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F]大义无霭

从2016年的七月份开始,我断断续续地用Hannah云中诗这个名字写这个故事;当时故事的名字还叫Phaedo。到现在差不多一年,也终于完成了。 这个故事的副标题叫“So That I Am Not Alone”,致敬OKCat大大的“为了不孤独”。更多的话我会再文章末尾的作者结语里说。此时此刻,最希望的是萍水相逢的各位可以喜欢这些东西。第一次写fan-fic,不足之处有很多,请各位多多指教。



[序]

“Beautiful people stimulate us to look for beautiful forms.” -Phaedo



九月初的纽约,炎夏刚为自己的炽热拉上了帷幔。曼哈顿的人们一如既往地行色匆匆,他们在繁华的街上,拥挤的地铁上,亮黄色的出租车上精打细算着自己的人生。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无时无刻地造就着喧闹的辉煌,也无声无息地炼铸着缄默的痛楚。日光开始变得不那么刺眼,转而有几分和蔼:他们在为纽约最宜人的季节布光酌影,让人们把这最美好的一段时间,看得真,记得深。树叶在行人的肩上摇曳着力所能及的清凉,粉色的冰淇淋车在公园里,广场旁,商场前吸引着小孩子的注意;让大家偶尔记起,自己的心里还有这样温柔甜美的一小角。



“苏格拉底曾站在雅典的广场上,为人们讲解哲学的内容,为青年人阐释真理的意义。也正是这样,他被判死刑,让他的门徒们十分难过。有趣的是,苏格拉底既没有越狱,也没有回击;他在庭上做的陈述,与其说在彰显自己,不如说是为了让当庭的愚蠢千古流传。” 乔沃斯基教授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俯视着这个教室里的孩子们——不,再过四年,他们就完全脱离社会的安全湾,要成为一名真正的青年了。



窗外的清风树影,和下午一点的慵懒阳光混在一起,让这个教室中的孩子们多少有些倦怠。他们的踌躇满志的大学第一天——已经在紧张、激动、奔波和些许的混乱,中过去了大半。教室的清凉和座位的柔软让他们的神思都有些游离。



教室靠后角落里的一个亚裔男孩,就正望着自己的小桌板出神,手中的笔一下一下地轻轻敲着黑色的桌面。



“不要走神啊,听说这个教授很严格喵。被他发现可不好。” 邻座的橙发少年微微扭过身子,用手作为传话筒,小声地向着他的方向发出耳语。边说着,少年边用余光不时瞥向站在讲台上的乔沃斯基教授;脸上的OK绷随着脸的移动也晃来晃去。



被提醒的男孩子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听到,继续用笔在桌板上轻轻敲着他世界的拍子。他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新月型,却很难一下看出这是一个长年的习惯,还是一个真挚的表情。浅棕色的头发刚过耳朵,他深不可测的微笑衬托得十分柔和。



“那么,大家觉得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世界观会有怎样的差别?”乔沃斯基教授望向学生。

  

他们都是刚刚入学的大一学生。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其中有的人之所以坐在这里,只不过是想来这所处于曼哈顿市中心的学校快意人生。尽管如此,乔沃斯基教授还是保有一些希望——希望自己的学生中有人会以知识为伴,与真理为友。这些孩子的脸上洋溢着的青春,就是他们人生无限可能的体现: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探索世界,去了解自己。时间,虽有些残酷,但还是有其善良之处的。



而现在,乔沃斯基教授的问题在昏昏沉沉的教室中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讨论。教室仿佛一下活了起来,同学们的讨论越来越热烈,如同步步逼近的海浪,让教室的声音从各种意义上变得愈发多样。可海波拍上浪花,终究没有一个学生举起手来回答。



“真的没有么?”乔沃斯基教授用眼神默默询问着那些刚刚说得十分热烈的同学,他们都轻轻地摇了摇头。“只要是切题的,随便说点也行”乔沃斯基教授把声调放柔软,开着玩笑,“毕竟我们还有十五分钟下课,在那之前,我们要么说说话,要么就在这儿大眼瞪小眼。”他佯装可怜地耸耸肩,引来台下女孩子的哄笑,这招对于乔沃斯基教授来说,永远都是调节气氛的灵丹妙药“或许因为这是开学的第一堂课吧,以后他们会变得更厉害的。”乔沃斯基教授这样安慰自己,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该泄漏眼中的失望时,教室角落里一双手举了起来——

  

“柏拉图在苏格拉底去世之前,只是追随苏格拉底”手中玩着笔的少年,懒洋洋地坐在座位上说,声音清晰又柔和,像他的棕色头发一样“苏格拉底认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美的,而我们要守护他。正因为苏格拉底的审判,柏拉图开始认为这个世界只是洞穴中的影响而已,我们要做的是离开这个世界,去追求真理。”



乔沃斯基教授挑眉,“很好。” 他嘴角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一点,或许这一学期的教学不会那么难熬。



“哇哦,你好厉害喵!这么复杂的事,你也能讲得这么明白。” 刚刚还在紧张被教授抓包的OK绷少年,此时的表情满是崇拜。



“只是恰好知道而已啦。” 男孩子的目光又回到自己的小桌板上;棕发少年望着自己摊开桌上没写几笔的行事历,愣住了一下。



根据行事历的提醒,晚上他就要参加一个Orientation。主要是美国本地学生和国际背景的学生之间的一个联谊。要不是多元文化会的老师要求他当面在行事历上标注这一天,他是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毕竟纽约好玩的那么多。而行事历上的这个标记,像一个约定,在他心中泛起了涟漪:之所以他被邀请,是因为他本身是日裔,又在美国接受了完整的中学教育;多元文化部的老师希望他能与大家分享他适应美国社会的经历,为国际学生们加油鼓气。到底要做什么呢.... 少年望着行事历发呆。



“教授,恕我好奇,”一个真挚的声音在课堂的前排想起,乔沃斯基教授挑起眉毛,这是全校哲学系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堂课,很少有孩子在开学的第一天就有这样的胆量,想必是个想当众炫耀自己知识能力的孩子吧,不过问题还是不得不回答的——

  

“柏拉图的思想更多是苏格拉底想法的整理,从他的谈话录中,人们很难辨别哪些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而哪些是真正的苏格拉底” 前排的一个学生站了起来,因为他坐得很靠前,所以要与乔沃斯基教授对上目光,他不得不把头微微仰起来,“尤其是当柏拉图这个角色,自己在柏拉图写的对话集中并不多话时。”



乔沃斯基教授挑了一下眉毛,感到这门课越来越有趣了。“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你提到的大多数问题也正是专门研究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哲学思想的教授正在研究的;另外,古希腊历史的学者也会参与其中。” 提出问题的学生道谢,然后微微欠身,坐了下去。即使是正装讲课的乔沃斯基教授,也觉得这样的行为未免太过正式了。



“那好,这节课就是这样;记得签到。” 面对着一涌而出的同学,乔沃斯基教授想,“这会是个有趣的学期。”



一哄而起的喧哗惊醒了发呆的棕发男孩,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收拾好东西,走向这门课的签到处;大家排着队签到,整个大厅熙熙攘攘,身边的OK绷少年不知是在自言自语,“那个棕色头发戴眼睛的男孩子好厉害啊,一股学究气,感觉他还没长大就已经是半个教授了呢,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对了你的名字叫什么?”



排队签字的棕发少年还在想着orientation的事儿,这么一问,不禁被惊了一下“我的名字?不二周助。”



“哇你居有个地地道道完完整整的日本名字呀,我看你英文这么好就以为你是移民,会有个很西化的名字呢。 我叫菊丸英二,我们以后经常就能在这里见了呢!”不二笑了笑,挥别匆匆签完名跑去接电话的人,来电者好像被称为“秀一郎”。



不二还在想晚上orientation的事情:听说日本的中学会有严格的考试制度,会穿整齐体面的校服,还提倡学生代表自己的学校参与团体性质的体育活动…… 他的脑海中展现出生动澎湃的画面:在想象的世界中,他会懂得更多的日文,会无数次为自己披上熟悉端庄的日式制服,会在飘落的樱花下一年年地长高,而这期间,或许他会拿起他略懂的网球,为学校争得一分荣誉…..



而见到这些国际生,有种与平行世界的自己见面的感觉。不二既好奇又迟疑,既期待又困惑。不二是日裔又是美籍,既有对日本文化的了解,又有对美国文化的熟悉。经历过美国完整的中学教育,他更像是贯穿在两个文化中的桥梁。他好奇自己将为这些国际生开启怎样的桥梁,而这种交换又在多大的程度上解答他的内心疑惑。



“完完整整的日文名吗?”不二想着菊丸英二对他的评论,在签到表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阳光随着云卷云舒,从天空中投下不同的形状;教室的光影也随之改变。当不二在纸上签好自己的名字,他抬头看到的是从教室窗口倾泻而入的金色。这层金色镀在讲台下的桌椅、教科书上,让它们闪着智慧的光泽;这层金色镀在大家崭新的电脑、随身包,甚至水壶上,映照着出物品主人对新生活的憧憬和期待;这层金色镀在同学们稚嫩的脸上,辉映着他们的眼中,同样闪烁的光芒,这就是生命的年轻,和人生的无限可能。

从2016年七月初开始,我断断续续地在百度贴吧发了这篇文中有TEZUKA和FUJI衍生创作小说;到今天快有一年了。这个故事本来想起名叫So that I Am Not Alone来致敬OKCat的“为了不孤独”,最后把他作为了副标题。



我其实不喜欢fan-fictional里专业性质过于强的东西。学术的systematicity和rigourousness并不与小说兼容。另外,哲学的范围很大,每个人在每个学校跟每个教授上哲学课,都会有自己的感受——通过一篇小说来宣扬某一种“哲学系精神”是几乎不可能的,也不是在这里想做的。



如何不孤独,不孤独之后要踏上怎样的道路。这两件事情是我用其实并没有达到那个水平的笔力在探索的东西。



但说到底,这些是我自己的东西;敲下这些话语的时候,我就坐在Butler图书馆的吊灯下。但是,我写的期待是这些能被作为完整、独立的故事来读。



过去的一年里,我也想过许许多多其他的故事,TEZUKA。现在这个故事终于被我写完了,我也终于可以与想着他们的日日夜夜道别,期待未来的故事了。



再一次,想感谢OKCat大大写出那么好的文字与我们分享。这是一束有些破旧的花,不成敬意;祝OKCat姑娘生活愉快,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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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这个章节有英文,但是都是建筑物名字;属于其实知道不知道没关系的事。 Trivia 在结尾补上了,有兴趣可以看一眼。



周四的一个晚上,路过的金发姑娘看到外形俊朗的亚裔青年从Greene Hall*走出来。当她还犹豫着要不要与这个课上一向雷厉风行的同学打声招呼时,就注意到对方少有地在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桥上放慢了脚步。



五月的曼哈顿,春季的和煦刚刚退出舞台,各种各样的花朵开得越发艳丽。雨还在下,但今天是晴的。夜晚正拉开序幕,华灯初上的曼哈顿好像新的世界正在醒来。成串的车流中,一对一对的前灯如同点点星光,在炽烤灼热的马路上方清凉地闪烁着。 “我熟悉这条大道消失的街角” TEZUKA的脑中出现了这句话。然后,他转过身,路过Hamilton Hall*,路过图书馆。 走向学校的路过的金发姑娘看到外形俊朗的亚裔青年,从Greene Hall走出来,路过Hamiltion, 走向Broadway。



夏季的夕阳,黄昏为日落染上柔软的粉红色。图书馆靠校园一侧巨大挑高玻璃窗的金色在朦胧的时刻显得水晶而庄严,两盏巨大吊灯隔着玻璃和石柱,在阳光的减弱中越发明晰。“SOCRATES”和”PLATO”一起,站在六位古代思想家名字的最中间,带着岁月和威严,向大草坪另一边校园主干道上的学生投下庇佑。太阳的穿透力裹着温软的云朵,在街的西方为一切裹上柔软的金边。在这一刻,世界在钟表版机械严谨地行驶过程中发出的一切喀嚓,都被替换为了大提琴低沉婉转的歌声。浸润在晚霞光泽中,迈向金色前方的轮廓,在夕阳中成为剪影,在这种角度失去了细节,失去了样貌,失去了年龄和性别,只散发着时间与世界赋予他们的永恒的光辉。



*Greene Hall: 法学院的主楼

*Hamilton Hall :哲学系主楼

*美国法学院的学制是本科毕业之后读三年,有人会毕业后等一年再入学,有人不会;所以这个是读完本科之后的事儿了。值得一提的是,很多想做学术的哲学系本科或者纯数学本科同学会跳过硕士,直接读博士。这一点对后面的剧情也算是稍微有点小提示吧。





[七/番外]

大学二年级学生不二周助,正在自己宿舍的客厅阅读。



共住一个小公寓的室友中,有一位来自缅因州的同学,爸爸妈妈经常在周末坐车过来,给他带来各种各样的家乡美味;生怕他在陌生的城市有一丝忧愁,担忧他的胃比他的心更想家。不二每次打开冰箱里看到缅因特产蓝莓酱,在储物架上看到“两只肥猫烘焙坊“出产的的桃子派时,就知道看上去完全大人模样的男孩子,又在某个夜晚默默安慰了划过唏嘘的一颗想念流星了。



而此时,一家人正各司其职,为三明治的诞生共同出力。斯拉文斯女士利落地把番茄切成一片一片,把生菜切成干净的丝,再把处理好的食材推给斯拉文斯先生。“你想吃奶酪少的还是奶酪多的?” 斯拉文斯先生转头问正在望着冰箱打量哪些东西可以为野餐充公的杰弗里。“Hmm...那就少放点儿吧。” 杰弗里说着,又把一盒椰汁放进野餐包里。“诶,有的时候我其实都习惯杰弗瑞不在;一家人在一起,连包三明治我都觉得有意思。” 斯拉文斯先生一边感叹,一边笨拙地把三明治翻个身,试着把它包得更安全。面对这样的景象,不二周助总是微笑着望着套间里三个人忙碌的样子。幸福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身在其中感同身受的人——看着他的人,一样觉得十分幸福。



春天的脚步已经很远了,又一年的夏天来了。小树经过一年的风雪雨水,夏日的那抹翠绿呼之欲出。只要你再往上看一点,就能看到去年还是最嫩绿的新芽,今年已经在阳光下舒展愉悦地闪耀着自己的碧绿。



“再见,斯拉文斯先生、斯拉文斯太太;杰弗瑞,祝你们玩得开心。”



“真的不和我们一起来么。”



“不了,我还得看着我煮的面。”



不二周助带着招牌的微笑挥着手在他们两人的学生公寓的门口送别斯拉文斯一家。关门退到公寓里,他回身向发现春季的阳光从玻璃窗洒进来。光线透过玻璃在花瓶里留下闪亮亮的金色,春天充满房间。



不二坐在一口小小的煮锅旁,桌子上是一小叠手中抱着Hackett的柏拉图全集。水温渐渐上升,小小的气泡越来越频繁地从锅子的底部升上来,消失,在小锅的玻璃盖上留下一层雾气。



“all things come to be in this way, opposite from the opposite” (Phaedo, 71a)  “opposite and come to be from one another” (Phaedo, 71b)不二在纸上划下横线。



小心翼翼地掀开锅盖的一小角,再平行地把他移动过来。





有个声音在他的心中响起,“那一刻,有种感觉,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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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堡大学完成了本科法律文凭后,TEZUKA凭借着无懈可击的GPA和LSAT申请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院。经过三年短暂而紧张的学习,他进入了Vault排名很好的律所。不出意料,从Law Clerk做起,经过五、六的奋斗,大家都在谈论他是否会成为新的partner。



手冢国光订阅了母校的哲学讲座时刻表。虽然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真正的母校另有一所。他仍然把多年前本科时交换过的学校是为自己Alma Mater 。在酒会上大家杯逛交错时,很多人会表现出他CLS高分毕业的敬佩。他总是提到自己在另外一所小学校的经历,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所学校;偶尔有人会说,“他们的哲学系和法学院倒是还可以”;虽然手冢并没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这么问。慢慢的,他自己提到的也少了。



或许是因为他变得更受重视,可以更多地与别人谈专业事务了。



晚上偶尔不加班的时候,他会乘地铁去听学校的哲学家讲座。每次他都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疲惫;但实际上究竟是为什么,他说不出来,也没有想过。



临走的时候听到他们说,有本科毕业的学生从其他学校完成了博士论文的答辩,要回到这里教课了;手冢国光觉得很有趣,想着如果有机会,那么到时候一定要来听听。



出门时,TEZUKA又看到了夜晚的林肯中心。想起了自己还是个college freshman,第一次来纽约的时候的路过林肯中心的夜晚。当时穿着华美礼服约会的人,是早已成为了夫妻,还是相望于江湖呢。为当晚的演出感到紧张的首次参加演出的乐手,有在乐团的座次表上向前移动吗。



五光十色的纽约,拥抱着各种各样冷暖自知的人生。



呼啸而过的客观时间中,我们的喜怒哀乐在自己的怀表指针间永垂不朽;红尘滚滚的的世事变迁里,信念的暮鼓晨钟与心愿的萍水相逢,在星辰轮转中同醉风流。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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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大家好,这是闭卷考试,时间是一个半小时。” 乔沃斯基教授少见地穿着短袖站在讲台上宣布,“在和TA协调之后,我们决定这次考试你们除了纸笔以外,还可以用————你们的大脑。” 同学们在激动地屏住呼吸之后又失望地叹口气。



“诶呀,还以为至少可以拿着书看几眼呢;这课的内容那么难,考题还是临场论文,这分明是不给同学留活路呀。大学里第一堂哲学课就是GPA杀手,以后谁还敢读哲学呀。” 坐在一旁的OK绷少年愤愤不平地抱怨道。”



菊丸英二不是愤慨的唯一一人,“好了,考试开始,祝大家好运” 教授这样说。教室里的海浪,就这样迅速平静下来。



写下第一行答案前,不二周助忽然想到。这是这个学期,教室里会有的最后一波海浪了。



交上answer booklet的时候,不二把自己的answer booklet放在教师前方,向辛苦教学一个学期的乔沃斯基教授执意。离开教室的时候,不二回头看了一下,发现教室里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离场了。“我还以为自己算交卷交得早的人呐”,不二自嘲道。剩下几个在课上分外活跃的同学还在奋笔疾书,其中也有TEZUKA。



“来自德国的交换学生”,不二想起校报第一次见面时主编对他的介绍。



不二少见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离开了教室。他对这间教室的最后的印象是,格外明亮的白炽灯,几个被假期开始的兴奋推乱的椅子,和教室后方大玻璃透露过来的,有些不清楚的窗外的天气。



出门,不二周助发现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了。



雪很小,天空中像是降下了薄薄的糖霜。雪花很细,落在地上留不住;但天气不暖和,就在冰点的水在人行道上格外的滑。学校旁边的棕色石头教堂因为房顶的一层白色,看起来像撒好了糖霜的姜饼房子。 捕捉到手指尖的雪花精巧细小,每一个枝干都薄得几乎透明,可边缘棱角都干净清楚。可观察者眨一下眼睛想把雪花看得更清楚的时候,再睁开,他们就化了。很快,这一小滩冰凉过、温润过的水迹也会在皮肤的温度和东风的凛冽下蒸发。如同什么都不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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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第一场雪还没有下,但曼哈顿的圣诞气氛永远都不会弱。在每一个油画般的一个秋天,中央公园的树木为灰色的城市展现出一年中最浓烈的层林尽染-然后秋雨来了,寒风来了;冬天来了。人们把凄风苦雨中站得最矫健立得最葱郁的那几棵搬回家里,在温暖的火炉边,边酌饮着加了肉桂的苹果汁,边用闪亮亮的小串灯,红色的丝绒缎带蝴蝶结,和金光闪闪的小挂饰去布置它。自然给了我们萧索,我们用双手去创造寒风永夜中的光亮。世界瞬息万变,我们在其中笃定坚信地为周围的人送上礼物,在槲寄生下方轻轻闭上眼睛,许一个心愿。不变的流程之所以有人们永恒的热忱,大概是因为我们从在床上期待圣诞老人的小孩,变成在圣诞餐桌上帮着忙碌、在槲寄生下方轻闭双眼的青年;用不了多久,我们又会成为要坐在圣诞餐桌主人位的大人——或许有一天,我们还要冥思苦想如何为别人制造圣诞老人的痕迹。



公园入口的圣诞市集有海德堡圣诞市集的风范,几颗LED串灯组成的巨大金色雪花,轻盈欢乐地地浮在金色雕塑和它的底座周围。周围红白条相间的店铺整齐有序地拍成小小的街区。圣诞传灯和松树汁在“诶?难道老师是觉得我们课上的那个冰山大书呆可以吸引女孩子来看音乐会吗?” 菊丸微笑着从市集上的一个手作工坊那里接过“苹果肉桂味牙膏”。“不过他的确长得比我好看又比我高嘛。” 同行的不二在心里稍稍愤慨了一下,就去看圣诞花环了。(“不,即使在纽约,也不会有人把仙人掌加入圣诞花环”,摊贩无奈地摆摆手,不二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自然给我们林木间的萧索,我们创造餐桌上的丰盛;季节给我们慢慢长夜,我们用心中的亮将灯点暖。欢庆圣诞的奔忙有个人的,也有群体的。而对于学校来说,这就是招牌的圣诞歌颂会。这支登上过卡内基音乐厅、第五大道圣帕特里克教堂的队伍,对绝不会花落旁人的圣诞颂歌会却是万分珍惜。



一开始是去拍照的不二周助也被老师捉住进行了音乐素养测试,在第一次加入排练时,指导抱着厚厚的一摞乐谱递给不二,并且对在场所有人说,“如果你们认识哪些声音还行的男孩子,可一定要怂恿他来合唱团。我们缺男声。”又停顿了一下,说“很缺很缺的那一种缺。”



这就有了在上场前三十分钟,就在等候区看书的,手冢国光。



不知道德国中学是不是不太流行合唱团这种活动,反正不二在手冢第一次参加排练时,老师说该互相进行背部按摩时,不二敏锐地地在手冢身上发现了一点意外的痕迹。虽然他不能确定是日本的文化让他如此保守,还是德国的经历让他这样地老气。亚洲少年的骨骼虽然强壮,但还是比较纤细的。有的时候手冢后排的约翰一边按摩一边聊天,明显地按重了,不二发现他也就是正在给别人按背的手会稍微顿了一下,但什么也不说。不二记得自己当时默默地在心里笑。



“你们今天可是要拿着蜡烛入场啊,TEZUKA君的蜡烛火焰会不会被冻住呀。”见到早早就来到教堂准备的菊丸担忧地说,“我可以说是相当够哥们了,放着乔沃斯基哲学课truth table和logic operator不去复习,带着朋友来给你们的音乐会捧场~我可以你们老师说的那种’会开心被邀请,还会再邀请自己朋友的友人呐~’”OK绷少年带着激动与惊喜向不二介绍自己的好友。“其实等候的时候我就可以给你讲一下truth table,这个东西很有用的;truth connective只要找到相应的truth table对应的行就好。” 同来的鸡蛋头青年笑着说,菊丸满脸怨恨地捂上了自己的耳朵,“啊…为什么我选了哲学课啊…..”



热身的时候,不二忽然想,合唱团对他们的要求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宽松;这些孩子到了更自由的团体里,怎么说都是那种“每个人能带动起一整个声部”的声部明星。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在一起,作为一个整体发声。曾几何时,不二认为这是成为优秀群体一员的骄傲感。但现在,或许这是与自己相似的人相处的归属感。想到这,不二又想起了当不禁又陷入了一些疑惑......



“圣诞快乐”



练声热身后已经拿起乐谱和蜡烛托,决定假装自己大义无霭地离开休息室的不二,意外又惊喜地听到身后有日文响起。



“谢谢,你也是。” 收到了自己满意的圣诞礼物,不二带着开心的微笑占到自己的指定位置,准备入场。



听到Angel’s Carol的琶音竖琴前奏响起来,竖琴琶音的前奏里,规整精妙大三度的上下流动,让记忆金色的亮片随着时间的流动翻涌起来。紧接着,少年们的声音加了进来。



都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些声音在一起,就是一条触手可及的银河。

时间有了内容,随着合声的明暗变化诉说着他们的成长。黑管的counter-melody让青年声音的探索不再孤单,弦乐的烘托让信念的探索更深一层。在各个分部和声之后,法国号结尾的华彩为歌曲定下美好的结尾,也为整场音乐会开了个美好的头。



“大家好,感谢你们在一次又一次。请听下一首歌曲,in the bleak winter。”



室外是夜幕已经垂下的冬夜,身边是度过大人生活第一阶段的伙伴。面前是教堂的烛光,家长、同学的掌声,和流淌在人们心中的温柔银河。

附, in the mid-winter歌词



In the bleak mid-winter

Frosty wind made moan;

Earth stood hard as iron,

Water like a stone;

Snow had fallen, snow on snow,

Snow on snow,

In the bleak mid-winter

Long ago.



Our God, heaven cannot hold Him

Nor earth sustain,

Heaven and earth shall flee away

When He comes to reign:

In the bleak mid-winter

A stable-place sufficed

The Lord God Almighty —

Jesus Christ.



Enough for Him, whom Cherubim

Worship night and day,

A breastful of milk

And a mangerful of hay;

Enough for Him, whom Angels

Fall down before,

The ox and ass and camel

Which adore.



Angels and Archangels

May have gathered there,

Cherubim and seraphim

Thronged the air;

But only His Mother

In her maiden bliss

Worshipped the Beloved

With a kiss.



What can I give Him,

Poor as I am? —

If I were a Shepherd

I would bring a lamb;

If I were a Wise Man

I would do my part, —

Yet what I can I give Him, —

Give my 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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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Paul Ricoeur has distinguished as much as 23 different usages of the notion “to recognize”:grouping them under three main categories, namely recognition as identification, recognizing oneself and mutual recognition… However, it is the meaning of mutual recognition that lies at the heart of the contemporary discussion...According to Fichte we become conscious of our own autonomy by being challenged—or as Fichte would characterize it: “called upon”—by the actions of another subject.



Only by understanding that the other's actions are intentional can we also grasp our own actions and utterances as expressions of an intentional self. This thought is most famously expressed in Hegel's Phenomenology of Spirit where this interpersonal encounter logically culminates in a struggle of life and death. Within the Phenomenology this idea is first and foremost a thesis about how we can gain self-consciousness as autonomous agents, namely only by interacting with other autonomous subjects .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Recognition )

大一的日子如同一本夏季清风里被微微翻开的书,时间的风儿稍稍一吹,书页就刷刷地被翻过去好多页。美网采访的任务很好地完成了,主编拿着印好的报纸在又一期的校报会议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写得真好,“颇有深度又生动活泼,不觉得像哲学系的同学写的呢”。戴眼镜的少年一本正经地推了一下自己的镜托说,我并不是哲学系的。



校报的活动会议室在开会时桌子被围成了一圈,不二坐在他身边,轻轻地笑着抬起头望着窗外:不知不觉中,秋天的影子开始渐渐派上了窗棂,天空在日落时常常有令人心醉神迷的粉红色云朵。空气中的水气开始隐退,味道中有更多的爽脆,更多的风,更多的决绝和凛冽。



一切步上正轨后,整个世界的运行速度似乎加快了。上课,作业,采访,写稿,也成了不二周助生活很大的一部分;其他的事情反倒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当然,他还是能在乔沃斯基教授的哲学课上遇到手冢国光,除了听到他精彩的问题从身后稍微远的座位传来,偶尔在教室门口遇到时两个人的点头致意,他们似乎并没有更多的交集了。偶尔在食堂遇到,但真要上前说话的话,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理由。手冢国光在美网报道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校报的会议上。不过校报本身就是流动性很大的社团,这非常正常。不二周助这样安慰自己。



对于心里莫名的失落,他不知道自己是更多地挂念着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还是这个看似可以永远稳定地给他答案的人。相比于随和又亲切的不二周助,手冢国光似乎并不像他那么融入群体;不二有注意过,他的餐盘中也大多是健康得堪称克制的食物。手冢国光在食堂停留的时间很短,拿饭、吃,送餐盘。而不二呢。不二会在餐厅忙里偷闲地品尝自制的三层冰淇淋圣代,会在食堂的沙发上与半生不熟的同学成为好友,会在聊天的间隙笑眯眯地在同学惊异的目光下在餐盘上挤上芥末。“这是日本的调料喔,我很喜欢呢。”



不过美国的食堂里没有寿司,更没有生鱼片。芥末最多能用来拌拌沙拉。



不二再和手冢国光说话,已经是十月末的事情了。代表校报为势如破竹的模拟法庭(Mock Trial)队伍做专访时,手冢坚定深邃的目光透过无框眼镜望过来,脸上并没有太大表情。和充满了美式式笑容的其他队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手冢国光已经自然地被大家簇拥在中心了。在一群特有的美式夸张笑脸中,手冢的严肃表情让他显得更加老成了。相比于其他看起来洋洋自得的选手,手冢国光他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正在进行长途跋涉的旅行者,一个正在攀登山峰的挑战者。



这让他看起来与周围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



不二的眼睛在瞬间恍过一丝失神。



一定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拍摄和采访结束,已经接近晚饭的时间了。不二问手冢国要不要去他宿舍转一转,这么问时不二自己也被自己愣了一下;手冢国光既不是小姑娘,两个人又不是那么地熟,除了一次采访之外几乎没什么交集。出人意料的是,手冢点了点头,同意了。



“我今天究竟在想什么呢,” 电梯里不二看了看身边的身影,觉得今天的自己有点奇怪。



建筑M是学校最新投入使用的一栋楼,由贝聿铭的律师事务所设计。这栋楼下面五层是法学院,上面20层是宿舍。漂亮的侧面弧线和晶莹的玻璃外墙,在夜晚的曼哈顿街景中闪闪发亮,构成了林肯中心迷人夜色的一部分。在大都会歌剧院、美国芭蕾舞剧院和纽约爱乐乐团主场的中间,建筑K不怯不傲表达着自己作为近二百年老校的诚恳和执着。建成的那一天,学校毫不吝啬地邀请了纽约各大律所的大小合伙人和潜在的赞助者前来庆祝。明着说,是庆祝纽约市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潜台词,也是让大家好好看看这上升势头迅猛的法学院,为自己声誉做的不懈努力。无论是谁要来纽约这最经典的艺术广场参加文艺活动,都会向建筑带着赞许的眼光,多望几眼。



不二一转钥匙,推开门,室友不在;房间黑漆漆的,但窗外的景色和电影中的纽约一样,犹如散落了零星钻石的天鹅绒,也仿佛布满繁星的夏季夜空。上西区豪华的酒店式公寓,大律所彻夜不息的办公室台灯,还有金融机构高校明亮的白炽照明..... 这灿若银河般的辉煌是如此的令人神往,可万千    星海中的每一小颗,都一个人的奋斗故事;这万家灯火中的每一扇窗,都是一个人的内心归宿。这样的景色,让人心有戚戚。



窗外的亮光在漆黑的房间中为不二漆黑的剪影勾勒出朦胧的边缘,流光溢彩柔和抚摸着不二的脸庞,他的发梢,在这世俗的渲染中有了一种超然的纯洁,“那天,我去问乔沃斯基教授问题,”不二垂下一只原本搭在窗台上的手,把身子微微转了过来,“他过了一会儿才开门,“我见到他时,他眼圈红红的。”



他在黑夜中望向手冢,眼睛里闪耀着深邃的光,“乔沃斯基教授离婚了,只有一个孩子被判给了他。”



“我的爸爸妈妈很放心我,也不常在我身边;乔沃斯基教授在某种程度上令我感到欣慰不仅是因为他对学生有求必应,好像一个和蔼负责的家长。对我来说,是因为我其实和他是很像的人;他让我觉得,或许我长大了可以成为他。”



“所以每次他讲,他教自己的儿子弹钢琴,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去吃冰淇淋,” “还有,和用哲学观点反驳自己孩子想法,把他们逗得呵呵乐的时候,”



“我就觉得,或许我长大了或许会变得好起来;这种孤单的感觉,或许可以因为生活里羁绊的加强而减弱。仿佛我也会有人可以付出,有人可以去陪伴。”



“呐,Tezuka..... 你说,他一定也像我们做美网采访时遇到的无数家长那样,曾经和妻子一起带小孩看球赛?”





“Fuji,你...” 手冢上前一步;走近了,能看到不二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会不会也年轻时像我们在地铁上遇到的情侣那样,咬掉爱人递过来的Pocky饼干?”





Fuji的语气有些激动,“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曾经对着烟花许下心愿。”



不二望着他,像一个孩子,望着他郑重许愿的树。



“一个人,我并不害怕;我担心的是,我会一直孤独下去。”



说完,不二望着他,默不作声。说实话,他也有些被自己说的话有些吓到了。在他还没有完全处理好自己思绪的时候,手冢上前一步,在坠落的星辰般璀璨又失落的天际线下,不二听到他在一片漆黑中对自己说,



“不,你不会的。”





不二周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Tezuka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转过身,对着窗外的夜色笑得如释重负,笑得无忧无虑。



我们向光亮探寻,虽然我们尚且不明白这种吸引力的来源。我们对阴影思索,带着对其中未知与不安的疑惑,也带着前往了解的好奇与意愿。然而就是这样的我们,在希望与困窘的徘徊中逐渐拓宽着对自己的理解。就是这样的我们,在黑暗和光明中思索自己如何制造温暖。



我们还没学会贪心。只要能举出一个反例,就能推翻proposition前的 Universal Quantification*。我自己无法逐字逐句地写出不孤单的证明*,但来自另一个人类的愿景,来自另一颗心的相信,却足够让我们感到平静与安宁。





*注:这里的“逐字逐句”,想的是premise-by-premise,证明想的是argument。毕竟这个也算专业相关,希望严谨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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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如果说地面上的纽约是她的光鲜亮丽;那么地下的纽约则是她的坦诚真实。地上的纽约和地下的纽约各自独立,又互为表里。地上纽约的人们在奢侈品店绽出姣好的笑容,在米其林餐厅自信地甩出塑料卡片,在办公室信心满满地为自己的想法发言;而地下的纽约,人们在等候地铁的间隙在站台上往脸上扑粉,疲惫地计算着自己这个月的收支平衡,闭着眼睛任由自己在随身音乐中重回温暖的虚拟梦境。这两条线有时平行、有时交错,但他们不会改变自己,更不会成为对方。就在这样的平行交错中,列车呼啸着,人群流动着,故事也发生着、被感叹着、被遗忘着。



不二周助扭头望着站在自己身边一同登车的手冢国光,如果不是被分到手冢国光一组给校报出一篇美网的稿子,不二应该不会再紧张的学业里在人潮汹涌的时刻来凑地铁这个热闹。



至于说起到底是为什么和手冢国光一组报道,这件事情既在不二周助意料之外,又在天才的心愿之中。



因为一部分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下午,校报召开了这学年第二次校报周会。新上任的主编褐色皮肤和黑色的长卷发在阳光下肆意闪耀着健康活力的光泽,大大的眼睛和扑扇的睫毛也十分可爱。不过,上个星期二一个相同的下午,不二已经领教过,一旦她穿上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开始主持会议,会议室内将有怎样的一番威严和秩序。



“首先,在会议的开始,我们要恭喜我们学校的模拟法庭竞赛队(Mock Trial)上个星期,历史性地在与耶鲁大学代表队中取得胜利;这件事情给大家的学年开了个好头。” 掌声中,主编继续说,“为了庆祝,我们校报要做一期图文专访,不过这个催得不紧。” 主编走到桌子的另外一头,正色道“纽约网球公开赛,我们要趁着赛季还没结束,赶紧把报道做出来。上个星期大家都在忙着适应新生活,但这个星期,一定要去赛场做一次采访。采访小队我已经分好,第一组,摄影师:埃里森-西莫尔,文字报道:斯蒂文-麦格,请你们负责明天日场的采访。第二组,摄影师:不二周助,文字报道:手冢国光,请你们负责明天晚场的采访。我需要一篇五百字左右的描述性纪实报道,希望你们后天凌晨前尽快发给我。有什么不清楚的欢迎邮箱联系。”



望着大家的回应,主编接着说“其他的工作我都布置好了,这件工作在这里布置,是为了让大家认识一下我们的新成员:手冢国光,来自海德堡大学的交换生。上次第一次会议,他不得不缺席是因为他学校的模拟法庭队一起去比赛了,所以这次的胜利荣耀也有他的一部分。”

  

从主编第一次吐出“手冢国光”这四个字的时候,不二周助的心里就泛起了一阵涟漪。——因为,事情的另一部分是这样的。



三天前,不二周助站在属于哲学系乔沃斯基办公室的门口,深吸一口气,敲开了一扇门。

  

“您好,乔沃斯基教授;我的名字叫不二周助,我是您哲学课Phil1000-L04上的学生。” 不二周助自信地望着对方,他明亮温暖的声音让办公室里的人将门完全敞开了。

  

“我记得你,不二周助。” 工作时间的乔沃斯基教授意料之外地没有着正装,没有西装、没有皮鞋、也没有口袋巾,只是穿着一件普通的体恤衫。这样的着装,加上从仰视讲台的角度,变成了平等的交流,不二周助感到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亲切。在教室里仰望着乔沃斯基教授的孩子们不会想到,他们的教授可以被这样的词语形容。可这一刻,不二周助的确感到了一丝亲切。虽然不太理解这样没来由的感觉,但不二并没有为此牵绊。相反,不二之时微微点头,作为感谢,并且迎着教授的目光走进了办公室。



“是这样的,学校今年开始了一个新的本科生科研项目,我想申请参加,而且想做Philosophy of Mind的东西。我想参加,并且想做好它;因为哲学对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召力,我希望可以通过这种少见的、本科生哲学科研项目,来探究我对哲学的热情,和实力。”不二顿了顿,又说道“因为很大程度上要参考您写的书,您在这个领域又非常权威,所以希望您可以考虑做我这项研究的指导人…..”

  

至少从这次的会面来看,乔沃斯基教授是一个爽快的人。在听不二解释了自己研究的大概构想,和学校对本科生科研的大致要求后,乔沃斯基教授在导师意向书上签字了。看乔沃斯基教授桌上还有不少翻开的书,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的样子,不二也就微笑着告辞了,走之前不忘带上办公室的门,并且说一句,“非常感谢您了。”

  

“喔对了,不二-” 已经走出办公室的孩子又被叫回来,不二推门,看到教授坐在椅子上问他“你有没有考虑过修哲学专业?”见不二没有回答,乔沃斯基教授又自顾自地解释道“其实我心里有一个敏锐又聪颖的孩子的名单呢,目前,在我心里,”乔沃斯基教授顿了一下说,“这么大的班上,只有两个孩子我会推荐学哲学专业,”他望着不二的眼睛说,“你就是其中一个。”



不二情不自禁地推着门询问的姿势,重新地走进了办公室,没想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另一个人孩子,是手冢国光。”

  

而现在,纽约夏末傍晚的地铁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不二周助站在地铁的候车台上,扭头望着身边的手冢国光。他眼睛望着前方,目光清澈明亮,虽然也是在等地铁,但他并不像许多正在等待的人那样露出一副大意的样子。不,在不二的视角看来,虽然他在等地铁,但他的身上丝毫没有等待的焦灼与不耐,相反,他看起来沉静、镇定。有车辆入站,少年稍长的头发被车辆进站的风轻轻搅动,眼睛是不是反射出地铁车厢玻璃透出的明亮反光。



不二忽然想起了他和手冢在orientation初识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夜色中三个人从曼哈顿西区那家小餐厅向学校的行走;想起了手冢坚定、淡然地行走的样子。不二又一次地不禁问自己,这个真的永远都如此确信自己前行的方向吗?



在回忆中出神的不二,渐渐意识到,被凝视的少年,也在回望他。不二心中不禁一惊,自己一定是盯着人家看太久,被讨厌了。

  

而对方只是看着不二,语气平静地用日文吐出了几个字,“车来了。”



不二不留痕迹地把自己歉疚的表情收了回去;他露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跟了上去。



夏末夜晚那清甜凛冽的气息,也被一并卷起。



前行的列车毫无挂念地离开月台,带起自由而欢乐的风,带走傍晚空气中的沉闷:它们吹起女孩子鲜艳的裙角,拨乱少女柔软的发梢,轻抚略有皱纹的那些眼角。纽约是个繁忙的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就要靠着生生不息的地下王国支持。每天地铁都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叨叨,而都有人在这个站台等待——这样看似繁冗的重复中,酝酿着的,却是无限的希望和可能。每天的通勤,心中怀有的是不同的目标;而每日的归家,胸中酝酿的是独特的眷恋。地铁的到来,不仅仅是旅途的落脚点,更是契机,是拐点,是机缘。车厢是具象化的希冀,人们面对敞开的门,大步踏上。这些都是独特的,不可复制的希望;这幅景色,这也是只属于这个季节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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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柏拉图国际学生联谊会,和不二周助想得不太一样。



当然,模样精致的小蛋糕,与玻璃轻轻撞击的杯中冰块,和较为正式的服装还是少不了的。放眼望去,棚顶的几盏小水晶灯和年轻人在交谈间不自主迸发出的热切和希望,一起点亮了这座历尽小二百年的小宴会厅。这漫长的时光里,不同模样的少年来来往往,而摇曳灯火下的人影却始终是稚嫩的。大多数小女孩还在慢慢摸索驾驭细高跟的诀窍,时不时因为不习惯这样的轻礼服感到尴尬而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暗暗调整领子;还有个男孩子常常把领子上的口袋巾神经质地拿出来检视一番、重新叠好,每次末了都还环顾周围,似乎是想确认没人注意到了他的紧张。看着这个男孩子行为如此局促,不二不禁有些想笑。可习惯高跟鞋和驯服口袋巾,也恐怕只是成长之路的开始而已。不二换了个方向,更靠近演讲台那部分的孩子,似乎对这样的场合游刃有余。看着这些青年有模有样地侃侃而谈,不二心中隐隐感到有些奇怪。他以为见面会上的大家会更加坦率,更加真诚——不仅仅是更“像小孩子”,而是具有由于完整和真诚所带来的,人格上的美。孩子们之所以拙劣地扮演着大人,究竟是为了展现真实的自己,还是为了迎合的期待?当我们渐渐长大,当我们手中的玻璃杯和冰可乐,变成了凝着冰霜闪着酒精润泽的香槟杯,我们脸上的笑泽会更加坦诚,更发自内心吗?



不二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受,却想起了他在12年级那漫长的大学本科申请季里,参加的第一场面试。招生官问起了不二的未来打算,不二说他以后想研究哲学,想一路读到哲学博士,想留在学校当老师,主要想做分析哲学(Analytic Philosophy,一种哲学研究风格)。这位面试官恰好是商学院毕业,他不屑地表示“我们赚的钱比你们多,所以我们创造的价值更大;你们能做研究,不外乎拜我们所创造的财富所赐。” 自由被称为天才的不二,在那一刻感到了惊愕和诧异。但整个十二年级走完,无论是作为Valedictorian作高中毕业演讲的殊荣,还是这所提供给他全额奖学金的大学的橄榄枝,不二始终没能解开当时的疑问:这个时代啊,连保持青涩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吗?不二望着这个宴会厅,看着水晶灯的投影下,大家在做各种各样的努力,让自己变得“更成熟”、“更合群”、“更迷人”。这些孩子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青涩”的反方向并不是“成熟”这么简单的一个标签,反而是做出一个又一个的选择,定义一点又一点的自我:有的选择会让我们消沉、失望、感伤。不二望着这热闹的小宴会厅,却感到了一丝抽离,什么样的选择才会引导自己想要的结果,而自己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就在不二对着小宴会厅出神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Fuji君,你看,我认识了一个你的同乡呢!” 这个声音不二在今天早上的Advisory Group Meeting上听过一次,属于一个非常热情的俄裔美籍女孩子;在这里遇到她,不二并不意外。相比于被思绪牵走的不二,这个女孩子带着柔顺的金发和自信的身姿,在人群中骄傲地收获着大家的注意。不二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选择这样的男人——不,男孩子,一同游玩。毕竟他看起来实在是有些老气。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既没有配隐形眼镜,也没有选择时下流行的树脂镜片。从他先前的细微身体语言来看,虽然表现得自信又得体,但天才不二觉得他似乎并不热衷于这样的晚餐,而更像是不知道如何拒绝女孩子的盛情邀请。女孩子的热情的英文又响了起来,“我们待会儿一起去日式餐厅吃饭呢,想一起来吗?”



“要我做你的wingman吗,真是太狡猾了。” Fuji心里不情愿地想——可而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呢?不二从椅子上拿起了自己的外套,第一次对上了对方认真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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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冢国光”,晚上十点钟,不二躺在自己的宿舍的床上里,对着漆黑的天花板把这个名字轻轻吐出来,仿佛用手抚摸日文名字音调的纹理。今天三人间的用餐,主角实质还是那个不二也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她实在是太想吸引手冢的注意力了。而不二这顿饭也不算是吃得兴趣缺缺。



开始时,不二饶有趣味地观察着甚不流畅的“二人互动”——的确,这句子中的“二人”有歧义,考虑到女孩子的美貌和活泼的性格,不二并不羞于将它更换为“准情侣互动”。不二看着手冢保守的回应和女孩子飞蛾扑火一般的阵势,估摸着今晚之后,大学一年级就会诞生一对令人艳羡的校园情侣。毕竟在纽约,关系是可以开始得很快的。



后来甜点都快上了,手冢这座冰上仍然毫无为女孩子融化的意思。的确,手冢会给一些积极的回应,比如“啊,那真有趣。”(That’s interesting),甚至邀请对方进行更多细节的解释;这让女孩子兴奋不已。但不二意识到这些话不过换汤不换药的“得体性敷衍”。一种礼貌,表示自己还在听。风度十足,却毫不亲近。苦苦维持着桌上话题的不二打心里可怜地望着女孩子,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手冢国光这样高明的礼貌性疏离。另一方面,不二也开始在餐厅有些微弱的灯光下打量手冢国光——那么有魅力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个老成的少年呢?



这一点好奇一直萦绕在不二的心中,一直到晚餐结束时,三个人在华灯初升的纽约向学校走,不二也始终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不得不承认,手冢国光在“做一个绅士”这件事情上,水平远远超过同龄的男孩子。他会得体礼貌地对服务生致谢,会周到平和地把脚步速度控制在一个相近于女孩子的频率上。但不二同时敏感地意识到,这样的表现是带有克制与疏离的,就像餐桌上的谈话一样,就像手冢国光始终与女孩子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一样,就像女孩子试图在偷偷拉住手冢的手时,手冢更加不动声色地把手避开一样。

  

不二隐约能感到一种沉着的气场。比起语言或行为,这样的自我展示更不动声色。三个人在华灯初上的纽约并肩行走,虽然初来乍到,但手冢是从容沉着的。他很少在十字路口张望着确认方向,很少在红绿灯前忽然停下,优雅地避开突然冲出来的自行车,也从来不对胡乱鸣笛的司机表达任何不满。他的气场如同透明的雾气,带着与曼哈顿气质截然相反的笃定淡然,蔓延在他们三人中间。包裹在这样的隐形雾霭中,不二反倒觉得眼前的世界透亮了起来。当他与喧哗拉开距离,他似乎获得了比原来就锋利的视野更为澄澈的一种视角。不二去看手冢,他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三个人就这样肩并肩走过游人如织喧哗不已的时代广场,走过一家家供应各国菜肴的的热闹小餐厅,走过夸张广告牌下的一个个百老汇歌舞剧院,走过夜幕下仿佛晶莹水晶的纽约林肯中心(the Lincoln Centre)…… 纽约被人称为“世界的中心”,这样的“手冢领域”里,路过这形形色色的喧嚣,不二仍然觉得内心安宁,早前在“或许,她喜欢的是待在手冢身旁的感觉吧。”,不二边走,边很不确定地想,“手冢他仿佛永远都知道自己想去的地方,也相信自己永远都能走到一样呢。”



是啊,那个家伙,手冢国光。他的目标是哪里呢?他也疑惑过吗?

  

躺在床上回忆这段相遇的不二,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揣摩别人的心思;不由得感到震惊。天才很少如此刻意地花心思去试着理解别人。这样的手冢国光,仿佛一个层次丰富的文学人物。这样的层次让手冢国光这个他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显得立体、真实、和诚挚。不二好奇手冢是怎样的人,更好奇手冢内心的那个“答案”。只可惜快到学校的时候,女孩子提出让手冢送她回宿舍;不二一听到这,自然识趣地先行离开一步。如果不是这样,不二倒有些想和他谈一谈;至少,他还不知道在日本的中学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晚安”, 还和弟弟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不二经常这样道晚安;而这样孤零零的晚安是说的给谁听的,不二自己也不知道。不二搂住被子的一角,翻一个身,闭上了眼睛,嘴角扯书狡黠的一个微笑,“不知道今天遇到的手冢会不会对谁温柔地说出一个晚安呢?”

  

进入梦乡的前一步,不二周助朦胧地想起步行回学校的路上,他们路过的,那华灯初上的林肯中心(the Lincoln Centre)。纽约的林肯中心是纽约艺术的心脏,最经典的歌剧,最精致的芭蕾舞剧,和最高超的音乐会演出,艺术的新鲜血液在每个晚上从这里被源源不断地送到观众们闪亮的眼睛中,艺术评论家犀利的笔锋中,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等权威杂志的文化版头条上,和纽约市民强大又丰富的脑海里。人们总是在夜幕的衬托下直接乘车来到这里。大都会歌剧院(The Met)分别被美国芭蕾舞剧院(American Ballet Theatre)和纽约爱乐乐团(The New York Philharmonic Orchestra)的主场大卫-加芬厅(David Geffen Hall)左右簇拥,三个肃穆又典雅的方形建筑物围绕起了一个别致的小广场。夜幕中的他们,在各自象牙白大理石和玻璃幕墙的组合下,显得像三块晶莹剔透的梦境。大都会歌剧院大厅里那璀璨精致的巨星施华洛世奇水晶灯,与林肯中心的喷泉连城一条活跃典雅的直线,走下一级级表示着传奇的台阶,延伸到刚下车的人们那里。来这的人们大多都打扮得高贵得体,其中的一些女性都着了正式的落地晚礼服,有些还带上了自己的正式首饰;她们应该是刚从加长私人礼车上下来,应该刚刚在名誉最好的那几家餐厅享用了一次浪漫晚餐,待会儿也应该会牵着另一双手走到最顶级艺术家表演的音乐厅,优雅地坐在演出最,最好的位子。这样典雅的面容和雍容的步态,则当然也有一位男性在毫不吝啬地用心——或者用支票,来支撑。



这里从容优雅的人们,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成为大人的?



而这样的时刻,会在怎样的一个时刻,身披何种色调的外套,叩开我们的房门,为我们呈上人生的请柬——还是说,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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