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F/SY】长生玦(番外完结)

本帖最后由 夤夜月 于 2014-6-28 20:53 编辑

标题前缀:【王国五周年&端午节&镜花&小千生日&洞箫专栏周年·贺】属性贺文,架空,古风,正剧。
    特别备注:本文,幸殿本命的亲请慎入。

【长生玦】   



起·因缘际会(上)

    黑暗的视野中,只能隐约看到房中陈设器物的轮廓。一袭夜行衣从暗门里走出来的人影将书柜夹层的木简推回,斜交于墙壁的扇门便慢慢回转恢复了原样。墙壁上的珍稀墨宝《千秋牡丹》图轻晃两下,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他微微松一口气,抬手确认了衣襟夹层的半片薄凉,随即屏住呼吸看向东侧窗子。
    暗银的月光铺洒在双鹊窗棂,园中枝影映在窗纸上轻轻摇曳。正是夜深人静时,仿佛一切顺利只待他原路返回。然而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伴随着窸窣声响瞬间袖中匕首已滑落掌心。寒光闪现的刹那,一个直挺身影便端得步履从容,秉烛而入。
    他沉住气息暗自握紧了匕首。
    烛光不甚安稳地细细浮动,来人的气息亦是极稳的,显而易见的功力深不可测。发须皆白的老者,剑眉星目精神矍铄,上下打量着潜入他书房的不速之客。老人抬起手捋捋胡须,抿起嘴角笑道:“老夫已恭候多时了,阁下身手了得,却未曾想居然还是个少年郎啊。——你,可是听从九皇子殿下吩咐而来?”
    只露出一双眉眼的黑衣人未置一言,眼睑淡下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老人并不计较,径自向正前的案台走去将两盏灯烛掌上,之后徐徐转身。仔细端详着少年,他眉目祥和,声音稳健不失温和,然而即便如此,再次起声的顷刻少年还是下意识地推开了匕首皮套。
   “你无需如此戒备。”老人好笑地看着他摆摆手继续道:“老夫自知天命已至,并不想负隅顽抗。你尽可以回去复命九皇子,老夫会依照他的愿望——只是,”少年微微蹙起眉迎视他,老人笑笑从袖口抽出一条靛青色丝绦,那只血红镶兰的玉玦便半悬在视野中。
    坠子轻晃,少年的眼中一线幽光错愕闪过,仍是没有露出更多的情绪。老人赞许地笑着点头道:“果然不愧是那位大人的孩子。不过,”话锋一转,老人依然神态慈祥,眼神却犀利了些:“这一次贤侄不必怀疑——你方才盗取的那枚,的确是假的。”在不甚明亮的两盏烛光下添了一抹幽蓝的眸光,冷静地扫过仍是悬着的玉玦,像是忽然领悟了什么,少年带点不甘心却又愿赌服输地牵起嘴角。


    随着面巾摘落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少年眉眼弯弯地打个揖,恭敬有礼,实而淡漠。
  “大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晚生今日不请自来,能见将军一面也算不虚此行了——听闻将军的意思,是不打算与晚辈计较吗。”声音温润,语调冷清。老人捋着胡子颇有深意地看他,轻笑道:“本将军在你小时还曾抱过你呢,称一声贤侄,总不为过吧?”少年微微思虑一下歉然道:“是,侄儿拘礼了。”满意地点点头,老人将那勾玉状的玉玦收起又摊开在掌心温声道:“虽然对不住贤侄你,但这片玉玦乃是内子遗[1]于吾儿的生别礼。所以老夫是决计不能将他交给九皇子的。即便这一日老夫,早有所料。”少年敛了笑意微微低头道
:“侄儿自愧弗如。”老人捋着胡子摇摇头。
   “老夫的命是这大攸朝的,戎马一生,虽不是死于沙场,为国家社稷而死,也算死得其所。若还能借此给九皇子殿下做个顺水人情,又何乐不为呢。”他笑笑将玉玦向前递过继续道:“这玉玦老夫是不会用的,不二贤侄、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就与老夫击掌为誓罢,如何?”
   被称为“不二”的少年眉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他欲言又止道:“将军如此,反倒令侄儿不知所措了。侄儿乃为友人,盟誓不敢或忘,将军以诚相待,又视死如归,侄儿我……”
    “老夫明白。”见老人仍是笑等回应,不二迟疑片刻终于抿嘴颔首,取出衣襟中足以假乱真的玉玦仔细地搁置在了身侧的书案上。
                                                         

    “还请将军保重。”
    一阵轻风过,雕花木门在身后阖上。转过脸手塚国晴单手负在身后,踱步来到书案一侧。轻轻推开绢窗,窗外正值月朗风清,园中草木摇曳,即将凋落的枝叶沙沙作响——毕竟自西塞边境归来,中秋刚过。这月这景——皇上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时日了。
    是中秋之后啊——他摇摇头暂时挥去了关于过往太多的情思。
    当今圣上子嗣虽不多,排去早年夭折或现时年幼和几个无权无势的庶女之子,便只剩二皇子真田,五皇子忍足和九皇子幸村了。三位皇子都可称是人中龙凤,论王者气势,非真田莫属;论手腕伎俩深谋远虑,又非忍足莫属;倘论园囿于表心机城府,则无人可与九皇子幸村比肩而论。原本对于皇位就更加执着的那位看起来温和可人的皇子——如今又得这样一个玲珑不二相助,皇位争夺的结果,恐怕早已倾斜。
    日后会怎样。这,妻子所寄心的江山。
    浮云遮住了半片月色,年迈的将军仰起头,微微眯起双眼。
   
   “国光。蒙陈三州一千八百户的血债,为父是没有时间偿还了。你能替为父、做个补偿吗。”长身玉立的少年看着眼前背对他铠甲粼粼满头银丝高束的男人,深深颔首。
   “孩儿会的。”像是早已知晓了答案,老人缓缓转身眼带笑意。只短他寸许却同样身形笔挺的少年与他直面而视,眼神气魄毫不逊色。虽然神情肃穆,然眼底一抹了然,又是同样英雄相惜的哀伤。老人无奈摇摇头上前两步,一手落在少年肩上。
    从少年身侧望去,双扉门外,园中百树落叶萧然,暮色掩映下,正如万蝶浮翩,胜景如故。他平静道:“你既然答应了,为父也就安心了。想为父我一生征战无数,剑铸血泣,也是时候该歇歇了啊。”仿佛叹息一般,侧过脸他再一次地仔细凝视少年,不消片刻轻声问道:“国光,可知你名字的意思。”
    少年的眼沉静坚毅,降下眼帘他慎重颔首沉声以应:“孩儿知道。”
    老人抬手拍他的肩,朗声笑道:“不愧是我的儿子!”收回手负在身后,他露出了与方才不同的浅淡笑容,亦带了层层的含义。明白少年看得懂,老人阖起眼睛抬起头,再睁开时,已然是率领千军万马的建威大将军。他错开身大步离去,雄浑声音回荡在空荡的灵堂里久久不散。
    少年绷紧了嘴角,缓缓抬眼看向灵台,母亲牌位前香烛轻烟徐徐袅袅,他抬步趋身。

   “你是我手塚国晴唯一的儿子,亦是我唯一的骄傲。为父此生,了无憾矣。”
   “了无憾矣。”
   “了无憾矣。”
    园中秋风落叶轻鸣,少年双膝落跪在灵堂之前,紧紧阖上了眼。

    史载:天宝三十九年秋后,建威大将军手塚国晴,因抗旨强征蒙陈三州两地,破虏国盟约,引发民怨。太宗念其劳苦功高,特赦其三族,又封其独子为异姓公子,得入泮宫[2],恩许世袭。
    将军遂欣然为先帝赐死,于德彰殿前。
                                                      

注[1]遗:音“魏”,即死前馈赠。
   [2]泮宫:泮,音“盼”,历史上诸侯的学宫,始于西周。
   
   
   
起·因缘际会(中)

    皇宫西侧的泮宫是早些年太祖时期设立的学宫,比起两次翻新的皇家内苑,门庭院落都显得陈旧了些。但诚如当今圣上所言:“此地清雅,虽看似贫寒,然贫寒之士往往大雅,心无旁骛,乃是作学问的不二佳境。”如此,院门左右洒脱的黑漆大字正是“清雅,致远”,其中“致”又取了“志”的谐音,可谓寓意深长。

    不二并不讨厌学宫,虽然这里王孙公子居多,某些贵族间所谓的“风气”也就无可避免。不过不得不说总理的院士确实是位很有意思的先生,既不拘于形式,亦不拘束学生的思想。鹤发童颜的老先生时常突发奇想,与学生吟诗作对,还喜欢大谈些旁人不屑挂齿的小事,颇有些五柳先生之感。不二喜欢这样的人,或者说喜欢这样轻松散漫的氛围,然而像不二一般觉得有趣的人,又实在是少数。
    这不,今日先生方又布置了新的题目,周围讨论与哀怨声便不绝于耳。与不二同坐首排的庆王府小宗主菊丸英二豪气冲云地抓起砚上笔杆,随意地在青瓷笔掭中抹了两下动作迅捷洒脱,然而下一刻上了墨的笔锋就爬上了他的脸。猫一样的少年不知道又神游去哪家的南天门了,歪着脑袋拄着手,完全忘了手中还握着长笔。不二清浅一笑,随意地提醒一声就听到耳旁惊叫声响起。
    早知如此不提醒他倒好了,他摇摇头提起了手中云毫略微沉吟,很快便伏于长案挥笔而下。

   “喂喂,菊丸。你听说了吗?好像从今儿个起那个建威将军遗子就要和我们一起来学宫了哦。”
   “嗯嗯,我也听说了喵!那人好像是叫手塚、嗯、容我想想,是叫什么光来着……啊,对了,是叫手塚国光吧!我听说……”趁先生绕去后堂的间隙,几个小公子便围在向来是孩子王的菊丸身边闲聊起来。实在是有些聒噪,不二微微蹙起眉。纸上百余字的读书短评初初完成,他搁了笔不轻不重地出言提醒道:“英二,你想好这诗评要怎么写了吗?先生快回来了哦。”
    这才想起还完全没想到要写些什么的菊丸英二猛然醒悟,赶忙转过身向不二求救,不二便习以为常地将自己的递给他换来半刻安宁。正想着一会儿恐怕要稍作修改誊写,以免太引人注目,不二才打算整理余下的纸张,就又听到旁坐的人不安分的声音。
   “不二不二,你果然是神童!你的诗评可比那诗出彩多了啊!真是好文!”
   “哪有那么夸张,而且英二——不要再提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才不夸张!不二十年前是神童,现在也是天降英才啊!”
   “英二……”
    虽然是被夸奖了,不二无奈地出声制止,可是菊丸公子的号召下周围已经聚了不少同学围观。不二站起身正欲收回自己的东西,菊丸却把手臂扬到一旁去了。“哎不二不要这么小气啦,也给大家看看啊……啊!观月你作什么!快还回来啦!”
    顺势一把将纸张抢过去,梁王府的小宗主观月初站在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看向不二挑衅道:“既然是锦绣文章,当然要给大家看看。不二公子是不会介意的罢?”语调轻狂不屑是观月向来的招牌,不二淡扫一眼浅笑抬手:“请指教。”自同学堂以来几次挑衅皆不成,观月的心思很好理解,见他有些愤愤地轻哼一声便看起文章来,不二微微挑眉并不放在心上。然而观月却不肯悄然了事,看完文章将纸张甩回给菊丸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轻哼一声,后又不屑道:“狗血狗腿,狗血狗腿亦诗书。”
   “喂!观月初!你差不多一点,嫉妒就嫉妒,干嘛……”
   “英二。”伸手拉住已经从位子上跳起来的菊丸,不二笑着摇摇头拦下他。没有人发现院门口有个白衣少年正步履稳健地进入,学堂上所有人都等着看不二不知是第几次将观月的挑衅轻巧地挡回。只见人群中不二淡淡笑笑向前一步温和道:“既然观月公子已经出了上联,不回应似乎不合礼数。不二便应了罢。”说完不二取回菊丸接过的文纸,轻轻抚平被抓皱的地方,他随意地回道:“无德无才,无德无才、”侧脸看向观月他继续道:“总有人。”接对的人眉心微蹙,看起来无辜而被动,声音更是温和带着些无奈。
    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
   “噗——”菊丸不顾形象地嗤笑出来,一边拍手叫道:“好!不二对得好!哈哈哈,无德无才总有人。观月你真是不自量力!笨啊!”见菊丸笑得前仰后合,满堂遂哄声而笑。
   “你!”气的打抖的观月瞠目半天也只吐出一个字,眼见毫无胜算他也只有恨恨地震袖走到一旁径自坐去了。这边哄笑声仍未止,菊丸更加肆无忌惮地夸奖他的文章,令不二很是头疼地直想退出人群。他想要找个清净点的地方,转身抬头就这么看到那个人闯入眼底。那人一身素色长衫,腰间麻布宽幅,完全是守孝的装扮更显其瘦削,瘦削却身形笔挺,有种立于天地,自岿然不动的气势。不二一直看着他,看着他从热闹混乱的厅堂只身穿过——从头至尾,目不斜视。
    湛蓝的眼微微睁开。

    只一眼便知道这个手塚国光将成为学堂里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即便他沉稳内敛,从不张扬处事,甚至几乎不与人攀谈——当他默不作声得折了泮宫八学的所有桂冠之后,已然成了学宫里的传奇。不二是真的感到好奇,才高八斗的人他见过不少,或有喜欢锋芒毕露,只想抓住一切机会炫耀彰显;或有乐得其中,只为做学问而做学问,清心寡欲亦没有什么虚荣攀比之心;当然也有之正如他和第五皇子忍足那样,更喜欢藏而不露以避众矢者。本以为世事仕士总归出不了这几类,然而就有这么一个,就是这么样地与众不同。
    诗文易射御书数乐没有一项能难得倒他,所有荣桂摘得稀松平常不说,称颂也好尖刻讽刺也罢,他始终淡泊以对,正是真正的宠辱不惊。原想在这么喧嚣浮躁的地方那人总会变得不一样,两个多月过去了,他却没有任何改变。
    恰恰相反的,学宫倒是真的为那个岿然不动的人所改变了——渐渐地所有人都折服于他,再没有人会对他的学识能力产生任何质疑。至于之前会出言嘲讽的几个公子小主虽然没有表现出友好,却也都噤口不言了。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不二随口问着居然会主动拿起书来读的菊丸,猫儿转转眼睛想了想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正在读着不知是什么书的那人,拧着眉头困扰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就应该是那样啊!……而且,总觉得不想越差越远呢……这样。”不二抿抿嘴也随着视线看过去,不想那人居然抬起眼同样看向了他。
    真的是非常漂亮清冷的眼,心下一动,不二弯起眉眼对他笑。那人似是不解地微微偏了下头,微乎其微的小动作,却惹得不二真正地笑了出来。然后他远远地看到那人,淡淡颔首后便又将视线转回到手中书卷了。微怔一下不二无语地转回头,喃声道:“其实就是个书呆子罢。”
   “啊?不二你说谁是书呆子啊?”果不其然那边人听到菊丸大声的嚷嚷,连头也未抬一下,不二彻底无语了。
   “嗯,当然就是说某个像木头一样的家伙啊。”
   “诶?那是谁?”
    他淡眼扫过某个方位故意戏谑道:“英二你最近变笨了呢,回去招医官们来看看罢!”
   “什——么——!”
    ……

    临至初冬,泮宫内处处生机,冬日暖阳和煦,浮年安稳。
   



起·因缘际会(下)

    所喜欢的轻松散漫的氛围虽然因为某个人而有了渐次的改变,但对不二来说,开始无聊起来的学宫远及不上对那人不可抑制的兴趣来的深刻。等他发现的时候,视线已经总是在追着那人游走了。此刻正驾着枣棕色胡马的男人就在他视线不远的地方,身后其他同窗早被落远,偌大一片树林只听得他们两人的马蹄声,踏碎了一地枯叶。马背上风声凌厉,又是冬日里阴霾将雪的天气,原本低沉压抑的,却在看着面前的人一如既往地专注背影时全都烟消云散了去。
    一前一后,不二想——不知道认真起来的话,他能否就超越得了这个人。
    手塚还在丁忧期间,虽然皇亲贵戚有“夺丧”一说,守孝三月可止[1],但是那人依然只穿黑白粗衣。即便今日学宫比武,会有重臣前来,他也还是一样——白色中衣长衫,黑布腰带,同墨色敞襟罩衣。随着胡马驰骋墨色衣摆上下翻飞,比起初见时的一身素白,黑色更平添了一分沉稳肃萧。

    不二微微蹙起眉。
                                                      
    前方的胡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这才发现他们已至学宫后山的悬崖。看着那人勒住牵绳端坐在马上,不二也放缓了速度驾着马一步一步向前。他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那人的侧脸。
    眼前是断崖绝路,空阔视野里,周围青山环绕,连成一片的雾气翀蒙中,一派渺远静谧。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不是同样的景,不二再次侧过头时,那人正微微眯着双眼,视线像是落在远山之远,无处可及——在不二看来,那是种承载了太多的神情,虽然本人也许并不觉得沉重,却让他一个外人,看得心底一片薄凉。
    不忍顾。
    他淡下眼收回视线,两人一起面对群山绝壁,没有人打破这一方宁静。

    江山如画,恰似淡墨渲染的织锦绢帛上深深浅浅的笔迹,素的素然,静的静然。再年少些的时侯,登楼拾阶而上,高台远望下也是如斯光景,另一位少年却露出了完全两样的神色。记忆里原本该如空谷幽兰一般的少年仿佛独自立于千军万马中,他说,不二,天地虽大,既然生我,便不可脱。若这江山负我,我定是要翻覆天地的。
    到如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还是孩童一般的人半睁着蓝紫色眸中、灼灼其华,当真能令天地失色。
    ——如果不是恨意,该有多好。
    思绪太沉重,他下意识地低下头。腰间半片硬物仿佛是硌在心上一棱石,说不出也不能说出。

   “我幸村精市,只信你一人。”
    他蓦地睁开眼,手肘贴合在腰侧。


   “走罢。”不知就那么并辔沉默了多久,身旁的人已然拨转了马头还开口提醒了他。并非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但是无疑这是他第一次,只对他的开口。和人一样清冷沉稳的声音和在山风里,虽说高处不胜寒,不二却只觉得有什么契机,正在向他开启。他抬起头,犹疑着启声叫住了他。
   “呐,手塚。”
    那人侧回身,面上一派清明。不二动了动唇,终于还是问出来。
   “你隐藏的左手,”眼见茶色的眸中青光一闪而过,不二稳了心绪继续道:“隐藏的——是为了、复仇吗。”没有太强烈的疑问,可答,可不答。他并不想勉强。也许会这么横冲直撞地问出口,仅仅只是、仅仅就只是、为了叫住他。惊觉心思转移,他微微睁开了眼正撞上那双茶色眸子端详打量若有所思的目光。从过耳的风声里传来的,分明就是自己跃动的脉搏,一下,一下——他却没有避开那眼神。
    手塚收回了近乎于不合礼数的视线,微颔首算是歉意。尔后他直视他淡淡摇头以作为对方才问题的回答,只是也没有要多解释一句的意思。不二趋马上前。
   “那么,你恨么?”

   “恨谁?”从容淡然。

    不二心知问题已经太过超出了界限,却也不想就此切断装作若无其事。况且,他确实想知道这人的回答。于是他睁开了极少示人的双眸,原本尚存的清浅笑容也都彻底不见了。恨谁?他也曾问过幸村,那么浓烈的恨意,究竟是恨谁?然后他回答,恨一切负他之人,之事——这也便有了那一袭若山河负他的话。
    同样的问题,他又期待着这个人,怎样的回答。
   “你可以恨的,难道不是太多?”比起幸村,他可以恨的,才是让人无话可说的理所当然才对。然而那人看了他半晌,却只是望向了夹林小道的尽头静静答一句:“恨且恨,不过徒劳。”然后他再次侧脸看向他,却又似乎,不只是看向他。
   “何必。”不二睁大了双眼。

    那一瞬间他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也许还有什么他尚未能看透的,而这个不动声色的人却早已了然于心。
   “走罢。”不待他说些什么,手塚已经架马前行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一份沉静淡泊,又是何等寂寥。可是为什么就是有人,能将寂寥,化炼成孤独,又终凝成这样顶天立地的姿态呢?
    端立于高头大马上的身影颀长笔挺,束起的茶金色发丝发尾微扬,一路前行,那人却没有扬鞭——无声的等待。不二偏偏头,轻轻勾起唇角。

   “呐,你不害怕我把你隐藏的事说出去吗?”架马趋上。
   “随你。”并辔而行。
   “……真无趣。”
   “……”
   “难怪英二他们都说你只有长得像少年而已呐。手塚你该不会是什么修炼成精的妖怪罢?不然怎么能这么老成,像老头子一样——”
   “不二。”
   “噗,你终于知道要叫我的名字了啊。还蛮好听的,多叫几声来听听嘛!”
   “……”
   “呐呐,不要这么小气啦,手塚。”
   “……”
   “呐——”
   “走罢。”
   “嗯。”扬鞭喝马,并驾齐驱。

   “呐,手塚。”

    他的无法移开的视线,也许正是因为,总觉得和这个人一起的话……他看向身旁的人,微微一笑。
    伴随着笃笃的马蹄声,背负的青山渐行渐远,一双苍鹰翱于山巅。



注[1]:古时丧制为三年(多指27个月),又称“丁忧”期,有谢绝迎客的意思。皇帝可以日代年,王孙贵戚三月可止,或称“夺丧”。


承·山高月小(上)

    泮宫一年一度的正式比武算是皇家一件大事,每至此时,皇帝都会亲自指派一些重臣前来算作“督考”。今次五项比试结束还未得见人来,原以为朝中有变故大约不会来人了,没想到临了六场末了,皇帝却领着几位皇子不张不扬地驾临书院。
    恰逢总理院士收了文章上去,见皇帝与五皇子忍足侑士领着其他几位皇子入了大厅,赶忙迎了一众人上座。按理既然试卷已经收上去,首先给皇帝过目也是理所应当。皇帝随手翻了几页又抽出几纸,随后招了五皇子站在他身边,两人低声交换几句就见满脸笑意的五皇子欠欠身状似随意地扫一眼厅堂。
   不二下意识地瞥一眼西南角,再抬眼却看到第五皇子泛着笑的眼正别有深意地盯着他。心下一紧,不二端出惯常笑容,一弯眉眼滴水不漏。深知五皇子不是那么好敷衍的,然而那张抿起嘴角笑意渐深的面皮还是令不二暗暗加重了心防。

   很快就见忍足淡下眼换上了一副更加玩世不恭的神情,他附在皇帝耳边说了什么,英气不减当年的皇帝便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投其所好算是官场里最低等浅薄的生存法则了,然而不得不说,越简单直白,越是屡发屡中。
    果不其然,得到了皇帝与院士的首肯,忍足便大方地侧前一步笑吟吟地开了口。
   “小王忍足侑士,今日得与父皇前来学宫实感荣幸。诸位公子小主,他日都将是我大攸朝的文臣武将,国之肱骨。忍足我虽为皇子也须得向各位讨教的。尤其方才看了各位的文章,更觉才疏学浅。
   “想必各位都知道父皇向来推崇尊师重道,又与智院士是多年好友,今日适逢学宫期[1]考,实在不可不以诗会友。还望各位不要太拘于礼数,权当切磋技艺、相互指点,我们点到为止。”
    即便多是些纨绔子弟,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五皇子故作轻松的一袭话无疑是暗示了这乃是在皇帝面前露脸的绝好机会。再加上发话本人的用词遣字都掌握得极好,上上下下打点得妥当,又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轻易就令下堂一众学生蠢蠢欲动起来——难怪九皇子他比起二皇子真田,更忌讳这一位。不二定定心神,小心戒备着。

   皇帝似乎有意考考众皇子,虽然受宠的三个皇子中只来了忍足一人,其他皇子也并不甘示弱。深谙比起吟诗作赋,皇帝更喜欢形式自由的对子,被点到的七皇子一开口就是个拆字格——怎么听都是早有准备了,不二压住笑意摆出认真思考的样子。
   “少水沙即现。”皇上笑笑,不置可否。
   “梁王府观月初,恳请七皇子指教。”观月胸有成竹,施过礼自信满满地接道:“是土堤方成。”并非很难的对子,只是这种情况下初招便接的,不是莽夫便是有真才实学了。皇帝上下打量了观月,笑着点点头。后者便强压着几分得意,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有人打了头阵,众人就更加按捺不住地跃跃欲试起来。几轮下来,题目也越发刁钻曲折,终于皇帝兴致来了,钦点了忍足出对,几乎是瞬间,学堂的气氛整个都变了。很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人都紧张了起来。不敢放松戒备,不二端着笑坦然地看着忍足。
    一身紫黑常服,腰间五色云带,只衣摆处绣有五爪金龙四团的图案,表明了尊贵的皇子地位,含蓄不招摇。忍足不敛笑容不紧不慢地环视一眼学堂,最终视线停留在东南中厅的《梦江南烟雨》图上,然后他勾起唇角吟道:“冻雨洒人,东两点,西三点。”此对一出,满堂唏嘘一片。即便是颇为自负的观月,也无意识地卷弄起额前的发丝,嘴角抿出一个不太愉悦的弧度。
    老院士沉吟片刻也笑着夸赞:“五皇子果真厉害啊,”说着又转向皇帝继续道:“恐怕我这班愚子中只有两人能对得出下联。”皇帝偏偏头看起来兴味盎然:“哦?看来是你老头的得意门生啊。朕很期待。”
    老院士呵呵一笑,捋捋花白胡须也不客气:“不二,如何?可不要让老夫下不了台面啊。”
    虽然是玩笑语气,但是闻言即便是不二也无法佯装不知地草草了事。其实心底早明白避无可避,不二从容起身,万千思绪一一掠过,最后还是选择了尽量避其锋芒的做法。少年拱手打揖无奈笑道:“五皇子此对看起来粗糙,一‘冻’一‘洒’无甚美感,然而合字又拆,还衬上雨落潇潇的意境,实在是——”他微微摇头一脸为难:“御史中丞子不二周助,献丑了。”故意忽略了老院士脸上瞬间的疑惑,不二像是灵光一动地悻然答道:“切瓜分客——横七刀、竖八刀。”
    忍足抿着嘴客套道:“不愧是不二丞的公子啊,这对子小王可都没想到下联呢,公子谦虚了。”不二正准备顺着话的意思客套回去,“哪里”二字还未得脱出口,老院士却淡淡落了评:“差强人意。”说完又按下手示意不二坐了。
   “手塚,你来接罢。”
   “是。”余光看到那人依然端立起身,不二暗暗心惊,他忘记了自己避过锋芒那人就绝对没有选择了——更何况原本他就是不屑于隐藏的人。正想设法补救,却听得皇帝低沉的声音传来正抢过了那人,众人都看向上尊之人。皇帝打量着一身简直堪称粗布麻衣的手塚,饶有兴趣地说道:“不二朕是知道的,原来老头儿你还隐藏了真正的王牌啊?”智院士捋着胡子笑不作答,看起来却是绝对的默认。皇帝笑笑继续道:“既然如此,就让朕看看罢——你老头的得意门生啊。”
   “侑士,方才那对有不二做过答了,以免有失公允,还是换个题目罢。”
   “是,父皇。”不二半垂着眼,没有抬头。

   “呵,学宫所藏珍宝实在是帮了大忙,小王就以这一幅《山中偶遇》出题罢。手塚公子——”
   “五殿下请。”
    忍足微加思索,故作轻浮道:“乔女自然娇——深恶胭脂胶肖脸[2]。”
    手塚也环视一眼厅堂,很快地视线落在西北隅兵器架上,沉声应道:“止戈才是武——何劳铜铁铸镖锋。”
    一晌静寂。
    从儿女情长到伏仁天下,上下联虽为一体却由对比见真章。满堂喝彩由五皇子几句甘拜下风的谦辞带起,老院士颇为自得。皇帝也微微眯起了眼睛,片刻后点头笑笑,神情温和意味深长。

                                                      
注[1]:期,音“积”,满一年的时间量词。
  [2]此对后五字皆为“月”字边。左“月”右“肖”为古体字,今已废用。
   


承·山高月小(中)

    最后的乐试是八门竞技中最轻松的一项,趁着其他人各自去取自己的拿手器乐,手塚帮院士整理了试卷最后一个离开授课堂。方迈过门槛就见一张笑得意义不明的脸摆在眼前,他定住神欠身施礼道:“五殿下。”忍足抬手拦他,架住了他弯身的动作又压低声音应了句:“王弟受之不起。”手塚微微一怔,看了对方一眼不动声色地回道:“殿下言重了,是小臣受之不起才是。”
    忍足再次抿起嘴笑:“小王第一次遇见能令我甘拜下风的人,一对见分晓。又闻公子虚长一旬,尊称一声兄长有何不可呢?公子是否太过拘礼了。”一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手塚抬眼正视对方。
    他虽是将军之子,在手塚国晴过世之前却与“宫中人”没什么交集。即便如此,曾有那么几次听父亲提及几位皇子的事,每每说到眼前这位,父亲都是一副不知该怎么形容描述的为难神色——这就足够令他认定此人绝对不容小觑。要知道深受皇帝宠爱之人往往树大招风,然而五皇子却一直是得宠仍不受嫉恨的唯一之人。
    不是没有料到会有此一遭,然今日一见才确实验证了早先的推测。这位忍足侑士,果真是能与不二平分秋色的人。他淡下眼不再说什么,见忍足抬手示意便尾随而去。
    绕过前院,穿过中庭回廊,泮宫内里他还是第一次进入。天色有些阴霾,风从东北向而来带着些潮意的冷冽,大雪前兆——他暗暗吸一口气。
    门被推开来,皇帝半倚在黄梨木暖榻上,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忍足抬手比一个“请”的手势,他侧过脸点头道谢,遂提步入内。
    门自身后阖上。
   

    从雕花的门窗中洒落的光线晦暗不明,皇帝只能看到暗淡的阴影中少年笔挺的身形。即便只有五丈厅堂的距离,这也是第一次,自他出生以来。“十六年、了罢。”恍惚着呢喃出口,看到少年抬起头迎视的微光轮廓,皇帝向他缓缓招手。
   “你,可知道朕?”问出口方觉问题愚蠢,皇帝笑笑摆摆手。少年停在与他五步之距——不近不远,不亲不疏,皇帝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些悲凉。他抬起左手覆在额间正要说些别的什么,少年又近前了一步,虽然只有一步。他睁开双眼仔细地瞧着他。
    剑眉英极,狭长双眸清亮睿智,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棱角分明又面无表情的脸迎着他的视线不卑不亢,眼底一抹却又实实在在地藏着别的什么。
    那神情,阔别已久啊——皇帝苦笑着摇摇头。
   “你虽是那人养大,却真正像极了朕年轻的时候。”
   “蒙陛下抬爱,”少年敛着下颚轻声道:“父亲若是听到,也会高兴的。”皇帝心中一震,再看向少年的眼说不出的复杂感受。缓了片刻皇帝试探着问:“你,很尊敬他?”
    少年颔首应:“回陛下,将军一生光明磊落,无人不敬重之。”
   “那么,你就是恨朕的了?”皇帝侧过脸端起了短案上的茶水,见少年淡淡摇头,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父亲说,即便没有死于沙场,为国而死,亦无憾矣。”虽然少年缓和了神情,语气也没有之前的僵硬,皇帝心里却并不好受。将茶具放在一边,他叹息道:“他无憾的,恐怕不只是那个缘由罢。”毫不掩饰地望向少年,皇帝眉眼间的悲痛是如此明显,然而少年只是微微低头,并不接话。皇帝深吸一口气,一句话卡在嘴边,是想问,自知不合适,不问,又觉不甘心。僵持了半晌终于还是换了个说法,他一手搭在膝上,完全舍弃了帝王一贯霸道的作风。
   “令他觉得了无遗憾的,是你。”少年的反应正如印证他的猜测一般,皇帝苦笑道:“你可知、你原本是可以……”
   “陛下。”少年第一次不再拘礼地打断了他的话,皇帝微微一怔,紧紧盯着他。少年先是静默着躬身,随后迎视着他稳声道:“陛下,乃是明君圣主。”皇帝猛地睁开了眼不由得倾身向前,少年不疑有他地继续道:“天下苍生,都是您的子民。”

    恍惚中他确实以为回到了十五年前,在元宵灯赏的街上,背对着一江河灯的女子端着手坚定地站在他面前。犹记得一身青衣的女子带着浅淡的笑容,眼底一抹伤完全被固执倔强掩盖,那时她也是这般说着,说皇上,乃是这天下的皇上。
    在喧闹的夜市尽头,那女子身后映着的是阑珊灯火重重明灭,烟火的巨大声响却没能盖住她清浅温和的声音。她说:“皇上,乃是这天下的皇上。臣妾,愿为天下的皇上,祈福。”

    近似于那明暗相接的视野中,往昔与今朝仿若要重合一般,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眉间蹙紧的痕迹拧成一股遗憾追思,是伤,是痛,是不舍。他望着少年,一手撑着短案一点一点站起身。
   “慧娘……”
   “陛下。”如神情一般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皇帝正步下木阶,脚步狠狠地停了下来。少年直起身稳稳地向前一步,微扬起的脸庞早已褪去少年该有的任性张扬,那太过顾全大局的眼神和那张太过懂事的脸将他从回忆里拉出来又狠狠地甩了出去,撞得心上锐利地疼。不理会他要说的话皇帝抢白道:“这江山我……”
  “陛下。”皇帝抿着嘴角压抑地听着:“陛下——这天下苍生,都是您的子民。”
    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少年清冷沉静的眼里却坚定地仿若早已融入了天地。皇帝绷紧下颔看他,久久无言。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再懂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流光难追,故人已逝,还有什么,仍然是他的呢?
    终于只得别过头紧紧合上眼,他艰难地抬手轻摆两下。
   “臣告退。”

    目送少年离去,皇帝不由得上前几步,少年却在房门前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他转身,皇帝有些许紧张,少年却只是远远欠了身,诚恳道:“臣,虽然是将军府的手塚国光,但也同是陛下的子民。”皇帝张了张口,居然没能说出话来。
   “臣衷心地希望,陛下龙体安康,我大攸朝,福祚绵长——请您,务必珍重。”


    直到门阖上的光影交替着打在脸上,皇帝终于慢慢坐在了一旁的靠椅上,他抬起左手再次覆上了额头,顷刻后,绣满了四爪金龙的宽大云袖下,一抹哀伤的笑缓缓溢出。
   “陛下,需要臣前去劝说吗?”隔着后堂的锦帘一个沉稳的声音幽幽响起。
    放下手望向门扉,皇帝摇摇头:“季儿[1],太仁厚……太仁厚了。”
   “陛下的意思是,四皇子他、不适合?”
   “恰恰相反。这孩子,是会为天下舍弃一切的人,不会有人比他更适合做皇帝。”
   “那么陛下为什么还?”
   “你不懂。朕已经欠他,和他母亲太多。怎么忍心还让他为这江山舍弃一切。”
   “……是,臣明白了。”

    长长叹息声回荡在厅中。

   “这孩子,”想到少年走前还不忘折回来说一句珍重,皇帝仰面靠在木椅上阖起眼睛:“实在是、太仁厚了啊。”

                                                      
注:[1]季儿:取“伯仲叔季”的排序,昵称,类似于“小四儿”。


  
承·山高月小(下)   

    乐试地点设在泮宫中庭园,虽说冬日萧索,但园中水阁仍是最适合奏乐的地方。  
    手塚回来的时候正逢五皇子一时兴起,借了智院士引以为傲的名琴式微在亭桥弹奏。只看周围人屏息凝神的反应便知是技压群雄了,不二抱着双臂慵懒地倚靠在外围的廊柱上,看到他走来弯起眉眼点下头便离开了,手塚不明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
    忍足所奏乃是《古音正宗》之六的《落雁平沙》,及至尾声或听息声斜掠,绕洲三匝,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尤至子母随而雌雄让,其相携相还之景仿若已在眼前。一曲毕,余音徘徊徜徉在湖上,随流水推波,趋缓隽永。手塚站在亭桥对面的曲廊抬手击掌,遂引来众人齐齐喝彩。忍足收手笑笑,亲自将长琴端起呈到手塚面前。
   “既然不二还未回来,不如就手塚公子先罢。”像是看出手塚略有犹疑,忍足托高琴继续道:“相信智院士是不会介意由公子你来弹奏这把式微的。手塚公子,可不要辜负了好琴啊。”话已至此,手塚也不好推却,他接过琴点头道了谢便寻了处视野空阔无人的桥段径自走去。
    石案上琴已架好,东来的风中湿意渐浓。他抬头看一眼天色,正将未时,薄薄的阴云浮过遮住了微斜的日头,想起内园里与皇帝的一番交谈,他抬手一起一落,拨弦而动。
    式微的音匀而芳[1],本就是极静极沉的,正因如此才有了“式微”之名,意为“黄昏之时”。其实手塚弹奏的曲子并不适于这张琴,然而原本明媚仿若演绎天地万物受召复苏的《阳春》,却因着演奏它的人完全改变了基调色彩。
    吟猱绰注,托劈抹挑,上下进复,勾剔打摘[2]。这一曲完全不同于坊间乐馆乃至宫廷御师的《阳春》,即便奏的是春华伊始,草木始抬头的景,也是静的。由静中生万物,悄无声息,如夜雨潜入,止息间新绿花红已蔓延至天际。   
    琴声沉婉低回,忽而水阁之上东风乍起,廊桥下水推波皱。音随风动,撩琴人指下拨划轮盘,有如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一回身便成了大漠朔雪纷扬洒落,直坠人眼。毫不理会众人的措手不及,《白雪》曲声不停,密集乐音在又一个切弦之后伴随着清箫跟入,忽远忽近,飘渺无常。反应最为敏捷的菊丸循着箫声望去,一袭月白锦衣的人正斜托着一只青玉箫,顺着回廊向手塚所在的对面台桥走去。

    其人步伐极轻,腰间祥云兰履带随步而走,过不沾衣。箫声如人,渐次拉近,像是摸索到了与式微最相衬的步调,琴箫合奏协调得正如酒逢知己棋逢对手一般——早已不是最初的虚实难探。纷扬白雪中,琴声若如高远天际的一片孤云,箫声便是那和风晴雪。雪伴风飞,有如天地初开,浮沉涤荡,终化为一片白茫。
                                                     

    曲毕,琴没,箫止。

    不二站在他侧前一步,背对着他收了箫管,晕黄的斜阳下,点点雪花摇曳轻落。他摊开掌心。
   “呐,手塚。下雪了。”
    甚而不会惊扰微细薄雪的声音,却像是能直达心底,是只说给他一人听的话语。端坐在琴前的手塚抬起头,只望见眼前淡如朗月的人抚着箫管。旋身,笑。
    飘摇山河被[3]雪银妆,重归的宁静中,惟余片片梨白各自盛放,开于寒风,落于净土,无止无息。


   “少主,那位中丞大人家的公子、少主可有了解?”
    手塚照旧最后一个步出书斋,想必自他被院士叫了去,不二就被那些小主公子围上了罢。那一曲《阳春白雪》终是被传得出神入化了,连打小和他一起随军、深知他不愿多言个性的乾贞治都会忍不住前来问他——那人多半是没想到一时兴起地与他合奏,又挑了那样的时机,必然让学宫中人更奉他为“神人”了。对于不二自小就有的“神童”名号,他也是略有耳闻的。不过现在的他,恐怕只会恨极当初的少不更事罢,不然也不会只想着要隐藏收敛,掩尽锋芒。
    想到方才人群中爆出的呼喊,他止步在园中一株素梅前。
    害他功亏一篑了么?斜飞的剑眉微微蹙起。

    恭敬地侯在一旁的乾等了半晌也没有得到回应,只得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少主。”
    ——
   “啊。我知道你的意思。”包括乾在内,那些父亲的旧部,都还等着他的答复。他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各自有必须去做的事。
   “我总觉得那位公子绝对不只是如此。”
    园中的梅树傲然独立,被初雪召引的梅花从雪层中露出枝头一簇。虽然不惹眼,却令人觉得宽慰欣喜,其实和那人很像——温和的外表下,独立坚强无人可及。
    见乾仍低着头若有所思,手塚半转过身淡道:“他,你不必算了。”
   “属下不明白,少主的意思是?”
   “他不是你能算出的人。”手塚回过身径自向园外走去。之所以截断了乾的追问,乃是因为一来,学宫内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再者,他也不想和任何人论及不二。
   “可是如果他……”乾的声音也压了下来,大概是意识到地点不对了,手塚没有回头远远地应了一声:“随他。”
    是敌是友,都随他。
    他转过月门。

   “呐。”不二曲着单腿倚靠在园墙上,手塚侧过脸静静等着。
   “呐,背后议论人可不好哦。”低着头的侧脸仍是笑着,笑容却有些勉强。手塚转回头继续向宫外走,边走边回道:“不必在意。”
    身后的人没有要跟上来的意思。
   “……手塚。”

    下了一个多时辰的雪渐渐小了,面前的雪地上却没有痕迹,他等了多久?隔了大半个庭院他停下脚步,却未曾回头。
   “你,能算得出我吗。”

    雪愈轻愈细了。
   


                                                                  
注:[1]“匀”、“芳”:指古琴音色。琴七弦俱清圆,匀均平衡,无三实四虚之病是为匀;弹愈久而声愈出是为芳。
      [2]皆为古琴演奏技法名。
      [3]被:同“披。”
飞花一世一梦,自在千世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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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F番外】旧时•约

    他终于确定了只要是为了扳倒皇后,母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明知那碟核苏点心内有不详,也还是要命令他吃下去。用最后的探寻的眼神去看母妃,女人艳丽的面容除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和眼中胜券在握的光,再无其他。一瞬间他彻底失望地甩开女人的手,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
    可是皇宫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映入眼帘的是那么大的御花园,他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那一刻他几乎想要哭出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迅速地躲进了花丛里。踩到什么的异样的触感令他差点惊呼出声,好在一只和他同样小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幸村猛地睁大了眼。眉眼弯弯地少年轻蹙着眉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两名宫女步履匆匆地从他们眼前走过,透过花丛的枝叶缝隙,他们甚至不敢抬头确认。待到脚步声远了,两人才一起长出一口气,然后为这不约而同地反应相视而笑。
   “精市,很久没见了。我偷偷溜进来找你的,听见你的跑步声以为是别人呢,所以就躲起来了。你怎么了吗?”幼年的不二一脸担忧,与母妃脸上冰冷的表情相比,这一点点的关心都让他温暖到说不出话来。幸村别开脸轻声应道:“没什么。”即使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没什么”的表现,不二并没有追究,他拉起幸村的手想让他和自己一起站起来。
   “精市,不要哭哦。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别难过了。”
   “我没有……”
   “是谁在那里!出来!”不二睁大了眼立刻屏住了呼吸,声音是从幸村身后传来,看起来应该是没有曝露才对。幸村慢慢放开他的手站了起来,给他使了个眼色,不二微微点下头,蜷起身体隐藏气息。

    带着有些泛红的眼慢慢转过身,他只见过寥寥几面的皇兄正身着赤金的龙纹正服站在月门前,看到他的时候收起了原本严厉不满的神情,面上有些疑惑。幸村低下头见礼,声音幽幽的,听不清楚:“……二皇兄。”真田一手负在身后上下打量一眼,这才支应一声,向他走过来。幸村一惊,担心不二会被发现,急忙开口拦着真田,一边跑出花丛。
   “皇兄你别过来,我……我……”听那声音急得像是要哭出来,果然真田停下了步伐,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沉着声音问道:“你是,精市?”
    幸村仰起头去看那个比他高出许多的人,苍紫色的瞳眸泛着水光,眉间微颦的模样任谁看了也会莫名心疼。他嗫嚅着道:“皇兄……知道我的名字?”真田蓦地攥起了手心,他绷着嘴角蹙起眉,眉间深深的痕迹和如炬的目光看的幸村又是低下了头,缩手缩脚地站在他面前。似乎只要他前进一步,就会被吓得退回去。真田轻轻吸一口气,尽量将语调放轻柔些:“精市,为什么哭?”
    像是想到还在伤心的事,幸村向另一边退走了两步,看起来十分无助。他一点一点开了口,一边轻轻摇着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想让我死……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眼见还是孩子的幸村真的哭了出来,真田无法继续冷眼旁观抢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不要!不要杀我!不要!……不要!”
   “我不会!”捉紧了他胡乱拍打的双手,真田蹲下身用更加强势坚定的声音制止了他激动的言语。面上挂泪的幼小的孩童呆呆地看着他,眼神游移不定,一脸惊惧的样子看得真田心里像被绞住一般地疼。他轻轻将手搭在孩子的肩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脸仰起头低声道:“看着我,精市。”好一会儿,幸村才慢慢将眼神定下来。真田欲言又止地寻找着能令他听懂、同时让他安心的措辞,最后他说:“我不会,伤害你。”年幼的幸村倏地便安静了,身体也不再颤抖,紫色的眸中清清亮亮的一片,像是在寻求他的保证一样。真田眉心一紧倾身将他搂进了怀里。
   “我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我发誓。”


    十多年前的回忆已经遥不可及,但他仿佛仍然能够感觉得到,当时那人抱着他的疼痛。他下意识地一手环上了自己的肩。
    庭院里的牡丹开得正好,就像那一年的御花园。只可惜花期到了,风过处,整朵整朵雍容的花,就那么落了。他想起那时被紧紧拥抱的自己,收起伪装的表情瞪大了眼睛不知望向何处。那人给的拥抱,拥抱的温度,那之后,再也没有过。直到他觉察到那人每每看着他时,异样温柔的目光和神情。他才真正地开始了、这场为了夺回自己应有一切的战争。     
    一阵嘈杂声响从外间传来,幸村不悦地转过身,门被大力地推开,他正要发作,看到来人就只是微微舒了口气。几名宫女慌张地解释着:“殿下,我们实在是拦不住不二公子,请殿下恕罪啊……”
   “行了,你们下去罢。”他轻轻摆手,宫女们便如释重负地退下去,没有忘记将门仔细带阖。
   
    内殿里重归于平静,幸村有些疑惑地迎视着不二紧盯不放的目光,笑着道:“不二,这是怎么了?很难得看你这么不顾礼数的样子啊。”不理会他的调侃,不二上前一步蹙着眉扬着脸问他:“你,对曲台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去看二殿下,还收了殿里所有的兵器?”
   “原来是说这个啊。”幸村不耐烦地阖了下眼睛别开脸半转过身,语气也阴沉了下来:“那又如何?——我又没有要他的命。”身后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不二自他身侧绕上前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怎么、怎么能这样对他?你怎么忍心这样对他?”幸村再次别开脸不答话。
   “他是堂堂的二皇子,为你都甘愿背着莫须有的罪名被禁曲台了,你怎么能连最后一点点的颜面都不留给他?你让他一个人在那座空无一人的大殿里,连贴身的武器都不留给他,这和要他的命又有何分别?”
   “他哪有那么脆弱!”幸村也不乐意了,转过头毫不客气地回道:“你明知依他的武功全天下也无几人奈何得了他!况且,现在只要我不命人杀他,谁还会去理会一个失势的皇子呢!”
  “你是没有命人去杀他,只不过让他寸步不离谁也见不到!现下里连平日的练武耍枪都不能够了,你这和要他的命根本分别!”
   “不二!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你居然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我吵嚷!”两人皆不让步地怒目相视,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激动的不二,那双湛蓝的眼睛里,除了怒气就是伤痛,幸村竟莫名心虚了起来。
   “殿下,难道当真忘了……九岁那年的誓言吗?”心下一惊,幸村猛地抬起头来。不二摇着头低声道:“你以为他当真看不出来,你从头到尾都在算计他吗?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你说话时的神情,称呼他时的样子……甚至就连,你穿的衣服都为了算计他精心择选!你当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幸村紧咬着下颚,眉间紧锁地瞪着不二,明摆着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可是不二却无视了他的警告。
   “他已经为你做到如此地步,明知你是骗他都还是顺了你的意。这样,你都不能相信他?嗯?”说到最后声音竟带了些凝噎,幸村一顿,依然没有答话。“……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殿下……你怎么……”
  “没错!”彻底被激怒的幸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他抢上前出手狠厉地锁住了不二的肩:“我不相信。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
   “普天之下,我幸村精市就只信过你一个不二周助!可是你呢?可是你呢!”他狠狠摇晃着不二的肩臂,然而对方却没有任何愧疚的始终迎视着他的目光。幸村攒紧了眉心,恨道:“你说我以为他不知道?那么你就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何回来的?那个手塚国光,不过才出现一年,不过只有一年!你就为了他离开我!”他一把将不二搡开,转过身向一旁走去。尝试着平复下情绪,他忽然扬起头阴狠道:“现在,你回来也晚了。不二,我明白告诉你,我一定要他死。不仅如此,”他转过身重新面对他,接收到到不二惊惧抗拒的眼神,他勾起嘴角不疾不徐地继续道:“不仅是他非死不可,我还要你,亲手杀、死、他。”说完,他仰起脸轻声笑起来,温和轻柔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内殿里,却连他自己都觉得冰冷。
   “……不可以……你不能杀他……谁也不能杀他!”幸村猛地回过身怒视他:“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不可以!——我马上就会成为天下共主,哪里有我杀不得之人!是你糊涂了罢,不二!”
    两人的剑拔弩张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二稳稳地站直了身体,从腰间摸出一双丝环,挑着丝线亮出了一对玉玦,他轻声道:“是他,就不可以。谁都不能杀他,谁都不行。”红兰的玉玦出现在眼前,幸村立时怔住。
    犹记得不二对他说会一直陪伴他的那一天,他将那唯一珍视的长生玦作为契约之物赠与了他。不二曾说过,为了回报他的信任,他一定不会使用这玉玦,无论何时。然而此刻,这又算做什么?幸村云袖一振,上前一步。
   “你!”
   “精市。”怔愣在当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从他开始实现自己的复仇计划,不二再没有这样亲密地唤过他的名儿。快有十年了罢?居然现在,就为了一个外人,就为了一个外人!“你居然,要为他、求我?”幸村同样难以置信地看他:“你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的风骨,都不要了?你居然要为了他,为了他求我!”
   “是。”不二没有丝毫地不坦然,他睁着眼笔直地望着他应道:“普天之下,我只为他一人求你。”他提着玉玦仿佛要破釜沉舟一般地缓缓向他走来,那双玉玦就在两人视线之交晃荡着,幸村死死盯着,指甲都钻进手心。他的眼中已经无法看到不二那难以名状的神情,也无法听清他几近哀求的声音。他只看得到那红兰相间的影就像水中浮萍,不停地飘荡挣扎着——他们全部,都想要离开他。

   “精市,我求你。我求你。你知道我从来不求人的以后也不会!只有他,只有他!我求你……不要……
   “你不要……”


    仿佛一夜袭来的秋意,凋零了满径的红。兰紫色锦履踏碎了枯叶,他听着,一路窸窣声在寂静中回响。下了殿堂的此方,已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他亦不知该端出怎样的表情。
   曲径尽头是一处开阔中台,周围高大香柏参天。向上望去,被圈住的青空,亦是一片压抑的灰色阴霾。浓重的云阻碍了极远的视线,令本就不再广阔的视野显得更加拥挤了。盛夏的鸟语花香也像是在一夕间耗尽了生气,销声匿迹去。
    寒露过后风中尽是凛冽的湿冷,映着灰蒙蒙的天色,他忽然想起一句古语——“梦里乾坤好,壶中日月长。”此情此景,倒真是有了些壶中观日月之感。
    静寂林间被鸟兽的扑翅声扰乱,他转移了视线,目送通体雪白的鸟鸣声而飞,直向孤云。留下没有羽翼的人,仰止观望。
   而那个被他剥夺了羽翼男人正双手负后,侧身独立于台心。一袭素净黑衫,两袖清风。不远处空落的武器架上飞鸟的长羽婆娑而下,他慢慢睁开眼,视线随之而降。
    白羽坠地的瞬间,他负在身后握拳的手紧了紧,又缓缓松开来。将这一幕收进眼底,幸村淡下眼帘,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直到那人终于察觉到他的气息,转过身回望他。

    先是锐利防备,待看清来人之后只剩疑惑,又渐趋渐缓。
    那眼神,仍似当初。
    可惜眼波流转,中隔流光千年,挡不住的旧事便如潮水涌来。曾几何时,适逢那人习武耍枪收势向他走来,他总是不赞许、不多言——只笑,然后安静地递过布巾给他拭汗。多么熟悉的场景?
    曾几何时,是真情?
    是假意?
    事到如今,他竟也分不清些许。谁将流年偷换?此间寒暑数载,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他终于剥落他孑然一身,至今——莫说是手边枪剑,就连那象征皇家身份的衣襟纹饰都换了一竟的素色。反观自己?他看着他,不闪不避。
    秋风卷起落叶擦过地面,发出细微声响,衣摆云襼鼓满了风,有些冷。他们隔着半个中台的距离,沉默端望。


    偏殿屋室简拙,加之没有什么器物摆设,所以一览无余。一张床榻,一张圆案,一双木椅,一架角柜,一柄烛灯。除此外,再无其他。收回视线他拎着酒搁在案上,看着真田从柜中取出两盏樽爵,又看着他阖上屋内的窗,递来一件麾裘,他安静地接过来捏在手里。
   “还是披着罢,秋末了。”
    一如既往商量的说法,却是强势不容拒绝的口吻、低沉嗓音。幸村抬起头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眉间些许拧着,能看到浅淡的纹路。与他接近病态的肤色不同,原本就不甚白皙的肤色自从西境回来又黑了几轮。他想起数月前见过的手塚,明明两人是去同样的地方,为何只有真田黑了这么多呢?不自觉扯动嘴角,见真田莫名怔愣,他微微敛起下颔,温声道:“一直都没注意到,你竟黑了这许多。”没头没脑的开场白,让真田反应了片刻,这才看看自己同样变黑的双手有些尴尬地应了声。
   “啊。——我自己也没有注意过。”
    幸村笑笑,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推拒了他欲要倒酒的动作,幸村托起酒壶将樽爵斟满,又将其中一杯推过去给他。“西境,据说有很不错的景色,与中原完全不同?”
   “嗯——可以说是截然相反。——那里很辽阔,虽然大部分区域荒无人烟,但是一望无际的长芒草,驾着马驰骋其间……”似乎是感觉到说得多了些,他迎上他的眼神抿紧嘴角没有再继续下去。幸村歪歪头揶揄道:“怎么不说下去呢?我想听。”
   “……”他端着杯子又放下。
   “以前,你也很少会说这么多的呢。”
   “……是罢。——知道你想听的,不是这些。”
    嘴角一顿,幸村淡下眼别向一旁呢喃道:“也对……我想听的,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是……”
    不自然地沉默。他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反而是一向直来直往的真田有些局促地想要解释着。幸村转过头,看着他皱着眉欲言又止,微微勾起唇角。
   “幸村,我不是……”
   “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替他接了后面的话。真田便再次沉默了下来。幸村端起杯子跟他比个手势,两人一起一饮而尽。他笑,他皱眉。他继续倒酒,一边用玩笑的语气说道:“我的兄长们,似乎都很温柔呢。你是,忍足是。还有那个、我就只见过那么一次的四哥。”一杯酒满,他又夺过真田的杯盏,替他满上:“能让不二那么不顾一切的人,大概那日,不惜加重自己的伤势也要毁掉若萦的举动——也是为了我着想罢。”
    真田不再客套地接过酒,点头应声:“手塚因为时常在外征战,偶与绿林之人有交。他曾说过,这世间越是好用的奇兵异器,越有不可估摸的反噬力量。”真田正过脸看他,神情严肃起来:“你那天在弦上用的毒酒,既然扰乱得了他的真气,自己是不是也受到影响了?”
    幸村微微别开眼:“一点点而已。”
   “是哪里?”他的声音紧张急切,身体也下意识地前倾过来。
   “只是旧疾,稍微复发了一下……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现在已经无碍了。”
   “别再喝了!”一把捉住他握着酒樽的手腕,真田看起来很生气,这一声喝止竟听得他莫名心惊。正因为他从未对他厉声戾气过,他几乎都要不记得,这人乃是令三军统帅都不敢直视的二殿下。一时间他忘记了他还在生气,幸村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他。迎上那和人一样执着的眸色,看清他眼底一簇火样的光,明亮而温暖。
   “你做什么这么生气?”他紧盯着他的眼恍惚地笑道:“我不过是陪你喝一杯而已,你难道不知道,以后再没有机会了么?”感觉到真田的手腕微微动了一下,幸村正想挣开他继续给自己喂酒,那人却加重了力气沉声问道:“你在酒里下了毒?”
    “是。又如何?”
   本以为他会震怒会痛心疾首会甩开他怒叱他,本以为他会很失望。可他却只是拧紧了眉心抢上前夺走了他手里的酒杯替他一饮而尽。将杯子和酒壶都摔出去,砸碎在墙角的声音激烈清脆,幸村半垂着眼并不看他。他摆不出像样的表情,也不想再说些什么。对于像野兽暴怒一般的真田,他不害怕,只是心口有种异样的疼痛感,伤口上了盐,蛰得他快透不过气来。他僵直地端坐着。
   乍响之后气氛更加僵硬也愈发压抑,真田猛一振袖大步向他走来最后还是停在了一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强压着怒气他斥责道:“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难道只因为不二走了你就要自寻短见!”再上前一步,几次开口又都吞了回去,他忽然狠狠地转过身继续喊道:“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如果你要我现在就去把不二押回来我也可以立刻办到!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再次转身。他双手拍在案上,几乎震碎了桌骨:“解药呢?解药呢!”
    幸村微弱地扯动嘴角笑了,他笑着看他:“解药?我有解药啊。在来这里之前就服下了……不过是为了让你没有疑心,才和你一起喝两杯的,你还不懂吗?
  “我怎么可能,在终于实现了愿望之后再去做这种蠢事呢?我唾手可得的东西啊……你是傻瓜吗?没有解药的只有你一人呢……现在,你听懂了吗?”从幸村的表情上根本分辨不出话中真假,他的眼神像是没有焦点,但是真田却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一下子坐了下来,一手撑在桌沿,直到彻底稳住了气息,他才抬起头看他。
    他凝望他,一分一毫,一点一点逡巡的目光,从发丝,前额,眉梢,眼角,脸颊,嘴唇,下颔,一丁点都不错过。最后那个面如刀刻的男人,居然微微扬起了嘴角,像是安心了一样,他输出一口气,稳声道:“我知道。”

   “你当我是傻子吗?难道会有人明知是悬崖,还要一步步接近,最后一口气跳下去?”
    他垂着眼半晌不答话,就像无声的默认与坚持。幸村绷直身体低声追问:“为什么……”

   “……我说过,不会伤害你。永不伤害。”
   什么都没有的屋舍里连最后的阳光都转了过去,瞬间就阴冷起来,他抱着那件黑色的麾裘,听到那人说。
   “我还说过,即使不二离开你,我也不会。”


    深沉低回的声音恰似百转千回盘旋耳边,一字一句,字字千斤。摇着头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他醉了,醉得再也直不起身好好地与他面对面坐着,醉得他再也分不清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也不想再去花费气力分辨清楚,醉得他提不起任何兴致去看一眼他好不容易争到手的,千里江山。
   醉了的他记不得最初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留恋着醉了的梦里面,有一种温暖,在牡丹红遍的御花园。这个人曾经抱着他,对他说永远。
   他摇摇头迷迷糊糊地想,醉得好啊,醉了一了百了,将往事都烧掉。脱力一般地伏倒在圆案上,掀翻了最后的杯盏,残余的酒液沾湿了云袖,顺着案沿流淌。他抱紧了麾裘,听到那人急切地在耳边唤道:“精市……精市……”
    终于有人,还记得他的名字。
   “精市……精市……”

    真好。


    他想知道,醉了的梦里面是谁说过“我不会离开你。”
    他想知道,醉了还有没有人来,再为他说一遍、永远。





【SY/F番外 旧时•约】完
飞花一世一梦,自在千世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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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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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大漠孤歌(上)
   
   “启禀监军大人,从都城送来了某样东西,说是要请大人亲自过目。”
    手塚端坐在大帐里,抬头即见呈于案前的一长什物,被白布裹得严实,看得出主人的谨小慎微。在二皇子真田刚被软禁曲台,而御史中丞不二一家,又因为长子不二周助作弄梁王府小宗主观月初一事隐退岭南的现下,从长安送来的东西——他挥退了侍卫,将手中短笺再看过一遍,折好收进了箭袖中。
   那个不喜欢束缚的人最终还是被束缚了,恐怕虽然下了决心离开幸村,担心的事却一件也没有少。手塚看着案上的白布包裹,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站起身。
   自不二将观月引去秦楚馆[1]惹恼了梁王爷,前御史中丞不二大人便引咎告老举家还乡了。不二虽然算是忍辱负重,却因为有个蕙质兰心的姐姐,并没有受家人太多责难。抑或只是他不愿说?也未可知。但是不管怎样,他总算如愿让家人远离了这场霍乱,于他而言,至此足矣。
    绕过长案,抬手掀开布包一脚,毫无意外地看到那把他也只奏过一次的名琴。桐梓精木合身,七弦束尾,端微翘。
    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那两人果真是青梅竹马之交。对于幸村,怕也只有不二能算得如此之准。合着当今圣上龙体欠佳的消息,这琴来的时机,恰到好处。他看一眼腰间别着的青玉箫,不着痕迹地牵动了嘴角。心较比干多一窍,先式微一步而至的那人的短笺虽然只写了四个字,却是胜过了千言万语。
   “约时不忘。”
    不可失信。勿去。
    他还是如此,总是习惯绕着说话。
    思及不二偶有小心思时露出的狡黠表情,他有些无奈地淡淡摇头,神情柔和。
    未介小满,正当若榴花[2]开遍长安的时节。然而营帐外青黄长芒草一连碧天,望远处,唯有黛色的东屏山屹于天际。那是西塞的边界,他对此并不陌生。曾与父在此地驻守三年,一草一木,还有父亲所交代的一千八百户血债——他站在帐内,背着光转过身。
    风撩开帐帘一脚。

    空荡的大帐里,案上式微长琴微微鸣动,一旁青玉管箫静静躺着,其上蓝缨流苏垂落案沿。

    西湘湖畔的茶马官道乃是通往长安城的必经之路。原本就少有人迹的官道,清晨雾气弥漫,岸边白色荼蘼花蜿蜿蜒蜒。加之西湘湖面的烟波云气,更是一派静谧得直如洞天福地一般。忽而马蹄声渐近,笃笃其行,扬起一小片浮尘。憩亭边正执笔作画的人未曾抬头,月白长衫下摆因风而起,又款款落下。随着胡马的嘶鸣,调转的马蹄声渐慢,终于归至平静。
   “不二。”
    他看似正专注于笔下,额前鬓侧的发丝拂落,随着运笔掭墨的姿势轻荡,隐约可见嘴角平和的弧度——辉映了身后盘于枯木上枝枝蔓蔓的荼蘼花,淡的缥缈。晨曦露重,注意到他睫羽上冷凝的雾气,手塚迟疑了片刻,压低声音道:“抱歉,不二。”
    握着笔的人手法一顿,原本柔和平稳的笔触忽然转至挥洒有力,沉浮跌宕。几度急转直下,犹如千山飞瀑。画中景象渐渐清晰明了,对比分明,浓墨淡抹,当真是千山鸟飞绝的景。即使未见最后题字也知道他的意思,就像他只留简短几字却远远地送了当初合奏的箫管来——只一眼,他便明白。
    更加了然于心的是,这分灵犀相通,却非他想要的结果。
    书写毕,一向温润如玉的人将长笔拍在墨盘沿,仍是头也未抬地轻声问道:“呐,手塚。知道该如何回对这画上的题字吗?”
    画帛左下角未落印款,只有清秀字迹却是重墨落笔。手塚眉间微蹙,不二那勉强可见的笑容下淌出的是明显压制的声音。他暗暗叹息着抬手取过尚余温热的笔杆。微加思索,笔墨落在画帛下垫衬的白绢上。不似书卷纸张易于运笔,在酥软的绢帛上运笔的气力要灵活许多。慎重地写下四字作答,岁时沉缓。
    未及收笔,对案的人便冷冷地发了话。
   “我阻止不了你是不是。”
    他抬起头,不二却没有直面他的意思,手塚亦是不知如何开解。
   “不二。我——”
   “我阻止不了你是不是!”
   
    随着激越难平的音调,这一次他真切地看清了他面上神情。紧抿着嘴角,不二清蓝的眸中正如云蒸雾绕的西湘湖面,锐气与怒意混绕其中,却仍是止于那抹清幽。手塚没有答话,将手中长笔归于原位,他低下头敛着袖抚平了绢帛。
   “你还是没有任何话,要对我说吗。”   

    依然没有回答。
    也依然是那白衫黑纱。
    即便运笔低头,也是背脊直挺不屈分毫。看着这样的他,不二只觉自己永远也说不出别样的话来。他动动唇角,开开合合,最终却只能绷紧下颌别开眼。
   “你走罢。”
    他转过身。
    开得层层叠叠的荼蘼花近在眼前,这原本是他非常喜爱的,现下却目不忍视了[3]。自手塚离开都城,他们已有数月未见,然而再见面,却是如此情景。不忍顾,不忍闻,闭了眼身后的声音却越发清晰起来。他只是沉默,沉默到最后依然什么都没有说。
    步履间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渐行渐远,听到胡马的嘶鸣声,他心下一惊,蓦然旋身。端坐在马背上,那人勒紧了缰绳,侧过脸看他。剑眉星眸中熠熠的光,坚定不移。就这么将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隔着几丈远仰着头看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是那么想要能够抓住些什么。
    那人却微微笑了。
    是极浅极轻的安抚,他温声道:“我会回来。
   “勿自珍重。”
    尔后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晨曦之中。

    居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不二合上眼勉力勾动嘴角,看起来无比苦涩。恍惚中低头向石案看去,绢帛上的字迹锋利干净,与他的截然不同。明明可以殊途同归,他却总能令他说不出话来。这一次,也依然如此。
    他说,“山艰路险。”

    他便答曰,“情深意重。”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重新走过去一手撑在石案,他脱力一般地坐在了案旁石凳上。正要出手去收回那绢帛,不经意抬眼,一片熟悉的色泽瞬间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难以置信地探手去寻,触及的一霎那,熟悉又陌生的薄凉仿佛能随血液沁入骨髓。
    血红镶兰的玉玦,——是他的玉玦。
    他记得,那是将军夫人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一把将玉玦握在手中,不必细细看也分辨得出真假。他慢慢攥紧手心,收在胸口。心下不断翻涌着的思绪,堪比千军万马,来势汹汹。然而即使再怎么想要拦阻,荼蘼开遍的路尽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当真、就那么走了。


    长安城·长乐宫
   身着五爪金龙长袍的幸村独自坐在太液池旁,手中端着一盒饵食,时有时无地向池中细洒两下。池中七色锦鲤争相夺食,他静静看着,神情若有所思。
    听闻侍婢来禀,幸村起身将手中饵盒随手抛入池水。见到来人,立刻换作一幅喜出望外的神情。他趋身迎上前。

   “不二,你回来了。”

    正春暮,春意留难住。
   

   
注:[1]秦楚馆,即秦楼楚馆,青楼楚馆。
     [2]若榴花:石榴花,别名安石榴,海石榴,丹若,山力叶。                                                      
     [3]荼蘼:花语,“末路之美”。   



合·大漠孤歌(中)
     
    皇上已不在宫中,这个消息完全在他意料之内。手塚方一回到都城,就被城门前候着的禁卫军直接迎去皇宫。他端坐在马上扫一眼名为切原赤也的新任禁军统领,一言不发地将腰侧悬着的佩剑交给了他。
    切原脸上的笑意与他认识的另外两人完全不同。忍足的洒脱恣意,不二是温和随性,不管是不是都为了隐藏些什么,只有切原的,不仅止于嚣张狂妄,还有一种近乎于不怀好意的感觉。看得出他十分自负,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彰显了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姿态。
   “诶?——你就是手塚啊。”
    静静地看他一眼,没有回应地将佩剑递给他,他淡声问道:“可以走了么。”似乎对于他的态度极度不满,切原双手握着他的剑,眯起眼睛。那一瞬间聚集起来的杀意的确非同小可,而他本人也没有任何要掩饰的意思。——果真是幸村选的人,虽然新的御史中丞柳莲二他还未得见,从这个比他尚且年少稍许的人身上,已经可以看出幸村用人的眼光。
    还好不二不在,他想。至少这个切原就一定不是他会喜欢的类型,虽然大概、这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心中被别的事记挂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看着切原拔刀出鞘。他直视着他充满杀意的眼睛,平静坦然。
    几十禁军在身侧候着,城门守卫长站在一旁频频拭汗。虽然锐气十足,定力上却还差了些。切原一咬牙,将剑归鞘,换上一幅嬉闹玩笑的表情。
   “不愧是少年将军的人选啊,手塚先生好魄力。”见切原将剑交给下属,手塚淡淡点个头回应道:“过奖。切原统领请。”明摆着不想听他客套,切原不悦地瞪他一眼转过身也跨上了自己的马。
   “护送手塚先生回宫。”他高高扬起手,几十禁卫军便将手塚围在了中央。随着队伍前行,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惊恐避让。眼见一位老妇人因为急切躲避跌倒路旁,手塚看一眼正前方骑在马上视若无睹的切原的背影,微摇头叹息。


    幸村准备的地点是御园竹幽。堪比山野之广袤的紫竹林前,一袭明兰的幸村一边抚琴,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幸村所奏的乃是绿林四大名琴之一的若萦。与式微不同,这把通体碧绿的琴是被称为魔琴的、能扰乱他人气血鼻息以及内力的琴。从幸村演奏的指法技巧和力度姿态来看,他的琴艺也是十分了得的。恐怕真要一决高下的话,忍足、甚或他与不二皆不是他的对手。不二曾说过,在幸村身体不佳,不能习武的几年中,除了琴,他谁也不信。
    早听不二提过若论倾城绝色,他见过的任何人,不论男女,都及不上一个幸村精市。所以当他见到这位据称受神眷顾的神之子,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唯一有些意外的地方,是看起来如此风姿绰约的人,居然会有这等手腕与城府。在他身后侧分别站立的侍从,一个端着宝剑青岚,另一个手中托着个放了酒水的短案。如此阵仗,一目了然。
    琴声止,幸村屏退了无关人等。除了那两名仆从,他和幸村之外,还有两人的气息隐匿在竹林里。若萦停罢之前,他居然没有觉察。手塚扫一眼青碧色的若萦,见弦上有水滴落,他心下一沉,缓缓抬眼直视一脸似笑非笑的幸村。
    按照惯例,他该先行个见安礼,于是手塚淡下眼正要欠身,却又被幸村一手拦住。发髻高束的幸村露出十分聪明的笑容,连说的话都与那日的忍足几近相同。
   “皇兄万万不可,王弟可受之不起啊。”与所言内容及其语调相反的,是他右手紧紧捏握着的手塚的左手肘。鲜有人知的曾在与虏国持续多年的战争中落下的旧疾,幸村却一下子就捉紧了弱点。事已至此,与忍足那次不同,他早已没有规避的必要了。维持着被他架着左臂的姿势,手塚不动声色地看着身长略欠一点的、自己的弟弟。默默叹息一声,他合下眼睛,又重新直视他轻声问道:“你需要我怎么做。”
    对于手塚说话的方式并不了解,幸村没有明白他的单刀直入针对的是什么。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下,即便不想寒暄逢迎,也该会诘问几句吧?诸如为何胁迫他回宫,或是为何假说父皇病重骗他回城,亦或是父皇在哪。种种种种,从手塚即刻动身日夜兼程的行动中不难看出,他绝非对此毫不担心。幸村微微眯起眼睛,面露不解。
   “你明知这是我设下的鸿门宴,却还是要回来?”
    幸村慢慢松了手却未放开,手塚侧过脸看他:“我若不回来,你打算怎么做。”不是问句。这种绕着弯子回话的方式他是最熟悉不过的,并且他所听闻的手塚不应该是会这样说话的人。一瞬间睁大了眼,想起不二回来时的模样,幸村渐渐露出了狠厉的表情。重重捏一下他的手肘,他收回手斜瞟一眼身后。
   “我本以为要你回城,”他掀起眼帘,收起了原本虚假的笑容:“势必是要费一番功夫的。”对于一个没有亲人没有家室,就连几个衷心的部下也都随同前往西塞边境,并且无心皇位名利的人,他原想不会这么顺利的。“你以为,我会利用不二逼你回来?”手塚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从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中虽然看不出答案,却已经令幸村十分恼火。幸村大步跨前直面他沉声道:“你可知我与他已有十数年之交?你可知他打小就与我约定了要助我立于顶端?你可知、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背叛过我!”原本已经极近的距离又缩短一步,幸村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两人几乎鼻息相融。幸村咬着牙厉声道:“为什么你一出现就变了?为什么你才一出现,我们十几年的情谊就被你轻易盖过了?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眼见幸村情绪激动不已,攥着他衣襟的手骨指分明白得骇人,手塚却只是淡下眼,露出些许怜惜的神色。他轻声道:“你们的十数年之交我不曾参与,并不清楚。但我猜想,他定没有说过要助你登顶的话。”他的语调没有起伏,然那份笃定不仅令人震惊,更令人迷惘。
    幸村一脸愕然地松了手。踟蹰地转过身,恍惚间忆起,就在长乐宫的怡乐园里,少年的不二拉起坐在花圃中的他的手,眉眼弯弯地说了一句什么。他当时神情,温柔真诚,与如今的不二会给他的笑容完全不同的那副神情——忽然狠狠攥紧了自己的双手,幸村凌厉非常地转过去重新看向他。
  “手塚,在我眼里,从来没有兄弟情义的说法。而且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幸村慢慢扬起下颔,肃然道:“除了死人——我谁也不信。”
    果然手塚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幸村勾唇一笑,饶有兴味地偏偏头看他:“你不认为我会杀你?”手塚看一眼对面还端着物什的两名侍从,答道:“若只是要我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引我回来。”在边塞,在战场,让一个人死得“顺理成章”,易如反掌。不待幸村应声,他继续问道:“说罢,你想让我怎么做。”
    幸村笑笑转身走到若萦前,抬头看一眼侍从手中端着的东西,他浅淡道:“很简单,我不相信你会完全无心皇位,也不相信你的身份永远不会泄露。但是我也不想让你死——我还不想让不二彻底离开我。所以我就想了个法子,”再次转过身的幸村已然回到那宁静清雅的模样,他端起一只盛满酒的白色瓷杯晃晃继续道:“——交给天意判定。
   “这两杯酒中,只有一杯混有剧毒。你与我的人赌,若我的人死了,我就相信你的话,也不会再找你麻烦。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剑术,这把父皇赐的青岚剑削铁如泥,我将他赠与你。同样的,若是你杀死对方,我就让你走。如何?”
    手塚眉间蹙起,很明显的怒意。早有耳闻他那句著名的“止戈才是武”,故意出此下策本也未抱什么希望,没想竟真的能惹怒他。似乎对于他的这种反应十分高兴,幸村轻笑一声,很是有些得意地从云襼中取出一样东西。他笑着看着手塚,以指尖轻挑起一青一红的丝线,慢慢拉高来。原本温润的玉玦此刻却发出了刺目的光,微微眯起眼睛,手塚难以置信地怔在当场。
   “怎么?四皇兄,是否对这个坠子感到熟悉呢?王弟听闻,这乃是令堂唯一的遗物?”手塚看他一眼,缓缓垂下眼帘,闭口不答。幸村不甚在意地笑笑继续道:“我猜你并不知道令堂将这坠子留给你是何用意罢?其实呢——这对玉玦,是相当于免死金牌一样的存在呢。是父皇分别留给你母亲,和几度差点命丧黄泉的、我这个小儿子的护身符。
   “你居然会那么轻易就把他赠予不二了?嗯?”一脸嘲弄揶揄的幸村把玩着手中两枚玉玦,见手塚微微低着头,他抿着嘴笑:“难怪不二说你是个呆子呢。他还……”
   “不二。”沉缓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打断了幸村未完的话语,然而幸村却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他整理了表情,换上一脸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坐在了若萦前。
    手塚抬起头目光落在不知名的某处,面上不见悲喜:“这就是你的选择?”

    风动,竹林间枝叶莎莎。一袭白衫的的人自林间一步步走出,右手中一把长剑随着他的步子,泛着冰冷的寒光。



合·大漠孤歌(中下)

    不二始终低着头,也不答话。手塚慢慢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只是看着,同样地不发一言。风不止,幸村抬手别过鬓角散落的发,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在他看来这两人的对峙十分之有趣,手塚不喜言是长安城闻名的,不二就不同了。他的军师发小不仅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舌灿兰花的本事与那天才名号几乎旗鼓相当。
    不过现在呢?幸村斜睨了一眼握着剑不抬头的人,微微勾起唇角。抬手一摆,身后端着酒的侍从便上前来。
  “呐,既然你们两个都不想兵戎相见,不如就换个方式罢。这酒里的毒见血封喉,而且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可以取人性命。不是要比打打杀杀好很多么?”他的耐心其实很有限,尤其是知道了结局的战争,一直拖着会很无聊。既然两人僵持不下,还不如由他去推上一把,事半功倍。果不其然不二立刻就抬起了头,只是却并非看向他。并且他以那般神情看着手塚,也着实地令幸村更加不悦了。相形之下,手塚的反应就寡淡许多,将不二眼中近乎于祈求的感情收进眼底,却没有露出更多的情绪。视线扫过近在眼前的酒杯,手塚直视着幸村,慢慢上前了一步。
  “九殿下,若得天下,第一件事,会做什么?”这种试探完全在幸村意料之外。他眯起眼睛,半仰起头,开始对两人一站一坐的情况感到不满。确实连他的亲信御史中丞柳莲二都说过,手塚是不由低看的人,若想用功名利禄讨好他,无异于自找难堪。此刻被手塚的身影笼罩着,幸村才完全相信了柳的话。也许确实光明磊落胸襟坦荡,堪称英雄。但是这种人,幸村抿了下嘴角,眼中透出更加薄凉的寒意。
    对他而言,不能归于自己的,就是必须除去的。

   “四皇兄何须劳心?那应该是、皇弟,我的职责范围罢。”
    手塚面不改色,却又似乎是柔和了一些神情,试图开解他?幸村微微侧着脸小心防备地看着他。
   “家父曾说,得人心者,得天下。——九殿下如此聪颖,想必这种道理,更无需他人多言。”即使是没怎么有过对话的幸村也听得出,这已经是这个刚正不阿的人极其婉转的提醒了。他毫不掩饰亦无半分客气地重新打量自己的兄长,斜阳下岿然不动的人影始终如一,他望进他的眼,忽然想起某一日与不二两人闲来对弈时,不二对他形容道:“那人啊,”指尖白子划过嘴角,轻巧落盘,不二轻笑道:“那是个连眼神都只会直来直往的呆子啊!”
    思及那日不二的神情,幸村不耐烦地一掌按在了若萦琴身上,琴弦没有半分动摇。他敛了下颔淡下眼,不再看手塚。 “既然是我幸村精市要的,本王自然就会认真对待。”轻轻输出一口气平复情绪,他瞥一眼侧身站在不远处的不二,重新牵起了嘴角:“四皇兄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罢。”手塚淡淡点头应声:“如此,在下便相信,殿下乃是言而有信之人。”依然不理会他的反应,手塚说完话便转了身。

    在这么近的地方观望真刀真枪的比武,还是第一次。宫中的演武即使是像游戏一样的逢场作戏,也是一律使用无刃兵器的。事实上幸村自己也并不喜欢血溅三尺的场景。固而虽然想知道“泮宫双壁”究竟孰高孰低,他还是准备了毒酒。此刻手塚空着手站在不二对面,两人之间相隔不过五丈,自不二从林间走出就没有止息过的风掀飞几人衣角袂袖。幸村轻轻拢了拢琴弦,不动声色地等。
    静默对峙了许久,不二先抬了头。纵然看不清两人神情,幸村也并不在意。只是意外于居然是手塚先动了手。
    原本以为他真的打算赤手空拳跟不二比试的,那人居然忽然扬起手臂向着他的方向而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侍从托着的青岚剑已经脱鞘而出,眨眼间便落在了手塚掌心。被从脸侧飞过的剑风扫到发尾,幸村微微侧脸,除了一点凉意,毫发无伤。他听到手塚对不二说。
   “请。”
    幸村再次眯起了眼睛。只见不二身形微微一震,提剑而上,手塚亦不退让。两剑相击节奏密集,迎着夕阳仿佛能看到四溅的火花。明明是他特意安排的,真的摆在眼前,幸村却迷惑起来。不二确实曾说过,想要知道如果认真起来是否就赢得了手塚。但凭借他对不二的了解,这种被迫的安排不该是他的希冀。然而他正发挥的绝技,从燕闪到千昼夜,再到百万天将,又实在看不出不认真的端倪。反观手塚那边,更是没有一点手下留情的迹象。
    ——难道是以此来拖延时间?幸村不由得如此设想。
    挥手将近侍又招近前来,他取过了其中一杯酒,放在鼻端轻嗅,随后微微一笑将毒酒均匀地洒在了若萦琴弦上。淌落的酒水沁入琴身,原本青碧色的琴越发地幽绿了。他端起双手轻轻落在琴弦,一拨一滑。
    伴着若萦清脆明丽的音,不二的攻势越来越急。这一场拼尽全力的决斗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幸村的指越落越快,仔细盯着两人,一刻不松懈。剑斗到这时候,两人都有了些轻伤,也都很疲惫了。手塚肋下可见斑驳血迹,不二衣衫也多有划破,怎么看也是平分秋色。
    当他再一次使用燕闪抢步回身时,大概未料及手塚就在他身后。一迎一反两人都来不及收势,只不过手塚剑锋偏离堪堪擦过不二肩膊。不二的剑则是直刺心口,被手塚及时以两指架住了剑锋收住了攻势。两人同时抬眼望进彼此,不二终于开了口,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那一瞬间幸村做出的判断是再不干涉恐怕事情多有变故,于是他立刻出言喊道:“不二!”琴音也忽地拔高了,紧接着就看到不二一掌震在了手塚胸口。

    被震得退开些许的手塚一手压在伤处,他抬头看了不二一眼,身形一晃,嘴角淌出血来。见不二只是直直看着,没有任何动作,幸村终于满意地慢慢收了琴音。他站起来击掌,动作无比优雅。
  “不二,你果然衷心。我要你废他左手,你便真的废了。”暗看一眼手塚的反应,幸村懊悔地说道:“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怀疑你了。好吗?留在我身边罢。”
    没有人有所回应。
    手塚抬起右手轻抹了下嘴角,还握着剑的左手慢慢横在眼前,不二始终看着。正想着原来手塚国光也不过就是如此,被激得恼羞成怒就想下毒手了,看到他迅速挽了个剑花,幸村也是心中一紧。担心以不二目前的模样,恐怕根本无法避过——然而。
    手塚一掌击在了剑柄,宝剑青岚便直直地扎进了竹林外一棵高大的榉树中,连剑柄都整个扎进了树干。与此同时,幸村眼底墨绿泛黑的若萦琴,七根线齐齐断开,散弦四射崩乱。若非他站起身,恐怕早已被琴弦的张力所伤。幸村瞪向手塚,后者却若无其事地仅仅为自己封了心口肩颈的几处穴道,便迎着不二的视线静静地转过身,就这么走了,只字不留。

    似乎是过于顺遂的发展,虽然毁了惯用的名琴,留下了不二,幸村也就不想计较其它了。不很清楚手塚为何会不惜加重伤势也要将若萦毁了,无法想象那样一个人只是因为看穿了他的伎俩所以一怒之下做了这样的事?幸村低下头——没了碧色冰丝的若萦已经退去了玉色变成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琴。江湖中人若是得知此等宝物就这样付之一炬了,恐怕会唏嘘不已罢。不过,也会因此少了许多纷争就是了。幸村无所谓地摇摇头。
    不二仍站在原地,微微侧着脸,看向已经空无一人方向。红如血的残阳在他身后,单薄的身影,单薄的衣衫,一柄长剑。侧身站立的姿势和细细长长的身影,令幸村蹙起了眉。他走上前去,一手落在他肩上。
   “不二,回宫罢。”
    手下的身体一震,不二缓缓转过脸,清蓝的眸子里一片空旷的安静。感觉到幸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不二侧头看一眼,降下眼帘低眉后撤一步。
   “谢,殿下。”然后他双手托起长剑赭云,递向幸村。
    第一次没有走在他身侧没有等他的不二,转身的样子似乎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幸村将赭云与同对的青岚一起交给了侍从。一个人留在了园中,听风穿过竹林枝叶的声音,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林中另一人踱步而出,似乎也是打算默不作声地离去,幸村睁开眼睛转身紧紧盯着那人,后者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
   “连你也要悄然离去吗。”真田扫一眼面目全非的若萦,这才侧身直视幸村问道:“你是真的想杀死他?”
    幸村不悦地别开眼:“连你也不高兴我杀他!为什么?你何时与他感情这么好了?”
    真田绷着嘴角一时没有回话,见他不解释也不否认,幸村更加不悦了。他猛地回过头,却为真田露出的神情深深一怔:“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我令你很失望吗?你不是不是也想离开我!”真田阖上眼摇了摇头继续抬步向外走去。
   “即使不二离开你,我也不会。
   “只是希望你,不会后悔。”

    身后是无止无息的风。



合·大漠孤歌(下)
   
   “呐,手塚。每天这么看书,都不会无聊吗?”
   “——每天在我身边发呆,有趣吗。”
   “唔——一本正经的回答好无趣。”
   “……”
   “呐,难不成书中真的有颜如玉?让你这么一往情深的。”
   “……不二。”
   “哈哈,明知我是开玩笑的,你就不要叹气啦!本来就一张门神脸了!”
   “……你啊。”
   “哼。呐呐,书我没收了,免得这么好的天气和景色都被你浪费了!快点跟我来!”
   “……不二。”
    ……
   “呐,是不是很美?”
   “嗯。”
   “你要好好感谢我哦,嘻嘻。还有啊,在这样的仙境中不准想尘俗事!会亵渎神明的!”
   “你信神明?”
   “嘛。也无所谓信与不信啦。只不过呢,像这样枕着手臂——看云卷云舒,听花开花谢。总觉得无论什么都能平静以待了,出入皆淡泊啊。”
   “……”
   “你又想教训我了是不是?”
   “我何时教训过你?”
   “唔……但是你总是随便三言两语就让我无言以对的。”
   “……”
   “好啦好啦,你还是说罢。你不说我就更难受了!”
   “……”
   “说啊。洗耳恭听呢。”
   “……你的不平静,已经隐藏得很好了。”
   “……”
   “喜欢观自在,却不自在。——是你,不二。”


    看庭前花落花又开,荼蘼不再。他微低头嘴角一抹自嘲的笑:“……观自在,不自在。“
   “是观自在、又不自在……”喃喃的低语仿佛回忆里绵长的线,拉扯着他,走不进,也离不远。他摇摇头自说自话:“你总是厉害得让人害怕呢。”
    是否我今日下场,你也早已算到呢。呐。

   “不二。”
    门从一侧开启,他将半块绢帛收进袖中。没有回头。
    推开金銮殿朱深大门,幸村站在殿门口拢着袖,志得意满。不二随着他跨过红槛,停在大殿中央,看着他一步一步迈上金阶,坐上九龙金漆的宝座。宝座上方天花正中形若伞盖向上隆起的藻井中蟠卧的巨龙,下探的龙头铃眸锐利,口衔宝珠。只有他们两人的大殿中,十二根沥粉贴金云龙巨柱矗立两列,那仿佛能没入云端的冷直,衬托得整个大殿更加肃穆,也更加的空荡。双手落在虬龙盘绕的龙椅扶手上,幸村望着下殿轻道:“这么多年的心愿,终于——”他轻轻笑起来,“不二,明天的登基大典,你一定要来。我会让你亲眼看到,我们的愿望,完整地在这里实现。”他眯起眼睛看向殿门外,虽然还无法感受那种坐拥江山气势,但从明天开始,他将从这个位置接受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的俯首跪拜。
    很快,很快。只要过了今天。

   “不二,你在想什么?难道你不高兴么?”始终沉默一言不发的人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眼,幸村蹙起眉。在他明显的不悦中,不二仍然平静地撩起下摆,后撤一步,单膝降下。幸村死死地盯着他,而他也没有回避地迎着那目光叩首,然后直起上身不卑不亢地道:“草民、不二周助,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并没有被刻意拔高的声音,缓慢地没有起伏,徘徊在只有两人的殿堂里,就好像无孔不入的风。
   “你,这是什么意思?”幸村斜睨着他沉着声道。
    不二弯起眉眼,勾起唇角,仍然不带任何情绪地恭敬答曰:“回陛下。能够得见陛下的心愿达成,是草民的荣幸。”很快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表情便被怀念伤感替代,不二尽可能平静地继续道:“还记得十年前御花园中,与陛下的约定。草民曾说,愿在陛下需要的时候,陪伴左右。”蓝紫色的眼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幸村不自觉地扣紧了自己的双手,指甲刻入御座龙首中,白得泛疼。不二半阖起眼:“如今,陛下已经拥有了所想要的一切,也就无需草民的陪伴了罢。既是如此,”不二再次抬眼望他,冰蓝的眸沉静无波:“虽然对不住,原来我一直没能弄清楚陛下的初衷,但仍然,请陛下恩准草民,离开皇城——请您,还给我一直想要的罢。”
   “你想要的?什么?”
    下堂之人再次微微牵起了嘴角,看起来有些苦涩,他轻声道:“自、在。”


    与一年前幽竹园光景极像,日暮的暖橙色既释放着最后的温暖也驱赶着最后的温暖。不二的声音缥缈,在迈出红槛前背对着他的身影,与手塚那日离开时的背影重叠着,就那么离开了。唯一不同的是,不二没有忘记停下脚步留给他最后一句话。就像诉说着,此生不见。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原来幸村你需要的,并非我,并非二皇子,并非柳先生赤也或者任何人。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只是想要,这一座空荡荡,冷冰冰的的金銮宝殿——和那一座,同样是空荡荡冷冰冰的、金漆、御座。”
   “原来是我一直都弄错了。”即使他侧着脸,逆光里也完全看不到任何表情。

   “谢陛下恩典。”
    他没有伸出手去,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更来不及说些什么。一直以来他真正想留住的,从未留住过。只有金銮殿中穿梭迂回的风,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孤独,盘踞笼罩,无处可逃。
    殿门缓缓地在他眼前关闭,天黑了。

   
    停了手中的笔架在磨盘,他靠进椅背抬手压压眉心,这才觉察到营中出奇得静。抬头看看帐外天色,已近申时,知道将士们都出去巡视了,他阖上眼稍作休息。一年时间不长不短,从长安城回来半途就遇见了正打算前去解救他的父亲的旧部们。为了安抚他们又花了些时日,结果最后也没能拗过他们的好意,还是将他们留了下来,最终收归到自己麾下。现在整个东屏山营地的驻军总算勉强到了八千人马,并且似乎因为上次他们将敌方的三千俘虏放归一事,最近两国边境居然十分太平。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坐起来睁开眼看向右手方位。
    长案的木架上青玉质地,柔和温润的箫管安安静静,底下许久没有被演奏过的名琴式微上,只有少许轻尘。父亲旧部大石将军的遗子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即便他没有吩咐过,那位叫秀一郎的年长他几岁的仕官,依旧保持着每日三扫洒的习惯。包括那琴那箫。
    其实他许久没有碰过。

    现在正是边塞的秋天,再过不久,铺天盖地的雪就会覆盖这片土地。然后经过一个比任何地方都要漫长的冬天,迎来阳春三月。
    阳春,白雪。一始,一终。
    等待的日子并没有诗人们所言的难耐急切,但他确实一直避免着陷入无止境的回忆中。于他而言,那是一种浪费光阴的表现。然而此刻记忆里的琴箫合奏却似乎有了生气般,清晰,并且执着地响在耳畔。每一个音色,都活灵活现,仿佛能看到谁的指尖跃动。
    他忽地回过神来。

    塞外的秋暮是除了雪景外最令人沉醉不能自拔的。尤其营地外高过三尺的长芒草,在这个时节就像秋日的化身。如果不是那个一身白衣长衫的身影站立其中,他甚至不会想要上前打扰。背对着他的身影正吹奏的似乎是西塞特有的木笛,从演奏者端着短笛的架势来看,他完全是将不同的乐器当作管箫来使用的。所以有些地方走了音,听起来荒腔走板。手塚不禁轻轻笑出来,止步在他身后一丈,唇角微微上扬地等着那人气急败坏地转身。
   “不许笑了!我第一次吹这个诶,能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好吗!”虽然带着些风尘仆仆的感觉,眉眼弯弯,眉心轻蹙的模样却一点也没有变。只不过一年而已,他们却再不是少年。手塚微微笑着接过了他作势打来的短笛,一手拨开了他鬓角散落的发,温声道:“你来了。”
    就是这样,听起来似乎不明不白,但他知道,唯有不二一定是清楚的。刚刚脱离了少年队伍的人转转眼睛努努嘴,一脸小心思,手塚不动声色地等着。
   “嗯,是啊。我,顺道过来看看老朋友。怎么样,是不是很够义气!”
   “然后呢。”
   “唔……然后,就是,”他咬了下嘴唇,那是有些局促的表现:“然后,我是来质问你的。”
   “嗯?问什么?”
    不二从箭袖中抽出一块绢帛,一手拉起上端,布条便竖着亮开来。上面遒劲有力的笔迹正是西湘湖畔手塚回对给他的——“情深意重”。不二一脸促狭地歪着头明知故问:“呐,你老实说,你这四个字到底是说谁的?”手塚没有理会他,径自执过他另一只手,将扣紧的五指一点点推开,然后将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的两片玉玦颠倒放好,残缺的两边按照纹理对齐,拼凑在一起。不二微微睁大了眼,兰色镶红的玉玦中心,隐隐以注行文阴刻着两个字“长生”。他抬起头看手塚,后者托握着他的手,轻声吟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一瞬间豁然开朗,来不及藏住快要溢于表面的情绪,他低下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手塚也随着低下头去看他,并不打算让他轻易躲过。别过头又转回来,左躲右闪,不二终还是拗不过地自己松了口:“好了好了!算我输了!我接就是了!”偷偷瞄一眼手塚,他微微低下头又立刻虚张声势地仰起头来:“我说就我说,谁怕谁啊!”
   “唔……那个……”完全避开了他的视线,不二侧着脸轻声道:“在天,愿作、比……”
    东屏山脚的河水,与山静静相拥着,悬于山巅的斜阳映红了天地万物,将两人身影拉长,交叠在一起。他与他置身在半人高的长茅草中,面对面交握的双手,未尽的古老的誓言,以吻封缄。
    大漠孤歌,长风日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1]

    愿长生不长恨,携手共与,玦而不离。



正文终

注[1]:乐天,《长恨歌》。
飞花一世一梦,自在千世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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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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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夤夜月 于 2013-9-20 18:00 编辑

转·风云变幻(上)
   
    先后收到传旨进宫是在“泮宫双璧”的名声传出去三个月之后的事了。正值早春,也就是贵族子弟们狩猎游原的时节,所以这一日泮宫里只有仍在守孝的手塚。园中白梅零落成泥,与之相应的,杏树枝桠上就从残雪中拱出一粒粒小小的花苞。人道是三月春风似剪如刀,不过正午时间里,阳光还是很好的,明媚耀眼。
    那人端坐在园中石桌前。透着青白盘曲的梅杏枝桠望去,一书,一人,再无其他。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不二站在廊桥上静静地看着那个素衣墨衫的人——手执书卷,心无旁骛,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偶有几不可见的细小变化,或思索,或了然,或不置可否,或有所质疑。然而更多的时候仍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背脊直挺好似石雕一般。只有搭在膝上的右手时不时抬起翻动书页,亦是简洁利落的——之后便又回去石雕的样子了。不二不禁轻笑出来,忙以手掩口,再抬眼望去,那人果然没有任何察觉似的。他撇撇嘴,稍嫌失落不甘。

    园中积雪消融,靛蓝的锦履踏在湿漉漉的青石上,颇有凉意。他刻意放轻了步子,又屏住气息向那人身后走去。好容易差一步之遥了,只要伸出手去便可触及——那人却忽然开了口。
   “不二。”一如寻常浅淡。
   正要恶作剧的人只好讪讪地把伸出的手收了回来负在背后:“呐,为什么是我?”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听到他的问话,手塚翻过一页书纸,没有应声。不二干脆抢一步站到他身边一手掩住他手中的书,有意挑衅道:“呐,手塚,我今天来也是请教你问题的,你敢不敢回答?”
    被盖住书的人只好抬起头看他,大概是被不二不甘心的表情逗到,他居然微微抿起了唇角。见不二一时怔愣住,手塚稍微别过脸轻咳了一声:“谁又惹着你了。”说罢将书自他掌心下解救出来,就又低了头去。不二见状不再客气地直接抬起双手将他的脸扳向他,逼问道:“呐呐,你方才是不是偷偷笑了!是不是是不是?”青蓝的眸中所透出的惊喜完全通过轻快急切的声音传达了出来,手塚柔和了神情暂时将书摊开在石桌上,抬手将他覆在脸上的手拉下来,轻轻收在手心里。
   “你不是来提问的?”
    就知道他不会承认!不二皱皱鼻子哼了一声没什么好气地答道:“是啦是啦,就是来问你问题的,不然手塚大公子哪有空理会我区区不二周助啊。”
   手塚颇为无奈地微微叹息一声将他拉近一点:“手很凉。”不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偏偏头发出一个有些疑惑的单音,就见手塚捧起他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心下一动,不二下意识地收紧了手心,随即便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为他捂着手,还不忘转头去看书的人,他微微低下了头。
   “天冷就不要来了,有什么问题问完快回府去。”不二猛地抬起头,面上还留着一丝薄红的玉面公子狠狠盯着那人的侧脸,简直不敢相信地负气道:“是是!敢问手塚大公子,知不知道‘十八口子’是指什么的!”与其说是疑问请教的语气不如说是嗔怒责问的语气,手塚有些莫名奇妙,但还是从书中抬起头颇为认真地思索起来。帮着掌中握着的冰凉双手做着摩擦生热的回暖动作,他低着眼完全没有觉察到不二越发郁卒的样子。直到冰凉的双手渐渐温热了,手塚正要放开他,不二却狠狠地捏了他掌心一下。待他抬眼去看,不二已
经是毫不掩饰地在生气了。手塚停下了原本要放开手的动作轻声问一句:“怎么了?”不二更加不可思议地拧起眉,很是怒其不争地念道:“你!你这人!果真就是个呆子!”
      “嗯?……不二,你在生气?”虽然贪恋着手心的温暖,不二却别过脸避重就轻地否认道:“我还犯不着和一个呆子生气!”心里嘀咕着某人真是呆得有够可以,手却完全不想收回来,本以为呆子至少会有点反应的,没想到那人紧接着说出来的话更是气得他快要七窍生烟。
   “午时之后会更冷,没事的话就回去罢。”
   “你就那么想我走么?”手塚抬起头。
    大约是他还没有听到过不二这么冷淡的说话方式,这样的他任谁也听得出是真的生气了。手塚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知道绝不能再重复之前的话了。默默思忖一下他松开他的手,合起了书卷又站起身理了理衣摆。
   “一起回去罢。”转个身就见不二微低着头不情不愿地掀眼瞪他,还重重地道:“手冷。”
    于是自然不过地牵起他的手,重新握在掌心。
   “走罢。”不二勉强轻哼一声算作应允了,手塚无奈摇摇头拉着他向外走去。

    墨白的衣摆随着步子轻轻泛起,青石阶上的积雪彻底融化了。瓦檐上干净的雪水淌落下来,就像水帘,滴滴串串,泠叮作响。不二抬起头。
    才不过翻了年头,面前的人又高了他寸许,现在他只到他肩线了,真是不甘心。不过——他回握了大他一号的手。太过耀眼的阳光和迎面而来凛冽的寒风都有人帮他挡了,不是也不错吗?他跟在他侧后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那手心传来的温暖已经愈来愈熟悉,他偷偷地笑了。
    两人一起安静地走过回廊,穿过主堂,来到前厅,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莫名地安心满足。
    如果不是内侍总管的李公公领了一队宫人出现在正门前,他几乎都要忘了,他们都有各自要做的事。
    金帛圣旨被拉展开,不二顿了一下收回了手随身旁的人一起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令大将军府手塚公子即刻进宫觐见。——手塚公子,请接旨罢。”谢恩接旨,又跟李公公道了谢,手塚看起来对此并不惊讶。不二由于时常入宫的关系,跟李总管很是熟络,自然免不了寒暄几句。岂料还未开口问及,倒是李公公先说道:“不二公子,九殿下也正寻您呢,这会儿传召书应该已经递到府上了哦。”李公公面目和善,看起来似乎对事之来由全不知情,即便如此不二还是弯起眉眼柔声试探道:“总管大人,可知殿下为何突然要召见不二呢?”
   李公公摇摇头道:“回公子,这个咱家可就不知了。去贵府上传召的乃是长乐宫的桂公公,咱们也是在宫门前遇见,才知道九殿下在找您的那。”
   “哦,是这样啊。那真是有劳公公了,不二这就回府去。”
   “您请着吧,”李公公点点头又转向手塚扬扬手:“那么手塚公子,车马还在门外候着呢。您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必了。李总管请。”
   “手塚公子请。”

   “手塚。”
    那人回过身,不二微微睁着眼,眉尖轻蹙。似乎为了让他安心,手塚淡淡点个头:“小心风凉,一会儿见。”不待他回复,那人已经提步离去。李总管笑着跟他欠个身,也带着人随后离开了。
    忽然间就空落了的院子,只听得到猎猎的风声,那人走在两队宫人的最前面,发髻上的银缨折射的光刺入他的眼,不二不由得上前几步,又缓缓停住。
    目送那人笔挺的身影消失在洞开的中门外,扑面的风便直直灌进来,灌了满怀的冰凉。那时他只是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然而顺着齿轮转动的命运,他和他,却又都只能如此。淡下眼,他握紧了自己的手。





转·风云变幻(中)

  “不二公子,这边请。”
  他笑著颔首道谢,侍女便转身离开了。
  由侍女领著直接来到亭台水榭环绕的乐延亭,这是即便在皇家内苑,也享有御园第一美誉的长乐宫内园。不二自然对园中四季的景色都深谙熟了,加之毫无赏游心境,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感知周围气息的动向上。
  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不知晓,在这种时候幸村明目张胆地召他入宫的意思。但是当再转过曲廊,呈在他眼前的景象还是著实令他惊怔了──难怪周围再没有旁人的气息。

  端坐在太乐池旁的第九皇子,一袭明兰色。没有任何皇家纹饰的织锦常服上,只有袖口对襟挖盘绣著几枝淡淡的白梅。未束发的幸村精市看起来静雅温和,一副兰绸九珠碧玺抹额堪堪拦住散下来的长发,半掩住了英狭的眉眼,也柔和了面上深深浅浅的笑意。只见他双手捧过另一人亲手递来的怀炉,抬首,低首。一起一落,一颦一笑,已是尽态极妍。
  不二蓦地停下脚步。
  让幸村露出这样笑容的人,正是身披金彩四爪翔龙缂丝黑麾的二皇子真田。从不二所在的方位看去,只看得到那位气势骇人的二皇子冷硬的侧脸。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麽,不二确实看到了真田不悦的神色,直到幸村将怀炉乖顺地揽在胸襟,他才算稍微缓和了神情,撩起麾裘重新坐在了与之面对的石凳上。
  一瞬间那个同样肃穆直挺的背影与另一人虚合了起来。不二忽然想到,不知他与那人每每如此对坐的时候,面上是怎样的神情──他与幸村时常被指神似,然而那人的身影与真田相形之下,就明显清瘦了些。不二淡淡笑笑,终於趋步向那边走去。

  “你输了半目哦。──若不是半途非要去取暖炉,说不定就不会输了呢。”幸村揶揄道,眉间却有小小的得意之色。真田淡淡应一声也不反驳:“早春多寒,我不在的时候,你更要留心。”幸村无可无不可地随意点个头,抬手揽袖,他一枚一枚地将余下的黑白子收拢到紫檀棋盒中。
  “为什麽非要你去呢?不明白父皇到底怎麽想的。”
  真田静静地看著他没有说话。棋盘上只剩了最後一枚白子时,幸村收回手微微偏著头沈吟了一下,轻声唤道:“呐,真田。”
  “嗯?”他抬起头。

  “你说,父皇会不会是打算让你去‘压制’将军府少主的呢?”幸村的表情看起来很淡,似乎有没有答案并不重要。不二却在一旁听得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他确认了腰间半片硬物,还好好地收在那里。
  真田摇摇头,声音深沈浑厚:“手塚已经拒绝了将那些大将军旧部收编己用。”
  “嗯?这样啊。──可是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什麽罢。”
  “那个手塚,我方才见了。——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哦,是麽。”
  “幸村。”听出他的不赞同,真田略有疑惑地问道:“你想说什麽?”
  幸村不紧不慢地收了最後一枚白子,抬起头扬起一个宽心的笑容:“既然你相信他,就没什麽好担心的了。”他迎视著他,眸光温柔婉转:“早些回来。”
  在不二看来,那时的真田确实是露出了可以称之为笑意的表情。虽然嘴角的弧度浅淡到几不可见,与他、或幸村的信手拈来却是截然不同。不二移开了眼。

  “那我走了。我不在的时候……”真田站起身。
  “是是,我知道啦。真田殿下何时变这麽罗嗦了,会被三军笑话哦。”
  “……幸村。不要加敬语。”
  静如幽兰的人偏过头笑著回道:“你明知我是故意的还一定要纠正我吗?好啦,我会保重自己的。”说完扶著石案也站起来,又向前走了两步。两人的身长也是差了寸许,看起来却很合衬。幸村微微仰著脸庞轻声道:“你也要,好好地回来。我相信你。”蓝紫色明亮的眸光清澈透明,任谁见了也会沉湎于其中。
  不二停在不很远处,看著向来强势的真田伸出手为他紧了紧紫貂狐裘,又慎重地约定了最晚回城的日子,这才点点头转身离开。与不二错身而过的时候,不二循例低著头欠身见礼:“二殿下金安。”看到他丝毫不讶异的真田微侧过脸扫一眼侧後方的幸村,点个头算作回礼,随即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一个字也没有说。不二垂著眼慢慢直起身。

  待到真田的气息远了,不二才轻轻吁出一口气,一抬眼就撞上对面幸村似笑非笑的神情。仿若已经换了一个人的他端坐在那里,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微微一怔,不二弯起眉眼,牵起嘴角提步上前。
  “怎麽突然大张旗鼓地召见我?”他撩起衣摆坐下。
  “理由的话,”幸村掀眸看他:“方才不是都听到了?”幸村仍似笑著,比之与真田一起的笑容,却明显锋利充满逼迫感。其实他鲜少会这麽开门见山迫不及待的,不二也无心周旋,便顺著他的意,褪去了一贯示人的笑容。
  偌大的园子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任何人的气息,一阵料峭的寒风袭来,幸村微微揽紧了怀中的暖炉,一手理下被风掀起的发丝,他闭著眼似乎正沈醉於风中。这是他比较放松的时候,不二知道的。没有温柔却充满心机无孔不入的算计,也没有拒绝一切的不信任感。正因为这园中只剩了他不二周助──这份绝对的特殊偏信,曾一度令他不停地暗示著自己,不能辜负。并且他也真的那样做了。
  然而如今,想到那人也将要远走,他收紧了手心,睁开眼直面对坐的人。
  “殿下。”
  幸村微微眯起了眼,嘴角的弧度也归於平直。不二避开了他的眼芒。

  “把他们两人都支开,是决定了,先对付五皇子殿下麽。”
  怯春寒,春却寒。且来知影残。


  终是没能在宫中遇见。不二一个人走在街上,已是月映中天的时辰。若是暑中,这时辰长安大街上夹道两旁,尽是些灯笼小摊,很是热闹的。年幼时候和裕太,由美姐时常从家里偷跑出来,就为参加这里的夜市。姐弟三人游鱼一般地穿梭於人流中,偶尔和姐姐一起逗弄最小的幼弟。有一次假装走失,然後躲在面具摊後面观察裕太著急的样子,姐弟两人就偷偷笑。後来当然免不了要买些小东西哄他作赔的,还记得那晚裕太拿到孙悟空的面具时,别扭著却又欣喜得不行的表情──真的很有意思。不二轻轻笑了,几个短衣行人揣著袖子匆匆而过,不小心碰到他,他在街心停下了步子。
  街边空荡荡的货架上飞落了几片枯叶,和那些行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就这麽过去了。
  像年少时候的无忧无虑,就这麽过去。
  他睁开眼睛,仰起头。
  星辰满天。
  似乎越是寒冷的夜里星光就越是璀璨明亮。没来由地想起了某个人坚定深邃的眼,就像深邃的夜空──明亮得指引而前,永无止境。他想,一定是那光芒太耀眼,所以才无法直视呢?眨动有些酸涩的眼。
  然後。
  然後不期而遇地,就这麽撞进了真正的星辰里。

  他在那里。
  


转·风云变幻(中下)
   
  “原来你也是会来酒楼这种地方的啊。”
  上了二楼便径直向那人所在的方位走去。方桌上一坛酒还未掀盖,一把酒壶,两只酒杯,三五小菜,连温酒的器皿都备好了。不二祛摆落座,看著对面的人分别为两人斟了酒,笑道:“莫不是特地在此等我的?”那人看他一眼没有答话,又将一双木箸递予他。
  不在意地笑笑,不二放下木箸端起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酒呐。”一杯下去身体里便升起一股热辣的暖意,他抿抿嘴随意道:“说起来还不知道你的酒量如何呢。”
  一年的相处下来几乎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提到手塚国光就是用“十全十美”来形容。诸如相貌学识,家世品行,又如琴棋书画射御书数,听到他样样得心应手反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的──除了那张俊脸上实在不易亲近的单一表情。不二忍不住笑出来,自然而然换来那人一个无奈干脆不予理会的眼神。不二也不理睬他径自笑得满足。
  想他二人被称为“泮宫双壁”已经很久,时常形影相依自是被外人当作是知己至交,相见恨晚。不二自己也认为能够与手塚如此亲近的,大概也不能再作他想。然而此刻才发现,出了泮宫,他竟什麽也不了解──关於他的。
  阑干外挑檐上吊著的朱砂灯笼微微晃著,夜有些深了,酒肆里已经没有多少客人。他们所在的位子很安静,偏头抬眼可见满天星斗繁耀。他转回头,迎上对面人的眼。
  依然是与在酒楼下看到他时,一样耀过繁星的眼。不二微微低下头牵起嘴角,白瓷酒杯握在手心仿若漫不经心地把玩著。
  “……什麽时候,走?”他抬起头问。
  手塚端起酒杯跟他示意,饮尽之前淡道:“三日後。”
  一杯尽,不二沈默著为两人添了酒,也端起杯子:“我猜你也没有时间再让我和你来个送别宴了。不如就借你的酒提前祝你──祝──”手顿在半空,他慢慢睁开了眼,竟不知要怎麽说下去。
  对坐之人依然镇定平静,坚如磐石,直视著他的眼也依然清冷深邃,不著痕迹。不二动动嘴角,只得偏头笑笑:“下次再一次、一起喝酒罢。”
  “不二。”
  适时地阻止了他端起酒杯的动作,即便他不说,他也已经了然於心。不二不再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他睁开双眼直视他,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我帮不了你。”
  “没关系。”
  “我有关系。”
  短暂的沈默。
  “不二。”手中的酒杯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不二看一眼阑干外,拧著眉心转回头:“手塚,我──”
  “我知道。”
  他笑笑摇头:“你怎麽可能知道?怎麽可能知道。我──”
  “我知道。”不二露出了一脸不解的表情。手塚将他手中的酒杯取过,微微舒了一口气,他温声补充:“就算不是长安城,”他看著他,“再一次喝酒,又未尝不可。”
  难掩的惊讶神色显露在脸上,不二难以置信地眯起了眼睛:“你,算到我要做什麽了?”
  手塚淡淡啜一口酒水应声:“世事万物,虽变幻莫测,却总有迹可循。”意有所指地看不二一眼,他继续道:“不二府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想想也是,本当如此。怎麽忘了这人可是能问鼎长安城的手塚国光啊。不二轻哼一声别开眼:“竟然连你也知道裕太的事麽。”手塚颔首,稍作斟酌淡道:“你不惜与他反目,也要阻止他踏入仕途。足以窥见一切。”
  他不相信手塚没有听出他并不想提及这件事。然而即便他根本就很清楚却仍能如此──以平的淡的语调作静水,婉转流深,直达心底。
  就连打小一起长大、疼爱到大的弟弟都不能明了的用心,竟被他这样浅淡的三言两语轻易道破了,他怎麽能不百感交集。隔著满桌酒菜静静望著他,望进那双深邃不见底却又镇定自若的眼瞳,不二终於破悲而喜地接过了他重新递来的酒杯。
  “呐,你知道吗。”他斜著眼睛看他,摆出一半正经的脸孔:“你真的很可怕。”
  对座的人不置可否。
  “可能的话,绝对不想和你成为敌人呢。”
  “可以是对手。”
  不二并不感到惊讶,心情轻松了一点,他现在只听到自己的肚子乐此不疲地唱著空城计。与幸村的对谈实在令人感到疲惫,一旦放松下来就不想再去理会了,至少给他一个暂时罢。毫不客气地拿起木箸,他一边夹菜一边瞥了对面人一眼,有些挑衅道:“看来你很想和我做对手嘛。”
  “你也是。”
  “唔……连这个都被你发现了。呐,你怎麽知道的?”互斟互饮。
  “骑术考试。”不二睁大了眼:“你那麽早就知道了?”
  “你有掩饰吗。”十分肯定的语气,不二一时语塞。不管是文斗武斗,还是期考时的琴箫合奏,他始终紧随其後。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才是正如菊丸所说,根本不想和这人相差太远──就算是故意的也不行。
  这是为什麽呢。
  在微黄的烛光下举杯共饮,觥筹交错中他打量即将分别陌路的人,不著痕迹地淡下眼。


  “不二,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  
  “……”

  他那时看著幸村的眼,也是没能说出一个字。至而今金蝉脱壳的忍足问他,为何偏偏就投诚於幸村,不二亦是保持了沈默。对於他的此种反应,发问的人倒是毫不在意。一甩手将蓝布包袱跨在肩上,忍足戏谑道:“你不说话,并非不愿说,怕只是因为、你早已动摇罢。”
  即将迎来拂晓的羊肠小道上,春日料峭的寒风中,一身素衣粗衫的不二和一身墨蓝长衫的忍足第一次正面对峙。即便是逃亡也是一副不紧不慢吊儿郎当样的忍足侑士,不二是第一次领教他的厉害。同样被称为天才,他想,他其实并没有忍足来的洒脱惬意,收放自如。什麽皇位天下,地位头衔,锦衣玉食,深宫佳丽──虽然他尚未纳妃,但是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就这麽挥挥手便能舍弃的忍足,他也许确实是、有那麽一点点、一点点羡慕的。
  手塚走的当日司天监便急报说卦象显示宫中将降火劫,整个宫廷都为之震颤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在二皇子初初离宫的当下,这样的巧合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一点。以深谋远虑著称的第五皇子,怎可能闻不出阴谋的味道。但是忍足在并不弱势的形势里,选择的却是将计就计。是日夜,也就是方才渡过的夜晚,第五皇子的寝宫长景宫便应了劫难。
  而此刻,一手编排这出戏的人正带著一脸别有深意的笑斜睨著他。
  他说。
  “不二,你与我,其实是一样的人。”




转·风云变幻(下)

    晓光破云而出,最后一线夜色化尽的时候,不二缓缓的掀起眼帘盯紧了对面那张含笑带嘲的脸。忍足的嘲笑毫不掩饰做作,甚至让人生不起气来。但是却扎扎实实地令他感到不悦——隐隐有种被识破了的感觉。只见他斜勾起嘴角一笑,抬起头望向东面朝霞满布的天际,平和地说道:“其实没什么好诧异,也没什么好怀疑的。离开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雏鸟之成,莫非苍穹,”他半转个身看向他,“只需要一个契机,一定会振翅而飞。”
   “你的意思是,不会有任何留恋吗。”显然不二对于他的这番说辞并不认同,忍足却只是哈哈笑笑随即摇头:“不二你真不适合做英雄!”
   “我也没有那个兴趣。”
    忍足哼笑一声不痛不痒地道:“那是因为你遇见了我四哥。”
    见不二怔住,他摆摆手继续道:“罢了罢了。虽说你原本也对迂腐之士嗤之以鼻,怕是自己根本没想过会遇到那样一个、真正愿为天下,为所谓苍生,止干戈,舍一切的人罢。
  “说实话,最初那一次,连我都不能相信。”敛了笑意,忍足的神情像是在追思,追思中也是仍在衡量的样子。他并不介意透露给不二关于那人真正的身份,他亦知晓。或者说他想表达的根本就是,对于不二与幸村所掌握的事,他忍足侑士绝无可能被蒙在鼓里。仅只是这份嚣张不羁的自信,也不是幸村能放心的对象罢。
    不二眯起眼睛,稳稳地上前一步。
   “唉唉,把你的流光收起来,我这么说可是为你好哦。我那位无意皇位的四哥,若知道你为他杀了人——而且还是他的兄弟,恐怕是会难过的。”
    对他的挑衅不置一词,不二眉间一动,微微收紧了手心,还是一步步逼近向前。忍足渐渐敛了笑意,一双风流的眼也慢慢露出精深的算计的光芒。

    仿佛一触即发的态势中,名为流光的匕首从皮套中露出一小节明晃晃的光。忍足正过身面对他:“我说啊,”他歪着头也眯起眼睛:“你难道是那种、可以随便为什么人死掉的类型么?”不二停在了与他触手可及的一步之遥,没有答话。忍足的表情已然开始由认真向不满转变了,想来好歹贵为皇子,恐怕还没有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不放在眼里过。他沉下声继续道:“不二,这是我给同为天才的你唯一一个忠告。
   “在父皇放我走,又默认了我那九弟的现下。你若要反,则当机立断地反。若仍是举棋不定,”他难得露出了狠厉的表情继续道:“不只是你,你关心的所有人,都将会、死于非命。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四、哥。”
   
    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三个字,虽然从不二的表情看不出什么风浪,忍足却露出了十拿九稳的神色。不那么友善地邪邪一笑,他转过身,动作潇洒利落。
   “多谢相送了——虽然是借了我四哥的薄面。”迎着霞光走的人毫不迟疑,背对着他摆摆手,他半侧过脸笑:“总有一天你会像如今的我一样,不得不做出二选一的抉择。你会选哪边呢?我很期待啊。——后会有期咯。”
      
    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黎明中,不二收好袖口的流光,习惯性地用手肘贴近腰侧。依然是那半片薄凉,此时此刻,比起薄凉,他又深刻地感到了其它的一些东西。
    很重。
    除了沉重,再说不出什么。他转过身。
    就在这一个转身之间,同样凉薄的一袭明蓝色几乎贴在他眼前,寒意侵袭。
    幸村正背着身等他。

   “送他走了?”没有情绪的声音。
    不二缓缓沉下一口气,淡下眼维持着半步其后的距离轻应一声,语调波澜不兴。幸村缓缓回过身。
    在很长的一阵沉默后不二抬起眼正视他,映在眼中的幸村隐匿了所有的气息和表情。一瞬间不二收紧了手肘,幸村却忽然露出了温柔和煦的笑容,看起来干净明朗。
   “辛苦你了,不二。你做的很好了,不要想太多。”他的手落在他肩上:“我让御膳房备了你爱吃的,我们这就回去罢。”他转过身。
   
   “……你,不派人去追他?”不二没有动作,两人拉开的距离不过五步,从中而过的风呼啸不止,掀翻的袂裾摆打在身上,有轻微疼痛的感觉。
    幸村半侧过身笑道:“我知道他无心与我争,”也许没有对手,忍足也就顺势接了那个位子,但若是可能两败俱伤——这种劳心劳力的事,他是不会做的。“也知道,”他回过头不再看他:“你一定会放他走。”

   “……你……”
   “嗯?”再次面对那张笑得干净温和的脸,不二心中一紧,眉心微蹙歉然道:“抱歉,殿下。我想与其打一场没有把握的仗,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给他——所以就让他走了。”
    没有忽略幸村眼中一闪而逝的锐利,不二笑得虚心诚意,幸村也就象征性地安慰两句,表示并不计较。他跟在幸村身后离开,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幸村的步子很稳,比他的还稳上许多。他想起年少些的时候幸村拉着他的手一起登上城楼的事,想到方才那一眼幸村所露出的杀意,想起他将那半片玉玦交给他时所说的话。
   “若这江山负我,我定是要翻覆天地的。”

   “不二,我只信你一人。
   “普天之下,幸村精市,只信你一人。”
   
     他别开眼。

    史载:天宝四十年春,天降火劫,太宗五子安成王殁[1]于长景宫。帝甚哀,朝议每露疲态,力难从心。遂下诏次子回都,有退位意。
    时年谷雨,安阳王摄政,陆月因近侍行巫蛊被禁曲台。
    次日,皇九子,即后世英宗摄政。

                                                      
注:[1]殁,多指死于非命。
飞花一世一梦,自在千世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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