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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空
夢裡不二看到了那片久違的天空。沒有硝煙,沒有灰燼,被洗刷得一塵不染的蔚藍穹蒼。
然而每次睜開眼時會發現,頭頂依然矇著一層灰黃。偶爾有風把煙霧吹開,些許的陽光才能溜進來,灑落在那些被轟炸成廢虛的斷壁殘垣之上。
不二和手塚被困在這裡已經有兩天,無線電接收不到信號,與軍方聯絡中斷。從半倒塌的樓房下找了些工具和食物,面包乾糧只能再撐個一兩天,而最重要的水源到現在還沒找到,真是糟透了的情況。
不二靠著石塊抬起頭,目光卻找不到著落點。這種無聊的日子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他真懷疑救援隊伍會不會專程跑到這種鬼地方來。戰爭在白熱化,這關鍵時刻根本沒人會去在意他們。哦,不,英二現在應該趴在大石肩膀上吵嚷著要把他們找回來。想到這裡嘴角的弧度不自覺加深了少許。
「吶,Tezuka,將來我們養只貓吧。」一定會很有趣。
「嗯。」
手塚的聲音略帶含糊,不二扭過頭,發現他半個身子探進了飛機的底部。他們的戰鬥機在行動中遭到圍攻,情急之下迫降到這個小城來。不二的戰機基本上已經散架,機件引擎徹底罷工,倒是手塚的戰鬥機還有點修復的可能。
不二雙手捧臉蹲到手塚身旁,打量著他嚴謹認真的側臉。這個人啊,從認識開始就是這副樣子。好幾次他就差點要伸手去捏一把,看看到底是不是面具來著。
「能修好嗎?」
「應該可以的。」
不二繼續蹲了會,然後索性整個躺下來。
從前他和裕太也經常這樣躺在草地上,仰望從頭頂滑過的飛機。當時的對話,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駕飛機好像很刺激。
──我一定不會坐笨蛋老哥的飛機。
──呵呵,我的技術不會這麼爛吧。
後來不二進了空軍,在一萬公尺的高空駕著戰鬥機俯衝滑行。玻璃外是遼闊的天空,一直往盡頭延伸最後消失在綿長的地平線上。
「吶,我都快要忘記天空是什麼顏色了。」
手塚放下螺絲刀,稍微偏過頭。片刻,才回道,「不會的。」
「忘了的話怎麼辦?」
「我會告訴你。」
不二沒有再說話,愉快地眯起眼睛。
傍晚時分下起了纏綿的細雨,不二想老天對他們還不至於太刻薄,至少不會渴死。拿了幾個鐵罐去盛水後,便跟手塚一塊兒擠到機翼下面去。
雨點滴塔滴塔地打在飛機的鐵皮上,相當具有催眠效果,不一會不二靠在手塚的肩上睡了過去。
他又做了相同的夢。
夢見剛進空軍學校時和伙伴們在空中較勁,速度帶來的快感無比刺激。手塚通過無線電叫他認真練習,菊丸隔著玻璃給他高舉勝利手勢,大石反覆叮囑他們不要亂來。
那是個由不同的藍色編織而成的舞台。
是啊,根本無法忘記吧。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想起來了。
雨停歇後溫度降低了些,晚風摻雜陣陣的涼意。不二睡醒時身上裏著一件外套,尺碼比他穿著的略大。他笑了笑,把頭埋進外套裡。直到手塚朝他走來,才探出頭把衣服歸還給他。
「引擎可以發動了。」
「手塚辦事真有效率。」
「明天太陽出來後你就立刻離開去找大石他們。」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不二啃面包的動作停住,皺眉望向他,「不要。」
「不二。」
「我說不。」
在某些事情上不二異常偏執。比如戰爭爆發的早期不二決定投考空軍,家人拼命反對態度十分強硬,結果雙方相持不下。與裕太的關係就是從那時開始疏離,到最後漸行漸遠。
「不二,看著。」
手塚把螺絲刀從右手換到左手,嘗試著握緊,然下一秒螺絲刀從手中滑落跌在地上。
「我的左手已經完全無法操控飛機了。」
不二低下頭默不作聲,任由瀏海遮蓋雙眼。
「你很清楚該做什麼才是最好的。」
「我會活著等你回來。」
到頭來不二還是妥協了。
第二天出發前他把外套脫下來,笑容可掬說,「吶,先借給你,我會取回來的。」
手塚接過順勢把他往懷裡輕輕一帶,趁他打愣之際在他的眼角啄下一吻。不二使勁地乾瞪著眼,眼底一片湛藍。
手塚彷彿從他眼裡看見了整個天空。
人在無聊時會想很多奇怪的東西,包括平常不會刻意回憶的事,手塚也不例外。
對於他們的相遇,不二總在抱怨為什麼人家有滿天飛的櫻花他們卻是滿天飛的炮灰,他把這概括為一個絕望人生的糟糕開始。
確實也是個不怎麼好的開始。
那天手塚在進行晨練,一架己方的戰鬥機突然在他加速爬升時迎面衝來,機頭再偏差一點就可以來個親密接觸。緊接其後的是四架不明戰鬥機,他約莫猜到那人是給追截才過來尋求援助的,但這種狂妄的做法不禁讓手塚皺了皺眉頭。
臨時搭配的組合,尾隨著四架戰機八枚導彈,在空中不停拉鋸糾纏。結束時四團火球往大海呈直線墜落,眨眼間消失不見。
手塚很清楚那人的實力毋庸置疑,要是沒有經過精確的計算和操控,一開始他們已經撞得粉身碎骨。而他那種從容中帶著試探的舉動,比起脫險,更像在挑戰別人的底線。
──幹得漂亮。
突如奇來的聲音喚回了手塚的注意。首先捕捉到的,是劉海後那雙盈滿淡淡笑意的眸子,深處有零星的火苗在跳躍。
──吶,我叫Fuji。
Fuji Syusuke。
在夜色再次籠罩這個死城的第七天,手塚終於聽到螺旋槳霍霍的聲響,由遠方逐漸靠近。可是當飛機降落後從裡面走出來的,並不是那個借他外套的人。
「見到本大爺很失望吧,啊嗯?」
手塚認識他,第三小隊的跡部景吾,不二與他的交情好像不錯。
「Fuji叫你來的?」
「嗯,他來不了。」
「他到前線去了。」
在手塚失蹤的幾天戰況進入了最後階段,雙方均意圖在短期內結束這場消耗戰。第一二小隊全被調往前線,大石和菊丸也在其中,所以不二才找上還在候命的跡部,之後就風風火火到前方衝鋒陷陣去。他倒是走得幹脆,跡部連討價還價的機會也沒有。
「哼,我早晚跟你倆把這筆人情債算回來。」
返回空軍基地後,跡部沒詢問手塚的意見直接把他送到醫療站。在門口迎接他們的是濃烈得嗆鼻的消毒藥水味道,每個角落都擠滿人,病房全被重傷病患佔據,傷得較輕的只好睡到走廊。
護士把手塚的衣服拉下時,背部露出一塊開始潰爛的傷口,瘡面有黃色的濃液滲出。雖然手塚曾經做過簡單的處理,但時間久了而且沾了水難免會發炎。跡部挑眉,心想這人真是塊木頭竟然這麼能忍痛。
待消毒包紮完出來剛好是黃昏時分,二人走到附近的露天食堂,看著桌上的食物手塚發現原來過去幾天自己已經餓得沒有感覺。跡部點了一杯啤酒,邊喝邊看著不遠處載歌載舞的人群,這裡是唯一一個可以讓他們暫時拋開包袱的地方。
「Oshitari也是在第一小隊的吧?」手塚忽然問起。
「哼,他現在可出名了,總是自以為拉風的跑在最前。」他怎會不知道忍足在打什麼鬼主意,那人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自己,他還活著──如此而已。
下意識般從衣袋掏出一包所剩無幾的香煙,俐索地點燃了一根。
「開始抽煙了?」
「那個笨蛋臨走前留下的,放著也是浪費。」他眯眼望向緩緩昇起的煙圈,隨便應道。
手塚沒再追問,大家都明瞭的事情不用說得太直白。
「明天我也要出發了。」
「……嗯,Good Luck。」
戰爭開始以來,這是他們最常掛在嘴邊的說話。有時運氣比一切重要。
手塚獲准到後勤通訊部工作,負責接收前線傳回來的郵件和訊息。看到似曾相識的筆跡,會多留意幾眼,可惜未曾出現任何驚喜。從同僚的閒聊中,他得知前方有兩個人接連把敵方戰機擊潰,打得他們抱頭四竄。
手塚的腦海裡浮現出在軍校的片段,從很久以前起不二和忍足就經常被戲稱為空戰的天才。
等待結束是一種煎熬,日子顯得特別漫長,直到那一天的來臨。
手塚記得先是聽到幾聲雷嗚的巨響,接著到處煙霧彌漫,人群驚惶走避。抬眼望去,內灣冒出一團又一團的黑煙,幾架轟炸機從上空飛快滑過。就在他們準備攻擊市中心之際,後方出現五架軍方的戰鬥機,展開隊形進行截擊。等手塚跑到海港,已沒了那些轟炸機的蹤影,剩下一片燒紅的火海,映紅了半邊天空。
僚機完成任務立刻離開,手塚目送他們從視線中消失,想著說不定不二就在其中。
海港被突襲導致戰況一下子出現轉變,第二天傳來消息說敵方的海軍遭到報復被毀得慘不忍睹。再過幾天,政府宣佈空軍成功轟下他們的最後防線,對方宣佈投降。
這意味戰爭的結束。
戰機部隊衝下跑道降落時被予以最熱烈的喝采和掌聲。當日飛離這條跑道,飛行員把生命獻給了天空,沒想過能夠重新踏足這裡。軍人率先邁下梯級,昂首行禮接受群眾的歡呼。之後陸續抬出一副副覆上了國旗的棺木,四周的聲音頓時褪去。
手塚在人群中看到大石的身影那一刻,雙手激動得握成了拳頭,指甲幾乎陷到肉裡。
「Oishi,歡迎回來。」
習慣了只有轟隆的爆炸聲,習慣了只有嘈吵的引擎聲,於是聽到自己名字的剎那,大石覺得這世界很不真實。
他顫抖著舉起右臂,跟手塚的拳頭碰在一起。
這天手塚只接了大石回來。不二、跡部、忍足不知所蹤,而菊丸在最後一次任務中戰亡。
提起菊丸時大石說,他完成了想做的事,沒有留下遺憾,他是快樂的吧。
城市漸漸活躍過來,悲傷被有意無意的遺留在身後,生活始終要繼續。
手塚仍然住在軍人宿舍,一個簡樸的單人間。房裡僅有的衣櫃掛著一件外套,他還在等待機會把它物歸原主。他出神地看著從窗外投進來的陽光,良久又低頭看手裡的衣服,或許他應該出去走一趟。
啟程的清晨,他繞道去了空軍基地旁邊的草地。那裡豎著一塊高聳的空戰紀念碑,背對跑道,面向天空。光滑的黑色大理石上,刻滿密密麻麻的名字,全是在戰場上陣亡或失蹤的人。第一次來的時候,手塚和大石仰首站了很久才找到那幾個熟悉得能倒著背的名字。
跡部和忍足的距離有點遠,但總算在同一排裡。大石曾開玩笑說,Atobe回來看見肯定會抱怨憑什麼Oshitari跟他在同一個水平。
菊丸則是在不二附近的位置,無論從前或現在,這兩個名字還是經常湊到一塊。
Eiji一定樂透了。他揚起笑容,輕描淡寫說著。
總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被時間抹煞,比如曾經一起泡在戰火中不惜生命的伙伴。
手塚沿著舊日的戰線尋找,每到一個小鎮也會很仔細地找一遍。幾個月來,到訪了很多地方,遇到不同的人。把不二的照片遞給途人查問時,偶爾會聽到幾句贊美的話語。手塚再次下結論,不二文靜的外表果然很容易騙人。
遇到對著照片發呆沒反應的,這是頭一遭。手塚思量是否要收回照片的同時,面前的腦袋驀地抬起來,雙眼睜得老大。手塚有點被嚇倒,不是因為他的動作,而是他的那張臉。
「Fuji的弟弟?」
「喂,我叫Yuta好不!」少年搶話道。
手塚確認自己沒有認錯人,於是繼續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裕太抓了抓頭,撇嘴說,「還不是要照顧那個笨蛋老哥。」
「……你是指Fuji?」手塚沒察覺,自己的聲音難得有些微的顫抖。
「除了他還有誰。」
裕太跟不二鬧翻後獨自搬到這個小鎮來,醫學院畢業的他加入了自願軍。他不是沒想過,如果遇到那個笨蛋老哥的話要怎麼辦。事實證明,當最親的人倒在自己眼前,再生氣也會忘得一乾二淨。他只好認命地把他搶救回來然後撿回家裡。
「雖然命是留下了,雙眼卻永遠看不見了。」
手塚的表情閃過一絲錯愕,很快又恢復平靜。他想起那雙藏在褐發下的眼睛,藍得像天空一樣。
裕太推開房門,站在窗邊的人回頭,微笑著說,「吶,Yuta動作真慢,買菜也花這麼久。」
「哼,都怪你的朋友啊!」
「啊?」
「你們慢慢聚舊,我不理你們了。」
手塚進房間後一直保持沈默,直至木門咔嚓關上,他才回過神。蹲下身從背包拿出那件外套,緩步走近窗邊。
「是從前軍校的人嗎?」不二好奇地問。
抬手,把外套蓋在他頭頂。
「終於可以還給你了,Fuji。」
總有些東西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更加鮮明,比如從前的一句呼喊一個名字。
看不見的,遺忘了的,這個人曾承諾會告訴他。
「吶,Tezuka,你來了。」
──今天的天空,依然很藍很藍。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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