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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于众多穿越文,资料提供和框架设定感谢小周同学,同时引用了大量甲骨文著作资料,其中的译文为笔者粗浅直译,如出现学术错误或与历史不符,请务必原谅作者的才疏学浅,鞠躬。
第一章
白驹过隙
东京大学。
考古研究室。
不二周助对着眼前的一堆甲骨文的拓片研究了整整一天。
拓片是松丸教授最近送过来的,来自中国河南安阳殷墟花园庄东地出土的一个编号为91花东H3的甲骨坑。拓片有很多,松丸教授递给不二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眯着眼睛微笑说,要知道这些宝贝儿可是很多人争着想瞧的,不二君可不要让老师失望哟。
不二接过拓片,眉眼弯弯,鞠躬道谢,“教授您放心吧。”
“年轻人就是干劲十足啊。”松丸教授边感叹边慢慢踱步离开了研究室,还不忘转头向不二嘱咐道,“那么,就两周后见了。”
不二高中毕业后选择进入东京大学的考古系,而且主攻方向竟然是中国的甲骨文研究,这让不少人跌破眼镜。对此完全不奇怪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手冢国光,他曾经在不二家中见到过有关这方面的书籍。另一人则是不二由美子,可以说不二的选择一半是源自于她的熏陶。
由美子爱好占卜,除了西方的水晶球和塔罗牌外,中国古老的龟甲兽骨占卜术也是她痴迷很久的,因此对亲爱的弟弟便从小就进行了孜孜不倦地教诲和层出不穷的实验。
不二家中至今还保存着姐弟俩伪作的几片甲骨,当时由于仿制得太逼真,导致竟然有人上门重金求购,虽然这难得的挣钱机会被裕太不小心一句“这是姐姐和哥哥做的”给破坏了,但也坚定了不二姐弟向这一领域进军的决心。不二由美子在得知不二进入东大考古系后那微妙的笑容,让不二裕太足足三天不敢回家。
当然,其实不二选择考古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觉得研究古文字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且可以免费出国旅游,他当时是这么笑着和菊丸说的,换回的则是菊丸张了老大的口。
“不二不二,你真的要和这些动物的骨头打交道么?”
“英二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不二当时摩挲着一块龟背甲,微笑道,“透过这块东西,就能触摸到久远的历史,和那时候的人交谈,这不是很有趣么?”
——我可没这么觉得。菊丸在心里嘀咕,当然他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东京大学考古研究室是日本研究甲骨文的权威机构之一。不二读大二的时候因为表现卓越被破格进入研究室参与了甲骨文的识读和缀合工作。甲骨残片的缀合是极其深奥的,由于其修补者不仅要有深厚的古文字修养,而且还要有敏锐的洞察力,才能准确无误的还原原件。很多甲骨文字的难以识读其中一大原因是因为最初拼凑时的错误导致,因此甲骨残片的缀合工作一向是由这一领域的权威来完成。
“花东517小片可以缀合到花东275大版的左下方……”
不二在计算机上输入这一行字后,舒了口气,揉揉眼睛,放下拓片站起身。夕阳的余辉从窗口散落进来,把桌上黑底白字的拓片映出一个个微黄的光晕。
一星期以来,甲骨残片的缀合和识读工作进展并不顺利。很多地方无法拼补起来,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而且由于是拓片,无法完全还原甲骨本身的特性。如果能看到那些实物就好了,缀合工作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不二想。
这时,放置在桌边的手机倏地闪烁起来,悦耳的铃声清脆地在研究室里回荡。不二走过去打开手机翻盖,见到来电的显示,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呐,有事么?”不二靠窗慵懒地站着,晚风袭来,带着股清新的香草味道。
“该吃饭了。”
“呀,手冢真准时,呵呵,老地方吗?”
“那里今天有人了。”
“那真是可惜了,我很喜欢那里窗口的位置呢!”不二换了个姿势让自己靠着更舒服些。
“二楼餐厅1029号桌。”
“诶?”
“我在那里等你。”
“有芥末么?”不二微笑着转身,单手开始整理起桌上摊开的资料。
“没有。”
“呐,手冢偶尔也满足一下我的要求吧!”
“这个要求不行。”
“那其他的要求就可以了么?”不二笑得开心,目光落在桌上的拓片中,“那么手冢帮我来拼甲骨文吧,如何?很简单的,就和拼图没什么区别……”
手机里的声音停了停,然后低沉的金属般的声音从那里传来,“可以。”他说。
“诶?”正准备继续的不二愣了愣,然后勾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呐呐,就这样说定了哟,我马上就到。”不二挂了电话,锁上门,走了出去。
【注1】拓片:是用墨把石刻和古器物上的文字及花纹拓在纸上后的成品。甲骨上的文字多用拓片形式进行记录和研究,由于是从原物直接拓印下来的,因此拓片的大小和形状与原物相同,是一种科学记录的方法。
第二章
近墨者黑
不二到达餐厅的时候,手冢已经点好了菜,坐在那里等他。
“抱歉,”不二脱下外套放在一边,“路上遇到松丸教授了,聊了会儿。”
他喝了一口手冢帮他点好的果汁,接着说道:“他问进展如何,需不需要加个助手,我说可以啊,于是教授便要我定个人选……”不二微笑地抬头看向手冢,“怎么样?”
“不二,”手冢推了推眼镜,“我读的是法律系。”
“我知道。”不二伸手拿了个紫菜寿司,“可是手冢的选修不是古典么?”
手冢把紫菜寿司盘往不二那里移了些过去,“日语和汉语不同。”他说。
“很好吃,要是能加点芥末就更好了。”不二咬了一口后笑笑,“日语源自汉语,甲骨文里的字我们到现在都还在用。”他看了一眼手冢严肃冷静的侧脸,弯起嘴角,“我觉得这个工作很适合手冢。”
“这就是你偷懒的借口?”手冢端起红茶喝了一口。
不二又咬了一口寿司,“不,这是制造我们一起合作的机会。”
手冢看了眼不二,“我认为我们一起合作的机会已经很多了。”他拿起另一个寿司。
“如果手冢所说的合作指的是网球,那么很遗憾,我们双打的机会并不多。”不二优雅地吃完寿司,顺手又拿了第二个。
“而且,手冢,你刚才在电话里已经答应我了。”不二喝下一大口果汁,“现在再反悔可不是你的作风,也违背了你的原则,不是么?”他笑得很愉悦。
手冢神色不动,“我答应你的是拼图。”
“啊……咳咳……”不二被嘴里的果汁呛着了,“手冢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如此断章取义。”手冢平静地递过去纸巾,不二接过,缓了缓呼吸,“那么手冢的意思是不帮我了么?”
“我并没有这样说。”手冢指了指寿司的盘子。“还有一个,归你。”
不二伸手拿了最后一个寿司,几口咽下,“那么,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看着手冢的眼睛,平静地说:“选择题,帮,还是不帮?”
手冢不答反问:“吃完了?”
“吃完了。”
手冢起身拎起不二的外套递给他,“走吧。”
“去哪里?”不二套上外衣,“回宿舍?”
“去研究室,拼你想要的图。”手冢头也不回,当先走出了餐厅。
留下不二一人笑得灿烂无比。
研究室里的灯光明亮,两个人影在窗前交织。
手冢俯身在仔细观察那些甲骨文的拓片,不二坐在一边,在计算机上整理前段时间已经部分识读出来的甲骨文字。
“癸巳卜,争贞:今一月雨?王占曰:丙雨。
癸巳卜,争贞:今一月不其雨?
旬壬寅雨。甲辰亦雨。”(译文:癸巳日占卜,名叫争的贞人问:今年一月下雨吗?王占卜了之后回答:丙日有雨。名叫争的贞人又问:今年一月不下雨吗?结果,旬壬寅日下雨了,甲辰日也下雨了。)
不二在计算机上输入这条卜辞的时候突然笑了起来。
“呐,手冢你看,这王真是倒霉哪,结果只有他占卜出来的丙日没有下雨呵呵……”
手冢停下了手中拿着的拓片,走到不二跟前,注视了屏幕一阵子,下了结论。“所以,不二,占卜是不可靠的。”
不二托腮微笑,“可是那王好歹占卜到了会下雨啊,虽然他所说的丙日那天没有下雨,其他几天倒是下了。”
手冢平静道:“错误的天气预报没有任何意义。”
“呐呐,手冢对古人的要求不要太高了,他们那时候可没有气象卫星。”不二在信息库里搜索了一下这条卜辞的有关资料,一看之下,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那王实在太衰了……哈哈……”不二指着屏幕上的有关资料大笑道:“这里有那条卜辞的后续记载,据说那王不服气,又占卜了一次,结果下一个月,又是只有他占卜出来的那天没有下雨……”
“不二。”手冢微微皱眉,“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不二停下了大笑声,轻轻勾起嘴角,“手冢是在建议我们可以去睡觉了么?”
“睡之前先吃药。”手冢从不二的抽屉里翻出药瓶,递了过去。
不二接过,望向手冢,“有没有人说过你其实和大石有的一拼。”
“你是第一个。”手冢眼不抬眉不动,“不二,大石君很优秀。”
不二和着水吞下药片,“英二隔三差五到我这里来哭诉,说大石管得太严了。”他眯起眼睛笑笑,“其实这只是他没有见到手冢你的真面目。”
“你比菊丸任性。”
“是吗?”不二笑得没心没肺,“通常别人都说我亲切。”
“亲切和任性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手冢将不二乱扔的药瓶取回,放进抽屉,“你今天中午没有吃药。”
“只是胃病而已。”不二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手冢你别弄的好像我身患绝症。”
“不二你不轻。”
“嗯?”不二抬手关了计算机,“我是正常体重。”
“所以,我不希望再背着你上医院。”手冢整理好桌上的资料,一叠一叠归类分装。
出门的时候,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成长长的一条。
延长,又缩短。
【注2】卜辞:也称“刻辞”,是契刻在龟甲、兽骨上的占卜文字,即甲骨文。商朝人占卜,常将占卜人姓名,占卜所问之事及占卜日朞、结果等刻在所用龟甲或兽骨上,间或亦刻有少量与占卜有关的记事,这类纪录文字通称为卜辞。卜辞有一定的格式。一条完整的卜辞,可分为前辞、命辞、占辞、验词等部分。
【注3】贞人:贞人即当时替商王占卜之人,为史官。贞人名记录在甲骨上的卜辞中,是断代的重要依据之一。这些掌管占卜的史官,官阶也不是很高,然而权力却很大,祭祀占卜时能代王言事,并在卜辞中“转达”上帝鬼神之意,是一批具有较高文化和丰富知识的人。
第三章
庄周梦蝶
不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上百成千的龟背兽骨散落一地,一个个文字从上面跳出来,在不二眼前飞舞。他站在那里仿佛空无一人,然后一束光芒慢慢将黑暗的苍穹划破,天空亮了起来。不二看到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数百辆战车齐齐整整地一字排开,消失在视野尽头。全身皮甲、戴着铜盔的武士排成整齐的方阵,在他们对面有另一群战士,手执矛盾,腰插短剑。
两军对峙之时,靠近不二这边的武士们忽然波浪般分开,马蹄声中,一辆装饰华贵的大车穿过人群,驰向最前列,车上的将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不二把目光投向车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全身青铜甲胄,左执黄金斧钺,右持白旄旗帜,显示出至为尊贵的身份。战车在正前方停下,又调过头去面对着整个军队。在霞光的映照下,男子举起旄旗,开始高声说话。
不二没听清楚男子在说些什么。
他向前走了几步,那车上的男子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不二,眼神豪迈而犀利。
“卦上曰何时开战伐卲?”他问不二。
“啊?”不二张了张口。——那男子在说什么?
一低头却突然间发现自己手上竟然捧着一块龟背甲,暗灰色的龟甲上刻着几行卜辞,闪着诡异的光芒。
不二猛然醒了过来。
教室里一片沉闷,汉学课程的教授正在摇头晃脑地读着:“《庄子·齐物论》载: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下面鸦雀无声,只听得教授嘶哑的声音在说,“这个故事就是‘庄周梦蝶’。在一般人看来,一个人在醒时的所见所感是真实的,梦境是幻觉,是不真实的。庄周是庄周,蝴蝶是蝴蝶,庄子却以为不然,在他看来,这两者之间是互通的,醒是一种境界,梦是另一种境界,他难以分辨所看到的世界是否是真正的世界而不是又一层的梦境……”
不二觉得头痛起来了。
他走出教室的时候深深吸了口气,草叶清新,云淡风清。还好还好,目前是在真实的世界里,他想,真要被那汉学教授搞得精神分裂了。
“后来呢后来呢?”宿舍里,远道而来的菊丸兴致勃勃地扯着不二的袖子,“不二不二你的梦实在有趣。”
不二懒散地趴在桌子上答道:“后来我就醒了,那条卜辞没看清。”
“啊啊啊,不二你怎么可以醒了呢?”菊丸往嘴里扔进一颗果仁巧克力,“多么好的故事啊,居然没有结局,不二你坑人!!”
“英二你再吃巧克力的话,下周咱们见面我大概就抱不动你了。”不二伸了个懒腰,“你就不怕蛀牙?”
菊丸继续往嘴里扔进一颗巧克力,“不怕。”
“咦,不二你最近是不是很累?”菊丸抬头有些担心地看着不二,“要不要休息几天?”
“不必了吧,我没觉得累。”不二推开窗,“况且还有手冢在旁边耳提面命。”
“哈?部长?”菊丸跳了起来,“大石才会这样。”
“是是是。”不二笑,“这叫一丘之貉。”
菊丸傻楞,“不二你不要用我不懂的中国的成语。”
“不二指的是我与大石立场相同。”手冢推门进来,看向一边显然被吓了一跳的菊丸,“你下午还有课。”
“啊?部长你怎么知道?”菊丸抱紧不二的手臂不放。“我下午没课,我和不二一个星期没有见了。”
手冢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大石打电话过来,临时调课。”
菊丸郁闷了,“我要杀了那个教授。”
“要我借你工具吗?”不二笑得美好。“美工刀?安眠药?绳索?还是注射器?”
菊丸惊恐地看向不二,“天,你最近看了什么书?”
“侦探小说。”不二从背后翻出几本灰暗封面的书,“我极力推荐。”
“不用了。”菊丸后退,从果盘里抓了一大把巧克力便飞门而出,“不二不二我还会过来看你的。”他喊道。
不二靠在门上挥挥手,“下周等你,还要准备巧克力么?”
“要~~~”余音绕梁。
不二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看手冢帮他收拾出差的物品。
“不和我一起去中国玩么?”不二微笑,“据说那里风景不错。”
“不二,你是去工作,不是旅游。”手冢将牙刷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装进箱子,“后天有个案子,导师让我过去旁听。”
“真遗憾。”不二一脸惋惜的神情,“我还想和手冢一起秉烛夜谈。”
“我想昨晚我们已经谈过了。”手冢说道,继续将不二的几件衬衫叠好装入箱子,“够了吗?”
不二伸过头去看了一眼,“啊,够了。”
手冢最后将药瓶放在箱子最醒目的地方,“记得吃药。”
“嗨嗨。”不二很有诚意地回答。“我会记得的。”
不二看了眼窗台上的仙人掌,“帮我照顾好它。”他笑咪咪,“还有下周英二的巧克力,麻烦你交给他了。”
手冢点头,起身又从桌子里取出一叠资料,递给不二,“这是我从网上搜索的殷墟花东甲骨坑的有关材料。”
不二接过翻了几页,微微凝神,然后抬头看向一边的手冢,“多谢。”他轻声道。
这份资料详实而细致,并不是仅仅从网上简单复制下来,而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整理和注明。
“不客气。”手冢合上箱子,放在一边,“就作为拼图没帮上忙的补偿吧。”
“手冢要不要考虑改专业?”不二细细看着那份资料,“松丸教授一定欣喜万分。”
手冢站起身,“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哎呀呀,可是我上个月已经替你报了甲骨学的选修课程。”不二摸出一份课程单,眉眼弯弯,“忘记告诉你了,下周一开始上课。”
没等手冢皱眉,不二继续道,“我查过了,和你的专业课没有冲突。”他拎起箱子,重量刚好,转身笑道:“等我从中国安阳回来,再和手冢认真探讨一番。”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不二微笑的脸上。
【注4】殷墟:位于河南省安阳市小屯村,是中国商王朝后期都城遗址,也是被甲骨文和考古发掘所证实的中国最早的古代都城遗址。殷墟甲骨文的发现,证明了商朝的存在。
殷墟花园庄东地(简称花东)甲骨文,于1991年10月发掘出土,共有甲骨1583片,其中有刻辞的689片,数量较大,是继1936年、1973年甲骨文的第三次重大发现。
第四章
如意算盘
阳光明媚。
手冢坐在大教室窗口的位置上,讲台前的松丸教授对着他笑。
“……甲骨文就是指刻在龟甲兽骨上的文字。中国古代商朝人迷信,凡事必占。占卜后就用专门刻字的青铜刀把占卜的结果及其应验情况刻在乌龟甲壳和牛肩胛骨上,这就是现在所见的甲骨文。从目前出土的甲骨来看,除了龟甲和牛骨外,也发现用其他动物骨头来刻辞的,如牛的肋骨,或鹿、羊、猪的肩肿骨,甚至人的头盖骨……”
下面传来一阵吸气声。
“当然当然,用人的头盖骨的数量极少。”松丸教授眉开眼笑,“我很高兴同学们对此感兴趣,你们大概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深奥而神秘的领域,其实甲骨文是最古老的文字之一,既然古老,它就不成熟,因此你们不觉得这些文字很像幼儿画出来的图画吗?”
手冢面前摊着一本林泰辅编的《龟甲兽骨文字》,那是不二走之前塞在他枕头下面的,里面的夹了张纸条,上写着:请不要大意地努力学习甲骨文吧,不二留。
他叹了口气,耳边听得松丸教授继续在那里说道:“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图画所表达的意思辨认出来,哦,还有一些图画裂成了很多碎片,需要我们把它拼合起来,看看最后能不能成为一幅完整的画。”
——这就是不二所说的拼图游戏……手冢终于了解不二那些特殊称谓的来源了。
“手冢君。”松丸教授突然点名,手冢微怔,然后推了推眼镜,站了起来。
松丸的笑意更深了,“听说手冢君与不二君是好友,那么一定对甲骨文有初步的认识了,麻烦手冢同学为其他同学介绍一下甲骨文的时代与地点如何?”
“目前所见的甲骨文以商晚期的殷墟为主,时代大约是公元前十四世纪末到十一世纪中叶,距今三千余年。”手冢冷静低沉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松丸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二对你的熏陶很深啊,哦呵呵……”他笑得连皱纹都更深了三分,“手冢同学的回答非常正确,殷墟就在中国河南省安阳市,我想你们的同学,不二君应该已经到那里了……”
中国河南。安阳市。
不二从车站里出来,前来迎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精练男子,脚步坚定有力,他显然是常年从事野外发掘工作的,皮肤有些干裂,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
“您好,请问你是来自日本东京大学的不二周助先生吗?我是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工作队队长刘原。”男子用日语向不二作了自我介绍。
“您好,我是不二周助。”不二微笑伸出手去,标准的汉语让刘队长不觉一愣,随即呵呵笑了起来,和不二握了握手道:“欢迎您到中国来,我收到松丸教授的Email了,他在信里说您想看看那些花东甲骨的实物以及挖掘现场的有关资料,是吗?”
“是的,”不二点头,“叫我不二就可以了,这段时间要麻烦刘队长了。”
“不客气,既然是同行,何来麻烦不麻烦,考古研究是不分国界的。”刘原队长笑得很豪爽,“走吧,上车,我先带你去宾馆吧。”
手冢上完甲骨学选修课准备起身的时候,被松丸教授微笑叫住,“手冢同学可以和我来一下吗?”他的笑容居然有三分和不二类似,“有些东西想给你看看。”跟着松丸教授走进考古研究室的时候,手冢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摊开的一大批资料,上面的字迹显然是不二的。
“不二君很有天分。”松丸教授坐在一边,示意手冢也坐下来,他随意翻了翻桌上的那堆资料,继续说道,“他是我见过的对甲骨文最有感觉的学生。嗯……手冢君可能并不清楚我们所要做的工作,识读甲骨文其实有一大部分纯粹靠的是直觉,是的,就是对文字的形体和意义的识辨的直觉,感觉这像个什么字,然后由此再去查证资料,以确定这个字是否解释得通。”
他叹了口气,“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经出现过一个甲骨文识读的高潮,当时中国和日本的几大名家一共识读出了一千多个甲骨文,可是自此以后,甲骨文的识读就进入了一个低迷的状态,常常一年也识读不了几个。”松丸教授的目光复杂,“就是像我这样所谓日本甲骨文研究的专家如果一年能识读出一个字,也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手冢注视着那叠资料默不作声,松丸教授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但是不二君进入这个研究室以来,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就相继发表了三篇论文,论证了十几个甲骨文的确切含义,这是近几年,哦不,近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他的神情显然是欣喜而宽慰的,“我相信,不久之后,不二君一定会成为这一领域的引领者。不过,有次他向我提到了你,手冢君……”
松丸教授停了停,笑着说道,“他极力向我推荐你,说是你的天分并不亚于他。”
手冢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不二君虽然直觉很灵敏,但是识读出这个字后还需要搜集无数的材料从而证实这一结果的正确性,对于这些工作,不二却常常有些偷懒,经常对我抱怨。”松丸笑得很奸诈,“他说,如果有人能帮忙就好了。”
手冢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松丸教授笑容可掬地递过去几张表格,“手冢君不妨考虑一下。”他意味深长地道,“法律界或许并不缺少名律师,可是目前的考古界缺少甲骨文权威。”
手冢的眉头皱起又松开,他缓缓站起身,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坚定,“感谢松丸教授对我的期望。”他语气认真,他说,“但是,我对这一领域的兴趣并不大,请您原谅,转系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考虑过。”
说完,鞠了一躬,推门走了出去。
“哎呀哎呀,”松丸教授望着手冢笔直的背影,眯着眼睛笑了笑,“不二君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呢!嗯,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呵呵……现在的年轻人哪……真是摸不透哟……”他握着那几张转系申请的表格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注5】林泰辅编《龟甲兽骨文字》:1917年,日本人林泰辅把他所收藏的甲骨中比较重要的连同榷古斋所藏甲骨一起拓印成书,编为《龟甲兽骨文字》一书,于1921年以石印方式出版。这是日本人所编著的第一本甲骨文著录书。
第五章
黄粱一梦
不二终于在殷墟甲骨文研究所见到了他研究的拓片的原始实物,他将花东517小片小心翼翼地拼到花东275大版的左下方,“哎呀,成了。”旁边的刘原队长欣喜地叫道,“可以缀合呢!”
“嗯,”不二微笑地仔细识读着缀合后的文字。“上面刻着的应该是:‘辛未卜:丁隹(惟)多王臣令比白(伯)戓伐卲。’(译文:辛未日占卜:“丁”命令多位王臣以及伯戓一同出兵征讨召方。伯戓:人名。卲:召方。)如果照这样解释的话,就可以和其他几条花东征卲方卜辞有所对应了。”
“您真是了不起,”刘队长一脸惊讶,“尤其是还这么年轻。我像您这么年纪的时候才刚刚接触甲骨文,哈哈……”他笑了起来,“后生可畏啊!”
不二放下甲骨实物站起身来,眼角弯弯,“如果不是刘队长你的帮助,我是无法这么快证实我的想法的。”他轻叹一声,“中华的历史真是源远流长啊!”
“那么,让我带您参观殷墟博物苑吧,”刘原队长拍了拍不二的肩,“那里才是真正的文明源头呢!”
“那实在是太感谢了!”不二笑得开心。
走进殷墟,一股浓浓的历史沧桑感悠然而生,数千年的繁华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下这些墓葬和散落的龟甲兽骨。不二想。
“……妇好墓属殷墟早期,与武丁时代相合。墓主妇好当为武丁配偶。其重要性在于该墓保存得好,年代与墓主身份清楚,是商王朝晚期的一座王后墓。妇好墓也是保存最完好的商代墓葬,如今整理成三层地下室,前两层陈列着文物,最下面是按发掘现场摆设的墓坑……”耳畔传来导游员优美动听的声音,不二站在墓室门口,却突然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您怎么了?”刘原看到不二停下了脚步,问道。
“哦,没什么。”不二笑笑,走了进去。
进入墓室,他们走近了这三千年前的女将军妇好。布置在清幽的荧光灯下的展柜,无疑发出了更加令人疑惑的光泽,地下的空气开始变得潮湿,铜器的锈渍,玉器的涵盖,文化的凝重,让不二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沉重。
然而,他却分明听到一声重似一声的叹息,从那些依旧闪着寒光的戈、钺、镞、矛上,从那些花纹繁缛的琮、璧、璜礼器上,从那些造型美观尊、觥、甗、彝等酒器上传来。辗转之后,落脚又都不甚确切。
不二的目光定格在最后深埋在水线下的墓坑里,那里其实什么没有,墓中人早已化作了一抷黄土,只有墓穴旁边累累的陪葬白骨,已有些变色的人骨赤裸裸的展现在面前,整个空气中似乎都充满了悲凉的色彩,那一颗颗已被风化的头骨似乎也有了表情,似乎在诉说着满腔的愤懑和悲怨。
然后,不二仿佛又听到了那一声比一声更加沉重的叹息。
那天晚上,不二做了一个又一个梦,他梦见了一些披散着头发的穿灰布衣的女人,且走且吟;梦见了远古时期的部落大战,箭矢穿过晴空,呐喊声惊天动地;梦见了那些彪悍而又强壮的武士;梦见了啼哭的婴儿,梦见了辽阔无比的大地,黄色的绿色的黑色的红色的,还梦见了一条大河,长满了水草,风拂过,水面上泛起波纹。最后,他梦到成千上万的奴隶被绳绑着推到坑中,刀起,无数的头颅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不二想退后,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然后,他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缓缓地转过身去。
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日本,东京大学。
手冢依旧按时去上甲骨学选修课,松丸教授的笑容也是一次比一次深,只是没有再提起转系的事情,仿佛那次对话根本没有存在过。不过在课堂上,松丸教授显然对手冢青睐有加,不仅将最前沿的考古成果丝毫没有保留地呈现出来,还时常递给手冢一些不二的手稿,美其名曰可以了解更真实的不二。
手冢虽然收下了那些手稿,却一直没有去看。毕竟那些手稿到达松丸教授手上之前,都是不二先硬拉着手冢作过听众,一字一句地读过并请手冢帮忙修改过其中的文字。其中有些段落的资料甚至是手冢帮忙搜集的。
——当然这些事情手冢并没有告诉松丸教授。他觉得并没有必要。
菊丸在一周后声势浩大地冲进了宿舍,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不二,只见到了冷冷坐在一边看书的手冢,正要缩回头去的时候,被手冢扔过去的一袋巧克力差点砸中了脑袋。
“啊啦,巧克力?”菊丸吐了吐舌头,不解地问。
“不二留的。”手冢的目光没有离开书页,“他去了中国。”
菊丸张大了嘴巴,大叫:“中国!!!不二真不够朋友,居然不告诉我。”
“我现在告诉你了。”手冢抬起头看着菊丸平静地说道。
“哈?”菊丸小声道,“可是不二是不二,部长是部长……”后面的话自动消音在手冢极其平和的眼神中。
“那么,我先告辞了。”菊丸抓紧那袋巧克力,正准备走,却又探进头,“不二什么时候回来?大石买了新的游戏给我。”
手冢翻了翻日历,“大概两周后,具体时间还是由不二自己决定。”
菊丸抱着巧克力出了宿舍。
手冢却没有再看进书去。
一周以来,不二只有在刚到达中国的时候发了短信过来,此后便信息全无,这在以前是极其少见的。
手冢想了想,取出手机,拨通了不二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
手冢按掉了手机,关上门,起身朝外走去。
宿舍里透进来的阳光有些苍白,镜框里不二的照片泛着奇异的光芒。
“松丸教授,有不二的消息吗?”手冢直接找到研究室里正拿着放大镜翻寻碎片上的文字的松丸,开口问。
“啊,他两天前还给我来了封Email,说在那里收获很大,顺便还问到你的学习进展,哈哈……怎么,他没有给你消息么?”松丸抬起头来说道。
“嗯。”手冢沉声道,“我想知道现在他在做什么?”
松丸大笑,“好好好,我帮你问。你不会自己打电话吗?”
“打过但不接。”
“啊?大概没听见吧,我去问问刘原吧。”松丸教授翻开通讯录开始查找,“他是中国安阳考古队队长,这次就是我拜托他照顾不二君的,啊,找到了。”
松丸拎起话筒,按了几个键,听了一会儿,奇怪道:“咦,办公室里也没人接呢,难道又出去发掘去了?手机号码手机号码在哪里呢?……好像没有记下来呢……”手冢面无表情。
“呵呵……”松丸教授拍了拍手冢的肩,“我等下发个邮件过去吧,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多谢。”
“不客气。”松丸拿起放大镜继续搜索,“作为感谢,手冢君你留下帮我一起来拼图吧!”
手冢走了过去,将其中一个碎片放在一大片龟甲的中间。
“啊呀呀,手冢君你实在是太棒了!”松丸教授欣喜地笑道,“不二果然没有推荐错人呐……那么继续吧……”
那天晚上,很久不曾做梦的手冢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梦里不二身穿交领窄袖衣,衣着华丽,衣上布满云形花纹。腰束宽带,左腰插有一卷云形饰物,手里捧着一块龟背甲,抬头对手冢微微一笑。
“呐,我到了商朝了呢,手冢。”
他站在那里说。
手冢猛地醒了过来。
时针指向凌晨4点。
倏地,刺耳的电话铃声穿透了寂静的夜幕,凄厉而急促。
【注6】武丁:(?—前1192年),姓子,名曰昭,是中国商朝的第23个国王(前1250年—前1192年在位),庙号为高宗。他是商朝国王盘庚的一个侄子,他的父亲是商王小乙。他在位时期,曾攻打鬼方、土方、召方等诸多方国,并任用贤臣傅说为相,妻子妇好为将军,商朝最强盛,史称“武丁中兴”。
【注7】妇好:妇好是商王武丁60多位妻子中的一位,是我国最早的女政治家和军事家。据甲骨卜辞记载,妇好曾多次主持各种类型和名目的祭祀和占卜活动,还多次受武丁派遣带兵打仗,为商王朝拓展疆土立下汗马功劳。武丁对她十分宠爱,授与她独立的封邑,并经常向鬼神祈祷她健康长寿。然而,妇好还是先于武丁辞世。武丁十分痛心,把她葬在今河南安阳小屯村西北约100米处。墓葬在1976年发掘于河南省安阳市小屯村西北,保存完好。
第六章
宾至如归
不二失踪已经两日。
从中国传来的消息是搜寻全无进展,没有任何相关线索,整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手冢在接到半夜那个电话之后,迅速安排好了有关请假事宜,然后预订了去中国的飞机票,整理好东西在走之前他又去了一趟松丸教授的研究室。
松丸拍了拍手冢的肩膀,也没说什么,只是将中国安阳工作队队长刘原的联系方式告诉了他,末了言道:“把不二带回来。”他轻叹了口气。“拜托手冢君了。”
“一定。”手冢点头。
到达安阳的手冢连宾馆也没有去,直接找到了正在四处寻人的刘原队长。
刘原顶了两个黑眼圈,胡子也没有好好修剪,整个人看上去憔悴无比,他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手冢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问:“不二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不是很清楚。”刘原有些颓然,“只知道那天下午有人看见他进去了妇好墓,但直到殷墟博物馆闭馆的时间到了,都不见不二先生出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我们找寻了所有能想到的地点,依旧没有踪影。”
“有没有可能是……”手冢斟酌了一下语句,“绑架?”
刘原摇摇头,“我们开始也有这种怀疑,但是一直没有收到任何有关绑架的线索。”他继续说道,“我们和公安局的有关专家对妇好墓作了调查取证,确定不二君在那天下午的时候的确在妇好墓里,那里留下了他的脚印,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发现他出去的脚印。”
手冢细想了会,“不二到达中国后和哪些人有过联系?”
刘原指了指自己,“联系最多的自然是我,另外大概就是博物馆的一些工作人员了,我们已经一一询问过,但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手冢沉吟了一会儿,“我可以去看看出事地点么?”他问。
“当然可以。”刘原发动了车子,“上车,去妇好墓。”
妇好墓位于殷墟博物苑的右侧,妇好墓的道路两旁,排列着千姿百态的汉白玉雕像、大理石雕像,造型有石人与青铜器,是按妇好墓中的出土文物放大仿制的。每一件都各具神采,情态灵动,形态逼真,富有神韵。
手冢在一个汉白玉雕像前停下了脚步。那是一个戴卷筒式冠巾、穿华丽服装的贵族男子形象。“这是?”手冢神色微动,问道。
“哦,这是按照妇好墓出土的玉人样式仿制的。”刘原解释道,“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手冢又看了一眼雕像,然后向墓室走去。
——这样的服饰似曾相识。手冢思索了一会儿,或许是从不二以前拿给他的资料中看到过吧。他想。
殷墟博物苑的工作人员早已等候在旁,手冢跟着进到墓室中,导游员是个女孩子,很年轻。“不二先生是那天下午4点多的时候过来的,我说快要关门了,他说就一会儿可以吗?我说可以,他对我笑了一下就走了进去。”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很甜美,但带上了些哭音,“因为临近闭馆,墓室里那时候已经没有其他参观的游客了。可是直到我5点下班去关门的时候都没有看到不二先生出来,于是我进到墓室去看,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女孩子的眼圈儿红了,“我起先以为是不二先生已经自己走了,只是我没有看到,可是晚上刘队长打电话过来找人,我才知道不二先生失踪了。”她低低地抽泣着,“要是我当时跟着进去就好了。”
“不关你的事。”刘原摇摇手,“至少从你这里我们知晓了不二失踪的具体时间。”
“他是一个人进去的?”手冢突然开口问道,“有带其他东西吗?”女孩子想了会儿道:“不二先生是独自一个人进去的,好像……好像带了块甲骨。”
沉重的脚步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又一声地打在心头,响起沉闷的回声。
商朝。祭祀场。
大祭司向上天祷告完毕后,从一个卜官手中接过火把,将祭坛前的九尊蟠龙纹瓿里的火种一一点燃。不一会儿,祭坛的四角上燃起了松明火种,随即,等候在祭坛四周的八个小巫排成一列,一个个走上祭坛前,走到大祭司面前时,轻轻伏下,行成了一个由八个小巫组成的大圆圈。
随着女巫的一声尖利的喊声,其余几个小巫神秘地钻了出来,围着女巫迅速地旋转着、旋转着。忽地,女巫们同时从腰间抽出牛尾,三人一组地狂跳起来。她们一只手臂拉在一起,另一只手臂在空中快速地摇动。
然后,童男童女们也跟随着跳起了雩舞,他们手里拿着长长的羽毛,一面狂跳着,一面对着上天呼风唤雨。
“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译文:今日下雨么?雨从西方过来么?雨从东方过来么?雨从北方过来么?雨从南方过来么?)
乐官击磬摇鼓,萧管齐鸣,苍凉而洪亮的声音合着音乐吟唱着。
祭坛下。
不二手捧着一片光亮厚实的龟甲正在发愣。
“宾,龟甲。”旁边一人提醒道。
不二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将龟甲高高举起,递上前去。
此时,祭典仪式已经进行到了祭牲,活牛、活羊等活畜被扔进祭场中央的祭坛,当然,不止活畜,还有——奴隶。有的奴隶不甘被烧死,在祭场上反抗,迅速被早已守候在一旁的士兵砍杀,鲜血溅满祭场,哀号声,伴着嗜血者兴奋的喊叫声,还有那松明火种接触了鲜肉,发出的劈啪声,搅扰着缕缕青烟直上云霄。
不二闭了眼睛不忍再看。
“宾,卜雨开始。”大祭司冷冷的声音传来。
一个卜官恭敬的从不二手中接过龟甲,高高举起。大祭司从袖中取出一个青铜尖锥,在龟甲的背面凿出一个个圆形的深窝和浅槽,并在一侧刻上:“癸已卜,其求雨于东。” (译文:癸已日占卜,向东方求雨。)嘴里不断的向鬼神祷告。
另一个卜官手拿燃烧的树枝,将树枝递给大祭司,后者将树枝插进了刻出的槽洞中,随着火焰的炙烤,龟甲发出“咔吧”一声脆响裂开了几条纹路。
“焚于京,惟雩舞。有大雨。”(译文:在商王邑内的祭坛上举行焚人求雨仪式,并跳了《雩舞》,占卜的结果,将下大雨。)大祭司的声音苍远而凝重。
听到此言,祭坛下的人群中猛地发出一片欢呼声。
“你不高兴么?宾。”旁一人兴奋地问不二。“终于感动上天了。”
不二望向祭坛中央那些剩下的焦骨残肢,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被称作为宾的不二周助,来到三千多年前的中国商朝,三日。
【注8】雩舞:商代求雨的舞蹈之一。从求神祭神而来,最早是一种祭祀舞,与占卜同时进行,一群女巫在歌舞中同雨神应龙的对话。据《周礼·春官》疏载,“雩”是旱祭名称,“雩舞”就是求雨舞,在士人之间流行并被孔子所赞赏。
第七章
幻梦成真
大雨一下就是半月有余。
人们早从初时的喜悦变成了后来的惊恐。铅灰色的天空中,大雨不停地斜打下来。狂风怒号,河中水涨,波涛汹涌,漫入平地,村舍皆被淹没,屋浮如船。即便是商朝的都城殷的房舍,稍破旧些的,也被大雨冲的垮塌了下来,街道上积满了水,宫内也好不到哪儿去,奴仆们拼命地用各种器皿舀着地上的水,可依旧没多大用处。
入夜时分的雨愈发大了。
不二的睡眠自来到商朝后便浅了少许,只在榻上靠了一会,便被窗外急促而暴烈的雨声扰了睡意,索性披衣站起走到窗前。殿外夜色已深,目力所及的景物也在细密的雨帘中模糊了去,所见的一切都覆盖在黑沉的夜幕之中。
倏地,翠玉制成的门帘轻轻的晃动,急切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您醒了么?”门外一人轻声问道。
不二转过身,整了整帛制的衣裳,开口道:“我醒着,有事么?”
帘子被撩拨开去,一卜官捧了一块还未整治的龟甲对不二行礼道:“大祭司传话:三日后,王将亲自贞卜祭祀,请您作好准备。”
不二伸手接过龟甲,微微点了点头。卜官便行礼离去。
不二抚摩着手中的龟甲,轻叹了口气。时至此刻,他仍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来到商朝,莫名其妙地做了贞人,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他的来历。他对着模糊不清的铜镜凝视,依旧是栗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眸,依旧是自己原本的脸面,黑发黑眸的商朝人怎么就没有奇怪呢?
愈发奇特的居然是自己和他们连言语交流都没有什么困难,这种分明不是日语也不是现代中国普通话的语言,不二在听过一次之后便能大概明了其中的意义,那么依样画葫芦般地说话也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对于穿越之类的奇异事件,由美子曾经十分追崇,并时常把它们当成幼年不二入睡前的必讲故事之一,但当后来不二笑眯眯地转述给手冢听的时候,后者却经常冷静地反驳穿越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呐,如果穿越真的有,手冢想去哪个朝代?”某天不二在讲完某个穿越去古代的故事之后,托腮微笑着问道。
当时正在仔细研读世界各国古代法律的手冢只是推了推眼镜,对于不二这种充满浪漫主义思想的问题不予作答。
“避而不答可不是律师的风范。”不二笑着摇动手指凑到手冢眼前,“手冢律师,请你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谢谢。”
手冢手中的书正翻到中国唐律这一章,便抬起头看着不二的笑脸,“中国唐朝不错。”他说道,然后轻握了一下不二的手指,又加了一句,“你该添件衣服,今天气温0摄氏度。”
不二搓了搓双手,笑道:“那是最低气温,最高气温有8度。”
手冢微微皱眉,却不作声,只起身从衣柜里找了件外套递去。
“呐呐,手冢是想做遣唐使了?”不二伸手接过外套随意披上,“这是个不错的职业,据说中国对遣唐使礼遇有加,回到日本后的遣唐使还深受天皇器重。手冢你可是找了个好朝代。”
“唐律对后世的立法影响极深,它严谨而完备。”手冢抬手整了整不二身上的外套,“如果真能接触到当时的社会大背景,势必对唐律会有更深的剖析,当然,不二,这是幻想。”
不二轻勾嘴角,笑道:“有幻想就好,否则手冢我真以为你会看破红尘。”
“关于出家的打算,我这辈子应该不会有。”手冢坐回桌前低头继续翻阅,低沉的声音继续传来,“你也不会有,不二。”他说道。
不二轻笑出声。
“啪”一声,手中的龟甲落在了低矮的木制床榻上。
东京的天空阴沉而晦暗,手冢国光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树木一排排倒退,映得玻璃上一片斑驳,他刚从中国安阳回来,一下飞机就接到了松丸教授的电话。
“手冢君辛苦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黯淡,“不二君……还是没有消息么?”
手冢微微皱了皱眉,向来沉稳的声音夹杂了少许的疲惫,“中国方面一直在尽力调查,绑架的可能已经被排除,而其他,没有任何线索。”松丸教授在电话那头良久不作声:“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他停了停,“不二君的父母那里……”
“教授,”手冢打断了松丸教授的话,“我会去解释的。”他接着说道,“您放心。”
“那……就有劳手冢君了——”松丸教授叹了一口气,“希望他们能挺得过去。”
手冢望向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希望吧。”他轻声说。
傍晚,东京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丝在昏暗的路灯下交织在一起,路边花坛里的草叶和花朵被雨水冲了下来,和那些泥土混在一起,一地的残花败叶。
手冢打着伞走在路上,不二家他去过许多次,但从没有像这一次让他觉得困难和压抑。也许换了其他人来告诉这个消息会更好,比如大石,安慰起来或许更细心些。手冢正这样想着,却已然来到了不二的家门口。
他抬头看,房子的灯光显得温暖而明亮,只是不二房间的灯却是暗着的。手冢收起了伞,抬手便去按门铃。
“呀,原来是手冢君啊,快请进。”门铃还未响,门却开了,不二由美子微笑着站在跟前,“裕太出去和同学聚餐,适才我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裕太回来了。”她接过手冢的雨伞,笑了笑,“是不是周助又有什么东西要手冢君带过来?”
手冢微皱眉,不二以前外出考古会时常让手冢给自己家捎些从外面带来的奇特玩意儿,经常是一个大大的包裹寄到学校的宿舍,然后里面的物品一部分是留给手冢,另一部分是拜托他转交给家人。手冢去的次数多了,不二由美子甚至开玩笑戏称手冢是不二家免费邮递员。当时不二弯眉一笑,这叫等价交换。他说。
不二由美子转身去厨房泡了杯红茶递上,“周助在家里留了些,说下次你来时要我泡上,不知道手冢君觉得我的手艺如何?”她笑着说,“周助回来一准会问起这事,我可不想被他埋怨。”
手冢捧起茶盏,慢慢升起的热气有些迷蒙了他的镜片,浅尝了一口,“很不错。谢谢。”他说。
“哎呀呀,那就好。”由美子笑得开心,“周助最近好么?”
手冢缓缓放下茶盏,不答反问:“请问,您的父母今天在家吗?”
由美子微微怔了怔,“啊,他们出去散步了,就快回来,手冢君有事?”
“嗯,”手冢点了点头,“有事。”
由美子抬头望向手冢,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那手冢君稍等,我打个电话请他们早些回来。”
手冢点头,“好的。”
客厅里一时有些安静,茶盏上慢慢弥漫开大片的水汽。
不久时,门铃响了。
手冢猛地站了起来。
【注9】中国唐律:《唐律疏议》又称《永徽律疏》,永徽二年,唐高宗命长孙无忌等人以《贞观律》为蓝本,制定出了《永徽律疏》12篇,500条。这部法典元代以后称之为《唐律疏议》,是我国迄今为止完整保存下来的一部最早、最完备、影响最大的封建成文法典,成为中华法系的代表性法典,并对当时周围其他亚洲国家和后世各王朝的封建立法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在世界法制史上独树一帜。
第八章
一梦华胥
油灯里的火苗忽明忽暗,一个个光晕映在墙上。
不二开始着手整治龟甲。相对于现代而言,商朝的工具显得粗糙而笨拙。龟甲在使用前要必须先经过锯割、刮削和磨光等多道工序,这一点对于很早就开始和由美子一起自制甲骨文的不二并不是难事,只是——
不二看着手里斑驳的青铜制工具,微微叹了口气。商朝人的铜质器具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但对拿惯了轻盈流畅的现代钢铁器具的不二来说,本来简单的锯割龟甲的活就变得——相当困难。
“咔”一声,手中青铜制的刀断成了两截,不二愣了愣,望向手中的龟甲,这才只锯开了一条小小的口子。懊恼地叹了口气,不二起身走向一侧的柜子,备用的是一把石制的锯刀,虽然打磨得十分光滑,只是这刃显然并不锋利,或许这时代的人自杀率会比较低,不二胡乱地想着。
当然,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快便被抛之脑后,专心整治完手中的龟甲才是正事,据史料记载商朝的刑法严酷而残忍,不二并不希望自己尝试一下炮烙、火焚或者蛇坑。
窗外的雨声显得愈发响亮,青铜油灯中的火光慢慢黯淡下去,不二伸了伸酸痛的手臂,手中的龟背甲壳已被从背甲和腹甲两部分的连接处一一甲桥部分锯开,留下了一块边缘比较整齐的弧形龟甲。
——总算有点像样了。不二微微勾了勾嘴角,接下来的工序就是磨光和钻孔凿槽了。伸手拨了拨青铜油灯,火光稍稍旺了些。还是明日去寻些趁手的工具吧,不二打了个呵欠,希望今日能有好梦,他想。……不知道那边……如何了……陷入梦乡前不二最后所看到的仿佛是
——手冢那双担忧的眼睛。
手冢的确很忧心。
见到不二父母后的他,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不知所措,以往即使是再艰难的事情手冢都能完美地解决,但这次的开口,仿佛比任何事情都来的困难和沉重。——他究竟该怎样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手冢君?”由美子甜美的声音在此刻听来仿佛有一丝颤抖,“可以说了么?”不二的父母有些不解。眼前的青年是不二的同学,以前来家里的时候虽然有些冷静少言,但礼节方面丝毫无暇,但今天,他坚毅的脸上却隐隐透着一层担忧。
“是不是……周助他……”不二母亲斟酌再三,终于开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手冢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忧虑而冷静。
由美子后来一直记得那个瞬间,她仿佛听到手冢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慢慢扩展开来,然后就这样直直地刺入每一个人的心里,那个最柔软的地方突然抽紧撕裂,痛得她无法呼吸,时间就这样生生停止,剩下的是无边无垠的寂静。
静。静。静。
在这片寂静中只有手冢的声音还在传来。
他在说些什么?他说的不是真的——绝对不是!
由美子想尖叫,想哭泣,但她仿佛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手冢国光,看着他在说。不二周助在中国,失踪了。
他没有说他死了。只是失踪。只是不见了。依着周助散懒的性子,他说不定只是去了某个地方游玩,过一阵子就会回来的。周助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从来不会让他的家人担心,周助一直是个乖巧的孩子,虽然会有些小小的恶作剧,但他不会随便拿自己来开玩笑,更不会伤害到他所爱的这些人。
——所以,周助一定会回家的。由美子这样想。她也这样说。
然后,她听到手冢说。请节哀。他鞠了一躬。我很抱歉。
“砰——”放在桌边的茶盏猛地摔了下来,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由美子惨白了脸,看着地上慢慢渗透开去的茶水,一大滩,褐色的,刺得人眼睛生生发疼。
手冢从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而残忍。
他握紧了手,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他轻轻拾起一片片破碎的瓷片,冰冷的瓷片仿佛从手心一直传到骨髓中。然后他听到由美子带着颤抖和痛楚的声音,“……有……劳……手冢君了……”
他抬起头,一旁不二的母亲勉力扯开一个笑容,苍白得令人心痛:“对不起……”她缓缓站起身,“我……失陪一下……”
房间门被狠狠关上,然后,低低的抽泣从门后背传来。
撕心,裂肺。
手冢离开不二家的时候被匆忙赶回来的裕太撞翻了雨伞。冰冷的雨丝从头一直淋到了脚,他拾起伞,抬头回望。依稀仿佛还能听到那低低的抽泣声,时断时续,如这淅淅沥沥的雨一般狠狠地扎进了手冢的心里。
房间里的灯,终于暗了。
或许,第二天他们醒来的时候,昨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悲伤而无奈的梦,而已。
【注10】整治龟甲:龟甲在使用前要将甲壳从背甲和腹甲两部分的连接处一一甲桥部分锯开,使甲桥的平整部分留在腹甲上,然后将带甲桥的腹甲锯掉甲桥外缘的一部分,使之成为边缘比较整齐的弧形。经过上述初步加工后,还要进一步刮削和磨光,然后在它们的反面挖和钻制出圆形和长、椭形的梭状巢槽(占卜时用火在这些巢槽上烧灼)。
第九章
未卜先知
不二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依然有些昏暗。没有手表、手机和闹钟,时间仿佛突然间变得慢了起来,不二坐起身看着一旁帛制的宽带深衣,这大半个月来,每次起床后他总是有那么一瞬间依旧觉得自己还躺在公元两千年后。当然,一瞬间之后,低矮的木制石制铜制的家具,帛麻裘毛之类的衣裳很快让他意识到如今的年代。
——很好,这里是商朝,是他研究了多少年甲骨文做梦都想去看一看的朝代。当然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例如眼前的这碗菱粉莲子羹,早些时候奴仆送过来的时候说是大祭司专门让人做的,希望宾能尽快完成整治龟甲。不二接过玉盏,里面的羹汤粘稠多汁,不二尝了一口,显然在里面加了贵重的蜂蜜,只是商朝的蜂蜜过滤技术远没有后世发达,喝来有些甜腻而涩涩的味道。
要是有芥末就……不二笑了笑,突然就想起刚才的梦境。梦里远远地有人身着灰黑色裘皮衣裳站在河旁,对不二痞子般的轻招手。慢慢走近了几步,那人却突然伸手一把抓走不二手中的龟甲。这是我的了。他转过身对不二勾起嘴角笑着这样说。你也是我的。
那人的脸慢慢凑到跟前,不二呆愣当场
——居然是手冢那严肃而端正的容貌。
呐,好吧,我还真是有点想念你了。手冢。
不二扯着被角笑。
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下了一宿的雨稍小了些。檐角落下的涓涓水柱亦变得时断时续,滴滴答答的落在石板上。终于完工了的不二舒了口气,开始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龟甲。根据大祭司的要求,不二在这次龟甲上一共整治出了四个凿槽和四个钻穴,取其伏羲八卦之意。满意地拍了拍手,不二决定自己亲自将龟甲送去大祭司处。
时已近中日,不二出得殿来,却发现宫中早已忙成一团,臣奴们忙着搬运各种祭祀的青铜器皿如尊、斛、觥、罍、瓿之类的酒器,在各条宫内小路上川流不息。大祭司的住处离不二并不远,同是宫城的西北偏殿,穿过几个门庭即到。回字型连廊的周围种着桃花杨柳,本应是丘明川媚、姹紫嫣红、碧丝茵茵的时刻,却被这场大雨浇灌得喑呜哽咽,不二信步走着,通道两侧的方形圆形壁柱上通体雕刻繁密的饕餮、云雷、夔龙等殷商典型纹样,华丽得精美绝伦,不二轻轻伸出手去抚摸,这青灰班驳的铜锈,是上古的长风啊,他站这里,轻轻扣醒沉睡三千多年的殷商。这是一种微妙而直达精神的震慑。
“宾。”出得门来的大祭司却早已看到不二,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不二抬头微笑,“龟甲已经整治完了,巫祝”。伸手递上,后者接过细细观察,复又用手反复摩挲,不二一直在旁弯眉微笑。
大祭司是商朝最高等级的贞人,腹前悬挂的长条华丽的菱格纹“蔽膝”正彰显了他的身份,气度雍容肃穆,而半月前,正是他最早从路边“捡到”处在迷茫状态中的不二。
不二一直记得见到大祭司的那一刻。
那是在洹水岸边的堤埝上,四周一片雾霭茫茫,山色沧然,一湾敞亮的水在薄薄的雾汽中流淌,大祭司就这样缓缓地从雾霭中走到不二的跟前,“宾,我们回去吧。”他这样说。
手冢在十日后向校方递交了转系的申请书。一向以搜刮优秀学生到自己这里为本职的松丸教授却破天荒地希望手冢再好好考虑一下。
“毕竟手冢君你的假设实在有些……”松丸教授叹了口气,“……匪夷所思……”东京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墙上,明亮亮的,手冢笔直地站在松丸教授面前,抬起头看向他,“教授。”他的目光坚定而沉稳,“我已经考虑多时,请您应允。”
松丸教授苦笑,“手冢君……”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眼前这个青年沉默站立着,却早将自己的一份坚持传递了出来。
从手冢进来述说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手冢的表情却丝毫没有什么改变,无论是痛苦还是无奈颓废,在他的身上完全找寻不到,松丸教授只看到了手冢的那一份坚持,如巍然之山毫不动摇,然后他就突然开始慢慢相信了手冢的判断,尽管那听起来并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教授,或许这的确听起来有些超现实,但这段时间每天晚上我在做同一个梦。”手冢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我梦见不二在商朝。”他说下这几个字的时候顿了顿,“当然第一天的时候我并没有理会,但接连几天同样的梦境,无论是地点,服饰,器具等等都惊人的相似。”手冢递给松丸教授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殷墟出土的商朝玉人形态,身穿交领长袍,腰束宽带。他继续说:“这是我去中国的时候所拍下的,而在此之前我就已经梦到过不二穿着这样的服饰出现。直到我来到殷墟之后才发现这两者居然有惊人的相似。”
松丸教授接过照片端详了一会,耳听得手冢的声音低缓地传来,“不知松丸教授您发现没有,玉人面部的刻画虽然简单,但和不二……”他停了下来。
“很像。”松丸教授叹了口气,“是很像。可是手冢君,”他抬起头看着青年,“单凭这一点和你的梦,实在无法让我相信不二君……呃……”他苦笑了下,“去了……商朝。”松丸教授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手冢是不是因为看多了穿越小说才产生这样的幻想,但是当他看着手冢严肃冷峻的脸,显然这样的怀疑在手冢身上是不成立的。
“我查询了资料,玉人上有刻一铭文,宾,这是玉人的名字。”手冢继续递上一张照片,“我放大了铭文的照片,于是我在铭文的旁边看到了一个记号。”他伸手指着一个细小的类似“山”字形状的刻痕,“虽然有专家解读这只是一种纹饰,如虎纹、蟠龙纹、花叶纹、菱形纹、连弧纹、卷云纹之类,而山字纹也仅仅是其中之一。但山字纹多现于战国时期的器皿上,这个殷商玉人身上的山字刻痕显然并不是纹饰。”
松丸教授点了点头,“手冢君的知识很渊博。那么,你想证明什么?”他问。
手冢的眼睛里慢慢透出温和的光芒,他第一次在松丸教授面前轻勾了勾嘴角,“松丸教授您并不知道,不二一直喜欢在他自己的东西上留下类似山字的图案。”他带着怀念轻轻说,“当然,也喜欢留在我的东西上。”
手冢翻开那本林泰辅编的《龟甲兽骨文字》,在里面的夹了张纸条上面写着:请不要大意地努力学习甲骨文吧,不二留。
——旁边醒目地画着一个和商朝玉人身上一模一样的山字图案。
【注11】巫祝:古代称事鬼神者为巫祭主持者为祝,后连用以指掌占卜祭祀的人。本文特指商代掌管鬼神之事的最高官吏,即其他人对大祭司的称谓。
第十章
知音难觅
那日的微风吹散了一树的樱花,连东京的天空里都仿佛氤氲了一层淡淡的粉红色。富士山在远处矗立着,山头的冰雪常年不化。手冢和不二一同乘着新干线的列车从东京去大阪,不二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指着车窗外的富士山一直笑。
“不二……”手冢递上一张纸巾,“你笑得眼泪出来了。”
“我决定了,以后用山做咱俩的暗号。”不二拿起笔在纸巾上画了山形的图案递过去,“呐,手冢可不要认错了哟。”他勾起嘴角微笑。
手冢接过纸巾细看,“画得不错。”他说,阳光在他的侧脸慢慢氲染起一层柔和。
后来有次菊丸问起不二画山的原因,不二笑得一脸灿烂,窗外的富士山依旧明晃晃地矗立在那里,“呐呐,英二读一下那座山的名字。”菊丸恍然大悟,富士和不二的发音相同嘛,可是,“这和部长又有什么关系呢?”不二伸手敲了一下菊丸的脑袋,“笨,你平时在背后叫手冢什么呢?”菊丸吐了吐舌头,“呃……部长……还有……哈哈……我知道了!”他笑翻在不二身上,“是冰山,冰山呀……不二你好天才。”
富士山上有冰雪,所以,手冢,我们都是山。坚毅。坚强。
——高山兮巍巍然,我若琴一曲,你在千年后能听到么?
手冢此后一个星期里一直在搜集商朝贞人宾的有关资料,松丸教授也收下了这个他一直期望着的学生。只是,松丸教授看向一旁桌上的照片,如果另一个人在这里,或许这样的搭档会开创现代甲骨文研究的一个新的纪元。他叹了口气,抬手看了看表,“手冢君,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松丸教授直起身,窗外的夕阳慢慢斜下,几缕金色的余晖落在手冢坚毅的脸庞上,“有些事情……”他望向手冢的眼睛,“你应该明白,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做到的。”
手冢轻轻合上笔记本,朝松丸教授微微一鞠,“谢谢您,教授。”他说,“我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好吧好吧。”松丸教授呵呵笑了起来,拍了拍手冢的肩,“年轻人果然就是有活力啊,放心吧,我这老头子还是能给你一点帮助的。走走走,先吃饭,然后晚上带你去个好地方……”
落日西下,最后一丝光亮终于消失殆尽。
手冢跟着松丸教授驱车来到东京的郊区,眼前是一座颇具中国古典风格的建筑,飞檐翘角,金碧彩华,巍然而气派,松丸教授一边走一边解释:“这房子的主人财大气粗,却是位汉学迷,他们家祖孙三代收藏了不少商朝的甲骨,而其中很大一部分从来没有正式公开过,也极少出现在我们所研究的资料上。”他摇头笑了笑,“私藏品啊私藏品,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拿出来给我们看了。”
进得门来,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位头发斑白却气质优雅的老人,坐在紫檀太师椅上品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开口:“是松丸啊,好久不见呢,又到我这儿来搜刮宝贝来了嗯?”他抬起头看了眼一起进来的手冢,“这回怎么换了个?上次你带来的那个孩子呢?”老人眼睛里慢慢浮现出温和的目光,“上回那个聪慧的孩子很不错,叫什么来着……哦,不二……周助是吧,这孩子能够一下子从几十块甲骨残片中找到两片缀合在一起,这本事,连松丸你都不一定做的到哪……”
一旁的管家出来为手冢和松丸教授端上了茶盏,手冢轻轻掀开茶盖,茶叶碧绿清澈,清香扑鼻。老人在一旁呵呵笑:“刚托人从中国带来的龙井绿茶,尝尝鲜,这可是今年的第一批新茶哪。”等得松丸慢慢品下第一口茶,老人放下茶盏,“说吧,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松丸教授笑了笑,“没事就不能来你这儿了?”
“你哪次来不是找我帮忙的?要不就是厚脸皮来这儿蹭饭。”老人冷冷哼了一声,看了眼手冢,“先说好,他要想看甲骨,先得过了我这关。有资格看的人我自然欢迎,如果你让上回的那孩子过来看,随便什么甲骨我都会拿出来……”老人还未说完,松丸便不禁苦笑叹气,“要是不二君能来,我就不会急巴巴地跑你这儿了……算了,不说了……我还是先介绍,他是我新收的学生,手冢国光。”
老人仔细打量着一旁的手冢,紧抿的双唇,严谨的脸庞,挺直的脊背,无不显示出这男子的严肃与认真,手冢微微鞠躬,“请多多指教。”他沉稳地说道。
老人摆了摆手,“指教不必,这样吧,和上回我考那孩子的题一样,如果你能帮我这个老头子缀合这批甲骨残片,哪怕是成功缀合一两片,我家里的其他甲骨,随你看,如何?”
“可以。”手冢点头,金丝眼镜的背后闪着坚毅的光芒。
一片片或大或小的甲骨残片呈现在手冢面前,仿佛在一瞬间触摸到那久远苍茫的历史,手冢注视着这些小小的残片,茶气迷蒙的氤氲中,他好像依稀看见一身素色深衣的不二坐在木窗前,一笔一划细细刻着,然后突然抬起头眉眼弯弯对着他笑。
手冢微微凝神,于是一切归于平静,那些只不过是幻象而已,他这样想。
甲骨残片在手冢手里细细抚摩,然后一片一片仔细观察,龟甲质地的不同,刀法的不同,字体笔法的不同,有些字体灵动、严整间透活泼之感,而另一些则刀工稳健,柔内寓刚,这些不同都能帮助他辨别残片的年代和制作者。
老人坐在一旁从容淡定地喝着茶,松丸则是一脸无所谓地态度翻着老人摆在花架上的一些珍贵的古籍。
一时间,客厅内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得到。
老人终于品完了茶,心满意足地慢慢起身来到手冢面前,那些残片已经被分门别类地分开放置,而手冢正拿起其中一组残片,慢慢辨认龟甲上的字,摆弄着几片龟甲看看能否缀合。
“你新收的这个学生不错。”老人看了一会,突然开口对松丸说。“从哪里搜刮来的?”松丸翻着书头也不抬道:“自己送上门的。”老人狐疑地望着那边沉稳如山的手冢,低声道:“你能找到这样严谨细致的学生?不是被你威胁过来的吧……”松丸“啪”合上书,斜瞥一眼,“我像是这样的人么?我能找得到聪慧的不二君做学生,自然也能收得到严谨的手冢君做学生,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松丸教授对着老人勾起嘴角笑,“把你家里的宝贝龟甲都拿出来吧……”
“唉唉,这不是还没缀合成功么?”老人话音还未落。那边的手冢直起身,拿着两块残片对着老人微微鞠躬,“您编号为076和编号为7015的两块残片可以成功缀合,依照辞例和龟版上存留的盾纹,可以推知编号076应为右前甲。缀合后的龟版上有三条刻辞。从字形及书写风格方面看,这应为商代中期,从内容上看,是关于征伐召方的,具体的卜辞还需要进一步地推证。就这些,请您指正。”
他说话的声音沉稳而冷静,老人突然笑了笑,他看着手冢的眼睛慢慢开口:“看到你,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孩子,明明你们两个,一点也不像。”
手冢慢慢柔和了嘴角,“您说的,是不二吧。”他说,“我们是……”手冢顿了顿,一旁的松丸微笑接口道,“他们是朋友。”
“是的,或者说,”手冢深邃的眼睛里慢慢浮上温和的光,“是知己。”他说。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他望向窗外,月色正圆,霜满天。
第十一章
谁人识君
不二看不到月亮。
黑漆漆的夜空中,皎洁的月色早已被一层又一层乌云笼罩,大雨将天地浇灌得分不清远近高低,迷蒙一片。
明日的祭祀占卜典礼让不二有些忧虑,每次的大型占卜仪式都会献上一大批奴隶作为祭品,焚烧杀戮,仿佛这样才能证明对上苍的恭敬与畏惧。
——那是活生生的人,不二仿佛一闭眼就能看到那一幕幕血腥的场面。鲜血溅满祭场,哀号声,伴着嗜血者兴奋的喊叫声,还有那松明火种接触了鲜肉,发出的劈啪声,搅扰着缕缕青烟直上云霄。那是一个野蛮而残忍的瞬间,但所有人却都觉得理所应当,那些奴隶在贵族的眼里不过是牛羊猪之类的祭品而已,没有人会为了这些奴隶伤心。
但不二会。
三千多年的岁月将历史凝成一条河,所有一切都只是这其中的小小一朵水花,不二突然有些茫然,他回到这个时代究竟能做些什么?
除了刻在甲骨上的那些文字,他没有其他任何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
——甚至连那些甲骨文也不是属于他的。
有那么一瞬间,不二想,这大概是个梦吧。梦里他回到了商朝,看到了祭祀,刻了甲骨,然后等梦醒来时,会听到熟悉的金属般的声音在那里喊他的名字:“不二。”
可我不是庄周,不二对自己说。
所以第二天不二醒来的时候,触目依旧是冷冰冰的床榻低矮的家具青铜的器具皮裘的衣裳。
不二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早有奴仆在帘外准备好漱洗器皿,一迭声地请不二更衣,而殿外早已开始人语喧哗了,祭祀占卜仪式于中日时刻在锦乐殿举行,在宽敞奇伟的宫殿中心,早已矗立着近二十座精美大气的青铜玄鸟油灯,火光平稳而炽烈,将宫殿照映得通红一片。
不二走进大殿的时候,羊羔乳猪果馔糕点早已一应俱全,而那些即将被推上祭台的奴隶则在不远处的木笼里呻吟挣扎,“哐——”随着磬钟声缓缓响起,不二心头一紧,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大典就此拉开了序幕。
几十个巫舞者头戴羽饰,腰系两襜,手操着牛尾巴,迈着细碎的“禹步”跳舞。他们一边投足跳舞,一边歌呼着八阙之乐。男女巫师们时仰时俯的优美姿态,舞衣翻飞,祭祀坛上香烟弥漫,空气中飘荡着由各种音符交织而成的庄严乐章,台下跪满了衣冠锦绣的一大批贵族。
不二侍立在一旁,见得大祭司头戴兽面纹面具,宽大的衣裳上饰满了羽毛,缓缓地一步一步登上祭坛,最后一级台阶时,大祭司转头远远望了不二一眼,那面具下的眼神凝重而悲凉。倏地,坛下磬鼓齐奏,大祭司苍凉而洪亮的声音合着音乐传来:
“久霖成涝,王命请求之祭也。上天怜之,中日雨止。若雨不止,王自卜之。如此不止,潜处阖北门,置水其外,开南门取人骨埋之。如此不止,命巫祝而曝之。如此不止,神山积薪,击鼓而焚之。”(译文:近日来一直下雨造成洪涝灾害,奉王命举行这次祭祀,希望上天能可怜百姓,到中午的时候大雨就能停歇,如果雨不停止,王会亲自上坛祭奠占卜;如果雨还不停止,关北门,开南门,杀奴隶祭牲,割下人骨埋在土里;如果雨还不停止,就把巫祝给杀了,以祭祀上苍祈求雨止;如果雨还未停止,便在山上堆积柴火,击鼓焚山。)
不二直到听完这段祭词,才真正明白了大祭司那双面具下的眼睛所透露出来的悲怆——即使是作为最神圣的巫祝,也不过是用来献祭上天的牲品,更不必说那些本就不被当成人的奴隶。人牲——这个时代的道德准则终究是不二所不能接受和理解的。
不二看着远处那些活生生的脸庞,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慢慢地走向死亡。
音乐渐渐急促起来,在最中心的两名巫舞者,一人双手执琢,一人双手执靴形钺而舞,在簇簇的急点鼓声中,做着颤动的踏步跳动,然后越跳越快,周围的人向中心集聚,将两人团团围住,然后突然又散开,匍匐在地。倏地,音乐由急促转为凝重,巫者们开始缓缓齐声吟唱,一乘高张白色伞盖、前插两丈长矛的小戎从宫殿深处缓缓驶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小戎上,他头戴玉藻冕冠,身穿玄赤相间的大裘冕,上衣绘着日月星辰各色花纹,下裳则绣有藻火山峦等图样,显示出至为尊贵的身份。车左右各有一人,左侧执黄金斧钺,右持白旄旗帜,皆头戴着青铜的兜鍪,上插五色彩羽,全身青铜甲胄。
当所有的乐声停歇下来的时候,那名男子缓缓走下车驾,环视在场跪拜着的众人,然后他扬起手臂,“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今以卜贞,问上帝之意,祈福于万民。”
威严而冷漠的声音传遍四周,不二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这名威武男子
——是商朝至高无上的王。
手冢在宿舍的灯光下翻阅一叠厚厚的手稿和几块龟甲,那位老人最终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借给手冢仔细观摩,但条件是研究后的成果必须第一个告诉他。那时松丸教授在旁边笑呵呵道,我才是第一个过目的人吧;老人一瞪眼,转头叮嘱手冢,研究的结果就连松丸也不能事先告诉。“松丸,我总要赢过你一次。”老人朝松丸教授哼了一声,转向手冢道,“年轻人,就看你的了。”
贞人宾的地位在卜辞中显得比较独特,这点让手冢十分奇怪。他在不少的龟甲中都看到了贞人宾的占卜,而这些卜辞大多是有关于国家政事,这也就意味着贞人宾很有可能进入到了商朝最核心的政治内部。
——而普通的贞人显然不可能做到。
手冢扶了扶眼镜,停下了手中的笔,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书桌前两人的合照微微泛着昏黄的光泽,不二在照片里穿着件托人从中国带来的商朝贵族的COSPLAY服饰,然后又故意把龟甲放置在手冢的头上,而菊丸凭着高超的动感视力抓拍下了这一幕,照片上的手冢略带无奈的表情让不二开心不已,不由分说地放在了两人宿舍的书桌上,美其名曰展示手冢的另一面。
而现在,不二你真的穿上了商朝的服饰了么?
商王龟卜的结果已经出来,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火苗在干柴堆上噼里啪啦地作响,所有人都没有作声。“己巳卜,王贞,其有祸?途百羌。”(译文:己巳日占卜,商王问卦天下灾祸能停息么?要用一百个羌奴来祭祀。“途”通“屠”,杀死。)
大祭司读完卜辞的时候,不二默然侧目。那木笼里的一百个奴隶的生命在顷刻之间即将在烈火飞灰中烟消云散,而最可悲的还是这些人连反抗的念头也没有。木柴已经熊熊燃烧,火光从祭祀坛侧的坞壁中冲天而起,照亮了回望着的脸。巫者们又开始了他们的弦歌鼓舞,等到再次停歇下来的时候,便是人牲的开始。
人们屏住呼吸,兵士们驱赶奴隶们加快脚步朝祭坑走去,西北风呼呼吹过,仿佛带来远处秃鹫在半空里盘旋的凄厉叫声。它们也许正等着啄食那些献给上天的尸体。
火越来越旺,明晃晃的刀已经举起。
然后,落下!
手冢在看着眼前的灯火出神,根据资料整理显示,贞人宾的生活时间大致是在商朝的武丁时期,这是商朝最强盛的时期,史称“武丁中兴”,前后跨度有近五十年,而贞人宾在这近五十年中几乎都有出现在卜辞中,一直从武丁初期延续至武丁晚期。也就是说,如果这些卜辞都是同一个人所刻,那么他在商朝至少生活了五十年以上。
——手冢突然有些难以接受。如果不二真是他所认定的贞人宾,那么……手冢猛地站起身,这不是事实。他这样想。
时不时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劲风中能闻到阵阵腥膻味,而祭祀坑内早已是血肉模糊,尸骨横陈,大祭司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然后他轻轻拍了拍一旁脸色微白的不二:“看来,接下来必须要以我身为牲祀了,宾,你来帮我祈福吧,希望上天能停止对万民的惩罚。”
“巫祝……”不二欲言又止,他无法改变大祭司的信仰,就像他无法拯救那些奴隶的生命一样。
大祭司朝商王恭恭敬敬地叩拜行礼,然后换上白色的巫衫,披上干枯的茅草,慢慢朝远处的火坛走去。他的脸上充满着安详而慈悲的笑容,登上台阶前,他朝着不二颔首示意。
于是,不二低婉而凝重的声音在殿堂里回响:“……愿剪其发,磨其手,融其骨,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使上帝鬼神佑民之命……”
急促的鼓点声声砸在不二心头,每一声都是走向死亡的催命音,不二眼见着那位领着他走出迷雾的大祭司一步一步登上最高的祭祀坛顶,然后,大祭司突然站住了。
火焰在他身后肆虐着,映得大祭司的脸血一样红。商王踏前一步问道:“巫祝还有何虑?”
“吾王,下任巫祝余已选定。”大祭司缓缓开口,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不二一眼,“他必能佑我大商兴盛繁华。”
“何人?”商王环视伺立在四周围的贞人们。贞人各个表情各异,唯不二平静异常。
大祭司双手朝天复翻下,合十片刻,坛下众人睁大了期盼的眼睛望着他,然后,他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宾。”他在叫不二。
手冢将网上贞人宾的资料整理成一个粗略的年份表,其中关于主持大型祭祀占卜的占大多数,另外一大部分是有关出征、讨伐、农事、水利等一系列军政大务。在能查到的宾最早出现的卜辞中,另一个人的名字引起了手冢的注意。
他叫傅说。
手冢第一次听到傅说的名字是在松丸教授的中国古代历史选修课上。“要知道,中国历史上最早被称为圣人的,不是孔夫子,更非关羽,而是傅说。”松丸教授按下投影,一幅人物画呈现在屏幕上,“怎么样,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吧,不过按中国史料记载,他可是比孔夫子早出生了800多年,而得到圣人这一个称号,则早了2000多年。更让人惊奇的,他还是一位活着时就被称为圣人的人。”图片上的傅说一身布衣,年轻英俊,昂首挺胸,显示出独特的气质,完全没有拜相后的傲慢之气。
不二后来笑着对手冢说,你看,傅说挺像你的。可惜他不戴眼镜。
——对于不二这种不符合逻辑的语句,手冢则是早已免疫。而现在回想起来,手冢却苦笑。
是啊,可惜我不是傅说。
不二有些发愣。
大祭司叫他的名字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感,仿佛宾这个名字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另一个存在于商朝的真正的贞人。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指向他的时候,不二才意识到,是了,我是宾。我不是不二周助。
他慢慢走上坛去,大祭司将象征最高等级贞人身份的长条华丽的菱格纹“蔽膝”系在了不二身上。“从今而后,宾,你就是大商的巫祝。”大祭司抓得不二手生生的疼,“你要发誓,护我大商一生,把你的所有都献出来。”
包括我的生命?不二冷冷的想。
“我可以拒绝吗?”不二轻声道。
大祭司的手在微微颤抖,“不可以。”他望进不二的眼睛,“不管你从哪里来,你都不可能再回去了。”不二心头一凛,只听得大祭司低沉而缓慢的声音传来,“成了巫祝之后,你便能尽你最大可能地救下那些奴隶的性命,这不是你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么?”他笑得有些苍凉,“我再也看不到我大商的兴盛了,但你可以。”
“我不是商朝人。”不二低声,“所以请您另指他人。”
大祭司的眼神坚定而凝重,“你来到我们这里,是上天的安排,若违天意,我死不足惜,若万民受苦,这便是你的责任!”
不二苦笑,还未答上话,商王威严的声音却在坛下响起,“宾为下任巫祝,告示全国及各诸侯,三日后行典礼。”
不二来不及反应,旁边的大祭司早已一把按下不二跪拜叩谢,行礼后的不二还未起身,却见大祭司朝众人微微一笑,一纵身,投入背后那熊熊燃烧的干柴堆上。
瞬间,火光冲天。大祭司的微笑在火中慢慢消失。
磬音响起,余音绕梁。
大雨居然就这样慢慢停息了。
三日后,在商朝氏族的神社里举行了庄严而宏大的典礼,所有巫者贞人匍匐于地,向着新任的巫祝行礼,从此后,这位新巫祝便成为上天意志在人间的传达者。神权的至高无上,有时甚至可以超过王权。
不二望着捧在手中的龟甲。
“不管你从哪里来,你都不可能再回去了……”大祭司临终的话语声声敲在他的心头。
真的,再也回不去了么?
——不二其实很少思考未来的事情,对他来说,顺其自然的生活是最美妙的事情,强烈的目标和愿望是不二一直所欠缺的,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则是更适合他的一种生活方式,手冢却恰好相反,严谨的态度,明确的目标,这正是上位者所必备的特质之一。
但现在,不二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宽袍华丽深衣,还有那条华丽的菱格纹“蔽膝”,这是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二开始怀念。
——怀念那些有人信赖,有人依靠,有人并肩,有人扶持的日子。
真的,再也回不去了么?
不远处,一乘张有白色伞盖的轻车朝神社所在地桑林驶来,在烟尘翻卷中车上的人面目若隐若现。
周围田地里的庄稼刚抽出了嫩芽,天空一片湛蓝。
车慢慢驶近,就中簇拥着的那人也越来越清晰。
——那人一身玄色深衣,年轻英俊,显示出独特的气质,完全没有一般贵族的傲慢之气。
再近些,再近些。
不二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根本没料到会再见到这样一幅情景——虽然偶尔也会想念。
四野一片寂静,远方的隐隐传来马嘶声,他看到手中的龟甲在闪着黝黑的光。然后,眼前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在对他点头。
——正是记忆里那严肃而端正的容貌。
他在对他说:“宾,我叫傅说。”
千年的岁月,就在这一瞬间,重叠。
雾霭茫茫,山色沧然。
不二在向着一片未知的终点开始漫长的旅行。
陪伴他的人是谁?
而这一切,或许还仅仅是个开始。
(暂完)
后记:
其实,这真的不是完结,而仅仅只是开始。
这篇穿越在当初设定的时候,曾构思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框架,我一直是个梦想大于行动的人,商朝的神秘吸引着我不停地去探究那个时代的故事,只可惜资料太少太少。唐宋明清,这些离我们较近的朝代早已是穿越者满地,虽然我也免不了这个俗,但至少商朝还算是片净土。于是,当时就决定让不二穿到商朝去。但直到动笔写才发现,这实在是件难事,光是寻找甲骨文资料就花费了我大量的时间,而最最致命的一点是,T和F的相距千年,让我觉得实在太难以忍受,所以在文中,我开始采用双线齐下的手法,一会儿写T,一会儿写F,希望不会造成阅读的困难(笑)。
对于结尾的构思,我曾经想过三个不同的结尾:
第一种,F和T就这样分离,不再重逢。“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们在不同的世界里过着不同的生活,偶尔的想念,偶尔的心有灵犀,然后他们老去,梦里相会。好吧,这样的结尾我会被PIA,呵呵~~但这真的是我最早的设定和想法。
第二种,F在经历了商朝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件后,又重新穿回21世纪,和T重逢。嗯,这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笑。只是这样一来,T比较吃亏,F可以去商朝旅游一圈回来,T却得担惊受怕,叹气。
第三种,T也穿越去了商朝,两人一起经历那些快乐的忧伤的痛苦的无奈的复杂的事情,并肩而行。而他们的故事,也在历史的烟云中化作了那一片片龟甲,留给后人永远的不解之谜。
三种结尾,最终只能在其中择一而定,而我现在这样的伪完结,却恰恰含糊不清,掩嘴笑,那就个人所爱自己想象吧(不许打脸)。
至于会不会继续写下去,回答是:当然会,请继续等待不二在商朝的精彩故事吧!(打广告ING)
2008年3月2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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