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藏不二/塚不二]睁眼看,闭眼爱(0414白石生快更新至完结)

本帖最后由 pit_chan 于 2013-4-14 03:11 编辑

最早用的是"睁一只眼看,闭一只眼爱",取自一个关于摄影的冷笑话,但始终作为标题,还是睽异了,所以换成本题,说明.

[白不二/冢不二]睁眼看,闭眼爱

我一直明白在睁开眼之前应该先闭上。——Sarah Moon,著名女摄影师
   
开课头一天,白石藏之介接到中心负责人千岁千里的电话,他预定好的课程模特儿离奇得了腮腺炎,向学院请了三周的假。
“我知道白石你并不挑剔模特的长相,但毕竟腮腺炎会传染,”千岁每到理屈时反而格外以理服人,“一个肿成猪头脸的模特或许会成为传说,但一教室猪头脸的教员和学生只会让我们学院成为笑柄。”
“那是你的事,”白石回答的心平气和,“我已经按照规定填妥了所有那些无聊的表格,所以我不介意千岁主任你本人明天出现在我的写生课上,正好可以把由迹部教授开创的传说变成我院光辉的传统。”   
千岁在电话里干笑两声。   

迹部景吾是学院主赞助人石神井力排众议从欧洲千恩万请搬回的所谓青年画家,作为油画系有史以来最年轻以及最富争议的系副主任,其华丽诡谲的画风和张扬不羁的个性,即使在怪咖横行的美术界内都堪称别开生面独具一格。网络上人气颇高的艺术评论家,本院艺术史系副教授忍足侑士曾微妙地评价,“(迹部君)这些趾高气扬的作品离矫揉造作只差危险的一步,还好他只是倾到了过多的颜料,而不是过多的家当。”普遍认为这暗讽了迹部大少爷的身份——出生显贵在这个圈子里是另一种天生不良。
迹部后来在自己的课堂上作如此回应,“本大爷没时间浪费在大多数人身上,所以天分不够但还有些敏感度的,插画设计系报名办公室在B栋二楼;没天分没感度但够勤奋,艺术品修复专业仍有空缺;如果一无所长,各位还可以去选艺术史,毕竟只要有张嘴就能当评论家了。”

正是这位迹部教授不久前因不满教学模特儿迟迟进不了状态大发雷霆,索性甩脱一身意大利顶级定制男装,乃至那条足以令全班学生见识膜拜的新款限量版PERLA低腰黑色小内裤,“趾高气扬”地站到模特台上。在迹部教授华丽完美的裸体,以及高傲犀利评语的双重压力下,全班学生就跟失心疯般哆哆缩缩上完整堂课,竟然没有一个人记得拿手机偷拍下当时的场景。事后沸腾如精神病院的网络跟贴以光速流窜,引发外界轩然大波,而迹部教授的评论竟然是,“无论从技法还是表现力,让本大爷很失望”。而本校另一位素来从容行走于舆论风头浪尖的忍足副教授在认真看完那批学生习作后,倒留有几分宽容,“令人失望之余,不无可取之处。”

千岁千里当然不打算效法迹部教授,但最受学生欢迎的素描写生老师白石藏之介对于模特从业经验的挑剔,和他对模特外型的毫不在意一样尽人皆知。“藏之介,你很清楚眼下是模特儿供应最紧张的时期,如果他只是怀了孕什么的都好说,但是腮腺炎真的很麻烦。我保证帮你选的是这批新人里最好的一个,你就试用他一堂课,不满意你就退货,下周的课实在不行,我自掏腰包从幸村那里帮你请一个专业的。”
相识多年,白石很清楚自掏腰包对于千岁而言已经是多么痛苦的自我牺牲,因而值得无比期待,他考虑了片刻,“好吧,一堂课,我先看看。”

不用新手是白石选择模特的唯一原则,除此之外,他对年龄、性别、长相、体型都异常宽容,“我只希望我的模特在教室里呈现最真实自然的身体状况,而这一点恰恰是最难的。”和朋友聊天时,白石曾经这样说。人类身处同类的视线焦点,都会下意识地掩藏或者表现。“所以我只用那些长期从事模特工作的人,就算不更自然,他们也更习惯于被注视。”  

开课当天,白石比平时略提前到教室,大致盘算着,如果新来的模特迟到了,他是否可以直接辞退,幸村手上的孩子也很紧俏,早点预订总是好的,随便让学生们画点什么把第一次课打发过去应该很轻松。
三三两两学生们陆续到了,有好些是白石带过启蒙的老学生,也有些陌生的青涩脸孔,白石很和气地挑出一两个进行些无关痛痒的课前交流。
还差5分钟时进来一个年轻男孩子,第一眼白石还以为是班上的学生,就见他环视教室后准确朝白石走过来,笑容淡淡的,“白石老师,我是不二周助,你的新模特,请多指教。”
  
白石有一点吃惊,老实说,在他的课程上作模特,这个男孩未免清秀好看得没有必要。白石所选的教学模特,无论男女外貌都很一般,但有比较典型的性别特征,比如男模特会有粗犷鲜明的骨骼轮廓。而这个不二五官太细致,个子偏瘦偏小,倒有些时下风尚杂志上中性美少年的调调。千岁很清楚用所谓美人模特讨好不了白石,那他推荐这又算什么意思?   
虽然诸多腹诽,白石表现仍然客气而友善,“你去准备一下,很快开始上课。”
新手模特不二倒也没有紧张或扭捏,“需要全脱么?”
“今天的课程不用,”白石考虑片刻,这种异常的从容,倒有些值得尝试的存在,“你先去准备室休息,我叫你的时候再出来……”仔细观察不二的身型,“把上衣脱掉,找个绑头发的东西,把刘海梳上去,露出额头。”   
不二很认真地听完他的指示,也不多话,转身进了休息室。

白石花了半个多小时做常规教学沟通,然后去叫不二。一敲门,人就出来了,一瞬间白石似乎觉得被晃了一下眼,不二已经脱掉上衣,虽然长相清秀,体型却不孱弱,从颈到肩到胸到腹部的线条紧实而有力,原本白石就觉得他偏白,裸出上身后更让人感叹肤色好得过份,些微可以看出点熊猫臂,应该是持续户外活动造成。因为腰线还如少年般紧致,脱掉上衣后,休闲裤就显得宽松,象是挂在腰骨上。他不知从哪里找了条皮筋,就那么把刘海抓上去随意地一绑。
“需要什么姿势?”不二看着白石问,白石满意地注意到明净的额头下眼眸的颜色很淡很定。
白石退两步,站到更靠近学生中心的位置,“靠在台子上,看窗外,按你觉得最舒服的姿势。"  
“看窗外是吧。”不二重复了一遍,走过去,靠上,望向窗外。
白石楞了几秒钟,笑了,转向学生,“现在光线很好,抓紧时间开始动手。”  
——千岁这次又不用破费了。


2   

“技法上完美无缺是白石唯一也是致命的缺陷,这让他的作品令人惊叹,却不值得回味。”和白石私交甚好的忍足曾经评价,“……不过我会建议每个学生至少要选一门白石的课,就象圣经,太正确,所以无聊,但不可获缺。”
白石倒不在意他人对他艺术功底的评价,安闲自在地享受日常教学。他是多个专业好几门通用基础课程的教学骨干,前辈教授们心中难能可贵放心可靠的好好青年。毕竟不用担心他象某大少爷一样公然离经叛道,或者如同忍足受欢迎到逸事无穷绯闻不断,再还有艺术品鉴赏的柳生比吕士老师明明一派儒雅冷静,却总有学生上完课后从此自我厌恶人生毁灭,更不用说雕塑系的切原助教烦起来能直接抡人一巴掌,手上拿的还不是画笔毛刷。白石十分罕见的在教职员和学生中同时拥有无差异的高人气和好口碑,伴随而来就是他的教学日程总是排的很满,所以只到不二在他的课堂上已经出现过三周后,他才抽出时间去见千岁。
“我知道藏之介你会满意。”千岁一脸先知先觉,帮白石找不二的时间表。每个模特来登记时都要填写一张,每个月还要再次确认,以方便学校排班以及应对教师学员们临时需要。
  
“容貌出色的人更倾向表现他们的出色,”白石轻扣桌面,“这会曲解讲师的指示。让他们抬下巴,他们反应的不是动作本身,而是脖子的曲线和脸廓的角度这样的东西。卖弄风情比僵硬生涩更不适合我的教学,我需要的是‘还原’而非‘展现’。我真的很中意这个不二,他在我的教室里,就如同那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只是恰好在某个姿势定住了,静思或者发呆,而且这孩子运用肢体的方式具有天然的协调感,放松,但不松垮,这也得宜于他那种自然单纯的态度,有可能,我想一直用他做模特……他是哪个专业的?”   
“你怎么就认定他是我们的学生?”千岁倒反问,“现在大部分模特都外招。”
“只是觉得有那种气场,很适合。”白石笑笑,“应该不是绘画类专业,基本上新生都会到我教室里过一遍。”
“摄影,二年级。”千岁终于抽出了不二的资料,“白石老师口口声声‘那孩子’,他可和你我同龄。”

“开玩笑吧,”白石惊讶挑眉,接过资料就先翻基本信息,“那张脸根本是欺诈嘛,不我一直觉得他的眼神太过从容不迫,”他定神看着履历,“这么说,他十年前就是这里的学生……”   
“藏之介你不是本校毕业的,”千岁十指交握慢悠悠开口,“他来登记时我就认出来了,十年前辍学的摄影系‘天才少年’不二周助。”
白石拧眉,努力回想某件突然闯入脑海的似乎很重要的事,“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摄影天才,十年前么?”他突然起身,把那叠资料塞进自己带来的包里。
“喂喂,”千岁含笑提醒,“模特的个人资料是不能带走的哦,白石老师。”
白石都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笑得很帅气很讨人喜欢,口气充满老朋友间的亲切与推心置腹,“对了,不要给他再安排其他模特工作了,以前定的,除了我们班全推掉,反正千岁主任手上资源丰富,再不行还愿意自掏腰包做贡献呢,拜托啦。”

半小时后还有单独辅导,白石加快步伐穿过校园,直奔学院活动中心。   
中心大楼是几年前校友捐资新建的独立建筑,设计者也是建筑系某位功成名就的前毕业生,用忍足副教授的话就是“因为包含了所有的经典元素,反而让人不知道可以从哪里进行褒奖。”白石只是在参加学院会议时应景来过几次,他凭记忆走上侧翼裙楼二楼,廊上有满满一墙所谓图片成果展示,全是数十年来校内各种比赛得奖作品。
在这个时间这个区域根本空无一人,白石放慢步子,目光逡巡,他找到了,偏低的角落,隐藏在大幅的作品间很不起眼的一张照片,白石走近俯身细读旁边的标注,“第XX界学院摄影大赛专业组金奖作品《赛后》,拍摄者不二周助”。白石把目光转到照片上,那是参加某个无聊会议间隙溜出来透气时,曾经不经意间抓牢他视线的一张照片。

取景角度很奇怪,如同悬在半空,斜向下俯向大片赛场,只露出一丝天空,第一眼会以为照片中心是左侧前景簇拥密集的人群,但镜头拉得很深,光线抓的微妙,把视线牵往深处一个独自离开赛场的背影。照片的颜色调淡到恰到好处,使得孤立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在整个构图里比例更小,粗枝大叶的观众甚至会忽略,但一旦看到了,就有种让人无法转开视线的触目惊心。

白石忍不住伸手抚过照片边缘,模糊假想着,那个站在模特台上的青年,当他还真的只是少年时,如何选择了这样一个角度,写影这样一个瞬间。
他太过出神没注意到有人走近,只到有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音色华丽口气不善,“白石藏之介,你呆杵在这里做什么?”
白石转身时,已经如平时般俊郎亲和,“巧啊,迹部教授。”

白石和迹部并不熟,对这位争议和人气一样爆棚的大少爷,一直敬而远之,既不同于忍足那种针锋相对明争暗讽,也不象大少爷数量可观的亲卫队颠倒倾心誓死追随,更不象学院里大部分教职员就算怨毒腹诽当面也是推崇倍至,他们有限的交集倒格外客气而冷淡。
迹部身后还跟了个高壮的男人,白石却也认识。桦地最早是本校校工,除了异常高大,没有任何引人注意之处,学校里绝大多数人天天看见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白石倒是因为看中那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五官上粗略的线条,动过叫来当教学模特的念头,但桦地一言不发到连白石都无从沟通,这事也就作罢。谁也不知道迹部怎么就收复了这个难看又孤僻的大家伙,反正大少爷来了不久桦地就成了他专属的佣人跟班超大型宠物(?),如影随形忠心耿耿地服侍左右。连学生偶尔注意力涣散都能直接赶人的迹部教授,却容许桦地进他的教室整堂整堂动也不动地旁听,倒也成了学院的逸闻。
此刻桦地托着一幅巨大的画,显然是白石挡了他们的路。   

“不好意思,看照片出神了。”白石礼貌让过一边。
大少爷却停了一拍,“是么?”视线微睨看向墙上,白石有些讶异这位眼高于顶惯于目中无他人的大少爷会对自己留意的作品感兴趣,大少爷下一句简直让他大大吃了一惊。
“恩哼?这里竟然有这副照片。”大少爷完全转过来,俯身细看,俊美不凡的脸上流露出某种近乎亲民的柔和表情。 
白石脑子转得飞快,迹部也不是本校出身,怎么会知道这张照片,就听见迹部轻叹,“就算是本大爷,被愚人所围绕,也不会成为真正的焦点……”眉峰蹙紧,眼神就犀利得吓人,“那家伙,从那时候起,就真的很碍眼啊……”
大少爷委实跳跃得太快,白石完全不知道从何接话,迹部已经挺直身板,傲慢地抬抬下巴,“不二做教学模特是你哪一天的课?”
“周三。”
“下周三下课后本大爷带他去吃饭,你帮本大爷跟他说一声……桦地,我们走。”
“迹部教授,”白石本能地叫住他,有太多的问题盘亘在脑海里,出口却是一句,“天才不二当年为什么会辍学,你应该知道吧。”
迹部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深深看了白石一眼,“如果是你这样的人,应该不需要从本大爷这里了解吧。”
迹部轻挥手,带着搬运着巨大画作的桦地走了。
白石靠到墙上,低声地,“还真是,越来越让人在意呢……天才不二么?”   


3  

周末白石推掉两个课下辅导邀约,大早动身回大阪。此行主要看望了从前的老师,顺便和几个老朋友小聚。谦也坚持要送他去车站。  
忍足谦也中学时与白石同级,大学毕业后进广播业发展,原本想当制作,机缘巧合为迟到的播音主持顶班而大受好评,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广播界新贵。     
“这段时间麻烦你们照顾老师了。”白石诚挚地说。  
“这是当然,”谦也稳稳握着方向盘,已不再是白石熟悉的没有驾照晚上溜出去飙车的少年,“修桑见到你很高兴吧。”
  
白石无奈笑笑,“去的时候他正和病友打麻将,激战正酣,我陪着看了几圈,没说上几句话。”  
“还是老样子啊。”谦也不满地咂嘴。  
“也许老师是故意的,真正坐下来该谈些什么,其实我一点头绪也没有……”白石凝神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旧时风景,“医生说……还有多久?”
“六个月到一年,”谦也的音色缺少广播中的光泽,“整件事到现在我都没有实感,大概,一直一直,觉得修桑就是祸害千年那种的……就算我们之后,也是代代的后辈们被他折腾。”
“很怀念啊,”白石叹,“被修桑折腾的日子……”  
“修桑嘴巴里不说,大伙都知道,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多打几个电话吧,你回来总是来去匆匆,万一被那些人看到了又会——”谦也猛地收住话头。
  
白石伸个懒腰,他不是纠结于黯然情绪的类型,已然换了话题,“太消沉的话会被修桑死整的……前几天和你那位堂哥去喝酒,说起这趟回来,他让我代问你全家好。”
谦也了然一笑,“那家伙,明明老久没见也没音讯了,却总在网上啊杂志上啊看到他招摇过市,很遭人厌啊。”  
白石大笑,“我一定替你转达。”  

回到东京天已经黑了,明明早上4点就起床,在干线上闷了几个小时,精神却隐隐亢奋而焦躁,不想回公寓休息。提前下了地铁,白石正到处转打算找个地方坐坐,迎面过来个人,看见白石片刻错愕,和和气气打招呼,“好巧啊,白石老师。”
“不二君?!”  
白石还是第一次在课堂外碰见不二,脱离校园背景,或者还因为装束,白石终于相信这个人其实和自己同龄。虽然没有打领带,不二的衬衣穿的平平整整,外套拿在右手里,端端正正斯文优雅,任人看了都会赞一声,白石却觉得有某种微妙的不调协。  
不二笑了笑“本来约了人去听音乐会,临时对方有事……”  
“被放鸽子了?”焦躁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白石倒要调侃不二。  
“差不多,”不二却也没有十分不满的样子,“工作是种不可抗力啊。”  
“那么如果不嫌弃,为了不浪费票……”白石大大方方地说,“不二君可以邀请我么?”  
不二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可以称作狡谐的微笑,让他看起来又象个十几岁的少年,“白石老师的话……不过也好。”  

因为探视老师,白石穿的还比较正式,足以得体坐进音乐厅。  
白石偶尔转眼静静观察不二一会。时间的确没有在那张脸上留下明显印记,只是距离拉近后,还是会觉察到眼角那抹浅浅淡淡经历过起起伏伏的岁月阴影。  
从音乐厅出来,白石邀请不二去吃消夜,没有多余客套,不二爽快答应。  
  
在小店坐下,白石就叹了一句,“瓦格纳啊,有点没想到。”  
“邀请时稍微犹豫,就是觉得白石老师不象中意瓦格纳的类型。”不二心情很好。   
“不上课就叫我白石,我们同龄……”白石快速点了几样,轻描淡写地说,“不二你和瓦格纳也感觉不搭。”  
“怎么说?”不二倒反问。  
“从口味上稍显太英雄主义太德意志了吧,”白石半认真半开玩笑地看着不二,“对他的作品不是有句话,‘对神经施暴政’。”   
“但是尼采也说过,‘瓦格纳是经历过深刻苦难者,我敬佩瓦格纳,每当他将自身置于音乐之中时’……”不二一本正经回敬,下一句就恢复成平时轻快的调子,“说真的,我的确不怎么爱听瓦格纳。”  
“那么,那位爱听瓦格纳又临时放你鸽子的同伴是做什么的?”白石好奇问。  
“他是律师。”  
“啊,”白石恍然点头,“这就可以理解了。”
“这个针对瓦格纳的吐槽,意外的尖锐呢。”不二叹道。  
心领神会之余视线碰到一起,两人忍俊不止都笑了。  

“你么想到兼职做教学模特的?”轻松愉快聊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白石随口问。  
“钱。”不二答的又快又顺溜。  
白石玩味地上上下下打量,“看不出你需要这点钱的样子。”  
“现在,的确不需要,”一下一下戳着盘中的食物,不二慢悠悠说,“不过以前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被钱狠狠教训了呢,弄得现在如果不打工赚钱,心里就发慌……学院里最轻松的,就是模特吧。”  
明明是愉悦自嘲的口气,白石却听得怅然,不过眼下还不是寻根刨底的时机,“我倒觉得不二你很适合当模特……啊,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明白,”不二笑答,眼底又闪过那抹狡谐的光,“我问你,让别人看懂你的身体,或者让别人看懂你的思想,哪个更难?”  
“这个问题让教素描的我来回答,有点不好办。”白石明智地晃了一招。   
“好,我换个方式说,如果以正常的方式裸露我们的身体值得羞耻,那为什么暴露我们的思想,出卖我们的脑力,从中获得收入维持生存就合理正当,难道思想是比身体更可以出卖可以待价而沽的东西么?”不二振振有辞。  
白石忍住笑意,“很精彩,很犀利,很诡辩。”   
不二耸耸肩,“现学现卖,前几天恰好遇见侑士,他说的……如果不是太冒昧,我就替白石老师邀请他来当客座模特了。”   
“忍足侑士?!”白石差点一口茶喷出去,故意摆出很纠结的表情,“这到底是意外的惊喜,还是惊吓?不二同学,其实白石老师我总而言之是个低调的人。”  
两人再次相视大笑。   
  
聊的越投缘,时间过越快。  
告别时,不二诚心诚意说,“托白石的福,这个晚上很愉快,下次务必让我回请。”  
“和谈得来的朋友吃饭聊天,比什么都惬意开心,”白石笑笑,“所以,不要‘请’‘回请’这么见外,否则我岂不是不做不二你的摄影模特,都不能安心了。”
夜色灯光下,不二笑得眼睛亮亮的,“那么,白石君愿意走进我的镜头了?”  
明明随口一句话,被不二一问,有什么念头就在心里滋长,白石突然想起那张照片,照片上一旦进入眼底就挥之不去的背影,看上去累累伤痕,却在喧闹的前景后无比的倔强和昂扬。  
白石正色,“是的,我愿意成为你镜头的主题,应该说,我很期待。”   
  
(未完待续)  
关于某人和瓦格纳(这个不是尾注,吐槽来着)   
一直觉得大神XF在人设上下的工夫比故事本身什么的还要深透吧,在人设中找槽点和萌点始终是哈皮的事情。  
第一次看到某人喜欢的音乐类型是古典乐,特别标注瓦格纳的时候,就好想好想吐槽啊,某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表里一致有板有眼到让人脱力的程度。相比之下,F子的凯尔特音乐、爵士什么的,虽然也感觉“啊,他就是喜欢这种风格的类型”,认同时萌动的多(至于最后那个古典乐,根本是因为某人的影响加上去的吧,或者个人擅自的理解为新古典流行都契合F子得多),白石的迷幻TRANCE,就更让人"哦哦,他竟然爱这个啊"的合理惊喜着。  
以上是多余的吐槽,请WS。


4

因为突然涌上的怀念,白石藏之介一时冲动点了碗久违的拉面。只吃了一口,并不是记忆中的口味,稍微入了神,就听见某个熟悉的口音说:“白石君,我理解你对线条的迷恋,但还是不要意淫一碗拉面。”
白石听怪不怪苦笑抬头,“这样不分场合对象吐槽,真的会越来越遭人厌,忍足君。”
某人悠悠然绕到白石对面放下餐盘,“搞艺术评论的,遭人厌不可怕,完全不遭人厌才可怜。”
分明是款式平常的衬衫西服,穿到忍足侑士身上,就算并也没有比其他人多松开几颗扣子,就是有种不正经的倜傥。
几年前长期与忍足不合的某前辈,在校内会议上用“教授身份,牛郎卖相”指代刚破格晋升为副教授的忍足。消息流传到校内网,忍足倒要凑热闹,“若是牛郎身份,教授卖相,日本经济就复兴无望了”。——这一著名的逸闻竟然还有后续,迹部教授到学院任教后不久,忍足把沉底的帖子挖出来,“再次证明,再精明的评论者都会走眼,日本经济人请自强”。

白石瞥了忍足一眼,苦笑加深“就算再怎么不知道节制,我说,也要有点安全尺度吧。”
“恩?你说这个,”某人脖子一侧喉结高度略偏下位置,深深一个咬痕,齿印分明红肿发紫,让人想不盯着看都难,忍足轻叹,“真的很痛,简直象被命运一下咬住脖子。”
太过了解这位友人的脾性,白石无奈摇头,“也替真正认真想听你课的学生们想想,这样子的确很碍眼。”
“无妨,”忍足堂而皇之回答,“艺术评论的基本素养,就是无视外在干扰,不管那些表面信息多么强而有力,必须找到自己眼睛和脑子所向。”

说的正洋洋洒洒,喀嚓眩过一道闪光,忍足白石同时侧头,不二脖子上挂了台EOS,手上还拿了个方便随时采风的摄影手机,对着忍足的脖子猛拍。
满意地看着成相,不二由衷赞,“好典型的撕咬伤,难得这么完整,上次看到还是几年前法医系的停尸间打临工,不过那具尸体保存不好,边缘都不新鲜了。”
白石忍住笑,帮不二拉椅子,见他提的背的一大堆,干脆起身,“你慢慢放东西,我帮你拿好了。吃什么?”
不二扫了忍足面前的定食和白石面前的拉面一眼,“那就辣味拉面,有劳。”
忍足笑着补充,“要 Double份高辣调料,不二这家伙只有舌头是M属性的。”
“还是侑士了解我,”不二神情气爽回敬一句,“到底是除了舌头其实哪都S不起来的人。”
白石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

等他端着加倍辣味拉面回来,不二已经心情好好坐下,捧着手机发送那张“典型撕咬伤”。忍足正凑过头看,“发给他啊,他哪里懂得这种情趣。”
“你错了,”不二眉眼弯弯,“唯一能调动他兴趣的照片,就是可呈堂证供的伤口证据影像……对了,还要多发一个人,”不二手指按得飞快,这次却要边发边念,“……‘上次你说要收条狼当看门狗,为什么却有主人去咬狗的?’”
忍足向后靠在椅背上,露出一个悲天悯人的古怪笑容,“当我们自以为身在金字塔顶点,就会忘记人类也不过是食物链的一环。这种幼稚的傲慢也许算是种单纯的可爱吧。”
口气和表情写满嘲弄,白石却在忍足的眼神中看出一分温暖的愉快感。虽然还不太明白这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那种老朋友间自然漫溢的自在与坦率,倒让白石有些艳羡的寂寥。

白石看看不二的装备,“室外教学?”
“构图实践课”,不二喝了勺鲜红的面汤,一脸心满意足,“校内自由选景。”
“虽然今天的光线并不好,但带这么多东西,”白石笑,“毕竟只是构图实践,就算要拍建筑外立面也太夸张吧。”
“白石老师果然内行,”不二兴致很高,“稍微,打算尝试一个小花样。”
忍足坐在对面,看两人相谈甚欢,突然一笑,“有意思,听你们讨论,有种心领神会的天然契合,但明明在专业追求和风格趣味上是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的两种类型。”
“怎么说?”不二倒要追问。
“白石搞素描,却是真正的极简主义美学,从方法、结构和统一性追求方面,坚决摈弃多余的东西,而不二你却具有风格主义在现代摄影中的特点,为了追求某种趣味,不惜用各种技法让你的主题变的难以解读。”
不二未置可否,“原来侑士你是可以发表一些‘正常’的评论啊。”
白石倒似乎在认真考虑忍足的话,“不二确实有过于运用技巧追求个人趣味的倾向,在有些时候极可能会削弱真正的主题,但我倒觉得所有分散观者注意力的装饰性背后,他所想传达的本质,非常纯粹。”
不二转过头,颇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看着白石,眸子里有道光在晃动,“你在哪里看过我拍的照片?”

因为下午都有安排,他们约在当天晚些时候。白石下课就见不二已经等在外面,两手空空插在口袋里。
“构图实践完成了?你的家当呢。”
“老师交代完后,突然有点没兴致,就随便拍了几张,”不二不在意地说,“相机放在朋友车里,带我去看看那张照片,多谢。”
“当时没留底?”黄昏时分已经过了人流涌动的高峰期,微凉的风吹过来,白石心情挺舒畅。
“当然有留,后来有段过的不是挺安定,老是在换住的地方,有次搬家意外遗失了,还以为再也看不到呢。”
看着不二脸上淡淡感怀的表情,白石忍不住问,“那张照片很特别么?”
“恩,很重要的回忆,”不二点头笑了,抬手把被风吹乱的发撩到耳后,“其实当时准备拿去参赛的是另一张,这张是我中学时拍的,一直带在身边,那时候我有个室友,特别活泼好动,在宿舍里表演连续的空翻,弄倒了书架,他手忙脚乱错把这张照片也放进作品夹里,交给学校。当时还有点小不爽。现在看幸好留下这么一张,没和其他底片什么的一起丢掉。”

“为什么不爽,不希望被他人看到么?”白石接着问。
“大概是觉得大学的自己输给了中学的自己吧。”不二笑吟吟回答,口气就有些半真半假的。
“其实我曾经设想过,那张照片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拍摄出来的……”白石缓缓说。
“结论呢。”不二好奇转向他。
“那张照片有些地方令人在意,”白石略低头,脚下的落叶踩上去发出让人安定的声音,“从构图、取景,都是一张巧妙设计过的照片,但却有某种灵感乍现抓拍的气质,就象本来想好要拍别的,或者说还是同一个目标,但准备好的是其他某种姿态,不过那一刻,你的视线和镜头被牵引了,你立即抓住了你期待的但又是意料之外的某个瞬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清楚……”
突然意识到同行的人没有立即跟上来,白石停下脚步回头,不二静静站着,视线轻轻落在白石身上,白石有种错觉:
不二就好象,第一次看见,他这个人。

他们顺利找到那张照片。“好怀念啊。”不二轻轻感叹,俯身细看。
“我有个主意。”白石说,他站到不二旁边,用身体挡住周围寥寥几个过路人的视线,掏出小刀,动手把那张照片从墙上切下来。
不二又惊又好笑,“这样不太好吧,白石老师。”虽然这么说,却帮着挡过来。
“明天随便找张图贴上去,我打赌根本不会有人发现。”白石坦然自若笑笑。
“这么说我的虚荣心会受伤,”不二明显心不对口地说笑,又由衷补了一句,“白石老师幸好不只是传说中的‘好好青年’。”

一路十足珍惜地把照片捧在手里,不二的好心情如同可以从眉梢眼角飞出去,连带着白石的心情都透亮起来。
“真的非常谢谢你,白石君。”不二诚心诚意。
“不二你一定要这么介意,可以请我吃饭。”白石笑说。
“正好一起去。”不二眼睛一亮,“顺便介绍个人给你。”

两人已经走到学校停车场,天色已晚,白天里拥挤的车位眼下空荡荡的,就见一辆黑色本田因为开着顶灯,格外显眼,坐在司机位置上的男子正就着灯光专注地翻看厚厚一摞资料,连他们走近都没有察觉。
不二笑吟吟趴到车窗上,“嗨,久等了……不过,当你充分利用时间处理工作的时候,我找回一件好东西。”
“什么?”男子的音色很沉着很稳定。
“先不说那么多,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白石看着那个男子从车里出来,有一刻,白石有种在看电影慢镜头的错觉,然后他意识到那个男子已经向他伸出手,他的眼神象声音一样稳定沉着,“初次见面,我是手冢国光。”




关于贝多芬和瓦格纳(这个仍然不是尾注,继续吐槽)
感谢小周老师指正,原来某人喜欢瓦格纳是翻译者的误会啊,这真是比真实本身还要来的实感的误会。
不得不承认贝多芬感觉上会好点,但也只是好一点,依旧不会是另两只的TYPE。
其实个人还是蛮中意瓦格纳的,对某人至少也有多年的旧情(啥?),但某人和瓦格纳凑在一起真是想不吐槽都憋不住,所以在这里就权当他瓦格纳了吧。


5

周围人的视线常会令模特姿态更生硬,模特本身也会扭曲学生们的画笔。虽然已过下课时间,白石老师还是很有耐心地指导,“为什么要特意拉长这里的线条,还有肘部的处理太多余了,伊集院同学,你不是在画插图,这是素描,我的课上并不需要看起来漂亮的人像画。”
“可是不二君真的很漂亮啊,白石老师。”伊集院久美目光闪闪的说。
白石站到久美身后,和她一起看。按照校方规定,模特一到下课时间就可以自行离开,但从第一次课起,不二就体谅地总是等到大部分学生都画完后才起身。今天的课程重点是人体背部的线条和肌肉,不二背对学员坐在台子上,下身随意搭了一块没有反光感的布,上身的重心放在支撑的右手上,显露出清晰而细致的肩胛轮廓。
“从这个角度看,的确绝顶漂亮。”白石抱手说。
“是吧是吧,白石老师。”年轻小姑娘总是格外容易激动。
“但正因为如此,更没有必要做任何多余的矫饰,比如刻意柔化肘部的关节轮廓,”白石亲切地笑笑,“毕竟你认为很漂亮的不二君并不是因为象一尊比例精确的大理石雕塑而让你觉得漂亮的。”
不二的肩难以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白石认为他是在偷笑。

教室门突然被推到大开,没走的学生都吓了一跳。迹部景吾教授如同带着瑞气光华下凡般傲然出现,“早就该下课了,不要让本大爷等。”
白石苦笑,“不好意思,稍等几分钟,我们马上就好。”
“如果在过去几小时的课程里都没有开窍,再延长几分钟也毫无意义。”迹部毫不留情地说,斜睨了旁边几个学员的作品一眼,轻蔑地冷哼一声,潇洒甩下外套,往不二身上一裹,把他拉起来,“这些年你小子在干什么,瘦得完全不能看了。”
“当然不能和景吾比。”
“那是,从前包子脸还顺眼点,”狠狠捏捏不二下巴, “快穿衣服,带你去吃饭。”
面对这位天生适合颐指气使的大少爷,饶是白石也没办法,招呼学生们下课,还担心有幼小心灵受到打击,却见三三两两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兴奋莫名,“迹部大人看我的画了。”“我也想被迹部大人那样冷哼一声啊啊啊。”——现在的学生啊,稍稍有点搞不懂呢。
等白石收拾完,不二也换好衣服出来,“要不要一起来,景吾每次请客都很让人期待呢……”不二转头,“对吧?”
“不方便吧打扰你们叙旧吧。”白石笑。
“有什么关系,”不二笑得眉目弯弯,“上次说好请你,恰好你有事,今天正好搭景吾的顺风人情。”
“别罗嗦浪费本大爷时间了,白石藏之介,你一起来。”
再推辞实在显得扭捏,白石爽朗笑笑,“那好,我也就一起期待一下了。”

让白石有些意外,他们的目的地却是迹部在学校附近的公寓,不二轻声笑着向白石解释,“别看景吾这样,他起床气超大,初中时候,曾经早上睡迷糊以为要迟到,吩咐下人准备直升机送他去了学校,到了才发现原来是周六……也不知道谁一大早就排了他的课,景吾才干脆在学校附近买了公寓呢。”不二顿了顿,居然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说,“毕竟我们学校连停车位都很紧张,直升机就算定位跳伞也有点困难吧。”白石干笑两声,千岁主任多半在什么地方猛打喷嚏吧,大少爷的生活还真是格格不入难以理解呢。
说是公寓,却占满附近最好一栋住宅大厦的顶层。他们到达时,一个领班模样的人已经带着几个人等在门口,“都准备好了,迹部先生,您慢用,祝您今晚过得愉快。”

走进大得过分的餐厅,法式长餐桌上的佳肴之丰盛,让白石不知道该吃惊多些,还是好笑多些,不二开开心心先坐下来,“景吾,我真心觉得今晚不一定能吃胖,撑死倒很有可能。”
“少废话,你就安心享受本大爷的好客,”迹部高傲占了主位,“白石,开酒就交给你。”
“那我就不客气了。”打开闪闪发亮的酒柜,白石略研究了一下,先拿了一只龙胆酒作餐前开胃,又挑了一瓶产自帕纳谷的Opus One.
迹部冷眼看白石动作熟练地开瓶醒酒,“为什么挑这一只?本大爷那出生更好的酒多的是。”
“这个虾,还有兔肉都是典型的路易安娜Cajun料理吧,”白石笑得爽朗,“在丰盛的法式大餐中混入这样的乡土风菜肴,如果我没猜错,是迹部君特地为嗜辣的不二准备的,可惜那些酒中我只认得这只原产美国,出生不重要,关键要能搭配迹部君的心意。”
迹部转头看向不二,“你带他一起来是对的,至少这家伙有点意思。”

菜品真的很丰盛很美味,谈话间白石才知道,迹部直接召来了本地两家著名餐厅的主厨,果然大少爷手笔。白石的开场大概颇令大少爷满意,餐桌上的话题就从红酒到葡萄种植一直聊到植物园艺,迹部洋洋洒洒侃侃而谈,不二吃的腮帮子鼓鼓还不忘时而轻松调侃,白石从容自若,更小SHOW了一把植物学上精深造诣,一晚上轻松愉快过去。

告别时,迹部似乎只是随口说起白石以后可以和不二一起来玩,“至少比那家伙稍微凑趣些。”
不二就笑,“难道是上次那台7个小时的国际象棋,景吾你输的不服气。”
“笑话,本大爷只是懒得再跟他计较了。”迹部傲然回答。
“国际象棋么?”白石微笑插话,“我也很愿意讨教呢。”
“那可说好了,”迹部专注盯了白石一眼,“本大爷倒真对你小子的实力有兴趣了。”

从迹部的公寓出来,白石和不二一起走去车站。
喝了不少美酒,晚风吹来,怡然畅快,不二微低头饶有兴致看着路灯下两人的影子长长短短,“景吾把白石当自己人了呢,以后你就知道他对自己人……真的很好。”
“看出来了,”白石淡淡说,“能够这样去了解迹部大概也是受了不二你的影响。”
“怎么说?”不二看向他。
“要我的话,最多敬而远之就算了,但不二你能很自然地和他相处,对于迹部那样的人而言,这样的自然很珍贵。”
不二轻笑出声,“所以出生不重要,关键是搭配得上对方的心意,白石你的包容明理背后,同时有种微妙的尖刻。”
“不好意思,果然被你听出来了。”

两人相视而笑,晚风吹乱了不二的额发,他略抬头望向夜空,“总觉得,这样的夜晚,稍稍有点久违。”
白石心头一动,“不二,就这个姿势,先不要动。”他快速地摸摸全身上下,从外套口袋里翻出未用完的半截炭笔和只剩下几页揉皱的记事本,借着路灯的光,刷刷在本子上涂抹起来。
似乎也就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不二静静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凝望着天空。
然后白石说,“好了。”
不二凑过头去看,还印着格子的纸上,右侧简单到近乎涂鸦的几笔,忽略了所有细节的的全身姿态速写,左边放大的脸部速写,其实也只有几道简单的线条,却如同有什么从那飞扬的发间腾出纸面腾向无限的未知。

不二静静看了好一会,突然开口,“毕加索说过,最失落的两个职业是牙医和摄影师:牙医想当医生,摄影师想成为画家。我一直不是很认同,不过的确有时候觉得没有相机在手里,我什么也做不到,而白石你只要最简单的一只笔一张纸,与其说是美学理念,不如说做到了,用最极简的方式坚持自己的风格……”不二转头笑的很悠远,“稍微有点,输给白石君的感觉呢。”


(如果上一章让小辰大人产生了某氏出场的期待,我真诚地道歉,的确还没准备好让部长走向前台,不论有多少已经着落在他身上,笑.
狼君本文设定就是专业吐槽,而F子就是所谓"民间高手",^^,感谢给我动力保持速度更文)


6

难得清闲的周末,白石照例到健身房去“强健人生”,刚有几分挥汗的畅快,摆在旁边的手机铃声急切,刚接通,就听见谦也急冲冲一句,“白石,小金是不是跑去找你了。”
“他没有跟我联系啊。”白石很吃惊。
“这小子,”谦也在那头咬牙切齿,“只留了一张条子,说什么‘我去东京找白石前辈’,人就没影了,打手机也关机……”他顿了顿,“白石,他好象知道了修桑的事情,我很担心那小子乱来。”
白石听电话时就已起身收拾,“不用太担心,关机大概是没电吧,金太郎也不是小孩子了,该让他象个男人一样知道并学会承受这件事,我马上去找他,等我见到他再联系你。”

白石急急冲个澡,他两个月前刚搬到现在住的地方,还没告诉老家朋友新的住址。等白石赶到原先的公寓,之前的房东太太高高兴兴地说,“是有个嗓门大大的男孩子来找你,我跟他说你已经搬家,他就走了呢。”
“这下麻烦了,”低声嘀咕着,白石略考虑一下,“如果那孩子再回来,或者有其他人找我,麻烦您请他们到这个地址。”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最上面一张却是之前为不二画的速写,白石想也未想撕下那一页小心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又在新的一张上快速写下地址,交给房东太太。

白石把所有他想到金太郎会跑去的地方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想着金太郎可能已经去了他的新公寓,白石又跑回家,还是扑空。白石想先给谦也回个电话,却没找到手机,应该是落在健身房了。
“真是给人找麻烦的小子,”白石无奈苦笑,“还让谦也不要太担心,其实开始焦躁的那个人是我吧,真是关心则乱。”
白石折返健身房,果然在置物柜底部找到手机,提示灯光明明灭灭,白石赶紧点开,除了谦也的一个未接来电,不二倒打给他好几次。
白石回拨给不二,“抱歉没接电话,手机没有带在身边。有什么事么?”
不二轻柔的笑声传来,在电话听音色更醇和,让人心情平静,“其实也没什么,怕白石你担心,今天正好有点事去学院,好象拣到你们家的小朋友了。”

白石简直可以听到心里头偌大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的声音,“原来金太郎那小子跟不二你在一起,太好了,你们现在在哪?”
“因为一直联系不上你,所以我就擅作主张带他到我家,实在是胃口好的惊人的孩子,很有趣,这会终于吃饱,洗澡去了。”
见到这小子后一定要狠扁一顿,白石暗暗决定,记下不二口述的地址。
先给谦也打个电话通知小金已找到,再赶到不二住地,已经过九点,不二一身清爽的家居服来给白石开门,刘海随手扎了个朝天辫,见白石饶有兴趣盯着看,笑着解释,“上次在你课上梳了一下,觉得很方便,倒养成习惯了。”
“金太郎呢?”白石边换鞋边问。
“小声点,在沙发上睡着了。”

说声“打扰”,白石跟着不二进屋,不大的三居室收拾的很整齐,色调也简洁。
客厅沙发上,远山金太郎伸长手脚,身上搭了条薄毯,睡得无比酣甜。白石倒微微看楞了。
“怎么了?”不二轻声问。
“只是突然觉得,他长大了,”白石回答,思绪好象回到很远的地方,“好象昨天还是那个跟在屁股后面吵的要死的小鬼——当然现在还是很吵,他没有给你添太多麻烦吧?”
“我们聊的挺开心的,说起白石前辈,简直是滔滔不绝呢。”不二笑。
——绝对不能轻饶这小子。
“再让他睡回,大老远找你也挺辛苦的,”不二招呼白石坐下,“你有没有吃晚饭?”
白石这才觉得已经是饥肠辘辘。
“只剩一碗茶泡饭,”不二轻声笑,“虽然凉了,不嫌弃就请用,其他都被小金吃了。”
——痛扁一顿,直到这小子长点眼色为止。
“还真是饿了呢,”白石不好意思笑,“真的可以吃掉么?不二你呢?”
“我和金太郎一起吃了点,”不二看看墙上的钟,“很晚了,请用吧。”

白石真饿了,而那碗茶泡饭也很入味可口。
“稍微有点没想到,不二你的厨艺还真不错。”帮着收拾厨房,白石诚恳说。
“只是简单对付日常所需,”不二转过头来,眼睛期待得亮闪闪的,“想见识我的厨艺么?”
眼前如同出现芥山椒海的幻象,白石坚定回答,“多谢,我觉得不二你还是简单对付我就好。”
“好可惜呢。”不二半真半假叹。

确认收拾停当,白石一脚踢过去,“金太郎,麻烦人家够多了,起来跟我走。”
金太郎差点直接从沙发上滚下来,晃了好一会神,“白石前辈啊,我记得好象有个长的比漂亮姐姐还漂亮的哥哥说跟他走就能见到你。”
白石狠狠向下按金太郎的头,“那就给我好好向人家道谢。”
“不用客气,”不二笑呵呵地,“和小金聊天,我也很愉快……真不愧是‘圣书白石’的得意后辈啊。”

凑到小金耳边,白石压低声音,“回头跟你算帐,小子。”面上还笑得明朗愉快,手上却加力扯着金太郎往外,“我们不多打扰了……”
门前传来用钥匙开锁的声音。“我回来了。”一位男子推门而入,似乎没想到玄关这么多人,稍微顿了一下。
第二次见到那双收敛在镜片后却无比稳定冷静的眼眸,白石突然有种千头万绪间不经意就被醍醐惯顶的明了,初次见到时依稀不明的某个预感和之前所有的点滴细节穿成一个平平静静的事实,客观地存在于面前,白石客客气气微笑,“你好,手冢君。”

从不二那里一前一后出来,金太郎双手背到脑后,还念叨着,“吃了很多好东西呢……有些口味超有趣的,不过那个漂亮哥哥能面不改色吃下去,超强啊……不过吃东西我怎么会输给长的那么斯文秀气的人,哈哈,对了,漂亮哥哥和后来进来的那个冰山大叔是一对吧,东京果然是个可怕的地方呢。”
白石狠狠一手刀劈下去,“胡说八道些什么,臭小子,你惹的麻烦还不够?”
抱着头叫痛,金太郎委屈得气恨恨地,“我哪有胡说,总是小子小子地叫,你们这些家伙,我不是小孩子了,什么都不跟我说,你来东京的时候就是这样……修叔的事情也是这样……”

方才还轻松热闹的氛围突然静到死,简直象从来没存在过的伪像,两人就那么僵在那里,金太郎低着头,就是不说话。
白石叹口气,手放到小金头发上,狠狠揉了两下,“很抱歉,修叔的事情一直瞒着你……大概我们这些家伙,其实也很懦弱,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拖着……不过小金,不管知道这件事情后让你多么难过,变成大人最重要的就是想明白:这个世界,其实终究不会,象我们内心期待的那样……”


(继续哇卡卡更文,真的赶得及4月14日完结么?赶得及么.?
那么绝顶优质的小辰大人,即使在故事开始凉淡的时候,你依旧是动力之源来着^_^
非常中意狂气全开的喜来喜君,希望能在后文让他展现得更多)

7

金太郎被渡边修抱回来时不过两三岁,学会走路的时间虽不长,已是顽皮十足。天生一张“光棍脸”的渡边老师休个假就拣了个能跑会闹野猴子似的娃回来,立刻轰动全校,除了教职员,连臭小子们都去看热闹,然后蜂拥在教室里开赌局,押那个自己日子都过不清楚的修桑能否养这“小猴子”超过3个月。扔了一桌零钞硬币正是最HIGH时刻,当时还读国三的白石藏之介晃悠悠进来,立刻被招过去参赌。少年白石轻松甩出几张钞票,显然是拿出打工积蓄的有备而来,旁人直了眼看他跟哪边,白石无所谓一笑,“怎么看修桑都靠不住,不过我们这么大山头连只小猴子都养不定,传出去让人笑话。”利落卷起桌上的钱,丢给忍足谦也,“辛苦谦也跑一趟,回去问问你妈这么大小子需要些什么,买齐了给修桑送过去。”打那以后,修桑家的小金就成了全校的小金。不知道是否有这个前因,天不怕地不怕打小就淘得没边的金太郎除了修桑最怕的人就是白石藏之介,但一直到现在,真碰到什么事情,比如这次突然得知修桑的病,金太郎第一个投奔的也是白石。

千岁千里一直打算去探望渡边老师,正好“押送”远山金太郎回大阪。虽然中学毕业前就转学去了东京,千岁和老师以及小金同样感情深厚。
远远看着小金被前来送行的白石叫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原本几天都心不在焉的少年至少看起来恢复元气,欢天喜地买便当去了,千岁忍不住发表感慨,“这么多年还是只有藏之介你镇得了小金-。”
“我们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白石平静回答,“以后只能靠小金自己挺过去。”
千岁看着相交多年的前同窗今同事,“藏之介,你已经挺过去了么?”
在多年老友洞悉内情的目光下,有一瞬白石有种想把左手缩进去的本能反应,到底只是从容一笑,语焉不详地回答,“我也很想确认。”

从车站出来,白石原本打算去健身房消耗多余的闷气,却鬼使神差绕进平时都路过的那家拳击会所。在前台填写简单登记表格时,面对既往拳击训练经验那一项,白石略犹豫,哪个选项都不适用,只能简单在后面写上“最近5年没有”。
将登记表交还给经理时,对方似乎格外留意那一项,目光在表格和白石始终绑着绷带的左手间转了一圈,“最近5年没有,就是说之前您一直进行拳击训练了?”
白石并不想纠结于这个问题,“我还没有决定要恢复训练,只是想进来活动一下。”
对方扶扶眼镜,理解地点头,“当然,不过本会所的宗旨就是有效管理科学训练,我们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位正式或临时的会员因为安排不周而受伤……白石君,我会分派一位临时教练,在热身后他会可能会安排一些手靶基本功练习,一切视乎您的状态而定。”
没预料到对方会如此较真,白石只能入乡随俗地配合,“那就拜托了。”

说是教练也就是二十出头一个年轻人,精瘦壮硕,样子乍看有点凶,瞪眼看着白石有条不紊往右手上缠护手带,突兀冒出一句,“为什么后来不练了?”
白石略好笑抬眼望他,“为什么要练?”
“切,”对方显然对白石顾左右言它十分不满,“你绑绷带的手法很老练。”
接过对方递过的跳绳,白石在场边进行了热身。会所里还有其他人,有些在打沙袋,有些在器械上训练,拳击台上两个人正在进行实战训练,方才接待白石的那个经理就靠在拳击台的围绳上,观察所有人的状况。
空气中弥散着拳击场独有的味道,练习中的人们移动时脚步摩擦台面的声音和拳头击打在沙包上的声音混成久违的韵律,脑海中如同回响电子乐激昂鲜明的鼓点,跳绳所带来的热力畅快地在四肢流窜升腾,肌肉中压抑已久的张力蓄势待发,白石痛快地伸四肢,似乎可以听到关节进入状态发出的喀吱声,如同张开的弓上膛的枪,轻捷而迅速地来回滑步间,白石朝着那个叫海堂的年轻人露齿一笑,“我已经准备好了。”

先是简单的左右直拳练习,然后是一连串的左拳连击,白石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手靶后的海堂盯死他的眼神从审视到吃惊进而因为某些原因挑起的斗志而咄咄逼人。
在一串漂亮的双手组合拳后,白石向后退步,配合小幅度环绕步进行身体的调整。
海堂放低手靶,“你有5年没有训练了?”
“比5年长一点或短一点,我记不太轻。”白石轻松回答,示意海堂准备好继续。
海堂却转向旁边,“我建议安排下一步的训练,贞治前辈……啊,”注意到多了一位观众,青年人十分有恭敬地招呼,“手冢前辈好。”
白石有些吃惊地望过去,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啊,手冢君。”

之前每次遇见手冢都是一身严谨的西服,白石倒还真想褒扬下这个男人运动背心下才显露真相的强健体格。
那位名叫乾贞治的经理玩味地看了两人一眼,“原来是手冢的朋友,看来是我多虑,手冢你的意见呢?”
“先进行防守反击练习,我和白石君一组。”手冢抱手答道,“海堂协助白石君准备装备。”
就算初衷只是兴之所致的一时冲动,白石此刻却也真有些跃跃欲试,和海堂一起去选头部护具时忍不住问,“手冢也是这里的教练么?”
“不是,”年轻人回答,“手冢前辈是这里的老会员,他和贞治前辈以前就是同学……”又补上一句,口气带着真诚的遗憾,“手冢前辈很厉害,但他从来不参加任何比赛。”
“那我应该说很荣幸了。”白石笑呵呵戴护齿。
海堂用明显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闷声闷气只说一句,“等你想实战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明明只是最普通的常规练习套路,白石出来时发现已清场,连器械训练的人都好奇地围过来。乾亲自站到场地中间主持训练,手冢已经整束完毕,摘下眼镜,那双沉静不露声色的眼眸反而因为更加凝神而冷峻逼人。
白石愉快开口,调侃多过询问,“不戴眼镜也能看清么,手冢君。”
“足够了,”手冢平静回答,“白石君你的重拳是左手?”与其说询问,更象陈述。
“手冢君也是吧。”白石稍微在原地练习了几个冲刺步。
“你一直保护性使用右手,是因为专业的顾虑?”
“稍微有点不能否认。”白石笑呵呵地说,“不过我从来不是蛮斗的类型。”
手冢只是认真点头,“就算是练习也不能大意,先作单拳练习,第一轮我进攻。”
“那我先负责回击了。”白石微微转了转头部“没有背景音乐,稍微有点遗憾。”
“什么?”手冢不解地看着他。
“只是某些个人趣味,”收敛起之前的轻松态度,白石的目光凝聚成清晰的焦点,“请多多指教,手冢君。”

(最近耽误了不少进度,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呢。
被提醒才发现本文吃饭的场景真不少,果然是吃货本色连写文都要流露,看天……)

8

在教练有节奏的口令下,以灵活的侧闪加后闪堪堪避过对方强力的直拳再适时回击,感受到内在的汹涌似乎要从拳头上喷薄而出,白石突然想起刚开始学拳击时,练习场的墙上大大刻了拳王阿里的话:锻炼拳头的地方并非体育馆,拳击手的拳头锤炼自心中。白石自嘲地想笑,原来内心的自己,这些年来始终还在挥舞拳头。
下场时,乾贞治诚挚地表示随时欢迎白石再来训练,探究意味满载的热诚倒让人只想苦笑,尤其海堂一副“随时”愿意跟白石开打的架势。
去冲淋浴前,白石随口相邀“呆会一起去喝一杯”,脱下护具的手冢并没有多考虑就点头答应。等走出会所看到换回衬衣长裤的男人恢复一派无懈可击的端定严整,联想起套路练习时稳定强劲在练习中都压迫逼人的拳风,白石涌起几分异样的感慨。

地方选在附近一家小居酒屋。手冢不是健谈的类型,白石多少有些试探对方能缄默到什么程度的恶趣,并不主动挑起话题,一路走去都是无语。
直到在居酒屋坐定,点了小食和酒水,白石才突然笑道,“我在想,过去几年几乎每周都会路过会所,如果之前动了进去的念头,也许就是通过手冢君来结识不二了。”
“你我之间不需要用敬语,”手冢淡淡说,“不再练习拳击是担心手受伤么?”
“算是给自己的说辞之一,”白石终于打算回答这个疑问,“小时候最早迷上的是画画,后来觉得画画解决不了问题,就开始练拳击,有几年的时间天天都去练,后来出了点状况,为了复健又拿起画笔,这一拿就不想放下,后来发生一些事,就基本放弃正规的拳击训练了……”伸手帮两人斟酒,“倒是手冢君,稍微有点意外,不象对拳击有兴趣的人。”
手冢镜片后的眼神稳稳落在白石身上,“为什么?”
“只是感觉手冢你应该属于避免使用肉搏方式的类型,剑道或弓道气质上都更适合。”
手冢端起酒杯,“小时侯的确跟家里人修习过剑道,后来决定将来要从事法律工作,有必要提前接受近身搏击训练,才开始练拳击,慢慢坚持下来。”

“难得如此深谋远虑的考量和始终如一的坚持,”白石诚恳说,脑海里灵光一闪,“手冢以前练网球么?”
“曾经打过几年,怎么看出来的?”
“不二那张照片是拍摄于你的网球比赛后吧?”
“什么照片?”
“我们初次见面时,不二带回去的那张得奖作品。”
手冢再次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不二他很喜欢摄影,我个人对此不太了解……高中后我没有再参加网球比赛,而不二是那之后转到我们学校才认识。”

虽然认定照片上抓拍的就是眼前男人的背影,白石倒不想深究当事人为什么茫然未知,他把话题转回到拳击上。随意聊了几场备受关注的比赛和拳击手。
手冢话不多,每每几句简短的评论却很精当直抓要害,话题一路进行到到前世界次中量级冠军“雷霆”Gatti,虽然对于他的拳击生涯和个人风格,白石和手冢各有评价,但都抱有极高的尊敬和好感,自然谈起Gatti的离奇毙命,大概同时挑起职业敏感和业余爱好的双重兴致,手冢开始从专业视角冷静犀利地逐条剖析Gatti之死的所有现场细节和疑点。白石不知道是该惊讶于手冢此刻表现出的雄辩,还是他对Gatti“疑似自杀案”的研究之深。

这种难得的交流被手机来电铃声打断,手冢向白石略点头表示歉意,走到旁边听电话,白石看着他神情严肃凝重地听了一会,简单说了几句,走回桌边。
“工作上的事?”白石了然问。
“一个当事人出了点状况需要处理,抱歉。”手冢沉声说。
“不用介意,今天晚上能和手冢这样交谈,已经很出乎我意料。”
手冢起身的动作慢了一拍,认真问,“为什么说出乎意料?”
“只是个人误解,”白石笑得泰然自若,“总觉得手冢有‘闲人勿近’的气场。”
“不二也这样说过我,”手冢微沉吟,“他也对我提过,白石是易于相处反而让人会忽视他值得深交的类型。”
心头如同被狠狠拨动一记,白石的目光变的意味深长,“应该说很荣幸,还是很庆幸得到这样的评语,有机会再一起出来坐坐吧,叫上不二一起。”
“好。”手冢毫不犹豫回答。

一个问题在心里已暗暗转过很多遍,答案似乎早已了然却还是微妙地想问出口,和手冢一起步出小店时,白石轻描淡写叹道,“手冢和不二关系真好。”
“我们在一起,十年了。”手冢再平静不过地回答。
“的确是很长的时间那,”抬手随意向后一撩被夜风吹乱的头发,白石的微笑又真诚又恳切,带一点点意气飞扬的洒脱,“因为我啊,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好象真的,被不二吸引住了。”
镜片后迎上来的视线波澜不惊深邃沉定,手冢伸出手,“谢谢……那么下回见,白石。”
“下回见,手冢。”
目送手冢离开,白石才遏制不住笑起来,笑到肩膀都有些抖“居然说谢谢,”抬手扶住前额,下意识地掩饰住此刻的眼神,白石轻叹,“糟糕,真的糟糕了……稍微有点不能收手呢。”

回到公寓,白石直接扑到床上,拳击练习后的肌肉疲倦却又亢奋莫名,大脑中似乎都在起着同样的反应。摸索着把手伸向床边的柜子,白石拉开抽屉,抽出其中一张纸,展开到眼前细看,简单勾勒的线条寥寥几笔,却生气勃勃烧得视网膜隐隐作痛,白石忍不住轻声引用Sam Abell的话,“我最好的作品常常是无意识的,且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之外。”——之前某次课间,两人曾热切地聊起Abell的作品以及他的“The Life of a photograph”。

白石翻身坐起,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静静等待。
“白石?”不二的声音还是有着令人安定的频率。
“突然想跟你聊几句,”白石对着电话微笑,“刚才和手冢一起出去喝了几杯。”
“诶?”电话里的声音是真有些吃惊,然后带上浓浓的笑意,“你们两个怎么搅到一起去了?”
“只是突然想去舒展一下拳脚,没想到在拳击会所遇到了。”白石诚恳说,“多亏手冢愿意配合我练习。”
“啊,有点遗憾不在现场,感觉能拍到不错的照片。”不二轻声在笑。
“会有机会,这次也只是常规练习。”白石心情愉快地说。
“不过有点没想到,白石你也练拳击。”
“曾经很着迷那种正面迎向挑战的快感,应该说,就算以为曾经放弃,其实始终向往。”
“比画画还喜欢?”不二轻轻问。
白石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很多人都在倾向寻找某种‘唯一’,找到能将自己完全投入‘真正’想做的那一件事情,然后义无返顾,就算这‘最重要的一件事’也许没有成为‘我们为什么活着’的最终答案,但它却可以保证我们在有效率的利用我们的生命……”
不二认真地在电话里听着,几乎可以分辨出平静而绵长的呼吸。
“从这个意义上,我不是善用自己生命的类型,”白石笑着说,“唯一可确定的,是我总在被人生丰富的可能性所深深吸引……”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二由衷说。
“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们在某些方面是同类……不二,我刚刚告诉手冢,我很喜欢你。”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
白石先笑起来,“通常这种情况,对方会说,白石,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不二静静回答,“所以我在想应该说什么,或者怎么说。”
“什么都好,不要说‘谢谢’。”
“什么?”
“那是手冢对我的回答。”
电波里再次传来不二无声微笑的波动,“白石,你的坦白真的让人……很欣赏,又很敬畏。”
“敬畏这个词并不适合我,”白石伸懒腰,“我要说的就这些,我约了手冢下次我们一起出去坐坐。”
“白石……”
“什么?”
“现在这样不好么?
“只是这样,好么?不二。”


(果然我一直想写拳击场上的白石来着,只是好象突然就打开了另一道气场,笑。
其实完全不懂拳击啦,不过关于Gatti那个案子,当初看的时候就觉得现实比故事还戏剧,竟然有机会可以引用,合掌)


8+1(414白石君生日特供,与正文展开无直接联系,可跳过)

他熟悉他的肤色,皮肤的白皙有着内在的层次,并非瓷娃娃的白,没有生命也就没有意义。
用纸和炭笔如何表现肤色?因为包裹着匀称的肌理,蓬勃的血液汩汩流淌在细密的血管中,形成有层次有阴影有机质的白皙色感?
如此鲜活,细致却又惊心动魄。
不要被眼睛蒙骗。他的老师教过他。所以他用视线去环绕去碰触,感受线条之下的张力与热量,不汹涌却绵长,沉静却又善变。
光线的河流为他抚摸着他,而他比他以为的暴露的更多。
——他走进他的教室,目光平静,老练从容却又有某种童心无暇的气质。

如果可以构想一场完美的春梦,他希望有古老质朴的四柱床,天花板上挂着扇动的桨叶。
大学时代他在马来和努沙登加拉群岛呆过几个月,曾经住过的小旅馆保留着早期南洋风格,并不大的庭院绿荫浓密,繁盛的热带花木在阳光下颜色鲜明得照眼,大大小小的佛像随处可以不期而遇。房间里老式的四柱床全为实用所需没有任何雕饰,只在很久以前一双勤勉的手刷上层层的漆,岁月褪去表面光泽,深棕色完全渗进木料,挑起细白的沙帐从高处垂下,挡住夏夜里恼人的蚊虫。
他想拥着情人睡在那样的床上,缓缓旋转的扇叶搅动房间里的光影,他可以为他读阿尔弗雷德华莱士的《马来群岛》,150年前作者乘着一艘普拉胡帆船在这些岛屿间游历。

他们可以整天呆在一起,自然地醒来,自然地睡着,想做爱的时候做爱。地上丢满了旧版书、几只笔,一些纸,还有不同岛屿的地图,那时翻滚的时候,从床上踢下来的。
他可以在他的身体上画画,不用任何颜色,只是线条,他要围绕他的身体画那些岛屿的地图。
小孩子都曾经获多获少对地图产生好奇,他只是比其他人更浓厚那么一点,当孩子的他用手绘精确复制那些不规则的廓线,他找到了他的天赋——也许只是天赋之一,但这个能力让他悄悄为自己骄傲。
他想在他平滑的背上勾勒海岸线,巧妙利用人体自然的起伏所带来的阴影效果,他肩胛骨的轮廓很优美,在右侧靠下方有一颗很小的痔,那是本人都不知道的身体的秘密,他会让一条河流经那里。

到了晚上,他们可以手牵手出去,象当地人一样穿轻薄宽松的长上衣和沙龙裤子,只有他知道在衣服下,他的身体上有整个岛屿的秘密。
他们可以在海边沙滩上吃烧烤,他知道好几个不错的地方,悄然隐匿于各种肤色人种的游客当中,听本地的小团体弹着吉他或者其他民族乐器,唱旋律轻快歌词不明的曲子。
然后可以沿着海岸散步,一起找大熊星座,赤道的星空璀璨到让人晕眩,他记得在哪里看过一个法国人写的句子:
数不清的活人凝视着  
它育目泼洒的遥远之光;
在每个人的眼里它都不一样,
大熊星座将照亮最后一个死者


他们会在海边接吻,只是最柔软的吻,嘴唇轻含着嘴唇,细密地落下,碰触,再碰触而已,交换一点呼吸和夜间的湿气。
他是乐于尝试任何花样的人,但在这个梦中,一切都是安宁的,自然的,缠绵的,这样可以梦很久,比真实还贴近灵魂——其实或者说,他还是中意那张有纱帐的四柱床,以及入夜后那份天地澄澈到透明的静谧。

他把他带到床上,忍不住要把他幻想成什么半人半鸟,或者半人半鱼的存在,他在他耳边低声把这些荒诞的联想说出来。他微笑的时候,象有飞鸟在空中轻轻掠过,不存在的鱼尾巴早已进化成修长的双腿,愉悦地和他的缠绕在一起,在脚碰到的时候淘气地轻蹬他的脚背。
这次他要用手指在之前绘上的那幅地图上寻迹,只用指尖来曼妙地游走,他还不知道他的手上藏着太多的秘密,他只是坏心眼地想让他痒到发笑,在床单上扭动,散开的衣服柔软的布料模糊了地图的边界,却还是避不开太灵巧的手指。
他暗自期待着他不服气的反击,费尽力气从他身下脱身,他的反击带着要强的神气而格外可爱。开始他会装出反被他整到而手足无措的狼狈,他想看他得意的神采,更重要的,可以巧妙的不让他发现他的所有动作只是让他更加兴奋,更加积蓄,更加渴望。

在嬉闹到最疯的时候,他会突然大力地抱住他,口气遗憾地告诉他其实他唯一迟钝的就是痒神经,这会让他小小的较真的恼火起来,但他要在那之前狠狠地吻住他,品尝他嘴里的味道,把他们的身体贴合到全部的渴望都昭然待揭,他想要他。
——性爱不是文明的产物,比任何文明都普遍且恒久。
他们还年轻,他们的生命力很旺盛,他们的心已经很接近,现在他们可以用手指用舌头用牙齿用一切用的上的去扯开那层隔膜,让身体顺从于本能,让本能震撼到灵魂,让灵魂忘我于彼此。

他很难再往下进行完整的想象,就算有也是片段的、断续的,因为不完整有着更丰富的发挥空间。
他的锁骨中间有个小小的凹陷,当他用舌头去填满时,他用力抱着他的头,手指扯进头发里,拉的他头皮都有些痛。
他亲吻他的膝盖内侧,手指略用力按到了外侧的穴位,那是肌肉的附着点,痛涨和快感交织在一起,他低声向他抗议。有一次天气很阴冷,他注意到他身体微妙的不自然,他说以前半月板受过伤,深层的劳损始终没有痊愈,后来他就一直在膝盖上帮他搭一条毯子。他温柔地道歉,小心吻着多年前受伤的部位,确认肌肉里最后异样的紧张都全面的放松和柔软下来。
他进入的格外缓慢,因为他需要慢慢适应,而他要享受一点一点深入他的过程,密密一层层缠绕上的紧致,绝顶的美好,从下身一直流窜到心脏,胸腔都涨的发痛。
欲望汹涌,但完美的结合感更让人狂喜到痛苦。在放纵欲望奔腾之前,他狠狠抱住他,让他和自己一样铭记这份结合的角度融合的深度以及交错的热量。
在所有最癫狂最迷乱最忘乎所以的断片中,他记得他最后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说:感受到了吗?我是如此渴望着你。

9

难得完整的下午,没有例排课程,没有辅导安排,没有无聊的职员会议,白石直接在画室门上挂个“谢绝打扰”的牌子,打算在之前课堂草稿的基础上,整理出完整的分解教学示范图。把音乐播放器选到重复播放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目录,接上音箱,调高音量,白石深呼吸,开始工作。
他进行得很顺利,整个下午他状态很好,想法明确,手法稳定,在看似按部就班展开的简约线条间享受着灵光乍现纵扫横抹的快感,直到他被某个意外的声音所干扰,然后辨别出来那是混在饱满紧迫乐声中格外单薄的手机铃声。
被打断进度让白石有些小不爽,反正被干扰了,他还是接通电话,希望对方能长话短说,“我是白石。”
“我是迹部景吾,”根本不会让人错认的高傲调子铿锵传来,“你在学院的话,马上到本大爷的画室来一趟。”
“?”白石还没搞清楚自己第一反应是对这种颐指气使的做派十分不想买帐,还是对大少爷心血来潮的传唤涌上强烈好奇,听到这边背景乐声的迹部倒笑了,“啊哈,Pink Floyd,有意思。”——啪嗒,手机被挂掉了。
无奈苦笑,白石不得不承认好奇心稍占上风。

迹部景吾的画室在学院一角,原本是废弃的两层仓库,也不知道哪里入了大少爷法眼,指名要去改装成私人画室,一概的闲人免进。关于里面被翻修的如何堂皇富丽恍如异域,学生中流传不少臆想传言。
白石到时,恰好学院的名誉校长也是曾力荐过迹部的石神井照实,陪着一个气派十足的男人一起从铁门后走出来,两人的面色都不是很好,男人正眼也没看白石,直接钻进等在门口的豪车里,石神井校长倒停了步子,十分和善的打招呼,“白石老师啊,有事找迹部君?”
白石礼貌地笑笑,“其实是迹部找我来的。”
“哦?原来白石老师和迹部君交情这样好啊……”石神井校长意味深长地说,他想了想,略靠近白石,“那有件事情想拜托白石老师,替我劝劝迹部君,森章先生是真的非常欣赏和爱惜迹部君的才华,他确实是真心想要那副画……迹部君啊,就是性子太桀骜了。”
“不好意思,石神井校长,”压根没有当说客的兴趣,白石置身事外地笑笑,“我和迹部的交情完全没有到能令您可以拜托我的程度,老实说,今天我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这样啊,太遗憾了。”石神井校长倒也不勉强,上车走了。

白石按了第一下铁门旁装的电铃,门就开了,桦地那张花岗石般森然僵硬的脸出现在门后,看见白石也不招呼,默默转身往里走,白石只能跟进去。
一楼还保持着仓库的格局,走道两边有独立的隔间,有些开着门,可以看见里面有的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框,一些石雕像,有一间似乎是书库,还有些连白石也想不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杂物,摆放虽然零乱,倒也干净。桦地停下步子,指指尽头的楼梯,就消失在某扇门后。白石只能认命地自己上去。
走上来,倒是视线一阔,原来迹部打通了整个二楼的隔断,只剩几根孤零零必不可少的支撑立柱,估计会让很多迹部的仰慕者小小失望却又惊讶,整个二楼唯一的装修只是两旁巨大的玻璃窗上装了厚实的窗帘,眼下猩红色的锻布完全被拉开,临近黄昏时分的柔和光线畅快洒进来。异常开敞的空间里陈设显得异常少,只在尽头有一张巨大的工作台,上上下下摆了惊人数量的油画颜料桶,几个不同尺寸的画架,更多的画随意靠墙摆着,唯一让人联想到大少爷风格的就是一张造型独特而且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沙发躺椅。

迹部本人站在一幅很大的画前,听到动静回过身,傲然抬抬下巴,“你来了。”
大少爷今天的装束异常简单,白色无领无袖紧身背心,黑色长裤,反倒更显得挺拔俊美。
白石穿过偌大空间走过去,耸耸肩,诚心诚意地说,“地方不错。”
大少爷扔过一个“那是当然”的眼神,“过来看看这画,本大爷想听听你的想法。”
“艺术评论可不是我的专长。”
迹部冷眼过来,“如果你是在暗示什么,本大爷不需要听某些人的夸夸其谈。”

白石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副作品,抱玫瑰的女人,学院网上曾有人长篇大论用各种专业名词大肆褒扬,白石倒只记得忍足的评语,“与其说抱玫瑰的女人,不如说抱玫瑰的死者。”——和色彩浓重笔法狂躁汹涌得几乎要涌出画面的玫瑰相比,白石不得不认同忍足的意见,那张东方女人脸上堆砌的斑斑白色及黑洞的双眼,与其说神秘与尊贵,不如说有挥之不去灵柩的味道。
白石深呼吸,定神细看了一会,然后他的眉头缓缓皱起来,“有点不太对头。”
“说来听听。”
白石靠近细细看了好一会,又退远些,然后苦笑,“要我说真话么?”
“当然!”
“首先我必须要说,我不喜欢这副作品,从第一次看到就不喜欢。”白石坦率说。
“哼,”迹部倒笑了,“本大爷从来就不需要讨人喜欢而画,不过你小子敢当面这么说,很有种,继续。”
“这副画让我不舒服,老实说,我认为忍足形容为‘抱玫瑰的死人’很精辟,这画里有某种死亡,甚至可以说是掠夺的气息,玫瑰才是本体,而人已经淘空……”
迹部沉默着。
白石凝神看了好一会,“我的确拿不准,因为我现在看到的,和我印象里有微妙的不同,老实说,我现在不反感这副画,虽然看起来完全一样,但死亡的气息没有了……不过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这副画变得平庸……”

身后传来掌声,白石回头,不二靠柱子站着,笑吟吟看着迹部,“我赢了。”
迹部嘴角那一抹原本是冷嘲的微笑弧度慢慢拉大,白石颇有些惊讶地意识到大少爷的微笑可以如此高傲明亮却又真切友好,“我请你们喝一杯……桦地!”
白石好笑地看着不二,“所以……不对我解释一下么?”
“这不是原作。”不二走到白石身边,和他一起看画,“在你之前,我们可骗过了不少人,包括要出钱买画的家伙们……我告诉你,你这个大大的恭维,让小景受用极了。”
“就因为我说这副画不再那么让人讨厌?”白石调侃。
“或许和被人厌恶比起来,有些人更讨厌平庸地被喜欢。”不二回答。
“如果不是原作,”白石沉吟了一下,“我要收回我的话,这是让人惊叹的仿作,谁的手笔?”
不二转过头,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你肯定想不到,是桦地。”
白石几乎被自己哽住,“桦地?!那个桦地!”
“正是,”不二由衷说,“是小景发现了他的才华,并一直指导桦地,虽然桦地甚至无法正常和人沟通,可能正因为如此,他具有让人惊叹的观察和学习模仿力。”
白石深吸一口气,“我不得不承认,你们干的棒极了。”
“是桦地干得棒极了。”不二笑着说,“不过我跟你说,这真的开始让小景有些不爽了。”
“谁说本大爷不爽了。”迹部带着桦地一起上来,后者端着一只香槟和几只酒杯。

“的确需要为深藏不露的桦地干一杯。”白石说。
“要为小景令人厌恶却绝不平庸的才华干一杯。”不二轻快地调侃。
“为在这个愚人横行的世界上还能找到长眼的人干一杯。”迹部高傲地指挥,“桦地,开酒。”
“让我来。”不二异常勤快,在其他人反映过来之前,香柄酒沫已经喷射而出,溅了迹部和白石一头一脸,“早就想这么尝试一次了。”
“敢整本大爷啊,”迹部嘴里恶毒,表情却是飞扬,劈手来夺不二手里的酒,不二躲的快,白石十分好笑地看着这对年纪不小的至交好友,在房间里追打起来。
看不二滑溜十分,迹部十分恼火,顺手抄起地上一桶颜料,不二怪叫,就往白石这边躲,迹部已经一桶泼来,饶是白石反应灵敏闪得快,没有当不二的挡箭牌,还是被溅到少许。
“白石你个没义气的。”不二笑骂,伸手也去抢颜料桶。

桦地默默端着酒杯下楼,留三人一阵混战。
不二快笑到腿软,“见鬼了,小景你这里放这么多桶干什么。”
“怕了吧,本大爷玩的起。”
“好吧好吧,”白石出来打圆场,“数三下,我们一起把手里的桶放下。”
看着惨不忍睹的房间,另外两个总算配合地点点头,“一、二、三。”
白石利落一桶泼向不二,不二直接把手里的桶朝迹部扔过去,迹部闪身同时顺手泼了白石一身。
不二笑着还要回身报复,白石一把抓住他,“好了好了,我投降。”
迹部倒气定神闲住了手,看了白石不二一眼,“不二你偷袭我,本大爷都大仁大量帮你报仇,不闹了。”

看看彼此的狼狈,三人都有些好笑,不二正要说话,有人略惊异地啊了一声,“啊啦,景吾的新作是人体复活节彩蛋么?”
“你来做什么?”迹部没好气地问。
“森章董事长请我来作顾问,”忍足侑士兴味十足地看着房间里的光景,“毕竟他准备不惜代价,很抱歉我迟到了,”因为刚才的混战,画也没有幸免,被各色的颜料飞溅喷淋得一塌糊涂,几乎看不出原貌,忍足微微笑了,转头看着迹部,“我不认为这是森章董事长期望的,不过祝贺你,景吾,你终于有接近自我和真实的作品了。”
“你个混蛋。”迹部冷冷说,一把揪住忍足的领带,狠狠吻上去。

不二拉着白石向外走,“我们先走了,小景,借你公寓的钥匙洗复活节彩蛋。”
白石突然想通某人那句“被命运一下子咬住脖子”,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如此。”
“你好象并不觉得意外。”
“多少有一点。”白石诚实回答,“毕竟表面上那么针锋相对,不过换句话说,真正能交手的也许反而是最洞悉彼此的人。”
不二略沉默了一会,“毕竟,这世界上有些人并不是因为彼此相似而懂得对方的,白石。”

10

白石和不二都不是拘泥小节的人,一身光怪陆离的色彩或许没什么,但层层颜料干在身上滋味可不好受。到了迹部的公寓,不二熟门熟路拉开衣帽间找了套换洗的衣物,赶紧去冲澡。他洗清爽换好衣服顶着一头热气出来,白石已经脱掉一塌糊涂的外衣,甚至连平时绑惯的左手绷带都已取下,只穿了条底裤,站在客厅中间翻迹部收藏的唱片。
不二正要取笑,恰好瞥见白石小臂上繁复流畅的线条图案,“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靠过去,“之前还曾经乱猜想白石莫非是绷带装的癖好,原来是这么漂亮的刺青,这是什么?”
听任不二好奇满满地用手指探触小臂上的纹理,白石目光略怅然,口气却是调侃,“不要乱摸,解除了封印可有大麻烦……我去冲澡了。”
不二笑笑,也不追问。

等白石舒服畅快地洗净头上身上的颜料,一出盥洗间就闻到空气里诱人的香气,追随着香味晃到迹部那间设施齐全闪闪发亮得简直象没用过几次的厨房,不二正鸠占鹊巢怡然自得地在里面忙碌,迹部的衬衫穿在他身上的确大了几个尺码,袖子被随意卷了好几圈,不二已经煮好一大锅意大利面,正在调酱汁。白石没有惊动他,靠在门上静静看着宽大衬衣下越发显得瘦削的背影好一会,才晃过去,“好香。”
不二没回头,声音里却带着愉快的笑意,“洗了澡就觉得饿,幸好小景这里什么都有,连食材都是新鲜的,不拿来用太过意不去。”他舀了一勺试味,“马上就好。”
白石从后面握住不二的手腕,凑过头就在他手里品了一口,一股浓郁却爽口的香辣味道从味蕾直冲后脑,白石赞得一咂舌,“好辣,但好爽。”

不二笑得眉眼弯弯,显见很受用白石对他手艺的认可,“这可是我们不二家传手艺,好久没做,今天手痒了。”
回头看白石的造型,不二好笑地蹙眉,“今天又没带相机,白石老师何必这么服务?”
只在腰间围了块毛巾的白石满不在乎的笑笑,“我个人比较喜欢自然风干……看来我这个成品还算上相。”
不二忍笑正色,“现在不谈上相,你先给我穿上衣服上桌。”
白石大笑转出去,回头又补了一句,“不二同学是担心影响食欲,还是胃口太好。”
好在身高相仿,迹部那大的离谱的衣帽间里也不全是风格华丽的高档成衣,挑了件还算简约的黑色T恤和长裤穿上,白石再出来时不二已经把意大利面盛好装盘上桌,还配了支红酒。
“这么有情调。”白石笑。
“调味开了瓶红酒,也没用多少,不喝可惜。”不二言之凿凿。

两人都真饿了,不二的意大利面的确不错,虽然惊人的辣,却有种绝顶通透的畅快口感,白石美美吃了一大盘,拿红酒漱口般英勇地灌了一大杯,才缓过气开口笑,“辣的好销魂,突然觉得某人口福好得让人生气。”
不二浅笑吟吟接话,“某人从来不吃意面,他是坚定的和食派。”
白石并未置评,只是抬起了左手,“寄生斛。”
“恩?”
“传说中寄生于高大树种,尤其是橡树之上的植物,据说能驱鬼避邪,很多年前……我把这个纹在我左臂上。”
不二听的很专注。

“我父亲是个药剂师,非常迷恋各种各样的植物,小时候我对他最深切的记忆就是带我到山里去,指给我认识各种各样的毒草和药草……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直到我七岁那年,警察到家里,当着我母亲,我姐姐,我,还有我小妹妹的面,带走了我父亲,那时候我才知道,父亲其实是黑道上所谓的密医,一个帮派的小人物,最后卷进某个案子,判了二十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父亲是真有罪,还是替人顶包,不过这其实也常见,他被带走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人到家里来,丢了一笔钱,然后每个月都会送钱来……不二,寄生斛不管在多么高的地方盛开自己的花,都没有根,没有抓住的土地,只能透过树皮吸取汁液,生存下来……”
白石坦然望着不二,目光很稳定很澄澈。

不二静静一笑,“我不是很懂植物,不过白石你刚才说寄生于橡树之上吧,我多少也听说过,橡树是摩西之树,引领人走出困境,治愈伤痕,白石,你的内心已经长出根深夜茂的大橡树了么?让生于你左手的寄生斛虽然不能落地,却也永远不可能被埋没。”
白石轻轻地轻轻地笑了,他起身,走到不二面前,伸出左手,轻轻抚上不二的面颊,几绺耳畔柔软的发绕进白石指尖,还带着洗发水淡淡的香气,“……所以你看,不二,我是真的想用这只手,拥抱你。”
不二并没有躲闪,他安静地站着,看着白石的目光意味不明。

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白石微微一笑,松开手,不二淡然去收拾桌子,门推开,忍足和迹部一起进来。
忍足探头一看,先笑了,“今天赶得巧,是不二的手艺么?还有没有我的份?”
迹部却只是一脸没胃口的懒散疲惫,“本大爷洗澡睡觉,你们自便。”撇下三人,自顾进去了。
不二冲忍足笑笑,“算了,看在小景面子上,酱汁还有,热热就好,面我给你重新煮。”转身进了厨房。

外间只剩下忍足和白石两人,忍足上上下下看看白石,忽而一笑,“原来如此。”
白石坐回到沙发,“这句,我得原话奉还。”
忍足又找了个酒杯,帮两人各倒一杯,在白石对面坐下,“老实说,我钦佩你的勇气,”他看看白石的表情,“你就不用再原话奉还给我了,不论做情人还是做对手,我都是值得褒奖的存在……不过白石你,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防备周全的精明人,看来我又走眼了一次。”
白石微微一笑,“或许我的确防备周全,但不代表我不是进攻的好手。”
忍足玩味看着他,“你可是挑了个要命的对手啊,白石藏之介君……”

“这和选择对手无关,”白石平静回答,望着厨房的方向,“我只是与自己渴望的人不期而遇。”
“即使这个人在你之前已经遇到了另一个人?”忍足的话语突然变得咄咄逼人,“白石,说这种话根本不是我的风格,但景吾他很欣赏你,我嘛,老实说,我现在比以前更欣赏你,所以我还是要忠告你一句,我认识不二很多年了,甚至早过景吾和不二的交情,我很清楚不二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在他认识手冢国光之前,以及……他为那个人改变了多少。”
听到手冢的名字,白石的目光转了回来,在空中和忍足的视线相碰,然后白石突然笑了,“谢谢,忍足,我突然觉得,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不过我也要说,我所渴望的,是不二他不会为了任何人所改变所舍弃的部分。”
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突然缓和下来,忍足笑得意味深长,向后舒服地靠进沙发深处,端起酒杯遥祝白石,“有意思,你开始让我这个外人都越来越期待了。”


10+1 妹子求的某背景君的番外,与其说番外,不如说是支线剧情?望天,因为没有任何不和谐内容,完全无需跳过(这是什么蹩脚的反讽啊)

下午的庭审很顺利,虽然之前新人副手的疏失造成极大不利,在不眠不休几天几夜重梳了所有证据和资料后,手冢最终抓到新的突破点扭转和稳定了局势。简短向家属知会必要的信息,又花了一点时间和新人副手复盘整个过程(对于新人的经验不足,手冢在态度上包容的同时,向来在要求上愈加严格毫不姑息),从办公室出来已经过了晚上七点,本来想约不二去吃晚饭——这几天手冢吃住都在办公室,不二来过两次,第一次送换洗的衣服,第二次带了放在保温饭盒中的料理,笑吟吟但无比坚定地守着手冢吃完才走,看得几个助手小孩艳羡非常。打开手机手冢才注意到不二老早留下状态已读的短信,工作中扫了一眼,因为不是紧要事项并没有往脑子里去,这回读的分明,虽然不解颜文字的具体意义,但那张象形脸看上去开心俏皮,附带文字说明要去迹部那里。

和迹部忍足几个老友重新混到一路后,明明都已成长为阅历丰富的成年人,但时常腻歪在一起勾当的死党架势更胜当年,手冢心知在过去几年间不二中断了和老友的联络,即使是出于内心的骄傲,无法容忍艰难的窘境落入至亲至交之眼,还是留下无法弥平的心中沟壑。复学的建议是手冢提出的,终于可以有这个条件,与其说想弥补,不如说无法哪怕只是看着他再留下人生的任何遗憾。一开始不二还有点别扭的抗拒,但回到他真正习惯并享乐其中的圈子,少年时代的乖张与畅快便一点一点重新回到那双被岁月洗练得从容和恬静的眼眸,手冢真心感到欣然,也还有点排遣不去的甘涩,毕竟以这样的方式一步一步实证当年的承诺总还是有些别样的沉重。

正在考虑到哪里解决晚餐,收到乾的短信,乾最近约了他几次,说是有朋友的案子需要专业意见,只是手冢一直忙得无法分身。回短信说今晚能抽出空,乾很快传个地址过来。
那是家清净的小店,进门就看见乾坐在窗边,桌上摆了啤酒和小食,手冢坐下先点了份简餐。
乾了然一笑,“刚从庭上下来?先吃点东西,我那个朋友已经在路上,很快就能到。”
老朋友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完全习惯手冢的寡言,乾能自然自得地把话题一直进行下去,说到俱乐部的运作,乾兴致昂然地说,“上次来的那个白石藏之介,小熏一直想和他正式比一场,所以我稍微搞了点调查,这个人中学时期参加过不少正式和非正式的拳击赛,大阪的朋友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一直追问他的近况,据说当年就以技巧老练步法娴熟风格冷静著称,人称‘圣书白石’,只是后来突然从拳击圈销声匿迹……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手冢。”
手冢略停一拍,简单回答,“他是不二的朋友。”
“原来如此。”乾轻叹,因为有着某些共同的恶趣,手冢的朋友中就数乾和不二关系最为莫逆,乾推推眼镜,“说起来,今天这位朋友,和不二也算是同行,经营着几家画廊和一间绘画教室……”视线转向手冢身后,起身招呼,“你来了,幸村。”
“抱歉来晚了。”来人友好地伸出手,“手冢国光?幸会,我是幸村精市。”

乍看上去幸村是个漂亮得有点过分的男人,皮肤白皙,发型精致,五官轮廓柔和而氤氲,甚至带点病气,但抬眼直视时,眼眸中有种英气逼人的犀利神采,让人颇有好感。三人围桌坐下,幸村也不寒暄客套浪费口舌,简单向手冢说明了情况。
受害人是幸村手下的员工,最近几个月每周末都在为一位小有名气的广告导演当绘画模特,数周前例行的模特工作结束后,导演邀请该模特留下参加晚上的派对,就在派对上,导演及其一位友人先后强行与模特发生了关系。模特离开派对后就报了警,事件本身没有过多疑点,但对方以模特之前曾自愿与导演发生一夜情并拍有亲密照片举证该模特是自愿并知情的情况下参加晚上的性爱派对。幸村也找了几个律师,都建议私下调解。
“我不稀罕钱,但我无法容忍有人自以为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弄我家的孩子,虽然他/她们当中有些人真的很蠢,自以为是幼稚冲动,虚荣心强又缺乏判断和自控,他们不比社会上其他人更好,但也不是更糟,所以我不能听之任之,当然不到最后,我个人也不想采用任何非常手段解决这件事,我想听听手冢君的意见。”讲述的过程中,幸村始终保持着温婉沉静的柔和表情,语调也是宠辱不惊的心平气和,但最后那几句“非常手段”还是透着惊人的压迫气场。

手冢认真听完,才稳稳开口,“我要先说明一件事,对幸村君,也对您手下那位当事人,也许你们有各自的出发点,但我要提醒的是,法律并不等于正义。”
幸村微微挑了眉,倒笑了,“愿闻其详。”
“对于大部分公众,特别当他们处于受损害的弱势地位,而赴诸于法律手段解决时,都倾向于认定法律就是正义,就应该保护弱者。但情况并非如此,法律最多只是追求正义和公允的武器,换句话说,我们用,对方也可以在他的范畴内充分使用。期望公正,唯一能做的只是比对方更懂得更善于使用这项武器,这是博弈,更是战斗,幸村君,容我问一句,你的当事人准备好了吗?”
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意味,幸村转头向乾笑了,“我明白你向我推荐手冢君的理由了,非常感谢,乾。”视线回到手冢身上,“我很想请教可以从哪里入手?”
“具体需要和当事人深入沟通后再决定,初步我建议不妨考虑恐吓罪名,把重点集中到通过胁迫诱使等手段在非本人意愿情况下与多人发生性关系。”
“我明白了……虽然乾一直在提醒我手冢律师很忙,但还是有个不情之请,”幸村郑重开口,“能请手冢君接下本案的委托么?”
手冢掏出名片,“请当事人和我的助手约时间……不过一定要是本人,我理解幸村你要保护他们的心情,但不管在法庭内还是法庭外,让别人为自己而战没有任何胜算。”
“非常感谢。”幸村仔细收好名片。乾适时招手叫过服务生又为三人各点了一份啤酒。

桌上气氛顿时轻松不少,幸村含笑说,“也许这么说并不合适,但不管结果如何,我个人非常高兴有机会认识手冢君,在某种意义上,那孩子自己也有责任,并非只是普罗大众对所谓搞艺术的人有偏见,我身边的确有很多孩子,以为恣意放诞的生活状态能带来自由澎湃的灵感与激情,也许对少数天才的确如此,但更多人,恐怕只是种因得因,种果得果。”
“天才也好,凡人也罢,每个人有权放弃慎重选择配偶的权利,虽然从价值观上我本人难以苟同任何形式的自我放纵,”手冢缓缓说,“但我会支持他们捍卫自己人生状态的权利。”
幸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突然换了个话题,“对了,手冢君对19世纪到20世纪初美国插图艺术有兴趣么?”
几乎是条件反射,手冢肯定地回答,“完全没有,”他顿了一下,“不过,身边有一位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的人。”
“那就好,”幸村神采飞扬地拿出两张邀请函,放到桌上推过来,“正好有一场小型的展览,其中不乏几幅真正难得一见的精品,有空的话请务必赏光。”

与乾和幸村告别时已经过了十点,手冢并非不胜酒力的人,但连续多日超强度工作,加上高度集中全情投入的注意力在庭审后有所放松,几杯啤酒下肚,就算是手冢也有些头重脚轻的惫态。到楼下时,手冢往上看了一眼,灯是亮着的,回家的脚步自然快了几分。
听到开门的声音,正在桌前摆弄镜头的不二惊喜地抬起头来,“你回来了。”他走向手冢,“喝酒了?好少见。”
“和乾喝了几杯,他介绍了一位朋友,有案子想委托。”手冢回答。
“我去泡茶。”不二看来今晚心情很好,转身进了厨房。
也许归功于职业的敏感眼力,从来对服装什么完全不上心的手冢注意到不二身上的衬衣大了好几个尺码,“衣服……怎么了?”
“哦,这个啊,”不二忍俊不止地笑,“今天在小景那里大大闹了一场,真是一塌糊涂呢。”
原来不仅仅会为了那个人心中沟壑而隐隐抽痛,也会为了他满怀的欣然而暗暗焦虑。手冢在沙发上坐下,“不二?”
“恩?”
“我记得很多年前问过你,我这个人是否十分无趣。”
“我记得我当时就回答你,你就是!”不二笑吟吟回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突然想到,也许这就是你在我生命中的原因。”手冢静静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邀请函,“别人送了两张画展的票,一起去?”


11   
  
忍足几年前倾其所有买下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剧场,主业之余也算经营得有声有色,在爱好者中打下不错的口碑和人气。白石一向认为在放诞举止和犀利词锋所外表下,忍足有着极其冷静精明的商人头脑和眼光,小剧场既推出深受附近居民和家庭主妇欢迎的大众向作品,也乐于尝试实验意味更强的风格之作。在关注剧本选择和演员训练的同时,忍足更以准确老练的排期运作和目标指向明晰的宣传手法,让小剧场在盈亏生存与风格追求的角力间找到一个不过不失的平衡点。 
因为忍足郑重的推荐和邀请,白石抽了个晚上跑去看新剧目的排练。进门时差点被冲出来的一个年轻人撞倒,年轻人长了张瘦削的脸,染过的头发乱蓬蓬随意扎在脑后,动作举止都有些漫不经心的冒冒失失,几乎撞到白石也只是条件反射地闪到一边,头都没有抬,他似乎是想抽烟才从剧场里出来,却好像完全忘了点火这件事,只是咬着香烟手插在兜里闲晃着发呆。这个看起来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子在某些地方吸引了白石的视线,他下意识观察了好几眼才走进小剧场。   

一楼大部分面积都被当作小门面出租,白石顺着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穿过兼做售票和寄存的门厅进入到小剧场内部,剧场并不大,舞台上几个演员在讨论演练,还有工作人员正小心拆除上一出剧使用过的布景,其实竟然有个熟悉的面孔,白石走到坐在前排中间的忍足旁边坐下,“柳生比吕士?你居然能邀请到他?”   
“他可是新作的编剧兼主演,”忍足带着懒散自得的微笑翻出剧本丢给白石,“人性的记录,来自推理女王1933年作品的崭新演绎,柳生老师的改编非常精彩。”
白石翻开第一页,只看了前两行就笑了,“你确定是1933年?”
“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现在福尔摩斯都在用微博,”忍足坏笑,“保留原作精髓的现代化再造可是潮流。”
“只是单纯觉得柳生君从来就不是迎合潮流的类型。”白石回答。  
“但我是,”忍足言之凿凿,“顺势而起才能有利可图,佐以格调就能独树一帜,我不否认我稍微利用并推动了柳生老师对推理小说的热情,毕竟我迫切需要一部大热之作和一位新的赞助商。”  
“如果只是经费问题,”白石的调侃多过建议,“何必舍近求远?” 
忍足回答地大言不惭“老实说,在床上之外的地方,我和我家那位大少爷永远合不上拍……”他耸耸肩,“毕竟有些事情,他不会屈尊,我也无意献媚。”
“如果要自我解嘲就不要同时笑得这么自得卖弄,”白石一针见血,然后他的注意力被舞台吸引过去,因为柳生开口了。

白石偶然听过几次柳生的课,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舞台上的他。忍足见他神情专注,掠过一丝得逞的微笑,低声问,“怎么样?” 
“很吃惊,”白石的视线完全没有从舞台上移开,“从单纯授课风格讲,如果说忍足你是表演型,柳生就是导演型,他课程真正精彩并不在于他讲授的方法,而是他选择、组织及呈现课程内容的方式,非常独特,所以我稍微有点没想到,他在台上如此……如此……”  
“低调但强大的气场,对吧,”忍足笑着拍拍白石的肩,“我真心觉得白石你对他授课的评价中肯到可怕,不过相信我,好戏还在后头。”

柳生的台词结束了,白石低头飞快地翻阅剧本,“我看过原作,多少有些印象, 除了背景搬到现代,还倒错了部分角色的性别,显然柳生的角色是原作中那位出色的演员,不过既然出自他手笔,应该不会简单沿用原作的凶手身份,那么还有位关键人物……。”   
“一位模仿者,而且和原作不同,不仅仅是位模仿者。”忍足洋洋得意说,“他来了。”  
白石抬头看到刚才在门口几乎撞到的年轻男子正走上舞台,因为只是练习,没有打聚光灯,但那头染过的银灰色头发还是非常醒目,他看上去比在台下更瘦削,略有些勾肩,柳生朝他走过去,低声大概交换了几句话,然后,白石意识到自己正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人,缓缓挺直背,放松肩,他看上去冷静又老练,完全变成一个不同的人,从容不迫念起方才柳生说过的台词。

白石几乎吃惊到从座位上跳起来,并没有任何的化妆,但那体态那神情那语调甚至那气场,根本是方才柳生表演的翻版。
忍足心满意足地叹息,“本剧一定会爆红,这两个人的组合绝对值得期待。” 
“请给我留两张首映的票。”白石心悦诚服地笑,“那么需要我做什么?你不会单纯真是叫我来先睹为快吧。”
“白石就是白石,”忍足用过于明显的恭维口气说道,“想请白石老师帮我画一副海报。”   
“素描么?”白石略沉吟,“我明白了。”
“比照片更能模糊角色间的差别,”忍足笑,“而且有复古风,总得传达一种向原作致敬的调调。”

白石一直看完整场排练,为柳生和那个叫仁王的青年画了几张速写,剧本的确引人入胜,但正如忍足所说,那两个人的表演令人惊叹,虽然全剧大部分时间他们几乎没有同时出现在台上,但正是那种似他非他的充满错觉的强烈存在感,与全剧的悬念完美契合。  
排练结束后,忍足招呼白石、几个主演和工作人员一起去喝酒,柳生却还有事,和白石简单点头打个招呼就先走了。居酒屋里仁王坐在白石对面。离开舞台,他看上去又像个街头空虚无聊游手好闲的普通年轻人,时而兴致来了滔滔不绝,时而沉默冷淡置若无人。大概是刚才的表演太过冲击简直近乎欺诈的程度,白石一直忍不住要观察他。

然后仁王向他转过头来,“所以,你就是白石藏之介,我听说你付钱画不二那小子的裸体。”  
饶是白石,都差点一口啤酒喷出来,仁王的口气十分粗俗无礼而且狂妄轻率,带着年轻人那种玩世不恭徒逞口舌之快的恶意,白石却直觉其中似乎有某种冷静狡黠预谋已久的试探意味,“从字面上这样表述也不错……”白石心平气和看着仁王微微一笑,“仁王君对模特工作也有兴趣?” 
“如果是表演需要,脱光了也没什么,”仁王满不在乎的飞快回答,“但长时间不动,只适合不二那种懒家伙。”
“能看穿这一点,仁王君看来挺了解不二。”白石笑。

“叫我仁王就好,”仁王坐直身子,没正经地微笑,“忍足说请你画海报,要我站成大卫像么?”  
白石真真忍不住在脑子里肖想了一下,正色回答,“这点子不错,能吸引女性观众,我本来打算凭记忆来画,毕竟这次,需要还原的不是真相,而是错觉,不是么?”
仁王那散漫游离的视线瞬间凝神聚焦,他缓缓笑了,“难怪忍足和比吕士一说要请你,他就同意了,也难怪不二那家伙愿意脱光了被你画。”
白石真心想干咳两声,仁王雅治不管表现得如何,绝对是个超级难对付的家伙,“我真心不想否认你的说法,不过对于不二还是要澄清他是个敬业的模特,我很庆幸校方把他安排到我班上。”   
“少来,”仁王嘲弄地冷哼,“虽然有几年没见,但我也算那小子的旧识,不打不相识的孽缘,这点眼力我还有,那家伙顶着天才头衔,看起来任性闲散,其实最是外合内刚,惹不得也不能惹,我才不信他只是一时起意就随便跑到谁的课上……”
仁王还要往下说,旁边人闹得厉害,他跳起来接了两句,然后抬高杯子开始祝酒,“……幸福在于能够讲真话,而不会使任何人痛苦,祝大家胃口好……祝我们的新剧大卖。”

应该说仁王上句话让白石陷入某种奇怪的恍惚,他依稀觉得那句话有点耳熟,然后突然开口,“Eight and a Half……”   
仁王的视线转过来,又稳又狠地盯住他,“你在说什么?”  
“你刚才那句,”白石回答,“我正好前几天在午夜剧场里看到过 ,Eight and a Half,很适合你的一句台词,不,应该说那电影。”
仁王挺起劲地看着他,笑容直白坦诚到让人吃惊,“我最爱的一部,你是个不错的家伙,白石藏之介,首演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最好拖上不二那家伙一起。”

12

因为连天熬夜赶报告,不二出现在肖像基础课上时很没精神,白石老师倒是并不介意模特的黑眼圈对学生们处理脸部阴影手法提出的更高要求,只是一结束课程就赶不二回去休息,不二带着显然的渴睡眼神回答下午还有课,白石掏出钥匙扔到不二手里,“去我的工作室,那里有张能凑合的沙发。”
等白石结束收尾工作,又买了两人份的午餐回到工作室,不二却没有老实休息,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白石从忍足那拿回来的剧本看得正起劲。
剧本被直接从手里抽走时,不二抗议,“我快看出谁是凶手了。”
“我可以直接剧透,”白石笑得闪闪亮,把午餐递给不二,“或者你可以乖乖吃午餐,乖乖去补觉,乖乖享受几天被好剧本吊胃口的煎熬,然后和我一起去首演,最后一幕高潮揭晓那才叫销魂到顶。”

不二瞪着白石噗嗤笑了,“白石老师偶尔会败露出某种微妙的文艺派鬼畜气质。”妥协地向后舒服一靠,不二的视线转向旁边画架,“新剧的海报?”
白石坐到不二身边,和他同角度看那副半成品,“嗯,忍足拜托的,觉得怎样?”
“抛开某位演员或某几位演员本身不谈,”不二眯眼细细端详,“上面那张脸如同浮动在空气里不确定感十分不错,尤其是眼睛下方和嘴角这里的阴影,让第一眼印象很锐利的五官变得模糊不可捉摸,而手里这张未完成的脸,稍微让我想到小景那副画……作为宣传画,暗示挺到位……见鬼,我还是想知道,柳生和仁王,到底谁是凶手?”
白石打定主意要把悬念留到最后,反而顾左右而言它,“你和仁王他们以前就认识?”

不二慢悠悠用牙齿磨食物,“中学旧识,和仁王比较熟……曾经有次几乎翻脸,后来却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看着白石,“和仁王打交道要小心,这小子天生欺诈师嘴脸,自己什么都藏得深,却最爱好探底别人的弱点……可恶。”
“有所领教,”白石略沉吟,“一句话就能让我动摇的人,也是第一次遇见。”
“他说什么?”不二好奇问。
“……没什么。”白石看着他微微一笑,“倒是那天他引用了一句台词让我印象很深刻,‘幸福在于能够讲真话,而不会使任何人痛苦’……真实时常会有比谎言更强大的毒素,在这点上,突然就觉得和那个被称为欺诈师的家伙能互相理解。”
不二没有接话。
白石利落地伸手把不二按到在沙发上,玩笑般拍拍他脸颊,“好了,吃饱就赶紧补一觉,到时间我叫你。”拿毛毯搭上,起身去完成那副画。

午间时光很安静,多出一人的呼吸几乎轻柔不可闻,却让房间里流动着温软的静谧气息,炭笔擦过画纸的声音始终令人安心自在。
白石很快完成海报的润色,回头不二已经睡得很沉,额发搭下来,盖在倦怠合紧的眼睫上。情不自禁伸手轻轻撩起那绺柔软,发丝在指尖上的触感微妙到几乎可以忽略。
门口传来轻微声音,刚才进屋只是随手虚掩,千岁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一副“我来的不巧了”的表情。
白石做个噤声手势,退出来又小心合上门才问,“有事?”
“谦也来东京办事,早上过来一趟,带了些土产,指明这份是你的。”千岁提高手里的袋子,“晚上一起吃饭。”
“我有堂个别辅导课,第二场吧,”白石想想,“正好我们几个好久没有一起喝一杯了。”
千岁口气淡淡地接话,“……记得上次喝酒你还说过不会对模特出手。”
“等得手了再来取笑我。”白石笑的诚恳,“我一定虚心接受。”
千岁欲言又止拍拍白石的肩,“……晚上我给你短信。”走了。

白石忙完已过了八点,千岁发来的地址却不是常去的店,白石到达时正是酒吧气氛开始热起来的时候,不仅千岁和谦也,忍足侑士也在,还有一位白石从未见过的年轻人,正一起打16球制的美式桌球。千岁和谦也一边,迎战忍足和那位青年的组合,四人激战正酣,白石悄然站在观战的众人里看了一局。千岁属于球桌上的谋略型,和谦也犀利的球路倒是相得益彰,不过忍足和那位青年也是技术全面的个中好手,到底先抢下这一局。玩家和看客都很尽兴,白石鼓掌上前笑,“好精彩,看的我也手痒了。”
青年放下球杆,“你们玩,正好我也要去看看后边的情况。”
谦也输了有点小不爽,半开玩笑地迁怒于白石,“来晚的出钱。”
青年笑着接话,眼神清澈明亮,“这轮酒我买单,感谢各位赏脸。”友好向白石伸手,“幸会,我是佐伯虎次郎。”
忍足侑士在旁边插话,“佐伯是这里的店长,白石你以后可以常来捧场。”
“目前还是代理。”佐伯友好笑笑,“随时欢迎,玩的开心。”

白石拿起球竿巧粉,“店长人不错……这轮怎么玩?”
“我和你一边,”千岁接过服务生送上的啤酒,“挑战对面忍足兄弟。”
“哼,”谦也倒要吐槽,“和侑士打没劲,倒真想和那位店长组合一局。”
“我倒不挑,和谦也也能凑合赢球,”忍足笑答,“佐伯的桌球的确打的不错,你们该看他当年和不二组合横扫一方的景象。”
俯身去摆球的千岁飞快抬头扫了眼白石,却被忍足捕捉到,“啊啦,看来千岁也知道了。”
“我其实很想装没看见,”千岁没好气地说,“但有几年没见到藏之介那么认真的眼神了。”
“你们在说什么?”一头雾水的谦也在旁边抗议。

白石全不在意笑,“当年是多久以前?”
“佐伯是不二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不二当年退学后找过许多工作,”忍足摸出银币示意三人过来猜正反,侃侃说下去,“佐伯那时在这里打工,介绍他过来,两人楞是练出一手好台球,赢了不少人的钱。单挑他们中任何一个,我还有点信心,但那两人联手……”忍足自嘲般摇头笑,“我可还没找到和我那么心领神会默契无间的搭档。”
“谁要你是在斗争中才能享受快感型。”白石调侃。
“理解万岁。”忍足挑眉。
“他们到底在谈谁?”谦也转头问千岁。
千岁猜中,俯身先开球,“你问白石吧。”
“等我追到手,介绍你认识。”白石倒是坦然回答。
谦也做了个夸张的惊讶表情。
千岁放下球杆掏钱包,“我压一万,谦也你没机会认识了。”
忍足也掏钱包,“我跟千岁,也压一万。”
白石笑的真诚,“你们真够朋友。”
谦也咋舌,“白石老兄你看上什么不得了的美人了……”他耸耸肩,“说起不二这个姓氏,中学时倒认识过一位,叫不二周助,后来就没见过了。”
三人都是一楞,白石手快抓过千岁和忍足的钱,轻轻一晃,“兄弟们,有种东西叫强运,”这才转头问谦也,“你怎么认识不二的?”
谦也真真吃惊到了,“你要追的,是那个不二周助?!”

14

离开酒吧时早已过了午夜,聊的很开怀,喝的很尽兴,老朋友重聚就是有种可以简单打开心防重回无拘无束轻狂岁月的畅快。谦也本来并不是他们中酒量最浅的,虽然这些年打磨出一派沉稳干练,回到老朋友中就恢复了少年时跳脱又感性的脾气,又素来和忍足侑士这个堂兄不对盘抬了一辈子杠,整晚上斗酒就他闹得凶,所以离开时就数他醉到最惨。
谦也勾着白石的脖子,“藏之介……我跟你说,喜欢就喜欢,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上手了就是自己人,我们四天宝寺混出来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这些死规矩……”
虽然是酒话,白石还是感到心底一阵沉甸甸的暖意,拍拍谦也的背。谦也顺势把头靠到白石肩上,头发搭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酒喝重了,声音都有些含糊,低声在白石耳边说道,“带他来大阪……修叔一定也想见见……手脚太慢……可不是我们四天宝圣书白石的风格。”
“我知道,好兄弟,我知道。”白石静静说。整晚上都避开谈这个话题,正是因为修叔的病一直横亘在他们几个人心里。
忍足侑士其实喝的也不少,拦了辆计程车拖过谦也,“好了好了,酒也喝够了,话也说过了……乖乖过来,哥哥送你回酒店。”
谦也不满地抗议,却还是老实被塞进车里。

看着忍足兄弟离开,附近又没有别的计程车,千岁先去旁边的自动贩售机上买了饮料,丢了一罐给白石。
“多谢,”白石把冰冷的罐身贴到额头上,他今晚也喝了不少,正好借着这冰冷降降额头开始隐隐作痛的燥热,“千里,你一直有话要对我说吧……”
千岁并没有否认,昂首喝了一大口,高大的身影在路灯下身影拉的很长,“……还记得我当年刚转学到四天宝寺,就是谦也第一个跑来找我挑衅,差点起冲突,是你把我们拉开的。”
白石笑得很怀念,“当年某人很臭屁,一副独行侠的嘴脸,其实谦也不去,我大概也会伺机找你麻烦吧。”
千岁笑了,“可不是,一群打打闹闹缺心眼没正经的家伙……不过都是实在的好兄弟,从那以后我就当自己是四天宝寺的一份子。”
“我们也从来没把你当外人,谦也是这样,修叔是这样,我更是。”白石诚恳地说。
“那听我一句劝,”千岁转过来望着白石,两个人相识多年,白石也很少见到他这样郑重的表情,“虽然我所知道的白石藏之介,表面上有点漫不经心,实质上是个认真起来可以不择手段的男人,但是还是要请你发挥你那不凡的自制力,毕竟你所喜欢的那个人,他有爱人。”

白石把玩着手上的饮料,目光中闪着温暖却玩味的光,“其实不用前面铺垫的,我不会因为你打算劝阻我就认为你不够意思,相反,能让一直抱持着‘对他人私事不干涉主义’的千里这样说,正是你当我是朋友是兄弟的证明……千里,你和手冢也很熟吧。”
“我们以前是军校的同学,他一直是我敬重的对手和好友。”千岁沉着地回答。
“我第一次知道,不好意思,这样你的立场很为难吧,毕竟是你介绍不二到我这里来的。”白石诚恳说。
“我的立场是这件事情里最微不足道的,我更不是因为此对你说这番话,”千岁回答,然后话锋一转,愈加凝重,“当年手冢在被寄予厚望时,突然被军校强制劝退,你知道么?”
“强制劝退……”白石轻叹,“大概可以猜的出来,是十年前的事情吧。”

千岁点了点头,“他一度是最令我热血沸腾的对手和同伴,就算是我因为眼睛问题不得不放弃军官理想而辍学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时,我也毫不迟疑地坚信他会实现我们共同的理想,成为我们学校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军官。”
“虽然只和他见过几面,我毫不怀疑你对他的评价。”白石诚恳说。
“这不是我个人评价,他在低年级时,就在全校享有很高的人望……”千岁靠到路边栏杆上,目光望向远方,“我曾经和手冢约定要在学校的军事五项竞技赛上一较高下,但在那之前我的眼睛就查出问题,决定退学后我一度情绪很差,手冢找到我表示要在我离开前和我完成约定中的比赛……那是我人生中最痛快最精彩的记忆之一,能让我了无遗憾地离开学校……所以后来,当我得知他在那样的状况下被迫退学时,我非常地愤怒。”
“究竟发生了什么?”白石轻声问。
“有光就有影,有高尚就有卑劣,”,千岁冷冷回答,“有人嫉恨手冢,给学校寄了一封匿名信,还附了些偷拍的照片,无非就是中伤,里面甚至还提到手冢和我比赛的事情,说他不服校纪私斗纵狠。”

“手冢这么优秀的学生,应该不会被这种造谣信搞倒,校方会那么蠢?”
“本来是这样,”过去多年,千岁的口气还是忿然,“那个始作俑者大概也只是想泼污水,所以尽可能罗织了一堆捕风捉影的罪名,校方开始也没当一回事,只是进行例行的问话,手冢一条条作出了回应,只到其中一条……”
“是什么?”白石问,心中却隐隐猜到了结果。
“非常无聊又无耻的诬陷,”千岁冷哼一声,“说手冢那样的人滥交,稍微了解手冢的人都不会理睬的低级中伤,附了一些照片,无非是手冢和不同的异性或同性单独外出等等,那个人还真是花了很多心事编罪名……校方只是简单一张一张问过过场,手冢如实说明了他和所有照片上出现人物的关系,同学、远亲、朋友……只是其中一张是手冢在休息日外出,和他一起的人是不二,照片里也只是两个人打了一把伞,根本不能说明什么,手冢回答,‘他是我的恋人’……”

良久,白石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嘴角的笑意有些苦,“如实的回答啊……还真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佩服这个人……”
千岁点头同意,“我之前就见过不二,知道他们是中学同学,不二在艺术学院读书,我后来会到这边来读书甚至留下来任教,最早也是受不二影响……我一直到现在都认为造谣者本人也是误打误撞,那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刻意的亲密或者疏离,更像是种低调的默契……我听说后第一感觉是震惊,他们居然是恋人,然后就想就算是交往,也不能在那样的场合因为一张照片就承认啊,但再一想……”
“因为那个人是手冢国光,他只是如实回答,就算没有照片,有人问起他和不二的关系他也绝对不会逃避或者否认一样……”白石静静接过话头。
千岁专注地看着白石,“你说的很对,我所认识的手冢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对于认定的事情,坚定又坦荡,诚实又顽强,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动摇,也不会走捷径……”
白石沉默了一会,“后来呢?”

“和同性交往这种事就算在今天也不是可以拿到台面上来承认的,校方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他们宁可手冢哪怕只是表面上否认这件事情,学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但手冢坚持表示他没有滥交,不二是他唯一的恋人……最后学校只能强制劝退……后来听说为这件事,原本对他寄予厚望的手冢家里人与他断绝了关系。也就是那时候,不二也决定休学。”
“不二家里人也反对么?”
“那倒不是,听说不二家里非常宽松,我们这里的环境和军校也完全不同。那两个人只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决定一起走下去……这十年来,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从那样的低谷中一步步重新走上来,顶住多少压力……”千岁直视着白石,“作为手冢的朋友,作为你的朋友,我真的不希望你陷在对不二的感情中。”

在老友间这段推心置腹的讲述中,白石除了偶尔提问或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地听,他的表情很专注,因为专注,就算是认识了他多年的千岁也看不出那背后的东西,所以表达完自己的态度后,千岁认真地观察着白石的反应。
白石的视线并没有闪避,反倒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千里。”
千岁千里无声叹了口气,“看来你并不打算收手。”
“怎么说呢,”白石手插到兜里“听你讲完后,我的确更欣赏手冢这个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不曾逃避和否认自己的感情,所以我更不能收手,否则连我自己都会蔑视自己,”白石的双眸在夜幕的背景里闪出灼人的光彩,“千里,我喜欢不二,不是一时兴起。我想要他,也是一生,如果要说,只能说陷也陷了,认也认了。”
千岁的目光有欣赏也有着无奈,“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他笑着伸手拍拍白石的肩,缓和了两人间凝重的气氛,“其实差不多也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你小子从以前就是这样表面上全无所谓,内里冥顽不灵。”
“借忍足的话,理解万岁。”白石笑得灿烂。
千岁招手拦下一辆计程车,上车前人顿了下,回过头,“还有件事应该告诉你,并不是我介绍,是不二他主动跟我说,愿意到你的课堂上做模特的。”

撩下最后这句话让白石愣神了一会,低头扶额,“真是的,教育了一通又来这么一句,还真是千岁你的风格。”
身后有动静,白石转过身,佐伯虎次郎从阴影里走到路灯光圈下,他大概已经下班,换上了简单的便装,表情中带着诚恳地歉意,“对不起,我冒昧听到了你们部分的谈话……”
白石笑了,“没关系,又不是什么不能给别人听见的话。”
佐伯开口邀请,“喝了一晚上酒白石君也饿了吧,我知道个很不错吃宵夜的地方。”

14

佐伯推荐的地方就在街角一个到深夜还亮着灯的路边摊,熟稔地和摊主夫妇打招呼,随意点了几样小食,佐伯从口袋里摸出半盒Black Devil,“来一根么?”
白石婉谢,“我不抽烟。”
佐伯也不在意,自己点了根。近距离看,白石发现佐伯实在是个很英俊的青年,五官美型,气场温和又纯净,乍看像个涉世不深的天然派好青年,只是烟圈腾起时,那略带疲倦的眼神之后,有种不易察觉的狂野与干练。
注意到白石在观察自己,佐伯忽然一笑,“我还记得第一次抽烟是国中,不二那家伙,什么都想试试,我们三个就去搞了一包,坐在学校的天台上抽……抽了一次,不二说味道不好,就丢开了,我后来倒断断续续抽下来,这么多年,连牌子都懒得换了。”
“你们三个?”虽然早就想到佐伯邀约自己,话题必然和不二有关,却也没想到如此开场,白石失笑,好奇问。

佐伯点头,熟练地弹烟灰,“忍足侑士,不二周助,还有我,赫赫有名的魔兽三人组。”
“魔兽?”好奇完全被煽动,白石倒是半分酒意都没有了。
“忍足代号是狼,不二是熊,我是老虎,所以大家叫我们魔兽,”想起旧日时光,佐伯唇边挑起一抹浅淡却由衷的笑意,“后来不二又把迹部拖来入伙,但最经常在一起鬼混胡闹的还是我们三个,那时候真是少年轻狂百无禁忌,坏事没少干,从来没被抓住过。”
白石忍不住脑补了一下这三只老友的少年模样,怎么想都觉得兴味盎然,“可以想象,我那年纪也有群不错的恶友死党,穷形尽相,精力多得耗不完。”
两人相视而笑。

老板送上小食,白石尝了一下,味道真心不错,他的确也饿了。
佐伯侧头看他,态度坦率地开口,“其实今天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白石有些吃惊,他记忆力一向不错,佐伯又绝对不是会让人见过就忘记的类型,他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嘲笑,“应该不是在什么不好的场合被你看到了吧。”
“大概半年多前一个周六的晚上,就在你们学院活动中心的后面,你指导了几个学生。”
白石略一回想,“想起来了,不过佐伯你说的太给面子了……”

那天白石是帮一个同事顶班,带校外写生课,回到学校收拾的差不多已经很晚,才发现自己把当天出席写生课的学生名单落在停车场的教学用车里。他抄近路走学院中心旁边通道时听到动静,一时好奇绕过去看,发现是几个学生正借助路灯和好几个强光手电的光柱在学院中心侧面那堵墙面上涂鸦,大概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来,吓得就要如鸟兽散,被白石抓住。
白石大大方方承认,“开始我只是有点好笑,看见老师跑什么,尤其是里面有一个我班上的学生,这种事老师我又不是以前没干过,再看一下,有些地方画的还行,有些部分真不怎么样……”
“所以你的确是很认真地指导了。”佐伯微笑说。
白石无辜而真诚地眨眼,“我一直觉得那栋楼设计得虚张声势死气沉沉,所以我没办法反对学生们为它添点颜色。”

“你当时有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佐伯带着笑意的目光有种老朋友般的神会和温暖,“你对学生说‘跑什么,人生可以是恶作剧,但不能是半成品,过来把它画完’。”竟然把白石的口气学的有几分像。
“好像是说过那样话。”
“当时不二就对我说,这个老师很有意思,有点想……听听他的课了。”
一些零散的信息碎片在白石的脑中渐渐组合渐渐明朗,“那天你和不二都在?”
“就在对面车里,我们没有开灯,你们那边比较亮,学生们来前我们就坐在车里聊天,所以你们都没看到我们,我们一直看着你们把那面墙画完。”
“原来是这样。”白石微微笑起来。
“不二当时正在考虑要不要复学,那时候他们已经安定下来,不二的工作也起步……包括手冢都坚持不二应该去选择他自己真正喜欢的生活,他却不能确定,回到学校是不是他如今真正喜欢和想要的,所以那天我陪他到学校来看看……他曾经离开了十年的地方。”
白石轻轻笑了,“我很高兴,他回来了。”
佐伯平静看着他,“我也是。”

【允许我贴半章,只为证明即使是我也可以有日更的好态度,后半章还要调整,但实在是困了……
这一夜的确真是写的太长了,果然伏笔太多是自掘坟墓……】

(因为临时决定修改这一章的后半段,所以贴晚了,这算是‘扒衣见君’节的特供)

两人边吃边聊了些彼此在中学时代的趣事糗事,十分投机,白石真心觉得佐伯是个很值得相交的朋友,约他有机会再到学院来看看。
两人交换联系方式,掏出手机时佐伯猛然想起什么,灿烂到过分的一笑,“有样藏了很多年的好东西,倒是可以给白石你看看。”
飞快在手机里查找,佐伯微笑说,“这是毕业那年照的,上次我们几个老朋友重聚时,我特地扫了存在手机里。”
白石好奇凑过头看,只一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呛住。照片上三个风华正茂神采飞扬的美少年,一个俊美桀骜,一个风流促狭,一个清秀灵动,正是迹部、忍足和不二少时模样,只是让人惊艳到震惊程度的,是三人几乎啥也没穿,只是用了些小配件以及身体的摆位,遮住某些关键部位。

白石直接一头倒到桌上笑,“我无话可说,你们太强了。”
想起当年,佐伯明朗的笑容中带了几分感怀,“照片其实是一套四张,我们轮流为其他三个人拍以作留念,比如不二手头上就是迹部、忍足和我的,当然也是坦诚相见。不二是毕业影集制作委员,我们当中只有忍足留下来直升本校高中,迹部选择出国,我因为家庭原因举家搬迁到千叶,不二……不二转去了其他高中,他提议我们这些老朋友单独照一组,每个人留下亲手为另外三个人拍的合影,留下最好的朋友当年在自己眼中的样子。”

“这点子很不错。”白石诚恳的说。
“不二从来就是点子多多的类型,”佐伯毫不犹豫地肯定,“而忍足擅长花样翻新,坚持说要照就脱光了照,‘等有天老了残了佝了废了,还有个多年的死党能举证你也曾有着最青春无敌的BODY’。”
“真是强悍的理由。”白石忍不住又看了看照片,少年的躯体青涩却有着扑面而来直击心底张扬无羁的青春活力。明明在课堂上看了很多次,画了很多次,照片上的少年不二还是让白石有种又熟悉又新鲜简直不忍直视的心跳感,略有些婴儿肥的圆盘子脸上笑的一派乖觉良识,但搭上整体的造型怎么看都有种恶作剧中跳脱得意的微妙,“这是我见过的最绝顶的毕业照。”

佐伯微笑拿回手机,“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我们这群人是老了残了佝了废了,至少对于我而言,那些无拘无束尽情挥洒的岁月是记忆中最美好最珍贵的,就算一去不返也不会暗淡。”
“有这样的朋友有这样的青春,是一件痛快得不得了的事情。”白石从容问,“佐伯,你其实很喜欢不二吧。”
“很喜欢,”佐伯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偏头看了白石一眼,“从朋友的意义上……我和不二一起长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手足兄弟……白石,朋友,也是可以一生的。”
“我明白佐伯君的意思,”白石笑着抓抓头,然后他抬起头,认真看着佐伯的眼睛回答,“但怎么说呢,我想要他,想把自己给他,想和他一起做各种最疯狂的事情……这就好像,当你的人生只是按部就班的时候,你突然和你人生中最美好的可能性不期而遇。”
佐伯看着他,“即便只是一线可能。”
“越是美秒到绝顶的,越是小概率事件。”白石回答,露出一个坦率得略带孩子气的微笑,”虽然我一直想撑住,作出很潇洒的样子,不过实在还是想问问,作为不二最好的朋友,你觉得我有戏么?请说实话。”
佐伯噗地笑了,“这个问题,就算最好的朋友也没办法回答啊……”他顿了一拍,真诚地说,“不过说实话,我,只是作为我个人,祝你抓住人生的小概率。”
“哦?”白石显然有些意外,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有点没想到你会认同我。”
“大概是我稍微有点怀念吧,”佐伯说,“大概是我从你身上感觉到,那种隐藏在温和从容的外表下自由洋溢的气质,和不二很像,至少和当年的他,很像。”


15

反正是周末也没有其它预定,白石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强烈觉得自己需要先冲一个清爽透彻的热水澡。夜晚太长,故事很多,尚未消散的酒精余韵混在脑子里,在当头浇下的热水中混成看不清理不顺的雾气,某种微妙的想要做点什么的情绪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白石擦干身体,随手拿了条干净长裤套上,把音乐播放器插到音箱接口上,走到画架前。深呼吸,没有像平时那样先用铅笔打底稿,直接将手伸向了调色盘。

白石画的很快,深深浅浅的颜色在心里堆积,漫过了边界,通过画笔从手指里涌出来,在画布上流淌。他画的太专心,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画笔终于自己慢下来,他退了几步,想看看效果,又觉得光线有点暗。“啪”一声轻响,灯亮了。
“谢谢。”白石头也不回地说,细细回味着画布上深深浅浅的绿色,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回头,一位青年抱手靠墙而立。
“幸村?”白石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来的。”
幸村含笑看着他,“大概四十分钟前,我按了门铃没人应,幸好听到屋里有音乐声,就拿备用钥匙开了门,白石浑然忘我的投入表情很不错呢。”

幸村和白石的相遇相交也算孽缘。
白石刚到东京时,养了只十分帅气的独角仙,每隔几天都会带它出去散步。有次不留神让小仙飞了急的到处找,一位独自牵了条牧羊犬的青年指着旁边的树问,“你在找它么?”重新寻回小仙让白石很开心,也就此认识了幸村精市。
最初白石以为幸村是那种敏感沉静中带点病气的中性美青年,幸村觉得白石属于头脑单纯时不时会脱线的天然阳光派,不久两人就发现彼此都看走了眼。
幸村也是个奇人,他对动物学和园艺深有研究,白石一度认为幸村的工作是兽医或者驯养员,他曾亲眼目睹幸村把威风凛凛的杜宾犬调教得在他面前跟泰迪一样乖顺黏人,后来才发现幸村和自己还算半个同行。幸村学的是艺术史研究,还没毕业就帮一位远亲打理画廊生意,因为做的太出色,对方干脆邀他合伙,全面负责画廊的经营。在成功介入艺术品进出口以及艺术品投资等领域之余,幸村还开了家模特事务所,事务所本身倒是没有多少盈利,更像是为一些艺术类的穷学生介绍工作。

因为在很多方面都兴趣相投,两人成了不错的朋友,直到有次白石出了点小状况临时找不到住处,幸村收留他住了几天。幸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是个耿直到省略一切多余大脑回路的好男人,对幸村好到肝脑涂地掏心挖肺,就是脑子始终没转过那道弯。
他来看幸村,遇到只穿了条小内裤在房间里晃来晃去的白石,震惊不已。幸村早就对他的不开窍失去耐性,不出手则已,出手干脆大下猛药,白石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乐得帮朋友做戏看热闹。干脆把短期借住演成了长期同居,出双入对俨然一对璧人,从拥抱热吻,乃至半真半假滚床单,把个不明真相的直男折磨的五内俱焚,不顾一切向幸村表白,幸村还狠狠拖了他半年,才高调和白石“分手”。
幸村曾经微笑跟白石说,“调教的关键就是绝对不能不温不火患得患失,好要好彻底,打要打到位,迟钝的家伙就要让他一次豁出命去才能开窍得通透。”

对于幸村,白石一直是欣赏之余带了几分敬畏。看到他走近细看那副画,居然有几分紧张。
画面上如同被大树所拥抱融为一体的少年青涩的肉体被拉得格外纤长,扬起的指尖上生长出蓬勃的枝叶,表情异常的宁静又异常的火热。
幸村认真看了好一会,转向白石温柔地一笑,“看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呢,画里这孩子不只是漂亮啊,什么时候带来我见见。”
白石被幸村笑得发毛,赶紧把话题岔开,“你突然过来,找我有事吧?”
幸村倒也不再多深究,在沙发上坐下,“以前曾经听白石你聊过美国近现代插图艺术,对吧。”
“大学时曾经写过关于这方面的论文,怎么了?”

幸村微微一笑,“最近我在筹备一场主要针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插图艺术的小型展览,但事务所那边出了点状况,我把备展的事情主要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从今天试开放的情况看很不理想,特别是解说完全没有进入状况。明天是正式开展的第一天,我想请白石老师你去客串一下解说,也让我们那孩子好好跟你学学。”
“你都亲自跑来了,我还能说什么,”白石倒是爽快,“作品清单及资料带来了吧。”
“跟白石打交道就是令人心情愉快,”幸村掏出U盘,“都在里面了,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做准备,明天白石的表现让我都很期待呢。”
“是,是,”白石连声应承,“幸村交待的事情,我哪敢不全力以赴,今天晚上一定会好好做足功课。”
“也请不要太废寝忘食。”

幸村刚亲切地说完,白石的肚子就很响地叫了一下,自嘲地笑笑,“不好意思,被你一说倒想起来了,今天忙着画画还什么都没吃。”
“请千万不要饿着自己,”幸村笑着起身,目光又在那副画和白石身上转了两圈,“不管是肚子还是心都一样哦,白石君。”
送幸村离开,白石低头笑,“哎呀哎呀,被取笑了一把呢,”他扶住画架,“真是的,已经渴望到那么明显的程度了么?”

16

既然答应出面救场,白石自然认真准备,更何况他很了解幸村无论表面看起来多么和颜悦色温柔可亲,其实在工作上绝对属于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恐怖高压派。花了整晚的时间确保参展作品了然于胸是基本,还额外准备了不少轻松愉快的话题佐料,展厅解说不同于课堂教学,专业性更要兼具足够的趣味。白石又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下,为配合主题特地选择了一身具有美式怀旧风格的行头,白色V领衫搭John Varvatos家的黑色棉质长袖衬衣,配了双舒服合脚的暗色沙漠鞋,站在穿衣镜前,白石藏之介对自己展现一个闪亮亮的微笑,Ecstasy,准备OK!
幸村一见到白石就向他走过来,微笑中满是欣赏,上上下下鉴赏般看个彻底,“非常好,白石,找聪明人合作就是这么令人愉快,跟我上楼,让我们做的更完美一些。”

幸村有个很大的办公室,真正用于办公的只占很小的区域,大部分用来安置他最心爱的五花八门的藏品。从一个玻璃橱柜中拿出一顶黑色细编织的巴拿马草帽亲手为白石戴上,又仔细地调整好角度,幸村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好极了,白石,好极了。”
故意耍帅般摆个造型,白石笑,“你连帽子都收集?!”
“这可是早就断货的顶级中古藏品,市面上有钱都搞不到,”幸村笑吟吟说,“在历史上某些时期,帽子就像佩剑,是男人武装的一部分,你知道我喜欢所有让人类更美丽更有力的道具,送给你了,你可以保留它。”
“这么难得入手的东西,这么简单就送我?”
幸村不无遗憾地叹口气,“我家那个虽然是个帽子控,但他真的完全不适合这种风格,”伸手扯扯白石的衣领,“所以不用谢我,到楼下去把那些懂的不懂的都迷的团团转吧!”
“遵命,Master。”白石以一个略夸张的优雅欠身动作向幸村致敬。

因为属于小型展览,在一场简单而别致的开场仪式后,展厅正式对外开放,第一拨参观者主要是一些艺术投资人赞助商、同业和媒体代表,还不乏一些幸村本人的忠实粉丝。
不论是展品本身,还是特邀专业讲解白石藏之介老师的解说和点评都大受好评。白石还不忘时不时抽空指导一下幸村派来学习的那位解说员——年轻人看着白石完全是一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表情。
“现场讲解成功的关键不是你准备了多少背景材料,而是了解你的听众,一成不变的照本宣科最多只能算画外音,甚至还不如电子讲解器,至少那个还可以由参观者自行控制,现场讲解最美妙的地方在于挑起观众的兴趣好奇,让他们跟着我们的节奏走,这就像一场趣味的博弈和艺术的调情。举几个常见例子,看看那些带着挑剔眼光的同行,对付他们专业还不够,除去强调重点展品的稀缺性,更重要的是表现出我们选择和呈现展品的独特品味和理解;还有赞助商,多谈谈这些藏品在艺术品市场的潜力和关注度;至于媒体记者,不要用太多专业词汇,几个最经典的够他们写入报道的就行了,反正他们会带着宣传折页回去作参考,和他们聊些展品本身和创作者的趣事;还有些是冲着你们老板来的小姐们,更简单了,你只要指着某一副说,‘这是幸村本人最喜欢的作品’就好。”

首波的参观者高峰直到接近中午2点才渐渐散去,白石也得以缓口气,幸村亲手为他端来了茶水和小点心,茶碟里还放了好几张带着香气做工考究的名片,“有几位美丽富有的夫人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幸村微笑说,“我不介意我的投资人们多聆听一些真正的专业意见。”
白石的确饿了,先背过身塞了好几口小点心,正要接话,就看见幸村眼睛一亮,亲自向门口迎过去,“手冢律师,您终于来了,非常欢迎,这一定就是您身边那位对插图艺术很有兴趣的朋友了?”
白石几乎被噎到,他回头正好看见那张不能更熟悉的笑脸。

“幸村君,幸会,我是不二周助。”不二略吃惊地抬眼看向幸村身后的白石,“白石也来了?”视线一转,笑得很真切,“帽子很帅。”
和不二并肩而立的手冢依旧一脸不动声色的冷峻,“又见面了,幸村君,白石君。”
他们打招呼这会,幸村并不明显却认真地看了不二好几眼后,转回来对着白石的微笑里就多了一份让人心惊肉跳的玩味,“白石是我特地请来的讲解嘉宾,正好现在人不多,不如我来引路,请白石好好讲解一番。”
说完不着痕迹地拉着不二径自上前,白石认命地和手冢互相看看,手冢伸手扶扶眼镜,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那就,有劳白石君。”
白石笑得若无其事,“哪里,还请多多指教。”

如果不考虑某些微妙的暗流汹涌,参观的过程非常融洽令人愉悦,不二确实对参展的作品有旺盛的兴趣和足够的知识,对作品的看法都十分中肯而且品味一流,他和幸村一样无比热爱并乐于收集经典的古董绘本,对欧洲和美洲的近现代插图艺术的比较研究很有心得,和白石讨论起展品的线条和架构等细节津津乐道。至于手冢,白石不得不承认就算他似乎对作品本身兴趣并不大,他却属于讲解员最乐于遇见的观众类型,他听得很专注,提问很切中。到了后半段随着白石幸村不二三人越聊越投机,手冢虽然沉默却始终以那种镇定的气场参与其间。在某些作品前,甚至形成了三人轮番向手冢介绍的局面,手冢依旧专注的倾听,偶尔简练地表达几句自己的想法,倒像是三种意见的仲裁者。

意犹未尽转了一圈下来,幸村和不二已经投契得如同老朋友一般,听说不二的专业是摄影,幸村主动提起他的个人收藏里有几款经典的全手动老式相机和成套的顶级莱卡镜头,不二眼睛发亮一派兴趣盎然。
幸村亲热地挽过不二,异常柔和地对白石说,“我带不二上去参观一下私人收藏,白石你替我好好招待一下手冢律师。”
虽然在内心深处免不了狠狠吐槽,白石面上还是笑得泰然,“也好,”他转头看看不二,“幸村的收藏真的很丰富,而且经常大方割爱送给真正理解那些藏品价值的朋友,今天早上还送了我一件,就是你盛赞的这顶帽子。”
大概听出了白石的话外之意,不二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又含笑对手冢补了一句,“你可以抓紧时间回电话了,我听到你的手机都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他们真的是有事情找你吧。”
“我会的,”手冢平静说,“你慢慢看。”

幸村和不二上去后,手冢向白石说了声抱歉,就走到一边拨通了手机,白石依稀听到手冢在说,“对不起,刚才有很重要的事情不方便听电话……是的,我不在事务所,今天有很重要的安排不能过去……我的建议是你们先这样处理……”
正好有几位观众过来问白石一些参展作品的事情,白石尽职尽责地过去讲解。等他处理完了,手冢的电话也才刚打完,白石体谅地一笑,“工作上的事情?很棘手?”
“有些突发情况,助手们有点处理不过来……”手冢缓缓开口,“可能需要我过去一趟?”
“你要去么?”白石真诚地说,忍不住先引用了某人曾说过的原话,“工作是种不可抗力,不过你能陪不二来看展览,看得出他非常开心。”
“我知道。”手冢平静回答,目光掠过墙上那些作品,“虽然很遗憾,我不能像你那样了解这些画,或者说插图,但来到这里似乎就开始明白,为什么不二那么喜欢它们。”他看了白石一眼,“也非常感谢你的讲解,很精彩很精辟。”
“我的荣幸。”白石笑笑。
手冢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了,看了一下号码,手冢并没有马上接通,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般抬头,“不好意思,我还是要过去一趟,麻烦你转告不二我先走了。”
“好的。”白石回答,还是多问了一句,“总是这样,好么?手冢。”
“不好。”完全不回避白石的问题,手冢坦率地回答,“但是我知道,他能理解。”

(得益于周围几位妹子要把我从对白石的无比喜爱进一步打造成彻底白石命的不二决心,最近被轮番轰炸了很多白石的美图,至少真的,他已经在我心中取代了小狼和小千,坐上POT头号衣服架子的交椅——倒不是说对少爷有什么意见,是官家那花里胡哨的口味损了心目中A少的英姿,T部的实力也在那里的,绝对POT正装的帝王,但毕竟风格上局限了些,至于F和越前一样,再高点就更美好了,不过眼下就同人而言,已经足够得太够了。本章开始忍不住稍微多扯了几句衣服的事情,造型完全参照白石君的某单曲封面)

17

幸村带着不二离开后就没有再出现,下午的接待和讲解工作都落在白石身上,他一直忙到近闭馆时分预计不会再有新的参观者,才简单向工作人员打了招呼,上楼去找那两个多半是相谈甚欢忘了时间的人。
幸村的办公室却没人,白石来过多次,熟门熟路就往二楼最里面走。虽然展厅配备雅致清静的茶室招待往来的贵宾,但幸村与少数几个真正至交好友闲聊却总在那间主人专用的休息室。白石走到门口,依稀听见不二柔和的声音,却和平时说话的轻快调子不同,白石轻轻推开门。果然,坐在沙发上的幸村抬头甩过一个噤声的警告眼神。
陈设简单却舒服怡人的小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套录音设备,不二戴着耳麦,见他进来,扬起浅浅微笑算作打招呼,继续专心读着手里那本书。

“这种安详亲切的生活模式使人想起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树荫相掩映,最后汇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但大海却总是平静,总是沉默无言、声色不动,你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怪想法,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我的血液中却有一种更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像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惊险,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便准备好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漫步的海滩……”(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这段文字白石并不陌生,在更早以前的学生时代就曾经读过并引起内心某种轰然共鸣,他用口型问幸村,“毛姆?”
幸村略点点头。虽然并不清楚两人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兴致,白石找个位置舒服坐下,伸长手脚,专心听不二读书,这一天里他讲的话太多,语言和心灵都有点疲倦,如此全然地静听是最好的放松。不二的嗓音清澈醇和,具有与生俱来的从容与平衡感,十分适合朗读毛姆冷静清晰、娓娓道来却又机敏幽默的文字。这间小休息室很安静,每一个吐音的顿挫抑扬都清晰可辨,白石不由自主地盯着不二的脸看,下意识捕捉呼吸的瞬息起伏所带来的声音的变化,与记忆中的曾深深触动心灵的句子渐渐融到一起。

终了,幸村起身作个暂停的手势,按下录音的停止键,亲昵地拍拍不二肩膀,“非常好,今天就到这里,辛苦了。”
不二翻翻手里的书,“可惜时间不够,只录了这么一小半。”
“没关系,你随时有空都可以过来,我不在你就自己开门。”
看到两人认识一下午已如此熟稔,白石忍不住好笑,清清嗓子插话,“就没人好心给我说明一下情况?”
幸村不在意地一笑,“我朋友的基金会最近在搞策划,为视觉障碍的人定制一些有声版的艺术类书籍,我跟不二随口提了提,果然他很热心地来帮忙。”
“本来就是件好事,”不二笑着接话,“明明是以前看过的书,朗读出来却有种完全不同的新鲜感……而且收了幸村的好处,怎么也该做点贡献,只是读本书我赚大了。”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白拿。”话虽然是对不二说,幸村却意味深长地扫了白石一眼。
白石抱以一个阳光灿烂格外讨人喜欢的微笑,好奇地凑到不二身边,“你搞到点啥?”
“总之不二喜欢就好,”幸村截住话头,看着白石问,“手冢君呢?”
不二却抢着笑答,“不用问,肯定有工作先走了……他就这样的,我一年都难得和他坐下来吃几顿饭,我们自己去就好”
“哦?”白石笑,“那上次我和他凑了一顿,原来是这么机遇的事件啊。”
幸村扫了白石一眼,口气中还真有些遗憾的意思,“可惜,还想正好四个人一起坐坐。”

幸村带他们去的是一家颇有点名气的西餐厅,平时都要排队,更何况是周末,幸村在路上打了个电话,餐厅的老板到门口来接他们,亲自把三人带到座位上,和幸村略聊了几句才离开,
三个人边吃边聊,餐点很可口,气氛很投缘,幸村白石不二都是涉猎甚广的类型,餐桌上的话题就天马行空。晚餐后适应生上了咖啡,不二说了声抱歉,起身去了洗手间。
幸村看着他的背影,“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本人了,越发觉得你那画画得有味道。”
心知绝对瞒不过幸村那双眼,何况白石的脾气从来也不藏着掖着的,不在意地笑笑,“我也没想到啊,你竟然会认识手冢。”
“也就是说,那两个人的关系我也没猜错,”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白石,幸村微笑,“这么多年了,每次看到白石你犯傻气的时候,就觉得你在傻气中都带着人所不及的精明;每次看到你精明过人的时候,就觉得你的精明中都带点傻气。”
白石喷笑,索性往桌上一趴,歪着头看着幸村,眼睛亮闪闪,“可能吧,不过你不觉得这就是我精明得很可爱,不会讨人嫌的地方。”
幸村也被他逗得莞尔,“对我卖萌没用,这次我作壁上观,不过欢迎你随时来得瑟秀圆满,或者随时来哭泣求安慰。”

白石抓抓头发,自言自语般,“其实刚才听你让不二念的那本书,我就在想……”
“嗯?”
“也许,我已经驻足不前得太久了,我想带他一起走,去看每条并不通往终点的路……”白石长出一口气,直起身,笑得很直率,又有些寂寥,“就算只能一个人上路,也挺好的,最近突然挺想画画,就算上天不那么爱我,我也会让他看看,我是真的很爱他创造的这个世界。”
幸村专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突然叹了口气,“老实说,真的很多时候都想虐虐你,但真心又有点虐不下手去。”
白石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我这么多年从你手上幸存至今的原因吧。”
两人相视而笑。
不二回到座位上,“聊得这么开心说什么呢?”
白石转开了话题,“这里还有现场乐队啊。”

餐厅吧台的旁边有个小舞台,角落里有架钢琴,进来的时候谁都没注意,这时正好几个年轻人拿着吉他走上来,主唱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音色很纯净,唱了几首很适合这个环境的英文歌曲,散座的客人们有的还在谈话,有的抱之以稀稀拉拉的几下掌声。
白石心头一动,扭头问幸村和不二,“想不想听我唱歌?”
不二微微睁大眼,笑了,有道略带惊讶的柔和的光在眼眸中荡开来,“好啊。”
幸村做个乐见其成的手势,“随便玩,大不了我和老板打声招呼。”
“没那么夸张,”白石眨眨眼,“放心,不是限制级。”

幸村和不二看着白石穿过桌子,跑上舞台,和主唱的女孩头靠到一起,低声说了几句话,女孩子笑起来,朝他们这桌的方向看,把手里的麦克风递给白石。
白石退几步,和弹吉他的男孩子们交代了几句,然后他回到前面,舞台上打了地灯,从他这个位置,台下面就显得比较暗,每张脸都有些模糊,所以有些目光就格外明亮,如同看进心底。折腾这回,已经有很多客人不无好奇地转过来,白石压低帽檐,盖住自己的眼睛,笑着说,“我想为自己唱首歌,所以谢谢今天晚上能听我唱歌的人。”
他做个手势,吉他伴奏响起来,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类似的场合唱歌,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因为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期待,心脏在胸腔里卓然跳动,扯得肋骨都异样疼痛,白石深呼吸,下意识地轻摇着身体,开始低声唱。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clouds of white   
The bright blessed day, the dark sacred night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The colou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  

I hear babies crying, I watch them grow   
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I'll ever know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一开始台下异常的安静,白石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和吉他弦的拨动同率的起伏,大概很久没有唱歌,明明是自己的嗓音听起来都如此陌生,然后他听到掌声,喝彩声,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跺脚,他很庆幸自己压低了帽檐,视线变得很狭窄。
然后他发现不二站在他面前,带着某种怡然的笑意,不二轻摇着头,白石读懂了他的口型,“怎么可以一个人这么High?”
白石略有些迷茫地看到不二走到钢琴边坐下,伸手掀开钢琴盖,略沉吟,将手放到琴键上,流泻出的钢琴声和吉他和旋完美融合在一起,白石楞了一会,只到弹吉他的哥们在旁边提醒他,“嘿,兄弟,继续唱啊……”
白石灿然一笑,伸手摘下帽子,按在胸口上,他的眼睛心情和声音都有些发胀,如果可以,只想这么继续摇摆着身体,继续唱下去:

The colou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 ……

 

(what a wonderful world 这个梗之前WB上轮过一回的妹子们都懂的,其实当时就突然想到,有可能的话要把这首如此有色彩感和如此动人的歌用在文里,Armstrong的原唱我是极爱的,可惜并不适合某个小孩,其实有很多年轻的男歌手演绎的版本,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找来听。另外,我承认本章是和一个朋友打赌的产物,因为之前妹子们都说太纠结了,我觉得我写的也纠结,当时就开玩笑地说,我可以一章把它END掉的,其实我真觉得,这文可以在这里END了,没办法,在我看来,人生也好感情也好,就是没结论没句点的东西,不过我承认这样稍微有点小不负责,所以请允许继续写下去,况且写到17章才终于交代的本文最重要的伏笔,总得有个机会展开一下对吧对吧……)


18

白石是渴醒的。在很沉很钝的睡眠里翻来覆去,有些运转不灵的大脑最终判断出身体缺水的症状,他迷迷瞪瞪起身,视野还有些混乱,幸而注意到床头柜上正好有一杯水。白石抓过杯子,猛地灌了几口,清凉的液体沿着喉管畅快滑下,因为喝得太急,有几滴从嘴角漏到胸膛上,多少唤回一些清醒的意识。
白石环顾四周,是自己的房间,空白好几拍后,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开始自动对接拼凑。他想起来了,应该是头天晚上和幸村不二一起出去吃饭,然后他一时兴起跳到台上唱了首歌,他还记得满座的掌声口哨声和再来一曲的热情喝彩。他们又和乐队合作了好几曲,连幸村都被调出兴致——原来幸村竟然还会弹吉他,而且水准很不错。那之后有很多人跑来向他们祝酒,连老板都来凑趣。离开餐厅后乐队的人又主动邀约续摊,大家都是年轻人,相见如故就很放得开,白石还记得他们一行人拥去另一家酒吧,自己似乎喝了很多——以前他的酒量就不是幸村的对手,然后……就不记得然后了。
白石狠狠抓了抓头发,想让自己清醒些,宿醉的感觉果然糟糕,但至少自己回来了,应该还不算醉得太过头吧,他起身,只觉得整个人都粘粘滞滞,很不痛快,晃晃悠悠拖着不稳的步子走出卧室,准备去冲个热水澡,就看见一人从厨房出来。白石被定在原地,傻了。

不二端着一盆热粥,客厅的桌上还放了几碟小食,看起来清清爽爽,“哦,醒了?我还在想要不要叫你。”
白石眨了眨眼,完全回不过神。
他的样子一定看起来很傻,不二噗哧笑了,“看来酒还没全醒,昨天把你搬回来可是费了我好大力气,去洗个澡吃点东西吧,你一定饿了,吐成那个样子。”
白石好容易才想明白不二话里的意思,愣愣问,“不二……你送我回来的?”
“恩,幸好你还记得这里的地址,”不二把粥放到桌上,煞有其事看着白石摇摇头,“幸村比你好点,还能自己打电话叫人来接。”
白石内心爆发一声悲切的哀嚎,十分不好意思,“那个……我昨天晚上没有很失态吧?”
不二有模有样叹口气,“也还好啦,除了跑去厕所吐了好几场,基本上没哭没闹没打架没裸奔,就是话痨,把你搬上床还拽着我的手喋喋不休,好容易才安静睡了。”
“哦……”白石这下真的哀嚎了一声,“丢人丢大了。”
“别在意,”不二微笑安慰,“谁没有一开心喝高的时候,快去洗个澡,出来趁热喝点粥。”

直到热水从头淋下,白石还有种强烈的非真实感,他一头抵到墙上,是的,他恍惚想起来了,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从还在大阪四天宝寺中读书,一直到后来大学休学跑去南洋游历,从初恋初失恋初吻初体验一直交代到刚工作那会被一位校董夫人看中几番挑逗吓得自己落荒而逃等等等等。白石狠狠把头在墙上蹭了几下,白石啊白石,你真是一世精明,一蠢就蠢透……
万分懊恼地草草洗了个热水澡,白石又发现了另一个严重问题,他没有带干净衣服进来——独住久了,洗完澡赤条条在房间晃来晃去都成了习惯,但眼下这种状况,他实在没勇气再到不二面前“袒露”一回,但穿进来的头天的恤衫和短裤,白石绝望地看看地上,刚才稀里糊涂进洗澡间,还没有从不二一大早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惊吓(或者说惊喜?)中反应过来,随手把衣服甩到地上,这回早湿透了。
白石想了又想,十分狼狈地小心推开洗澡间的门,探出头去,不二已经好好坐到桌边,听见动静转过头,“怎么了?”
“那个……”白石故作镇定,“能不能帮我到衣柜里拿件T恤,咳咳,还有短裤。”

白石毫不怀疑不二都要憋笑得内伤,飞快接过递进来的衣服躲到门后穿好,白石对着镜子深呼吸,打点精神,这才走回客厅。
不二帮他盛了碗粥,白石老老实实接过来坐下,“谢谢。”
偷眼看桌子对面的人,不二一派淡定自若地吃早餐,倒让白石更加不好意思,他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不二似乎昨天也喝的不少,但眼下若无其事的泰然和自己真是天壤之别,再细看几眼,不二身上穿的衣服倒有些眼熟,忍不住脱口问,“昨晚上你一直在照看我?”
“把你哄睡着,都两点了,我就在沙发上叨扰了一晚。”不二全不在意地回答,“哦,对了,我借用了你的洗澡间,还从你衣柜里拿了干净衣服,回头洗干净还给你。”
“不还也没关系。”白石不过脑地脱口而出,又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他诚恳低下头,“非常抱歉,昨晚给你添麻烦了。”
“这点小事,客气什么。”不二笑,“还能真把你扔在酒吧门口睡一晚,那也太不人道了。”他指指白石的碗,“粥,不想喝么?”
“当然要喝。”白石坚决回答。

粥熬的恰到好处,正适合安抚宿醉后皱成一团的胃,小菜也十分清淡可口,白石美美吃了一大碗,又起身去添,感觉这辈子好像都没喝过这么香的粥,内内外外温暖惬意了许多,带着自嘲的口气笑着问,“那个,不二,我是不是说了很多蠢话?”
不二莞尔,“算不上,白石的故事其实听来蛮有趣的,就算有什么限制级内容,我也会听了就忘的。”
白石脸都要绿了,看到不二的表情才明白他多半在捉弄自己,讨饶地往桌上一趴,豁出去地说,“反正我对不二你是绝对不会有任何隐瞒的,”略侧过头,诚恳的口气里带上几分惆怅又撒娇的调子,“我也很想知道更多不二的事情啊。”

不二回望过来的眼神清清朗朗明明静静,莫名让白石的心漏了几小拍,不二笑了,“是啊,我也一直想有机会和白石好好聊聊呢……那么,你今天有空吗?”
白石很快想了想,“我今天没课。”
“我也是,呐,白石,陪我去一个地方吧。”不二说。
白石的心跳得更快了,来了,终于来了,到底来了,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又是平时那个白石的样子,“好,去哪里都可以。”

收拾好餐具,白石换了出门的衣服,不二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昨晚上帮你脱外套,注意到你手机上有好几通来电显示,大概是我们在酒吧里都没有听到,你要不要看看是不是有人找你。”
白石这才想起去拿手机,翻开一看,全部都是谦也的号码,打了足足有十几通。白石脸色微变,某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对不起,不二,我要先打个电话,等我一下。”
注意到白石脸色的异常,不二淡淡说,“好。”
走到一边,白石拨回去,铃声响了两下,接通了,谦也的声音直直撞过来,“白石,你小子昨晚死哪里去了……”到后面的尾音,已经有些暗哑。
白石静静听谦也说完,“我知道了。”他回过身,面无表情地,“对不起……不二,我不能陪你去,我要马上赶回大阪……”
不二望着他,并没有多问,“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那我先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加了一句,“下次白石想说话的时候,还是可以找我的。”
“我会的。”
胡乱抓了几样出行的东西扔到包里,白石脑子还是乱的,只觉得异样的冰冷,他很感激不二什么都没有问,脑海里反复回旋只是谦也的一句话,“修桑走了……”
修桑走了……


19

依照修桑的意思,葬礼非常简单,还是有很多已经毕业多年的学生知道消息,不仅仅是大阪,从更远的地方赶回来,送老师最后一程。白石谦也他们晚上守夜白天接待,几乎没有合眼。倒是千岁有点看不下去,见最后一拨吊唁的人离开,就赶着他们几个到后面去歇会。
白石拗不过千岁,更多也有点担心小金,素来精力过剩活蹦乱跳野猴子一样没半刻消停的臭小子,自修桑走后,整个人像散了魂,一言不发,原本属于少年人明亮天然的大眼,空旷干涩得吓人。直接拿出前辈的架子,白石说服了谦也带头去休息,又押着小金去睡觉。余威犹在,小金抗拒地瞪了白石好一会,到底在他面前败下来,缩回自己小房间里,白石抱了双手靠在门外守了一阵,听着小朋友扑在被子里发出某种低低的明显压抑着的类似哭声的嘶哑悲嚎渐渐无声无息,估计终于撑不住睡着了,这才离开。
连着几十个小时完全没有合过眼,白石脚步都有些虚浮,但却完全没有睡意,就好象活力和困倦都从身体中抽离了般空空荡荡,绕回到前面,千岁抬头看了他一眼,“小金睡了?”
白石点头,颓然坐下,静静看着灵位上供奉的修桑的照片。那还是他们找了很久才终于能挑出的单人照,修桑那间乱得不像话的书斋里,有厚厚好多本相簿,却几乎都是历届学生的照片和合影,各种欢脱闹腾狼狈和喜悦的年少的脸,被定格。只有这一张,白石依稀还记得,是那年他们毕业时,谦也偷拍的,聚焦有点不太准,修桑嘴角那抹永远老没正经的微笑,就有些恍惚和怅然,那是用他的方式曾经注视着他们成长,注视着他们离开的男人的视线。

千岁看着白石,想说什么,却都听到门口有动静。略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有人来,两人一起迎出去,就看见门外停了一辆车,站在门前的男人转过身来,高大挺拔裹在黑色西服里的肩廓在夜色里有种寂然而沉着的线条感。
白石却认得来人,颇有些诧异,“……榊教授?”
榊太郎是白石当年离开大阪到东京时认识的,他还在当学生那会就听过榊太郎的课,因为论文难得入了这位以严厉高标准著称教授的法眼,居然破例单独把他找去指点了一二,的确让白石受益匪浅,中间白石休学到南洋游历前,偶然又遇见教授,大略聊了几句休学的原因,和其他扼腕叹息认为白石的举动有失轻率的老师们不同,榊太郎倒似颇为赞赏支持。因此白石回国后,还专门去拜会过。那之后,他们也就没有太多的交集,白石倒是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榊教授略颔首,“我来最后看看他。”
榊教授在修桑的灵位前上了香,对着照片静静坐了好一会,他不说话,白石和千岁倒是完全不敢惊扰,默默陪在旁边。

良久,榊教授终于回过身,沉声说道,“带我去他的书斋。”
白石和千岁对视一眼,不知为什么,面对榊教授都好似回到学生时代面对严师完全不敢逾矩。
白石语调恭敬,“我带您去。”
修桑的书斋,从白石读中学那会第一次来玩,似乎就没有变过,堆满各种书籍杂物,修桑住院后疏于打扫,很多地方都积了一层淡淡灰尘。两个人站进来,空间就有些局促。
白石模糊有种感觉,教授应该并不是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榊教授环视了一圈,视线停在靠墙书架的下方,抽出西服口袋里的方巾,毫不在意地掸去灰尘,伸手抽出一本册子翻了几页,似乎并不是他想找的,又放回去,换了一本。
白石忍不住在他身后开口问,“原来……教授您认识修桑?”

“认识很多年,我是他大学的学长。”
白石的确是第一次知道,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当年榊对自己的关照,有更深的原因和意味。
教授把手里正在看的册子递过来,白石茫然接过,那是一些画作,从纸张和颜色看,已经有一定的年头,虽然少年时代常在修桑这里玩进玩出,白石倒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作品,几天下来明明已经很疲倦,心脏却突然开始在胸腔里跳得格外激越,无意识地抓紧那几张画页,白石抬头,“这些……是修桑的作品?”
榊点头,“是他大学时画的,就算现在看,我仍然觉得是些非常出色的作品。”
白石脑子昏昏沉沉,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很大,仿佛突然窥见了他曾经很熟悉其实却从未完全了解的老师人生另外一面,有些反应不能。
榊平静看着他,“到外面说,我想抽根烟。”

白石下意识跟在教授身后,他们来到外面,榊掏出火机,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空气里就有了淡却辛辣的烟草味道,“你似乎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白石略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画。”
榊没有接话,夜色很暗,白石看不清教授的表情,只有烟头的一星红点格外醒目。
“教授,老实说,我有点混乱,”白石整理着句子,“能画出这样的画,为什么修桑他……”
“当年他坚持要回到出生之地,到这么一个偏远地方来当老师,我就反对过,”榊太郎缓缓开口,“我建议他去海外进修,至少留在东京,拥有这样的才华,却弃之不顾,我至今仍然无法完全认同。”
“我也不明白,修桑为什么要放弃绘画?”白石急切问。
榊掏出一个精巧的便携式烟缸,摁熄烟头,又点着一根,“他的眼睛出了点状况,当然生活没有问题,但在辨色方面……不过那是在他回来当老师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白石更加不解,“……那么修桑最初为什么没有接受您的建议?”
“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有根本不同,”榊平静说,“我一直坚信,借助最好的条件,以最有效的方式,来最大限度地发挥和运用才华获得成功是十分重要的,我也是这样要求我的学生们,但渡边只想回到这里,真正让他觉得随心所欲的家乡,而且他想当老师不是为了教育已经被筛选出来的具有才华的孩子们,而是让所有的小孩找到一点属于自己的不平凡的乐趣,是他觉得最好玩的事情,这是他的原话。”

白石觉得嗓子里有什么哽住了,发不出声音。
榊这会又抽完了一根烟,他收起烟盒,“好几年前,修突然找到我。他说他有一个很有天赋的学生,但因为一些原因,这名学生一直在无意识地压抑自己,不管对于绘画,还是其他事情,判断地太准确,行动地太准确,表达地太准确,他希望我有机会能见见。”
榊太郎转身看着白石,“我关注了你很久,白石,从某些层面上,我很认同并欣赏你具有的才华。不过绘画很多时候不是通过大脑,而是由眼直通心灵并从手指上涌现出来,你有些内在地方和他很像,但你的道路是你自己的,只是作为老师,和走正确的路相比,他希望你,不仅仅是你,他的所有这些学生,能够做真正的自己。我个人而言,即使不全部同意,但我认同他对你们的一片苦心,这也是今天我说这番话的原因。”
白石缓缓鞠了一躬,“谢谢您,教授。”

“还有一件事,”榊太郎看看手表,“远山金太郎那孩子,我会做他的监护人。”
白石一愣,刚想开口,被榊太郎一个简洁的手势制止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渡边对我最后的拜托,你们要做的,就是尊重他的希望,过好你们自己的人生。当然,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东京,可以由那个孩子自己选择。我会用合适的方式照顾他直到他成年乃至独立。”
“我明白了,”白石想了想回答,“那金太郎就拜托您了,我会和他谈的。”
“好。”

白石送教授离开,直到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白石回身,才注意到,自己依旧牢牢地,捏着那几张画。


20

凌晨两点,白石还是睡不着,太多过往太多感受一次性倒进心里,沉不下来,化不开去,悬得难受,没来由地很想找人聊天。
隔壁房间没动静,谦也他们大概都睡沉了,一直压抑情绪太过辛苦,需要在睡眠中暂时放缓和调整。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白石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指尖从一个个名字上滑过,想起离开东京那天,不二站在门边,回过头来说,“白石想倾述的时候,随时可以找我的。”
那双眼睛里温和而稳定却熨帖的眸色如同此刻依旧注视着自己,在大脑意识到之前,手指已经自发拨通不二的号码,马上就意识到此刻可并不是什么宜于远距离聊天的时间,白石飞快按下挂断键,他长吁一口气,抬手搭在双眼上。
手机却又震动起来,不无惊喜又期待地抓过手机,瞥了眼号码,白石眼睛里染上一层清淡却温暖的笑意,把手机放到耳边,“不好意思,不二,扰你清眠了。”

隔着东京大阪之间500多公里距离,不二醇和的音色从话筒里传来,如同就贴着白石的耳朵,带来某种悦动电子般的酥麻震颤感,从耳廓一直传到到心底,“如果一定要说这么说,最多扰到我念书而已,不过恰好也读的有点累了。”
白石略挑眉,已然会意,“你在幸村那?一个人?”
“正好明天没什么事,想着晚上过来录音更清静。”不二顿了顿,柔声问,“你还好吗?”
仰躺在床上,白石声音带着涩意,“似乎不太好呢,不二……突然就很想找人聊天。”
白石只听到电话那头絮絮索索一阵动静,正纳闷,不二的声音再次传来,“好了,我在这里,舒服地蜷在沙发上了。”
白石心里一片柔软,低低叹一声“……要命,好想现在抱抱你。”
不二在电话里轻声笑,“白石老师在撒娇么?”
“大概因为……”白石说,“这个世界上能够让我们撒娇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没有几个了。”

白石几乎可以从手机里听到不二的呼吸,在夜里更加柔和可亲近,“呐,白石,和我聊聊修桑的事吧。”
“你知道了?”白石倒并没有很惊讶。
“恩,忍足说的,对于你和谦也,似乎都是位很特别的人。”
白石抬眼看着天花板,“今天有人给我看了修桑的画……我一直认为历届学生中和修桑走得最近的人就是我,但我真的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画,不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一刻,我觉得……”他哽住了。
不二没有吭声,静静地等他继续。
“我脑海中第一想法是,天哪,修桑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我们的身上。”
不二略沉吟,“我记得你曾说自己‘总在被人生丰富的可能性所深深吸引’,也许对于修桑,他只是在所有的可能性中选择了你们。”
“是个好选择么?”
“你们可以证明是最好的选择。”不二回答。

白石笑了,“你说的对……我跟你说过,我父亲的事情吧。”藏在心里的话打开了,反倒有种没什么不能袒露的轻松,白石望着天花板,如同望进更久远的记忆里,“最早发现我有绘画才能的人就是父亲,因为我帮他绘制植物图谱,他一直鼓励我学画画,他被关进去后,最初的几年最艰难,倒不是因为周围人的冷眼和排挤,更多是我甚至不清楚,父亲是否有罪,还必须仰赖道上的接济来生活……我开始在外面游荡,到处跟人打架,握画笔的时间越来越少,握拳头的时间越来越多,特别是我发现……母亲和定期来家里送钱的大叔……总之,那段时间真的很糟糕……”
白石不无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回头想想,也没有什么好怨恨,母亲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需要一根救生的浮木,而当时的我不知道我的浮木在哪里,直到我遇见修桑……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不修边幅懒懒散散的样子,挺没正经的,居然说打麻将四缺一就把我拖去凑角,不过可能因为如此,总觉得和其他的老师比起来,他不那么心烦,犯浑的时候也没必要躲着他,有一次我在外面和人打群架,被他逮到了,本来以为会挨整,结果他介绍我去俱乐部练习拳击,我第一次打地下拳赛,他就在旁边和老板赌彩,押我赢,结果输了很多钱,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老师……”

在电话那头,不二听得很专注,略带笑意地问,“后来你帮他赢回来了么?”
“嗯,慢慢地,我开始帮他赢钱了,他就带我出去吃东西,永远都是拉面,简直想不通他怎么对拉面那么执着,吃饱了我不想回家,就去他那里混,拳击练习久了,手指有些不自在,纯粹是打发时间,就开始随便乱画一些东西,修桑也只是坐在旁边看我画,养神打盹,他那个书斋里,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书,我注意到一些画集开始出现在醒目的位置,但他从来没说什么,我就拿过来看。就这样过了两年,我国中最后一个年头,有一天修桑跟我说,要送我到东京参加比赛,我想也不错啊,会会关西以外的高手,结果在头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出去逛,遇到几个道上的大哥,他们听说过我,想拉我入伙,我很烦躁,我们打起来了,有路人报了警,混乱中,我还打伤了一个警察……”
白石停了下来,想听听不二的反应。

“白石你还真是……”不二口气平和,带着老友间一丝亲昵的戏谑,“我倒真的有点好奇,好想会会那时候的白石呢。”
“怎么说呢,很帅,也很蠢。”白石笑,继续他的故事,“是修桑陪着我母亲去警局把我保出来的,我还记得母亲那惶恐而谦卑的表情,那一瞬间,我很气自己……第二天我当然没能去参加比赛,我也不想面对母亲,索性赖在修桑那里。修桑说‘这么无聊,你就画画吧’。我哪里都没有去,整个夏天,就是不停地画,画得停不下来。夏天结束时,我跟修桑说,我想画画,还要修桑介绍了一个纹身师傅给我……”
“哦,”不二恍然,“就是你左手的纹身。”
“是啊,就算我再次站到拳击台上,我也能提醒自己,最想用这双手做的,是什么。”

电话里不二沉默了一会,似乎还在回味这个故事,他轻轻叹道,“我很喜欢修桑。”
“我也是,我们都是,”带着某种骄傲的情绪,白石回答,“他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更多可能。”
“你刚才说的修桑的画,”不二说,“我也想看看。”
“我会带回来的。”白石说。
“你要休息了吧,”不二问,“听你的声音,好像几天都没睡过了。”
“你呢?”真切的疲倦从心底蔓延上来,白石开始觉得眼皮沉重。
“我还要把最后一章录完。”
“我想听,”白石说,“这样我就能睡着了。”
“好,我会把手机开着。”不二回答。

白石听到不二起身的动静,然后是翻动书页,他听到那个让自己无比安心的音色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用一对失明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作品,也许他看到的比他一生中看到的还要多。爱塔告诉我,他对自己的命运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他从来不沮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的心智一直是安详、恬静的。但是他叫爱塔做出诺言,在她把他埋葬以后——我告诉你没有,他的墓穴是我亲手挖的,我们俩把他埋葬在那株芒果树底下,我同爱塔,他的尸体使用三块帕利欧缝在一起包裹起来——他叫爱塔保证,放火把房子烧掉,在每一根木头都烧掉以前不要走开。’
……
‘我想里特克兰德也知道这是杰作。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他可以说死而无憾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

白石终于睡着了,在梦中他似乎看到修桑懒散的总是没正经的笑容,但眼睛很明亮。在梦中,白石似乎觉得自己落下了一滴眼泪。

21

一周后白石才回到学院,恰逢期末本就事多,还要补前期落下的课程和辅导,团团转忙了好多天才算回到正轨。早就轻车熟路的日常生活,如今却总有种深切的焦躁和不耐。白石偶尔会下意识停下手中事务,望向窗外。他想起不二为幸村录制的那本《月亮与六便士》,毛姆写道“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何处的家乡。”

周五白石偶然在走廊遇见柳生比吕士,颔首示意间柳生停下脚步,“正好,白石君,一直没机会谢谢你帮我们绘制的海报。”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白石诚恳回答,“听说剧很成功,可惜错过首演。”
“本周日下午最后一场,不知道你有没有空,雅治问了你好几次。”
“我肯定不会错过。”
晚上白石就给不二打电话约他的时间,不二这阵也在忙期末课业,爽快答应下来,“我大概想出谁是真凶,正好验证一下。”

他们约在小剧场门口碰头,上午白石恰好在附近有点事,他到的早,正想去哪里打发一下等待时间,就见仁王斜挎着包晃过来。
仁王抬手打招呼,“嘿,你终于出现了。”探头向白石身后看看,“不二那小子没跟你一起?”
“我们约好了,”白石笑笑,“不过我到的太早。”
“与其外面等,不如进后台坐坐?”
“不妨碍你们准备?”
仁王满不在乎地一笑,“有什么可妨碍的,那么容易被干扰也不用玩这行了。”

白石跟着仁王从演员通道进了后台,已经有工作人员在准备。柳生也在,看见白石点点头算打招呼,到前面检查布景去了。仁王把包一甩大剌剌坐到化妆台前,一边熟练地上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石聊天。
想起上次说了一半的话,白石忍不住问,“你和不二是中学同学?”
“同高中不同班,”仁王答得利落,“差不多算同社团吧。”
“差不多算?”白石略好笑。
“我偶尔会去戏剧社凑角,不二那时候就很迷摄影,经常帮戏剧社拍照片,有时也会被前辈们拉上来串场,所以就认识了。”
“听说你们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
仁王转过头邪邪一笑,“这都跟你讲,不二那小子果然对你不一般,”他头一点,“毕业那年,不二跟我翻了脸。”
“有方便透露的故事么?”白石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仁王拿眼觑他,倒有几分掂量的意思,突兀问,“既然和不二那么要好,你和手塚也很熟吧?”
白石目光闪动,“一起吃过饭,打过一次拳,聊过几回,”他摇头笑,“不知道算不算你所指的熟人。”

仁王眼神里透着某种狡黠的晶亮笑意,“告诉你倒也无妨。高中最后一场演出不二和我都参加,那之前我们合作得还算蛮愉快,具体演什么我忘了,不外乎青春热血恋爱憧憬那种骗女高中生的东西,我是男1号,不二演我一个死党。有次排练我头发散了,到后面找梳子,想着不二也许带了,就去翻他的包,结果掉出一叠纸,去拣的时候我顺眼看到了点。”
“难道是信?”
“看到后面我才发现是手塚写给不二的信,”仁王说,“开始我真以为是谁的剧本框架作文纲要那种东西,和柔情细语根本不沾边,条理明确简练无趣,整一份人生部署社会分析。我还琢磨,不二那家伙怎么看不像喜欢这种大叔文的啊。”
白石扶额,“我知道不二为什么翻脸了。”

仁王坏笑,“我意识到不对劲就赶紧放了回去。我很有可能是第一个知道他们在交往的人,高中时大家不过觉得他们关系不错,你也认识手塚,那种天生就正义孤高又冷又硬的气场,某些时候值得欣赏但大部分情况不招人亲近,只有不二全无所谓经常在他旁边晃来晃去,现在想想还真是校园一景。观察他们是我那段时间最大的秘密乐趣。正式演出当天,现场气氛不错,你也经历过毕业,无论演什么说什么,下面观众自己都会感动得一塌糊涂,我一时兴起动了坏心眼,改了我和不二间的台词……”
白石无奈苦笑,“你不会是用了信里的句子吧。”

仁王突然跳起身,揉了揉头发,挺直腰板,表情气质完全改变了,变成另一个人,一个白石也认识的人,特别是开口时那份重若千钧的稳定,连语调和音色都像极手塚,“我不认为人生是轻松的,我明白以后只会更加沉重,但认识你让我坚信,历经磨难后坚持下来的,从来不会只有一个人。”
白石整个人被定在那里。仁王的肩膀放松下来,又恢复平时痞痞的坏笑,“不二当时脸上的表情就和你现在一样,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没有被其他人觉察到,顺利演完整出戏,只是当他看向我,就算是带着微笑的表演,眼睛里也有把刀子,其实我说完就意识到,有点玩过火。演出结束回到后面,不二向我走过来,我以为他会给我一拳,我都没打算闪开,但最后他只是停下对我说‘真的很可惜,仁王,你的演技太出色,所以你的人生也许只能是一出戏’。”
表情复杂地晃着脑袋,仁王说,“稍微被骂得很惨呢……”

“后来呢?”
“毕业头几年,我们没见过面,但我一直留心他们的事,就是有点放不下吧,然后听说了手塚被强制劝退,”他瞥白石一眼,“看来你也知道。”
“嗯,”白石点头,“我有个朋友,恰好是手塚军校的同学。”
“世界真小!”仁王开始套上演出的服装,“手塚这事做的很爷们。毕竟不是说能搞女人就是男人。我以前还以为他是那种因循守旧死板的家伙,他能不把那些道貌岸然家伙的威胁当回事,我很欣赏。这样的人或许的确容易被小人算计,但让小人得志是我平生最见不得的事。我就找了个哥们帮忙,我们混进他们学校,装成什么狗屁风纪调查员,成功搞出那封信,以此入手查出了那个混蛋的身份。我去见了不二,把东西都丢给他处理。”仁王转回到化妆镜前,做最后的修整,“后来我们就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对了,你和不二约的几点钟?”
“差不多该去碰头了,”白石起身,“最后问一句为什么告诉我。”
“谁知道,”仁王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也许,人生比演自己的戏更有趣的,就是看一出够精彩的别人的戏吧。”

22

剧本不错,表演到位,白石和不二都看得很尽兴。谢幕时掌声久久不落,观众热情很高,白石他们眼瞅着几位女士动作熟练地把海报全揭下来,宝贝似地卷走了。
不二好笑,“明明是白石的大作,可惜动作慢,被别人抢走了。”
白石淡淡说,“其实我专门画了一幅准备送你。”
“那幅树?已经完成了?”
白石微楞,马上明白过来,“上次你送我回去,看到了?”
“恩,有点好奇,所以揭开盖布偷看了眼,我很期待成品呢。”
“现在有空么?”白石微笑邀约,“去我那。”

进门换鞋时,不二愉快说了声,“打扰了。”
白石引他进屋,“我这只有咖啡和啤酒。”
“啤酒,”不二兴致满满,“不过我更想先看那幅画。”
白石利索揭去盖布。目光所及,不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叹,目光久久定在画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和我上次看到有很大不同。”
白石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拉开递过去,“这几天晚上重新画的,有些新的想法……喜欢么?”
“我还不能确定,”不二坦率回答,“但我的确为这幅画着迷……白石以前的画作给人感觉很清晰,你很清楚你要传达的主题,并且能用最正确的技法来表现,忍足形容是极简主义不无道理,但这幅画……”不二说的很慢,显然他在认真思考,努力组织句子,手指下意识地隔空抚过画布上拉长的躯体,那粗旷到甚至有些粗略的重笔向下深深扎入画纸中,腾起的指尖笔触就愈发明亮尖锐到让人触目惊心,“……这就像你在通过画的过程去发现,如果以前的作品是内在奔放但具有良好的掌控度,现在正好反过来……就像放出了胸中的猛兽,画画的人在和自己的画作冲突,明明笔法上粗旷、悍野、凌乱……但内在的精神如此沉定。”不二环抱了手,“我不知道表达清楚没有,但是,是的,我非常喜欢这幅画。”

白石低着头,额发搭下来挡住眼睛,看不清表情,“我研究过奥尔巴赫,他认为一个画家的真风格在于走投无路时的原型毕露……不二啊不二,”他轻轻唤他的名字,“作为摄影师,你真的很善于抓拍呢。”
在不二反应过来前,白石已经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两人的视线都没来得及相交,牙齿直接撞到一起,疼得视野一片发黑,后脑都微微震动,但白石根本不管那么多,只是狠狠地吻上。啤酒罐从手中落下,撞到地上,发出噗的一声,气泡涌出来,洒了满地。

白石可以感觉到不二的肩膀猛地震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他没有抗拒这个吻,但也没有回应,贴在自己怀中的并不是柔顺的姿态,只是异常安静……安静地等待这个吻结束。
内心发出一声悄无声息却苦涩无比的低叹,白石从不二唇上离开,但也没有放开他,避开视线交接,白石垂下头,埋在不二肩膀上。
他听到不二在他耳边柔声说,“有一点说的不对,白石,你并没有走投无路……”

直到胸中激荡的情绪一点点平伏,白石用头轻蹭着不二的头发,“不好意思,又让你看到我难看的样子了。”
不二轻笑出声,“白石老师自己说过我们觉得一个人漂亮不是因为他象一尊比例精确的大理石雕塑,同样我们不会因为一个人敢于摆出他不好看的样子,就真的认为他难看的。”
白石放开不二,他笑了,目光闪亮,淘气中带着一点隐藏得很好的失意,“我对你们家手塚意见很大,这个人反正就是很让人生气。”
不二笑得眉眼弯弯,“请相信,我对他的怨念比你们任何人都大,”他略偏头,“上次听白石讲了自己的故事,想不想听我的?”
“当然,”白石回答,“坐下说,总觉得很长。”

两人手拉手在沙发上坐下,白石突然觉得很累,索性在沙发上躺下,“借腿用用?”
“请便。”不二笑。
舒服把头枕到不二腿上,白石闭上眼,他感觉得到不二的手指自然而然插进自己头发里,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梳着。白石静静等着不二开口,不过不二是从一个略让他有些意外的时点开始。
“正式复学前,我其实考虑了很久,毕竟离开很长时间,而且终于稳定下来,刚在一家公司得到正式职员的位置,工作还不错,老板也很赏识,继续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有天晚上因为气闷,我约了一个多年的朋友陪我回学校转转……”
“佐伯吧,”白石接话,“他跟我讲了。”
“啊,你已经见过小虎了,”不二倒并没有很意外,“我很喜欢你们在墙上那幅涂鸦,第二天光线好的时候,我还溜回去把它拍了下来,当时白石老师说人生不能是半成品,我就在想,只是一件成品就够了?我们真的有机会选择自己未来的样子么?”

不二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下去,“第一次见到手塚是国中最后一年,那时候我很喜欢人像摄影,特别是拍运动中的瞬间,我看过很多不同类型的体育比赛,用镜头抓拍下来,不仅仅是鲜明的动态,在我看来,身处比赛中的人有种独特的戏剧冲突感,我渴望定格到最震动心魄的那一刹那……那一次我本来是去拍景吾,他作为NO.1代表我们学校网球部,他的对手就是手塚。”
“那张《赛后》?”白石问。
“嗯,对当时在场很多人来讲那都是场难忘的比赛,景吾后来从不谈起,但我知道一直横亘在他心中,我也一样。之前之后我都见过很多具有强烈求胜意识的人,但见到手塚时我还是完全困惑了……那场比赛长得考验观众的神经。比赛到中段,观众都看出手塚的左臂有还未痊愈的旧伤。在旁边看的人似乎都能感同身受到那种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压力,但他只是始终地毫不迟疑地挥拍回击打出有力的球路……那不单单是求胜,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坚定不移的信念,不带任何杂质。我完全忘记要取景采光对焦那些事,只是内心叫嚣着希望那场比赛结束,不管是景吾输掉,或者是手塚,真的觉得够了,但他们俩个人好像进入到我所不知道的世界里……那场比赛结束后,我完全是无意识地拍下那张照片,拍下了手塚离开赛场的背影……”
“很希望我也能在现场看到呢……”白石轻轻说。

“毕业后我没有选择本校高中,手塚算是原因之一吧,我对这个人充满好奇,在我身边一直都有些非常聪明非常有趣的朋友,国中三年很开心很轻狂很任性也很过瘾,但手塚似乎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忍不住想从更近的距离去看看……”
“你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他的?”白石闷声问。
“我不知道,反正慢慢的视线总会去寻找他,简直就像地心引力。当时我多少有点玩心未泯,发现一件很中意的东西,并没有想到要去拥有什么,只是尽情享受那份愉悦。我经常坏心眼地撩拨手塚,他学生时代就是个很内敛的人,但并不代表感情上迟钝,我知道他多少会察觉到我的感情,我还知道他也不是不在意我。我就是想享受一下这种初恋般的憧憬与萌动,小小地扰乱他人的平静再飞快跑开,就像一场青春的自我狂欢,与结果无关。但我没预计到的是,毕业前夕,手塚给我写了一封信告白……”
“‘我不认为人生是轻松的,我明白以后只会更加沉重,但认识你让我坚信,历经磨难后坚持下来的,从来不会只有一个人’。”白石低声背出来。
“哈,仁王那小子告诉你的吧,”不二倒并不气恼,亲昵地扯扯白石的头发,“怎么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一个都和你混的这么熟了。”
“谁要我和某人不同,就是讨人喜欢的个性呢?”虽然在微笑,白石的目光中却有种淡淡的涩意。
“白石你啊……岂止是讨人喜欢……”不二轻轻说。

“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把你就这么带走了。”
不二噗哧笑了,“其实也没什么,老实说我刚看到,简直好笑得要捧腹打滚,怎么有真的有高中生连告白都这么端端正正到乏善可陈的程度,但下一秒就有种‘糟糕,要败在这人手里’的预感……手塚很简要地描述了他的人生规划,当然是两个人,我们在一起可能遭遇的问题及对策,包括对彼此父母和家庭的责任,他甚至冷静分析社会上对于同性恋人的态度发生变化的可能,判断我们到35岁以前都只能保持着隐忍而低调的相处……我从来没想到,有人在告白时就会明确告诉对方,和我在一起也许会成为你人生最大的辛苦甚至屈辱,难道不是应该说‘我会给你幸福’那种话么……”
白石默然好一会,“的确是手塚的风格……”

“那时候我想,完了,要死不死爱上这么个人了……不过后来,我们的秘密比预想要早得多地暴露了……”不二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紧白石的头发,扯得白石的头皮都有些痛,但白石没吭声,静静等着不二继续说下去,“有好几年的事情我不想去谈,大概一直到现在,我都并没有释怀……手塚祖父去世时,我们不被允许参加葬礼,我甚至都不能去陪手塚,因为当时打工的店长不允许我请假,而我们需要钱交房租,我想他一定在墙外站了很久,因为第三天早晨他才回来,整个人带着夜晚冰冷入骨的空气,有两个星期他甚至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只是会偶尔用力握紧我的手……我家里的风气倒是没有那么严格,父亲长期在国外,虽然当时的确也受到打击,但他们并没有反对,只是几年后,我父母离婚了,他们任何一个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但我总觉得我的事情也许正是导火索。毕竟在二十年的时间我父母都聚少离多,也许对于他们孩子就是最后的维系。父母们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他们也都曾经有过属于自己的青春与自由,他们的确放弃了很多把希望和爱都寄托在孩子身上,那作为孩子,凭什么当自己的意愿与父母的期待不一致时,就抱怨他们的爱太沉重呢?毕竟,的确,是我们先辜负了他们。”
不二停下来,白石动了动把不二的手牢牢握进自己掌中。

“老实说,手塚并不是个通常意义上的好恋人,”不二突然笑了,“有一点,他从开始就没说错,和他一起生活是件非常辛苦的事,虽然从很多方面他很可靠,看他上庭简直帅到要命,但从另外一些方面简直无趣不通融到让人生气的程度,”不二几乎都有些咬牙切齿,“这些年我们过得也不平静,最长一次的冷战大概继续了几个月吧。久而久之,真正的压力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我们内心,年少时的激情与喜悦渐渐平淡,生活平凡琐碎而且冗长。有时候我真的开始怀疑,不是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而是怀疑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但你们坚持下来了。”白石说。

一丝奇异的微笑如同照亮不二的眼,“做个比喻吧,两个男人在一起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我们的感情就像我们的孩子,满怀期待与喜悦的出生,但孩子渐渐长大,就会脱离父母的掌控。感情也是一样。每对父母都渴望能有一个宁馨儿,希望她能完美地承接父母所有美好的愿景与想法,但往往事与愿违,父母们总会发现孩子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时候看别人家的孩子似乎更好,也会痛苦也会纠结。但自己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父母不会放手。也许我们之间的感情远远谈不上完美,我们真的有很多问题……但你看,白石,我就是不能放手。”

白石静静抬眼看着不二,“你真的很爱他。”
不二笑了,“遇见你之后,我才更加地完全地确定了这一点。”
“……这句话太狠了,不二。”白石轻叹。
“所以,不论你要去哪里,”不二柔声说,“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但白石要记住,我如此强烈地希望,甚至比对自己的生活还要充满希望,你能找到你想去看的世界。”

两个人的目光静静合到一起,白石笑了,“我能最后要一个吻吗,哪怕只是祝福就好。”
不二看着他,眸子里有异常宁静的光芒,和连白石都无法解读的深意,“这不仅仅是一个祝福……”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不二喃喃说道,他低下头,嘴唇轻轻贴到白石眼睛上。
那一刻,他们的心脏,都在激烈地跳动着。

23

学期结束后,白石立刻开始着手他盘算已久的计划,学院的领导异常惋惜,毕竟如此年轻有为又可靠耐用的教员并不好找。石神井老先生在确认劝说无果后,握着白石的手良久不放,“年轻人,如果有一天还愿意再当老师,这里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白石和房东确认了退租时间,有些带不走眼下又不想丢弃的都搬去幸村那寄放。白石总有种幸村什么都看出来了的感觉,模糊想着也许会被调侃,但幸村只是依旧以他那种温和却令人发毛的目光看了白石好一会后,拿出一个U盘。
“这是?”白石抬眼问。
“不二录的那本《月亮与六便士》,我知道你很喜欢那本书。”
“是的,我很喜欢。”白石诚恳回答。

白石还特地去拜访了榊教授。和教授谈过后小金居然老老实实来东京读书。白石很欣慰地看到他已经恢复元气,目光中开始有种属于男人的力量感。和多年前一样,教授并没有说太多,但显然认同白石的决定。
出发前几天,白石接到谦也电话,公寓已经收拾的空荡,白石席地而坐,和老朋友聊了很久。最后谦也问起白石有没有具体目的地。
“先往北走,然后可能会离开日本,具体去哪里到时候就知道了。”
“保重,老朋友。”谦也说。
“你也一样,你们都一样。”

放下电话,白石又在原地坐了一会,手机又响起来,却是千岁。
“你的电话终于打通了,”千岁突兀地说,然后又突然停下。
“出什么事了?”白石有种不好的预感。
千岁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白石,是不二。”
白石猛地站起来,“你们在哪?”

赶到医院时,不只千岁,忍足和佐伯都在,忍足在通话,那头估计是迹部,他正在美国参加一个重要展会,隔着手机都能听到大爷气急败坏的声音。
“什么情况,不二还好吗?”真到出状况,白石倒是异常冷静。
“佐伯跟你说,我刚跟他讲了一遍。”千岁烦躁回答,“学校那边也是一片乱,我还得马上去处理,有什么你们立刻给我电话。”
“野外拍摄出了意外,”佐伯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总之包括不二在内的五个人在登山取景时,有山石从高处塌落,他们向下滑了十几米才被安全绳扣住,全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不二当场昏迷,送到医院才醒过来,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

白石深呼吸,控制住情绪,“你们通知手塚没有?”
“拨了好几次电话都直接转到来电提示,我估计他在法庭上,我已经留了话。”
白石又想了想,“不二家里人呢?”
“他父亲在国外,”佐伯也是个处事有条有理的,“母亲目前和姐姐一起住在横滨,弟弟在海外,我还没有通知他们,因为我不确定不二的状况,而且他最怕让家里人担心。”

两人正说,医生走出来,白石佐伯立刻迎上去,忍足也赶紧先挂了电话。
“除了肋骨两处骨裂和一些体表伤,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麻烦的是伤者头部受到撞击,影响到了视神经。”
几个人都楞了,忍足先开口,“有失明的危险?”
“现在不好说,”医生回答,“需要做进一步深入检查……你们谁办一下入院手续?”
“我来吧。”佐伯自告奋勇。
“我去给小景打个电话,他在那边已经抓狂了。”忍足说。

白石走进病房,不二在床上卧靠着,头上缠了绷带,脸色略苍白,换过的病号服上还有点血污,听见门响就转过头,但没有说话。
白石在床边坐下,握住不二的手。
不二嘴角动了动,“白石?”
轻轻摇着头,白石说,“不二,你一点也不适合绷带装。”
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不二也被逗乐了,“那真是太抱歉了。”
“所以赶快好起来,这样子真的稍微有点难看呢。”白石轻柔说。
不二向后靠进垫子里,淡淡一笑,“我好像饿了。”

白石出去整了些清淡的流食,又买了水果,等他回来忍足和佐伯都在,忍足正在说,“……小景坚持要你转院,我好容易才说服他,所以你们别一个两个的都跟读书那会一样给我使性子,多一个专家看看没什么,你把小景惹毛了才各种后患,我现在就去联系那个教授。”
不二苦笑,“好吧,那有劳。”
忍足认真看着他,“你确定不要佐伯通知你家里。”
“没死没残,休息几天就好,”不二肯定说,“不要让他们担心。”
“那随你。”忍足说,却对佐伯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佐伯心领神会点点头,“我现在去你家,帮你拿些必需品过来。”
忍足拍拍白石肩膀,和佐伯一起走了。

白石放下东西,又帮不二加垫了一个靠枕,刚把桌子架好,搁在一边的手机响起来,白石看一眼,“是手塚的。”
“我接。”不二伸手摸过电话。
回避地走到一边,还是可以听见不二口气轻松地对着手机说,“……我没事,摔了一跤,爬山的确技术活,不能跟专业的某人比……医生已经看过了,保证你来会看到我哪都好好的……我知道,手续小虎都办好了,他这会去帮我拿东西,需要在医院住几天,只是稳妥起见嘛……手塚你什么时候开始也这么爱操心,小景刚才已经快把忍足逼疯了……我真没事,有人陪我,白石在……嗯?”
不二抬起手机,“白石?”
“我在。”白石走过去。
“手塚要跟你说话。”
“好,你先吃点东西,”接过手机,白石把勺子塞进不二右手,又抓过他的左手握好碗,一直走到走廊上才把手机放到耳边,“我是白石。”

“不二的眼睛怎么样?”电话里手塚的声音异常冷峻。
想来手塚之前应该已经和佐伯通过电话,白石直截了当回答,“目前基本看不见东西,医生需要进一步诊断。”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法庭正在合议,我还不能走,一下庭我会尽快过来,这之前不二拜托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白石静静望着窗外,“手塚,不二的确能理解,但那就代表可以一直这样么?”
在手塚回答之前,白石就挂断了电话。

之后几天不二接受了一系列检查,确诊为外伤引起的间接性视神经损伤,但是在接受激素以及药物治疗还是视神经管减压手术上,专家有分歧。倒是不二心平气和地表示,先药物治疗吧。
手塚出事当天晚上就赶了过来,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白石和他进进出出,谁也没再谈起电话里的未完对话。

几天后的中午,白石吃了饭回来,就见手塚和一位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士站在走廊里交谈。
“您确定不进去看他?”手塚问。
年轻女士的微笑有着白石熟悉的气场,“知道他在逐渐好转我就放心多了,别忘了,手塚君,我比你更清楚不二家的个性,周助他一直都这样,出了事不到必不得已绝对不肯让家人担一点心,还是佐伯偷偷打电话给我。我只能先装不知道,等他自己觉得合适了来通知我们。这段时间请你多多照顾他。”
“当然。”
“周助的眼睛痊愈几率有多大?你老实跟我说。”
“应该不会失明,”手塚沉声回答,“治疗已经开始有效果,但医生也说视力肯定会受影响……目前还不能确定有多严重以及未来能否完全好转。”
“我明白了,”年轻女士平静地深吸一口气,“你也不要太紧张,周助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他能挺过来。”
“我相信他。”手塚回答。
“还有……你工作那边还好吧?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一声。
“我能兼顾。”手塚回答,“而且,身边的朋友都有过来帮忙。”
“那我放心了,你进去陪他吧,我估计他午睡快醒了,找个机会劝劝他主动给我打电话。”

眼看着手塚回到病房。白石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上前打招呼,就见那位年轻女士向这边过来,目光自然落到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会,突然笑了,“白石君?”
“我是白石藏之介。”
“如传说中是位美男子呢,周助的朋友果然个个养眼,”她轻声笑着,“我是不二的姐姐由美子,白石君有时间聊聊吗?”

他们找了附近一个临街的咖啡座,白石端着咖啡回来,由美子一直饶有兴致打量他,“听说周助在给你当模特?”
莫名白石就有点心里发虚,硬着头皮回答,“是。”
由美子倒是兴味盎然,“我弟弟很漂亮吧?”
白石略尴尬地把视线转向别处,“……他不仅仅是漂亮而已。”
“有机会一定要让我看看你为周助画的画。”
“……好。”
“白石君和我弟弟认识的时间不长吧。”由美子温和地说。
咖啡很苦,白石点点头,“几个月。”
“不过周助可是非常欣赏你呢。”
“哦?”
“虽然这几年,我们一家人散在各处,但一直都有保持联络,特别是他重新回到学校后,我可以感觉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感是瞒不了家人的……”
感觉到由美子似乎要对他说什么,白石选择保持沉默,安静倾听。

“这几年我知道他们过得很辛苦,”由美子悠悠说,“手塚也好,周助也罢,都是内心很骄傲很独立的性格,又一直对家人报有深深愧疚,极其不愿意为我们带来一丝的所谓麻烦,所以作为家人有时反而不能做什么,只能远远看着他们选择一条对于他们自己最艰难的道路。恰恰正是太过在意,家人是我们在感情上最亲近的存在,却也有可能同时是心灵上最大的顾忌。你明白我的意思么?白石君。”
“您是想说……对于现在的不二,手塚不仅仅是他的爱人,更是他最重要的家人么?”白石字斟句酌地回答
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由美子柔声问,“白石君算是我弟弟的同行,你很明白视觉障碍对他意味着什么吧?”
手无意识地在桌子下握紧,白石说,“我有位很重要的人,因为类似原因放弃了绘画,一直到人生最后,他都从来没有让我知道。”
“周助他真的很喜欢摄影,人一生需要很多东西,需要爱,需要被爱,但也需要有机会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充分享受那份愉悦。何况我弟弟他有那份才华,更有那份澎湃的热情。”
“我知道,我非常了解这一点。”白石略有些艰难地说,他转头正视由美子,“请相信,我愿意做一切事情保住那份热情,因为我同样也有,我知道它对我,或者说对不二的意义。”

由美子略点头,“你看也许是我这个做姐姐关心则乱,我的确有点担心因为太顾虑手塚的感受不二会把他内心的不安掩饰起来,毕竟这和十年前他主动放弃学习摄影完全不同,如果他真的失去明亮的视线,我相信我弟弟不会被打倒,但我也只知道,他内心会留下一个无法弥合的巨大空洞。我不是说手塚不能体谅,相反我观察他们十年了,手塚具有一些周助没有的东西,如此强烈地吸引他,给他人生的稳定与归属感,但你看,我正在害怕我弟弟会失去他自己。”
“我曾经和朋友说过……我所渴望的,是不二他不会为了任何人所改变所舍弃的部分,所以我愿意做一切事情,不让这一部分的他从此黯淡消失,这不是为了他,更是为了我自己。”白石淡淡笑了,“毕竟,和遇见一个自己所爱又爱自己的人其实很不容易一样,人难得遇见能与自己相通的心灵。”
“白石是个好男人呢,”由美子轻叹,“我弟弟真的很幸运。”
“我也很幸运,”白石由衷说,“无论如何遇见了就是最大幸运。”

24

白石推迟了他的行程,只到不二能够出院。不二的眼睛渐渐能看见东西,基本生活自理没有大问题,但视力明显下降,左眼几乎逼近重度弱视的标准。有几次白石注意到,不二在行动间因为视野不清几乎摔倒。不二自嘲以前成天笑眯眯,以后不笑也只能眯眯眼。迹部当时就拉了脸,一巴掌拍过去,中途转了弯,狠狠砸在忍足背上。
期间他们几乎动用了各方面人脉,把全国有名的脑外和眼科教授都请来会诊了一番,不二被折腾得连连讨饶。医生态度却很一致,目前能做的也就如此,继续用药,希望随着时间逐步好转。

出院那天几个朋友小聚到手塚和不二那间小公寓里算是庆祝一番,饭后聊了些轻松话题,不二用了药,到晚上就嗜睡没精神,忍足笑说还是早点散了,手塚却示意让白石留一下。
直到确定不二在床上安稳睡着,手塚留了灯,又倒了杯水细心盖好放在床头柜上不二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这才对白石说,“我们出去说。”

两人走出公寓,手塚依旧沉默,白石打定决心不先开口。两人走了半条街,手塚说,“略等我几分钟。”就去旁边小卖部买了包烟。
“原来你抽烟?”白石略惊讶。
“经常熬夜处理案子,累乏了会来几根,不二不喜欢烟味,所以没在他面前抽过。”手塚回答,这段时间他事务所和医院两头跑,本来就冷峻的眼神因为眼圈下的阴影比从前更凝重几分,神色透出些许疲倦,感觉上反倒不那么疏远和寡言。
“你想对我说什么?”白石到底还是先开口问了。
手塚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缕淡色的烟雾,“忍足告诉我白石你已经辞去教职。”
“是的,我打算出去旅行,不过不是现在就走。”
“也好,”手塚沉声回答,“有件事想麻烦你,之后我需要出趟差,顺利地话三到四天,最多一周,有个很重要的案子已经不能再拖,忍足和迹部都有很多工作,佐伯是晚上上班,所以我想请白石这段时间晚上常过来看着不二的情况。”

白石没有立刻回答,手插在兜里,他看起来就像在专心研究路灯下影子的轮廓,良久才开口,“你放心把他交给我?”
“从不二的角度,我很放心,”手塚倒是惊人的坦率,“他和你在一起很放松很开心,这对于他的恢复很有益处,从我的角度……”手塚顿了顿,“但目前这不是最重要的。”
“那么最重要的是什么,”白石抬头直接对上手塚的视线,“既然手塚都能这么直言不讳,我也没什么好隐瞒,反正你应该清楚我从来没有打算放弃对不二的感情,你真不怕我趁虚而入?”
“不二从来不是软弱的类型,你和我一样了解这点,”手塚平静地望着他,白石回想起上次在拳击台上,他们似乎也是这样看似平静地审量着对方,“就算不二真的接受你的感情,那也绝对不是出于空虚无助,而是他决定了而已,如果这是他的决定……”手塚没有说下去。
“从我的角度,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但是,”白石略加重语气,“我还是想问那个案子对于你那么重要?重要到甘愿冒这种风险?”
“我只知道,对于我的当事人非常重要,他信赖地交托给我,从我接受这案子那一刻起我就有责任倾尽全力。”
白石微微笑了,“这点我很清楚,手塚你是个好律师。”

“但不算好恋人,不二常这么取笑,”手塚望向远方,烟灰燃成长长的一截,几乎烧到他的手指,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有一瞬间白石几乎觉得从手塚总是保持沉默的嘴唇中吐出的长长的句子根本不是在对自己说,“就是我这样一个人,不二选择了支持我,我父母和我断绝关系后,我们必须重新开始独立为未来打算,我决定去考律师,但我们生活都难以维系,不二和我都无法接受从他的家庭获得资助,所以不二选择退学,他说摄影只是爱好,而且花费太高,这些年他真的吃了很多苦,所以我决定,只要时机一到,我会毫不犹豫让他有机会去做真正喜欢的事情……最近几个月,那种飞扬的神采又回到他眼睛里,我为他高兴,从这个意义上……”手塚将烟蒂摁灭在旁边的烟灰箱里,“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白石略枯涩地笑了,“我们还真是……”

“我对艺术那一类没有特别的兴趣和偏爱,”手塚又点着一根烟,“很多时候不二滔滔不绝讲给我听,我唯一能感知的,只是他本人所展现的喜悦与满足……所以眼下这种状况,虽然我清楚他在默默忍受,但我不能对他说‘这没有什么关系’,只有我绝对不能和他说这句话。”
“因为太过在意,反而有所顾忌么?”白石轻轻叹,“还有一个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不二的姐姐吧,”手塚平静回答,“那天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们一起走出医院……我不在这段时间,请你设法让不二真正地走出来。”
“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白石回答,他在手塚再次开口前挥手止住他,“不要对我说谢谢,我也有我的骄傲,我不是为你做这件事情,是为了不二,而且我真的很讨厌从你嘴里听到这个词。”
手塚的眼神里似乎有一抹释怀的笑意,“那拜托你了,白石君。”
分手前,白石注意到手塚把剩下来的大半包烟扔进了垃圾桶。

手塚离开第二天,白石一早就去敲不二的门,不二过了一会才出来开门,眯眼看了看,笑了,“白石?你不用这么早就跑来陪我的。”
“谁说我来陪你,”白石径直进屋,他带了个旅行袋,不客气地拉开衣柜,就开始叮里哐当收拾行李,“我是要你来陪我的。”
不二一愣,笑了,“去哪里。”
“大阪,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在医院里还不够闷,就当去休个假。”白石挑了几件衣服一股脑塞进旅行袋,又对着医嘱一样一样翻出药装进另外一个小包里,“我还找迹部借了一辆车。”
他看见不二的表情就笑了,“放心,是一辆又轻便又舒服的小跑车,你一定会喜欢。”他从兜里掏出两幅墨镜,一幅自己戴上,一幅架到不二的鼻子上,“别说你不去,大阪人会哭的。”
“为什么不去?”不二回答,“我早就想去大阪玩一趟了。”

车离开东京驶上公路时,白石略摇下车窗,不二舒服地坐在副驾上,从车窗吹进来了的风拂乱了他的头发,畅快地深吸一口气,“放点音乐来听听吧,白石。”
“我有比音乐更好的,”白石回答,“就在你那边的置物隔里。”
不二伸手摸出了一个小播放器,“这个?”
“嗯,把耳机分我一边。”
不二伸手帮白石戴好,自己戴上另外一边,这才按下播放器,在一段柔和的开场音乐后,传出了柔和的语音。
“老实说,我刚刚认识查理斯思特克兰德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但是今天却很少有人不承认他的伟大了……”
不二笑了,“幸村把这个送给你了。”
“我喜欢这本书,百读不厌。”白石爽快地说。
“我也喜欢,百听不厌。”不二轻声回答,他向后靠到椅背上,闭上眼聆听。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他们面前的道路,直通大阪。

25

接下来几天,白石拉着不二几乎跑遍吃遍了大阪。晚上就宿在谦也一个远方亲戚家里,那是栋老宅子,只有一个老婆婆常年守着,她的子女都去其他地方发展了,格外喜欢白石和不二这样的年轻人。每天两人玩够了筋疲力尽地回来,老婆婆早就帮他们放好热水,还准备了一堆家常的好吃点心,不二连连叹大阪人太会吃太懂吃太能吃了。
有天晚上白石洗了澡出来,就看见不二坐在朝院子的走廊上,捧了杯茶,惬意地晃着双腿,抬头望着夜空。
白石走到他旁边坐下,“在想什么?”
“在想今天晚上,星星漂不漂亮。”
云层很厚,明天应该会下雨,但白石还是说,“很漂亮。”
不二柔声笑了,“白石也会骗人了,虽然我看不清楚,鼻子还是很灵,空气里有水气的味道,要下雨了吧。”
“我没有骗人,”白石说,“的确云层很厚,但我知道,在云层之上,有很漂亮的繁星。”
不二沉默片刻,“你说的对,我好像也看到了……”他动了动肩膀,“稍微有点累了呢。”
“要不要我帮你揉揉。”白石笑。
“不用了,肩膀用一下。”不二轻轻顺势靠到白石肩上,他的头发还带着浴波的香气,轻轻拂过白石的脸。

“我突然想起以前一件很好玩的事。”白石开口说。
“什么?”
“你还记得小金吧,我跟你说过他是修桑收养的,不过修桑哪里懂得带孩子,小金从小就跟我们混在一起,他性子野,只有我还管得住他,我的话小金就会信,有一次啊,我带他去看看星星,指星座给他认,小金突然生气了,大叫白石你骗人。”
“哦?为什么?”不二好奇问。
“小金就抱怨,白石你总说天上有什么鱼啊熊啊羊啊马啊,哪里有,根本乱七八糟一大堆,到处闪啊闪的。”
不二噗哧笑出声来,“那你怎么回答?”
“我跟小金说,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用眼睛看的,你得用心,要先想象那是一个很奇妙的世界,所有的神话所有的传说都从那里开始,然后你就能在星星上找到它们了。”
不二久久没有说话,白石几乎以为他睡着了。顺着风开始有雨滴飘落下来,白石轻声唤,“不二?进去吧,下雨了。”
“好,”不二扶着白石的手站起来,“明天,带我去见见修桑吧。”

第二天,空气明显冷了,白石给自己和不二都加上外套,想了想,又拿了那顶幸村送给他的帽子戴上。墓园里很安静,人不多,修桑的墓碑前有一捆不久前谁留在那里的花,在雨里有些凋零。
不二蹲下来,安安静静闭上眼合上双手。白石把帽子摘下,盖到那捆花上,他心里若有若无地想,“这可是顶好帽子,修桑,比你以前总戴的那顶破草帽好多了。看在你收下这份贿赂的份上,请一定一定帮我保佑你面前的这个人。”

静静陪了修桑好一会,不二起身说,“我们走吧。”
“是啊,雨开始下大了。”白石撑开带来的伞,握住不二的手,一起慢慢走出墓园,“你跟修桑说了些什么?”
“我跟他说,大阪啊是个好地方。”
“那么久,就说了这么一句。”白石笑起来。
“是啊,因为是很长一句。”不二回答,“……我们回东京吧,真的是一个很棒的假期。”
一声无言的轻叹滑过白石心里,“好。”

他往前,不二却没有动,白石奇怪地回头,不二冰冷的手指扶上了他的面颊,下一刻还带着湿湿水气的唇贴了上来,很轻地很轻地贴到白石唇上。
雨一直下,白石动都不敢动,世界大得无边无际,而伞下只容得了静静而立的两个人。
似乎只是轻柔的不易察觉的一瞬,似乎已经很久很久,突如其来,又在无声无息间结束。不二扣紧白石的手指,含笑看过来,他的眼睛还有些模糊,没有以前的光彩,但那份颜色,美得让白石不忍转开视线。
“这也可以算作一个祝福。”不二说。
“我知道,我收下了。”白石回答。

和来时的安静不一样,回程的路上不二精神很好,有说有笑,他们一路谈了很多,白石大致说了自己的旅行计划,不二给了很多建议。到达东京天色已晚,白石直接送不二回了他的公寓。
进门时,屋里很黑,白石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摸着找墙上的开关。
“让我来。”不二准确地找到,啪的一声,灯光照亮了满屋。白石整个人停在玄关,他看见手塚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似乎已经坐了很久,连旅行的外衣都还没有换下。
在看见之前,不二似乎已经意识到,他转过身,笑了,“呐,手塚,看来你先到家了。”
“是啊,”手塚平静起身,“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不二说,他扑过去,正好被手塚张开的双手接住,“就是真的有点累了。”
手塚抚抚不二的头发,“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白石放下旅行袋,“那我先走了,回见,不二。”
“回见,白石。”进盥洗间前不二又回头说了一句,“有件事我说在前头,白石出发的时候,不准没声没息就偷跑哦。”
“那我通知所有人。”
“好。”

手塚送白石出门,望着他,却又没有道别的意思。
“你好像有话跟我说。”白石笑笑。
“你讨厌我对你说谢谢,”手塚回答,“所以我正在想应该说什么。”
“果然是无趣的类型,”白石潇洒地一摆手,“什么都不说就好。”

白石出发前一天,他们在迹部的公寓搞了一个大大的派对。忍足那家伙果然是玩这套的高手,指使桦地搬空了整个大客厅的名贵家私,塞进去各种花里胡哨但却“完全没有品位”(大爷语)的热闹玩意。迹部虽然一脸不屑,却敞开了他的酒柜,任由他们疯闹,自己和幸村坐在一边闲聊。
手塚告诉白石,不二已经决定转系,柳生在旁边补充,“我会好好指导他的。”惹得白石一阵大笑。

酒过几巡,各种花样都折腾一遍,仁王不知道从哪里凭空变出来一台电子琴,又把一把吉他扔给佐伯,拍拍巴掌,“静一静。”仁王没正经地笑,”我们还有个小节目。”
佐伯拨出了第一段的旋律,熟悉而优美,感伤却明亮。
白石看着不二走到房间正中,转过身来,朝白石微微一笑,轻轻摇晃着身体,开始唱……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clouds of white
The bright blessed day, the dark sacred night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The colou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  

白石坐在哪儿,歌声如同一阵风,直接吹进他心里。
他感觉到幸村的手拍到他肩上,“笨蛋,还要人请你么?”
白石笑了,他跳起来,走上去,他听见忍足他们在起哄,迹部居然会吹口哨。间奏里不二冲他做了个鬼脸,悄声说,“这是首好歌。”
“是的,我很喜欢,”白石用嘴型回答,“百听不厌。”
然后他伸手握住不二,转过头面对大家,他闭上眼,跟着音乐加到歌声中来。

I hear babies crying, I watch them grow   
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I'll ever know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what a wonderful world……

全文完

(合掌祝白石生日快乐请相信我们都深爱着你,以及这真的是个美妙的世界)

白石在这里好让人心疼啊,可是手冢又太好,都很难舍弃啊
TF一百年不许变

TOP

Van老师TT永远的神

TOP

和《埃尔芬湖》并列我心中的最爱的tf文。虽然很喜欢很喜欢白石,tf的部分也不多,但还是被手冢老成古板却无比真诚的告白给感动了。简直是会心一击啊,就像fuji说的一样,哪有人这样告白的,可是这样的告白是多么的认真啊,认真到他早就把你规划进了自己的一生,认真到认定了就算有再多磨难也不放手。
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

TOP

昨天花将近一天时间看完的,很喜欢这篇文,喜欢这个作者也很久了。最近突然回坑看到的第一篇难以忘怀的就是这篇。很喜欢这里的三个人,不论是磐石蒲苇的TF,还是自信旁观的白石。

TOP

在进了TF大坑很久以后才知道春日泽实为一大遗憾,很庆幸看到了van大大的睁眼看,闭眼爱,错过了春日泽的鼎盛时期,但从现在的lofter可以知道仍旧有很多大大坚守着,van大同样也在,愿初心长存

TOP

啊啊啊喜来喜真的太好了我爱他
世界也许是肮脏的,但人不必如此

TOP

8年后的遇见。如果说里面的专业知识和艺术背景偏冷色调,那作者的遣词造句和人物情感,就是温柔又明亮的暖色调,二者融合下的羁绊,会带走读者眼泪。
undo

TOP

this article used to be one of my favourite stories in this forum. the dialoge is subtlely organized,which reveals the writer's abundant knowlege and broad horizen.also, the character has been vividly descripted, and it is the essence of the whole article.
the side of paradise

TOP

能在这种时候看到这样好的一篇文章真是荣幸啊,就是真心想把不二子复制粘贴一人一个…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