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F]清明 . 满庭芳(修改稿)

本帖最后由 印象 于 2010-7-22 10:32 编辑

清明·满庭芳


    扬州,烟花三月。
    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这一日,依旧是细雨霏霏,薄烟轻笼湖上。
    紫竹骨纸伞下,男子的衣角教飘上的雨丝略略濡湿了,点点水晕开的深色。风一吹,更有细密的凉意侵上执伞手背。冷冷的脸上细长清眉微皱,却仍是不理会的走去。
    “这不是手冢先生么?”身后传来女子清碎的声音。
    男子回转身,脸上依然平静,看不出表情。
    说话的女子一袭白素衣裳牵着个十一二岁孩子的手赶了上来。那孩子也是一身的素衣。女子敛袂施了一礼,将绢伞微微抬高了些,露出双瞳微红,眼角犹有隐约泪痕。
    “这孩子父亲的丧事这两天大致都办完了,剩下的家里的亲戚也会帮着的,”女子垂目低声说道,素白衣襟不自觉的轻微颤抖。身边的孩子乌黑的眼眸也暗了一暗。
    “……大约清明过后,这孩子就能回书院听先生讲课了……”
    他微微颔首。
    “刚从郊外回来,让您看到这样子,真是见笑了。”女子离开前又施了一礼。

    到清明了啊……
    他扬起脸。淡水墨似的水云,薄薄的洇在天上,浅含水气的斜风轻润,时时挟了些飞白软絮拂过,有的便粘着深蓝的衣衫,走得好些步才依依的飘落。
    清明天气,路上行人欲断魂。
    许多人家一早都去了城外扫墓祭祀,又逢着是细雨,繁华的扬州城里一时也冷清了,长堤萧索,柳丝自摇,远处二十四桥上,也只疏疏零零的几个人。
    他沿着长堤又走了一阵,近重檐亭的地方转折了下去,在那间药堂前收起了伞。
    走进药堂,隐隐药草温香朦胧飘。里面黑漆柜台后的水色青衫人正拿着张纸与一个老者说话,抬头见了他,眉梢吊起来,方要开口,却听他沉声说道:“我不急,你且忙去。”
    冰蓝色眼眸凝看他一瞬,那人微微一笑,复又低下头端详手中药方,真个去认真做事了。

    他踱到门边槛前,暂且负手观雨。
    檐外雨丝细细,更有雨水顺着碧瓦潺潺而下,浮生亦如水样流,晃眼便是距那时快月半了……


    月半前,正是轻暖点破残寒时候。
    那一日下了学,学生散尽,手冢收拾起书卷纸张,走出书院。未行得几步,正遇上了住书院隔墙的医生大石匆匆而来。他停下,“何事?”大石眉宇间透忧色,道:“城北的真田府上要我去一趟,来回怕是赶不急,手冢兄一阵可否帮我去抓些药?”
    他点头应允,虽无话,自有安定人心之力。大石看着他暗色沉定的眼眸,心里也减了些急乱。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白纸,“药方写在上面了,就去长堤下边的那间药堂吧,重檐亭底的街上,近便些。”他接过那张薄纸。跟着大石的药童菊丸英二,病重已三个月有余了。他平日的药算不得十分珍贵,但于一个普通医生来说,单坐堂看诊已是难于维持。眼见积蓄渐罄,大石虽放心不下,也只能应下扬州城各处的人家,上门看诊。任是如此,得回的银子,扣去素常柴米,也仅够三四天的药钱。其中辛苦,手冢知道。
    雨初收,青石板路上犹有浅淡水痕,循着长堤烟波走去,不远就遥遥看到重檐亭的飞檐坠风铃。那药铺并不难找。
    药铺外面看也不甚大,却自有一种古朴清约味道。檐下方正的匾额上“草木堂”三字秀逸洒脱。门边几盆翠色植物叶片舒展,四围竹制柜架上整整齐齐贴着淡色的药名笺条,剩的空墙上并不似寻常店铺贴些书迹工笔,一卷字画不挂,留帘外日光投白影。黑漆木台后,立着一个年轻男子。
    那人身材并不甚高,一身淡青色衣衫,冰蓝色眼眸澄澈,清雅若柳。
    手冢递过药方,那青衫人浅笑着接过,只看一眼便走到药柜前一一拣了那许多味药来,身形轻灵流畅,无半点凝滞思索,显然是熟知药性。那人称好药,又自木台上拿过纸笔,将方子又抄了一遍在纸上,再用那纸包起药材。最后贴上药堂笺子:草木堂·不二周助。
    手腕轻动,一行淡墨小楷,字迹秀逸却不失挺拔。

    大半个月下来,大石忙于出诊,竟都是拜托了他去取药。逢了他来,趁拣药包裹的空,不二常随口说笑,言语潇洒清隽,口角边浅笑浮动。手冢素不多话,却也淡淡应几句。
    手冢来草木堂里,也时常遇上人多时候,等待中便静静看那人如何行事。任人再多,忙起来那人依旧是温润淡然,平和自若。不二不单卖药,也与人把脉看病。虽不称坐堂医生,手冢于旁边观察,医术却极是精湛。


    又一日,手冢如常来到,将折好的药方放在木台上。不二亦是笑着打开。
    然而,秀雅眉间难以察觉的微蹙了一下。
    他皱眉道:“已经病入膏肓了么?”
    不二一惊,抬起一双眼:“手冢也懂医药?”
    自是不通岐黄之术,只是见那人面上瞬间滑过数种神情,先是疑惑,凝神细思,转而了然,后更生哀怜,终归于平淡。
    冰蓝色眼眸认真的看着他,“如此的话……其实,这新方子于病是半分效力也无的。
    “然而这几味药煎出来,气息味道却与先前的无异。”不二放下药方,“不过要让汤药与旧时口感一般而无害无毒,较另开一贴药却是难上十倍。能开出这方子,真是难为他了。”细长手指拈过笔,又准备抄写药方,说的轻描淡写。
    清峻脸上霜一般的冷,“即是不顾病者性命么?”
    那人也不抬头,竟无一丝沉思犹豫,“手冢便是去问金陵的神算医师乾贞治那病者性命,告诉的怕也只差在是三月还是百日啊。先前那药,虽有医治效力,却也毒性甚强,想那病人,如今已是近形削骨立了吧?这药方无医治之力,然有将养之效,病人也可少受些苦楚。”
    “这与杀人何异?”嗓音冷冽,如寒冰相击。
    不二淡淡道:“为医者,仁心仁术。须有救人之仁,亦须有杀人之仁。手冢为教馆先生,博览群书,自是读过古乐府中《薤露》《蒿里》二篇,又知白乐天有‘人生如石火’句。人命奄忽,如击石之火、薤上之露,又何苦为了强留多瞬间,而让病者痛苦莫名?医者非单单为治愈人,更是让病者安然去死。”(1)
    这话听来骇然,任人皆是无可接受这等淡漠性命的话,然而,却是句句在理。手冢一时竟无言反驳。
    不二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又蘸了些墨,扶过纸,继续写字。

    此时正值晌午,堂中无闲人,两人相对,空寂无音。

    久久,听得手冢开口,沉定凝重:
    “浮生若梦,一身如寄,于是人知必有死,于是人可不畏死。然而,既知苦短,更争朝夕;以有穷身,求尽无穷事。于是虽不畏而不肯就之。”
    小儿无知,不惧死;及长大,多见亲朋继离,故而延医求药,是为畏死。于是医者以针石汤药定其心,使其能平静就死。然而,若有知死而不畏、却不肯就死者,医当何为?

    笔微颤,墨在白纸洇了重重一滩。不二抬起头,清清楚楚的看着他。
    无怨,无怒,深琥珀色眼中眸光深邃,不屈。
    慢慢的,不二口角边浮起了一丝极浅极淡的笑。

    手冢与他相处时日不算极短,也不是没看他笑过,相反,那人是极爱笑的,唇边常浅浅勾着温润弧度。然而笑影之后,无人能看透。
    只是这一笑,却是没有一丝的掩饰闪避。
    他自是不知,若是不二多年好友如迹部、佐伯见了,必然大为惊诧,平日里便是他们,也不曾看过他如此水洗般清明的笑的。


    “那就拜托多陪英二一阵了。”大石将药碗放在床边桌上,站起身说道。不二笑着点一点头,手冢也微微颔首。“我还得去城西一趟……”
    半躺在床上的橘发少年菊丸虽是病中,却并不愁容暗淡,一双眼睛灵动之极,见了不二更是一脸兴奋。大石走出门去,旁边手冢不语,只将煎好的药推近了些。菊丸直直盯着桌上那碗深黑的药半天,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端起来一口气喝下。
    放下药碗,弄了个鬼脸:“苦得要命!真想偷偷倒掉……”
    不二戏谑的挑了挑左眉。菊丸见了,忙将已细得不成样子的手胡乱摆了摆,道:“哎呀,不会的啦不会的啦……我还想活啊,不敢不喝……”装了个无可奈何被迫忍受的样子。
    “如果我死了,大概大石会很伤心的吧。”


    隔日,手冢进了药堂,黑漆木台上已放着一个小小纸包。那人悠悠道:“……我颇是好奇何谓不惧死而又不肯死,于是便让我看看吧。”
    他伸手接过,深深看他一眼。那人清澈眼眸含笑,袖口衣间,隐约淡淡恍若药草清香。药堂不大,又兼了几盆碧叶纤草,竟是满庭皆芳。


    烟雨和风中,偶尔来往的行人皆是衣裾浅扬,更有少女在伞下轻轻唱着小调。他静静望着,不知何时那人已立了在身畔,似笑还非笑。
    他也不回头,便这么平平说道:“菊丸的病今日又有些起色,多谢了。”不二笑笑,“是他不肯死,我也只好拉一把了。”
    “来时路上见了一个学生和他母亲,说是丧事完了就快回书院……”
    不二听了,良久,轻声说:“这样啊……”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知生,方能知死……”
    “反过来,亦是知有死,才知有生吧。”
    “正是……”
    相照。两人皆不再言,静静观雨。门前又几个执伞少女经过,清脆娇笑声中依稀听得吴侬软语唱的是“池塘生春草”

    不二忽然转过头,“喝茶么?”
    手冢微微一怔。
    “新火后的第一次茶呢。”(2)
    “……好。”


    无色清水,润绿细叶,接触的刹那淡淡馨香暗浮,水流叶转,有如清风皓月,细致白瓷中一痕碧水清明。
    细长的玉色手指将其中一盏推过来。
    “呐,手冢……”

    水上轻雾淡生。
    两盏茶,氤氲起一辈子的清馨。



[注1] 《薤露》《蒿里》两篇均是古时丧歌,归在乐府的《相和歌辞》中,本是相连的一篇,后人分开上下两曲。
      《薤露》全文: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全文: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关于“石中火”的说法,古乐府中有“凿石见火能几时”,白居易《对酒》也有“石火光中寄此身”,意为人生如燧石相击产生的火一样短暂。

[注2] 古时旧俗,寒食在清明前一日或几日,说法不一,当此节,禁火,食冷食。而寒食过后,第一次举火,称为新火。

初稿于2005年4月,修改稿于2008年5月

好喜欢这样的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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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喜欢这篇啊。。。。若有知死而不畏、却不肯就死者,医当何为?
对于不甘就死者,医者亦须有不甘之心。。。点一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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