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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一口气,虽然是黑历史,还是不毁尸灭迹了]
当时
我叫越前龙马,十五岁当上宫廷带刀侍卫。当时圣上名讳手冢国光。
其时青学三年,国泰民安。
1. 白衣
初时不过与其他侍卫在宫墙下巡查,月余调至御书房院中护卫。
第一日到御书房的向晚,独自一人抱剑站在院内。院中所种梨树,花才开过,粉白落瓣随风飞舞。低首将衣上所沾花瓣掸下,知是已近了匆匆春又归去。
再抬头,却见孤零零一个白衣人走进院落。
抢上去拦住便要问他。
还未曾开得口,那人眉心微蹙,抬手衣袖轻拂,似是要将我挡开。此时清风徐来,梨枝微摆,而那白衣人衣袖却并不随风飘起。心知这一拂之中已暗运内力,看似轻软的衣料实则硬逾金铁,便照面门过来。当下抽剑,斜斜挥去,先卸去他劲力,割他衣袖,也是警示之意。怎知那人内力却是收发自如,先前满注的劲力瞬间便消失得一丝也无。那衣袖被剑风微微托起,水一般的丝绢滑过削金断玉的冷冷剑锋,竟是未伤着分毫。
心下一惊,跃后几步。看清那人,一身素白衣衫,未戴得任何印绶佩饰,浅褐色头发用带子随意束上,腰间一把长剑。
刺客!
国家律法,百官大臣均不可佩剑入宫,宫中之人除带刀侍卫亦不能持兵。此人是刺客无疑!
再不多想,上步起手,一剑送出。
那人身随意转,轻轻巧巧便避过这一刺。微讶之下,更不容他拔剑,未待剑招使老,改刺为撩。那人出掌化解,拍向我手腕,便逼我不得不回剑。
打得十几回合,那人只是一味运掌出拳,仗着轻身功夫在剑光中腾挪闪避,数次将我逼开,得着机会,竟都未去抽剑。
心中狐疑,转眼看他腰间剑。
那剑并非土匪草寇般破席革囊包裹,亦非王孙贵族般镶嵌金珠宝石,乌沉沉一把剑鞘上,仅用细细银丝勾出简单的文饰,系在那人腰上,说不出的古雅清峻。
此人若是刺客,也必是个不寻常的刺客。
当下更是凝神应对,不敢大意。
那人掌法精奇,绵绵不断,并不落下风。偶尔抢得先机,便单手接下来招。
仔细看来,竟是不肯拔剑。
自月半前入宫任职,数次比武间,剑法均是以我为冠,无人敢小觑,更不曾见过如此蓄意相戏之人。顿感轻视,剑法一变,使出自创六十四招快剑,轻灵迅疾,一招紧似一招,决意要逼他出剑。岂知那人轻功甚是了得,纵跃横闪,婉若游龙般一一避开了去,手中招式却是丝毫未见迟滞。
一剑挥去,那人又再跃起。看准那人上升之势已尽、将坠未坠之时,横剑便向他腰间削去。
知以那人武功,这一剑定是伤他不得,但却可迫得他出剑一挡。
那人空中并无凭借之处,眼看避无可避,剑锋堪堪就要碰到他腰间。
怎料那人心如电闪,扣起两指,在剑身上用力一弹。那剑本是平平削去,他弹指位置拿捏得恰到好处,在剑身中轴略偏地方,一弹之下,剑身一歪,便生出一种横向之力。那人借力飘开,剑的去势也因弹指而一滞。
饶是如此,仍是割下他衣角一片白绢。
院中寂静,只听得长剑破空之音。
那人身在半空,含笑道:
“功夫不错啊。”
顿一下,
“只是要胜我,却也还早了些。”
语音清越,直如鸣琴、叩玉一般。
一呆。这人也好生奇怪,若说是百官,却又不着朝服;若说是国戚,却又无人通报;若说是刺客,却更是离奇,敢问这天下如何有不拔剑还开口说话的刺客?
虽是疑惑,却不能罢手容他便这么过去,于是握剑欺身再上。又数十招过去,仍是占不得上风。以我执剑对他空手,竟是制他不住。能将我压得如此的,素来只有师父南次郎那臭老头一人,却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历?
高手相较无暇细思,久战之下更生几分焦躁,举剑斜劈那人右肩,一时不慎便漏下破绽。看他轻轻让过,顺势向前,双掌飘飘,便向胸口击来。此时长剑在外,回救已是不及,情势不容犹豫,只得远远掷开了去,回掌挡他。岂知正是中了他下怀,那人惊鸿一般掠出去,也看不清身法如何,只见寒光一闪,剑未落地已被他抄起。心中暗叫不妙,急急向后飘开十余步。不料那人身似鬼魅,如影随形,剑尖竟是不离胸前大穴。忙使“千斤坠”急坠,便以为逃得开去,待要跃起,长剑却已直指咽喉。
再看那人,气定神闲站在当地,淡笑不减,剑尖停在距咽喉寸许地方,分毫不差。
飞身,抄剑,影随,剑指,便如行云流水一般。
心有不甘,但再战已不能。
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得御书房内有人说话,声音平正低沉正是陛下:
“不二周助么?”
不二周助四字入耳,直似惊雷一般。
不二周助乃是当朝丞相,早听闻他年纪与陛下相仿的,虽是年少却已位极人臣,运筹谋略无人堪与比,辅佐陛下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国中之人莫不知丞相清朗俊雅,才华高明,真正是风华无二。
偷眼看去,
那人一声轻笑,掷下长剑,径自入御书房去了。
2.深眸
“哦?你与他过了九十多招?”
侍卫总管桃城兴致勃勃地听我说当日与丞相那场稀里糊涂的比试。
“是啊。”愤愤不平又加上一句:“他居然自始至终不肯出剑!”
桃城大笑,道:“陛下勤于朝政大约你也知晓吧。晚膳向来是传到御书房,晚间在御书房整夜也是常有的事。朝中只有丞相一人能不需召见便长在御书房,协助陛下决断国事。有时公务繁忙,丞相更是彻夜挑灯,无暇归相府。陛下许他佩剑着常服,随意出入宫禁不必通报的。
至于那次比试,你不必放在心上。丞相性子便是那样,若两分力气可胜,他决不肯花上三分。以前我拿上重剑,也只接了他空手五十多招。”
故作亲热地拍拍我肩膀:“你能接他近一百招,已是大大的不易了。”
一沉肩,他那一掌登时拍空。斜眼看他:
“你方才说的那些,先前是故意不告诉我的吧?”
又换得他一阵大笑。
每日在御书房院中,日子倒也平淡。
寻常时日,陛下上罢早朝,整日大半时间便是在御书房。我这侍卫,说是御书房中守护,倒像是随身侍卫一般。
处久了,传言中他冰山一般的性子也渐渐得见。
陛下平素不喜奢华,下朝只穿一袭蓝色长衫,腰间一枚玲珑玉佩,亦是俊朗人物。为人却是冷冷的,便是话也不多,任天大的事也难教他变色动容。遇上臣下犯错,并不需以九五至尊地位相责,抬首开言,自有一种严肃气度。
虽不会滥罚无辜,然而群臣哪里敢造次。
在他面前还敢率性任意的,怕也只有那人一个了。
那人平日倒也罢了,身为一国丞相,也是大半日在御书房里。陛下一向律己亦是甚严,将天下百姓生计看得极重,不管如何憔悴辛苦,总要在书房将当日国事一一处置清楚才好,不肯有所松懈。倒是那人晓得他案牍劳累,时时强拉了他到院中小立片刻。
常见了院中,那人似笑非笑,轻轻浅浅说一句。
清眉一挑,陛下脸上登时就挂不住,几欲开口责罚。这光景,若是平常臣子早下去受惩了。
最终竟是忍下。
窥他面上,五分气恼,三分无奈,还有两分朦胧却是猜度不透。
陛下素来冷淡,丞相虽是温润常笑,一双清水似的眼眸却又有谁看得到尽处?
3.行刺
不想平静的日子却无多。当上侍卫数年,京中出得一件大事,太尉拥兵叛乱。
那太尉本是国舅,妹妹封在长乐宫为妃。岂料他暗怀不臣之心,与妃子计议,趁着陛下外出围猎,意图控制京城,进而觊觎天下。
那一年过了秋分不久,陛下出京围猎。丞相本当随驾,却不意偶染风寒,便留在京中静养。
丞相府中清简,下人只寥寥几个,请御医、煎药、炖补品……人人忙得应接不暇。接连日子都得待到晚间,方略略歇了口气,各去吃饭收拾。不想却叫刺客得了空隙,潜入府中。
据府中侍卫说,那日暮后,御医乾来看过,换过药方,道已无大碍,只是还须调养些时日。
一边下人捧过汤药,丞相服了,倚在炉边闭目安神。
侍卫将御医送出门去,执灯回到院中,才要过去嘱咐下厨房准备,却见一个黑影从身畔掠过。微觉奇怪,身形动作并不似相府中人,却不知是谁?
一瞥之下,瞧见那人竟是手握一把长剑。暗暗叫苦,待拔足追赶,已是不及,眼睁睁看他进了丞相房中。
待侍卫赶到,一掌击开雕花门扇,却看房中丞相与那刺客已是各施展轻功,一避一追,翩跹不定的在椅上床边斗了起来。
便要冲上前去,那二人却奔得迅捷,但恐误伤了丞相,只得持剑立在一旁,暗自心焦。
转头见得丞相之剑还悬在壁上。想是那刺客入房一剑刺下,丞相听音辨位,勉强闪避了开去,睁眼见是刺客立时跃起,然而一惊之下,却是不曾摘剑。再要抢过去取,那刺客也甚是机灵,丞相一近那剑,便紧攻几招,将丞相逼开。
丞相虽是轻功无上,但终是病中,周旋了半柱香时间,身形不免迟滞下来,膝上被那刺客所伤。饶是轻伤,白衣下摆奔走跳跃间已然是点点殷红。
再过得一阵,更是难于应付,眼见如此迟早又会被伤。最要命便是那刺客蓄意压迫,怕是心神先行不支。
斗得稍久,侍卫亦看出功夫本是丞相高那刺客一筹,但苦于身子无甚劲力,许多精妙招数虽使出了却无法伤人。且病了这些时日,更哪里禁得这样一番剧斗。
丞相脸色苍白,身形微颤,已是憔悴之极。便以为要落败时候,忽然身法一变。待要抢上的侍卫一凛,正望上他冰蓝色眼眸,寒潭一般,了无倦怠,竟流溢着一种冷冷的灼光。
直教人心头一震。
丞相平素温文尔雅,面上总浅浅微笑,是出了名的再大事情只管随心任性去做,却有谁见过他这般执意神色!
刺客招招着意进逼,然而丞相竟能凝起内力一一接下,还蕴含厉害后招,身姿灵动飘逸,似乎还胜过起初。
却看他蓦地手臂回收,并指若剑,一招“燕回闪”,已是将他有名的剑招化用。刺客一惊,剑招便顿得一顿。丞相得了空隙,并不进攻,足尖一点,向着悬剑的墙斜飞,似是又要抢去拿剑。那刺客长剑急挥,依着先前要将他逼远,却是被他计算好了,从剑锋下滑过,那一剑恰恰削断挂剑丝绳。趁那刺客一愣神工夫,丞相便似飞燕一般,掠回接住落剑,“铮”一声轻响,已是横剑架住劈下的白刃。
便是丞相府中侍卫平日也极少得看丞相出剑,但见他剑如秋水流转,光华闪烁,数招之间便制住那刺客,一剑架在颈中。旁边侍卫忙绑下刺客,上前将丞相扶住。
任是一身虚汗欲倒,丞相只微微一笑,道:“他的天下,怎可丢在我手上?”
丞相向来不曾与人结怨,更无人敢以杀手偷袭。此番行刺,闪避间思量,已料得必是京中出事。
当下讯问,刺客招认太尉已暗中将军队调至郊外等候,一见行刺事成,便立时拥兵入京,务必要将京城放入掌控。
不及更衣,草草包扎过伤处,丞相便强自支持,当即去司马大石秀一郎府上。司马听罢连夜调兵,同时命人飞报陛下。
那时我随在陛下身边,听得来人报说太尉叛乱、丞相遇刺,一众人尽皆失色,不想今日竟是如此大事。
陛下一如平日神色冷淡,看不出心潮起伏。只说了两个字:“备马!”
留下一众将军臣下引兵,陛下当下带我等侍卫,累死良驹不计,星夜便往京城赶。
待回到京中,叛乱已教司马和丞相平定了下去,太尉跟妃子亦已大理寺候审。
叛乱之初,太尉本想引兵围住丞相府,再假称丞相已死,扰乱民心,然而妃子却定要先杀丞相。太尉拗她不过,又以为丞相病中,必无差池,这才定下先由妃子使人行刺丞相,再以之为号,拥兵控制京城的计策。
却不意丞相竟坚韧至此。
后来太尉狱中听闻,亦是感叹。
又过得不少时日,我才明白当时妃子何以执意要杀丞相。女儿家看有些事的心思,比寻常男子细密得许多。
闻说那日陛下亲审此案,证据确凿,太尉也一一认下。
充军千里,永不得回京。太尉、妃子均是如此。
陛下一向法令极严,且贵族庶民一视同仁。群臣不敢多言,太尉亦是明白,并不求开恩减刑。
只是历来后妃犯事,至多不过削去封号、送归原籍,充军千里却是从未听闻,实在是太重了些。
司马首先出言阻拦,丞相百官亦是跪下求情。怎奈陛下不为所动,冷冷道律法岂可因王妃变更。
百官均不敢再说。只丞相立在当地,望定陛下,一字一字道:
“不二周助求你。”
他没有说“臣”,也没有说“陛下”。
一殿之人皆是惊住。
陛下怔怔地看他,然后无声一叹,说,我懂了。
最后妃子只是幽闭冷宫,永不召见。这几乎算不得是惩罚。闻后宫内侍叹息,各宫妃子互相勾心暗算,以求陛下爱宠,其实并无一人得以亲近。陛下虽持身极正,行事素无私情,然而人心起怨,却又不纯由偏私一人而生了。
想那后宫佳丽三千,直等得红颜尽老,琴弦抚断,也不曾有人得他回首眷顾。
叛乱之后,日子依然回复旧时平淡。只是站在御书房院中,又多几分可思忆的事,而已。
忆及当时陛下带我等一众侍卫快马回京,到得京中,平静的街上正逢着那人白衣玄剑,游缰信马,淡淡定定的冰蓝色眼眸望过来。
那一刻,陛下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真正的欢喜。
4.上元
多年之前,我便识得丞相,但几乎是到他死后,我才明白不二周助。
以及,
手冢国光。
丞相病故,已是好几年前了。
陛下本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丞相死后,仍是晚膳传至御书房,清晨再由御书房直接去殿上。依旧是淡淡,难见他动容样子。
只是眉间,依稀锁得更紧了些。
然而,朝堂之上,百官俯首,又有谁看得进他深眸尽处?
晚间正逢例行休假,日光尚有些微明时候出得宫城,沿街闲闲信步。
那日是上元,不少店铺都摆上了花灯,吆喝叫卖声从街头一直到街尾不断。游人无数,买灯看景,随意在街上流连,逛得累了,便向路旁酒肆中一坐。着眼处,店铺生意兴隆,人群喜乐无限,正正一派繁盛气象。
忽听得身边清清脆脆一个童稚声音:“再让我多看一阵嘛!”
不觉停下来去看,原来是一个少妇带了个六七岁孩子,站在一个货郎的摊子跟前。
那少妇要拉孩子走,孩子却只顾看那货摊上的灯,两只脚一步也不肯挪。
少妇拖着那孩子的手,柔声道:“不早了,快些回家吃饭罢。过得一个时辰城楼就放烟火了,那时候再过来瞧。陛下会带着妃子大臣们到城上看花灯,热闹得很呢!”
听了她说话,便也抬头望天色。暮蔼沉沉,乌鹊南飞,刚过掌灯时分样子。宫中此时大约已一如平素烛火轻曳了。当时唤人“掌灯!”的清越之音,这些年已教陛下自己中正的嗓音代替了去。一声之后,便有内侍们执灯而入,将殿内灯火一一点上,然后小心退出。偌大的御书房,便又是陛下一人独坐。
今日多半也是如此。
大约是停伫得太久,那货郎问一声:“大人,买灯么?”
愣一下,发觉那少妇与孩子已然走远。待要说“不买”,却见得架上挂的一盏燕子提灯,做得甚是精巧,轻灵可喜。一伸手,从架上取过来,付过银两,提在手中。
晚上回家略略收拾打理一下,便又来到宫城城楼下的大街上。
此时街上已然是灯火荧荧,各色灯盏都点了起来。也有竹纸书字的,也有紫檀描花的,一盏一盏皆是费尽心机扎成,极尽工巧。游人在一街的灯影灿烂中川流,欢声融融,各各脸上眉头无不满蕴欢喜。
更有富贵人家在门前请了舞队,当街而舞,展袖舒腰,姿态秀逸,引了无数人提灯驻足。
行至城楼下,人潮愈加拥挤,一阵一阵的“快看!”之声此起彼伏,街中便似让这些笑语氤氲成了一片,人人兴奋非常。
忽然人群间轰一下叫好。寻去原来是一箭烟花划过空中,然后接连着纷纷不断。
那焰火极美,散开,空中便好似流金散玉一般。旧焰未落,新焰又起,天上洒遍五色,更将热闹气氛推至极点。街上人群一片欢笑鼓动,城楼上百官也交头赞叹,妃嫔侍女们更是珠钗晃动,纤手遥指。
身边众人或歌或舞,摇手欢呼,喜笑之声不绝,一时长街如沸。
耳畔鼓乐悠扬,亦时时听闻到旁边行人称颂陛下治国有方,更兼着与民同乐。
心念一动,于一片耀眼缤纷中看过去。
陛下只一个人站着。
城上妃子大臣不少,三五在一处谈笑甚欢,却都与他隔了小小距离,无人在近旁。看他静静的望去,不知怎的,蓦地竟有一种寒彻心扉的清冷感觉。
便好像天地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人。
一瞬间仿佛有所理解明白,但又朦朦胧胧的,道不出究竟。人群喧闹,又有更大焰火升起,却已无心再看。一任身边人群潮水一般涌过,只管定定的立在街中。月上中天,清辉似水。
便是年年今日,月华如练;
却勾起,曾记,无限事。
想那一晚,月光便如今日般流水,虽不是上元中秋,却也是十五当头,透过梧桐疏枝,将院中地上石板照得青玉一般。
内侍撤下晚膳不久,不意近了窗下,便听得书房内传出清越之音,微有叹意,正是丞相。
“白天殿上太尉之事,你便也该多念着她几分……”
无人答应。寂寂只闻风吟。
过得一会,听一声竹管叩桌,然后便是陛下安安静静的声音:
“你道我不明白你么;叫我多念着她几分,你却不肯多念我几分。”
只简简单单一句。
再无话。
沉沉话语,直教我便这么怔在秋风中,微凉。
月似当时,却不知人何处。
不觉痴了。
也不知道立了多久,一阵朔风过,不禁打个寒战,猛然醒悟过来。月色清寒,焰火燃尽,人群也已四散了去,空街上只剩得我一人,拿一盏孤零零的燕子提灯。
望上城头,亦是剪纸般黯淡成一片。
一时迈不开步去。
算起来,已有好些年上元不曾在城楼下看灯了,末一次得了假看陛下带百官赏灯还是在丞相故去之前。记得那时候一个接一个的烟花在半空中绽开,将城上照得清清楚楚,照见陛下那么站在楼上望下去。
想当时,那人便含笑站在他身畔,城上烟火绚烂,却难掩那人一世风华。
慢慢走去。远离城楼方向,不知谁家遥遥有人唱曲,歌声圆润婉转。
楼高人远,和着泠泠风声,只隐隐听得几句。唱的却是一阕旧词: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尾声·风华落
数年前,陛下亦故去,半年之后,我也不再当侍卫。
那一日逢雨,却不记得带伞,匆匆进了道旁一家茶馆暂避。
茶馆也不甚大,但见一个老者站在一众人中间说书,店中人皆兴味盎然听他讲那明君贤相故事。微一凝神,却听得“先帝”二字。
不想也才过了几年工夫,当时陛下的事竟已成了传说了。
方坐定,饮两碗热茶,抬头却见一人远远坐在众人圈外,似是已坐了良久,细看之下,竟是昔日丞相府中侍卫菊丸英二。
见我便招手叫小二将我茶碗移到他桌上。执起茶壶为我注上,看我瞧那说书人,淡淡一笑:
“当时事情,他却哪里知道……”
随着他一笑,端起茶碗,却不禁怔住。
那老者响板一摇,语音转缓,说的正是那日妃子使人行刺一事:
“……便看丞相身随意转,将来剑一一避过,衣袂飘飞,直如谪仙一般……”
那人,
当时……
— 终 —
[番外]夜游
(前情提要:时间应该是“行刺”和“上元”之间)
御医告退,侍卫送出去。他站起身,缓缓走进他房中。
府中清简,下人寥寥可数,一时间房中无人守着。那人拥了薄被倚在床上,微微的笑:“带我出去好不好?”
清眉微皱,他没听见御医说的“静养”么?
仍是说一声:“好!”
扶过他肩,解下头上发带,重新仔细替他束好发。那人进去换了一身衣衫,转出来看,还是旧日常穿的白绢。
知他喜白,房中黑漆描朱的衣箱里大半都是白色衣衫。
然而那人久病不愈,穿了白衣,更是显得瘦削。
才要开口说什么,一时又忘言,看见那人含笑盈盈,深眸一闪,瞬间又恢复平常清冷,伸手去携了他的手。
两人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的跃上墙头。月上柳梢,正照了下面京中十丈软红尘。看他眉尖微蕴笑意,一会儿侍卫进去寻不见人,不知又给他惹出什么麻烦。
跳下街中,问他去哪里。想了一回,摇摇头说就在京中随便走走罢。
天色还未完全黑透,街两边的灯火也渐渐点起来了,玲珑灯影轻晃,映上微明的夕照,更添了一段清馨中含愁风情。
京中依旧是一贯样子,店铺商号灯烛明亮,酒肆歌坊清乐悠悠,更有许多垂髫小儿在道路旁边玩耍,货郎摆了摊子叫卖。便是晚间,亦是热闹到十分。
两人携手夜游,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繁华京中,近二十年他与他同处光阴,也不知来了多少回,原是极熟悉的。
慢慢渐行渐观,只这一次,要好好的印了在心里。任黄泉碧落,总不能将他和他共处身影从心中丢下。想日后,怕是同游难再了……微叹,
更不意何处歌坊有女子和了幽咽箫管曼声唱道: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看身边人,一双深眸定定的,也是听得痴了。
一时心中转过无数事,想要对他多说些什么,话出口,却是:“方才乾在书房对你说了什么?”
冷冷道:“也没有什么。”也不去看他,冷着脸尽力做出平日冰山模样。
却忘了,自己心思又什么时候瞒得了那人去。
那人一声轻笑,并不多追问。
道一声:“去郊外江边吧。”
素白衣衫一闪,已是运上轻功,御风般飘在前面。
江边么?那便是二十年前……
也展开轻功赶上,
看他奔得急,担心那人身子,伸手挽住他腰间。
知他急切,也不去强要他慢下,只是当见他气力耗多、身形不稳,便从揽住他的手臂上传些内力过去,同时加力托住他。
一路过去,铅华渐洗,到更远些地方,更是一片干干净净的风致。
感觉臂弯渐重,微微低头,那人竟已然沉沉睡去。
心中一沉。
先前国事繁忙时,常整晚也不曾处置完,他叫自己到后面房中歇息,待自己黎明醒来,却看前面灯火未熄,那人仍是面无倦色。
今天出来,才不过两个时辰未到。
想起晚间在府中书房里,他问起乾他的病况,乾扶了扶眼镜,半晌才说一句:“还有多长时间性命我也说不准,丞相的数据……我是向来不曾得全过的……”便是名满天下的神算医师乾也医不得、说不准……“最长不过三个月,也许一月后,也许十天后……”
……也许便是明天。
……
睁开冰蓝色眼眸,却发现自己在一家茶馆中,面前茶碗白瓷围住一泓琥珀色浅水,映出那人俊雅容貌。
他看出他眼中疑惑,端起自己跟前茶碗,抿了一口,淡淡的说:“你刚才路上睡着了。”
“是么?”一扫平日的跳脱机灵,也只淡淡的应了一声。
听了他说话,修长手指微微发颤,放下茶碗,却怕失手打碎了。
清香龙井,喝下去,
怎生苦多甘少?
却不知是茶不好,还是水不好。
歇过一阵,看他付了茶钱,走出去,竟然便已是江边。
疏星几点,曲岸两弯,一江春水如练,寂寂东流去。
嘴角浅浅微扬:“这么多年,还是当时样子呢。”
当时,初见的时候,便是在这江边。
当时,他在岸边牵马携剑望过来,蓝衫清朗……
当时,他从江上小舟中直起身,白衣年少……
他回首,
他轻笑,
后来……
后来……
两个人同时开口:
“这些年……”
这些年携手共处,我已深感上天眷顾……
竟是一样的心思。
定定的看进他深眸中,再不多说,不必。
皓月当空,清光洒一身。
说一句:“我们,回去罢。”
转头看到江上船影,道乘船罢。
点一点头。
那艄公慢慢摇了船过来,道一声两位公子……
上了船,嘱艄公回京中。
那艄公不紧不慢一点长篙,小船便荡开了去。和他抱膝坐在船头,水波柔和推晃,轻叩船舷,不知他那一日独立小舟上可也是这般感受?
月下乘舟,和风轻扫,更有身边人温润灵秀,正正是赏心乐事。
只是总拂不去心知:良夜难再,风华似水流,忧思便恰如岸边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长篙微摆,击碎一江明月。
看那人星眸暗淡,轻轻一笑,声音中已含了浓浓睡意:
“呐,手冢,你说我睡着了,明天还会不会醒呢……”
本是决意不在他面前显出伤心模样的,却再哪里禁得起这轻轻一句,一下子就泫然欲泣。握住了他清瘦的玉色手指,
一句话,
也说不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自小便读得极熟的诗经中的千古句子蓦地涌上心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却不知如何偕老……
第二版后记
《当时》是两年前的文字了,现在看来,不满意的地方很多,却也毕竟是当时的想法,不好大肆改造。因此这一回的修改也尽量保持了原本的风貌,只订正了一些辞句上的缺漏。
回想起来,那时侯的想法里,最重的恐怕是对“光阴”的感慨吧,流年难返,韶华易逝。然而人处于其中,却还是依然有所坚持、有所不舍。也正是如此,活过的日子才变得动人起来。
印象于2007年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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