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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遥
第一次去青遥,纯是赌气
说的人眉飞色舞,直把那地方形容的神仙洞府一般,而青遥主人则是神仙也似的存在。
说这话的人是观月。冲着他那件开满大朵大朵牡丹花的深紫上衣,迹部认为他的话至少得打上五六成的折扣。
“不过是家书店而已,哪里的书店不是书店,本大爷的书房……”
“昨日你拍下的哥窑瓷青花龙穿花瓶和你家厨房的泡菜坛子,我瞧着都是瓶瓶罐罐,你说那是一回事儿吗?”
这话着实把迹部给呛着了。心里不忿,出了网球场便命桦地往神保町去。
那么窄的一条巷子,车是无论如何开不进去了,而夏日的暴雨却不期而至。踌躇片刻,还是命桦地打了伞信步往小巷深处踱去。
那青遥便在小巷最深处,门面朴素到简陋,手书的匾额就那么斜斜地倚在门边儿。伸手推门,被碰响的竹节风铃“空空”作响。室内似无人,片刻,书架后有声传来:“请随意。”
迹部是大爷惯了的,人家既说了“随意”,自是不客气的四下里打量开去。
这一打量,却是傻了眼。
店面不大然则清明豁朗,水磨灰的方砖铺地,落脚踏实;悬着数盏方型吊灯,木制边框,蒙着羊皮纸,明明灭灭地泛着些幽暗,装饰大于实用;书架和靠里窗的一几二椅一色的胡桃木,带着几分古韵;椅上坐垫粗看无色,近前却发现上面密密绣着白色的樱花;几上摆着茶具,薄胎瓷,半透明,入手轻巧若无,手感细腻温润;窗户凿了花样,又是密密的樱花;有一扇开着,对着夹弄,如茵绿草上栽着棵樱花树,不是花季,枝头绿叶郁郁葱葱。视线收回,对面墙上一轴汉字书法,行云流水,烟云苍茫。因是草字,迹部再三辨认也识不周全,但毕竟大家公子出身,见识不凡,细细品味也品出些味儿来。
“先生懂字?”书架后盈盈走出一人,笑微微地说道。迹部顿时觉得自己身上那套名牌运动服浑不对味儿。
此人白棉衬衣,亚麻长裤,浑身上下清清爽爽,衣不沾尘,肌肤剔透,举手投足皆带着股淡定从容。眼如寒泉碧潭,怎么看都不见破绽。脸上挂着抹浅笑,初看着温婉亲切,近到跟前却感觉疏离清冷。
这么个人,从哪里来的?
“见先生注意这幅字良久,敢是有何高见?”嗓音低柔,颇有几分云遮月的味道。
迹部察觉自己的失态,不自在的咳了声:“高见不敢,只是觉得固然笔走龙蛇,但隐隐有些哀戚,写字之人似是郁结着凄然之意。”
眼前之人神色一滞,敛了笑容——只是一瞬——嘴角随即泛起更深的笑意:“先生好厉害的眼力。请坐。”
迹部大刺刺的坐下,眼睛不错地看着他自椅旁风炉烧了水,烫了壶烫了杯,泡上茶,双手奉上,自己却捧一方普通不过的玻璃杯。不是假模假式的茶道,杯中亦非碧螺春、龙井之类,却少了匠作之气,清香扑鼻,润过喉舌,口齿间留有余香。
在这方天地,迹部不自觉地收敛起一贯的张扬,就着此人的轻声慢语缓缓交谈。茶过数道,迹部起身:“多谢香茗以待,告辞。”其人也无留客之意,微微一笑送至门口。
迹部出门又回头:“迹部景吾。”
“不二周助。”
观月得知迹部去过青遥,倒不惊异,习惯性地卷着额发,呵呵笑着:“如何,我没说错吧。店特别,人更特别。”迹部再去时,便也与之同行,一路絮叨:“他叫什么?不二周助?我第一次去便赞他有品位,想必对我印象很深……”
不二还是那个样子,淡淡浅笑:“迹部先生又想我的茶了?”眼波一转,“这位是?”观月黑了脸,迹部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
此后再来,迹部都是单独一人,便是一向随身的桦地亦只在巷口车中等候。迹部来了,不二也无甚特别招待,随他自便。聪明如迹部,心中了然,一个“自便”,即是不同了,并未视他做普通客人。其实,来此也不做什么,品品茶,书架上随意翻看,或是干脆靠在椅中闭目养神。来的次数渐多,待的时间也愈长。高兴时来,不高兴也来。来到这里,再怎样起伏不定的心绪都能平静。
不二这里也是静,往往半日都不见一个客人,也不用店员。迹部曾问过他,他粲然一笑:“迹部先生觉得我像是以此为生的么?”迹部便也笑,明眼人一看便知吧。熟稔些后,迹部将自己的出身来历告知,说到自家的产业,听的人也只是嘴角微漾:“哟,我这小店可真是有幸。”倒觉得自己小家子气的有意显弄,而迹部对不二的认识仍只停留在姓名上。
不二这人是个谜,连年龄都教人猜不透。看外表不过三十上下,而听他谈吐,倒像是阅尽人间世事。但本人既无意谈起,问人隐私这种不华丽的事,迹部纵然好奇也不会做。
观月的八卦有名,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来:“这个不二,十多年前很有名啊。”给迹部看他寻来的杂志。久远的年代,纸页都已泛黄,照片上的人倒是清晰可辨,和今日之人没多少差别。要说有,便是那时的笑容温暖,不似如今的清冷。下面一行小字:不二周助,著名声优,DJ,专栏作家。迹部隐约地有了些印象,只是那时正是商场打拼最激烈的时候,不曾对娱乐新闻有过关注。“后来突然传出他淡出的消息,不久出国定居,原因不明。半年前回国,原因同样不明。”再看不二,更觉云深雾罩。
不知何时起,青遥的客人多了,真心买书的没几个。进了书店直奔迹部,一口一个总裁,笑得卑躬屈膝。有一阵,有个人天天夜夜的来,来了不见迹部本人,讪讪地和不二搭腔,买上几本怕是连名都不知的书。后来,还是不二替他打了个电话,得知迹部出了国,半月方回,那人才不再每日出现。迹部回来后说起此事:“那种人,你理他做什么?”不二正拿茶匙分茶:“早打发他去吧,没得扰我的清净。”以后,青遥再无不相干的人出现。不二心下明白是迹部施加了影响,面上却当不知,一切照旧。
一日,青遥来了位中年贵妇,进门目标直指不二,待不二近前,一脸讶异:“你……就是不二周助?”不二颔首:“您是?”贵妇恢复雍容华贵的仪态:“夫家姓迹部。”不二微笑礼让:“迹部夫人。”对她来意猜了个八九分,也不说破,让座、奉茶。
“听我先生说得了个好去处,一时好奇,便来见识一番。”
“让夫人见笑了。”
“果然是好地方,怪不得外子在家时间越发的少了。”
“呵呵,迹部先生想是贪我这一方清净,当作休养生息之所了。夫人若觉得好,不妨也常来坐坐。”
“好是好,只怕扰了你的生意。”
“无妨,无妨。就怕夫人不肯赏光呢。”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就无点破的必要。这以后,迹部夫人雅子倒真成了青遥的常客,时不时的来坐上半天。这不二也真有本事,陪着聊天说地,女人家关心的事情他都知三分,不久就好的有点手帕交的意思;直教迹部惊异之余越发看不通透。雅子后来也曾开玩笑的说起,那日来,当真是来见识到底是何等绝色,引得迹部终日流连不归。乍见居然是一男子,惊诧非常。然见虽是男子,却是这般人品,因此心中巨石非但没有落地,反而更是紧张。
不二抿嘴而笑:“如今呢?夫人放心了?”雅子话有深意:“放心的不是迹部,而是你。”不二挑眉轻笑,这话题就此搁下,不再提起。
夏尽秋来,青遥如平常一样顾客寥寥。不二靠在椅中小憩,朦胧中闻得竹节风铃空空的响声,双眸微启。来的是迹部,还有一人,身材颀长,举止优雅,进门就负手背身赏鉴墙上书法。迹部介绍:“忍足侑士,我内兄,也是多年同窗。”几上的茶具换成了骨瓷,不二泡了茶,另去内间搬了张椅子:“忍足先生……”忍足转身那一刹,迹部敏锐地捕捉到不二在一瞬间眼神的陡变,有什么东西在眼中明了又暗。“……请用茶。”下一刻,不二还是不二,捧着他那玻璃方杯,云淡风轻地笑着。忍足玩赏手中的骨瓷茶杯:“好茶,好物。”斑斓镜片后的狭长双眸不遮不掩地盯着不二,心中补一句:好人儿。出门上车后,忍足还频频回头,在迹部玩味的笑容下自嘲地一笑:“原来是带我来看这么个人。”“你不会以为本大爷我带你来看漂亮妞吧。”“果然是妙人儿,君子如玉,便是他这般的人物吧。只是……”“什么?”“墙上字幅可曾留意。”“恩?”“好字,好词,却太作悲了。”迹部再要追问到底写的是什么,忍足却摇头不答。
整个秋天,忍足去的频繁,去了也不说什么,帮着做些整理盘点的琐碎小事。雅子打趣说不二平白多了个免费店员,私下里问不二:“我这兄长如何?”依旧清浅着笑容:“很好啊。”顿了顿,“与我一位故人倒有几分相似。”抬头见雅子热切探询的目光,又是一笑:“只是容貌上略有些形似,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人。”雅子见他不想深谈的样子也只得作罢。
冬底,向来天马行空四处游荡的忍足突然说要置产业,在东京定居下来。迹部夫妇相视一笑,浪子要回头了,不二周助的魅力果然不容小觑。忍足跑青遥愈加勤快,带着一叠叠房产广告拉着不二帮他参考,不二也认真给出意见。装修时,竟是要全权委托不二,不二笑:“忍足先生真会说笑,这是您的住所,如何要我帮您筹划装修?”忍足说道:“我相信你的品位。你喜欢的我定然中意。”说时深深看着不二,不二转开目光,手中旋着玻璃方杯不作答。
快开春时,忍足因公需出国数周,临行前来看不二,也是为讨个答案而来。不二顾左右而言他,忍足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不二,如果你死死抓着那些伤痛的记忆不放,那么,你永远都拥有一颗脆弱的心,那是让人不能放松的心灵包袱。”不二垂首看着杯中茶叶起伏旋转,半日抬头:“一路顺风。”忍足长叹一声出门去,后来也再没踏进这门。飞机失事,机组人员所有乘客无一幸免。雅子红肿着双眼来告知此事。握着忍足用过的骨瓷茶杯,不二半日不曾说话。手一松,茶杯坠地,怔怔看着一地碎渣:“太精致的东西容易碎。”说这话时,眼睛有一瞬的黯淡,嗓音也带了些颤音,云遮月的嗓子陡剩了乌云,不见了明月。脸上倒还挂着笑,只是那笑,没有一丝温度,就像是冬日雪地上的残阳,不觉温暖,反而更冷。
很久以后,迹部终于弄清那幅字写的是什么,那时,青遥已是人去楼空。
寸寸微云 丝丝残照 有无明灭难消
正断魂魂断 闪闪摇摇
望望山山水水 人去去 隐隐迢迢
从今后 酸酸楚楚 只似今宵
青遥
问天不应 看小小双卿 袅袅无聊
更见谁谁见 谁痛花娇
谁望欢欢喜喜 偷素粉 写写描描
谁还管 生生世世 夜夜朝朝
PS:最后这首词为清代才女贺双卿所作,调寄“凤凰台上忆吹箫”,为一首送别词。双卿邻友韩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知己,没有她,也就没有了生活的乐趣。韩西新婚回娘家小住后,要返回夫家,双卿不忍与之离别,相送很远,一直到见不到她身影,伤心悲痛为之断魂。这首词缠绵悱恻,凄凉哀婉,在别离词中独具新意。特别是词中连用二十二个迭字,再加“断魂魂断”、“见谁谁见”两个交错的迭字,加强了全词的悲凉情境。双卿师承易安,又发展了易安使用的迭声字,这首词为其数量不多的存世之作中的上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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