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F】Remember(1-11 TBC…)

一、

1999年,手冢国光26岁,麻省理工大学法律系毕业后从事律师职业两年,刚刚从华尔街的某家律师事务所辞职,背着大大的旅行包,风尘仆仆的绕着美国境内旅行。

临走的时候,他的上司耸了耸肩,拍拍他的背,手劲不算小:“啊,小伙子,这样也好,出去增长见闻,现在正是时候啊!”

他礼貌的躬了躬身,回答。多谢您这两年来的照顾。

那个大胡子西方人鼻子眼睛眉毛胡子都要皱到一起地丧着脸:“嗨,说了多少次不要这样文绉绉,要命的日本礼仪。”

他抱着空晃晃的纸盒子,离开了那栋四层的红砖小楼,一眼也没有回头望。


他一向有着规律的生活,虽然并不急于找工作,也不需要遵循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还是保持着早晨6点起床晨跑,7点回到住所,洗澡用餐,打扫房间。9点出门,在图书馆阅读,中午吃自带的三明治和牛奶,下午五点回到公寓,吃晚餐,散步,洗澡,睡前看看报纸和电视新闻的作息。

完全是老头子的生活,他的房东这样说,那个看起来就有些大大咧咧的中年男人来收房租的时候靠在门口抓着头发,啊啦我说手冢君,你还这样年轻应该有更朝气蓬勃更疯狂~~~~~的生活。

他摇晃着手里哗啦作响的PLAY BOY,故意卷着舌头说奇怪的日语。

手冢从钱包里拿出足够的绿色纸钞,塞进他手中,单手扶门默不作声。

“哦呀,不要这样着急赶我走嘛,聊聊天不是很开心么?不要只看到工作啊。”中年男人大剌剌的笑着,光脚踩着分趾拖鞋,慢悠悠踢着门框,发出单调空洞的敲击声响。

手冢从大学毕业之后找定工作便租下了这家伙的一间屋子,当初纯粹是因为同是日本人的关系住定下来。逐渐便发现,人虽说是不错的人,但实在是有些聒噪俗气。

“我知道了。”手冢简短地回应,向后退了一步,把门稳稳地关上,外面响起一声卷着舌头的怪叫,显然装模作样。

他回到屋子里,翻看当日的报纸,版面角落上的一副油画吸引了他的视线,红色广袤的土地上,嶙峋突兀的碎石,断崖上一支虬结着的猴面包树张牙舞爪地戳过穿在地平线上的球状太阳,树下的一头羊倦懒的趴着,吐出半截粉红色的舌头。

整体构图来说,颜色太浓厚,满目都是深重的泥土红色与夕阳的血色辉映,倒像是在和平年代故意宣扬流血事件一样。

他随意瞟一眼旁边的介绍,只看见德克萨斯州的名字跃然入目。

然后,就这样,忽然的,莽撞的,仓促的。

手冢国光决定要简易旅行,穿过田纳西和阿肯色州抵达德克萨斯,没有确切的目标,没有确切的想法,这在他26岁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听起来就很疯狂。

不过,人生总是需要疯狂一下的。即使要在烈日炎炎的洲际公路上徒步,即使会遇上半路抢劫的流氓,即使有可能会被这些家伙们一刀捅死丢在鸟不生蛋的沙地里风化或者腐烂到骨头都剩不下来。

但是,如果什么都要担心的话,就什么都别想干了。

做出决定的那天晚上他睡得格外踏实,甚至连两个街区外发生了火灾后连绵不断的消防车的警笛都没有听见。

他梦见连绵不断的苏格兰风笛的声音,第二天早上被清晨汽车的噪音吵醒的时候他觉得这种少女一样的梦简直是可笑极了。


那天下午他退了房子,把不太多的书籍和衣物寄存在朋友那里,离开了纷杂的纽约。

路过昨夜曾经着火的街区的时候他看见黑乎乎的窗户和从里面探出来张牙舞爪的电线以及被消防队员钳断的铁制窗护栏,他在心里默默地对纽约说了一声再见。

出租车上的广播里在唱悠扬的乡间民谣,淳厚而轻快的男声顽皮地随着刺耳的喇叭鸣叫绕来绕去。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正合他意。



1999年7月5日,他离开了这座城市。

二、

旅途并不能算是一帆风顺,那样就太没意思了,不如坐火车或者飞机,便利快捷舒适而且现代化。

采用最古老的搭车方式,并不是总能拦着车子。虽然相对而言一个穿得严严谨谨一丝不苟的年轻东方人通常还是比较让人安心。

比如有时候实在搭不到车就要一路步行一路伸着手做招车状,站在原地还不如走动走动。

比如说有时候搭上的车子实在是不尽如人意,比如运输车,满是沥青味的油车和驾驶舱已经坐满了人所以只能坐在后面的敞顶车厢里什么的。

好在是夏天,铺上自带的毯子躺在一堆杂物中间望着天空,蓝得发黑的蓝宝石颜色,还有一颗一颗的扣子样星星。

他一向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也觉得风景实在是顶好看,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炎热的夏季夜晚当柏油马路的热度都挥发在半空的时候躺在棉花堆上,也许会更诗情画意。

比如说在他出行半个月后的某一天,从早上9点被路经此地即将开往他方的上一个司机放下,一直到下午2点才又搭上一家子从俄亥俄州开往德克萨斯边境的牧场度假的旅行车,算是走上了这次旅行的最后一程。

男人女人和四个孩子以及各种各样的行李把车子塞得满满的,但是他们还是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姓伯特的一家之主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咬着口香糖对他喊:“嗨~上来吧小伙子,我们家的姑娘们都喜欢你!”

妻子从副驾驶座里出来,到后面去和三个大女儿挤在一起,手里还抱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婴儿。

“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他坐进副驾驶室,后面最大的女孩儿看起来也只有十二三岁,实在看不出什么欢喜的神情,脸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倒是很趣致。

“这没什么,对吧,我亲爱的玛丽琳妈妈。”男人朝着后照镜努了努嘴,低头在包里猛翻着奶瓶的女人头也不抬地回答:“是的,没有比帮助别人更让人感到高兴的事情了,乔治亚爸爸。”

男人大声笑起来,转头对手冢说:“那,小伙子,作为报答,给我们讲点有趣的事情来听听。”

这对于手冢来说却的确是很难的事情了,相比较而言,或许比让他跑一万米的长跑更困难些。

他沉吟了一下回答:“还是请您不要吝啬地让我分享您的家庭快乐好了,伯特先生,您看起来就很风趣。”

显然伯特先生对于这样的赞美感到合心合意,他大声指挥着自己的女儿和妻子,唱起自制的伯特之歌,女童音女高音和高亢的男音和着刚会说话的婴儿哼哼唧唧咿咿呀呀的声音,倒也蔚为奇观。

不管怎么说和伯特家相处的两天也算是很愉快的,虽然到了晚上不得不开了一夜车,伯特先生很爽快地承认之所以让他搭乘也是想要找一个人换换手开车。

我已经开了快整整一天了,已经快散架了。他愁眉苦脸的说,扭头去看自己的妻子。

伯特太太满脸怜爱的看着他,说亲爱的其实我们可以把车子停在路边睡一会。

“这怎么行!”伯特先生挥舞着自己的帽子喊叫:“不管怎么样,在后天之前也要赶到老伯特那里,让他听见自己最小的孙女儿对他说生日快乐!!”

“没有关系,我可以。”手冢从副驾驶座里出来,和伯特先生换了位置。

在黑漆漆的洲际公路上开了一个晚上,伯特一家倒是很放心的睡得很熟,如果这种时候把他们一家拉到奇怪的地方然后抢劫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吧。

手冢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黑色道路,偶尔也会有小动物穿过马路,顶重要是不能开大灯,野生夜行的动物们忽然看见过亮的光线会傻在路中间。

小心翼翼的开着,随时注意一闪而过的路标,伯特先生发出深沉而厚重的鼾声,睡得香极了,七岁大的那个小姑娘在梦里唱着有芭比娃娃歌词的不成调儿歌……

第二天早上,他们终于开过了德克萨斯的州界碑。

“嗨,小伙子,你可真是个好人。”伯特先生冲他挥舞着帽子道别,他们要在前面的路口左转往老伯特先生自己的牧场去。

“年轻人,上帝会保佑你的!”他一边嚷嚷着一边钻进驾驶室,车子一溜烟儿的开走了,十二岁和九岁的女孩儿趴在后车窗上望着站在路口的手冢,看起来像橱窗里的什么玩具。

真是可惜,他并不相信上帝。手冢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打算在最近的小镇休息下来,已经三天没有洗澡,实在是难以忍耐。

他顺利的在一个小时之后坐上一辆看上去好像从泥堆里打了滚出来的很狼狈的大巴客车,摇摇晃晃地抵达了邻近的小镇怀特斯托。

远远的看过去一片灰扑扑的小屋子,附近的牧场散放着牛马,还有大片的玉米田茁壮的展现着苍翠的绿色。

真是个生机勃勃的地方。

1999年7月20日,手冢抵达怀特斯托。

三、

怀特斯托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子,手冢在镇子上唯一的一家旅馆住下来,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房,浅灰蓝色的外表虽然看起来并不难堪,但感觉总是垂头丧气的。

前台坐着一个懒洋洋的老妇人,有些发福,带着黑框眼镜,一头乱糟糟的棕红色卷发。她随意上下打量了手冢一眼,顺手从后面挂着一大堆钥匙的木板上随手摘下来一把,看了看门牌号就丢给了他。

上楼左转第三间,祝你好运年轻人。

她继续懒洋洋的说,怀里有一只同样懒得打呵欠的灰色老猫。

房间不大,家具都有些笨拙而陈旧,绿布格的窗帘虽然不脏,不过看上去旧旧的,廉价的花边有些损坏了,呲着毛糙的边。好在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及淋浴器,整体来说有些潮,也还不至于难以忍受。

手冢好好地把自己整理了一下,如果洗到最后热水器没有忽然罢工,应该还算是很完美舒适的体验。幸好只是冲冷水,至少不是停水就值得庆幸。

空调大概是唯一比较正常工作的东西,噪音的问题,还是可以克服一下的。

整理好所有的东西已经快到晚饭时间,旅馆里不供应晚餐,所以还是要到外面去解决。

从前台的老太太那里得知这个小镇只有两个地方提供晚饭,一个是镇东的波克尔酒吧,另一个是镇西的卡拉尔餐馆。

这两家没有什么区别,老妇人摸着自己的猫垂着眼睛心不在焉的样子。

去了一家总会后悔没有去另一家。嗨,小伙子,这里没谁指望在外面吃到满足舌头的东西。

那只灰色的老猫好像为了响应她的话一样弓起腰来,伸出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大圈儿。

所以手冢选择了距离旅馆比较近的波克尔酒吧。典型的西部风格小店面,昏暗的室内摆放了大约不到十张桌子。只有一两桌有人,大大的牛仔帽掩盖了大部分的脸面。

点了一份熏肉三明治,蔬菜沙拉和黑咖啡,手冢选了一张靠近吧台的桌子坐下来。靠着窗,有隐约的天光从百叶窗缝里透进来,好歹有一点与世界接壤的感觉。

手冢低着头慢慢消化那有点硬的三明治的时候,有人推开酒吧的小门走了进来。西部常见的那种硬底皮靴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还有点大。

“嗨,老琼克,请给我来一份煎羊小排和一根法式长面包。”他听见那人说话,声音是柔和而偏中性的腔调,口音不太像本土人。

被称作老琼克的酒吧老板呵呵的笑起来:“休斯,你又用这种东西打发你儿子。”

“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今天的菜又被我做糊了呐。”那人低笑着自嘲,在吧台前面的高凳上坐了下来。

手冢这时候才抬起头,正背对着他的那个人穿着棕色格子的宽大棉质衬衫,人和衣服完全不成比例,显得空荡荡的。瘦瘦的深蓝色牛仔裤裤脚掖在长靴筒里,靴子上有东一块西一块的泥渍。他低着头喝老琼克递给他的温开水的时候,一截浅象牙色的颈子就从亚麻色的头发下面晃一下。

“嗨,我说休斯,那边那个小子样子和你差不多,是来找你的吗?”老板熟练的擦着酒杯,拿下巴对着手冢的方向点了点。

吧台前面的人顺着他的指引看过来,略略有些惊讶的对上手冢的眼睛,礼貌的点头微笑,然后起身向他走来。

“你好。”他说。

“你好。”手冢也向他点了点头,喝下一口黑咖啡,随即皱起眉头。中肯地说,味道实在是不能恭维。

“我就知道。”他对手冢使眼色一样眨了眨眼。把声音又压低一点:“老琼克家的咖啡实在是不怎么样。不过西头那家更糟。”他好像说完了什么秘密一样,在这之后轻轻笑出声来。不是那种美式的豪爽笑法,颇含蓄婉转。

“日本人么?”那人又问,歪了歪脑袋,眼睛细细的眯起来,像只好奇的生物。

“是。”手冢用日语回答了他,忽然觉得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在美国,在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小地方看到一个同胞,还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可真是不错。我好几年没有见过同胞了呐。”那人也用流利的日语回答。“啊,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和外人讲日语了。”

“你好,我是不二周助,初次见面,请多指教!”他在桌子对面忽然坐得笔直,规规矩矩的弯了个六十度的腰,柔软的亚麻色头发好像要掉到面前的水杯里去一样。

然后他仰起头,咯咯笑起来:“不好意思,让你吃惊了吧,说起来好多年没有这样自我介绍过了,真是很怀念呐。”

“我是手冢国光。”手冢放下手里的食物,仔细擦干净手指,然后微微弯腰致礼回去。“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1999年7月20日晚,手冢国光在怀特斯托见到了一个同乡人。

四、

“你住在苏西那里啊。”不二双手握着粗糙的白瓷杯子,不经意地贴在掌心里前后旋转,说话时候的神态是极贴合这座小城镇的懒散,“苏西是个好人,虽然有的时候卡莉对她来说比什么客人都重要。”

“啊,卡莉就是她那只猫。”他微微抿着嘴唇解释给手冢听,只是随意一说,并没有指望得到回应

没有问答,手冢一向推崇食不言寝不语,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便一声不响的继续用餐。不大的小酒吧内部只剩下角落里几个客人稀哩呼噜喝浓汤的声音还有汤匙与碗碟碰撞的微响。

“休斯,你要的东西好了!”十几分钟后老琼克站在吧台里喊了一声,不二站起身略有些歉意的偏了偏头:“那么,再见?”

他用了奇异的询问语气,手冢仰起脸对他点了点头:“明天见。”

不二欣喜地笑起来,眼角弯成快乐的弧度:“那么晚安。希望你没有择席的毛病,苏西那里什么都好,就是床实在是太硬了。”他拎着牛皮纸袋踩着轻快步伐很快消失在晃动着的门扉后面。


到吧台结帐的时候老琼克低着头问:“你也是那个什么日本人?”

手冢点了点头,从钱包里数出几个美元。

“东方人真是奇妙的物种。”老琼克转身到钱箱里去翻零钱,嘟嘟囔囔,“休斯那家伙脑袋里不知道整天都是什么东西,完全无法理解。”

手冢接过他递来的几枚硬币放进口袋,转身走出去,在门口定了一定:“请问,这里供应早午餐么?”

“这里早上九点才开门,如果你想那个时候吃早点也是可以的,中午有大厨拿手的土豆泥炖肉。”老琼克自豪地伸着脖子说。

“谢谢。”手冢垂着眼睛想了一想还是转身多要了一份熏肉三明治,就算第二天早上要吃凉的,也比从六点捱到九点强。


回到旅馆,拧开床头老式的内嵌式收音机听了一会广播,看了一会儿从便利店带回来的镇宣传小册子,这可真是奇怪的东西,这样偏僻非旅游点的小地方也会印制这种东西。

薄薄的几页纸倒是详细地记录了镇子上为数不多的所有公共建筑物。

这座灰蓝色的小旅馆,始建于二十年前,那时候苏西还是个三十出头风韵犹存的女子,穿着七十年代流行的大摆布裙子和宽袖衬衫,靠在一辆半新的林肯车上,就站在旅馆前面对着镜头微笑。

琼克的酒吧建成时间要稍晚一点,册子上的时间显示着六年以前,看起来颇孔武有力的中年人趴在车盖上,拇指自豪地指着酒吧的招牌,落着阳光的霓虹灯看起来比夜晚还金光闪闪。

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看到了不二周助的脸,样子看起来和现在几乎没有区别,坐在一座大大的风车基座上,垂着两条腿。歪头看着远方,拍摄当天的风肯定很大,他略长的亚麻色头发几乎顺着风势掩盖了大部分的轮廓,余下的小半张面庞只余下微勾的嘴角,要从静止的照片脱颖而出一样活泼泼地跃动。

照片下角标着的日期是三年前,旁边没有文字说明,倒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抵达意味着再一次出发。”

手冢把这句话念了两遍,然后合上小册子,拉灭床头灯就寝。


大概是辛苦旅行忽然得到放松的关系,即使苏西旅馆的床真的有些硬,手冢醒来的时候也已经是六点半,比平日晚了一些。

他看了看手表皱起眉,然后换上运动服出门跑步。

旅馆前台空无一人,这里的人们几乎没有什么安全防范意识,安居乐业的典型表现,发达城市就代表着犯罪率的上升,纽约市内24小时吵闹不休的警用铃声就像固执的表白,反观这里,至少手冢昨天一天完全没有看到警察的影子。

绕着镇子外围跑了大半圈后他看到灰蒙蒙的晨雾里有人坐在河边的阔叶树下,微低着头,好像是在阅读,跑得近了才发现是膝头上架着的画板,区别于西方的清瘦骨架很容易辨认,他在他身后停住脚步。

那个人毫无所觉的继续埋着头在画纸上涂抹,柔顺的头发碍事地滑落下来,那人便不厌其烦地挽上去别在耳朵后面。

手冢站了一小会,觉得这样静静地观察别人也许有些不太礼貌,便重新起步打算跑开,鞋底踏上干燥细树枝的声响惊动了对方,他扭着头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过来,随即拉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呐,早安。”他说,用柔和的嗓音说着熟悉的东京腔。

“早安。”手冢停住脚步点头示意。

“来帮我看看我这幅画。”他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裤子上沾着的泥土和草屑,拎着画板向手冢走过去。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铅笔线稿,熟练的弯曲线条勾勒出的河流,以及葱郁的草丛和草丛里繁茂的灌木,河流里露出水面的大块圆滑石头。

“怎么样?孩子们会喜欢么?”他问,自己倒像是个孩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手冢。

手冢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会了解孩子的想法,但他还是仔细地看了半天,认真地回复:“送给小孩子的话,或许迪斯尼人物或者咸蛋超人更合适。”

不二呵呵笑起来:“是呢,你说的不错。”他把画板合上挟在胳膊下面,然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咖啡还是茶?”

手冢站在原地略带疑问地看他,对方仍只是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咖啡还是茶?”

“都可以。”手冢这次明了的点了点头。

不二把笑容拉得更大了些:“嗨,TEZUKA桑,除了点头和摇头,可以给点别的表示么?”

“需要付费。”手冢把手插进口袋里,轻轻挑了挑眉。

不二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沿着河岸领先一步向前走去。

1999年7月21日,这天清晨的空气很不错。

五、

不知名的野花在脚下开得繁盛,顺着被践踏的方向倒下,兀自骄傲地绽放,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很快浸透了透气的运动鞋袜。

不二穿着的高筒皮靴显然不存在这样的烦恼,深棕色的皮革被露水擦出明亮的光泽,宽大晃荡的棉格布衬衫兜着风,像是架在田中央的稻草人。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手冢远远地看见昨晚在宣传册上看到的孤零零的大风车,风车旁有一座小小的白色房屋,好像经常从风景画上看见的,一望无边的葱绿草坪上,风车旁边的那种小屋子。

只是这里没有什么一望无际的草坪,只有大片红色的土壤,偶尔突出的石块。风车巨大的黑棕色页片桀骜不驯地矗立在半空中,因为并没有风的关系,纹丝不动地挺在那厢,像个高大且冥顽不灵的老头。

不二向着那座房子走过去,还没到跟前的时候屋子的门就被拉开了,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飞奔着向他们跑过来,像一架小飞机一样张着手臂。

“爸爸!”他喊叫着,童音高亢而嘹亮。

不二蹲下身子伸开手臂迎接他,孩子一路冲进他怀抱,短小的手臂挂上他的脖子,努力地向上吊着好像树熊看见了尤加利树。

“起得这样早?有没有洗脸啊小脏宝宝。”不二笑着用脸去贴孩子的脸颊,孩子怕凉地晃着脑袋躲闪,咯咯笑得极开心。

“有啦有啦,爸爸好冷,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他扑腾着两条腿,挣扎着跳下地面,这才看见跟在不二后面的陌生人,好奇的把脑袋使劲后仰,手冢的身高对于这个岁数的孩子来说实在是有些勉强了。

“我儿子雅人。”不二回头对着手冢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雅人软软的栗色头发覆盖在脑门上,浅棕色的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活像小熊维尼。

“叔叔是爸爸的朋友吗?”孩子偏着脑袋的样子和不二几乎一模一样,连眯起眼睛的神态都惟妙惟肖。

“嗯……”手冢看了不二一眼沉吟了一下,不过见过两次面,在别人的孩子面前说是朋友也未免牵强。

不二望了他一眼,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雅人肚子饿了吧,爸爸给你做早餐?”

孩子皱了皱鼻子,颇老成的怀疑语气:“虽然还没吃,不过爸爸的厨艺实在不值得信赖。”

不二佯怒地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叱道:“胡说八道,昨天你不是吃得很香?”

孩子捂着头喊起来:“爸爸!琼克老伯家的菜我闭着眼睛都能吃出来啦,不要冒充是你做的。”

他站远了一点安抚地摸摸不二的手:“不过爸爸你放心,他家做的比你做的也好吃不了多少。”

不二哭笑不得的表情看起来很有趣,如果不是有点不礼貌手冢几乎想微笑,这对父子实在是有趣的组合。

“进来吧。”不二回头招呼手冢,“虽然家里有点乱。”

屋子里并没有他说的那样乱,只是屋子中央的茶几和旁边的长毛地毯上丢着几本没有收拾的杂志,厅的另一边半敞的小门后看来是工作区。宽大的书桌上几幅摊着未完成的画作,壁炉上放着半盏冷咖啡,孩子的玩具七歪八倒地躺在屋子另外一角。

不二把书本收拾了一下示意手冢坐下,自己进了厨房,十分钟后浓郁的咖啡味道就传了出来,随着咖啡豆的味道一起飘出来的是什么烧焦了的气味。

窝在一角摆弄着飞机模型的雅人毫不意外的耸耸鼻子,扭头对着厨房吼:“爸爸!荷包蛋又煎糊啦!!!”

“啊啊,真是对不起呐。”不二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有些沮丧。

雅人端了端肩膀,看手冢正在看他,有模有样地摊开小手歪脑袋:“爸爸做饭总是走神,提醒他一百次也记不住。”

“叔叔你要是会做最好帮帮忙,我爸爸迟早有一天会把厨房烧掉。”孩子很认真地提出要求,然后回过头去继续摆弄自己的玩具。

被拜托了的人也就义不容辞地起身往厨房去。

果然那个总是看起来一派安详的人对着冒烟的锅子一脸无奈,焦了的鸡蛋块已经被丢进垃圾桶,他正低头努力刷锅。

“不介意的话,我来吧。”手冢站在门口问。

“啊,没关系的,我可以……”不二扭过头来,有些心虚地笑,金属锅刷用力蹭着锅底。

“我也没关系。”手冢挽起袖子走到水槽旁边从他手里把锅子接过来:“你不如去陪儿子。”

“呵呵,不用的。”不二放弃争夺锅子的执念站到一边,环手靠着流理台:“雅人喜欢一个人玩。”

“对孩子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手冢关上水龙头,拿干布擦干锅底,放在炉子上。

“呵呵,他总要习惯这些。”不二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补充:“人总要习惯孤单。”

手冢在锅子里倒上油,驾轻就熟地到冰箱里找出鸡蛋:“你这话可不像个合格的父亲会说出来的。”

“人总是要死的,我不能陪着他一辈子。”不二平静地抗议。“耐不住寂寞的人学不会生活。”

鸡蛋“滋啦”一声滑进锅里,蛋液迅速凝固,“听起来像神的教喻。”手冢说。

不二淡淡笑出声音:“谁叫我们都是神的子女。”他装模作样地十指交握举在胸前:“呐?手冢国光兄弟?”

手冢毫不动容地把方才切好的两片火腿丢进锅里,很快的双面煎了一下和鸡蛋一起装碟:“真是可惜,我不信上帝也不信耶稣,不二周助兄弟。”

“好吧。”不二轻轻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碟子。“因为我们都是日本人,这样总不错了?”

手冢看着他的眼睛,是漂亮的烟蓝色,并不显得透明却很清澈。

那座孤独的岛屿,盛产孤独的人民。

1999年7月21日早晨,手冢国光首次尝试为六岁以下儿童做早餐,深获好评。

六、

“手冢叔叔,晚上再来玩吧。”孩子很快秉持着有饭就是爹的方针无视手冢的平板表情趴在他腿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耀着星星。

“雅人,叔叔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二把手冢按在沙发上喝咖啡,坚持自己收拾碗碟,听见孩子的要求从厨房里喊了一句。

雅人一副希望破灭的惋惜表情,悻悻地从手冢膝盖上爬了下去,重新到角落里和自己的模型飞机与橡胶制哥斯拉奋斗去了。

不二擦干手,端着自己的杯子从厨房里走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

“这没什么。”手冢垂下眼喝咖啡:“你的咖啡味道不错。”

不二在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孩子气地扬了扬下巴微笑:“只可惜咖啡不能当饭吃,而且儿童不宜。”

雅人听见这话冲着这边吐了一下舌头,用手在脸上刮了两下,惹得不二笑出声来:“你这个小鬼头。”

手冢随意环顾四周,不大的空间,壁炉架子上放着几幅照片,大多数是不二领着雅人,一大一小笑得极开心,有几张栗发成熟女子的单人照,典型的东方脸孔,线条优雅笑容甜美。还有几张三个人的合照,雅人那时候看起来仍在襁褓之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嘴巴咧得老大,露出三颗奶牙。

“雅人的妈妈?”手冢对着照片扬扬下巴,不二点头确认。

“现在……?”多少猜到些,手冢有些迟疑地问,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唐突。

“呵呵,是去世了。”不二笑了笑,在小碟上轻轻转了转咖啡杯:“没什么,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之后我就带着雅人到这里来了。”

“嗯。”手冢点了点头,难免觉得有些尴尬,话题难以为继。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坐到快中午,手冢起身告辞,不二送他到门口。

走出不到十米却被喊住:“呐,TEZUKA……”不二靠着门喊了一句,却又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

“嗯?”手冢站定,回过身来。

不二扭着头看了屋子里的孩子一眼,转脸对着手冢略觉歉意的开口:“这个……如果方便的话,晚餐……啊,我是说,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住到我这里来……”

他努力的考虑着措辞,有些尴尬神色:“你知道……我不太会做饭,雅人毕竟还是个孩子……”他的声音几乎有些丧气的低下去,自嘲的抿了一下嘴唇,“这可真荒唐。”

“好。”低沉的金属音色干脆而平静。

“呀啦……”不二略略惊讶的微睁着眼,随即高兴的笑起来:“呐,不管怎么说,我保证我家的床总比苏西家的要舒服些。”


回到旅馆收拾东西,在琼克的酒吧吃午餐,拒绝了琼克推荐的土豆泥炖肉,叫了一份鲟鱼汤和意大利面。

等餐的时间打量了两眼墙上挂着的大幅风景画,老琼克显然自认为是熟人的样子很热情地向他介绍:“你看,那就是休斯的作品。”

手冢于是便仔细端详了一下,老板开开心心地推荐的样子倒像不二是他家亲戚一样:“怎么样?要让我说,附近几百公里没有哪里的画家比休斯画得好啦,那小子……嘿嘿,怎么说,反正跟我们这种粗人不一样。肖克纳那老小子前两天还在说,要是让休斯骑马放牧,说不定会把他那细细的脖子摔断,更别提参加骑牛比赛啦。”

说着还颇同情的上下打量了手冢几眼,拍了拍他的肩:“小伙子,你这身板也够秀气的,东方人啊……”他摇晃着脑袋,埋头继续猛擦酒杯。

吃完午餐回旅馆退房间,苏西没有什么惊讶神色,拿回钥匙和钱,慢条斯理的说:“帮我给休斯带句好,他家那个小鬼头可也够调皮的。”

看来小城镇的消息流通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手冢接过零钱往不二的房子走去。穿过不太宽平的街道,比起晚上要热闹了不少,也有水果摊和小超市,以及古旧的牧场用品的铺子和外面挂着可爱造型灯箱卖糖果的小店面。

他想了一想,停下来给雅人买了一盒造型奇特的玉米糖,玉米糖的盒子也颇奇怪,一个傻笑着的玉米像超人一样披着披风……手冢摇了摇头,找店主人要了一只手提袋。

抵达目的地时不二不在家,雅人拉开门欢欣鼓舞得像只幼兽一样扑上来,只差没有在屁股后面甩着小尾巴:“手冢叔叔~~~我就知道爸爸舍不得让我吃他烧的焦炭,嘿嘿。”

手冢拍拍他的头顶,把那盒玉米糖塞进他怀里:“跟叔叔去买些晚饭用的材料?”

孩子很善尽职责地挺起胸膛表现自己的东道主派头,拉着手冢的手去街里华人开的小超市采购。

不过四五岁的小孩,在超市里却一副经验老道的主妇样,费力的提着半身高的超市提篮,坚定拒绝了手冢要帮忙的要求,坚称他才是主人,绝不能让客人作这样的体力活。

孩子下巴颏不服输地翘得高高,在高大的货架中间钻来钻去,选了些面包片,意大利面条,沙拉酱之类的东西,手冢在货架上发现了干紫菜,看看虽然时间有些长了,也还没有过保质期,又选了几根黄瓜西红柿,看见雅人费力的提了一篮子东西跑过来:“叔叔,帮我……”

他扯着手冢的衣服下摆努力拽向一个货架:“那个……帮我拿那个!”

手冢弯下腰,到底从他手里把过重的提篮接了过来,抬头看小家伙指着的方向:“要什么?”

“芥末!”孩子清脆地回答,“爸爸最喜欢吃那东西了。”他撇了撇嘴,“虽然我觉得看起来像……那什么一样……”

芥末啊……

说起来还真是久违的东西,好像自从来到美国就没有刻意去寻找这东西,即使是日本人,嗜好吃芥末的人毕竟也不是那么太多的。手冢的口味一向偏清淡,很少吃这种刺激性食品,很难想象像不二那种看起来温温吞吞的人会喜欢这种东西。

按照雅人的指示拿了一瓶下来,孩子心满意足的宣告采购结束,一大一小满载而归地提着大包小包回家去。

1999年7月22日晚,手冢国光成为不二家房客兼厨师,到底是以劳代租还是以租代薪,还真是不好分辨的事情。

七、

当晚不二把主卧室腾出来给手冢睡,自己去和雅人挤一张小床。

尽管手冢对此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坚持不肯,不过推让了半天的结果让他发现不二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和气,不过有的时候实在是固执得可以。发展到最后手冢想自己如果再坚持下去,不二说不准会抱着他的行李把他丢出去。

雅人蹲在一边托着腮帮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不咸不淡的说:“叔叔,我换了床会睡不着,你就不要客气了。”

拉锯战告一段落不二便仍是一副柔和脸孔,笑眯眯的夸奖手冢的手艺可真是好,好久没有吃到家乡料理了呐。

雅人咧了咧嘴,晚上和爸爸抢寿司的悲惨经历啊……

他愤恨的盯了手冢一眼,为什么不阻止他对那种不明物体的好奇心呢,手冢倒是一直很规矩的吃着自己的黄瓜寿司卷,目不斜视。

MA,不管怎么说晚餐的鲑鱼汤还是很好喝的,手冢叔叔送来的玉米糖也是很好吃的。孩子很自觉地宽宏大量的想起某人的好处,打了大大的呵欠说爸爸我要洗澡我要睡觉啦~~~


不二和儿子洗完澡把孩子送上床出来,手冢正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抬起头来看他:“怎么,不休息?”

“呵呵,我怎么可能和五岁小孩的作息时间一样。”不二笑着回答,拿着一块大毛巾用力擦头发,干净的白棉布衬衫上有整齐的褶痕,他微微低着头走到工作区去翻看画夹里的东西。

“听酒吧老板说你是画家?”手冢一边看报纸一边随口问。

“欸?”不二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想了一会儿:“什么呐,我只是会画两笔画而已,不是什么画家。”

“画得不错。”手冢把视线从报纸里挪出来看他,“虽然我不大懂,不过你的画看起来很舒服。”

“谢谢~~~”不二笑眯了眼,拉了长长的调表示感谢。“雅人快要过生日,我想画点什么送给他。”他重新垂下脸去看自己的画夹。

“你觉得孩子会喜欢什么?”不二再次提到了这个问题。

手冢把报纸放在一边摊了摊手:“你觉得我像是知道这种事情的人么?”

不二认真地端详着他的脸,半晌严肃认真地回答道:“我觉得不像。”

手冢的眼睛微有笑意:“我也这样觉得。”

“英雄。”不二继续绷着脸说。

“不敢。”手冢郑重地摇了摇头,只差没有单手握剑。

不二伏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起来:“TEZUKA真是个有趣的人。”他这样说。

有趣的人么?手冢心情颇好的看着桌子后面的那个人,这是二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把这个词语和他联系在一起。

或许吧……的确是很有趣……

他微微扬起嘴角。


屋子里传出什么拍在门上的闷响,雅人在房间里大吼:“爸爸!你实在是太吵啦!”


这所偏僻小屋子的夜晚比想象中更宁静,靠着墙的单人床的确比苏西家的要松软不少,蓬松的羽毛枕散发着阳光的味道,临睡前不二还是有些歉意的说卧室里没有安装空调,多包涵吧。

不过真正到了就寝的时间,倒也不觉得炎热,窗子后面不远处淙淙流淌的河水拍打着静谧的节奏,空气中弥漫着微甜的水草气息,细小的虫音有气无力的发出共鸣。

门缝下面漏进来微弱的浅黄光线,不二还在工作室画画,隐约还能嗅见颜料的气味。

摊平四肢,望着贴着黯淡壁纸的天花板,忽然觉得无比宁静而安心。

他想起童年时代住在祖父家,旧式的木制住宅,母亲哼着古老的歌谣坐在廊下缝扣子,萤火虫飘飘忽忽地飞了满天。在那样悠长而漫不经心的歌声里,小小的手冢渐渐沉睡。

手冢渐渐沉睡。

于是,1999年7月23日也就渐渐的过去了。

八、

不知道是睡得偏早还是有些不习惯的关系,一大早手冢就已经醒来。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有些茫然,更换环境的必然反映。

他很快回想起自己现在的位置,披上件外套起身。

稍作整理后拉开门,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工作室里的灯并没有关,在透明的晨光里发散着微弱的亮度,宽大的桌子后面,埋着一具瘦削的身躯,脑袋整个窝在臂弯里,只露出略有些凌乱的亚麻色头发,肩膀上披着一件半大衣。

老式木制门轴干涩的转动声惊动了那人,肩膀微微动了动,一张充满了睡意的脸扬起来。

看见手冢的第一眼他有些愣神,但很快开始微笑:“早安。”

“怎么这样早?”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厅里的挂钟,略有些讶异。

“对不起,吵醒你了。”手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指针定在清晨五点十二分的位置上。

“没有的事。”不二笑了笑,神态多少还是有些疲倦。

“出去走走?”他站起身来,拽了拽滑下去的大衣,询问的看着手冢。

“就这样?”手冢把视线从自己身上挪向不二身上,衣着整齐,只可惜,都是睡衣。

“有何不可?”不二轻轻笑起来,“何况这附近也没有人来。”


他们趿着大大的拖鞋沿着屋子后面的河流步行,两旁照旧开满了细碎的花朵,大多是不显眼的白色和蓝紫色,偶有一朵鹅黄的雏菊,骄傲地伸长了脖子在柔和的晨风中抖动身躯。

“空气真是好。”不二说,扬起头深深呼吸,四处飘开的青草香萦绕不去,他微笑着前行,没有再说话,实际上也很难再找到什么话题,清晨的光线在他们身后拉出模糊的影子,细碎的鸟叫声零碎地从枝头掉落下来。

绕着河边走了一大圈回到居处的时候几乎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像苍白的大饼糊在菲蓝的锅底,今天的天有些阴,阳光不是太好,凝结在河岸周围潮湿的雾气沾湿了他们的头发,肥大的拖鞋也被露水浸透,有点凉丝丝的。

距离房子总还有好几十米远,雅人小小的身影已经飞一样冲了出来,轻车熟路地扑进不二怀里抱怨:“今天怎么比以前起得还要早啦?亏我还想提前醒来捏爸爸的鼻子。”

不二笑着拧他的小鼻尖,骂一句小鬼头,孩子摆着脑袋挣脱出来,很见异思迁的攀到手冢腿边:“呐呐,今天早上吃什么呢手冢叔叔。”


孩子们的嘴都是被食欲掌控的,孩子们的眼睛都是被色彩牵制的,孩子表达着人体器官身为人类最原始的作用,高兴的时候笑,悲哀的时候哭,吃所有好吃的,看所有好看的。

雅人扑在桌子上把意大利肉酱粉往肚子里猛塞,糊了一脸的番茄肉酱。不二抱着一杯咖啡坐在高脚餐椅上,慢悠悠晃着腿,一脸柔和的表情看着那个孩子。

“我真是该谢谢你。”不二说,小口喝着微苦的饮料。

“没什么,至少你儿子让我很有成就感。”手冢靠在厨房水池旁,微微耸了耸肩。“以前没人这样恭维我的厨艺。”

不二颇苦恼的侧了侧身:“基本上,我还没见过比我还不值得恭维的厨艺。”他带了少许抱怨的口气,然后抿着嘴笑。“全怀特斯托的人都知道休斯做出来的晚饭是毒药。”说完这句却已经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

雅人塞了一嘴的通心粉难以启齿,一双眼睛亮晶晶裹着无限赞同的目光。


不论怎样,手冢的确在这一对父子身上找到了以往从来没有找到过的乐趣,这种乐趣如此单纯,较之以前在各种各样的客户身上寻找他们焦虑的神色以及从下意识的小动作冷静分析要轻松得多,相对而言,也舒畅得多。

就这几天的情况看来,不二通常很像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早早出门写生,早早回来,偶尔出门,经常蹲在家里。大多数时候带着雅人在门口大片的红泥空地上放风筝,一大一小带着不合衬的牛仔帽,仰着头,穿梭在西部鼓噪的夏日热风里,孜孜不倦。

手冢常常就这样站在走廊上看着他们,看雅人气鼓鼓的追着不二奔跑。比如现在,正是晚饭后天色微明乍暗的时间,白日的炎热与黑夜的凉沁接壤的时候,那一对儿的顽童玩着永不厌倦的追逐游戏。

不二笑着躲闪着有些绊脚的伙伴,手上捏着雅人专用的彩色小风筝举得老高,帽子从头上掉到背后,系带松松的挂在脖子上,一头栗色头发凌乱的黏着汗水贴在两颊,然后在闪避的动作当中老鹰般觑准一个机会,猛地弯下身子抱起孩子,牢牢地把他扣在胸前,雅人发出尖锐的抗议声,不安分的踹着小腿。

“爸爸你赖皮!”他大声叫喊着,成功从不二怀里挣脱出来,自己拖着好容易抢夺来的战利品兴高采烈的跑开了,一边跑一边不忘回头吐着舌,发出咕噜噜的嘲笑声。

不二抬手把帽子摘下来,随手扇着风,另只手臂在额头上随意擦了擦,一面往手冢站的地方走过来,手冢顺手拉开屋门从门口放置的冰箱里拿出一盒果汁丢给他。

不二接过手,熟练地拆开包装,撕开纸屋包装的豁口,仰头灌一大口下去,视线随着远处独自拖着小风筝的小人影儿,一面笑:“那小家伙真是长大了,变得那样沉,抱也抱不动。”

手冢顺着他眼光看向孩子和风筝,淡淡道:“接下来是不是应该说,看着孩子们一点点大了,自己就一点点老了?”

“欸?”不二扭过头来看他,一脸意外:“我还以为即使不用看着孩子,TEZUKA桑也早该有觉悟了。”他笑眯眯又灌下一口果汁。

“或许。”手冢没有否认,转头看着远处的小小身影剪进一轮巨大的红色夕阳里,炽热的地表蒸腾着扭曲的气流,身边的那个男子悠闲地喝着饮料,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在地平线上来回奔跑的人影微笑。

他觉得很轻松,比较于办公室里老板与同事对他严肃性格的调侃,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

或许,是因为站在这里的两个人目前还只能称得上陌生人。

1999年7月25日,手冢在怀特斯托度过了第一个周末。

九、

手冢坐在院子里的那棵白杨树下面,翻看从镇子里买回来的报纸和近期的时事杂志,其实如果可以选择他不会喜欢这种充满了琐碎八卦的东西,可惜,在这个小镇里没有更好的选择。

不二一早带着雅人出去了,居住一周以来他第一次这么干,通常情况下,大的那个不知所踪,小的那个乖巧的玩着自己的游戏,出门玩的时候非常聪明的不用人叮咛也从不接近河流三米之内。

雅人并不是个黏人的小孩,小小年纪就已经表现出超强的独立性,除了常年被压抑的食欲神经作祟的时候,从来不会打扰客人的安宁。

说实话这样的日子较之他之前的生活几乎发霉到腐烂,然而手冢却并不觉得无聊,每天清晨醒来,沿着河边散步,大自然总归是奇妙的东西,即使是同样的一条河流,却每天都能享受到不一样的东西。

曾经有谁说过,用孩童的眼睛看世界,才算是真正的观察。即使手冢还没有学会这一点,却也已经充分体会到了观察自然中的乐趣。

所以他完全可以理解每天坐在河岸边抱着速写板的不二眼睛中那种安静的欣喜,当他埋头作画的时候,从认真神色里面透出来的,安静的欣喜,或者要说,是因为这样的安静而感觉到的欣喜。

从镇子里的人口中,手冢终于知道了不二赖以为生的职业是教导镇子和附近镇子上的孩子绘画。

算是一种商业手段,但并不是很赚钱,在这样偏僻的小镇子里,孩子们或者大人都对这样温和的活动不大感兴趣。

手冢到他在镇子上的小教室去过一次,不到十平方的小屋子里坐了5,6个孩子,全都是小姑娘。画板上歪歪扭扭画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东西,黑色的花,紫色的叶子或者橙黄色的鱼。

不二坐在孩子们中间,毫不吝啬的夸奖着那些怪模怪样的作品,被盛赞后的小女孩子们羞涩的微笑,连星星点点的雀斑都透出了粉红色。

他挨个检查完了学生们的作品抬起头来,才看见手冢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便有些惊喜地笑起来:“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孩子们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却个个都扭头朝门口看过去,孩子们清澈而好奇的眼光令手冢略微有些不自在,于是微微抬了抬手:“雅人说你有课的时候不吃午饭。”

不二站起身,小心翼翼的从姑娘们的板凳中间迈出来,接过他手中的饭盒微笑:“实际上就快下课了,中午我有时在老琼克家吃三明治。”

“有时?”手冢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不二轻轻偏了偏头,竖起一只手表示停战,一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墙角的小茶几上,有些不满的嘀咕:“虽然Tezuka桑话不多,可为什么……”

话并没有说完,他转过身对着学生们拍了拍手:“孩子们,今天就到这里,大家可以回家吃午饭了,代我向你们的妈妈问好,你们是一群值得她们骄傲的小姐。”

姑娘们很快收拾好画具,小声窃笑着互相咬着耳朵,从屋子里陆续走了出去。

等到最后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费力的抱着和她差不多高的画板离开画室,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把饭盒打开,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仰头看着手冢:“可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罗嗦呢?”他笑盈盈的把刚才没说完的半句话补充完毕。

“这可真抱歉。” 手冢简洁地回答他。

不二皱着眉看手冢为他准备的咖喱牛腩饭,浓厚的绿色铺满了整个表面,只可惜此绿非彼绿。他有些哀怨地叹了口气:“这真遗憾呐……”

通常这样的时候绝不能接下茬,想要抱怨的人总归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向始作俑者表达自己的不满,手冢转过身去看他竖在墙角完成一半的画板,深蓝色的水粉涂抹过的夜空里,星星像一只一只硕大的灯泡点缀其上,底下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开遍了白色庞大的花朵,茂盛而张扬地布满了整个画面,好像要从其中蔓延出来般满溢。

还有些肥厚的叶片没有上色,已经上色的部分显示它们将是古怪的粉蓝色,手冢皱着眉看了那幅画半天,他承认自己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与其研究这些,或者中国古代刑法对于法律系毕业的高材生来讲更容易理解。

起身望向屋子的另一角,不二埋着头吃饭吃得很认真,他对待食物总有种神圣的态度,面对每一顿饭都好像享用圣餐。

不二终于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抬起头对他笑了一笑,嘴里还咬着半只匙,手冢顺着那人嘴唇扬起的弧度弯了弯眼角。

那是1999年7月28日的中午,窗外尖叫着的蝉鸣连绵不绝。

十、

合上毫无营养的报纸杂志,手冢从树下站起来,仔细拍了拍沾在牛仔裤上的灰尘。

再次抬头的时候,不二正拉开后院门绕出来,手上大大的遮阳帽在胸口掩了一下当作招呼:“今天的天气真是不怎么样呐。”他有些不满的蹙了蹙眉,自己想了一想却又笑了。

“也许最近一两天会下雨。”手冢看了看略阴的天空,没有太阳,但光线还是很充足,并不像很快就要落雨的样子。

“是呢。”不二随着他仰头,望了望苍白的天空。

“雅人呢?没有和你一起回来?”看看左近没有孩子的踪迹,手冢问。

“啊,我把他托付给阿贝尔小姐了。”不二转进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开冰箱找水,远远的从里面喊出来。

不二以前曾经提到过这位老小姐。不二刚刚搬来这镇子的时候雅人只不到两岁,一个年轻男人带着孩子火烧火燎。封闭的小镇子多少还是存在着一些排外的因素,不少人冷眼旁观,倒只有这个平素看来孤僻的老姑娘伸出了援手。

阿贝尔小姐一生都没有结婚,今年已经芳龄五十有四,传说中她年轻时候的恋人去了洛杉矶闯天地,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镇子里说什么的人都有,说那小伙子在外面娶妻生子的有,说那小伙子在洛杉矶大地震中死了的也有,说他混不下去做了非法勾当被关了监禁的也有。

阿贝尔的嘴巴比蚌还严密,什么也不说,也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在不二来到这个镇子之前,她做一些缝纫手工为生,从不和人打交道。

不二也许也不清楚太多的情况,于是手冢只知道不二刚开始租下的画室在阿贝尔家隔邻,每天背着雅人教画,有的时候忙乱起来,画室里大孩子小孩子一起哭得好象多声部的交响乐。

后来有一天课程完毕准备回家的时候不二看见这个瘦高个的女人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他:“你们实在是太吵了,要不然我帮你带孩子,要不然你换个地方租房子。”

不二也不明白这样一个孤僻而安静的老太太为什么主动来接近他们,尽管他们之间最多的交流也只是偶尔天气不好的时候在热腾腾的壁炉前一起坐着,阿贝尔埋头做着她的针线,头也不抬,更不交谈。空荡荡的起居室内只有壁炉发出的噼剥声响。

“我喜欢和安静的人交往。”不二说到这里的时候这样讲,“不需要交谈,交谈实在是太辛苦。”他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望向远处,心不在焉的倚在门口的老杨树下。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眼睛就像万里晴空掩上了层层的云彩,手冢一向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这样的时候多数也就安静站在一边,等候他的多愁善感告一段落,转过头来便还是万里无云的一望晴空。



不二换了件大大的恤衫从屋子里出来,头发显然是刚刚冲过了,还滴着水,由于天气炎热,索性也不擦干,转悠到屋子后面的夹角里抱出几块木板和工具,就热热闹闹的捶打起来。

手冢看着他单薄的肩胛骨费力的上下运动着和厚木板抗争,到底还是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不二从一堆工具里选出一把刨子,有些不得法地开始刨木头,木屑纷纷乱乱地飘下来。

“我想给雅人在后院这个杨树上做个秋千。”他细长的眉毛拧成结,显然并不太满意自己刨出的劳动效果,但还是勉为其难的打量了一下,拿出锤子开始连接支架。

“不画画了?”

“画在秋千篷上。”不二扭过头,笑容还没有完全打开就发出一声惊呼,左手飞快捏住右手,脸色刷地青了。

手冢三两步跨上前去,握着他的手腕拉到厨房打开冷水冲洗青紫的患处,又去冰箱里拿急救用的冰袋。不二看样子疼得不轻,紧紧咬着牙捏住受伤的手指根部细细抽气,那里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已经肿得老高。

冷敷的时间里手冢准备好药水和绷带,过不多时不二的食指被裹成一根棒槌样,他把手指竖在眼前有些无奈的叹息,这下可真糟,赶不上雅人明天的生日了。

1999年7月30日,不二雅人生日,1999年7月29日,不二周助砸到了自己的手指。

十一、

事情于是理所当然的变成了现在这样,炎热的夏日上午,不二坐在放倒在院子里当作长凳的松木树干上,抱怨而又遗憾的看着手冢把木板上钉得歪歪扭扭的钉子都起出来,重新用刨子把木板四面刨过,再用细砂纸全部打磨一遍。

“难道Tezuka天生就是做木匠的吗?”他坐在那里微笑,不难从温和的语气里听出些忿忿的隐含情绪。

“上大学的时候参加过航模兴趣小组。”手冢头也不抬的用手去摸木板的四个边,孩子用的东西边角都应该圆滑,显然那个粗心的父亲只凭着心血来潮决定了礼物,却压根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

不大可能有便利条件找到专用的边角打磨机,虽然镇子上有木工作坊,不过依照不二的性格,大概是不会拿着自己的手工艺品出去求助的,所以只能用砂纸尽量打得光滑。

好容易做出两块像样的木板,再看看不二提前画出的图纸。幸而不是特别复杂,只是两块木板连接在一起的座椅样式。

把木板彼此拼接在一起,用手摇撼了一下测试牢固程度,接下来的就是连接链条和秋千篷布了。

组装这些并不困难,篷布也是不二事先准备好了,阿贝尔小姐亲自裁剪合称的,漂亮的带着花边的白色防水布。

而现在面临的最大麻烦……

院子里,手冢站在树荫下面的一摊半成品旁边,皱着眉头望着屋檐下面端坐的不二。

“麻烦了,Tezuka,”不二安静的微抬着头看他。“我会感谢你的。”

“或者说,干脆当作你送给雅人的生日礼物?”他不紧不慢的要求,倒好象这件事情对于手冢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好吧,手冢承认自己从离开纽约那一天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确想要不一样的生活,多接触些新鲜事物并非坏处。

事情继续理所当然的发展下去又变成了现在这样——

手冢拿着小号油漆刷,不二蹲在旁边认真的像在实验室里调剂化学试剂一样兑着油漆颜色,用马口铁的罐头盒子勾兑装好摆了一排。

“来吧Tezuka桑,给我画一朵桔红色的花。”他笑眯眯的把桔红色的油漆推在手冢面前。

手冢看了看他那透着一副看好戏神情的眉眼,稳稳当当的蘸了油漆往干净的篷布上涂下去。

画颜料画,距离他似乎已经有了好几百年,自从小学毕业后似乎就没有再接触过的东西,没有再接触过的绘画内容。

虽然大学后期选修时学过一阵子人像素描,但画一朵花……他一边绘着大色块的花瓣一边皱眉,今天一天皱眉的次数比他一周以来的次数还多。

花朵的颜色各式各样,甚至有翠绿色和赭黄色,画到一半的时候他似乎找到了一些窍门,脑子里大概想着花里胡哨的沙滩装也许就不会走样。

涂错的地方当然不是没有,但涂错一两次之后,面对已经被画得乱七八糟的干净白布也就不再有浓厚的罪恶感,索性随意抹过去,黄色的云彩,白色的太阳长了一张嘴没有眼睛,底下的大片花朵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有些是不小心画错的,有些是随手拉长的,纠结在一起甚至不像柔顺的植物,倒像是什么邪恶的魔物。

不二有条不紊地调着颜色递到作画者面前,直到整块布热闹的完全被覆盖之后,手冢才心情很好的放下油漆刷。

“你看,这并不困难。”不二站起身把布撑起来晾晒,按照这么热的天气,下午也许就可以完全晒干了。

“画画这件事情,只需要画自己想画的,不用去考虑别人。”不二转过身微笑,“Tezuka你活得太紧张。偶尔任性一下并没什么不好。”

手冢看着那块布沉重的随着闷热的夏风扑腾着尾梢,赞同的点了点头:“是的,并没什么不好。”

不二面对那块作品背着手后退,在手冢旁边站定,歪着头仔仔细细瞧了半晌,说:“Tezuka……”

“嗯?”

“你真有画童体画的潜质。”

“……”

1999年7月29日,手冢国光完成了这辈子第一幅“童体画”作品,虽经当事人内心强烈抗议,但请允许作者按照行家的标准进行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