[文] [TF]音 . 影

印象

音·影  （夏日消暑小作）


    大师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十指交叉。

    他有些紧张，出汗的手捏着笔记本，想要镇定自己似地打量着身处的房间。

    巨大的黑色钢琴自然是他走进后第一眼就看到的。但是那时候大师并没有如他所想坐在琴凳上，而是站在旁边的小几边。
    小几上放着乐谱，怕风吹乱，用栗木相架压着。里面是大师自己的照片，年轻时候的。

    他当然知道那张相片。

    大师最初在他眼里，就是那个样子。小时侯他趴在街角唱片店的橱窗玻璃上，只管呆呆地看那唱片封套上的侧颜，连红发的店主在里面笑着看了他好久都不知道。
    后来听店主在店里放那张唱片，对那个人敬慕向往到不得了，吵着要去学钢琴，然而终究距离那仿佛神眷顾的才能太遥远。二十年后，却意外地以记者身份到了那个人面前。

    那张著名照片上浅茶色的发早已久凝了霜雪，却依然一丝不乱。严谨端正一如那人，数十年不变。

    Kunimitsu Tezuka，钢琴家，为古典音乐界所仰望的存在。


    他定了定神。
    “我们可以开始么？”
    “好的。”
    北极星般冷邃的目光认真地注视着他。

    “对您来说，钢琴的演奏意味着什么？”

    …………

    低沉却仿佛琴本身悦耳的嗓音缓缓地回答着也许早已被问过无数次的问题，却一如第一次被问到那般全心认真。

    …………

    “谢谢您的回答。”

    终于说到了这句。偷偷舒了口气，他过度紧张的神经也稍微松了下来。

    管家端着红茶进来，打开窗子，让因太阳西移而清凉起来的空气流入房间。窗子开合间，外面日光反射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冷静得几乎冷漠的大师，在那一刹那，沉稳依然，却更多了一种奇妙的气质，整个人的感觉忽然变了。
    仿佛坐在钢琴前那样的飞扬眩目。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
    大师沉默了一阵，说，“刚才你眯眼睛的样子有些像一个人。”

    像谁？他却不敢问。
    他也不再说，只缓缓走到钢琴前，冷硬的琴键在他指下倾泻出温暖轻灵的音。
    他从未听过的曲子。

    右手的高音奏出阳光般的乐思，这乐句是如此的和煦聪颖，眸光灵动。它自如地回旋反复，然后微笑着飘向远方，在他脸上留下不舍的痕迹。
    如此美好的音。

    一小段左手为主的静静地低吟后，那个藏匿起的乐句又再次飘逸而出，与左手的低音部分一起歌唱出独一无二的和声。融合起来的乐句缭绕延续着，仿佛刚瞥见了一直寻觅着的身影，竭力要伸手拨开阻隔的迷雾，而那身影也仿佛理解似的，将要回过头来。澄澈的高音如绮丽的河川水一样回旋流转，模糊的面容越来越清晰，能感觉到呼吸般，只在一步之遥——

    音在这一瞬停了。大师站起来。

    他愕然地望。

    “我对他的了解，只够写二十九个小节。”
    大师的话总是很少，然而一旦开口，却是全然的坦直。


   ***************


    他回到杂志社的时候，天色还有些微明。

    主编从玻璃格板后探过头：“材料都堆你桌上了，以前社里那本让我好找，写完了可要请我吃饭……”

    他从一大摞乱糟糟的纸中间拽出那本印着自己社名字的。曾经鲜艳的纸经历了几十年的光阴摸上去已经不复光滑。

    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手指停下来。他看到了那个侧脸。
    最初看到的那个侧脸。

    乐章结束后仰起的头，发丝飞扬，细小的汗水折射出晕光，整个人都燃烧到极至般地华彩。
    与平时不在钢琴旁的端庄冷静迥然的焰芒。
    无论多少次看都深切感受到直击心底的震撼。

    那种表情，对他理解到怎样地步的人才能捕捉到！

    他翻到末尾，有一张很小的照片，是摄影者本人。阳光干干净净地洒在他脸上，微眯着的眼中依稀看到湖光流溢。

    再翻回标题。
    摄影者和采访者是同一个。
    Syusuke Fuji

    他合上书，望向外面渐隐的日光。
    他想起那个多年前他入杂志社时就听说的天才样的人，那个无拘无束随心任性到社长提起时总苦笑的人，那个说出他佩服不已的“最好的照片产生在镜头前是你爱上人的时候”的人，那个在完成这篇报导后三个月赴萨尔茨堡音乐节采访中死于事故的人，那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那个人的名字，
    Syusuke Fuji


    ******************


    灯光未上，男子在巨大的阴影边坐下，手指在黑白的键上滑过。
    钢琴音如幽蓝的夜色渐渐浸透天地间。
    浸透时光。


附：

+旅人的路札+
  我们认识的时间太少，甚至不够让我们相爱……


  -FIN-

写于200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