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原创】【TF/佐伯不二古文完结】白驹

白驹
——Small沐昕18岁生日贺、2010年1029贺
CP:TF、SF
Word by 冰之灵
   便是那一瞬的惊鸿,仓促付了一生。繁华外,红尘后,纵隔千山万水,依然记得你最初的回眸。
   ——题记
   (一)
   这镇上,是何时何幸,竟来了那么个谪仙般的人物!
   敛目垂眉,凝神细诊的佐伯虎次郎听到一旁等候着的乡亲们聊得热切,不禁好笑。
   本就是群山环抱清静的地方,又在巷深,理应是消息闭塞。但是就连鲜少出门的自己近几日都屡屡听闻,该说是那人风华倾城呢,还是自己生意兴隆信息灵通?
   虽然,以医者之心,生意兴隆并不是什么幸事。
   左右腕交替诊过,看了舌苔,佐伯抬头向对座抱着孩子的妇人温和地笑:
   “只是风寒,不碍的,一副药发发汗烧就退了。天冷了,孩子要多穿些。”
   顺手帮孩子掖了掖裹身的碎花小被,佐伯提起左侧的毛笔很快写好一张方子,转回头又单取一张纸,站起身拉开药匣,伸手便准准地估了量,包了些黄芪、防风、白术。
   “这方子给小树抓药,回去四碗水熬成一碗,分今晚和明早两次热热地喂下去,捂严实了好好地睡一觉。这包拿回去晒干了捣碎泡水,平日里当茶喝,过冬了能防着些风寒——啊,千万别让小树知道,不然又要骂了。”
   偏头向房间另一头忙着抓药的师弟抬抬下巴,银色长发的青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复又爽朗地笑开。本就是端正俊秀的相貌,展颜时更添几分叫人移不开视线的光采。
   六角镇。六角医馆。开了兴许有三年了吧?或许更久些。跟师父刚到这里挂牌子的时候很是招了一阵围观。去年这时候送走了医术精湛却也无法保自己延年的师父,接下这里算算也满一年了。
   正是秋风肃杀,渐入寒冬。自第一场雪零落后,每日早起下门板前,佐伯都先和两个师弟把炉火烧得旺旺的,把镇里诊治过又没收费用的穷猎户不时送来的各种毛皮厚厚地垫在靠炉边的几排长凳上供候诊的乡亲坐。门板缝隙上钉了一圈从衣服里拆出来的绢纱和细棉,密不透风。来的都是病人,决计不敢再受寒了。至于佐伯自己,仗着年轻体壮,坐着光面板凳用后背堵住了不及封死的窗缝。
   入冬了,病人也更多了……开完这天最后的一张药方,佐伯站起身伸伸腰捏捏后颈,师弟葵剑太郎刚好背着一筐药挟一身寒气撞进来。
   “这雪下的……”葵用一贯的大嗓门抱怨,丢下筐子四处找毛巾,佐伯忙递过去一条,“若大一点就积住了,小一点儿也不碍事……偏生不大不小,落下来就化,一身都湿透了!”
   “药没事吧?”
   佐伯忙蹲下去翻筐里的药材,本来就已经尽量不收诊费了,药费也只是象征性保个本,遇到特别贫苦的病人还倒过来周济一些,一天天下来能留个干粮钱就满足了。若是这一筐药被水泡了走了药性,又是不少银子打了水漂。
   葵愤愤地翻白眼:
   “哪能湿了你宝贝的药啊,师兄!药市上就全拿油纸裹好了!你倒是心疼心疼成日里翻山越岭进药的师弟我可好?”
   “啊啊,辛苦你了,剑太郎。”
   见药材果然用油纸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层,佐伯这才放下心来,回头去找煎药的罐子,预备照例给葵熬些姜汤。
   “不过今儿真是好运气,回来路上遇到对门的先生也上山了!”葵乱糟糟地擦头发,兴高采烈地讲,“就是不知道他上山做什么,看他的模样怎么也不像会砍柴打猎的人啊。”
   “——对门?”
   一分神,姜片有些撒到了罐外,佐伯眼疾手快地捧住重新放进去,又加了点红糖、桂圆和梅子,“咱们对门什么时候住了人了?”
   “师兄真是不听事,”葵把毛巾搭在炉架上烘,“也就是这几天搬来的吧,不过整个镇子都沸沸扬扬传了好阵子啦——每天多少姑娘大嫂打扮着往咱们巷里瞅,不都是为了看他一眼!”
   “看来是个出色的人物呐。”佐伯随口应一声,在火炉上坐上药罐,见最后诊治的大爷已经抓好药,便起身送他出门。
   ——果然是令人不畅快的霰,细密的小粒被风夹带着划过脸颊脖颈干干地疼。佐伯多送了大爷几步,见大爷瑟缩得快成个筛子,又赶忙脱下件外衫执意给大爷裹住全身,见他消失在巷口,这才转回去,紧走几步到医馆门前屋檐下,蹲身把一早铺在门口阶上防滑的草席子拾起来。天又寒,兼之下雪,草席已是硬硬地冻在地上,佐伯用指头使劲抠开一边,用力一掀,竟硬生生从中间扯断了。
   “——呵。”
   佐伯立刻抬头。凛冽风声里细碎雪声中这声轻笑他听得分明。
   只见从巷口方向步来一人,肤白胜雪,一头淡成棕色的长发简单绾起,发带随衣襟在风中扬起。那人五官精致如女子,唇畔眼角一丝天然的风采流转,眉间的英气却不容错认,一袭挂白长衫,同发带一样简洁却低调地高贵,但看质地便定是价格不菲。此刻他徐徐步于雪中,闲适优雅,端的是风清云淡。注意到佐伯的视线,那人也弯着细长的眸淡淡看过来,眼波剔透如秋日晴空,却是无法捉摸的。
   佐伯忙拱手行礼。这人未见过,如此形状若见过定会刻骨铭心,但见他行至对面挂锁的院落停住,白玉般的细长手指从袖里摸出钥匙插进铜锁轻轻一转,下锁推门,便明了此人身份。
   “那个——先生?”
   那人正侧身进门,听到佐伯略显唐突的搭话,微微一笑,轻轻颔首,合拢门扇。
   果然是谪仙般风华绝代。
(二)
   下雪不冷化雪冷。虽然这几天连日下的都是落地即化的霰,天略略放晴的时候还是狠狠地降了不少温。
   幸好之前来看病的乡亲佐伯都好好嘱咐过防着别受了寒,还好病人没有多起来。冬日的阳光晕黄晕黄的总觉得没什么气力,佐伯送走了病人,看看天色还早,就在门口端个板凳边配丸药边晒晒没精打采的太阳。
   什么时候天好,就把被子搬出来晒一晒吧……佐伯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手里捣着药。这几天雪下得被窝里湿冷难捱,柴也不好打,火炕都烧不起来。若是阴寒体虚的人撑不了多久就得犯起病来。好在剑太郎和小树都是火气旺的……
   眼皮突然一跳,佐伯眨几下,一只手在肩膀上搭的巾子上擦一把揉了揉,抬起头使劲睁几下权作休息,眼角印进一片棕,定睛,果然又见对门的那个人悄然从巷口走进来。
   还是那身挂白长衫,不过这次天气好,佐伯又多打量了几眼,瞧见几处不太明显的缝补痕迹,针脚很是拙劣。佐伯天生鹰目,极细微的地方都能一一分辨。再细看,襟口下摆都有隐隐透出点发黑的印子,应是仔细洗过,轻易发现不了。
   奇怪,以这人的穿着气度,决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出身,定是几代传承才能养出的矜贵。单这衣料与做工,折了银子也够镇上普通人家几月吃穿用度,没可能请不起上等的佣人,更没可能一件衣服补了又补穿了再穿。最没可能,如此清雅出尘的一个人,会有人忍心让他一路行去集市,再像这般直接抱了沾泥的萝卜白菜大葱还有油纸捆的腥气的肉回来。
   单看他站在门前吃力地皱着眉找钥匙,不防怀里的东西掉了一地的样子,佐伯便觉如焚琴煮鹤般暴殄天物。
   “留神。”
   放下手里的捣杵,佐伯一步上去,动作利落地抢在那人之前把菜肉什么的捡起来抱了一臂。
   “……?”
   那人疑惑地侧仰起头看佐伯,细长的眸略睁大些,透出两泓碧蓝的眼波。
   “你开门,我先帮你拿,”佐伯咧嘴,朗声道,“安心啦,我不与你抢的。”
   那人迟疑了一下,佐伯发现他的眼神有些不易察觉的涣散,但仅仅是一瞬他便微微笑起来,开口,声音透明柔软,并不高却又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如此,便谢过了。”
   只一句,便惊了万物。
   佐伯一时有些怔了。
   并不是音色有多么动人,莺声燕语黄鹂呢喃。而是那一含笑的气度,随意地便把市井里深闺间高台上十丈软红尘一切所谓的勾魂摄魄都轻易比了下去,自是一种不容亵渎的风流。
   那人不觉有他,依言取出钥匙下门锁,还是半敞了门侧身进去,转身从门里向佐伯伸出沾了不少泥水的白玉般的手。佐伯忙回神,递了东西过去,那人险险接了满怀,稳了稳,抬头再度向佐伯含笑点头,不待佐伯回礼便要关门。
   “——先生、先生且等一等!敢、敢问先生名讳?”
   佐伯抢在门扇合拢之前眼疾手快地插了一只手进去。那人一愣,眸光一转,脸色便有些寒了下来。
   “呃——先生不要误会,”发现自己太过唐突,佐伯忙收手回来,赔笑道,“在下佐伯虎次郎,是对面医馆坐诊的大夫……打扰先生了,在下只是想问一句,先生可是从小就有些不足之症?”
   “……”
   那人未答话,但眸光渐敛,分明惊诧之色。
   “在下瞧先生面容苍白无血色,肩背小而骨轻挺直,手足长却嫌无力,金相木相竟有些难分辨,”佐伯沉下气缓缓道,“方才交递时无意触到先生脉象,像是天生冰附体质,风寒束表,又兼外火包裹,应是从小便易发咳喘低热之类的病,并且不易疏导久治不愈。今日雪化,看先生面色比前几日又差了些,可是近日受了风邪?”
   那人一时不语。
   “先生请放心,在下并无他意,”佐伯一时猜不透这人心思,不由有些着急,“只是觉得先生近日身体应是欠佳,可否让在下请一下脉?”
   “……呵。”
   佐伯越发心急,那人却轻笑了起来。
   “先生果然神医也。”
   收起眸间异样的神采,那人噙一丝礼节般的笑意正视佐伯,“在下的确自幼体弱,经多年调养,已是无碍了。先生的好意,不二心领了。只是实在多有不便,就不劳烦先生了。”
   敛目微微低首,送客之意尽显。佐伯怅然地见门重新关上,听到内侧上闩的声音,不觉有些失落。
   ——不二,是吗?
   
   
   上好门闩,不二转身,眼前又有些发懵,一下没稳住向后靠住了木门。垂下眼,从胸口疲惫地深深叹出一口气。
   一面——不,两面之交,无意的碰触,竟能被那银发的大夫说中大半……他重新直起身子,抬脚缓缓穿过院子向里间走。莫非,在这镇上竟能找到不亚于……的医生?
   只是,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刚才竟一时疏漏说出了名字,可能确实有些苦撑不住了……要走吗?现在的他们,谁都再也承不了旅途劳顿了吧……他脚下渐渐沉重,仿佛步步都要细细思忖,小心翼翼。
   推开里间门的同时,有人无声地迎上来,为他披上一件长衫。
(三)
   大雪。随风飘洒,满镇飞絮。
   葵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医馆时,身上的蓑衣箬笠已经积了两指厚的雪,一抖就是一地。
   “这雪,眼看就要封山了!”葵忙忙地卸下药筐,解下蓑衣箬笠递给一旁的树,里面的头发和外衫也湿得差不多了,“师兄,看着屋顶撑不太住啊,这雪下得可凶!”
   “邻居里有修屋顶的吗?”树送过毛巾,好脾气地问,“要不咱们帮着一起拾掇拾掇。”
   “我看别家的瓦都厚,尤其是对门,虽然一直没人住,当初建的人也是大人家,现在住进去的也是有钱的主,”葵擦着头发,“就咱家是草顶子,一层那么薄的瓦还差点被师兄那天拆了卖喽!”
   “那不是钱紧得不够嘛,东街黑羽家老太太又差着那味药买不起,”树打着哈哈,“小佐,要不要上房顶?赶巧今儿没病人。”
   一直蹲在药筐边翻拣的佐伯站起来,面色有些怪异。
   “剑太郎,”他扬声,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怎么没有人参?”
   “有啊,你再找找。”葵赶着换衣服,随口应了一句。
   “就这个……”佐伯低头挑出根黄色的细细小小皱巴巴的东西,有些不悦,“这个品相,也算是参?”
   “师兄你这话说的……”葵听着委屈,嗓门也大了起来,“我还能糊弄你不成?我转遍了药市,近日里就没有好参,又不是大户大宗进药……药行掌柜说了,便是大户来也没有,就这参还卖出天价去,比这筐药都贵!”
   “剑太郎别气,小佐又不是怪你……”树忙不迭地劝。
   佐伯盯着手里可怜巴巴的参皱眉,沉吟了片刻,抬头:
   “剑太郎,暖暖身子好生歇着,不用等我吃饭了。小树,挖锄放到哪里了?”
   “小佐你要做什么?”树立刻问。
   “师兄莫不是要上山挖参?!”葵甩下毛巾瞪大了眼问,“使不得啊师兄,眼见着就要封山了!”
   “安啦剑太郎,我还怕封山?”佐伯穿上外衫,紧紧地束了束腰带,露出一个令人放心的笑,复又蹙起了眉,“天根家老爷子算着没几天就要大不好,就预备着这参吊命——若是好参,半钱就能续住,但这个——”他把那根干巴巴的参丢进药筐,拿过蓑衣披上系好,“怕是十根八根都不够药效。”
   把小药锄绑在腰间,佐伯推开门,抬头望了望天色,把箬笠按在头上,回身朗笑:“若是封山,不到明年三月开不了,那时候就晚啦——别寻我,最晚后日,真找不到我就回来。有病人你们两个先支应着,万事拜托啦。”
   最后那句话说出时,人已健步到了巷口,一路踩下的脚印没一会儿便被纷扬的雪盖住,一片茫茫。
   这时节,并不是挖参的好季节……佐伯一路向镇子南边走,一边思忖,只能赌一把了,若真能得一好参,全镇不少人的命就能救过来了,还比如——
   “不二兄?”
   大雪纷飞中,在前方踽踽独行的人回头,一片棕色的发丝快要被雪洗白,甩开一片晶莹的漩涡。
   “——对,”一瞬间犀利的蓝光渐渐敛成浅浅的笑意,“你知道我的名字。”
   佐伯紧着跑了几步跟上去。这么大雪的天也没多加件披风,倒是换了件衣服,靛青长袍,一色无花,有些嫌大,愈显着人清瘦,看着就觉得冷。
   “这么大的雪,不二君是要去哪里?”
   “这么大的雪……”不二不答反问,“佐伯君也正和在下同路?”
   “前面可就是南山了,雪厚封山,可是很危险的。”
   “哦?难不成佐伯君专程过来,就是为了劝在下回的?”
   不二轻轻笑着,左手搭在腰间有意无意地摩挲。他今日多束了一把剑,沉黝黝的墨色剑鞘古朴无华,淡淡地用银丝勾了几道,用金丝带系在左腰间,愈发衬得人清雅出尘。
   佐伯焦躁地抬手抓头发,抓到箬笠上,一手的雪。
   “不二君休要玩笑,”他压住气慢慢解释,“在下是有要事,为救性命上山寻人参,地形也熟才敢冒险。不二君初来此地,身子又不是大好,还是听在下一句劝,趁早回去吧。”
   听到“人参”二字,不二眼中一亮,在雪中如雾夜忽地闪出两颗星子。
   “这山里——莫不是真有人参?”
   “南山有深林,应是有这种可能,也有过传言——我也只是想碰碰运气。”佐伯如实相告,“不二君,在下送你一程,快些回返吧。”
   “呐。”
   忽地软声一唤,不二举步靠近一些,仰起头,碧蓝的眼中星光点点:
   “佐伯君敢只身上山,定是有十足把握吧?”
   佐伯不由退一步。面前的男子太过清艳,竟有些不忍凝视。
   “若是寻参不敢说,上下山全身而返倒是不在话下。”
   “那么拜托佐伯君容在下同行可好?”
   不二勾起唇角,是不沾染媚气却自成风华的微笑:
   “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为了寻参而来,正苦于地形不熟不敢冒险——有佐伯君照应,在下也安心了。”
   佐伯皱起眉,上下打量着不二。衣衫单薄不说,这样的天气进山,以他的身子哪能禁得住。
   “不二君要用参,只管跟在下开口便好。山参常雌雄相伴而生,若寻到好参佐伯愿分不二君一株,还请不二君快些回吧,何苦定要亲自上山?”
   不二微微眯起眼,不是笑,有些为难的弧度。
   “在下自是有在下的理由……佐伯君若是不便带不二上山,不二便自寻他路。如此打扰了。”
   略略欠身一礼,不二干脆地转身便走。未走出两步,肩膀被一只大手搭住。
   “算是服了你了……”佐伯无奈地叹气,“走吧,但切记每一步都要跟紧了。还有,穿上这个。”
   他把蓑衣解下披到不二削薄的肩上。
   
   
   山路本就不好走,雪又已积了齐膝深。佐伯一步步把脚从雪里拔出来,回头看不二,跟得很紧,身形轻盈,并且确实是每一步踩着佐伯的脚印在走。头顶积了些碎雪,随着发丝摇摆不时落下来些,佐伯试过把箬笠也给他,被不二拒绝了,微笑着轻轻摆头的样子倒是说不出的坚决。
   这个季节挖参,可是相当困难……佐伯拂去两肩的雪,叹了口气。入冬后人参地上叶枯,无花无果,很难辨认,并且基本秋季就被采走了。退一步讲,佐伯也只是幼时跟师父上山采过参,自己寻参还是头一遭。
   看天色,约摸也走了一个时辰了……佐伯站定,不二也停下。他又回头看看不二的脸色,不知是不是冻得,没有红,愈发青白了,眼睛倒是依然很亮,白雪中烁烁的澈蓝的光。
   “不二君累了吗?要不要先歇一下?”
   不二摇头,没说话,立在原地调息。佐伯心下起疑,探手过去想要把脉,不二却极快地避开,向右退了一步。
   “——呜!”
   清越的金属咬合声,不二脸色顿时又煞白了一分,第一反应竟是生生咬住下唇忍下了吃痛的呻吟。
   佐伯暗叫不妙,一步抢上去扶了不二一把,然后蹲下来扒开不二右脚边的雪,果然是猎户下的夹子,捉野猪的,劲力大咬得实,扣在不二脚踝上两三寸的位置。
   “叫你乱动……”佐伯恨恨丢了一句,又不知该如何说。山上的夹子多陷阱多,自己算是熟悉自然一路避让过来,不二跟得小心也没出问题。谁料想——
   不二不答,也不敢动,只是偏过头去。佐伯直起身麻利地扫开一片雪,按不二直直坐下,这才细看那捕兽夹。幸是不二穿的高筒菱纹绮履,做工精致布料厚实,夹子咬上去好过直接夹在腿上,却也深深扣在里面。看不二面无血色又没有直接脱鞋,定是伤到了。佐伯东西找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到了不二腰间。
   “剑借我一下。”
   不二明显地一愣,反应过来后很是犹豫了一下,右手扣上剑柄慢慢拔出来。龙吟细细,出鞘时盛光大作,霜锋雪刃,果然是把好剑。佐伯左手接过来,剑身较其他剑轻一分,却有些驾驭不住。他定神,双手举剑准准劈向夹子上一片薄铁板,刃过板断,夹子应声松开。
   “好了。”
   佐伯把剑递还给不二,小心掰下夹子。见不二把剑入鞘,他伸手扶不二起来:
   “能动吗?”
   不二依言把重心移上右脚,皱眉,却没立刻软倒。脚踝小心晃了晃,看来骨头并没有伤到。
   “这里不成……”佐伯四下张望,眼前蓦地一亮,顺手把不二一臂抄起来搭上自己的肩,“不二君冒犯了。”
   脚下发力,在密林中东绕西绕疾走一段,竟寻到一山洞,洞口隐蔽,地势也险,像是鲜有人来。佐伯把不二架进洞里放到地上,抬起他的右腿仔细脱下布履,血立刻从鞋筒里涌出来,不二早痛得额边冷汗涔涔。
   佐伯从胸前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预备着的金疮药,倒是被体温暖得刚好。他抓住不二青布的裤脚猛一发力,齐齐撕开,两排深深的锯齿状创口汩汩冒着血。佐伯动作极利落,娴熟地清创上药,最后掀开自己的外衫从干净的里衣上扯下布条紧紧包扎。
   “虽是皮肉伤,也得且养一阵……”佐伯拍拍手,“不二君稍缓一缓,就下山吧。”
   “多谢佐伯君。”
   见伤已包扎好,不二把腿略收一收,抬头微笑:“只是不二不寻到参,是不会下山的。”
   “你这个样子要怎么找参?”佐伯有些恼了。
   “……不二不会拖累佐伯君的。”
   “你这个样子又要怎么自己走?!”
   佐伯着实怒了。
   不二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佐伯会吼。不,根本就像是从没被人吼过。
   “不二也是习武之人,这点伤,不碍的。”
   佐伯仰天翻白眼。这个人,真真固执得让他无可奈何。
   “不二君,敢问阁下分得清人参和萝卜根么?”
   “呃……”
   没料想,不二竟真的语塞了。佐伯这下也怔了,片刻,失笑。
   “罢了罢了。不二君,还是暂歇一刻再做打算吧。”
   他在不二身旁一尺远的地方坐下,背对洞口,尽可能为不二挡住寒风。
   “不二君听口音——是京城来的?”
   “佐伯君不也是。”
   被不软不硬地回过来,佐伯倒也不恼,呵呵笑了:
   “我离开京城可有些年了,在那里倒也无亲无故,打小被师父收养,老爷子年纪大了也没家室,就只有我们两个——”
   他的思绪不自觉地有些飘远,想起京城繁花似锦,元宵夜灯市上远远望城楼,嫔妃珠花步摇鬓若云裁,一片浓墨重彩中几个身影静静淡淡。
   “佐伯君的神色,倒像是怀念呐。”
   被一个清凉的嗓音捉回注意力,佐伯连忙笑开:
   “有什么怀念的,离了远了,觉得在这种小镇子里的生活才真算得上安逸——不二君可冷?我给你找点东西垫垫……”
   他爬起来向洞内寻,开口不大的洞却挺深,是土洞,有些刚刚枯黄的草。佐伯扯了几丛再探手时眼前一闪,下意识缩手,是个小洞,洞前几粒黑点。
   “蛇洞——?”
   心中一跳,佐伯立刻拨开洞口周围的草一一细看。龙参虎芝,人参旁常有蛇盘踞。佐伯定下心来仔细找,在一株枯茎下用手稍稍挖一点,眼睛慢慢亮起来:
   “参!不二君,这里竟然有参!”
   来不及细想,佐伯忙解下腰间红绳牢牢地捆住人参露出来的部位,师父说过人参若不用红绳捆死会跑的。死死打了结,佐伯这才拔出药锄小心翼翼地挖。不二闻声也撑起身子,扶着洞壁慢慢挪过来。
   “你别动,当心挖坏了。”
   佐伯头也不回地吩咐。人参根须多,师父说碰掉一根须子都会跑了药性。不二此刻倒是听话的很,靠着洞壁静静地看。佐伯越挖越深,愈发惊喜,这参可是不小,也就是洞口隐蔽不易发觉,赶巧不二脚伤才让他们碰上了。
   “这参——少说也有五品叶了。”
   挖了足有半个时辰,佐伯这才抬起头来,捧着手里拴了红绳的参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半掌大小,根须合抱,五品——不,定是六品,不定都上了百年了,“这是雌参,这附近肯定还有雄——”
   疾风骤至,龙吟一声,佐伯下意识一退,眼前一花。
   再一定睛,不二已在几尺外站定,剑已出鞘,平平指过来,而人参,已经在他左手中。
   佐伯慢慢站稳,呼吸间发现自己周身数处大穴已被封,一般动作无碍,却无法提气奔跃。一眼看到不二与自己之间地面上滴落的点点殷色,不觉苦笑起来:
   “不二君,这是何意?”
   不二面若冰霜,双眸此刻如深海的寒冰,厚厚的冰层下隐隐泛出极冷的蓝。他脸色惨白,剑却极稳,仿佛全部气力都在执剑的右臂上,刃光也是凛冽的低温。
   “失礼了佐伯君,不二本无意冒犯。”
   他缓缓开口,字句间决然里又拉开了无法逾越的距离。
   “只是不二,实在不敢等,也等不起了。”
   “不二君,”佐伯无奈地笑,“我既答应过给你,就一定不会食言的,你何必——”
   “抱歉佐伯君,”不二眸光更寒一分,“请见谅,不二实在是,不敢信——请不要动,不然,休怪不二无情。”
   不二的语速不疾不徐,压迫感却铺天盖地。他右手又紧一下剑,左手把参揣入怀中,又一扬,一道萤光冲佐伯面门飞来,佐伯抬手一抓,是块玉,入手便觉自生温暖,通体无瑕,雕琢精细,市价少说不下千两白银。
   “事出无奈,不二也不情愿。”不二的语气里些微漏出不易察觉的歉意,“这块玉佩权当赔偿佐伯君损失。”
   “不二君——”佐伯暗暗心惊,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不二君何苦?便是这块玉,在此地何等好参不能买到?”
   不二眼中一片阴霾飞快掠过。
   “自是有理由的。”他明显不愿多说,“那么佐伯君,还是要多谢,不二也不会为难,穴道两个时辰之后便会自行解开,还请佐伯君在不二离开前都不要动作,不然——不二就算是脚伤,佐伯君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说着,不二慢慢向洞口退去,双腿动作看起来果然没什么滞涩,只是佐伯能感觉出不二吐息间绷紧了一分力。
   “不二君,”佐伯开口唤,语气是令不二惊讶的平稳闲淡,“佐伯自认不是不二君的对手,不会去抢的。只是现在恐怕已经封山了,不二君独自下山,怕是多有不便吧?”
   “多谢佐伯君关心。”
   不二轻笑,是神经丝毫不放松的笑容,“不二省得了。”
   “不二君,不是在下多事,”佐伯表情凝重一分,“封山——不是你一个外乡人可以小瞧的事情。不二君能否稍等片刻,待雪住一住再下山?”
   “多谢佐伯君。”
   不二眼睛紧紧盯着佐伯,含笑回答,脚下没有片刻停顿地后退。
   “不二君,”佐伯的声音已经完全深沉,“一时片刻,又有什么关系?”
   不二已经到洞口,寒风将他的发完全扬起。他单手解开颈间蓑衣的束带,任它滑落在地。不二眼眸始终冰冷,此刻微微浮动,隐隐一丝哀戚:
   “……关系到,江山社稷。”
   话音刚落,不二纵身越前,向后掠开一段距离。
   “——不二君!!”
   不二足尖刚刚落地,面色忽地一变,脚下竟是直直入雪,瞬间便要没身。眼前山洞中一道身影箭般弹出,银发飞扬,一只大手在空中抓一把握住一束凉滑的棕发,顺势一扯,另一手再一捞挽住纤瘦的肩,脚下一点,两人已跃出数尺远。
   “都说了封山危险,每年开山河里流出多少外乡人尸首,我能不知?!”
   耳边炸开大吼,不二惊魂未定,抬眼见佐伯端正清朗的面容此刻又惊又怒,再看方才自己落脚的地方,深深的一个雪洞,应是深沟被雪填满与岸齐平,所以自己才没能发觉。若是真陷了进去,恐怕真要到开春才会随雪水漂出去。
   再一眨眼,不二愈是惊诧:
   “佐伯君你——你不是……”
   “医生怎可能不会解穴。”
   佐伯心有余悸,虽然信得过自己的身手,方才也着实吓到了。大雪封山最危险的就是地形无法辨明,不熟悉的人只要掉入山沟便没可能爬出来,只会冻僵在里面。掌心把握的瘦削肩膀骨节硌人,没半点温度,此刻还在抖颤。佐伯也顾不上多责怪,忙着把衣衫单薄全身是雪还少一只鞋没穿淌着血的不二重新拖回山洞里,把草铺得厚厚的给他垫着坐下,脱下外衫想要裹住不二的时候佐伯发现不二终于回神了,咬住嘴唇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竟然是懊恼。
   “——不二君?”
   不二垂着长长的结霜的睫毛,眼角微微抖动。
   “佐伯君原来——为何会让我抢到?我、在下、不二没有自信能打得过……”
   “不二君说笑了!”
   分明是倔强的姿态,言语中听来竟有一分泫然,佐伯连忙双手一齐摆:“若不是不二君身体欠佳,佐伯根本不可能在不二君手下走过十回合的。”
   “可是——”
   “不二君,”佐伯终于可以拉过不二的手腕扣住,冻得过于僵硬的手腕几乎无法按到脉搏,只好先焐在手里,“佐伯是想,若是不二君的话,这参可以让给你。”
   不二猛地抬头,眼神完全的难以置信。佐伯皱眉,平视不二双眼,素来温和的眸中此刻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
   “只是,不二君必须答应,这参,是给你本人用的——如此的话,让给你也无妨。”
   他面容肃然,一字一句无比郑重:
   “医者有决定病人诊治先后的原则,此刻——不二君,你的情况远远坏过我的那位病人。”
   他手指已搭上脉门,尺寸关三处细细诊来,片刻,面色愈发沉重:
   “本就体质欠佳,经年习武根基虽固,真气却与体质相冲……近日外伤奇重,内伤更甚……我不知你靠什么竟能坚持到今日还谈笑如常,但已经是极限了——我想不二君比我更清楚,一日不放松,便能多硬撑一日,但是两日以内,最多后日——只要你倒下,便是华佗再世也难回春。”
   左右手交替诊过,佐伯放下不二手腕,面色已是凝霜:
   “不二君,你何苦如此死撑——不二君?!”
   只见不二眸中蓝色雾气忽然弥散开,身体直直坠下。佐伯一把接住,触手处,身上已遍是冷汗,湿透层层重衫。
(四)
   一语成谶,佐伯惊得瞠目结舌之时,也暗恨自己乌鸦嘴。
   此刻他只得麻利地把蓑衣箬笠统统盖到不二身上,把参用红布包好绑在腰间,不二手里的剑入鞘,然后横抱起瘦削的身子,提起一口气几个起落向山下飞掠。臂间越来越沉,不二的呼吸几不可闻,佐伯懊悔地咬牙——早知就该一开始便反制住他,不给他任何动内力的机会,自己的把握也还能多一分。现在——他的背上不禁也冒出冷汗。
   心中焦急,足下生风,转眼间已回到镇里。转进医馆所在的深巷,在已从里面上了板的医馆门口佐伯犹豫了。回医馆固然用药方便,但想起平素自己与师弟们三人随便搭个床板就睡的形状,着实不方便不二。况且,不二总是要回的,不如少折腾一趟。思及此,佐伯转向医馆对面上了锁的宅子,不及从不二身上找钥匙,足下一踮,凌空越墙而入,又紧跑几步绕过影壁穿过院子,直接抬脚踹开里间的门。
   ——他着实没料到,屋内竟然还有一个人。
   并且是,同样气度不凡的浊世佳人。
   屋门正对一桌一对椅,桌上摆一海碗,屋里没烧火炉,冷得如冰窖一般。左手边炕上,一人只着中衣,盘腿正坐,茶色的发凌乱散了一身,面容冷峻,金质玉相,掩不住的凛冽贵气。此刻那人脸色煞白,汗湿两鬓,眉间紧锁,似是十分痛苦却百般克制极力运气调息。听到佐伯破门而入,那人缓缓睁开眼,只平平扫过来,眸色应是深黑,不知为何有些迷蒙。但就算如此,那一眼依然无可抗拒的压迫,一室都肃然。
   然后,那人的视线锁住了佐伯怀里了无生气地垂下一头棕发一只手臂的不二。
   “——呜、咳!”
   那人瞳孔猛地放大,面色更白一分,胸前如遭重击般一抖,忽地咳出一口鲜血。佐伯一惊,定是真气失控紊乱逆流入经脉。但那人竟全然不顾,只顾撑身而起,脚下似不受控,重重摔下土炕,连滚带爬不管不顾径直扑过来,左手直直拍向佐伯喉间。佐伯旋身一躲,那人右手已抓住不二的腰,竟是要夺。
   “别动!”佐伯低吼一身,“若想要他活下去便松手,我是医生!”
   那人已逼至佐伯面前,剑眉凤目,狭长的眼中此刻精光大盛,煞气十足。听到佐伯的话时那人明显一怔,倒吸一口寒气,继而大恸,手里一松。佐伯趁势绕过那人,直奔土炕,把不二小心平放炕上,顾不得多想,抬手掀去蓑衣箬笠扔开,抓住不二胸前衣襟便要撕。
   “——!”
   肩膀被狠狠抓住,佐伯吃痛,不耐地回头,见那人眦目欲裂,眸中哀绝痛绝,寒意与焦灼如同冰原上的火,眉间狠厉,大有不说清楚别想动他之意。
   “——都说了我是医生!”佐伯又吼一句,甩手把腰间的红布包丢到那人怀里,“去把这人参洗净切三钱片,三碗水煎成一碗,想救人就动作快!!”
   手上加力,“哧啦”一声,不二外衫中衣里衣三层皆被撕开,胸前腹部草草包扎的绷带已经松脱,果然狰然数道剑创,有几道正缓慢地渗着殷红的血,在雪色肌肤上触目惊心。佐伯十指飞快地上药,从枕边抓起件长衫“嚓嚓”扯开,没几下已重新包好。拭一把汗,佐伯又摸出个布包打开,庆幸自己随身带针药的习惯,取出一把十二根银针一字摆开,转头见那人竟仍捧着人参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煎药啊,你!”
   佐伯恨得跺脚,那人这才醒过神来,忙四下找东西。佐伯心下担忧,一时不敢进针,盯着那人慌乱地翻出药罐,提一壶水直接倒进去,打开红布把人参搁在屋中间桌上,摸了一圈跌跌撞撞扑到床边去拔不二腰间的剑准备切参,慌乱中袖子拂倒了药罐——
   “——你会是不会!!”
   佐伯磨牙。手边不二脉象愈发微弱,佐伯一咬牙,转身向外冲。必须叫小树和剑太郎来,不然——他不敢想。
   身后风声呼啸,佐伯下意识一闪,回头,那人竟把左手里不二的剑架在他颈边,杀气铺天盖地。
   “我去找人来帮忙!”佐伯几乎要跳脚,“不是要扔下不管!!”
   无意多说,佐伯抬臂挥开剑,看似来势汹汹的一剑却毫无气力。佐伯暗疑,劈手夺剑的同时一手摸上那人脉门,顿时心里一个咯噔。
   愈发不妙了呢……
   时间紧迫,佐伯掷剑,拔脚出门:
   “我去对门取药,你照看好不二,别乱动,等我片刻便回!”
   佐伯再度翻墙进屋时,那人正着急的抓着块帕子不停地擦不二额上的汗,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不二的手。佐伯扔下一包药,从背上卸下一捆柴,先蹲到炕边生炉子。很快,通红的火苗舔着炉壁,屋内渐渐回暖。佐伯麻利地把各种药按分量丢进药罐,取出刀飞快地片了人参放进去,添水泡上,这才呼了口气,急急奔到炕前细看,不二已面若金纸,脉若悬丝,涔涔冷汗蜿蜒成河,已透了身下垫褥。
   “让开!”
   佐伯心中焦急,也顾不上斟酌语句,一挥手把那人从床边拽开。那人险险退一步,手却不肯松,佐伯也来不及管,十指间夹上银针,眸光一凛,手一扬,银针准准插进各穴。佐伯敛息,静时,掌间真气流转,银针仿若有生命般徐徐旋转。不二眉心渐渐纠结,表情苦痛,牙关紧咬,那人在一旁看得又惊又忧,又不敢打扰,只把手攥得更紧些。
   “呜……”
   不二忽地呻吟,苍白的唇间慢慢溢出血液。佐伯这才舒气,慢慢收功,逐一依序下针,重又换穴扎入。冷汗渐止,不二眉心重又舒展开,继而双唇抖颤,无意识地翕合,齿边还染着血色。
   “……Tezu……ka……”
   佐伯没怎么留意,床边那人却变了脸色,将欲扑上来又生生克制住。佐伯缓缓起针,拿起帕子为不二拭尽汗水和血,抬眼见那人表情,眸里深深墨色,似哀痛似心酸,又似不忍不舍。
   “手冢——你的名字?”
   佐伯收针,随口问一句,那人猛抬头,眼角凌厉地一瞥。
   “帮他盖好被子,我来煎药,”佐伯别过头去,见药已浸泡充分,提起药罐坐上炉子,回手拿起炉边的破蒲扇仔细扇了扇炉火。炕已热起来,不二的状况暂且算是稳住了。说是凶险,其实只是外伤重又失静养,但伤势恶化,兼之内伤,内力又耗损太过,元气虚脱,幸好有野参能补气固元,接下来便看一步下一步药了。至于这一位——佐伯站起来,拍拍手冢的肩,示意他坐到桌边,自己在另一边坐下,拉过双腕闭目诊脉。方才没留意,现在烧起火来才发现手冢的手冰冷过甚,触之如屋外雪地寒铁,似要吸去一切体温。
   “京城距此地一千余里,你们莫不是一夜飞纵?”
   半晌,佐伯松手,面色更凝重。
   手冢不答,佐伯也不期他答。脉象奇诡,经络滞涩不通,与不二相同的是元气大伤,却不是过度耗损,而是疲累,相较又比不二强太多。不同的是,手冢内力根基更深于不二,却派不上用场,奇经八脉全部滞塞,分明中毒,应是寒性毒,在这季节里着实痛苦,真气内力全被扼住无法发力。不二不惜重伤也要上山寻参的原因,也悟明了。
   “手冢君应是无法言语了吧……”佐伯看过手冢舌苔,缓缓道,“视物应也是受影响——除外还有么?手冢君,切莫讳疾忌医。”
   手冢摇头,有些迷蒙的视线依然笔直,本人应素来刚直坚定。佐伯叹气,有些不是滋味。这毒江湖鲜见,巧得是机缘,师父曾亲传过解法,也算手冢命不该绝。只是,虽然也是元气大伤之症,手冢却是万万用不得人参的——不二,该让我如何说你才好?
   “手冢君中毒该有十日了吧?”不二受伤情状也该有十日了。佐伯估着时间,翻开带来的药检点。
   手冢思忖下,点头,拂下两袖,顾自起身重又守回不二身边。佐伯跟着站起来,甩手又向炉上坐的药罐里洒了一把药。
   “手冢君可有外伤?让在下看下可好——啊,在下佐伯虎次郎。”
   明知对方一时无法说话,佐伯还是报出了自己的姓名。手冢摇头回答,又低低叹气,重新抓住不二的手,神色怅然。佐伯心下明了,无法动真气的手冢能够除毒伤外一切安好,定是不二拼死护他周全,心头又叹一分,当下也大致能猜出两人难处,幸好自己独来,没有教师弟们知道,只言路遇病人出诊,并未多说。
   两人都未再动作,佐伯只盯着药,手冢只盯着不二。药罐内咕嘟冒泡,头遍药汤倒出添水又煎第二遍。佐伯斟酌着不二情况,另取碗倒出一半头遍药汤决定先喂不二服下保命再作打算。黑糊糊的药盛在碗里,佐伯端起来,用目光无声地询问手冢,手冢抬眼看一下佐伯,径自坐上炕头,小心地把不二上身扶起揽进怀里。不二无力地倚靠,丝丝棕发散乱,愈衬得面无血色。
   这人的一切举动都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自有那么一种气派,不需多说也会让他人无所质疑,完全听从。
   佐伯稍吹凉药液,单手抬高不二尖削的下颏,扳开他的嘴把碗凑上去倾入。不二意识全无,完全不吞咽,佐伯并指在他喉间点了几下,药液顿时流下入喉,不二反射性地咳,唇边淌下药汁,被手冢抬袖拭去。
   “药开第二遍就拿下来,倒进这边碗里和第一遍的混起来,给他服一半,留一半晚上热过再服。”佐伯嘱咐,想起手冢不知听不听得懂又做不做得到,不禁犯难,“手冢君的药还需另配,在下——罢了,在下还是待到不二君病势稳定好了。”
   手冢倏地抬头,神色复杂,眼神却的的确确是郑重的谢意。佐伯见不二软软卧在手冢臂间,神色竟像是放松舒展,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在可笑。罢了罢了,他甩甩头,还是先再回医馆为手冢配药。
(五)
   明明灭灭,眼前有光感,却倦得连眼睑都抬不起来。耳边隐约能听到细碎的低语,不二模糊地觉得烦躁,想要起身洗漱更衣,也动弹不得。大概被梦魇住了吧,也不知什么时辰了,会不会误了——
   脑内最后一点清明的神智渐渐苏醒,想起了近日的一切变故,虽然排列还混乱,却也意识到了些什么。
   继而,他猛地一惊,挣扎着要醒。
   佐伯正剪烛花,火光跳跃间听到一旁炕上不二渐渐不安分,似是在拼力却又无力,眉头紧紧皱成一团,神色急切哀苦,手指在身下纠紧了单子,汗又下来了。
   “不二君?”
   佐伯不敢慢,一步抢过去,搭一搭脉,一手按上不二额心徐徐送过真气。
   不二挣扎更甚,雪白的牙紧紧咬住下唇,一排细小的齿痕。佐伯柔声轻唤,一手持续过气,另一手从身下伸进去抚上不二的背,轻轻地顺。
   柔和清凉的内力护住不二天灵,下行抱住心脉。不二渐渐平静,微微喟叹,两片睫羽翕动,缓缓张开,不胜火光刺眼又合住,过一会儿,才重新慢慢抬起来。
   “……下……”
   视线还朦胧,隐隐只见一个人和衣俯身看他,眸色深沉而温柔。
   Tezuka……不二安然地牵动唇角,是自然的想要微笑。是梦?又不像。好像经历过这样令他全然幸福的时候——对了,是回忆吧?他模糊记起刚到镇上落脚,强自安顿下两人确认此地偏远而安全后甫一回屋便支持不住昏倒,高烧了不知多久,只知道自己勉强清醒过来,视野里仅有手冢的胸膛,低首间素来冷峻的面容三分温柔,对上自己的视线下一刻也重重阖上双眼,脱力昏睡双臂却始终紧紧拥住自己,寒毒发作和高热的两人彼此汲取体温。
   ——对,Tezuka!不二猛地瞪大双眼,寒毒——人参——自己不是在山上么?
   “你真的醒了?”
   入耳的声音醇厚清朗,却不是手冢深沉磁性的嗓音。不二错愕,再眨眼,面前终于放下心来的青年一头银亮的长发,面容端正而温暖。
   “佐伯、君……?”
   轮廓渐渐清晰,不二唤出声,嗓音沙哑细微到几不可闻。
   “是我,”佐伯答一句,左手收回轻轻抚摸不二的手,帮他唤醒知觉。刚刚从深昏迷中醒来的病人需要确认,佐伯的动作小心而温柔,“算着你也该醒了,刚好把药喝了。”
   不二轻喘,还是疲累,虚脱一样地倦。
   “这是——回来了?”他艰难地转头,打量着周围的摆设。
   “嗯,”佐伯点头,“回来了,这是在你家。”
   “那……”
   组合完全部信息,不二猛地一惊,眸间顿时杀气大盛!
   “你是要问手冢君的话,他睡了哦,在里间。”佐伯却仿佛没有注意到,松开不二的手去取桌上的药,“我为他配了解毒的药,毒已经太深了所以要慢慢来——可是那家伙怎样都不走非要在这里看着你,我就只好把他敲晕了。”
   比了个手刀,佐伯耸肩,右手揽起不二的肩使力把不二扶坐起来。不二有些懵懵,身体还不听使唤,完全无力,只得顺从地靠着佐伯臂弯低头乖巧地啜药,闻到药液酸苦涩的气味,孩子气地皱鼻:
   “——讨厌人参、难闻……”
   “那也要喝,”佐伯毫不留情地教育了一句,“啊对了——手冢君的毒不能有参,你就别多心了。”
   不二点头,若佐伯不补充,他一时还想不到问。皱着眉喝下了整碗的药汤,不二难耐地咳,苦得吐出舌头吸气,又好似觉得有些失礼一样下意识地低头缩了缩脖子。佐伯不禁大乐,着实是可爱的小动作。他小心把不二放平,拿过被子盖好,伸手去覆不二的眼睛:
   “先睡吧,我什么都不问。待你好起来,再一一解释。”
   不二顺从合眼,确实还撑不太住。意识逐渐朦胧,耳边又仿佛有人低声吟唱,是一首温暖熟悉而柔软的歌。
   
   
   再度醒来时,屋中空无一人,不二怔忡地眨眼,天已大亮。
   雪似乎是停了,阳光很好。不二在被中缓缓伸展四肢,胸腹的伤大痛,却没有往常那种烧灼肿胀的感觉,像是浅了一层,更好忍耐了一些。全身酸软粘腻,很是不舒服,喉咙干渴得很。不二强用双臂撑了几次才支起身子坐起来,头一阵阵晕,伸手在炕边桌上胡乱一阵摸,碰到一只碗,居然有水,连忙抓过来,手抖着洒了不少,送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竟还是温的,刚好入口的温度。
   把空碗放回去的时候着实软得握不住,碗啪嗒落在炕上,幸是没落地,这才觉得自己已然虚脱得什么都无能为力。
   而后才发现,屋子里很暖,炉子熊熊烧着,火炕也暖透了。
   有些愕然,慢慢也想起来会是谁做的了。他和他都不善这些烦琐家事,自从自己撑着发烧的身子第一次尝试便差点炸了房子后,自此屋中始终如冰窖般,要取暖便相互偎依着裹紧全部衣物和被单。
   从没想过一向体温偏低的自己还会给你暖身子呢,Tezuka。
   不二深深呼吸,胸前的闷痛似是减轻了不少。他掀开被子慢慢下床,穿鞋的时候看到右脚上的绷带,又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父亲从小要求得严,自己和弟弟一直都是五更便起读书习武,严寒酷暑从不间断,身体已经没有了偷懒的神经,便是疲惫到无法支持的现在,一旦醒了就无法安心躺在床上,何况如今,还不能放松。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欲坠。感官渐渐苏醒,听到里间隐隐有些响动,便靠着墙慢慢行过去,每一步都软得像踩在棉花里,像再也无法迈出下一步,却还是撑到了门边轻轻抬手推开。
   冷汗,又重新湿了层层衣衫。
   里间还点着灯,蜡已经快烧尽了,炕上两人盘腿而坐,手冢在前捻诀,佐伯在后双掌抵住他的背。两人似在全力运功,额边都湿漉漉的,手冢脸色有些不自然的暗红,佐伯却是恍白,不二进门两人都丝毫未觉,正是一刻不敢放松。
   不二倚在门边轻喘,澈蓝如窗外晴空的目光在手冢凌乱的发丝上流连,渐渐垂下睫毛,无言笼住一池碧水。
   他想起自己少小,两人初见,还只是自己捧一怀古籍在廊中斜望,校场上那人骑马扬弓,远远的也能数见点漆眸中平稳却不加掩盖的意气风发。
   他想起父亲带尚未长成的自己元夕上高楼觐见,那人玄衣素冠,静静回转身来,漫天烟花便尽落入那深邃的双眼。
   他又想起十数日前,自己为整日守灵水米未进的他送去斋饭,简单却精致的一碟碟全是自己在御膳房一一点过。布菜,盛汤,没有酒便斟一杯蜜汁,自己尚未提箸那人却掉了杯子,单手按胸喷出一口血来,猛一抬头,惨白面容上凤眼缓缓扫过自己腰间他亲手系过的剑,对上自己惊慌的目光时眼神已是凌厉的了然,哀绝怨绝,又恨绝痛绝。
   那一刻起,不二再未释怀。
   胸前被这一眼逼得痛到撕裂,呼吸生生滞住,全身寒意袭卷。不仅仅是那一眼不可抗拒的压迫威严,这气场对他从来都没有用,他只是一瞬间,便一切都乱了。
   乱了,并且痛了。想要解释,却发现什么语言都徒劳,他已经,不信任了。
   他只顾上伸手去扶摇摇欲坠却仍硬撑着笔直站立的手冢,却被甩开。破门而入的巨响令两人都一惊,蒙面兵士已森然包围他们。这一刻,不二终于庆幸自己自由佩剑行走的特权。
   他缓缓拔剑,刃光寸寸断肠。在不容亵渎的灵前,他持剑傲立,横臂护在那人身前。
   接下来,一千余里,三天两夜且战且逃不眠不休。
   仿佛直到今日,那种痛才又重新苏醒,猛地撞入胸膛,令他一下子疼得无法稳住身体,扶着门框慢慢蹲下去蜷起来。
   “——不二?!你怎么了?!”
   佐伯方收功回气调息,甫一睁眼便见不二靠着门滑下去,骇得张口便喊,身体已利落地翻下炕去。
   不二立刻摇头,抓紧门框起身,抬头前已经打点好清浅微笑。佐伯已奔过来扶住,不二轻笑摆手令其放心,见手冢正缓缓收气,面色较之前的青黄已大有起色,笑容便更深更放心了一分。
   “安心安心,我只是在帮手冢君疏通经络,再有个几次便会好了。”佐伯没多想,只道是不二担心手冢情形又兼体虚,抓着不二便要往门外拽,“倒是不二君你要好生养着,来再让我探一下脉。”
   称谓虽然不变,语气却明显较之前熟稔得多,不二有些恍惚,随着便要出门。却见手冢已呼出一口长气,慢慢睁开眼,目光中已有先前的凛然之色。
   “多谢佐伯君照顾了。”
   不二技巧地扭转手腕脱出佐伯的手掌,含笑偏头颔首,语气里谢意真挚:
   “只是佐伯君连日在寒舍照看,医馆那边恐怕也离不了人吧?”
   明明是你这边危急一些——佐伯将欲开口,却敏锐地读出了不二话中之意。料是这两人有什么不足与外人道的事情要谈,佐伯很识相地收手,到手冢炕头捡拾起针药,打成小包掖好便要走:
   “我先回去看看,晚上的时候再过来给你们煎药,有几味得换——那个……”
   临到正屋门口,想想还是不放心,回转身又叮嘱一句:
   “你们二位都切勿动气啊——不仅是真气,心气内火也都压着些。”
   虽还不甚了解,但这两人都心事重重,只怕一个多想怄起来就麻烦大了。这样想着,佐伯推门出去,穿院到正门前一推不开,想起外面还锁着,皱了眉,重又提气腾身越墙而出。
   屋内,一时无话。
   不二垂眼,见自己还穿着手冢的靛青长袍,只是胸前撕开,忙忙拢紧系好。腰间还系着一柄空剑鞘,剑方才已看到丢在桌上,突兀的金丝带是御赐的象征,也不忍解。见手冢整衣起身下床,动作已少了些滞涩,便躬身拜下去:
   “殿下,臣——失礼了。”
   跪至一半被手冢抬手止住,顺势扶起,示意他到正屋。不二搭手扶住手冢借力也稳住自己伤脚,心里有些说不出。往日这种接触手冢从不介意,自己也趁着玩心常爱戏弄于他,手冢也不恼。但自那次被甩开后,不二心中芥蒂难消,总也碍着不敢亵渎。
   扶至正屋桌前,两人相对坐下。不二拿过一方砚台揭盖,里面还贮了些墨。他取笔纸,提笔蘸墨,犹豫片刻,写下一行字:
   “那日出门得知,先皇驾崩已昭告天下。”
   将笔纸俱递于手冢。自手冢口不能言以来,不二始终与手冢笔谈,他宁愿多费些工夫,也不喜欢独自说话,一是陪着手冢,二是不愿听屋里空落落只有自己的声音。
   那样,很寂寞。
   手冢扫一眼,毫不犹豫地写下:
   “继位者何人?”
   不二迟疑片刻,手冢神色已渐冷,他才写下四字:
   “真田亲王。”
   手冢笔迹刚劲大气,此时少一分气力也不嫌弱。不二字体妍丽,习的是簪花体,工整清隽。
   “不是迹部皇兄?”
   不二细密的牙齿轻轻咬住已然遍布齿痕的下唇,那是他昏迷间忍痛无意识咬下的。
   “臣本也以为毒是忍足学士所下,但迹部亲王确实还在星夜兼程赶往京城。”
   手冢沉吟,落笔:
   “怕是都脱不了干系。”
   不二皱起眉。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考。此地离京城的确不近,但消息未免也传得太慢了。先皇驾崩,太子守灵当夜事起,三天两夜奔逃至此,高烧昏睡了两日,再有……他打听到消息上山应是一日前,着实有些异样。
   “真田亲王即位,应是与工部尚书幸村有关。”
   思忖片刻,不二只能写下如是一句。
   手冢沉默。他始终沉默,此刻执笔迟迟不落,像是在斟酌。不二等得有些心焦,想要靠过去看他脸色时手冢终于慎重落笔,每一笔都似沉重凝滞,推纸过来,却是银钩铁画四个字:
   “你该回去。”
   不二瞪大眼,怔住,呼吸也无法接续般。他茫然地抬头看手冢,心里渐渐开始慌乱烦躁,一下子理不清头绪。却见手冢另取纸,提笔向下续。不二顾不上什么伸头过去看,一字字都煞是郑重其事:
   “你贵为丞相,又仅到任一年,年轻得力。令尊当年户部尚书之位风生水起,在朝中根系也深,你自不在话下。真田皇兄暂不论,幸村与你一向交好,迹部皇兄更是一向亲近与你,二位皇兄皆是任人唯贤,无论他们二人最终谁上位都——”
   最后这一划,是不二猛一扯纸,毛笔没稳住生生割出来一道墨痕。
   不二震惊又恼怒,一时间什么礼节都忘了,直接扯过手冢笔下的纸,“嚓嚓”撕得粉碎。
   手冢依然镇静,只抬首看他,不二被这深不见底的目光逼得更是心烦意乱,怒意积在胸口喉头却不知怎样说出。心中又怨又怒又恨又痛,全身都颤得止不住,无从发泄,忽的咳了几声,抬袖掩住,猛一跺脚,折身夺门而出。从外上锁的院门被他一掌拍开,铜锁落地已断成两爿。冲到巷中才觉化雪的刺骨寒意,低头看适才掩口的左袖,靛青上一片温热的殷红,竟是一口心血直喷出来。
   屋内,手冢面色渐渐凝重,慢慢躬下身去,拾起一地的纸屑,同桌上写满字的纸一道丢进炉子,一片风骨与妩媚便尽被火舌舔成焦炭。
(六)
   佐伯正凝神诊脉,垂眉敛目端得一派屏息静气的姿态,耳边却听得门边候诊的乡亲们渐渐骚动,不禁有些不耐又有些好奇。按捺着断完脉写了药方才一抬头,刚好门被正要出去的一位大爷推开,巷中那青衣棕发直直立在白亮的阳光下的身影便准准撞入佐伯的眼。
   ——不、不二君?
   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佐伯什么都不及想,推开桌椅先冲出去握不二的手,果然冰凉,不由分说先拖进医馆按到炉边烤火:
   “不二君!大冷天的怎么这么就跑出来了?!”
   忙着四下找了一圈,眼神一跳,回手直接从还有病人坐着的长凳上抽一条狼皮先给不二一通好裹。喉咙里还咽了一句埋怨未说,不是嘱咐了要好生休养,手冢君怎的就这样让你出来了?!
   不二恍若未闻,从被佐伯抓住就一副人偶般任君摆布的样子,此刻怔怔的杵在炉旁,眸光遥远而悲切,苍白的唇边还有未干的血痕,忽地一眨眼,一滴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莫说佐伯,在场的人都傻了。
   “……小佐,”树小心地摸到佐伯耳边,悄声道,“这莫不就是镇上传的、对门的先生?”
   佐伯尚不及答,也未想好怎么答,陪老爷子来的黑羽已经大嗓门嚷了一句:
   “怎么回事,合着这神仙人物竟是被你给欺负了?看不出来嘛小虎~”
   “——虎次郎虎虎生威,噗——呜!”
   紧跟着东街的天根不合时宜的冷笑话被黑羽一巴掌拍了回去。
   佐伯好气又好笑,又担心得紧,再看一眼不二,仍是神情恍惚,完全不知外事。咬咬牙,抱拳向一圈人施个礼:
   “——各位!对不住一下,佐伯有要紧事,大家暂等一等可好?”
   一片理解的喃喃应声,佐伯也顾不上什么,扳过不二的肩强带着他往里走。同不二和手冢住的大宅大院不同,医馆仅得一个里间是伙房兼餐厅,极小的天井晒了三床被子便走不开人。佐伯领着不二几步穿过天井推门进伙房,灶是冷的,没生火,有些凉,四面透风,却是极好的谈话地点,别人但凡近一步,莫说不二佐伯,便是只跟着佐伯练过几个月内功的葵都能警觉。
   “怎么了不二君?”
   佐伯掩门闩住,回转身正色问不二。他着实惊住了。虽只是几天的交道,但不二竟会落泪——思来想去,怕不是手冢有大不好了吧?不该啊,并且不二竟如此失神,而不是情理中的急急拍门求救——难不成已回天乏术?
   不二仍是一言不发,不是有意忽略,而是根本没有听到,眼睛如冰封的深海没有一点波澜,只是悲戚,却从周身都弥漫出来,令人难安。渐渐地他开始抖,控制不住自己却丝毫未觉地在抖,许是从家里跑出,被拉到炉边一烤又被拖开,寒暖交替几次终于禁不住。
   佐伯赶紧生炉灶,扒了几下才发现柴都背到对面去了,暗暗拍头后悔。眼见不二抖得牙齿都嗒嗒响,佐伯只得道一声冒犯,解开外衣胸前盘扣把不二整个人裹进来用体温帮他取暖。
   不二很娇小,比佐伯矮了一拃,身形却小了一圈。他柔顺地伏在佐伯肩上抖颤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渐渐平稳,迟钝地慢慢抬头,对上佐伯焦急而担忧的目光,眨一下眼,还是没有神采,暗色的蓝有种令人恍惚的墨染,摇曳着,是极深沉刻到骨子里的哀伤。
   “不二?”佐伯有些怕了,晃一晃不二的身子,“是不是手冢君怎么了?”
   “手冢君”几个字一出,不二的神色立刻像被吓到了,强烈地吸了口气,瞳仁飞速收缩,晃了一下,眼神终于有了内容。
   紧接着,惯用的微笑便不差分毫地扬了起来:
   “啊,佐伯君——”尚未完全接受周围环境,不二还茫然地低头看了看佐伯搂住自己的双臂和敞开的外衫,佐伯立刻松手,不二抬头强笑一声,“冒犯佐伯君了,真是失礼。”
   “我这边才是,还请不二君不要责怪。”
   佐伯干干地打着哈哈,莫名有些怅然。收手系衣服的时候眼睛一跳,迅速出手抓住不二左袖,已经有些结冰的硬却分明是血的味道:
   “不二君——刚弄上的?”
   抬眼扫见不二唇边的血色,三指已闪电般搭上脉门,仅一眨眼便惊了,继而恼怒,连压低嗓音都不顾劈头斥一句:
   “——不是说了不能动气吗?!怎的我说的你全都不听!”
   不二垂头不语。虽是气度非凡的他也被佐伯震了一震,一时竟什么也答不出。
   “——罢了。”
   见不二难得乖巧顺从,佐伯有火也发不出,生生哽在心里不上不下憋得难受,泄怒般狠力甩了甩袖子,一片掌风。压不住火气更多是心疼,佐伯别开眼恨恨道:
   “再不听我的,教你如何去报仇!”
   “报仇”二字再一出,不二真真愣了,苍白的唇微张,眸中风起云涌,继而被生生压下。重又祭起微笑,心里还百转着如何去追问下文,佐伯却又扔了一句出来:
   “不二君,你知我是京城人——你可知我在京城,是何许人?!你当真以为能全瞒了我?!”
   此言一出,不二眼里当真压不住一片凌厉寒光,如他的佩剑般霜锋雪刃。
   这种话,不二听得多了。虽然贵为丞相日理万机,但他毕竟还年轻,也才做了一年有余,原先有时偷个闲微服上街闲晃一圈体察民意,也常碰到大呼小叫的官宦家纨绔子弟搭讪调笑。不二生得清丽,骨架又小人也瘦削,就算看出是男子也不乏动贼心的。 “你知我是何许人也” 这句话,不二实在是听得太多了,有夸耀有威胁,从来是不放在耳里轻笑便过的。
   但是从佐伯口里说出来,这个眉目清朗气度端肃却随和得好像从来不会发火的人说来,却令不二悚然。
   因为他分明知道,这个人是认真的。从初见起,便从来都是温柔而认真的。
   于是鲜有的,不二心慌了。未带任何武器又确实地知道自己体虚交手定是敌不过,不二的的确确慌了。手指慢慢拢紧握住藏在袖中,想要蓄力提防,身子却再度,不争气不受控地抖颤成一团。
   “别动气——教我说你什么好……”
   见不二眸色凛冽,身子却又瑟缩成筛子,佐伯长长叹气,语调终是又软了下来。他推门出去,从天井里抱下床干净些的被子回屋给不二裹上,拖了生火坐的板凳按他坐下,自己盘腿坐在对面的地上,读到他眼中千回百转的情绪,也不绕弯,开门见山地讲:
   “手冢君那味毒,江湖几乎从未见过,是大内秘制,我也只听师父讲过一次。”
   “不二君,我和师父三年前离开京城定居这里,看的也是地方僻静生人少便于隐居——”佐伯从袖里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暖暖的温度在笼上不二青白的双手前便袭了上来,“告病之前,师父还是太医院院使,仅收了我一个徒弟。”
   不二神色里添一分茫然,应是在极力回忆:
   “恕不二冒犯,”良久,他慢慢道,“不二家在京城也算名门望族,家中延医求药,太医院也常来往,却着实未与佐伯君打过交道。”
   “老爷子从不带我出诊的,”佐伯焐住不二双手,简单地解释,“宫里也从不去,只在太医院和家里来往。”
   “……如此说来,不二应与尊师相识……”
   三年前卸职告病回乡的太医院院使,不二印象也算深刻。那时自己尚在户部父亲手下任左侍郎,亲拨了一笔银子作路费发放。未料院使只是阴雨再次,大徒弟更是开起了医馆。
   ——也难怪佐伯一出手便端的是杏林宗师风范,当真是行家。
   “我知道的,”佐伯重又扬起了笑意,一丝温情,“一搭脉便觉出来了,不二君从小没少吃老爷子的汤药呢。”
   以不二天生阳虚冰附的体质,根基却打得牢固,是长期调养的功效,只有师父能有如此回春妙手。
   “尊师现在何处?不二想拜访一下。”
   拜访,或是除根吧……不二脑子里还混乱一时拿不定主意,但清楚的是,院使定是明白两人身份,怕是会节外生枝。
   “师父已过世有一年了……”
   佐伯不知看没看出不二暗中心思,敛下飞扬眉目语调轻了一分,几许惆怅。
   “……抱歉。”
   不二沉声,诚挚道。心里想着改天要查探一番,胸中倒也安下了一份心,这才渐渐觉到手上的暖意,神色不觉松动了一些。
   “不二君,”佐伯像是不设防,只是讲,“你可知师父当年为何要辞官?”
   “——不二不知。”
   隐约觉到有些东西呼之欲出,不二暗暗警觉,强压平心跳轻声道。
   “先皇数日前驾崩,天下同悲之事,不二君自京城来不可能不知吧?”像是试探的语句,佐伯却说得坦荡,不去看不二面色顾自讲下去,“三年前师父为先皇请脉时,便料到了。先皇,是中毒呢。”
   “……之后呢?”
   不二手指不自觉更紧了一分,他强使自己语气镇定,双手在佐伯掌中微微转动,指甲掐入自己手心。
   “是极慢的毒,师父发现时怕是已中了一年有余了,不知是谁以什么方式耐心地一直下着。虽然师父在脉象上看出来了,其他太医怕是都未注意到,但那时已是无力回天了。先皇自己不知,师父却算到了。”
   “然后,便借故辞官了?”
   不二的声音平静到连他自己都不敢想象。见佐伯静静点头,不二微微蹙眉。复杂的情绪只按回心里,有震惊有恼怒有伤感又有深思,全都掩藏得不留痕迹。只要不牵扯特定的人,不二毕竟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自是不同凡响。他只扬起波澜不惊地眸子看佐伯,语气中不自觉,还是带出了一丝虚软与疑惑:
   “佐伯君,兹事体大,你又如何这般信得过不二不会为难于你?”
   佐伯轻笑。他一向懒于瞻前顾后步步为营,但师父多年教诲下来,他也并不是不知如何自保:
   “不二君,我说了,你们怎能全瞒得了我——脉象不会说谎,手冢君中的毒除了大内秘制的冰滞酥筋散,还有先皇当年的毒,一模一样!”
   “——!”
   不二猛地站起来,棉被摔到地上,震起一片灰尘,脸上真真切切,掩不住的惊惶。
   “安心,”佐伯抬头,面容是少见的平静冷然,“手冢君中毒尚浅,被冰滞酥筋散激出毒相我才辨出,算是因祸得福吧,很容易解开。只是,与先皇中同一种毒,看起来像是日熏月染……不二君——”
   他也起身,素来平和的眸中,鲜有地敛起了温暖的光芒:
   “不二君与前户部尚书不二氏一族有何关系?手冢君,又与先皇贵妃手冢氏一族,有何关系?”
   闻听此言,不二心中“咯噔”一惊,真真切切动了杀机。
   ——后悔。
   从小便心思缜密,做事周详滴水不漏,几乎从未有过此种情绪。须知伴君如伴虎,在宫中府上往来行走,一招棋错便是杀身之祸,怎么可能有机会去悔。此刻,他终于尝到了悔不当初的滋味。
   后悔不该如此草率,竟不知何时让这人连姓氏都全知了去;后悔不该因这个人看起来敦厚老实便放松了警惕;后悔——但一路种种事项理下来,竟没一处能有别种选择。
   只有暗恨自己竟没能再多坚持一分,最后还是虚脱晕厥了过去,暗暗地咬碎一口银牙。
   但若非如此,还不知手冢的毒会恶化到哪般去……
   如此一想,不二不禁后怕,背上又涔涔渗出冷汗来。也算是万幸,幸好得识此人,佐伯虎次郎。
   ——此人尚还杀不得。至少,要留他到手冢的毒彻底清除。
   心念已定,思路便峰回路转。不二淡笑起来,在朝为过官的人就算再年轻,又有哪个不懂得做表面功夫:
   “佐伯君果然好见识。没错,前户部尚书不二明彦便是家父,不过家父辞官也有两年了。至于手冢,不过是贵妃娘娘的远亲罢了,托娘娘的福谋了个御前行走的差事,常在先皇身边当差护卫,怕是那时染上的毒。”
   ——幸好手冢一向命他私下里只唤自己母亲姓氏,他也觉得直呼其名太过冒犯也太过亲昵,慢慢便叫得惯了。甚至对于其他几位皇子,有时也会这样唤。
   “先皇病逝,手冢本要依先皇密令殉葬的,只是我们两人一向交好,实在不愿挚友白白丢了性命,正密谋如何是好,无奈却被家父和家兄周助发现,我们只得一路逃了出来。说起来,家兄周助已位及丞相了呢,真是人一得势就变了样。”
   后面这段纯是编造,不二却说得自然,提到自己的名字还不忘皱皱眉,现出一副埋怨的表情。也罢,裕太休要怪为兄不仁,先借你的身份一用。
   佐伯只盯着不二的眼睛看,面色是不加掩饰的狐疑。不二坦然回视,眼神清澈,不由不信。
   半晌,不二沉沉叹气。
   “罢了,我信便是,你不要再妄动心力了。”
   ……?
   不二面色如常,心里却分明一愣。此话怎讲?
   佐伯却也不说,只是手里更握紧一分。不二果真是厉害角色,这番说辞下来怕是真假参半,脉搏却始终如常,一点也未加快,神色也自然。只是,左腕心脉渐渐虚弱,手也越来越凉,方才还回暖了一分,此刻又重新变得毫无温度。这些变化纵是细微,又怎瞒得过佐伯?
   不二怕是,连自己的手始终被佐伯焐着,都忘记了。
   “我还记得你的脚伤,差不多该换药了。”
   佐伯言语重又温和。他不想,再逼他伤势更重了。
   “——啊。”
   不二方想起右脚新伤,疼痛瞬间上袭,脸色顿时白了。方才先是怒极,继而哀极,然后惊极,情绪大起大落间竟完全忘了身体状况,一路冲过来也没想着照顾一下伤脚,此刻才痛得大汗淋漓。大概状况又变更差了,这下可不妙。
   他需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好起来,能够重新稳稳执剑,以一当万,做他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二君你也看到了,今日人多,我有些顾不过来——小树和剑太郎是我的师弟,好歹也跟师父学了一两年,换药什么的不在话下,要是不二君不介意——”
   “那是自然,”不二忙说,“是不二耽误佐伯君了呢,真是罪过。”
   “那我去叫小树——啊,还是算了……”佐伯正推门欲走,忽又想起什么,犹豫着重新回过头来,“小树他们对不二君你都倾慕已久了,怕是会给你添麻烦……不二君别怪我冒犯,但你实在是——生得太过好看了。”
   很直率的话说出来,佐伯没有恶意坦坦荡荡,弄得早已听惯这句话的不二却脸热了起来。
   ——这个人总是有这种力量,如此直接又如此猝不及防。
   “——我先去拿药,不二君暂等一刻,”佐伯重又转身推门,“呃,不二君,算我拜托你,在你内外伤俱好之前——就算是好了以后,也不要再随意动气。身体要紧,别再埋下病根了。”
   他言语恳切,不二一时竟无法说出什么来。
   这个人,究竟是太过城府老练,还是纯粹太过善良心软?
   不二真的,一时无法弄清楚了。
(七)
   天色渐暗,投入窗内的日光慢慢昏黄了起来。手冢静静注视着正屋地面上光影移转,许久,慢慢撑身而起,取一只蜡插上烛台,拿起火石生疏地打了几次才点上,烛光摇曳明灭。
   不二出去许久,尚未回来……思及此,手冢眉头拢紧。很担心。
   数次后悔没有立刻追出去,却又数次觉得自己幸是没有追出去。慢慢地有些着急,想要出门去寻,理智却又分明告知切莫一时冲动坏了大事。自己的身份太特殊,万一真被认出来,只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让不二知道,定又要操心了。
   更何况,不二说不定,已经转回京城了。
   ——这样最好。只是,他还重伤未愈……
   思路纠结辗转,手冢不禁抬手按了按睛明穴。视野还不清楚,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清不二细致的眉眼了,他只能一遍一遍去回味脑中的影像。那个人已在心底刻划太深太久,每看一眼都是一次又一次刻骨铭心。
   从初见那个在御花园牵住不安分的幼弟举止谨慎进退有礼的男孩起,虽然只是远远一瞥,自此便无法抹去那不经意回眸间的苍穹。
   再到那年元夕,他初入朝,繁复的官服恰恰合身,愈显得人清瘦俊俏。以当科状元之位新拜了户部左侍郎,跟着时任尚书的父亲恭敬一礼。那年他尚二八,容颜还未褪尽稚嫩,眉宇间已凝了清雅淡然,含笑间碧色双眼敛尽一室芳华。
   再之后,同朝为臣,同进同出。自己站定太子之位,他也渐渐赶了上来,刚刚弱冠,便已并肩。那年,户部尚书告老辞官,长子却拜了丞相之位,加上选入宫中贵人的长女和当科武探花的次子,不二家一时权倾朝野。太子一派势力因不二家的扶持而愈加稳固,与其余两位皇子一比,高下立见。
   没错,不二家一直站在自己这边。不二周助也——仅此而已。
   ……或许。
   这个认知让手冢胸前闷闷痛了起来。他深吸气,强压下胸中滞涩气息。忆起那个医生不教动气,他又有些悔,愈担心起不二来。
   他和他,一向并不算得上亲密。他素来亲和,朝中风评甚好,也擅于结交各色人物。相较之下,迹部皇兄极爱与他来往,真田皇兄虽与大家都不太多交谈,但亲近的工部尚书幸村精市与他极为投缘。而自己,始终只是远远看着他而已。
   然后,不管是不是父亲的授意,他会回到自己身边。
   回到自己身边,用带笑的温柔的嗓音,唤自己Tezuka。不是太子殿下,不是皇子,是Tezuka。
   轻软而韧性十足的音调微微挑高,清澈得仿若镀了光。那一声间,什么王侯将相上下尊卑都不重要了,繁冗政事权力争斗也不重要了,只是一名少年,在唤他亲密的伙伴。
   但是之后,他用这轻软的声音,细细吐出精密周详的计划,步步为营。
   迹部皇兄为他上天入地寻来无数珍稀古籍,他一一收下,却向父皇进言迹部无心政事不如封王远调安闲度日;他与幸村把臂同游,却在公务中似是不留意实则缜密地一点点打压真田幸村一派的势力。仅仅二十岁的丞相,谈笑间还是花一样柔软端凝的风度,眉宇中却已有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势。
   怎能不惊?
   又怎能不痛?
   朝中谁人不是如此?只是为了生存的斗争,何况不二一家始终是力保太子一派,这一切都无可厚非,无可指摘。
   只是,手冢不忍。
   他见到过这个少年送别迹部的眼神,是无法作假的自责与不舍。迹部是如此风华盖世的人物,何事看不通透?临行前伸手拢过少年随意绾起的一头棕发,眼里满是宽慰与疼惜,继而高傲地一转身,马蹄声过便是大漠黄沙。
   他也见到过这个少年深夜放下笔叹气的样子,合起眼仰头揉着后颈,短短一刻的不设防,满脸尽是倦意。
   这样的心计,这样的城府,本不该属于这个风一样淡泊的丞相。他其实也只是个爱笑的少年,闲暇时有两次拉自己微服逛一下京城大街小巷,因为没有零钱买糖葫芦而碎碎念,玩心起了两人用轻功飞檐走壁追赶一番,淘到想要的古籍拓片时一双眼都会烁烁地亮起来。
   他心爱着的,是这样的不二周助。
   只是,生在帝王将相家,又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中毒那一刻,胸口寒意滞涩,痛极了。
   他们都不敢病,不敢伤,不敢告假,父皇重病,他连悲伤都不敢,都来不及。日日如履薄冰,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要谨慎设计,几乎成了本能。遗诏宣读顺理成章,太子服丧二十七天后释服即位。群臣在临终的父皇塌前传阅完后,自己这才稍稍安了心。
   他本认为暂且可以休息一下了。停灵九天,至少有三日他们可以稍作休憩。不二送来斋饭时自己正跪于灵前闭目养神,见到精巧的拼盘内全是自己素日喜食的菜肴,再抬头见那人晏晏浅笑,那一刻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
   胸前猝然大痛,口中一热,还有些纳闷,手却已经抖了。方饮干蜜汁的玉杯碎在地上,那时,依然想着要忍一下,别吓到他。                  
   耳边听得筷子啪嗒落地,抬头想要安抚他,却见他手正按在剑上,习武之人下意识的反射动作,唯一一把他送他的,唯一一把系了御赐黄丝绦的,唯一一把可以带入朝的剑,一旦出鞘无人能挡。
   那一刻,不知是不是毒发了,忽的整个人都凉透了。
   手冢不知不觉中又捏紧了手指。再回忆起来,仍是全身冰冷。那一刻,思绪飞转,眨眼间已想了很多。
   竟选在遗诏公布后方下手,是时机一直未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是另有打算?
   下手的,是迹部,真田,还是另有其人?
   目的是篡位,还是控制政权?
   ——自己,会死吗?
   ……他本以为,自己十数年积聚,在朝中已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再加上不二一派不遗余力绝灭后患,今天,此时,自己已经可以安下心了。
   派别多大,权力如何,是瞒不过自己的。仅有可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出了问题,是派中仅次于自己的人暗中夺了权,表面言听计从私下壮大势力,带领着所有亲信等自己为他人做嫁衣。不需要改遗诏,只需要夺权,从本以为一呼百应其实只是孤家寡人的新皇手中夺权,整个朝廷都可以一起反目。
   ——只有一个人,那时,只想得到一个人,可以笼络全朝重臣,可以在政事上动手脚做表面文章还能瞒过所有人,可以领自己手下全部幕僚与兵马,可以打压所有人再为早已远远离开是非中心事不关己的皇子做好鲜血的登基台,可以公然带剑出入皇宫,可以让自己从来不设防甚至所有人都不可能去怀疑他背叛的——
   不二周助,心计竟如此之深……
   蒙面兵士破门而入,自己已经甩开了他的手。勉力站稳,竟是想笑。果然是自己曾经的部下兵士啊……身为皇族,最后的死亡也是要高高在上的。
   他果然看到他拔剑,森冷剑光,仿佛就被这剑光凌迟,或许这便是临死前最痛的一刻。
   皇族在战场上,最后一刀永远是留给自己的。如果是被你手刃,不二,那我也认了。
   但下一刻,他转身横臂,眸光大盛,决然凛然,用瘦弱却担得起一国日夜运转的身躯,护在自己身前。
   ——原来,另一种心痛,更痛。比剑气更甚,从未有过的杀气从身前这个娇小的身体中迸发出来,刹那震慑了全场,生生把自己的心千刀万剐,怎样都拼凑不出一分气力去把正以一己之躯为自己血战整支禁卫军的人牢牢护在怀里。
   只知道,直到三日后落足此地,自己的身上都没有一处外伤,都没有沾上一点敌人的血迹。
   ——不敢再想,再想,手冢只怕自己会立刻冲出门去。
   手冢抚胸,强自平复紊乱的呼吸。再睁眼,重又恢复冷静的暗黑眸色。
   继位者真田,这确实没有想到。本以为那一派已经被不二打压得一时成不了气候,正可以趁虚而入的是迹部。原来,那才是连不二和自己的眼睛都瞒了过去的假象。
   ——原来幸村精市,才是最厉害的角色。
   ……疲倦。
   回忆起政事复杂权力纷争,只觉得心力交瘁。
   其实这样也好,真的不忍再见不二投身其中了。虽然,一开始,自己努力去争并最终得到太子之位,也只是为了这一生,都能随时在朝中见到这个人浅笑立于万人之上的身影。
   他爱不二,从一开始,真的爱他。
   但是,现在的情势,跟着自己,只会险象环生,在追杀中最终不知死在哪个荒郊野岭。
   一生的争权斗势,或者一生的疲于奔命。相比之下,不二还是回去的好。
   哪怕辞官,哪怕在不二府里关一辈子,哪怕拿自己这个前太子的性命作个投名状,至少不二会是安全的。
   何况还有真心疼惜他的迹部皇兄,再加上不二自身的的确确是罕见的相才。真田一向惜才,定不会为难于他。不二真的不必要,为了所谓的忠义牺牲至此。
   他只是个过了气的皇子,就算要东山再起,也不想再连累不二了。
   他想起刚安顿下,不二昏倒之前最后的一句话。
   ……让他回去吧,一个人回去。
   门外有响动,是谈笑声,一个人的谈笑。没有杀气,远远地绕过影壁直向正屋走来。手冢眉目一敛,来人却已推开了门,先进来的人身形高挺一头银发,声音里笑意清朗,是佐伯。
   “——好啦不二,赶紧去炕上歇着,方吃了药还是躺躺比较好——手冢君,我来为你煎药,今天身子可好?”
   佐伯扯了扯手里握着的臂,身后的人模糊的身形被佐伯拉到前面,一言不发,垂着头,棕发纷纷散下来,气息如常。不二就这么伫立一刻,伫立到手冢开始有些慌,快要控制不住想要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他的时候,静静地转身,向里屋走去。
   那个朦胧的背影,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八)
   “右腕寸脉浮表,是外感风寒束表,肺受了凉犯起病来,近日常见的症状啊。”
   这样说着,佐伯把搭在病人右腕上的左手拿开,向身侧抬抬下巴:
   “喏,这个脉症很是典型,你来试试看。”
   “失礼了。”
   应话的却是不二。他坐在佐伯右手边,细密的棕发总是滑脱了簪子,比不上平常帮忙梳洗的侍女手法熟练,怎么都不好挽,只得用一根细发带紧紧束住。他浅笑着向对座的年轻猎人点头施礼,右手三根手指按上去,已经煞是有了些架势。但不消片刻,他便抬起头来,蓝若晓天的眸子里一片迷茫。
   “轻寻有,按却无,浮脉的口诀。”佐伯把手指搭上不二手背,压下去告诉他力度,“右腕寸关尺分主肺脾命门,先轻轻摸……是不是跳得很高位?再用这个力气按下去——别太大力了不二,不是练武!现在是不是找不到了?”
   “啊……”
   不二半张着嘴,睁圆了一双眼,恍然大悟地点头。
   “这便是浮脉。”佐伯松了手,提笔下方子,“浮而有力,表外感轻浅,正气尚强,吃一剂药睡一觉发发汗便好了。”说着已利落写完药方递过去,见不二还如获珍宝地抱着那病人的手摸来摸去就是不放,对方看起来已有些心猿意马,不禁好笑:
   “要比较就来摸我的脉象,放人家去抓药吧。”
   不二怕是对他自己太没有自觉。自他那次在医馆公然露面起,光是跑来问的邻里就要踩塌了门槛。更别提近几日不二天天一大早就拍门,笑着说要学医术,谁忍得下心拒绝?这下可好,每日里登门的男女老少愈发得多,连大姑娘都不怕羞地三五成群花枝招展晃过来,坐在长椅上掩着帕子娇笑着交头接耳,问病便说头痛脑热心慌咳嗽,又没法去赶。只是不二恪守礼节,对闺中女子一向眼观鼻鼻观心,正坐着一言不发,偶尔轻笑一声,佐伯便觉指下脉搏漏好几拍,着实无奈。
   此时不二听从地放手,又不自觉陪个笑脸过去,那人更是招架不住。佐伯晃晃头,摆手叫下一个,右腕却一冰,不二果真抓住摸上来,闭了眼凝神感觉,三个手指弹琴揉弦般轮着一一按下来,力度轻柔,指尖冰滑,略有些茧,应是执笔练剑磨出的。
   “虎次郎的脉果然很有力呐~”
   对这个称呼佐伯终于习惯了不再顿一刻失神,翻手拍拍不二的手指:
   “把手暖一暖,别冰了病人。”
   不二乖巧点头,把手指拢到嘴边呵气,又拿起支笔在自己订起来的一叠纸上写着什么。佐伯问脉时瞟一眼过去,蝇头小楷秀丽端正,随笔记下一些脉象手感与病症,还抄录了药方。平心而论,不二实在是比树和剑太郎都优秀得多的学生,一点即通,方子更是瞟一眼便过目不忘,令佐伯自己都有些汗颜。
   “——浮而有力是为正气刚强尚可抵挡?那浮而无力是怎样呢?”
   “血虚而营卫之气弱,”见不二仰头一副好学的样子佐伯只觉得可爱而又不真实,只想一再地去摸他的脑袋,终还是按住了想法,“摸你自己的便知道了。”
   不二挑眉,勾了勾唇,佐伯便又觉得指尖的脉象乱了一分。叹口气,佐伯让对座的大姐伸舌看了看舌苔,松手写药方,又招呼不二:
   “试一下这位大姐,也是典型的病症,倒是不多见。”
   “这是哪一种?”
   不二依言搭手,左右腕交替按着,问。
   “脉象沉紧而弦涩,是气郁血寒,”佐伯顿了一下,“月信不调。”
   “月信不调是——呃……”
   不二的手指一下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白皙的脸迅速漫了一层薄绯,耳垂红得透明。佐伯的心情一下子极好了起来。
   “不二君,申时了。”
   树从屋后穿过天井掀帘进来,一身烟熏火燎的味道,端了一锅杂烩汤。
   “啊,谢谢你小树~”
   不二正好借这个台阶站起身来,快步上前接过小锅,弯起眼睛对他笑。他实在是不擅长这开门七件事,连做菜要放盐都不清楚,虽说查办过不少私盐的案子也没弄清那白花花的东西究竟有何作用。向佐伯和候诊的乡亲们招呼了一下,他端着汤出门。手冢八成已经饿坏了,既然出了宫就只能入乡随俗,宫里午时用晚膳的习惯得改一改了。
   在打开医馆门的那一刻,心忽然“咯噔”了一下,一种熟悉的气息在很近的地方,刻意收敛过,却瞒不了他,令他虽然面色如常笑靥依旧,却提起了十万分的警惕。
   掀帘推门,不二定神,迈出一步,门外那人狭长的凤眼淡淡地扫过来,一袭简单的长衣却是精工细作,左臂缠了绷带,亚麻色的发不绾不束,散在风里只觉异样的潇洒。
   “终于舍得出来了哪……”那人用带有西域口音的官话慢慢说,“你总让我等你,不二。”
   ——白石藏之介?!
   惊讶或者类似的情绪,只在不二眼中闪过一瞬即逝。下一秒,他依然笑容清浅,礼节周到中混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想必这位先生认错了吧?在下并不是什么‘不二’,也不识得你。”
   语罢便要绕过白石,刻意向巷口的方向走去。
   “你不识得我也罢,”白石却不急不躁,音质琉璃般平稳亮色,一字一句都笃定了不动摇,“三年前你那一输害我赢得好苦,却偏偏放不下来……你不识得我,它却还识得——”说着把两指放入口中,猛地吹了个尖利的哨令。
   “此言如何——啊……”
   话音未落,不二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端着的锅“咣当”落地,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去掩自己的嘴。
   应着白石的口哨,一道雪亮的影子电光般从巷口疾射而入,竟是匹纯白的汗血马,窄腰健臀,身形修长,漆黑的四蹄弹击地面,蹄音清脆若出兵的鼓点。它在不二身前骤停,前蹄轻轻叩着,垂下头,细长的眼竟也是罕见的暗蓝色。
   “——白龙!”
   不二下意识唤出声。白马喷着鼻息,依恋地把头拱进不二怀里摩挲,不二不禁张开双臂抱住马头,把脸贴在鬃毛上深深吸气。太久没上过战场了,你竟然还甘心在丞相府与皇宫之间狭窄的官道上闲步,你竟然还没有忘却矫若惊龙的身姿,你竟然还如在深山密林中一般穿越千里找得到我——白龙。
   “果然是这匹马,这个样子还算配得上这个名字——白龙。”白石缓步靠过来,轻拍着白龙的背,不二戒备地发现白龙竟然不躲不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实在是把它打扮得太糟糕了哪,不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白石君。”
   垂下睫毛,不二拧眉沉思一刻,凝声道。再装下去已完全没有意义,何况面前这个男人有多可怕,自己三年前便领教过了。
   白石闻言一挑眉,直接拦腰一抱,纵身一翻,不二猝不及防,被直接抱上马背,白龙立刻飞奔出去。
   “你做什么——?!”
   耳边风声呼啸,白龙的速度令不二眼前一片昏花,看不清两边飞掠的种种景物。绕过腰两侧扣住缰绳的手臂铁箍一般,背后紧贴着温热到不真实的胸膛,白石的呼吸重重拍在不二发上。不二心中又惊又乱,抬手去扣白石脉门。白石手腕微转闪开,左肋却实实挨了一记肘击,吃痛间不二已挣脱他的束缚向马下斜摔下去,忙一手紧住缰绳一手在不二腰间捞一把。白龙嘶声仰立堪堪急停,两人一同落地,不二单掌撑地一个侧翻同时挣开白石的手臂,白石在地面上滚过半圈也直身起来。
   “我还以为传言中你重伤不愈是假的。”
   白石一抖长衣,饶有兴味地说。
   “你若真以为传言是假,方才就不会只用这点力度来劫我。”
   不二站定身形,眸光淡淡地一点一点瞟过来,是毫不张扬却能轻易压制群雄的气场。余光扫一圈四下,几个眨眼的工夫白龙已跑出镇子,果然是“说话的地方”。
   “但你若不是有伤,我方才根本擒不住你。”
   白石声沉一分。他犹记这个瘦削清秀的少年当年仗剑与自己独走几千上万回合,直战到大漠落日晚霞红似血。
   “就算是有伤,”不二眸光一凛,顿时杀意弥漫,“若你想有什么打算,不二照样不会放你走脱此地百步。”
   左手抚上腰侧,剑没有带,往日片刻不离身的剑这几日一直都没有系在身上。单凭拳脚,看来要有赌命的觉悟了。
   白石并不为所动,白龙却本能地把双耳背向颈子贴住,它被自己的主人惊住了。也曾一同出生入死,却从未见过一向亲密的不二有如此凛冽的杀气。
   “——我听说你死了。”
   片刻沉默,白石涩声道,浅色的瞳仁中是真挚的关切与痛惜。
   不二不语,戾气依旧,白石觉得一口气都滞在喉口胸前,向前一步,杀气更甚一分。
   “太子和你在一起吧,那个手冢?当年我也见过……”
   “问这作甚?”
   不二不答反问,脚下雪融后还松软的泥土陷下去一指深,已是一触即发。
   “你既是活着,他肯定不会有事,”白石倒是了解得通透,“只是,为何诏告天下,新皇却是真田?”
   不二眉间狠厉一闪而过:
   “本国的事,与你何干?西域已经闲到派国师来幸灾乐祸了么?还是说,一切早在你掌控中,幸村竟能劳动您大驾来斩草除根?”
   “不二,”白石仿佛早有预料,不急也不火,语调只平淡,“若我有心加害于你,白龙怎么可能会听从于我载我一路过来寻你?”
   马是太灵性的生物,尤其是汗血宝马,天生灵敏的直觉和本能,善解人意,又是不二的心爱坐骑,不可能会载人来加害自己的主人。
   应该说,白石能让白龙听命于他,已是极难。
   不二心中渐起犹疑,凛冽之气却没弱一分。白石看着只想叹息。
   一次关外交战,一次两国使节往来,一次独自入关进京擅闯丞相府空门,他见过不二三次。这个素日如春风般清雅和煦的少年丞相,唯有与手冢切身相关时才可能会如此不顾一切,更不提如现在一般,放出全身破绽只求一击必中与他同归于尽。
   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抽痛,白石顾不得多想罔视不二的防备直接一步抢上去把不二整个塞进怀里狠狠抱住。
   “——跟我走。”
   一再地喟叹,一再地收紧双臂,透过重重衣衫都觉凉得惊人的体温令白石悚然,牙齿一再地咬紧终还是恨恨地哑声道:“我再说一遍。”
   第一次这么说,是黄沙漫天中,他拄剑喘息着看向坐倒在地也在调息的他,被那一身瑰丽霞光晃了眼也失了神,分明听到自己心跳紊乱了一拍,不由得发问。
   那是三年前,边境战火再燃,中原太子手冢亲征对上西域国师白石点将举兵,两方鏖战三月有余,手冢固守城池闭门不出,白石围城多日也疲惫不堪。僵持之际,暗探报敌方户部左侍郎不二周助亲押粮草前来督军。
   彼时白石军中也近弹尽粮绝,成败就赌这一批军资了。连续跟踪数日,发现前来的队伍兵分两路,一支高高打着旗子兵士开路护着丝缎软轿摇摇晃晃,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沿大路直行,一支轻车快马行踪隐密专挑小路昼夜急行军,再观察车辙深浅,白石断定大军是为假象,真正的粮草在秘密的小队准备暗度陈仓。
   于是白石也派出两队人马劫击,一队仅十数人大张旗鼓打向大路持旗大军转移注意力,自己则亲带数十精锐近卫于正午骄阳似火之时,大漠伏击暗行军。
   果不其然,冷矢一放,暗中的这支队伍立刻集结成军,训练有素地死死护在粮车旁,为首的人一袭朴素灰衣,棕色长发简单绾起,骑一匹毛色灰暗的马,佩剑倒是古朴清雅,一双眼烁烁的是常人难有的光华,正是不二周助本人。白石暗赞一声绝顶,示意手下各个击破,自己则拨马迎上不二,两人拔剑顷刻战到一处。
   极少见到如此之强的对手,竟然只是户部一名侍郎?白石不由觉得中原朝廷实在是埋没人才,深感痛惜。手中剑全力以赴,初是完全压制,几欲取胜之际不二却忽地换招,后劲绵长深远如海,相比这才认真起来。
   两人从马上战到马下,翻飞腾跃难分难解。到最后白石竟有些慌了。都是顽强坚韧的性子,打到最后早已远离了车队。不二终是不敌,最后一招未收住脱力瘫倒,白石也早没了取他性命的力气,两人一站一坐对峙片刻,忽地都笑了出来。
   “——你很强。”
   白石伸出右臂,左手还用剑撑着身子。此刻这名主将没半点战意,只是诚心地叹了一句。
   “——你也是呐。”
   不二开口,与身手不符却合极了秀逸面容的柔软声线,清朗透明而韧性十足。白皙的脸就在此时被晚霞映得剔透,随意的坐姿却不失风度,自然而然便成了一道景。
   于是那句话不由得脱口:“跟我走。”
   不二失笑,双臂撑了几次地面总算又站了起来:
   “白石君说笑吧?我可是还要去向Tezuka复命的。”
   “你知道我?”反射性开口,见不二只是轻笑,便知这句话问的愚蠢,于是换言:“失了粮草,不二君要如何复命?不如还是跟我走吧,想要做什么官,我都依你。”
   不二笑意只是愈发分明,脚尖一垫拾剑入鞘:
   “粮没有,草倒是不少。白石君辛苦了,就此别过罢——白龙!”
   扬头一声唤,眨眼间那匹灰扑扑的马已闪电般飞驰而来。不二纵身一跃,双腿一夹,转瞬已消失了身影。
   白石还愣在最后那句话里,心说不妙,忙也唤马一路寻回去。车队旁遍地兵器丢得七零八落,守卫军尸首却不多,自己的近卫也伤了不少,车倒是的确劫下来了。顾不上追问敌人的去向,白石下马,快步上前掀开一辆车的盖布,秸秆里细细压了石头,竟是——
   被摆了一道狠的……
   这才是虚虚实实,以自身为饵的暗度陈仓……白石咬牙,算起来真正的那支大军怕是已到了手冢帐里,又折损十几名近卫……能够连车载负荷辙印深度都缜密计算,又有如此身手,这样的一个人到了前线军帐——
   此战必败,不如撤军。白石立刻收兵回帐,连夜发信送呈宫中,即刻撤兵回国。
   不二周助其人,真真可怕到得之吾幸,不得便应除去后患,否则终身都要提防。更况后来得到消息,他已拜了相印。中原一时不可进兵,白石在朝堂咬定这句话,掷地有声仅一个原因:有不二周助,还有手冢国光。能让这样的不二死忠,手冢又该是如何可怕的角色?无法去想。
   白石忽地心惊,又再搂紧不二一分。当他听到探子密报中原皇帝驾崩,继位者却是真田,不二与手冢皆不知所踪,八成已身死之时,真真愣了。
   完美的西域圣书白石藏之介,第一次在属下面前失手跌了酒杯。
   匆匆递了份称病的奏折,他直接牵马出国师府星夜兼程赶赴中原。整整七天几乎没下过马背,累到撑不住了才在路边稍歇一两个时辰。快到京城时爱马终于累到倒毙,于是直接施展轻功飞檐走壁,熟门熟路摸到丞相府才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却也不是丧葬的一色白,又完全无法打听不二家人的音信,心急如焚之际在马厩发现一匹白马,看毛色不像是见过,罕有的蓝瞳却眼熟的出奇,试着唤一声,果然见那匹马昂脖长嘶,不安分地叩着蹄子狠命挣着绳子。
   ——那时便已心生怀疑。忠马殉主的事古已有之,不二这匹马灵性又非同寻常,若是不二真如传言中暴病身亡想必会妥帖安排爱马。而汗血宝马现在这个形状,看起来倒像是急于主人落难不归。不假思索,白石跳入院中解开绳子,果见白龙低头俯背示意白石上马,紧接着飞奔而出,在靠近院墙之前陡然加速,纵身一跃竟生生跳过了高高府墙。一日一夜跋山涉水,白龙未嚼一口食料未饮一口水。
   直到真的见到了不二,虽然气息紊乱面色苍白一副虚软的样子,却还是活生生的不二时,白石才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早已顾不上去留意,萦回在胸臆间那先是惊恐再是悲痛复是绝处逢生如今喜不自禁的情绪,究竟还是不是仅有一份爱才怜才惜才之心。
   “不二,跟我走,”白石咬牙道,“我认真的,也想过用强的。现在——你真的回不去了。”
   怀里不二的身躯始终僵硬,挺得笔直的脊梁肩架依然瘦削,却不沾一个“弱”字,是坚强的姿势。白石只觉心碎碎地疼,两手扳住不二的肩忧心忡忡地低首看他,却只在冰蓝的眸子里看到一方从未融化的冷。
   “——别这样不二,”不二一言不发,白石只觉焦躁不安,“我不是要对你和手冢不利,我只是——”
   担心你。
   不二眸光渐敛,慢慢地恢复了素日的淡淡笑容:
   “多谢白石君,不二省得的。”他的声音重又和缓,音质清冷却有几分朝堂上的公事公办,“只是,这不可能。”
   “——那你又要如何?”白石又急又气,“我能找到这里、真田他们定也可以——我无所谓手冢君也一起!”
   “Tezuka一起,更不可能,”不二冷冷一笑,“要把我国的皇子,送入西域为质吗?白石君想的也太好了一些。”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石真真有几分恼了,手中不觉加力,不二只扬起眼看他,海天一色的眼眸中分明的戒备与抗拒。
   这不像不二。白石自认识人,仅有的几次交道中已看明白这个少年丞相,自幼在朝中摸爬滚打已练就扎实的表面功夫,心底还有着干净的纯粹的渴望,眼底却早已怒不形于色,就算是敌意也不可能教人轻易分辨得出。这样不事遮掩,只顾拼起性命来维护一个人,太不像不二,至少,不像白石见过的不二。
   是受了太多太重的伤不自觉防备心重,还是那个人对你着实太重要到不容丝毫闪失,不二?
   ——忽然发现,如此焦躁烦闷不安,也不像自己,那个完美的西域圣书白石藏之介。
   “不二,”白石冷言道,“莫不成你们还想要东山再起?”
   “白石君又如何如此断定我们不能东山再起?”不二轻哼,掷地有声,“——只要Tezuka想要,不二甘愿赌上身家性命!”
   “——只要手冢?”白石只觉酸涩,恨声道,“非手冢不可吗?为什么?!”
   他也不知自己做什么如此激动,竟已口不择言。
   不二却愣了一刻。半晌,他敛起眸光,深深一叹,仿佛吐尽了世间全部的决然:
   “……非他不可。”
   ——因为,那双点漆般的眼眸,让他看到了朝中鲜见的干净而纯粹的梦想,并且也能够让他相信,这是会实现的。
   初见时还只是被吸引,不知何时,陡然惊觉已不能自拔。
   此生,无论是上阵杀敌还是运筹帷幄,无论是做将士还是谋士,不二周助都只会为认定的一人殚精竭虑。
   “——好、好!”
   不二只觉两肩被手指深深陷进去,力度大得他几乎认为肩胛要被生生捏碎。快要禁不住呼痛的那一刻白石终于松了手,重重甩袖,一脚跺进地中半尺深,发丝都凌乱起来。
   “——很好,”忽地,白石反笑起来,抬头重新攫住不二的视线,眉眼中有种乖戾的意味,“你们要东山再起,我便助你们东·山·再·起!”
   语言虽有赌气的成分,气场却竟是渐渐收敛,不二悚然一惊,这话竟是认真的。
   “白石君,”不二心一沉,“切莫冲动——不二不值得!”
   “你以为我要如何,不二?”白石果然是平静了下来,但这种平静是深海,无浪无波,却无法预知地心的呼啸。
   不二自是有猜测,不便直说,只是深深蹙眉。
   “白石君,”他缓缓地,字斟句酌道,“就算不二已沦落至此,也不会愿见幸村君有丝毫闪失。”
   ——自己,终究还是无法真正狠下心来。
   那个眉若远山笑容婉约如春花的丰神俊朗的人,是自己鲜少欣赏的知己。
   纵使自己明白他与自己各事其主,也始终无法彻底狠下手段来压制。
   纵使现在深知自己完全是被他逼入绝路,也依然无法绝然弃他于不顾。
   那个看似温柔洒脱气场却能横压朝堂众臣的人,若不是身子骨孱弱多病,只怕自己丞相之位早已拱手让人。
   只是,就算现在想到“体弱多病”可能也只是假象,也依然忘不掉把臂共游惺惺相惜一言一笑都能心领神会的触动。
   与手冢不同,是真心珍惜的朋友。
   “不二君也会有如此天真的时候哪……”
   白石冷哼一声,眸中戾气未减半分,不二看着只觉心惊:“我若上京刺杀真田与幸村,且不说我国会如何,新皇未即位便身死,太子下落不明,岂不是正好便宜了迹部?!不二君,我怎会做这种不讨好的事!”
   不二暗暗松一口气,却被白石下一句话又吊起了心:“我要做,自然是玩大的!”
   “……白石君要如何?”
   不二已顾不上防备,冲口而出。
   “我?” 白石别开视线,语声淡淡,内容却令人胆寒,“我自然是回西域,调百万大军攻打边防,一路直奔京城,待真田出兵之时,打出太子借兵讨伐乱党的旗号,先搏民心 ——或者只带精锐,与真田杀到难解难分之时,由手冢出力镇压……你放心,我对中原国土没半点兴趣,朝中现在的小皇帝也不成气候,演一场戏,向手冢要个和平缔约——”
   白石的话被不二猛然甩来的掌风生生击断,凛冽清越的真气,仿佛又是三年前独战大漠的英姿少年。
   “若白石君真如此做,”不二锐声,银牙咬出字字决断,“不管结果如何,不二单骑独行也定会取你项上人头!”
   “为何?”白石反问,“不费你半点力气,我甘愿配合你演这场戏——你又有何不满?”
   “若要以兵荒马乱生灵涂炭为代价,”不二语句铿锵,“不说不二,Tezuka也不会愿意!”      
   “哈!”白石仰头大笑一声,真真嘲讽的意味,“想要上位却又不想牺牲,哪里有这么好的买卖!不二君,”他忽地沉下声,一字一顿残酷冰冷,“你当真以为手冢会这样想?哪一场权力争斗不是血雨腥风,不二丞相——你不要说你没见过,更不要说你没做过!”
   “不二周助,”白石压实了嗓音,“你,实在太不适合朝廷。”
   不二默然,垂下眼,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一时无声。
   忽地,他捂住口,弯身开始咳。
   初是零散,然后一阵紧似一阵,连绵不断完全止不住的咳。不二喘不上气,用另一只手握拳在胸前用力捶,到后来已经没什么力气,踉跄一步,倚到极通人性早已靠过来的白龙颈上,整个胸腔都在共振。白石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想起来赶紧扶住摇摇晃晃的不二,帮他抚着后背顺气。
   不二咳得站不住,间或停一停,暗自把一口温热强咽回去。白石又是急又是怕,单手按住不二后心,源源输入真气帮他定住紊乱的经脉。不二总算缓了缓,用袖子拭了拭唇边,抬头正要笑,白石却一掌按上他后脑,直接压到自己肩上。
   “罢了,罢了,”似怨似怒,终是化为一声叹,白石无奈,挣扎不过不二焚尽自身的决意,只得摇头,“你很强,我——我也只能信你了。”
   不知是不是在寻求借口说服自己,白石只觉心头堵得发痛。
   “——白石君。”
   还有些碎碎的咳,不二尽量压下,脸被按贴在暖热厚实的肩头,闷声问:“为什么想要助我们?”
   “……我有我自己的考量。”
   半晌,白石缓缓道,听起来确是深思熟虑:
   “手冢,真田,迹部三人,无论谁上位,我都推演过。迹部桀骜,天生王者之气,辅臣忍足极有城府思虑深远,是明君良臣的典范。但迹部重情重义,别的且不说——不二你的存在便会令他顾虑多端,因此迹部基本是无心于皇位;真田与手冢都是严肃自律的人,不同在于真田野心更重,手冢却倾向休养生息,这也是太子是手冢而不是别人的原因。再加上不二你和幸村的不同……我关心的是边疆战事,我国子民也经不起一再的战火……别的不说,幸村出身工部,而不二你出身户部,你更清楚三年前那一场仗打下来国库要空虚多久,我所言可对?”
   不二垂头不语。
   “不二懂了。”片刻,不二沉静道,稳住气息离开白石的怀,眼神剔透笑意却真切,“白石君的肺腑之言,不二谢过了。”
   “如此便好,”白石松了口气,却又不舍,“不二君,你——真不考虑随我走?不入朝堂,在西域弄块地放放羊骑骑马,总归比在这里担惊受怕要好。”
   “多谢白石君了,”不二垂目轻笑,“若最后Tezuka想要,我会考虑的。”
   ——又是手冢……白石真不知该说什么,甩甩头,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只得拱手:“那么白石告辞了。不二君,你和手冢君多保重。”
   “——等下,白石君。”
   正欲转身,却被不二唤住。白石回头,却见不二牵起白龙缰绳递到自己手里,另一只手还依恋地摩挲马颈:
   “白龙是匹好马——就托付给白石君罢。”
   此言一出,白龙先长嘶一声,直把头向不二怀里狠命拱。
   “不要任性,”不二轻言哄劝,自己倒先红了眼圈,拍拍马背,掌力深沉,“白石君,你也知道……白龙给了你,我放心的。”
   “不二,”白石冷下声,“若你有什么冲动的打算,我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我知道,”不二似是在分辩,声音却自己弱了下来,慢慢地叹,“你也看到我现在,实在不方便……白龙,听话——”
   他重又递过缰绳,眸子里是深深的墨蓝,看不到未来的任何打算。
   “——我明白了。”
   白石望着他的眼,最后,终是点头。
   “我先替你照看它一阵,等你回来领。”
   不二点头,先是一下,又很快地点了两下,笃定一般。白石接过缰绳,白龙哀哀低叫,最终还是顺从地跟了过去。
   “白石君,后会有期。”
   不二合眸,下定决心一般,拱手一礼,猛地转身,棕发甩下一片阳光,六角形的光晕淡了艳艳色彩。
   “——我等你。”
   定定目送不二快步离开,白石把纷繁心事俱压回心底,轻声道。
   然后,他翻身上马扬鞭,刚刚踏出几步,忽又勒住。
   树后有一道银白的影子一闪而过,倒是没有任何杀气,只随着不二去了。
   白石沉吟一刻,渐渐有了打算,一拨马头。白龙扬蹄高叫,径向来时的道路奔去。
   一人一马,留下个些许决绝的背影。
(九)
   进门前不二又咳了一阵,咳到头昏昏沉沉,倒也留意到自己失手摔掉的锅已经不见了,地上汤汤水水的杂烩也被收拾掉了。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脑子里尽是方才白石所言。下锁开门,进门回身掩上,想起前日佐伯抱怨过进出都要翻墙,微微笑起来,没再闩门,绕过影壁向里屋走去。
   心思还纷乱着,于是才会在推门进屋时被手冢笔直地投过来的深沉目光惊了一下,蓦地想起晚膳被他不慎打入尘归尘土归土的轮回,懊丧地拍头。自己提了一路心根本没觉到饿,手冢可一定是饥肠辘辘了。
   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医馆拜托再做一份,手冢却轻咳一声,示意他坐过来,取纸提笔写了几个字:
   “去了哪里?”
   不二楞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一早去医馆手冢是知道的,中途也没再回来,缘何会这样问?他抬眼疑惑地看过去,手冢领会,又续了一行字:
   “佐伯方才来找过你。”
   与素日无异的银钩铁画,不二却顿时心惊。简单的白纸黑字透不出情绪,不二第一次觉得如此不知所措。
   往日就算手冢不苟言笑惜字如金,他还是能轻易把握他波澜不惊的只言片语所表述的心情。此刻面对这两行干巴巴的字,不二揣摩不出是质问还是纯粹的好奇。
   白石的事情最好先不要告诉手冢——那么,又该如何解释?
   又要如何,才能让手冢相信自己?
   心乱如麻绞尽脑汁的不二连惯常的微笑都有些挂不住,手冢见了只想叹气,禁不住伸手想去拍他的头,却被不二本能地闪开,这下两人都有些尴尬起来。
   “抱歉,臣……”
   不二不知如何是好,他也不清楚为何会下意识地躲开。心里还芥蒂着,还深深地自责着,但一贯都可以轻易掩饰过去的——他还怕着接触,怕再一次被甩开,那将是万劫不复。
   手冢只是摇头,点漆般的眸子已有几分恢复了之前的清明,视力已好了大半,写字不再眯起眼极力辨认了。他再度提笔,只写了五个字,推给不二:
   “别教人担心。”
   这句话,让不二愈发琢磨不透。
   谁会担心?是说佐伯,还是说手冢自己?不、不可能的,手冢应该是生气了,怪自己没及时回来害佐伯又去寻有失礼数——那么,那双眼中此刻罕见的暖色,又是为何?
   纷乱得想不透,不二只是垂首应道:
   “微臣谨遵殿下教诲。”
   这次,轮到手冢诧异又不悦地挑起了眉。
   且不说不二神色恍惚答非所问——这恭敬而又隔阂千里的称谓,是从何时开始的?
   哪怕是在宫里,私底下他们也是直呼其名甚至以你我相称——是何时,不二又换回如此陌生的口吻?
   是一直笔谈听不出口气的缘由吗?
   ——不二今天,竟没有刻意陪自己用纸笔。
   有什么改变了吧,在自己足不出户而不二东奔西走的这几日里,果然离开朝堂,便再也无法留住他一直只看向自己的目光?
   ——再快一点,要再快一点好起来。手冢暗地咬牙,只觉全身筋络都不得力,连日调息运功也没什么起色,心里一急,面色一下子又暗红了起来。
   不二抬眼一看,顿时一惊,忙忙伸手按住手冢脉门。几日在医馆虚心学习,加上每日佐伯过来诊治时自己也会偷师,手冢的脉象他已能分辨得八九不离十。指尖只觉脉搏重又紊乱滞涩,比昨日像是差了不少,不二心中焦急,松手便要出门寻佐伯。
   手腕被翻手抓住,不二回身,手冢面色平静,只轻轻摇头。不二不解,却见手冢重又提笔:
   “不碍的,常会这样。”
   “常会这样……”
   不二念出后面四个字的时候,微笑已完全维持不住,冰蓝的双眸完全张开,一片又惊又怒:
   “常会这样的话,为何不与虎次郎说?”
   无心见冲口而出的称谓,又让手冢皱了眉。
   “无妨的。”
   越来越少的字数让不二简直气血上涌。
   手冢只再度摇头,合眼。
   ——要如何说?每次担心你一分,挂念你一分,惋惜一分自责一分痛苦一分,都会真气紊乱,有时甚至会险些走火入魔。
   可是,你不在我眼前,又让我如何能不担心不挂念?而你在身边的每一刻,又怎么愿意浪费分秒去静息入定?
   手冢愈是不答,不二便愈是担心。
   甩掉手冢的手,不二两步抢到门前正要拉,门却刚刚好被推开,是佐伯。
   “不二你回来了啊——”佐伯提着包干粮熟稔地推门而入,“饿了吧?快来吃些,我也好为手冢君疏通经络——怎么了吗?”
   见不二正着急出门的样子,佐伯不解地问。
   “不——虎次郎你来了便好,我正要去找你……”不二立刻扬起微笑,接过佐伯手里的包往手冢面前的桌上一放,转身进里屋,“我且去为你们铺床。”
   佐伯只觉气氛不太对,抬头望一眼手冢,面沉如铁,料是两人又有些不愉快,无奈地叹气。自己也有心事挂念着,便不去管,取出怀里草药添水泡上,示意手冢随他进屋。
   
   
   “再有个几次,便会大好了。”
   佐伯收功之时,天色已晚。他拿起早备在一旁的手巾递给手冢擦汗,自己用袖子随便抹几下。不二正依在桌边,垂首用一根簪子细细地挑烛花,鼻翼颊侧暗影深深,面容又显清瘦了几分,明灭间睫毛密密覆下一片看不透的眸光。
   “Tezuka近来像是常会气血紊乱,反复不定,”不二抬眼,迟疑一刻方道,“不碍的吗?”
   “——按说不该。”
   佐伯闻言倒有些诧异,回头看看手冢面色,又按脉仔细地诊了诊,蹙眉细想,抬头宽慰一笑:
   “脉象此刻倒还好,不二你既是那么说,我便换几味药。只是手冢君——”他重又正色道,“我知你心中烦闷,但若要解毒切忌急于求成,须知欲速则不达,反倒是静心养性好得会更快一些。”
   “Tezuka,是心急气躁了么……”
   不二低低念一句,重又垂眸,眼中百般情绪一一化去,终是扬首一笑:
   “如此,还是要劳烦虎次郎了。”
   “不二不用这么客气——”
   今晚不二说话颇有些奇怪,称谓亲昵,语气却疏远。佐伯看似不甚介意,笑着摆摆手,顺手为手冢披上件长衣,起身下床:“不二,正屋来我也给你把把脉,把你二人的药煎上。”
   不二顺从出门,手冢静静抬眸,视线追过去。暗自抚胸,血气的确渐渐畅通,只是依然……罢了,自己素日也寡言,并没影响多少。他低头束衣,缓缓下床,慢慢的也踱出门去。
   “若说反复……”佐伯正坐于正屋椅上,搭手在不二腕间凝神,“……不二你才是。”
   收手回来,佐伯面如肃然,正视不二双眼:“昨日本已大有起色,现在又虚浮起来——你要到几时才肯听得我一句劝?!”
   本来语气还缓和,说到最后一句却真真咬牙起来。医者最见不得人胡乱糟践身子,更何况是自己生生从鬼门关拽回来稍有差池就生死两隔的身子,更何况是——
   是不二。
   本就混乱的心境愈发纷繁。适才不二在医馆外半声惊呼他听得清楚,急急追出来已不见人影,仅有地上一口锅,半锅汤都糟蹋了。寻遍镇子才在郊外遇上不二和另一人,长身玉立,眉目英朗,气度不凡,一眼见到便知不是凡常角色,只听见沉沉一句“你实在太不适合朝廷”。心里还在揣摩这人会不会对不二不利,还没想出个大概倒听见不二重重地咳了半晌,停顿间怕是又咽了血,当下焦急正要现身,却见那人忽地把不二整个抱入怀,一手按头一臂拥满的动作是全然的心疼与呵护。
   心里一下子,便重重地颤了一颤。
   他自己抱过不二,也见手冢抱过。但是此刻,不知为何,竟觉得那陌生人拥抱不二的姿势刺眼得很,在那棕发鬓间耳边细细的低语也极想靠过去听个真切。来不及去分辨自己倏然纷乱的心绪,恍神间不二已脱出怀抱,重又站成挺拔得不容亵渎的身形,顿觉自己想要冲上去取代那陌生人的想法太过僭越。见不二交托那匹罕见的宝马,转身慢慢离开,倒是没有再逞强用轻功,心下一松,慢慢的,竟有些倦。
   不知为何,除了不二,想到他人,尤其是与不二相熟的其他人,都会觉得倦。
   此刻再探出不二妄动真气兼情绪大起大落身体又差了一分,顿时更觉烦乱,语气不加控制便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已有几分后悔。
   “……抱歉,虎次郎。我以后不会了。”
   先出言道歉的居然是不二。佐伯怔了怔,抬眼看不二,烛光下又是那般清瘦的模样,几分憔悴,下巴尖得一分肉都没有。
   “——是我出言冒犯了,不二你不要介意。”
   “呵,虎次郎不用这么客气……”
   这次轮到不二浅浅笑开,重复了佐伯之前的话,眼角挑了挑,眸光闪动倒有一分俏皮。
   佐伯一怔,继而,终是坦然一笑:
   “啊,我不客气,裕太你——也不要客气。”
   念出那名字的时候,唇齿间终归还是有些小心翼翼。这么柔和的人,名字倒是强硬的音,抬头见不二一瞬的愕然,心下有些后悔还是冒犯了,却见不二面色又缓和开:
   “虎次郎真是有心呐。”
   说这话前不二才真是吓到了,险些转头去找自己心心念念的胞弟不二裕太。然后见佐伯一双明朗的眸坦荡荡望过来才忽地闪念记起自己曾经的托词,后怕之余还是觉得佐伯阵阵纯粹得可爱,不禁一乐。
   “京城不二一家权倾朝野,大街小巷谁人不知。”佐伯笑着摆手,“你道是周助大人的弟弟,我便晓得名字了。不过之前便想说,裕太你真是和传言不太相符啊——倒是和令兄的传说有几分相似,我之前还猜错过呐。”
   “——家兄一向是我追随的目标呐。”
   不二这又才记起自己也的确没有报过名字,嘴上用套词打着哈哈,背后汗又下来了。
   “对了,手冢君,”佐伯自己和不二说得高兴,抬眼见里屋门口手冢只倚着墙目光静静,心下顿时有些惭愧也有些赧然,“还——还有不二,先前就想问了,你们两个这就算是——安顿下来了吧?想没想过找个正经的活计做?”
   “唉?”
   不二和手冢俱是一愣,不觉对视。
   “镇那边有这一县的县衙,新来的县老爷正招衙役,我也是刚听说的,”佐伯把药罐坐上火,又从包里掏几个干粮出来就炉子烘上,手脚利索,“虽说有些屈才了,不过离得近,活计也轻松,每月几吊钱怎么都够节俭些过日子了……等你们的伤都大好了,县里的镖局你们也能去看看,以你们的身手,辛苦点走一趟镖也够吃半年了……别笑我多事啊,我只是觉得,既然出来了,不回去了——总要有个长远打算才好。”
   他蹲在炉前拨拨火,抬起头看着不二,双眼亮亮的满是真挚的神采:
   “这里不比京城,以你二人来说肯定是大材小用,但怎样都僻静些,也安逸……以后肯定是辛苦啦,比不上府里宫里的,吃穿用度,延医用药,长久了还有邻里人情走动什么的——你们带出来的银两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啊。”
   听到一半,手冢倏然抬眼,直直地瞪不二。他没料想佐伯已知情如此之多,更不知不二究竟透漏出了多少给面前这看似忠厚热忱却完全不知根底的大夫。但见不二一脸沉静,一开口略带不安,说得却是另一桩:
   “说到延医用药——还真是对不住虎次郎,这么长时间都是你一直再为我们操心,而不二别说是诊费,连药钱都没掏过……虎次郎你千万等我一等。”
   不二连忙起身进屋,一直以来自己就没亲手掏过什么钱,出门有随从,微服有手冢,就算在户部掌管国库也只是算盘上账目上的数字,他乐得高洁。此刻听佐伯无意中提到才恍然,耳根直热了起来。
   “不二我不是这意思——”佐伯可是吃了一惊,站起来忙忙喊了一句,见手冢目光深沉,也不好再说。听得不二在里屋翻箱倒柜,窸窸窣窣地抖衣服,半晌才面有难色地走出来:
   “虎次郎你不提,我还真是不知……我和Tezuka走得匆忙,什么都没带,现在除了之前给你的玉佩,就只剩这根簪子了,你看可够?”
   他们何止是走得匆忙,根本是一路亡命。朝服是早就丢掉了的,连同袖里的几两银子和银票都没来得及拿出来。手冢的玉坠和自幼戴的金锁在不显眼的小当铺换来了这房子,伤药,几件旧衣服还要几天的口粮,现在除了不二别帽的玉簪就只剩一把剑了。
   ——不说不二是否舍得,这把削金断玉霜锋雪刃的御赐名剑一出手,大概很快就会招来追兵罢。
   见不二面现犹豫地望向正屋炕上丢着的剑,佐伯连忙摆手:
   “不二切莫如此,万万不可,佐伯也只是尽了点朋友的心,现在有难的是你们,我哪里是开口的意思——我是说,我刚刚的话绝不是这个意思,哪里是要为难你们——哎呀!”
   心里一急便辞不达意,佐伯赶紧把不二递过来的簪子按到桌上,又从怀里掏出先前不二丢过来换人参的、这些天没留意也没离身的玉佩同样放下,见不二又急急伸手,索性直接给不二系回腰间。
   碧玉通透,触手自生温暖,果然还是配如玉君子,同不二一般温润无瑕。
   “——裕太你刚说不要客气,怎生又如此见外了起来!”
   终于感觉给这玉这人都找到了归宿,佐伯心满意足地直腰,不禁嗔一句,一抬头看不二耳垂还有未褪尽的绯色,自己顿时也觉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搁,嗫嚅着,快手收拾起针药就走:
   “药烧滚了水就喝啊,手冢君莫要忘了——医馆还忙我先回了。”
   句尾还没落,人已经绕过影壁出了门。
   不二垂首摩挲腰上的玉,是好玉,简单却雕工精致,他确实舍不得。这是和田那年贡上的新玉,先皇赏给了刚刚带兵大胜西域而归的手冢,是自己玩心一起硬是要过来。本来只是想逗手冢看他薄怒的样子,却没承想手冢不但没犹豫就送了他,之后更是认定他偏爱这种饰物,见到相近的都会买给他。不二心里喜欢,就央母亲打了缨子每日随身带着,迹部几次笑他没品位都不肯摘。
   “虎次郎真是……单纯,老实人呐。”
   不自觉的一句话便念得柔软,不二抬起头,见手冢只静静地看他,烛火跃动下眸光如釉般温暖,模糊了冷俊的棱角,颇有几分柔和。不二心情此刻已是大好,笑着伸手,手冢便缓缓走到桌旁座下,接过不二手里的茶,不是什么好茶叶,香气却袅袅,一如当年在东宫书房困极掩卷闻到的茶香。
   “Tezuka觉得如何?”不二偏头看手冢稳稳托住杯子,优雅地撇去浮沫,神色淡淡,便含笑问,“虎次郎说的,我去县衙那边打点杂工混口饭养活你,如何?我倒觉得有趣得紧呐。”
   说话间还可以挽挽袖子,照府中小厮的样子拜了一拜,没学完自己先撑不住乐了。
   手冢唇边也浅浅勾了抹笑纹,低眉只啜茶,待不二乐过一阵,才提笔:
   “告诉了他多少?”
   不二笑还挂着,见字一怔,便凝在了唇角。
   “Tezuka你是说……虎次郎?”
   手冢不语,神情里隐约有一丝不快。不二揣度了一刻才明白,忙解释:
   “Tezuka多心了,虎次郎家本就在京城,和朝廷也有关系,是他先起了疑心,我只是搪塞了几句,决没有暴露Tezuka你,看上去他也信了——”
   虽然句句都是实情,但在手冢令人无处遁形的眸光下,不二竟,没来由的,有些发虚。
   “……若是真被他发现了,”顿了一会儿,不二低声道,“臣会处理的。”
   手冢再度因不二的称谓皱起眉,心生不悦,却又无法,只是重又写下一句:
   “你自省得。”
   这种瞻前顾后扫除隐患的事情,不二素来缜密,决不用他多言的。
   “啊……”
   之前的好心情早已烟消云散,不二低低应一声,眉间怅然。末了,叹了一声。
   就像白石所说,每一场血雨腥风,他早应是看惯了。
   若是把臂言欢推杯换盏能解决所有问题,他早不至于如此倦怠。
   手冢和自己被逼逃至此,而在此之前,又有多少人因他的授意,根本无法逃出生天。
   哪一步,在朝堂如履薄冰的哪一步,不是踏着看不到的鲜血淋漓走上去的。
   只是,若是佐伯……
   ——不是没动过杀心,甚至在他拥抱自己取暖的时刻也想过直接手起剑落,自己手刃一千禁卫军的情形尚还历历在目。
   但是,越到后来,越是不忍。
   纵是为了手冢,也是不忍。
   “……Tezuka,我倦了。”
   炉上药已滚开,手冢见不二立在桌前神情飘忽不定,便自起身取碗去倒。将走出一步,便听身后不二轻声道。
   手冢不解回头,不二头垂得很低,五官俱在阴影里,只能辨出模糊的轮廓。
   “——我倦了,真的倦了。”
   不二忽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很快地又说了两遍。
   “我入朝六年,你我相识也六年,二千多个日夜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终于——却毁于一旦……我不甘心,但是Tezuka,我真的倦了……”
   不二说得飞快,似是卯住那一口气生怕松了劲便再也无法说出来一样。他低头看腰间的玉,看鞋,看粗糙却平实干净的泥地,看地上长长的影,看自己六年来一刻一刻加重如年轮的疲惫的倒影,看记忆里手冢那干净而坚定的眼,看自己曾经的一如既往的从不动摇的梦。
   “这里不是你我的朝堂,没有宫人没有嫔妃,也没有绫罗没有珍馐,但是清静偏远,未尝不是宝地,Tezuka——”不二咬唇,还是禁不住任性一样一口气说出来,他知道手冢从来不会对他动怒,只会像往常一样,在他玩笑过头时唤他的名字打断他,只是这些话虽然之前也常提,但这次不是玩笑罢了,在被打断之前,或许手冢也能明白这不是玩笑罢了,“你愿不愿意,这次也算作欠我的,留下?我们可以开块地,种种庄稼放放牛羊,或者无论哪里,追到了就逃开,哪里都好,只是你我——没有朝廷没有政事,没有那些乱心的,没有家国天下——”
   他终于看到手冢的眼,那双错愕不解的眸。
   那双惊诧的似乎觉得不可理喻的眸,深沉的仿佛在质询。
   仿佛在,同往常一样,唤他的名字,打断他的空想。
   ——只是这次,不是玩笑。
   “……抱歉,臣僭越了。”
   沉默片刻,不二重又低头,哑声道。
   ——只是暖橙色的烛光,也一下子凉了。
   “殿下先歇息吧,臣——臣去打些柴草回来,也探探消息。”
   不二匆匆抓过炕上的剑,冰凉的沉黑剑鞘,御赐的金丝绦刺眼得很,但终是不愿解下来。
   ——只是这次,我真的倦了。
   见不二逃一样夺门而出,手冢急急追了几步,伸手只掠过了单薄的衣角,冲出门去刺骨的寒让他生生一个激灵,胸口血气立刻闷住。
   他张口欲喊,堵在喉头发不出的音节说不出的话令他面色大变,五官都痛得扭曲起来。
   最终,也只是一拳重重地砸上门框。                                                                                                                                                                                                                                                                                                                                                                                                                                                                                                                                                                                                                                                                                                                                                                                                                                                                                                                                                                                                                                                                                                                                                                                                                                                                                                                                                                                                                  
(十)
   从县衙偏门走出来,难得阳光正好,不二一折身,迎着白亮亮的日头,微微眯起了眼。
   这么算着,是快要过年了呐。
   在衙里当班了六七天,和在朝廷比起来只能说真真清闲到不安分,并且明日又是旬休,不二竟觉得自己满心负罪感。
   他本是听了佐伯的话来应招三班衙役,想着充个民壮或许还能一步步从民兵深入军营。结果和一众三教九流一道等候知县考查时正有人上门告官,不二不过随口和身旁的人聊了几句相关律法——之后便被知县苦求留作西宾,任不二怎样解释自己不是本地人不了解此地风土人情也没有人脉关系都无济于事。
   罢了,至少每月能比当班衙役多开几两银子——照这么算下去真不知要攒多久才够他们杀回京城。
   不二低低地笑了一声,几分惘然。或许还是应该离开这里,待手冢伤大好之后就去走几趟镖,顺路打探一下各地的州县知府和前几代的亲王。之前自己苦心经营下手削藩集权的时候倒真没想到会有现在这般希望有地方拥兵自重的日子。
   ——谁能料想到连他不二周助,也会有不得不寻机谋反的日子。
   其实若只是做个幕客,这里真真没有比不二更合适的了。四年前先皇下令补修律法时,被委以此任的迹部把当时还是户部左侍郎的他和工部幸村都直接押去了刑部,和忍足他们一干学士五个月几乎每日同吃同住,日夜赶工下来所有律令不二都烂熟于心。终于完成初步修订把新律上呈先皇后不二如释重负,但不知为何退朝后乐呵呵跑去找手冢的他难得碰了个冷钉子,手冢阴沉至极的脸色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若要为之后打算,那么在县衙当差真是下策。
   “最近,雪下得愈发多起来了呐……”
   不二在空荡荡的街上自言自语,仿佛有回声。雪厚封山,他又坚持每日回家,每天都要绕挺远的路才能回到手冢那里。他亲身见识过封山的可怕,轻易不敢以身犯险了。不过——偶尔走一走,也未尝不是件乐事。
   他举步径直向隔在县衙和现在落脚的镇子之间那座山上走去,脚步很快。佐伯的药极是有效,脚伤没养几日不二就已行动自如,之前的内伤外伤兼日调养现在也无大碍,只是若大动真气还是会疼上几夜睡不太好。不二从厚厚积雪的山路上轻盈掠过,脚印薄薄,发丝只是微微飘动。他抬手,状似无意地把两边碎散的发仔细地别到耳后。
   “——几位一路行来,也是同在下一样,有兴致在封山的时候看雪景么?”
   估摸着已经入山极深,不二寻了块形状大体圆润的大石头抬袖拂掉积雪,孩子一样跳上去,然后好整以暇地回过身,笑意蔼蔼:
   “——是谁派你们来的?”
   虽然没有回头看过,但他分明地听出三个人的脚步和吐息,从他出县衙起便一路跟踪,左右各一人,身后一人,身手俱是一流,掩盖住气息如鬼魅一般,若不是不二,或许被跟踪者至死都不会发现。
   面前空无一人,不二轻笑,分辨着林间几不可闻的呼吸。他身形很舒展,两肩放松,天青色的眸只静静地一点一点扫过去,环视一周,右手背在身后,随意洒脱的姿势,左手慢慢抬起,只细细地,又掖了掖鬓发。
   徐缓而随性的动作间,杀气已然大盛,浪潮般不可抗拒铺天盖地,令人窒息。
   “——不错,很聪明。”
   不二扬起唇角,赞许般颔首。从树后闪身而出的果然是三人,分散站在不二身前数尺,穿了同样的一色白的短打,白布蒙面,连发都用白头巾仔细裹好,正是适宜雪地隐蔽的打扮,一眼瞟去极难发现。
   “那么,”不二环视三人,笑容闲适,“你们是谁派来的,找在下有何贵干?”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左右两人仍是一言不发,只有中间看似领头的一人斟酌一下,开口道:
   “丞相大人,我等奉——”
   “——!”
   他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了,面巾下嘴唇还嚅动着,起伏的胸膛却只能送出茫然的嘶嘶气音,喉间还未及觉到疼痛,已被锋利的短匕贯穿,散大的瞳孔里无助地映出不二狭长的蓝眸,彻骨的森冷。
   只一个呼吸的瞬间,不二已飞身掠过丈余,手起匕落。
   “不必说明来意了,”不二右手拔出匕首,刀刃雪亮滴血不沾,左手一勾将那还有呼吸却已注定将成为尸体的身体锁在自己身前,笑容依然从容,未及眼底,嗓音已然冰封,“称我为丞相者,一律杀、无、赦!”
   ——他不可能佩剑入县衙,又不能放松警惕,于是托佐伯买了把精巧的匕首贴胸而藏,果然派上了用场。勾住那人脖颈的手臂上蓝布袖子很快被粘腻的血浸透,不二叹一声,佐伯见到又要担心了。
   不给其余两人开口的机会,不二挟着还温热的尸体纵身向右边那人袭去,右手挥出的匕首被那人拔剑架住,却正中不二下怀,一连极快的数脚逼得那人步步紧退,脚下一踉跄匕首已深入大腿,鲜血随着拔匕的动作喷涌而出。另一人从左侧挥剑砍来,不二头也不回直直甩出怀抱的身体,那人措手不及,正想挥开同伴的尸体,却被不二贯注其中的内力撞了满怀,气血翻涌趔趄一步间不二已影随般逼近,提身一个旋踢连人带尸体一并踹向刚才立脚的青石之上。不二抽身退开,同时甩出匕首,短匕挟浑厚内力以雷霆万钧之势深深钉入青石,连石带人一同被击向后重重坠去,直坠入被厚厚积雪掩盖的深不见底的山沟。
   面前不远便是他曾向佐伯夺参的山洞,那块青石圆润光滑,也是被河水常年冲刷的结果,从一开始不二便已缜密计算过。
   “——想逃?”
   不二侧眼凌厉地一挑,方才大腿重伤被逼退的那人已挣扎着爬起来,勉力提气腾身,慌不择路间艰难向山上奔去,雪地上一路喷溅殷色的血花。不二也不追,随手从旁边树上别下段枯枝,看也不看甩手掷去,那人惨叫一声应声倒地。
   “——唔……”
   不二也捂住胸口,慢慢跪坐下来,脚下的雪早已被践踏得凌乱不堪。他喘息着,竭力压制翻涌的血气。到底是重伤初愈,方才硬拿出当日对战禁卫军的战术速战速决已是极限,松下气来顿觉眼前一阵黑朦,胸口锐痛像要炸开一般。
   这么一来,又要推延时日,但是行踪已经暴露了……不二不甘地咬唇,赌气般大口喘息。四肢都软了,他跪在雪地中好一阵才忍过了最难耐的一刻。缓缓直身,不去看地上四溅的血和远处的横尸,不二一步一步原路折返。
   ——诱敌入山是为了借助地势取胜,已经拼命至此,就不必再冒险了。若是困死山上,真要等明年开春才能顺水淌出去呐,多得不偿失。
   慢慢走回家的路上不二特意绕了几条街去买木更津家的馅饼,这种皮酥馅足滋味鲜美的饼前次在医馆那家的双胞胎送了一篮子答谢佐伯,不二拿了几个回去倒没想到手冢颇为喜欢,表情虽然还是不变神色却瞒不过不二。他们已极少交谈,无论是否纸笔,不二早出晚归闲了还会去佐伯那里继续学医术,手冢除了按佐伯讲的心法打坐调息外为了避免生事极少出门。但是,默契还在。
   日熏夜染的默契铭刻到骨血中一般,吐息里都散不去。
   挑拣的时候不二笑容格外乖巧,没几句话就哄得卖馅饼的木更津大娘喜笑颜开,边嚷着不能收公子的钱虎次郎那孩子平日照顾得多了拿几个饼哪还算得了什么,边一个劲儿挑刚出炉的饼用油纸裹好了往不二怀里塞。不二推辞了几下最终还是收了,客气间也打听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最近,没有大批人马进过镇子,至于三两个的外地人,或者形容打扮讲究些出手阔绰些的,大娘只道来的都是客哪里留心打量过这么多,特别出众的外地人倒也见过——是公子你家的亲戚罢?模样好,不怎么言语,面色差了点,但是非凡大气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物。
   ——大概是不知什么时候见到手冢了吧?最近手冢身体大有起色,偶尔也会在门前负手静静望云卷云舒日升日落。
   不二一路揣度,兼细细调息,比平日多走了近三刻。走进巷子的时候不二已经打点好表情,快到门口时正见佐伯在医馆内急匆匆地关门,心下纳闷,还只道对方有急事不便接病人,便照常一个微笑颔首打了招呼。
   未料佐伯一眼见到不二,竟“砰”地一掌又拍开门,门板大晃了几下,摇摇欲坠,不二睁大了眼。
   “虎次郎,今日怎么——”
   “裕太,你来得正好!”佐伯急急打断,锐声道,“快来搭把手救命,我一人着实不行!”
   “——啊,若我帮得上的话。”
   不二立刻点了头,手上加分巧劲把怀里油纸包的馅饼甩进院墙丢向自家里屋门扇,另一手提起长衫下摆,箭步冲进医馆,反身先像佐伯一样关门。
   “小树快点烧开水,柴再旺些!剑太郎去隔壁多借些烧酒来!”佐伯已在病患躺着的床板旁席地而坐,头也不抬地吩咐师弟们,两人应声分头去忙,“裕太,这人伤得太重,我包扎一处时拜托你封住另一处筋脉,止住血不能让他再出了——裕太?”
   不二方转身就怔住了。
   床板上不省人事的病患一色白短打,蒙面的白布已沾血脱落在一旁,面容陌生,左股的刀伤和前胸贯穿的枯枝他却认得分明。
   “——虎次郎,这人是怎的……”
   不二声音都涩住了,艰难道。
   “剑太郎进药回来贪近走了山路,幸好啊——赶巧看见这人重伤躺在雪地里,就救了回来!”佐伯只道不二见血不适应,简单解释一句,“裕太你——怕血么?”
   “不,怎会……”不二摆手,眼睛仍不错开,“这人竟——没死么……”
   “是啊,真是命大!”佐伯并没理解不二的喃喃,手里正迅速地整理银针和薄刀,“尤其胸前这创口,竟没伤到内脏,只是出血不止,应该还有救!裕太——”佐伯抬头,见不二仍怔在原地一动没动,也楞了一下,“你若是怕,就让开罢……我只想着你会武,经脉穴位上比小树他们好歹都强些——莫要逞强,不碍的!”
   “不……没事。虎次郎你说怎么弄,我听你的便是。”
   不二把惊愕压回去,在佐伯旁边也坐下,挽起袖并指,先准确点了伤者左股上的大穴止血。
   ——断不能让佐伯生疑,先走一步看一步。
   余下的,他现在无暇去想。
   佐伯松口气,专心对付伤者。葵已借了几瓶烧酒回来,树也端了一满盆滚开的水,冒着热气,烫的铜盆都拿不出。佐伯把银刀薄薄的刃浸到开水里,命葵和不二一上一下按住伤者身体,自己拿起剪子嚓嚓几下除掉那人已染满血的上衣和左腿的裤子,开了两瓶烧酒一滴不剩尽数倒到胸前的血洞上。那人昏迷中仍疼得抽搐起来,不二不敢放松,死死按住。
   “一定压好了不要让他动——小树快拿金疮药和干净布子来!”
   佐伯从开水里拿出银刀,烫了下手,他倒吸口凉气,皱了皱眉。不二抬眼看他时,他左手已执刀利落地在胸前树枝周围割开一周,白布一垫,眼前一闪,已将树枝笔直地拔出来丢到一边,贯穿胸背的洞一点也没扩大。
   “——裕太!”
   佐伯刀光飞快地闪,鲜血喷涌中只见刃光雪亮,迅速地挑出残在伤口里的细小树皮碎屑。不二出手同样如电,一路穴位点下来,佐伯又拿厚布用力压住,换了两块布后血果然止住了。
   “还好,不需接骨续筋。”
   佐伯仔细地按了按胸前的伤口,又探手到后背摸了摸,伸指到血洞里探了探,舒了口气。不二已看到瞠目,想必当初佐伯抢救自己时,也像这般游刃有余。
   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好看。
  “小树,上金创药,细细地上,腿上也是,用厚布紧紧包好了!”佐伯拿烧酒洗了左腿上的口子,这才略放了点心,一松劲直接坐倒,“估计接下来会狠狠烧上几天,勤着些换药,挺过这一阵子也就没大碍了。裕太——”他喘了下,抬起头,总算记起像每日见到时一样对不二笑,“你若累了就放手罢,小树和剑太郎他们弄惯了不打紧的,我方才还真担心你会怕了,哈哈。”
  “我不碍的。”
  不二惯常地笑,掩不住心事重重。他留意到佐伯只穿了单衣,衣袖还挽到了肘上,或许是怕救治的时候碍事。但这大冬天的,只着一层单衣的佐伯额上此刻竟覆了薄薄一层汗,阳光穿透窗纸照进来已昏黄,树点起了蜡烛,那层汗便泛着摇曳的红。
  原来他竟也耗尽心力。
  “——虎次郎。”
  不二没留意自己的声音不自觉地便温柔了下来。他拿了块毛巾在已经温下来的水里浸湿拧干,递给佐伯擦汗,又从长椅上抽了条狼皮搭到他身上。佐伯接过毛巾先去擦伤患脸上的冷汗,不二好气又好笑,只得又拧一块,这次索性自己动手敷上了佐伯的额角。
  “呐,虎次郎,”手心里佐伯的脸似乎僵了一下,不二没留意。他心里有块东西堵着不上不下,从第一次被佐伯救醒那天便一直哽在胸口,见到白石后愈发郁结,再不快点化开他真怕心脉都会堵住至死不散,“虎次郎,是不是无论什么人,都会救的?”
  不二抓着热毛巾擦佐伯的脸,于是佐伯手里的毛巾就没头没脑起来。他正暗叫不妙这次太费功夫竟然气息越调越乱,猛地听到不二问这么一句,语带犹疑,当下也怔了,竟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无论什么人……这么说还真是难哪。不过见到病患,怎样都忍不住会出手相助的罢,毕竟是医者本分哪,哈哈。”
  佐伯尴尬地笑笑。不二站了起来。他还是微笑,眼睛却没有弯起来,唇角的弧度淡淡,淡淡地瞟了眼草草支起的床板上不省人事的那人,被葵和树麻利地包扎过,气息平稳了许多,看起来或许真的能死里逃生。
  几分寂然。
  “虎次郎——杀过人么?”
  “唉?”佐伯愣了下,树和葵也惊住了般仰头看不二一眼。不二静静地偏着头看窗纸,侧脸模糊在昏暗里,瞬间,竟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虎次郎习武是为了什么?”不二只一径地问,“强身?保家卫国?虎次郎闯荡过江湖么?出生入死迫不得已时——会杀人么?”
  “裕太——你怎么了突然问这些……”
  佐伯终于觉到有些不对,他也站起来,拉不二去到天井。不二跟得顺从,佐伯安心了些,心想只要不二肯听自己说话那么没什么说不开的:“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好当着小树他们讲的?”
  “不……没什么。”
  或许是觉察到自己反常,不二眼光游走片刻,最终还是低头浅笑一声。顿时,那种远隔万里的陌生消失了,佐伯忽又想起初次交谈,那一低首含笑的气度,折杀万千红尘。
  “我——杀过人。”
  倏地,佐伯哑声,仿佛用尽勇气才终于说出来。
  不二没回答,静静地望他。佐伯松开不二的手,烦躁般甩甩袖子,很是不愿:
  “说是杀过……并不是我动的手,那时我还小,刚被师父收养不久……一次独自到京城外荒山上寻药,不巧见到两人缠斗,皆是武艺高强,一时难分高下,我怕惹祸上身,便躲了起来……最后其中一人被一剑穿心,另一人也受了重创,倒在那里艰难喘息,我——裕太,我当时,本应该去救他们的,以师父之力定是可以回春的……但是我怕了,吓跑了,再也没敢回去……”
  “裕太”,佐伯狠狠皱眉,“以医者之心,便是我杀了他们。”
  “佐伯,”不二清清朗朗地唤他的姓,“这个,不算是你的错。”
  不二抬起眼,碧蓝的眸静得令人心颤。他仔细地看佐伯的眼,目光平静却无法是参透的深邃:“佐伯,我只问你,若是此刻,此时,此地,有人要对你不利——那人可能是你的杀父杀师仇人,可能杀了小树和剑太郎,若你不动手甚至会杀掉你,罪行滔天罄竹难书……你,会杀他么?”
  佐伯完全惊住,望着此刻从未见过的不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佐伯,”不二只是问,“你会杀人么?”
  “——我会。”
  半晌,佐伯咬牙,沉声道。
  “若他并不是那么十恶不赦,”不二追问,“若他并非大恶之人,但他会威胁到你和小树他们,你——会杀人么?”
  “……我会。”
  “若他会伤到我和Tezuka——”
  “我会。”
  “那么,”不二喘口气,“若你杀他,他却只是重伤,并没有死……佐伯,”不二顿一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问,“佐伯虎次郎,以医者之心,你会救他么?”
  “……”
  佐伯忽地,感到很可怕。
  “不二——裕太,裕太君,”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几分无措地摆摆手,“这个问题,我……我、太难回答了……”
  “佐伯……”
  不二垂下眼,睫毛盖住那静到怕人的目光,顿时少了那连串逼问的压迫,侧影竟有几分落寞。
  “虎次郎,你那天救我,救Tezuka……也只是,因为医者之心么?”
  “……!”
  佐伯张大双眼。
  他完全,无法回答。
  “——啊,师兄,不二公子。”
  葵忽地掀开外屋门帘进到天井里,大大咧咧的他没察觉两人的不自在,只顾报信,“有位公子上门了,说是认识这伤患——这位公子,我家师兄便是这医馆的大夫……”
  顺着葵的手势,一人弯腰拨帘,穿过门站定,一身杏色长衫,外罩银裘,腰间一枝玉箫,身形瘦削颀长,紫蓝的长发天然成卷,眼神清爽笑意温和,只抄手一站便气场非凡:
  “打扰——听闻是您救了在下的随从,在下不胜感激。”
(十一)
  天井很小,不过一丈见方,站了四个人,虽然都是瘦削身形,但佐伯那刻竟觉得再容不下多一只脚。
  身侧的不二和天井门口的陌生公子,两人只静立,顷刻间已有压倒之势无声地纠缠争斗,整个天井已令旁人无法呼吸。
  不二更凌厉些,表情虽沉静,瞳仁却深至墨蓝,沉沉无光,从吐息到慢慢拢紧的手指都一触即发;门口的公子更包容些,面色带笑,姿态随意洒脱,倒似根本不把不二的敌意放在眼里,甚至还友好地点头致意,但紫蓝的目光也一刻未放松。
  并且,从呼吸和姿势中可轻易发现,来人并不会武。那么,为何不二如此警惕,甚或是,从未如此警惕?
  “那个——”佐伯开口,下意识地摆手想挥去两人间窒滞的气氛,“公子怎么称呼?在下佐伯虎次郎,是这里的大夫。”
  “佐伯兄幸会,”来人含笑一礼,“在下幸村,请佐伯兄不必拘礼。”
  “幸村兄幸会,”佐伯连忙还礼,不露声色地挡到不二身前,“那位病患是幸村兄的随从?在下正有事要——”
  “——虎次郎。”
  身后的不二轻轻碰一下佐伯的手臂,语音里重又带了笑意。
  “虎次郎,”佐伯回头,不二弯起唇角,“这位幸村君与不二时旧识,连日不见,不二思念得紧……可否先容我们借一步说话?”
  声音低软,眸色却依然森森。话是说与佐伯的,但不二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幸村的眼睛上挪开。
  “啊,不二,真是很久不见了。”
  幸村也同样紧紧地盯着不二的眼睛,目光胶着,轻松地笑着。
  很不可思议的场景。
  “……裕太,”犹豫片刻,佐伯在不二耳边问,“没问题么?”
  “虎次郎为什么这么问?当然没问题。”
  不二用听起来完全不像没问题的过度坚决的语气回答。
  “——我会把好门口。”沉思一下,佐伯低声道,“裕太,切莫冲动。”
  分明是幸村手无缚鸡之力,但他就是,不知为何,更担心不二。
  “——真是温柔周到的人呐,”在佐伯拨帘进屋时终于转开视线看向他的背影的幸村回过头来,望着不二闲闲地感慨,“比起手冢君更有另一番令人折服的气度哪……并且,现在我看到的,不是‘周助’,而是正驻守北疆的‘裕太’将军吗?”
  “幸村精市,”不二冷眼看对面那人优雅的笑容,“你到底有何来意?”
  若是孤身一人,不二决不会怕幸村。他了解幸村精市,单论身手任一个习武的新手都可以轻易制服他,若要言语交锋自己也从未落过下风,自幼家庭往来数年同朝为官,上位的是他不二而不是幸村——但是,此时此刻,幸村为王不二为寇,他身负自己和手冢两人的性命,那么就算自己全副武装幸村手无寸铁,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什么来意吗?”
  幸村笑得坦然,目光沉稳,随意地抚腰上的箫,“只是慕名前来求医罢了。听闻这里的‘六角医馆’有位名医,年纪轻轻便有回春妙手,医术之高简直——对,简直能与三年前告病还乡的太医院院使相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
  “我还听闻,”幸村饶有兴致地打量不二冰冷的表情,“这里人杰地灵,新到任的县令不惜重金聘任的西宾不仅才高八斗学识渊博,更兼武艺高强,并且对律法真真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呢。”
  “……”
  “啊啊,我甚早以前便已听一位旧人提及,此地清静,群山环抱,气候宜人,日后辞了官,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Tezuka的毒,”不二终于打断幸村自顾自的说话,低声喝问,“果然是你所下吧,幸村!”
  “若不是的话,”幸村静静敛起笑意,目光不躲不闪,坦然地迎上不二刀刃般的逼视,“那杯毒就会被弦一郎服下吧?”
  “不二,若是你,怕也会如此做吧?”幸村指尖摩挲着玉箫,手指冻得青白,莹莹泛光也如玉一般,“身在其位,各事其主,都是不得已……并且,我并没打算下杀手,本来,只是想讨个退位诏书罢了,没料不二你那么倔强——是我算错了。”
  他紫蓝的眼抬起来,微微有纵容笑意闪烁。
  “现在你自然怎样说都可以,”不二嗤一声,“一千禁卫军,我和他竟都没觉察——是何时落入你掌控之中的?!”
  “何时开始的,已经不重要了吧?”幸村神色安稳,“那些都过去了。”
  不二眸光愈冷,杀气已盛,幸村却似乎察觉不到,向不二走了几步,不二不退也不迎,只立在原地,戒备而冰冷。
  “周助,”幸村低低唤,“四年前八月二十,你我于刑部挑灯夜读律法,倦极之时你为我泡了一壶铁观音,对我说此地僻远,日后做官厌了不如来这里望望远山种种庄稼,你邀我同行——我从未忘记。”
  “与不二相交如饮甘露,点点滴滴幸村断不敢忘。”
  “……呵。”
  不二垂首,片刻,忽地冷笑一声。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咳、呜、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继而,他纵声长笑,气发于丹田,震于胸臆,间或咳几声,肩膀抖动,幸村轻易品出几分凄冷。
  “我道自己已是背信弃义,竟对知交好友都忍心机关算尽——”不二猛地停下笑声,双目死死逼视幸村,已是狠戾,“——却没料到幸村君从一开始便已步步为营!”
  幸村慢慢合上眼,沉沉叹一口气。
  那一件事之后,再怎么努力,他们都回不去了。
  “不二,我听说你伤得很重。现在可还好?”
  “不二很好,谢过关心,方才还手刃了碍事者三名。”
  “——其他两个人果然是被你杀了。”
  “我不介意再杀一千禁卫军,幸村君可有?”
  “我只带了三人,本想见过你便派回去。”
  “见过我的尸首,回京复命?”
  “信与不信在你,”幸村又叹气,语气始终温和,“我只是派他们寻你,保护你,告知你我想要见你——不然,我也不会身边一个人都不留。”
  “不二,”幸村又走近,这次不二极快地退开,身后已靠上里屋伙房的门,“我并无他意,但你现在如此力保手冢,还有什么用?”
  不二缓慢却坚定地摇头:
  “你不懂,甚至我也不太懂——但若你此刻处于我的地位,你便会懂。”
  幸村眸光晶亮,竟然还有笑意隐约,他偏头:
  “若是真田?我不会的……不过你和手冢,我懂。”
  “不二,你问我来意?”不去等不二的反应,幸村退一步,不设防地扬起温柔的弧度,“你我知己,就算你此刻这般恨我,我也只是想见你。”
  “承蒙丞相大人厚爱。”不二冷哼。
  “我不是丞相,”幸村略惊讶地否认,“那枚相印若在你我之间,只属于你。你不要了,我也不敢拿,怕伤了手的。”
  他仰头,面向渐渐西沉的落日轻轻呼了口气,蒙蒙白雾:“我此生,都不可能有你这般的勇气。”
  “——你指逃亡?”不二戒备道。
  “不”,幸村低笑,“并肩的勇气。”
  不二有些困惑,但幸村没再开口,只是看向他,眼神流转着在朝中或府中曾经看惯了的惺惺相惜。
  两人俱默然,不二在警惕,又在不解,而幸村只是一副等待的姿态。
  很久,最后,不二站直了身体,放松了气息。
  “相信我了么?”幸村含笑问。
  “不,只是没有必要,”不二否定得干脆,“方才是我失常了。仔细想来,论谋略,此刻并派不上用场;论武,你更不是我的对手。最差——不过再一次血流成河,鱼死网破。”
  他直直地走过幸村身旁,不避不让,抬手掀开门帘,自己进到正屋,只当幸村不存在般。幸村也不恼,重又仔细束了束衣,也随着不二进屋。正屋内佐伯刚点起了蜡烛,背对着他们远远守在正门口,树和葵均不在,大概被佐伯支了出去,幸村的随从还躺在床板上,情况看起来很平稳。
  “我还道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诉完旧,要不要吃点东西——”听到不二幸村前后进屋的声音,佐伯笑着转头回来,“天都晚了……裕太?你袖子上的血,是新伤?”
  纵是佐伯鹰目,方才忙得紧,也是到现在才注意到不二左袖上的深色污渍。
  “没什么,”不二淡淡地答,甩一甩袖子,“方才弄上的,不是我的血。”
  佐伯还不放心,过来拉起不二的手臂捏了捏,又捋起几层袖子看,一截白生生的手臂藕一般,完好无损,这才舒了口气:“换下来叫小树给你洗洗罢,我给你找件先穿着。对了,方才‘他’来找过你,裕太。”
  “我知道了呃,这便回。”
  “等下裕太——”佐伯赶忙叫住不二,“我告诉‘他’你正和幸村君交谈,‘他’便道——回或不回,在你,他都依你。”
  不二眉眼一凛,神色怆然了一分,幸村在他身后,只拢袖静静望着他的背影。
  “若是有什么误会赶紧说开了罢,”佐伯用温暖的眼神注视着不二,“闷在心里,不好。”
  “——啊。”
  不二随便地应了一声,怅然。
  他终究,还是不信他。
  Tezuka,你就这般不愿,我——陪在你身边?
  不在朝堂,没有家国天下,没有氏族举荐,我和你是不是终将陌路。
  “佐伯兄,”见不二沉默,幸村先举步向前,躬身一揖,“不知在下的随从伤势如何?”
  “啊,这位先生啊——”佐伯回头看看躺在床板上的伤者,“这会儿也该醒了。幸村兄,这位伤患在大好前不宜移动,不知是否方便留在佐伯这里,由佐伯代为照看几天?”
  “佐伯兄医者仁心,幸村除了感激又有什么可说的?”幸村盈笑,再度行礼,“并且幸村此次前来便是投奔旧友不二的,素闻佐伯兄有回春妙手,幸村正好从小身上就不爽利,还想求佐伯兄相助。”
  “这个好说,”佐伯一口应承,“裕太的朋友便是佐伯的朋友,幸村兄不必客气。”
  “如此,幸村和赤也便都拜托佐伯兄了。”
  两人一来一回客套着,不二只心不在焉,视线漫无目的地游弋。他不经意地看向床板上的伤者,平稳下呼吸的那人脸颊是还没褪尽稚气的圆整柔嫩,漆黑的头发凌乱,和幸村一样带点天然卷,却卷的一团糟。仔细看了几眼不二才慢慢记起这人,是常见到跟着幸村的随侍切原赤也,为人狂傲不羁却独独服气于幸村和真田,自己也曾在幸村拜托下提点过他的剑术,之后对自己也比较客气。之前一直蒙着面又一言未发,竟是完全没认出来。
  ……留着,迟早是个祸患……
  就这么一转念的工夫,切原喉头滚了滚,含混地呻吟了一声。
  “——这是要醒!”
  佐伯听到立刻欣喜,转身就去察看,幸村也忙跟过去,但谁也没快过不二,直接扑到切原床旁,睁大冰蓝的眼神色肃然地盯着他。
  “呜……”
  切原又痛哼几声,混沌的双眼困乏般抬了几抬才睁开,瞳仁晃了一会儿,总算找回焦点,先看见俯身过来的一人那双狭长精厉的蓝眸,苍白的唇抿得笔直。
  切原脑子里糊成一团,但还是第一反应唤了一声,声音微弱,却清清楚楚打在三个人耳膜上:
  “丞相大人……”
  熟悉的森冷蓝光霎时迸发,不二出手如电,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连不二自己都没有,只是本能地,听到这个称呼本能地扬手直击向切原喉头,眸中杀气大作。不能暴露,会危及到手冢的,有一个杀一个——
  ——带着凌厉真气的手,却被佐伯捉住了。
  “裕太,你——”佐伯惊异万分,“你、做什么呀……”
  他低下头看不二被自己紧紧攥住的手腕,那雪白的修长的手此刻突兀着青筋绷紧每一道肌肉,力道极大,自己虽然下意识抓住了,手掌也被那力道震得剧痛,真气反逼进自己的筋络,胸口都被冲得如同被当胸一拳。更别提切原,虽然并没被真正打到,也被那气劲冲击得再度昏了过去。
  “好容易就过来的,裕太你作甚!”佐伯又是惊又是心疼,瞪着面色苍白的不二吼,“刚刚你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抢回他一条命,你这是闹哪样!人家又没开罪你,就算惹你恼了看在他伤上不会忍让一下?你自己又没好利索,他不过说一声‘丞相’,你又动哪门子气——”
  心焦气躁快过思考,吼到这时佐伯才忽然瞪大了眼。
  手里也,慢慢地脱了力。
  幸村侧眼,只看着他们两人,一言不发。
  静得可怕。
  半晌,不二冷冷一笑,似怒非怒,似怨非怨。
  “正是如此,佐伯君。”
  他慢慢直起身,轻易便甩开了佐伯的手,站直身子,扬起下巴,苍白清丽的脸上,第一次在佐伯面前露出万人之上的高傲。
  “正是这样,佐伯虎次郎。”
  他重复一遍,声音已凛冽,高高在上。只一个呼吸的瞬间,他已不是佐伯熟识的,那个会落泪会温软笑着叫他虎次郎会拍着门板说要学医术会因为一个脉象红透了耳根的,不二。
  “如你所见,我便是先皇时的丞相,不二家大公子,现在理应因叛逃出宫而被禁卫军追杀而死的,不二周助。”
  佐伯完全僵住了。
  “而这人,幸村,”不二扬手,佐伯愣愣地顺着他的手看向幸村,幸村只是默然回视,“便是他逼我至此,我们曾是至交,却也是他,逼我和手冢至此。”
  “佐伯,”不二合眼,沉气,再睁开,眸色微收敛,渐渐沉静,沉静得如同孤注一掷,“我和Tezuka已走投无路,佐伯方才我问过你,若有人会威胁到我,威胁到Tezuka,你会如何?”
  “……我……”
  喉头干涩,佐伯费力地咽了口唾沫,终于能发声。
  “虎次郎,”不二垂头,声音酸涩,“我已无可瞒你,你我都百般不愿——但是,若幸村和切原在此,不二周助和手冢国光便无活路。宫廷之中,朝堂之上,三年以前——你也懂!”
  “我——”
  “虎次郎,”不二语音已哽,“纵是我也不想,这人——切原,是我所伤。你要救,我便救了……现在,虎次郎——”不二猛地抬头,眼圈已红,蓝眸在烛光下有遏制不住的星点闪动,一字一字锐声喝道,“——你要谁死?”
  “是他们——还是我?!”
  佐伯嗫嚅着,宛如离水的鱼,一时什么都说不出。
  片刻,他哑声,艰难道:
  “裕——不二,我……是个大夫。”
  不二眼中蓝光崩塌,一甩头,颊上两点破碎的烛火。
  “呵……”他退一步,低笑,唇角勾着表情却真真凄绝,再退一步,撞上药架,已无处可退。
  佐伯跟上一步,想要说些什么,看到他蓦然冷下来的眼,无话可说。
  “原来无论在哪里,无论是谁——”不二低低念,出乎意料地平静,直起身,重又高高在上。
  “——无论是谁,无论是何种境地,”他大步走到门前,下掉门闩,拉开门,动作平稳流畅,“我都是被放弃的那个么。”
  最后一句轻如梦呓,不二走得头也不回。
  门没有关,门外寒风刺骨。
  又要下雪了。
  佐伯忽然拧身,双手铁箍一般掐住幸村双肩。幸村吃痛皱眉,却没有反抗,紫蓝的双眸沉静地扬起来。
  “你——”佐伯狠声,一字一顿,“你可要杀不二?!”
  幸村合眼。他纵是伤痛至此,最终,也还是顾虑着,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和身份。
  “不二所言句句为真,”幸村看向第一个敢如此对待自己的人,并不恼,清晰地答,“幸村已生无所恋,你若担心不二,便杀了我罢。”
  那平静的瞳仁没有丝毫压迫,只淡淡地望着他,佐伯竟完全,没有勇气下手。
  他咬牙。
  咬得口中逐渐弥满血腥。
(十二)
  不二离开时还平静,也记得自己应该赶紧回到家里再作定夺。但他推开外门进院子的那一刻,便恍惚了。
  只是一刻,心空空落落。
  又一次输给了幸村,满盘皆输。
  ——总之先离开这里。不二甩甩头,烦躁地将长发全拨到身后,大步流星穿过院子。幸村不会武,佐伯纵然武艺高强,自己也应该可以胜他。就算镇外重兵围困,大不了便如自己所说,血流成河,鱼死网破。
  绕过影壁的那一刻,不二顿了一下。
  里屋门槛外放着一个包袱,打得很拙劣,没有完全捆扎住的包袱布里露出不二常穿的那件挂白外衫领口一角。包袱上压着一把剑,墨色剑鞘古朴无华,夜色下金色剑穗也黯淡了几分。
  这是何意?Tezuka?
  不二不及多想,直接推门,门是虚掩着的,他径直跨过门槛,屋内,手冢穿戴整齐独坐在灯下,静静地抬起漆黑的双眸看向他。
  “快,”不二心下焦急,箭步冲上去招呼也不打便抓起手冢的手向外走,“幸村精市找到这里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离开这里,去哪里?”
  “哪里……哪里都好总之你快走我来断后——”不二拽手冢起来,拽不动,愈发着急,说到一半忽地顿住,怔怔地回转身:
  “Tezuka,你——能够说话了?”
  逆着烛光,不二没看到手冢眼中蓦然亮起的光芒。
  “你——叫我什么?”
  声音还嫌嘶哑,但气息是稳的,太久没发声了,但依然是手冢惯用的口吻,清冷沉稳,不怒自威,波澜不惊。
  顿悟,不二忙松开拖住手冢的手,垂首敛目下拜:
  “殿下。”
  手冢无奈,无声地叹息。
  “殿下,微臣惶恐,但事不宜迟,”不二低头,飞快地说,“还请殿下速速离开此地,不二不才,愿以毕身之力保殿下周全。”
  “佐伯和幸村,怎么办?”
  手冢问得不动声色,不二答得毫不犹豫:
  “幸村不能留,但微臣恐怕镇外有伏兵,幸村可作人质抵挡片刻。至于佐伯——是带走还是灭口,全听殿下吩咐。”
  “不二,”手冢语音深沉,不带丝毫情绪,“你可忍心?可舍得?”
  “臣跟随殿下六年,为相两年,不二一家跟随太子一十七年,”不二凛声答,“臣为殿下宁上刀山下火海虽万死亦不辞,手刃一千禁卫军尚无不忍,如今有何舍不得。”
  声音虽低,但字字决然掷地有声,藏住了一丝微乎其微的颤抖。不二只垂首,指尖在掌心死死攥住。
  “不二,”手冢声音已沉到极至,不二从没听过他如此深沉的语气,“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我?”
  不二一下子困惑了。
  “……有何不同?”他愣一下,抬头怔怔问。
  手冢站起身,立在不二面前。他一如既往的长身玉立,点漆眸中还是如此坚定不移。他站在那里,便是一座山,一条路,一个永不变迁的目标,一个梦。
  “不二,”手冢的声音从高处稳稳地落下来,“那天你问我的问题,再说一遍。”
  不二茫然。此情此景不应在此时此地发生,他们尚在逃难,追兵已至门外。
  “——臣愚钝。”
  “不二,”手冢微微叹气,“你问我,愿不愿意留下,哪里都好,只是你我。”
  不二越发不解。
  “恕臣僭越,”他跪在地上抬头看手冢,“这与现在又有何干系?”
  “不二,你还不明白?”手冢重重叹息,“我始终以为,放不下的是你。”
  他伸出手,这次,稳稳地扶住了不二的双臂。
  没再甩开,也再也不会甩开。
  他把不二扶起。
  然后,抱紧。
  “——我愿意。从一开始,就愿意。”
  暖热的吐息沉沉地拍在鬓角,不二张大双眼,嘴唇错愕地翕动,发不出一点声音。
  手冢的嗓音还哑着,说起话来还有些费力,句子简短,却——
  ——不容置疑。
  “不要朝堂,不二,”他的手臂终于也可以紧紧收住怀里的一方世界不再无力不再迟疑,“不要官人嫔妃,不要绫罗和珍馐……只跟你一起。”
  “从六年前,我日思夜想要荣登九极——只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方才听佐伯说过便已打定主意。若你要走,便自行拿门外行李离开,我知你不会愿意再见我尴尬;若要杀我,剑也给你,手冢国光整衣束冠只为保皇族最后的尊仪。
  只是,若你进来,若你还在我这一边,我手冢国光此生便交托于你。
  也请你交托于我,你长久以来的梦。
  开块田地,清清静静过日子,老得走不动了也能守着茅屋蓬门侍弄庄稼望望远山,我欠你的,我始终记得。
  “不二,”手冢紧一紧手臂,把不二的头按到胸前心口处,“虽然我除了治国安天下外,什么都不会……但我愿意,一样一样学起来。”
  一直没有告诉你,只是不愿再用笔纸隔阂。
  “所以不二,不要嫌我。”
  只是真的想,亲口说与你听。
  不二已彻底手足无措。
  心里还想着Tezuka你在做什么赶紧走啊怎么能在这里耽搁,但手脚已完全使不上力气,任由手冢抱着。
  慢慢地,才发现自己早已,无声地泪流满面。
  ——什么都无法顾及,胸口滞涩已久疼痛已久的芥蒂终于冰释,他本以为,会这样痛一生。
  他抓住手冢的前襟,在手冢怀里,终于失声痛哭。
  
  
  佐伯匆匆推开正门,没有锁,看来还赶得及。虽然和不二不过前后脚相差不到半刻,但他真怕这半刻钟里他们已将一生错过。
  他想好了,若不二手冢要走,他便和他们一起走。
  说是想过,其实并没有静下心来斟酌,一闪念便决定了,甚至没有考虑要怎样说服不二。
  只隐约有个念头,若不二不愿,跟他也要跟着。
  绕过影壁,正屋门半敞,亮着灯火,窗纸上落着影子。佐伯松口气,跨过门外散掉的包袱径直闯进去:
  “不二——”
  甫一开口便生生收住,佐伯一脚踏在门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他看到,不二背对着自己,被手冢紧紧拥住。
  见过不二怔然落泪,见过他哀绝痛绝到双目失神,见过他轻嗤他怒斥,但不二的情绪总像是有分寸的波动,不失礼不失控。
  从没想过不二会在哪个人怀里,哭到全身发软,膝盖都脱了力,身子向下坠,全靠手冢用手臂撑着才没有滑瘫到地上。
  而面对着佐伯的手冢也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轻轻拍抚着怀中人的背,垂首,细细吻在不二发间。
  佐伯本能地退一步,又退一步,闪身到门边。
  忽然,胸口都揪成了一片。
  比看见那陌生人拥抱不二的时候还要真切的心烦意乱,呼吸都闭住了。
  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手足无措间,佐伯看到窗纸上,一个影子慢慢分成一双。
  静静交叠剪影,重又相吻成一个,仿若相许一生。
  那一瞬,胸口如遭重击,心脏颓然回落。
  这才意识到,这两人不仅仅是不二所说的挚友。
  而是,爱侣。
  并且,也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
  佐伯虎次郎,不知何时起,已然深爱着不二周助。
  本来只是想着孤注一掷和他们一起走,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协他们迎敌帮他们疗伤,手冢的毒尚未除干净,有自己在怎样都方便。他是医生,不可能妄自杀人,不可能对幸村精市出手,但他会尽力护他们周全,和他们一道哪怕走到天涯海角,确认两人无惊无险再离开。他本以为这只是医者至仁至义,只是挂心两人身体,放不下自己好容易夺回来的生命,直到此刻他才惊觉,他只是不想离开他,只是想和他到天荒地老,只是——
  爱着他而已。
  佐伯虎次郎三岁被师父收养,四岁入门杏林,六岁习武,十九岁独挑医馆大梁,二十有二的年岁里一直苦读医书,直到今日才顿悟——何谓思慕。
  只是这爱意,尚未开始,便已结束。
  不二并非女子,更又贵为丞相,自己仅是区区一个江湖郎中,无论如何都不够格站在他身侧。
  佐伯晃了一下,脚下再一退,碰到不二的佩剑,从包袱上“当啷”一声滑到地上。
  “——!”
  在门内两人觉察到之前,佐伯已仓皇越墙而出。
  
  
  “师兄,你去哪儿了?这人烧起来了,我们正找你!”
  佐伯刚开门,便听见端着水盆的葵迎头问了一句。树蹲在切原身边拧帕子,幸村站在佐伯平日接诊的桌子后正斟茶,闻听佐伯进门便静静看过来。
  “预料中的,勤换冰帕便好。”
  心里还恍惚,医术已成本能,佐伯先应了一句,低头看切原,没有醒,虽发着烧但气息是平稳的,脸色也是正常的潮红,难怪幸村不紧不慢,只倒了热茶拿过来喂他喝,这沉着连略通医术的树和葵都比不上。只是手脚笨拙,倒有一半灌进了领口。
  方才去的急迫又惊得厉害,回来才想起,自己下决心一道走时丝毫没想到医馆,想到六角镇的病人,想到自己的两个师弟。
  果然是动情了,世界都退后了。
  “——小树,你来。”
  定定神,佐伯开口道,然后率先穿过天井进了伙房。身后衣料窸窣,树跟了进来。天已经黑透了,一弯月牙钩在树梢,佐伯摸索到火石,点了半截蜡。
  “小树,我——有事,要去个一阵子。”
  佐伯回头,尽量显得心平气和:
  “急事,所以——不好说什么时候回来,医馆这边就靠你了,钱一直也是你在管,我放心的。”
  “新来这病患——切原君的事,每日照常换药,发烧就敷帕子擦身,烧高了就煎一剂清热的,没什么要单开的房子,有半月新肉就能长好了……天根家老爷子要是近几日还有反复,就再加一味鱼腥草……我再想想……师父留的医书都收着呢,这几年下来你和剑太郎也学得差不多了,照着书开方子不会出错的……”
  “我制的那些个药丸,方子我都写下来了,压药柜上面铁盒子里收着呢,药性对症都写好了……”
  “其他的,也没什么要嘱咐的——别误了你们两个终身大事,有好人家的姑娘,不嫌咱们清贫的,就去提个亲——也别学我,没带你们过几天好日子,不行了,就别干这行了,攒点儿本钱做个小生意——”
  “——小佐,”树一直认真听着,听佐伯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小佐你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怎么会……”
  面对树睁大的双眼永远憨实认真的表情,佐伯顿觉自己的干笑虚弱无比。
  “——我会回来的。去吧。”
  树还想说什么,佐伯拍了拍他的肩,他便闭口,依言出门了。
  因为佐伯一向坦荡温和的眸里,从一进门起便苍凉了色泽,此时渐渐的,有另一种决意宁静地亮了起来。
  怎样也不可能动摇的,他温和好脾气的师兄其实最是拗脾气,只是什么都看得淡,不轻易执着于什么罢了。
  一旦认定了,任谁都阻不了。
  见树出门,佐伯松口气,慢慢地垮了肩。
  已是心痛至极,无力掩饰,他注定要与他一生错过。
  ——那么,就算是最后,至少自己也可以做点什么。
  一念已决,佐伯利落地扒开墙角堆着的柴草,抠开一块砖,从暗洞里摸出一个绸盒,打开来看,一柄二指宽的软剑盘成一圈,在微弱的烛光下黯淡了色泽。
  是师傅在他十岁那年为他打制的,用最好的铁,柔若绸绢利如闪电,易携带好藏匿,他极少出手的、最趁手的兵器。佐伯拿起来,熟练地绕在腰间,放下衣服遮好。
  盒里另有一排十二根金针,定期淬了毒的,佐伯别在左右袖中,然后将衣袖下摆俱束好,方便行事。
  还有几包药,贴胸藏好。
  发散下来,重束,挽髻别紧。
  “佐伯君要去何处?”
  回到正屋,幸村先开了口,站起来,用了然的神情打量佐伯的装束,紫蓝的眸透出一星精光。
  “屋外凉,幸村君怕是承不住,好生在屋里歇着罢。”佐伯不答反道,“小树,剑太郎,好生照看幸村君和切原君。”
  言下之意分明。
  开门出医馆的瞬间,佐伯听到幸村轻轻的一声苦笑。
  
  
  六角县,六角镇,群山环抱,气候宜人,冬暖夏凉,三九有地热,东山后温泉四季热气蒸腾,山中野兽常出没于此,不捕食不打斗只饮水洗浴;三伏有每日正午晴雨,一下一个时辰,只扫一日暑气。只是今年冬天,一直在下雪。
  最要紧的,此地若要作了要塞当真易守难攻。尤其是封山的日子,进出镇子仅有北山西山相间一条小路,若要埋伏,也便是这里了。
  天又下起了雪,零零星星,月牙早是不知藏去了哪里。一片阴霾。
  佐伯孤身一人站在路口,没有灯光,无月无星,饶是天生鹰目也辨不分明。常年习武磨练出的本能并没觉察到伏兵。他暗自揣度了下,把地形优势也考量在内,自己在倒下之前,应该可以完杀百人。
  再多坚持一分的话,或许可以再多扫平一些障碍。
  不二与手冢必定会走。那么,在他们安全之前,只要佐伯虎次郎还活着,便不会有人伤他们分毫。
  不二,往日是你拼死护手冢周全,今日,换我来护你。
  佐伯凝神,静立于路口。雪落无声,没有影响到他的判断。很奇怪,方圆五百米之内,他感不到一丝他人的存在。
  当真没有伏兵?还是相距太远?抑或是,敌人太强?
  不管怎样,自己软禁了幸村,若他有安排大军伏击,那么伏兵总会按捺不住。思及此,佐伯慢慢放出杀气。
  ——来了。
  真气已一触即发,佐伯屏息。来人行色匆匆,在黑暗的小路上走的毫不困难,步速很快,不过没有杀意,像是只在赶路而已。
  如此难行的天气,不提灯笼便赶路?佐伯不信。
  “——这位兄台。”
  远远的,来人忽地顿住,向佐伯打量一下,紧赶几步上前来。
  近了才看见,来人一身黑衣,身形健壮,体格匀长,面目看不太清,棱角倒是分明,刀削斧凿一般。他向佐伯浅浅作了个揖,声音不怒自威,措词稍显僵硬,态度倒还诚恳。
  “不才,敢问兄台何事?”
  佐伯不敢掉以轻心。就算这人没什么杀意,但分明是练家子,这么伸手不见五指的天气还能远远看见自己,根基甚是深厚。
  “兄台可曾见过一人?”来人语气急迫,“是位小兄弟,长得很秀气,应该是别了把玉箫,头发和眼睛都是紫蓝色的,头发打卷,看起来气色不好,但是很漂亮的。”
  ——这人,寻幸村?
  “兄台说的这人,可是穿了件银皮袄,里面是杏黄色外衫的?”
  “这个鄙人不知——兄台可是见过?”
  来人眼睛分明一亮,在暗夜里倏地闪了一下。
  “——若在下没弄错,此人正在在下家中。”
  “——他?在你家里?”
  ——差一点出手。听到这句话那人一惊,几乎要扑上来揪住佐伯的领子喝问,杀气大盛,佐伯差一点本能地把袖里的金针打出去。
  “实不相瞒,在下是当地一郎中,兄台所说的这人是被乡亲送到在下的医馆的,体质太差又兼连日赶路劳累,昏倒在街上了。在下刚刚抢回一条命,来这边看看有没有人寻他,正巧碰上兄台。若正是兄台所寻之人,便太好了。”
  “精市……”
  那人眼中真真怆然,表情依旧模糊在夜色里。佐伯冷眼看他沉默片刻,敛起情绪向佐伯又深施一礼:
  “还请兄台带鄙人去见他!”
  “那是自然。”
  此人一定和幸村有关。既然这里无人,至少当下还按兵不动,这人来意又不明,不如顺水推舟,一同软禁起来更为妥当。
  “在下佐伯,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迟疑了一下,简短地应:
  “——弦一郎。”
  自称弦一郎的人很寡言,除了开头询问那几句外,一路再未开口,只紧紧跟着佐伯的步子。进了镇子便有灯光从民居里透出来,大点儿的宅子外还有灯笼,影子拉长又缩短中佐伯留心打量了他一下,嘴角始终抿直,眉毛皱紧,长相不可说不端正,却严肃得怕人,头发墨黑俱束在髻里,没带冠,小雪在发顶薄薄洒了一层。
  “前面便是了。”
  佐伯刻意调整吐息,不让身边的人察出端倪。眼见到了医馆的巷子,他扬手指指,很随意地搭了句话。
  “嗯。”
  弦一郎只是应了一声,脚步更急了。
  “——说起来,兄台的名字听起来真是耳熟啊,在下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普通名字,乡野常见也是正常。”
  “这边请。”
  每一句都滴水不漏,佐伯只得放弃套话。绕进巷子,医馆已经上了门板,门外挂一盏灯笼是为方便夜里求医的病人。对面的巷子里没什么动静,也没挂灯,不二他们从来没这个习惯也没什么必要。佐伯引弦一郎至门前,寻思着该不该叫门。是让这人见到幸村借机探出两人身份来意,还是单独软禁更保险?佐伯一路上都在寻思,没见过这人的身手,不敢贸然决定。
  “佐伯兄,”弦一郎抬头看门口的招牌,“就是此处?”
  “——正是。”
  走一步算一步罢。拿定主意,佐伯抬头笑道:
  “师弟们不长记性,知道我出门还上门板,这就叫开——”
  他刚刚抬手欲叩,身后对门的宅子吱呀一声,门却开了。
  佐伯本能地一回头,先出来的是不二,盘发蒙面,换了深色的装束,单手紧扣着腰间剑柄,刚刚开门出来,一抬头便愣住了。
  他之后,同样打扮的手冢右肩绑着一个包袱也迈出来,见不二站住,诧异抬眼,也愣住了。
  “——不、不二……”
  佐伯只道是不二还生自己的气,他自己也尴尬,叫了一声又不知下面当说些什么,只喊了名字便局促地顿住了。
  不二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死死盯着他身旁那人,蒙面巾遮住了口鼻和尖削的下巴,一双眸子愈发亮得悚人。他直直地盯着弦一郎,看不见的嘴唇喃喃念道:
  “真田……”
  ——既而,扣剑的左手拇指一弹,剑已出鞘,不二一抬臂把手冢挡在身后,瞬间杀气大盛:
  “——真田弦一郎!!”
  佐伯忽然,明白了那种“耳熟”缘何而来。
  当今圣上初登大位,昭告天下,新帝庶出真田贵人,名讳弦一郎。
  的确曾是乡野常见的名字,只是数日之前,已成天下至尊至贵。
  佐伯狠狠一惊,张大嘴差点叫出来,而不二也在这时警惕地看过来。
  看向了,真田身边的佐伯。
  那一刻,蓝眸中瞳孔一瞬缩小,继而至恸。
  “……佐·伯·虎·次·郎!!!”
  不二银牙咬碎,喝出佐伯名字时,胸前重重起伏,仅一下便生生克住,舌尖一探抿去了唇边隐约一现的血迹。
  “我、我竟最后还信了你一次……”
  一声喝出,不二脚下踉跄一步,被手冢快手支住。他眼中已没有丝毫暖色,寒极利极,伤极痛极,那种被至交背叛的绝望与狠戾从心底倏然烧到眼里,焚尽了佐伯的整个世界。
  “我居然信你……而你也背弃了我……害我、害Tezuka——”
  不二剑尖失控地抖,牙齿颤得语音都混乱了。手冢抚他的肩,他却一下子挺直了脊梁,眉目冷厉而陌生,一字一顿咬得清晰分明:
  “我二人各欠你一命,今日便还了你、还你一世荣华富贵……从此以往,你我各不亏欠,便在今日,效古人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未等手冢反应,不二一把扯下面巾,苍白着唇一挽外衫下摆,举剑“哧啦”割下大块,连面巾一道重重掷在路上。
  掷在,两人之间。
  “……”
  佐伯完全无法反应。
  冰冷的火焰从不二燃烧的眸子袭上全身,分不清是至寒还是至痛。
  他甚至听不到不二再度提剑护住手冢,又对真田说了些什么。
  听不到真田的回应。
  听不到渐渐起了北风。
  只看到灯笼摇晃,一地碎影。
  听到雪片静静在耳边落下,窸窣如同花开花败的声音。
  ——不二已经失控了。
  从未有过这种架势,一向闲雅淡然的他此刻摒弃一切气度风姿,像只小兽一样咄咄逼人地护在身前,手冢真的,很心疼。
  他拍了拍不二的肩,熟悉的体温令不二稍微回神。然后手冢上前,换将不二护在了身后。
  他摘掉蒙面巾,上前两步走到真田面前,然后坦然跪下,以君臣之礼,但笔直地跪拜。
  双膝跪地,上身却挺直,只是一拜而已。
  “皇兄——不,圣上,罪臣国光替不二向圣上请罪。”
  真田挑起眉,不动声色地看自己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皇弟。先皇太后早去,未留嫡子,手冢的母亲虽未封后,但执掌后宫凤印,手冢便是嫡出。这个弟弟自幼自律好学,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又通晓治国之道,一直是父皇心头至宝,十岁立太子,便没可能撤封。自己虚长几月,只因庶出,母妃不得宠,再多的努力也敌不过这个人,这个本应是当朝天子此刻却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只是,纵然跪下,这个弟弟仍是不卑不亢,无法折辱。
  “成王败寇,国光早已认命,”手冢昂首,平静地说,“事已至此,国光再无妄念。实不相瞒,国光在太子之位一十二年,真正力争不过六年,只为一人罢。现在国光毕生之愿已得满足,但请圣上看在往日兄弟情分上应国光一求。国光从未说过这种话,只说一次——求你放过我们,我和周助。若圣上应了国光,国光在此向天地鬼神及父皇母后在天之灵起誓,再无非分之想,否则天诛地灭。”
  “若圣上不应——”手冢顿一下,侧头看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的不二,“国光不忠不孝,愿与周助并肩血战,但求同年同日死。”
  真田扬起下巴。手冢目光与语调同样平静,不二站在他身后,一手握剑一手已暗暗捏诀,视线只在手冢身上,分明笃定无论何时都要同进同退。
  一下子,很羡慕。
  “——朕来此,不是为了你们。”
  真田缓缓开口,双手负在身后,并无出手之意,也不像要调兵,只是皱眉:
  “朕是来寻朕的丞相的。这人——”他看一眼佐伯,“这人说知道精市下落,没料却碰上你们,莫不是你们对精市不利?”
  “若精市有什么不好,”真田压下声音,森然道,“莫说求朕——朕让你们同死都不能!”
  手冢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他只知幸村或是寻来了,详情却不知。不二上一步欲扶手冢起身。他不跪,也不愿跪。从一开始,他的天子唯有手冢。
  医馆的大门便在这死寂中缓缓打开。紫发的男子只着单薄杏衣迎门而立,垂首,低声唤了一句:
  “——弦一郎。”
(十三)
  “殿下,不二,可否看在在下的份上,让在下一个说话的地方?”
  面对幸村温和的笑意,不二冷眼,一言不发。而手冢搭不二的手起身,用深黑的眸子瞟了幸村和真田一眼,大方的让开了身后的门:
  “寒舍粗鄙,如不嫌弃便请二位进屋谈。”
  这样沉声说道,手冢用手臂环住不二瘦得快见骨的肩膀,于是不二顺从地柔软了线条,仍是一言不发,却也释掉了大半敌意。
  幸村的来意始终成谜,现在又加了真田,不二绷紧的神经有些吃不住,只想着要怎么快些走。只是幸村所说的,他始终在意。
  ——罢了,自己终究是决绝不下。Tezuka要怎样做,便依他吧。
  这连日内外操劳,他真是累了。
  眼见手冢不二将两人让进院子,佐伯方回神,顿时手足无措,见不二甩袖跟进,他抬步想追,又不知该如何分辩,站在路上急切又犹疑。手冢侧头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几分歉疚,开口却是:
  “佐伯君若不介意,还请搭把手,出门前周助把炉火都熄了——”
  “啊——嗯……”
  佐伯迟迟疑疑应下来,见手冢进门,忙也跟进去,几步赶到正屋里,擦燃火石烧热屋子。真田幸村两人已进里屋,门掩住,不二坐到正屋渐渐暖起来的炕上,垂首顾自想着什么,手冢卸下包袱也坐过去低声交谈。于是佐伯蹲在炉子前,只拼命扇着火。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耳朵都灵敏,一层墙根本什么都隔不住,听或不听,只在有意无意之间。
  他们都该离开,只是一时谁也不走。
  火焰必剥作响间,佐伯听到幸村低低地一声叹:
  “陛下……您不该来。”
  果然是当今圣上御驾……佐伯只暗暗念了一句,毫无反应。这一日下来惊愕太过,或多或少他已预料到了。不二官居相位,手冢身份昭然,真田若是新帝,那么来投不二又被真田苦寻的幸村只可能是工部尚书幸村精市大人,那个不虚传言花一样婉约却又山一般沉稳的青年。
  “朕说过朕许你唤我弦一郎,朕——我也与你当‘你我’相称。”
  这是真田低沉又几分急迫的声音:
  “精市,为什么不告而别?我——朕的江山也是你的,这相印朕随身带来,今日你必须接!”
  “——不接便是抗旨之罪么,弦一郎?”
  幸村低低苦笑。弦一郎,果然,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永远都不可能给我我想要的。
  因为我,始终也矛盾着,困惑着。
  屋里很暗,幸村进屋时点了灯台,残油有气无力地亮着,他玉一般的容颜阴影深深。幸村抬眼,浮起一贯的笑容凝视真田,恍如当年的亲王府,尚书府,恍如月余前他们依然亲密无间:
  “陛下舟车劳顿,早些安歇罢。明日一早便请回宫,宫中不可一日无主,国中不可一日无君。”
  “精市你若一起,”新帝用笔直的目光笃定地看幸村,“朕当下启程都可以。精市若不走,朕也不走,倒要看看此地有何妙处能留下两位丞相乐不思蜀。”
  “陛下若出此言,”幸村笑得苍白,“罪臣误主,只得万死以报国了。陛下当真要看臣身死才罢休么?”
  “精市,”真田面上微微动容,眼神已恸,“你何苦?朕为天子汝为丞相,有何不可?你一直说要像不二那样——你又是为何,在朕的一切都已步入正轨之际,你却离朕出走?”
  “——因为臣不是不二周助。”
  幸村仰头轻叹,修长的脖颈青白,细瘦得不堪重负。
  因为我不是不二周助,你也不是太子国光。
  所以,我们注定不会像他们那样,坦坦荡荡地并肩而行,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是位及人臣还是耕田织布,到生命尽头都会执手并肩以背相托。
  弦一郎,我幸村精市,是喜欢过你的。
  在我年幼挣扎于病榻几乎要放弃这具虚弱的躯体时,你曾给我过前方,让我坚持下来的那束光。
  但是现在,你已无法再给我未来,给我生命的方向。
  幸村尚还记得,当得知不二拼死护手冢脱走,甚至手刃一千禁卫军时,他那时还没有担心,没有愧疚,只是即将达成夙愿的紧张攫住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战栗起来。
  操办完真田的登基大典,他才彻底放松下来。
  没来得及喜悦,便已迷惘。
  十数年来忍着病痛暗中布局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的生活终于得偿所愿,那么——
  之后呢?
  他从没想过,之后要怎样和真田在一起。
  幸村想要找知己至交把酒畅谈,却发现不二已经走了,据说受了重伤,死生尚不知,再无人能与他放纵地赏月赋词,谁输了词令便罚酒,罚不过三杯便从对面探身过来笑微微地按住他的手道精市你再喝酒要醉了,回头又该不好了。
  他让真田得到了他想要的,却失去了自己曾拥有的。
  并且,真田不可能,他也不可能,如曾经的手冢不二一般,只并肩立于朝堂之下,便温柔了一江春水。
  那眼神中,擦肩时,言语里,进退间,一分一秒都是连他们自己都不自知的缱绻。
  “陛下,我不可能像不二陪在手冢殿下身边那样,陪在陛下身边。”
  他对不二说,若是真田,他也不会懂。
  他说,我此生,都不可能有你这般并肩的勇气。
  并且,也没有勇气,让苦心打下的江山,因自己与真田授人以柄而摇摇欲坠。
  没有勇气去问真田,是否愿意像那两人一样执手而行。
  最没有勇气去扪问,自己,是否还一如既往。
  所以,我以过去的年月赠君一个新的山河壮丽,一个新的身份。
  然后,也请还一个新的我,生无所恋,重头来活。
  幸村退一步,深施礼,躬下的身影温和却执著。
  真田又急切地说了些什么,破天荒地说了很多,很久,幸村只沉默。
  他从来动摇不了他的。若不是他生在帝王家,若不是他自幼体弱,本来应该是他挥袖立于世界顶端,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他做他的幕僚,为他步步算尽,也只是因为他甘愿而已。
  
  
  不二全身发冷。
  是鲜有的寒意,缓慢游走于血液筋络中,手脚冰冷,肌肉绷紧。他的左手始终搭在剑柄上,垂着头,思绪杂乱。
  他无法放松,全身都紧张着,随时准备应对敌袭。
  有一刻,他想过趁现在提剑杀进去,劫真田为质。他从来不信真田,劫幸村胁他怕是无用。已经释服加冠的今日真田会比以往惜命,那么自己便有胜算。
  但是,是手冢让他们进屋的,那么身为辅臣,自己理应顺他而行。
  就算是逃亡在外,手冢依然有皇家血脉的筹码。
  只是,不二不敢想,手冢这招棋胜算几分。
  若手冢所说完全无用。若真田以自己的家人来要挟……
  此刻,他如同又回到了丞相府中,手持太子密谕苦心琢磨。摒退所有下人,能信任的唯有自己,不能寻求靠山,不能有一丝破绽,不能和任何人商议,不能——
  不能依靠任何人。能把握的,只有一己之力而已。
  ——左手背上,覆上了薄凉的体温。
  背上也有暖热的胸膛靠了过来,手臂环过肩膀拢住,不二霎时从纷乱中惊醒。
  “——相信我。”
  手冢的嗓音很哑。他尚未痊愈,方才在门外一道说辞下来铿锵有力,不二明白他也只是硬撑着,此刻放松,语音里嘶哑便掩不住了。
  “说了跟我走,便交给我。”
  还是只有简单的词句,但是,一字千金。
  手冢的体温还是偏冷,真气也只是刚刚疏通,战力并没有增加多少,真要打起来,不二还是要分心护他。
  但是,只这么一个拥抱,竟真的安了心。
  ——不再是一个人。
  不再用步步为营。
  可以示弱可以求助可以依靠可以——任性。
  相互应许的那刻起,他们便只需要彼此的存在。
  手冢低下头,感到怀里那人终于真正地放松了身体,然后缓缓地呼出一口提了很久的长气。
  他看到不二仰起头,眸中终于又蓝得透彻。数年未见过的色泽。
  终于又微微笑了起来,唇角上扬,眼睛没有弯,眼底却是柔和的。
  全然交托。
  于是手冢也松下了唇线,抬手揉了揉不二的头顶。
  佐伯手里拨着火,里屋的动静早已听不进。
  只是空空落落。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都各怀心事之时,里屋的门开了。
  真田一个人走出来,脸色青灰,极其难看。
  他直直地向手冢和不二走来。两人对视一眼,先后站了起来。
  真田站定,目光笔直地盯住手冢,手冢不避不让,坦然回视。
  不二在手冢身后半步,静静调息。
  佐伯也站了起来,缩手扣住了袖内金针。
  “——太子国光。”
  静默半刻后,真田突兀地开口,手冢闻言目光一跳。
  “太子国光,”真田顿了顿,顾自道,“思敏以敬,谨饬自持,然不幸早逝,实乃皇家之大不幸。因其平生沉静寡言,思虑深远,夙夜敬畏,小心克勤,谥慎王。手冢贵妃追谥慎淑后。”
  “丞相不二周助,忠贞恭明,随先皇而去,实乃大忠之举。因其德美才秀,经纬天地,故为‘文’;刚德克就,法度修明,故为‘肃’。特谥文肃公,准予国葬,三族内各加爵一等。”
  说完这些,他摆摆手,径自出门。
  背影几分落寞。
  “Tezuka……”
  不二低声唤。手冢回身,轻轻点了点头。
  佐伯初还迷惑,待到真田出门,便明白了。
  二人从今便是已死之身,再不会有纷争了。
  “——手冢君,不二。”
  幸村从里屋出来,倚门站立,疲惫地笑,眼神苍茫,宛若瞬息已过几十载花开花败。
  而又,如释重负。
  “这是圣上留下的。”
  幸村缓步走过来,从袖里抽出一叠银票。
  “我自己有带够银两,这些是给你们二人的。”他诚恳道,“不为补偿,只为答谢二位为江山——罢了,怎样理解都好,今后日子还长,总要有使用的。”
  “毕竟,今后就要自食其力了,有点本钱什么都方便。”
  “——呐,周助……”
  见手冢不二两人俱沉默,幸村软声唤不二,抓过他的手意欲强塞给他。
  “——哼。”
  蓦地,不二嗤一声,一翻腕甩开了幸村的手:
  “演得真好,幸村君当真才艺超绝。”
  盯着幸村的眼睛,不二冷笑,清清楚楚地说。
  “你以为,我会再一次被你骗过么?”
  不去看任何人,不二一转身,长发俱松散下来,他也不管,拎起炕上包袱背上便向外走:
  “Tezuka,我们耽搁太久了。”
  幸村合眸叹息,这次是真的心冷了。
  他永远的,失去了这个知己。
  “——周助。”
  手冢反手抓住不二的手,不二停住,咬牙,固执地不回头。
  “周助,太晚了,不急在一时。”
  手冢沉声安抚不二,手里加力,稳稳地握了握。
  然后他看向幸村,正色道:
  “幸村君用意为何,都与我们无关。若此事当真就此了结,那么再好不过;若不是,正如我方才所说,不过再战一场,不管死生,我和周助终归是要一起的。”
  他顿了顿,好笑一般扬了扬嘴角:“御封谥号都已经有了,到时候还要请幸村君和佐伯君帮忙操办后事,我二人合墓便足矣。”
  “周助,事态已定,早走晚走不过一夜,先休息。”
  说到这句,手冢把沉默的不二拉回臂弯里,好好地按住他不愿抬起来的脑袋,自己抬眼看幸村和佐伯,送客之意分明。
  ——总之,我们会一直到最后一刻。
  于是幸村和佐伯先后步出院子时,风已经冷透了衣衫。
  蚀骨断肠的伤感。
(十四)
   始终还是下着雪,整整一夜。
   幸村是早就睡下了,毕竟还是曾位极人臣的贵公子,佐伯嘱树把仓库好生拾掇了一下,把自己的床抬进去给他,铺了厚厚的毛皮,又生了火盆让他独自睡。里屋仅一张两人睡的火炕,让给了切原,嘱树和葵好生看护着,自己在正屋支了张床板,和衣睁着眼躺了半个多时辰,还是睡不着。
   于是起身,坐到桌前,提笔斟酌写了几张方子,仔细折好,放下笔抬头房间灯台结了烛花,不觉又痴了。
   说不出来的难过。
   怔了片刻,佐伯还是站了起来,开门出去,迎面寒风一个激灵,他裹了裹外衫,回身掩门,慢慢走到对面门前,几度抬手想敲,还是放下了。
   挣扎几次,不抱希望地轻推一下,门竟是没有闩。
   不由自主地举步进门,绕过影壁。近一月来每日都如此走,已熟悉了脚下每一块砖,砖缝里残的几颗枯草,正屋夜里透过窗纸亮着的昏黄的光。通常手冢是坐在灯下的,剪影颀长,不二会在角落里静静地忙着什么,不说话,时光都显得悠长。
   这时若佐伯进门,不二会笑盈盈地迎上来,交谈几句便去里屋铺床,手冢每次都是点一点头,没什么别的表情,但神色郑重,每次治疗完都会认真看着佐伯的眼睛再次点头致谢。
   恨不能此间便是永远。
   佐伯甩头强令自己回神。脚步很轻,尽量不惊扰屋里的两人,不过那两人都是武艺高强,大概已觉察到了罢。
   大门未闩,里屋灯也晃着,却始终无人应。
   佐伯孤身站在门前,远远地望正屋紧闭的门,胸口堵得他神思恍惚。
   不知自己站在这里,是盼着见,还是怕着见。
   每每回忆起不二烛下那滴泪,那轻若梦呓的话,那呵斥那寒冰般的眸,他便如被一遍遍凌迟,伤得体无完肤。
   再被不二看哪怕一眼,他都怕会万劫不复。
   但若从此,再也无缘相见……
   又怎能忍受。
   于是只是站在这里,再要怎么办都不知道,只是想更靠近一点,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有轻响,正屋地面上灯影微微晃了一下。
   然后,一人披衣,护着一豆灯火,小心地掀帘出到正屋,影子长长地落在窗纸上,是手冢。
   他开门,立在门内,目光沉静地看着佐伯:
   “周助睡熟了,”他压低声音道,“外面下雪,进来吧。”
   漆黑的双眼笔直地看过来,佐伯顿觉局促,慌张地摆手:
   “不——不、别吵着了……”语无伦次地磕绊着,又拔不起脚来走,“我没事,就是看看——看看,我就回……”
   手冢静静地看着手足无措的佐伯,也不言语。片刻,他拢一下披着的外衫,跨出门槛回手掩门,在门前阶上坐下,又把灯台放到身侧。
   “过来坐,檐下避避雪。”
   “——草民惶恐。”
   忽然反应过来檐下披衣闲坐这人的身份,佐伯忙忙退一步,垂手躬身下拜。这是太子,纵然已失了皇位,也有尊贵的血脉。
   “佐伯君何出此虚言,”慎王微微皱了眉,声音低沉不容置疑,“莫不是看不起手冢?”
   “——不敢。”
   犹豫再三,佐伯只得依言坐过去,两人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中间点着一盏油灯,灯油剩得不多,小小的火苗在间或的风里摇曳不定。
   “方才周助心急,口不择言,冒犯佐伯君了。”
   沉吟半晌,手冢开口:“无心之过,还望佐伯君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佐伯涩声道,“换作是我,大概也会那样想,殿下能理解已是佐伯的荣幸。”
   “叫我手冢便可。”手冢道,“佐伯君豁达大度,我不胜感激。其实周助会那样冲动,也是因为他着实在乎佐伯君。正如周助所言,我们两人,各欠你一命。”
   “医者本分,谈什么欠不欠的,”佐伯低头微微喟叹,“换是他人,我也照样救了。”
   只是,换做他人,定不会如这般刻骨铭心,甚至甘愿放弃原则放弃生命。
   “佐伯君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与我们却是再生之恩,”手冢诚恳道,“来日若有幸得报,手冢定万死不辞。”
   佐伯没说话,心里翻江倒海,已是疼得无法言语。
   又过了不知多久,隐约听到里屋不二睡梦里沉沉地咳了几声。手冢再度开口:
   “我和周助明日便走,这些日子劳烦佐伯君太多,一时真不知能以何相报。”
   “明日——”
   佐伯倏地抬头。虽早已猜到,但亲耳听到还是会惊。
   “天亮便走,”手冢颔首,“周助毕竟还是不放心幸村,留在这里多有麻烦,又会连累佐伯君。实言以告,若皇兄反悔大军压城,我和周助真不敢说能保下佐伯君,真是惭愧。”
   “——我明白的。”
   佐伯又垂头,只盯着膝上交握的手。
   这两人的身子,他再清楚不过。
   纵使手冢毒已清,不二内外伤已愈,要对阵大军,也只一个“死”字。
   他蓦然抬头,急切道:
   “我——”
   话音刚出,已生生刹住。
   在手冢探询的目光里,他无法说出来。
   ——不放心你们,让我跟你们一起走。
   不可能的,手冢或不二,都不会同意。
   并且,自己已经不可能再一次,决意丢下一切不管不顾随他到天涯海角。
   有些人的一生,动情或许只有一次,冲动也或许只有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时机和勇气。
   因为一次的相遇,便耗尽了永恒。
   “我知道了,你们要小心。”
   面对手冢些微疑惑地表情,佐伯深吸气,终还是轻声说出这句。
   手冢点头。顿了一下,他从袖里取出两样东西递给了佐伯:
   “本来应该留些信物,日后好有个帮衬,但我们二人皆是已死之人,又是皇家讳言的身份,怕是反过来给佐伯君招惹事端。这是这宅子的钥匙,还有当初租下来的文证,拜托佐伯君交给幸村罢。他若真想留下,总要有个住处。”
   佐伯依言收下,怅然若失。
   “——手冢。”
   终于又叫出这个名字,佐伯几分挣扎,见手冢只平静地看他,佐伯长长叹息,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还暖热着,合方才写下的药方一并塞到手冢手里:
   “这丸药,老早就在配了,还得五天才够日子,一直都得贴胸靠体温焐着,现在连方子都给你,你替他收了罢……他不喜欢人参那药味,又非得靠参才能补,服的时候还不能就水,配起来挺费事的……五天之后,一日一粒,早起就服,半个时辰后才能饮水,只能是热水,药也得始终别离了人,凉了就走了药性了……”
   他惘然低头,碎碎地念叨着要注意的事项,贴胸藏了半月的药包一拿出来,整个心都随着递到了手冢手里,再也回不来了。
   手冢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把药包同样贴身焐好,低下头,郑重地道了声谢:
   “佐伯虎次郎,”他第一次,清晰地唤了佐伯全名,“若今生无缘再见,我手冢国光来生定衔草结环以报君。”
   “——没什么,医者本分罢了……”
   再度推词一句,佐伯的话寂寥在阵风里,散落如灯影。
   “——我回屋了。”
   静了一会儿,手冢起身,歉意道:
   “不二这几日夜里总共翻覆,怕他受凉,不敢多离开,佐伯君也请早休息。”
   “啊……”
   佐伯抬头,强笑了笑:
   “手冢君,你们两人今后保重。”
   “佐伯君也是。”手冢颔首,“也请烦劳照看幸村和切原。不得已失陪了。”
   他拿起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又向佐伯点点头,掩门进里屋去了。不二这些日子总是噩梦连连,常会死咬着手指挣扎着踢被子,他屡屡起来查看。出来这么长时间,不知是不是又不安分了。
   佐伯只怔怔坐在阶上,直到雪渐渐停了,东方熹微,亮起了一缕晨光。
   
   
   零落一夜碎雪,待到清早,天才渐渐亮得晴朗。
   医馆外的灯笼亮到半夜便灭了,积了薄薄一层雪。没有上板,门却紧闭着,有赶早来抓药的乡亲很是诧异,敲门候了一会儿也没人应门,搁平日好脾气的虎次郎早该急急忙忙扎着衣服迎出来了。于是道是虎次郎也有身子倦得时候,念叨着慢慢踏着雪就走了。
   手冢出门时,正见到巷口踽踽离去的老大爷的背影。
   他回首,不二向他微笑,伸手帮他把肩上的包袱再扎扎紧。
   “要是有时间,倒是想去县衙辞个行。”
   “有的是时间,”手冢轻声道,“都依你。”
   “罢了,”不二轻笑,“夜长梦多不说,万一县太爷再不放行——回头到哪里找个驿站,修书一封陪个不是就好了呐。”
   “也依你。”
   不二也出门,低头见自家门口到医馆门前清晰一行足印,怔了一下。
   抬眼看手冢,他正沉沉地看过来,神情欲言又止。
   “……我们的盘缠,还够买匹马么?”
   手冢一愣,倒也寻思了一番,最终叹气:
   “——这个,不清楚。”
   不二失笑,弯了弯双眼:
   “走一步算一步罢,实在没钱了,就去给人代写书信状子,走走镖——节俭点,怎么不是一辈子。”
   “——嗯,一辈子。”
   手冢颔首,左手又紧了紧包袱。从今以后,这肩上便只背负他们二人的全部,照样是一方天下。
   不二转身上锁,修长的手指细细抚过铜锁,“咔哒”一声,便关住了一段日子。
   他回过身来,手冢已伸手,握住了他青白冰凉的指尖。
   一如誓言。
   粗雕窗栏黯黄窗纸内,幸村拢拢肩上披着的长衫。
   透过纸上小孔,静静凝望两人执手的影子。
   并着肩,一步一步踏雪离去。
   而佐伯站在天井后伙房的屋顶上远远地望,已经守了半个时辰。
   看见不二又换回了初见的那件长衫,他手里攥着不二昨夜割下的那片袍子,心已成灰。
   此去经年,怕是再也无人说。
   不二随着手冢慢慢地行到巷口,刚要折进街道,忽然听到熟悉的一声响鼻,蓦地抬头,一人随便裹了件斗篷,一头都是雪,随意地倚着院墙神采奕奕地盯着自己,手里牵着马缰,汗血宝马早已不安分地踏着蹄。
   竟是白石。
   “替你养了那么久的马,”白石扬起下巴笑道,“再不领走,怕是要不认你了。”
   “——才不可能。”
   皱皱鼻子,不二孩子般顶了一句,张开双臂,白石一松手,白龙立刻撞进不二怀里,险些拱倒他。手冢撑住趔趄向后倒的不二,看一人一马没头没脑地相互蹭着脸,两双蓝眼睛都快要掉下泪来的样子,目光不觉柔软,抬眼看白石,虽然曾交战数月也只在两国使节往来时见过一面的这位国师叉着手,一脸的兴趣盎然。
   “没得皇子做了,”白石抬抬眉,冲手冢闲闲地笑,“要不要来我西域做回人质?不二可是说你愿意他才肯的。”
   “周助给你添麻烦了,”手冢护着不二,也抬眉应道,“哪里都是去,既然国师盛情,哪有不从之理?”
   于是白石挑起嘴角,笑得恣意:
   “不愧是手冢国光,这般干脆,如此一来不好生当回向导倒辱了我西域的名声!前面再买两匹马,我们这便上路罢!”
   手冢闻言皱眉:
   “怎好让白石君破费,一匹足矣,我和不二共骑。”
   “——只怕宝马不肯载你罢?”
   白石投了个挑衅的目光过来,手冢稳稳接住,两人相视,一个大笑,另一个也缓和了唇线。
   “白龙通人性,才不会使性子。”
   这么说着,不二已翻身上马,白龙四蹄急切地嗒嗒踏着,已是迫不及待想载重逢的主人快些上路。
   只是忽然心下怅惘,不二不禁回首遥望。
   还是那身挂白长衫,缝补了几处,一样简单地绾起淡成棕色的发,弯着细长的眸策马回顾,眼波剔透,淡淡地看过来,眼里只茫然一片冬日雪后碧蓝的晴空。
   佐伯鹰目,站在屋顶上怔怔地望,不觉喉头酸涩。
   一眨眼,泪便掉了下来。
   人生倏忽,一如白驹过隙,最初那一瞬的风华绝代还历历在目。
   只是你,即将远隔千山万水。
   而我已误了一生。
   
   
   《白驹》fin
   
   冰之灵
   2011-10-7 02:47一稿于家中
当局者迷是因为不得不迷,旁观者清是因为事不关己

守岁
——《白驹》2011年春节贺岁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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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d by 冰之灵
   不二从身边走过时,手冢正觉腰酸痛得快要坚持不住。
   当朝皇帝勤政廉明,不喜骄奢浪费,独爱听曲,每逢寿辰或添丁喜事都要大摆数天戏台。大年三十这天,更是一退朝就摆驾御花园水榭听戏楼,满朝文武百官、后宫嫔妃、皇子公主也都特下诏令节日七天不避嫌,同赏丝竹共辞旧岁迎新春。
   年轻丞相家中惯用的清淡熏香拂过鼻间时,手冢已正襟危坐了六个时辰,虽然一直坚持着端肃郑重一副专心欣赏的神情,腰背却早已暗暗叫苦。用余光侧瞟身旁,真田皇子同样是严谨专注的表情,而迹部早在几个时辰前就斜倚在椅背上,唤了好几个宫女过来轮流帮他捶打。
   上一次抬眼遥望父皇另一侧朝臣席位时,正见不二起身离席,朝服束得规规矩矩,笑容自在,从从容容地向父皇附耳过去。许是又要献艺?那次父皇寿辰,新拜了相印的他拗不过迹部的极力举荐,亲登台即兴填词操琴吟唱,词藻工美嗓音清越,更不提随乐而舞的娇美宫娥竟也被那偶一抬首眉眼间的风流轻易比下去大截。
   只是多花了一点时间去回忆当年不二技惊四座的天人之姿,一恍神,不二已从自己身后侧身走过。
   朝服宽大的袖间擦过熟悉的体温,手冢心念一动,面色如常,伸臂取了颗龙眼细细地剥,擦手时垂眼扫过指间方才被塞入的素帕,灯火通明间果见两个用山楂糕的汁水细细涂抹的淡红的字:
   假山。
   禁不住有些想笑,手冢微微抿起唇。这般小心谨慎,原来只是想怂恿他逃席啊。半真半假地在心里抱怨一句,手冢还是抬手召内侍过来,命其向父皇托病离席。皇帝正醉心于隔水传来的泠泠丝竹之音,摆手便应允了。虽然身为太子陪同君侧很重要,手冢起身时想,但不二难得在这种场合有事请托,自然不容忽视。
   穿过亭台楼榭,手冢挥退了随侍令他们自行回东宫,独自走过长廊,沿假山绕了半圈,正要从缺口进到里面,手臂被人一把抓住,直接拉到了一边。
   “——不二?”
   的确是不二,右手还抓着手冢的左臂,左手竖起食指比在微笑的薄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这边。”
   就这么拽着手冢轻手轻脚摸到假山另一侧,不二这才松开,甩甩宽大到极是不便的袖子,双手背到身后歪头含笑看手冢,眉眼弯弯煞是可爱。
   “怎的这次不在里面?”
   手冢随着不二压低声音,蹙起眉有些不解。假山里有个隐密的山洞,曲径通幽,是不二发现的,每次约在这里先到的都会钻到里面去等,免得招别人非议。
   “里面有人在你侬我侬互定终身呐。”不二耸肩,棕发高挽衣冠拘束的样子与他此刻的表情极是不搭,“Tezuka你好慢,害我听了半晌的墙角,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谁敢在这里做这些淫乱事——”
   手冢一听,眉毛顿时不悦地高高扬起,甩袖便要去揪,不二眼明手快地抓住他的袖子,双手一起使力把手冢硬是拖了回来:
   “罢了罢了,大过年的,我都没去追究Tezuka何妨放他们一马……倒是Tezuka,不问我作何叫你出来?”
   “你是有什么要事吗?”
   “……不是要事的话,Tezuka就要回去吗?”
   不二的笑容有些脱力:
   “只是上次说过的糖葫芦,Tezuka还欠我一次……要不要去?”
   “——现在?”
   这次轮到手冢无奈扶额。
   上次趁旬日,两人微服出宫,正赶上集市,不二喜得眉眼都是飞扬得意,拉着手冢穿街走巷东钻西挤,娇小的体格淹没在人群里就是寻不见,几次把手冢急出汗来。转累了也不回丞相府,坐在路边茶摊喝茶歇脚,不二一眼瞄见叫卖的糖葫芦,薄薄糖衣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耸动着鼻子非要买,无奈两人搜遍全身也只有几个铜板,刚刚好付了茶钱,大锭银子一拿出来就险些把小贩吓得背过气去,最后也没吃上。不二沮丧得一路碎碎念,既不要回府拿钱,也不许御膳房单做,只是说自己每日进宫出宫披星去戴月归从没时间,非要不体察百姓和下官疾苦的太子请客——直念到手冢不得不答应下次一定买给他才笑逐颜开。
   不过——今天?
   不二弯着眼拼命点头:
   “时机刚好啊,大臣小半都退席了,太监宫女们也正忙乱着,接下来台上是皇上最爱的一折戏,定是顾不上找我们——Ne Tezuka,今儿除夕,我还从没在这时候出过门,集上不定会有什么好东西呐……”
   他合掌念,满心期盼的样子让手冢着实不忍拂了他的兴致。
   也罢,自己还闲一些,不二是真真累了一年了,有朝没朝都夜夜点灯到深夜,从不休假更鲜少游玩,一年下来只休过一次旬日。难得父皇记不起找他,就顺了他吧。
   只是——
   “不二,我们就这般打扮?”
   两人皆是正式朝服,别说出不出得了宫门,这样走到街上还不知要多显眼。
   “啊,Tezuka你略等等——”
   不二闻声双掌一击,低头径自宽衣解带。手冢一骇,只觉头大,慌忙把他扯到山石的影子里。却见不二三两下扯掉朝服,里面竟是一套明显大了两圈的平民穿的靛青长衫。再要脱长衫的时候手冢汗都要下来了,里面居然是还有一件白的。
   “快快换上这个,我问裕太拿的,Tezuka穿应该还好——”不二不觉有他,把刚脱下身的靛青长衫塞进手冢怀里一叠声催他。手冢还有些没回过神,却见不二急着伸手过来给自己解衣,赶忙护住领口,暗自庆幸没有月亮,仅仅远处灯笼的几点光也照不出自己火一般烫的面颊。
   ……原来不二是有备而来啊。手冢愈发扶额,不熟练地系衣带,只见不二摘下官帽,解下发带重新绾了个简单的式样,棕发尽散在身后,飘逸出尘。禁不住想要唇角上扬,手冢照不二的样子也解了发,把两身衣帽随便包了包夹在臂下,抬头看看星斗,估摸了时辰:
   “快戊时了,子时守岁——一定要赶回来。”
   “……那不是才两个时辰……”
   不二登时有些泄气,扁扁嘴嘀咕了一句。手冢叹气,伸手挽住不二左臂,两人足下一踮便悄然飞檐越壁。
   “……宫中守卫,真是太大意了。”
   越过最后一道宫墙时,手冢皱紧眉低声道,不二闻言唇角不禁有些抽搐,随手冢在墙头轻轻一点,飞身掠出数丈,在某间低矮的民舍上稍停,重又整理装束,把朝服丢在屋顶,便一先一后无声地落到素日热闹非凡的街道中央。
   “——有哪里,搞错了吧?”
   先落足的不二直接呆愣在原地,半晌,才僵笑着回头向手冢求助般确认。
   “最近宵禁?”
   手冢不及不二兴奋,在刚出宫时就已察觉不对,随着落到不二一侧,环视一周,空荡荡没半个人影。
   “自然是没有,我一早问过知州——”不二双眼张得大大的,急道语无伦次,两手胡乱比划着,“不是应该——很多很热闹,很多灯的么,晚上,这个时候——”
   “不二,你夜里出游过几次?”
   约摸明白哪里弄错了,手冢抬头,大致辨明了方向,估摸着从皇宫正门到户部和丞相府的路线。
   “——出游的话,两次,还是三次……”
   不二登时有些泄气,手冢好笑又无奈。也罢,勤于政务并不是不二的错,无论是先前任户部侍郎抑或是时任丞相,除了在宫中就是成日扑在桌前被公文掩埋的不二府大公子早已成了美谈,手冢有时听起来只觉得心疼。
   “两次,都是上元?中元?”
   “……大概……”
   不二愈发沮丧,垂着头垮着肩。手冢叹气,随手捋一把恹恹散下的细软棕发,冰凉滑顺令他一时不忍释手。
   “——这位小兄弟,莫不是不知除夕家家守岁的传统?不是京城人氏吧?”
   手冢不二两人皆一惊,檐下深深的暗影里,一个如老旧风箱时喘时鸣的声音突兀响起,是裹着破袄瑟缩的老乞丐,花白胡子蓬乱纠结,眼窝深陷,蒙了雾的双眼在两人转过身来时蓦地亮了一下,如同雪夜一点萤火,转瞬便不见了。
   “啊,”不二低低叫了一声,手冢还未回神,他已快步跑过去,在老人面前蹲下,扬起甜美的笑脸,亲亲热热地唤了声,“老人家,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呵……”
   老人笑起来,双颊凹陷,已经没几颗牙了:“听口音倒不远,怎得连年三十休市,百姓各自回家守岁都不知?”
   自然不知,一个自幼在宫中,一个自幼在府中,哪里出来过。
   “嗯,我们刚来京城,家乡那边没这个讲究——”不二头也不回,向慢慢踱步过来的手冢随意地摆摆手,“老人家怎的不回?”
   “老儿哪有去处……”老人笑得颇有几分自嘲,“有一容身之地便是好,赶上有床薄被裹着,没被冻死……小兄弟怎么赶这时候出远门?年三十不回家,客栈都不定做你生意啊,说不准今晚还得跟我这要饭的一起露宿街头哪!”
   “谢谢您挂心了,”不二笑得极是乖巧,手冢真有几分弄不明白,只在一边站着。老人正在此时抬眼,见手冢尝试玉立,一派端肃,不禁也赞了一句:
   “这小兄弟,看起来真是做大事的派头。”
   手冢一愣,面上看不出,心里倒一时有些窘,倒是不二清清爽爽地笑开:
   “借您吉言,真真没有比他做得更大的了!——Tezuka,”他转头扬声唤,“还不谢谢老人家。”
   “——承您吉言了。”
   手冢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只得拱手,浅浅一揖。再一转念,从袖里掏出锭银子,俯身放在老人面前。
   “——唉,唉,这可使不得!”
   不出所料,见这么大的数目,老人一时惊得赶忙挣扎着要起:“承您这种大人物一礼已折杀老儿了——怎么受得起这么多——”
   “老人家您就收下吧。”
   不二暗自叹气,上次一锭银子吓坏了卖糖葫芦的小贩,这次手冢怎的还不吸取教训——无奈地翻个白眼,他软声劝老人:“得多亏您告诉我们方才那些事,能见到个人我们已经很高兴了——就当,向您再讨个口彩?”
   “那——那——那就推不得了……”老人直愣愣地瞄那白花花的银子,咽了咽口水,“老儿也不会说什么,就……看您二位都是有身份的主,大福大贵,感情也好,就——就祝您二位肝胆相照,同富贵共患难——呀,看老儿真是不会说话……”
   “——不,您说的很好。”
   沉默许久的手冢忽地肃然道,再度拱手谢了一礼。
   “嗯,真是非常好~”
   不二也笑得灿烂,起身后退一步,也施了一礼:“同甘共苦,肝胆相照,我们记下了——老人家,给您拜个早年,我们这便告辞了——”
   语音未落,他挽起手冢,眨眼间便轻身掠出去。
   “……原来丞相日理万机,只是纸上谈兵,连这等民俗都不知,险些出大问题。”
   在三层高的酒楼屋顶站定,见不二心情转好,手冢也不禁多说了几个字。虽说表情一如既往的庄重,言语间揶揄之意不二却听得分明。
   “是太子整日独坐高楼不知体察民意才对。”
   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还未说完不二已咬着下唇乐了起来。相视一笑,两人并膝坐在屋脊上,脚下千家万户一片灯火,抬眼星子也亮得若两人晶莹的瞳。
   “Tezuka能够看到多远?”
   搭手在额上,不二极目远眺,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
   “江山社稷,千秋万代。”
   手冢沉吟,正色道。
   “Tezuka好厉害,我也就只能看到那边那座山罢了。”不二凉凉地丢一句,手冢顿觉脸有些僵,“不过也有千里了吧,Tezuka你看……”
   他抬臂指,手冢随着看过去,估摸一下,摇头:
   “不到。大致五十里。”
   “是么,”不二有些讪讪的,“那次看地图,一千里外有镇名六角,群山环抱,我还以为是那里……”
   “确实是那个方向,”手冢忽然道,“我也看过,的确是那边。三面环山,气候宜人,倒是清静的地方。”
   “幸好没派兵过去……”
   不二双手支在身后,抬起头憧憬地望:“以后告老可以去那里开块田,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什么时候?”
   手冢冷不丁地问,令不二费解地看过来。手冢脸色有些沉,定定地看他,又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打算告老还乡?”
   神情颇有些凝重,不二无奈地偏头:
   “自然是老得再也上不动朝的时候罢……Tezuka觉得我会老得很快么?”
   “不……”
   手冢面色稍霁,随口应道。
   “所以至少还要三五十年呐……”不二放松地伸伸腰,“五十年……”他忽地一笑,“像是还要好远——Tezuka不是在着急着赶我走吧?”
   “怎么会。”
   手冢当即答,音色深沉语气笃定。
   “——不必这么认真呐,我只是说笑……”
   不二朗朗笑开,张目看满天星斗,眸中光华流转。
   “——不二。”
   隔了一会儿,手冢忽然唤。
   “嗯?”
   “很喜欢——田园生活?”
   “啊?”
   不二倒像从没想过,当真低头细细思忖了起来。
   片刻,他抬头,好笑地看手冢:
   “这样一问,还当真不好说……种地做工什么的,真要去以此谋生,八成连我自己都养不活罢……更别说七老八十的——罢了罢了,”他摆摆手,“本来还算有个念想,有点盼头,守着间茅草蓬门,闲来无事侍弄侍弄庄稼,晒晒太阳望望远山的——被Tezuka一深究真是煞风景。”
   手冢无言。被不二一数落,倒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所以,”不二昂起下巴,又重重点头,“算上糖葫芦,Tezuka又欠我一次。”
   “……好。”
   手冢再度无言。语气里或许还有一分不情不愿,心里倒是有些庆幸。多陪不二这样出宫几次,他求之不得。
   “对了,险些都忘了,我说什么硌得难受……”
   不二忽地“啊”了一声,翻身爬起。手冢不明不白,有些恍然,随着他起身,只见他四处张望了一圈,远远地看向从城中穿过的河,眼睛一亮,抓起手冢的袖子便在房顶之间飞跨。手冢措不及防,跟着踉跄了一下,第二步便抓回主动,两人衣裾翩飞,相携腾跃,十几个起落后在跨河的石桥边停步。不二松手,又四下找了一会儿,终于捡回两根干枯的树枝,递给手冢一根,自己先蹲下开始挖地。
   “——不二?”
   手冢愈看愈不解,张口唤了一声。
   “这个,”不二抬头,从怀里掏出两个手掌大小,两头尖中间圆的东西塞到手冢手中,手冢拿起来细看,紫红色的皮,硬的,实在眼生,“——红薯!听说民间都这样烘着吃,我家门房的小儿子给我吃过,比御膳房的什么金丝飞舞、双龙戏珠要美味的多呐!”
   “这、这样烘?”
   手冢难得结舌,他实在太了解这位天才丞相异乎常人的口味。不过,这种从未有过的经历倒是让他来了兴致,也一同蹲下来挖土:“这是要做个洞?”
   “啊,”不二兴致勃勃地掘土,“原先是埋在炉灰里,若是没有炉子,挖个坑埋进去在正上面生火也能烘熟,那孩子前些天,教过我的,准准没错!”
   “——哪里来的红薯?”
   手冢手下加力,连挖洞都是新鲜的事,心里还有分好奇,“你从御膳房要的?”
   “Tezuka莫管,”不二从侧挑的眼角飞手冢一个嗔怪的眼波,强词夺理,“在户部时宫中银子不够,哪次不是我拨,几千几万两地划给御膳房,现在顺它两个红薯算得什么。”
   “……罢了。”
   手冢觉得好笑,嘴边勾一抹,微乎其微的笑纹,不二正奋力挖土刚好错过。没一刻坑挖成了,手冢把红薯并排端正放进去,被不二大笑,随手把散土拢拢填进去,站起来抬脚跺实。
   “两根怕不够烧罢……”不二托腮,以素日批公文的神情埋头苦思,手冢也站起来拍掉手上的土,只看他,“罢了,Tezuka——”他毫不客气地挥手,“再去拣些柴草回来!”
   “嗯。”
   着实觉得有趣,手冢不介意地应,转身便走。找了几步,想起什么,随口便问了句:
   “不二,你可带火石了——是叫这个吧?”
   低头注意找脚下可有干枯的草,却迟迟没听到回音,诧异回头,却见不二笑容僵在唇边,抬头愣愣地看过来,半晌,才强自笑开:
   “Tezuka,”他上前一步,讨好地乖巧笑,“《韩非子》云燧人氏钻木取火——Tezuka可想一试?”
   手冢哭笑不得。
   “——方才埋到哪儿了?”
   他向不二走回去,弯腰找,地面被不二踩得平实,完全看不到掘过的痕迹。
   “……忘了。”
   不二也低头看了片刻,蹲下去四处摸摸,抬头怔怔地道。
   “……罢了。下次有空再烘。”
   手冢好气好笑又无可奈何,又觉这样呆呆的不二真真可爱,禁不住抬手拍拍他的头。不二蹲在那里几分懊恼,抬着天蓝的眼看手冢,像极了母妃过世前养过的小猫,跟人混熟了就这么不设防地瞅过来,满眼的期待亲近渴望抚摸。
   “就在这里坐会儿罢。”
   他拉起不二,牵他的手上桥。白石砌的桥,栏上雕着龙五子趴蝮,精雕细琢,龙头冰凉而滑润。手冢先坐在桥阶上,不二随着坐下,看河下渐融的春水,两岸灯火通明的房舍。
   “……若是开春那两个红薯能发芽,”并坐片刻,手冢忽然道,“不二你便算有些农活的天分。”
   不二愕然失笑,想了一刻,愈发觉得这句话有趣得紧,不禁抚掌大乐:
   “Tezuka是要说,如此就算果真告老归田也饿不死我是么?”
   手冢不答,眼中倒也有笑意隐隐闪动。
   若面前这人当真有意辞官归乡,他自是舍不得,却也定是不忍拘束他。
   朝堂之上含笑端凝风华绝代才气经天纬地的少年英姿的确令他倾心,但若不二当真无心于官场,他也只得放他自在。
   只是大概,不能陪他逍遥于世间,终是一大憾事。
   ——罢了,既然不二自己还说要三五十年,那么便安心享受这三五十年的光阴吧,感谢上苍赐予自己能如此陪伴他身边的岁月。
   就如此刻,不二于他身侧并肩携手同坐,摒去一切繁冗政务宫闱勾心斗角,低低哼着京城口耳相传的调子,温暖而柔软,简单却悠长的歌。
   这一刻,胜过万千红尘浮华。
   夜风渐凉,不知过了多久,不二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冷?”
   手冢记起曾听他弟弟裕太提起,不二天生体虚,自幼咳喘低热病症缠绵不去,长年习武后虽比幼年强健了不少,还是最受不住风寒。刚刚那一层层脱下来,现在真不知穿的多少,说不定只是几层单衣。万一大过年的犯起病来,真是不吉利。思及此,他动手就解衣,想要给不二穿上,手刚伸到腰上便被不二捉住,摇头,面上还是笑得温软,意思却坚定。
   “我们这便回罢?”
   手冢鲜有软下声调说话的时候,只是此刻句尾上扬,倒真有几分好言哄劝的意味。
   不二更是大摇其头,碧蓝的双眼瞪大,一派质询的口气:
   “不是说到子时么,Tezuka休要食言!”
   尚未说完,又是结结实实哆嗦了几下。
   “——街上又没有人。”
   手冢头痛,思考片刻,终于寻出理由来劝。不是说想来看热闹集市么,这般冷清怎得不二也玩得不亦乐乎。
   “谁说没人?”
   不二眨眼,忽地扬手一指,语气一下子欢乐起来:“看,这不便出来了!”
   果然,两岸的民居渐渐热闹起来,陆陆续续家家户户的开门出来,都到了河边和街道上。
   “——怎么了?”
   手冢大惑不解,侧眼看不二也是一副好奇的神情。
   就在此时,一声钟声穿破薄薄夜雾,从城郊钟楼响起,深沉厚重,悠悠回荡。
   瞬间,满城欢声雷动,人声鼎沸。第一颗火星正从手冢眼前亮起,紧接着纷纷都点起爆竹,火光接连成一片,炮声震耳欲聋。远处天边炸开烟火,五彩斑斓,流星飞瀑,正是皇宫的方位,夜空被照得亮若白昼。
   辞旧迎新的感觉,伴着人群欢悦的笑脸和爆竹声声,二十年来唯有这一刻才一下子撞进手冢胸臆,呼吸间都是真真切切的喜悦。
   想起幼时每年除夕乳母都要千叮咛万嘱咐的,手冢转头要向身边的人说几句吉祥的话,新年讨个开口彩:
   “不二,大吉大——”
   侧脸过去却看不二张口结舌,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诧异地用手肘碰碰,他才回过神来,却抱住头大叫了起来:
   “——惨了惨了已经子时了!”
   ……这就是你的新年第一句话么……手冢顿时觉得嘴角有些抽。
   “怎么办Tezuka要赶快赶回去才成,不然要误了守岁接神了!”
   差点抓散一头发的不二方寸大乱,急急跳起来拽手冢。当朝太子和丞相一同缺席,说不定会出大乱子的。
   “——已经误了。”
   手冢反倒是心平气和,冷静道一声。
   “……唉。”
   被手冢提醒才发现为时已晚的不二懊丧地叹气。
   “已经误了,不妨再多玩玩。”手冢早已想开,从容起身,重又牵起不二的手,“我是告病,应该不会有人寻。”
   “——可是我也是,告病……”
   太子和丞相一同病倒,不二低头,再度觉得初八上朝时会很有趣。
   手冢倒全然不顾,只牵着不二下桥,直向人群走去。在离一群孩子不远处站定,回身看正苦笑着琢磨如何找补的不二,目光一下子柔软,轻声问:
   “不是嫌不热闹?百姓家的爆竹,可想玩?”
   ——这是Tezuka会说的么?
   习惯了两人同处时自己制造状况手冢头痛跟随的不二真真呆住了,茫然地眨眼。手冢也不去管他,松了手径自走过去,清清嗓子,正想着要如何开口——
   这一片,却静了。
   周围都喧闹欢笑,独独手冢面前的七八个方才还嬉闹的孩子,一下子静了。
   手冢正纳闷,躲在最后面的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姑娘扯扯前面男孩的衣角,怯生生问一句:
   “哥哥,这就是——‘年’么?”
   ——“年”?
   手冢愈发纳闷,面色不觉沉一分,顿时,那发问的小姑娘哇地哭了起来:
   “呜哇哇哇——‘年’来啦!!!”
   ——稍等。
   莫不成,指的是传说中相貌狰狞头顶触角一年食一次人肉只怕红纸火光和炸响的,“年”兽?!
   手冢脸色顿时颇为难看。
   “真、真的是‘年’吧?”
   “——好可怕!”
   “快丢、丢他!”
   手冢百思不得其解,见孩子们竟纷纷把手里的爆竹点燃丢过来,只得匆忙躲闪,罕见的狼狈不堪。
   ——他怎么知道,虽然自己相貌清俊仪表堂堂恍若谪仙,却一身的肃穆凛冽,面无表情气息冰冷就这么格格不入地直接走过来,自然会吓到小孩子。
   “——不、不二!”
   连退几步,有些招架不住,手冢忙忙唤不二求助。
   “——呵呵。”
   不二终于缓过神来,想要大笑,强忍到肚子痛,倒也应声上来挡在手冢身前。孩子们只见又来一人素衣棕发,五官清秀漂亮微笑宛若春风拂面,倒是少了一分怯意。
   “怎么会是‘年’呢,”不二环视一周,忽地笑开,扬声向孩子们说,“‘年’是兽,这个分明是人形嘛。”
   “……是吗?”
   闻言,孩子们几分信了,回忆起祖母炕头讲得,好似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啊,”不二忍笑郑重点头,“古曰‘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把后面的“足”字咽下,不二回头看一眼手冢稍缓和的脸色,转回来对孩子们谆谆道,“这明明是‘山魈’么——”
   ……不二你——!!
   片刻沉默,紧接着更多的爆竹从各处飞来,手冢只得挽起不二飞身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哈哈、Te、Tezuka你——哈哈哈哈——”
   直到飞檐走壁到数十丈开外,转又回到刚出宫停落的屋顶上,手冢才松手,而不二扑通坐倒,直笑到全身发软,抱着肚子直呼痛。
   “——不二。”
   真想恼他,终是不忍。手冢抚额,最后还只是无奈唤了一声。环视一周,见到他们丢下的两包朝服,便独自去拣回来放在两人面前。
   “……当真该回去了。”
   不二终于断断续续地笑够,看见朝服,顿了顿,轻声道。
   “嗯。”
   已经误了守岁接神,两人又都是称病,不二倒还好说,万一皇上一时兴起摆驾东宫探视太子一眼,或者派人去太医院询问病情,再好意下旨令太医前去丞相府亲诊,再或者真田迹部幸村忍足随便好意一走动——可能就麻烦大了。
   两人皆无言,只各自穿衣系带,重束发戴帽。整装完,又是当朝太子与名动天下的少年丞相。
   “……臣这便回府。殿下也请回宫,恕臣不送了。”
   相对片刻,不二垂首敛目,拱手简单一礼,是提醒也是不舍。
   “——嗯。正门那里,记得关照。”
   不二按理可是要出宫回府了,如果没有出宫门的记录,说不定又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是,谢殿下提醒。”
   手冢颔首,抬眼看皇宫。华美的宫墙内人影憧憧,琉璃灯软光摇曳,钟鼓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一片繁华乐景,却唯有其中之人才解其中之味。
   子时已过,他们当真该各自回返了。明日祭天再见,又不复今夜之你我。
   “——不二。”
   正欲飞身的不二闻声倏然回头,手冢稳稳站于屋檐之上,长身玉立,又是那第一眼所见指点江山的意气。
   “你说的灯,还有集市,”手冢缓缓道,字字入耳不容错辨,很清晰,“上元,我陪你。”
   上元灯市,这次我们不陪驾高楼看朝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听嫔妃步摇阵阵掩笑声声,我只陪你。
   “……啊。”
   星夜下,不二终于笑开,笑意从微扬的唇畔渐渐爬上眉梢眼角,一展颜仿若一世花开。
   两人都想起那年上元,十六岁的当科状元新入朝上高楼觐见。一人官服繁复从父亲身后走出,盈笑恭然一拜,眉宇间凝遍一室芳华;另一人玄衣素冠,静静回转身,双眸间落尽漫天烟花。
   倏忽间,白驹过隙,他们已并肩数年。
   “Tezuka可记着,休要赖了我。”
   “嗯。”
   明年,后年,每一年,我只陪你。
   与江山无关,只是你我。
   
   《守岁》fin
   
   冰之灵
   2011-2-6于家中
   
当局者迷是因为不得不迷,旁观者清是因为事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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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鸿

——《白驹》续番外(不公开番外试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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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d by 冰之灵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当时年少,倾城风流,盛世长街,遍地落红。月下十丈软红尘,一江春水东流去,尽天下美景不敌亭下对面那人灼华夭夭,扬袖斟酒,低语轻笑,发上细细的簪腰间莹莹的玉,常不离身的剑上金灿灿的穗,幸村都记得。

是谁家新添了公子?总之宴请满朝重臣,去与不去都是面子上的事。幸村从不喜欢这种喧嚣的酒席,不过歌女娇舞女柔,推杯换盏一来一去总是辞不掉。只是太子会去,那么弦一郎必也要去,如此一来自己也只得去。

幸好,不二也去了,坐在自己身边,笑盈盈地把玩酒杯,任谁来敬都端得干脆,连幸村的份也抢着喝,看起来真真酷爱这杯中物。

几巡酒后,不二睁着晶亮的一双眼定定地看过来,唇色嫣红,面容却刷白,低低声软音唤他精市,鼻音拖得长长。

于是幸村笑道周助你醉得都不成样了,一边举箸搛他爱的点心填他的嘴一边左右找裕太,四下却无人了,只他和他。

他还一声声唤他精市,愈唤声愈低,音愈冷,幸村一声声应着,起身欲唤下人去找太子或者弦一郎来,却听不二忽地一阵急咳,一口呕出一片心血,幸村惊愕握住他的肩,才发现那艳艳唇色竟全是血的猩红,惯穿的白衣胸前点点梅落,逐渐透出一片狰狞的血色。



………………………………………………………………



思绪正纷乱,幸村忽然侧耳,隐约有马蹄声急促。他摇摇头,怕是幻觉吧。

但很快,蹄声越行越近,须臾已临至院外门前,一声长嘶,蹄声骤止,紧接着有人砰砰地拍对面医馆的门,一连串捶得心急火燎,叫了好一阵都没听到佐伯出来应门。

心下好奇,幸村绕过影壁穿过院子,下闩开门,就着手里的一星灯火定睛细看,辨清后,不由愣了一下。

那匹马他熟悉得很,毛色纯正,窄腰健臀,通身雪白独四蹄漆黑,一双细长的眼隐隐是暗蓝色,纯种的汗血马,是不二的心爱,名唤白龙。此时马肩已沥汗成血,在门前不耐烦地来回踏着蹄,鼻翼翕张不停喘着粗气。

而骑马的人不是不二,幸村看着眼熟,慢慢忆起,更是诧异:

“……白石——兄?”



………………………………………………………………



后来的事情,白石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那天残阳似血,一地横尸。白石好容易才制住暴怒的手冢,回头看不二靠着树坐在地上咳得止都止不住,一边咳一边还断断续续唤手冢叫他住手。手冢当真是杀红了眼,被白石强拖回不二那边,见不二一胸口都是血,一把抱住他眼眶就湿了。不二却狠狠瞪他,咳得说不出话来,直在地上划拉着叫他们赶紧走,千万别惹下是非。白石知不二心细如发,伤病更不能耽搁,当下甩了手冢天灵盖一掌。手冢这才清明过来,一把抱住已经咳到蜷成一团的不二上马随白石疾驰而去。

………………………………………………………………

词句在舌尖打转,就是说不出口。佐伯急得抓床单挠头发,怎么都无从开口。不二的病一是体虚伤重二是心结郁积,佐伯真的不知道自己那时惹不二一怒再怒,是否也是害不二病重至此的诱因。

不二却摇头,浅棕的发丝在枕上随着动作柔软地蹭着床单,流水一般。他喘了几口,睁开眼,眸子里浅淡的已是久违的暖色:

“哪里用你说……虎次郎,就是虎次郎呐……”



………………………………………………………………



“——幸村君好兴致。”

幸村始终在院子角落里站着,此刻听到有人用西域口音的官话唤,浅笑回身:

“白石君忙完了?”

“啊,药刚煎好,送到里面给不二喝下,现在他又睡了。”

隆冬季节,幸村早一层层套起了厚衣服,白石却只穿了几件单衣,并不觉得冷一般自在行走。他向幸村走过来,步子稳健,四肢瘦长,动作却弹性十足,一看便是长年习武,却又和不二手冢佐伯他们不同,是稳扎稳打的派别。

“幸村君可是有好景色看?”


“啊,”幸村点头,重又转身回去,“这墙角的梅开得倒不俗。”

空旷院落清清净净,唯墙角一株老梅枝干虬结,也没覆雪傲霜,就这么孤零零地开着花,蜡黄的半抱花朵倒垂,香味还没绽出来,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观之却真有几分清雅之气。



………………………………………………………………




不二睁着一双碧蓝的眼,定定地看手冢那执着的眸。

半晌,不二眯起眼,轻笑出声:

“Tezuka都难得说了这么多话……我怎么会不懂。”
当局者迷是因为不得不迷,旁观者清是因为事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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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大的这几篇文没有看过,先收藏了,慢慢看。大人要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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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是来欢迎/围观冰冰搬家的!然后看到了番外…………然后拉上去发现是试阅…………含泪挥别不公开内容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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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冰冰的脚步!!!顺便再看一次白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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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 时光已须臾

这篇也是蛮早的了,不过是《寻觅》之后的了~
   

回复 5# 祈.肜
因为是购本福利啊~~

   

回复 6# 8921amy

好熟悉的ID——XD
当局者迷是因为不得不迷,旁观者清是因为事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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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7# 冰之灵-CC 话说我为什么会微博百度神界鲜鲜春日都刚好有号呢~~~【暴露身份了,噗、。、
而且都非常好认XD。。。
为了不要表现得像一个怪阿姨我就不每个地方去戳了【另外鲜鲜真不是一般容易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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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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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中封神的一篇佐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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