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F]那条叫做时光的河流(1-16)

本帖最后由 周原 于 2010-7-25 00:53 编辑

那条叫做时光的河流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很偶然的机会,在札幌市郊一个偏僻的街角书亭里,我翻到一套名为《网球王子》的小书,心头于是一颤。

赶忙看作者。许斐刚。

果然。

翻动书页的双手微微地抖动着,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就这样碎掉了。

将这几十册细心装进口袋里递给我的时候,老板带着一种研究的神情看着我。

“俺闺女很喜欢这个系列的漫画呢。不过,没想到先生这样的人也有兴趣。啊呀这么说真是失礼呢。”

我对他笑了笑。付了钱,谢过他,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

“突然很怀念自己的青春呢。”说完了却为自己的唐突而略感困窘。

“啊啊,说的也是啊。青春,一不留神就跑得老远呐。”

这个穿着条纹和服的中年男人把最后一个尾音拖得老长,仿佛青春正是在这喟叹中渐行渐远。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他的职业性的笑容里有一丝落寞的味道。“那,非常感谢,请走好。”

我对他点了一下头。拉开了木门。

阳光扑上脸孔。炫目的静谧。午后两点的街道空旷无人。

如果当时的你正巧从这条无人的街上走过,或者有幸看到这个男人,三十多岁,提着一口袋的漫画默默行走,浅咖啡色的风衣包裹住他单薄而瘦小的身体,棕色的柔软碎发在这个明媚的春日下午的微醺暖风中翻飞。

世界似乎只剩下寂寞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

恍惚间似乎听到网球撞击球拍的声音,在胸口钝钝地敲打。

哒。哒。哒。哒。

英二。

我兀自微笑。

没想到你真的用了这样的方式纪念。

菊丸英二。

青春学园三年六班的菊丸英二。






青春学园三年六班的菊丸英二此刻正趴在桌子上发呆。

定义域……Δ的范围……根……值域……什么嘛,奇奇怪怪的数字和字母,十足一门外星语言。他皱起鼻子扁了扁嘴,歪过头,邻桌的不二埋头疾书。

意料之中。

天才并不意味着坐享其成。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说,不二算得上是一个勤勉的人,虽然偶尔也会在上课的时候过于关注窗外的风景,然而对于感兴趣的东西他绝对全情投入。就比如最近他迷上了函数,便从图书馆里抱了一堆书回来研究,之后的许多天里,天才的眉宇间一直洋溢着对解析几何的倾慕之情,然后带着无比满足的微笑把一堆图像坐标字母数字铺展在他面前。

“啊呀啊呀,数学问题直接找手冢讨论好不好嘛!”我们可怜的菊丸同学顿时有种遇见火星人的感觉,忙不迭地抱头躲了开去。

不二决不懒惰。菊丸深深知道这一点。他只是太聪明,稍一用力,就跑得很远。也或许正因为这样,反而淡了追逐之心。“只是感兴趣罢了,其他什么的我没想过”,他总是这样说,似乎一切在他都是无心插柳。换作别人,菊丸一定会认为是自以为是的故作姿态而嗤之以鼻。但不二是不同的。

记得上次班内最佳生徒的评选,原本不二得票遥遥领先,最后奖却颁给了栗原。菊丸不服,想找老师理论,却被不二耸着肩膀一把拽了回来。“我真的无所谓。”他说,“老师总有他的考虑。再说,承受了大家给予的信任就要担负起责任为大家工作啊,可是英二,我是很懒惰的。”他的脸孔笑眯眯的,可菊丸气得双脚跳。事后才辗转听闻栗原的父亲是区议员,据说到学校视察的时候讲了不少好话。

还不如想想午饭吃什么来的实际,虽然距离下课铃响还有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菊丸歪在课桌上烦闷地抓着脑袋。他是怎么都没法子喜欢数学课的,那些能把数字轻松玩弄于股掌上的人物在他看来也无疑是魔王一样伟大的存在,就好比他们网球部的手冢部长,就好比眼前这位不二同学。

昨天晚上看挑灯夜战《犬夜叉》,今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八点,连刷牙的乐趣都来不及细细享受了,更别说准备美味便当,胡乱抹了把脸冲到学校,到底还是错过了晨练。部长的惩罚如期而至,不二则笑嘻嘻地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冲他眨了眨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菊丸到底没能错过这个表情,他甚至可以听到他说,节哀顺便。

可恶啊那个家伙!菊丸嘴里叼着铅笔,一面竖起课本挡住老师的视线,一面越过书页的边沿斜睨着不二的侧影把笔头咬得咔咔响。

不二正专注地写着什么。棕色的头发顺服地垂在脸颊边,发稍被窗外的阳光晕成金色,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柔软,发丝很细,在阳光下看起来甚至带有透明感。

老妈总说头发软的人性格也温顺,而英二的头发一根根都很有性格地倔强着,所以人老脱不掉顽劣。这一点他勇于承认,不过,顽劣也没有什么不好——菊丸叼着铅笔的嘴角忽地浮起一丝坏笑。

趁着老师不注意,一个纸团飞到不二面前。不二打开一看,不觉莞尔,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白纸正中,是一个铅笔速绘的大头火柴棍小人正托着下巴眯缝起眼睛微笑,边上用飞扬的菊丸体写着:午休的时候,英二陪我去天台吃饭可好?

不二偏过头,耸着肩膀,摆出一副败给你的神情。菊丸冲他眨了眨眼睛,得意地照单全收。

菊丸虽然是一个任性而单纯的孩子,但并不意味着他莫知莫觉。

球场上,不二的棕色头发好看地飞舞着,蓝白双色的正选球衣已经汗湿,高高跳起扣球的时候,衣角会扬起微微的弧度。

傻瓜!你在隐藏些什么呐。真想看看不二难过的样子,一次也好。菊丸敢发誓这绝对不是什么幸灾乐祸的恶质趣味,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好奇:真正的不二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后来那个人也问过。

“英二加把劲,还有三圈!”大石在另一边的场地里朝他挥手。

“好嘞!大石,等我哦!今天一定会赢你!”

也许终有一天菊丸会明白不二无所谓背后的真实,但却是太久远以后,什么都无从改变了。





一路逛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替自己冲了一杯咖啡,速溶咖啡的潦草的香味在空气里面氤氲开来。败给他,英二那家伙,要画的话,改个名字也好啊,还真把自己当作现实主义大师了。不止,之于英二,应该是“超现实主义”罢。

一口袋的漫画放在桌上,一本一本的拾出来,按照顺序码好。

目光停留在最上面的那一本。

封面的少年扣着一白色运动帽,横拍挥出。执著到执拗的眼神。甚至能听见他发力时的失声吼叫。

越前龙马。

他是我们这拨人里面唯一把网球变成职业的人,高中毕业后只身去了美国。世界网坛是欧美人的天下,一个亚裔运动员欲在其间拚得立锥之地,难。这些年的冷暖沉浮,他鲜少提及,被问起也只是酷酷地一压帽沿,还差得远呢,大家也就知情识趣地不再追究。

国中时的某次合宿,听他聊起过自己的偶像,一个名叫张德培的俊逸少年。

1986年,当时只有15岁的张德培凭借一张外卡进入男单正选赛的第二轮,成为美国网球公开赛历史上赢得正选赛比赛的最年轻的男选手。

1987年,获得全美青少年单打冠军。

1988年,获得ATP最佳新人奖。

1989年,成为法国公开赛最年轻的男单冠军。

……

单打排名:世界第二。

说这话的越前,两眼中发散出炽热的光芒,几乎要将我灼伤。这些年来,他始终追赶着那双绝尘的脚步,并且穷追不舍。在网球杂志上看到越前现今的世界排名,第五十六位。少年时代的梦想依然遥远,所幸,眼前的这个人是越前。

上次于msn上遇到,他说自己前几天才回过日本,可惜没空安排见面。我说没关系,大家都很忙,心意在就好。

嗯。前辈最近忙么?

还好。你呢?

不坏。

谈话就这样尴尬地僵在半路。良久。

我吃饭去了,他说。

啊,那再见吧。

其实何止是越前,面对那些昔日的队友,愈来愈感到一种无言的萧索,有的时候即便是很高兴得说着话,笑着闹着,。大家的路途已经迥然,而彼此也早已过了随心所欲的年纪了。况且,说了又怎样,谁也帮不了谁。所谓的成年世界的悲哀吗,这其实也不过是我自己疏于联络的借口。

总有一些东西是各自不愿意再去触碰的。

记忆中最后一次“全体聚会”,离开这一天已然将近四年光景。河村婚礼上的那场昏天黑地的集体烂醉,像足了某种告别。酒过三巡,海堂、大石早已人事不省。桃城和越前搂着彼此的肩膀大声唱着青学的校歌。乾则一扫往日的冷静,兀自跳着乖张的舞蹈。菊丸像一只小猫一样钻在桌子底下怎么都不肯出来。连手冢也难得的没有提前离开,而是坐在角落里默默喝茶。我很想走过去问问藏在眼镜背后的淡漠眼眸,究竟在思索什么,又想罚谁跑圈,不料却被河村泪流满面地抱住,嘴里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言语,死死不肯放手。那场最后的饗筵是如何结束的没有人知道。第二天各自都像往常一样从自己的被窝里醒来,然后顶着宿醉带来的疼痛开始这一日的生活。越前按期回了美国。乾在接下来的化学考试里又关了三个学生。桃城为了公司新的体育产品的推广焦头烂额。月底结算日海堂加班到了半夜。手冢和大石合作了一个四个小时的外科大手术,精疲力竭,可病员仍在两个多月后过世。菊丸的创意被主编无情驳回,一时气结跑去四国的山野看日出。半年后,河村带着妻子直子移居北海道,在札幌继续河村寿司的事业。

后来在电话里问过阿隆,怎么就舍得离开东京。他说反正因为市政征地,自家的铺子必须关门,加上直子的老家在北海道,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源先生,那个曾经在店里帮过忙的男人。

离开反倒觉得轻松。老爸老妈很喜欢北国的安宁生活咧。

那真不错。

源先生对我就像是对亲生儿子一样,教了我很多东西。呐,不二,什么时候来北海道,尝尝我的手艺吧。

嗯,好啊。

这次来札幌出差便是寄宿在河村的家里。本来自己已经预订了旅店,可是河村二话不说,一把将我塞进车里硬是载了回来。

“二楼有间客房,不二自己随便吧。”河村边说边挠着脑袋,“住外边的旅店,怎么都有些怠慢的样子,不放心啊。”

“那么,就打扰了。”

“哈哈哈。什么话呢。是我太高兴啦。”

于是就这么住下了。

河村家的房子是一栋两层的沿街和式小楼。一楼是店堂,二楼住人。我的房间在东边的顶头,背朝街面,所以很安静。三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布置非常简洁而舒适。竹节书架上插着一些古典小说和俳句短歌的集子,边上是一台迷你的组合音响,CD架上放着几张轻音乐唱片。书桌在南窗的下面,正对着窗外的,是一株高大的樱花树,如果是赏花时节,那些细小的粉红花瓣便会纷纷扬扬地洒满桌面吧。阿隆果然是了解我脾性的人。

音乐声悠扬流淌。Yanni的“One Man’s Dream”,在雅典卫城的演奏实况录音。我双手枕着头横躺着。

米色的窗帘在我的头顶微微颤动着。是风吧。

想起从前听过一个禅宗公案。说是六祖惠能离开曹溪,前往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槃经。因二僧论风幡义,一曰风动,一曰幡动,议论不已。 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印宗遂延至上席,以为黄梅衣法南来,请教嘱咐。惠能遂云:“指授即无,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

何不论禅定解脱?印宗问。

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

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印宗再问。

惠能答道:法师讲涅槃经,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如高贵德王菩萨白佛言,犯四重禁作五逆罪及一阐提等,当断善根佛性否?佛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蕴之与界,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佛性。

印宗闻说,欢喜合掌,言:某甲讲经,犹如瓦砾;仁者论义,犹如其金。于是为惠能剃发,愿以师事之。

这个典故是小时候跟妈妈去京都的清水寺见参,住持大人问得我的名姓便讲与我听的。当时自然是混混沌沌不明所以,事后也就忘却了。不知怎么今天突然又记了起来。一时间竟想得出神。

有人进来,是河村。我欠身对他笑了笑,他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一切还习惯吧。”

“嗯。承蒙照顾了。”我坐了起来。

“不不,不二,你随便好了……”

“没事,我躺够了。——这张唱盘我很喜欢啊。”

“让直子帮忙买的,那些书也是。你知道,这个我不在行。”

“特地……”

“不不,”河村急忙打断我,“自己一时兴起罢了。是不二的推荐呐,哈哈哈。”

某次一道打完网球,自己似乎是这样说过的。不想他还记得。

“不管怎么说,还是非常感谢,阿隆君。”

“叫我阿隆就好。晚上有不二喜欢的芥末寿司,这次的芥末真是非常不错哦,酱油也是上好的。”

“呀,真是期待。”

话说到这里,明明彼此都有什么要讲,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河村有些局促地东张西望,然后看到了桌上的漫画。

“哎?”

“英二的杰作。”

“英二?不会吧!”

“嗯。”

“这里不是说许斐……”河村指指封面。

“呵呵,国三的时候,我替他翻字典取着玩儿的名字。”

“哎?”言语之间满是讶异。







自从越前来了,网球部的空气开始有些微妙的失衡。八个正选的位置本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安好了的,偏偏就有不识趣的萝卜从天而降,还是胡萝卜——用不二的话说,那是进口货冲击土特产。

这句俏皮话显然不怎么好笑,至少乾贞治笑不出来。校内排位赛的失利使他不得不脱下了那件蓝白相间的正选球衣,一屁股坐到了板凳上。

“然而搜集到了不错的数据。”

发现其他的队员们一脸同情,乾于是推了推眼镜这样说道,然后酷酷地走开。不然呢。三年级的数据王子输给初来乍到的一年级小鬼头,这个打击着实不算小。

但尚在风险系数范围之内。乾这样安慰自己。越前确实厉害,然而,不会有下一次了,数据库已经更新完毕。

越前会来到青春学园,完全是因缘凑巧,就好像他之所以会打网球,也完全是因缘凑巧一样。他的父亲越前南次郎是前网球国手,横扫全日本如入无人之境,在美国网球公开赛上也有过上佳表现,而青学网球部正是这位武士的第一块战场。越前龙马理所当然地步了乃父的后尘,当时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是这样想的。小时候,学会的第一个词汇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网球,这样的经历本身就是某种谶言。所以当父亲对他说,龙马,我们回日本了以后,你就去青春学园上学吧,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地说道:是。——一切都是太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他的粉墨登场在后来的菊丸的笔下成为了传奇,可是当年的那些青学正选所看到的真实却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竜崎老师对身边的小萝卜头说道,你和前辈们一起练习吧,仅此而已。谁也没有把那个沉默倨傲的一年级小鬼放在心上,直到小鬼自己站出来说,今年的校内排位赛我也要参加,大家才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而其中,手冢国光无疑是先知先觉的那一部分。

站在场边视察完各个队员的训练情况,“今天的练习就到这里,解散!”手冢说道,然后对大石秀一郎点了点头,两人便一齐消失在操场上。

“呃?难道是部长级会议?”不二眯起眼睛。“手冢的表情很严峻呐。”

“得了吧。他哪天不是这样。”菊丸则深不以为然。

有句话说即便天才也会犯错,不过这次,青学的天才无疑是正确的。

“大石,那个一年级你注意到了吧。”三年二班的教室里,手冢和大石隔着课桌面对面坐着。

“啊。功底不错。技术动作都很漂亮。”
“确实。”

“那今年排位赛的分组呢?”大石指了指桌上的表格。为了这个张纸他甚至拒绝了菊丸一同回家的邀请。其实,用“甚至”并不合适,作为青学的副社长这分明是自己的职责所在,然而不由自主地偏就蹦跶出这么一个词来。

负罪似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还在考虑。想听听你的意见。”手冢站起身来,走向教室的另一边。

“你想让那个一年级破格参加?”大石跟了过去。

手冢望了望窗外。夕阳把天边映成了玫瑰色,远处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一片金光,仿佛烧着了的模样。网球部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年级的还在整理场地。“他么,还有很多东西要学。”那个扣着运动帽的身影搬着一筐网球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所以当越前提出参赛,手冢略作思索也就答应了下来。这一切竜崎老师都看在眼里,毋宁说,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得意弟子的宝贝儿子么,真是很期待呐。

接下来的一切既出人意表,又尽如所料。

排位赛上乾输掉了正选的位置,却也赢得了一些别他的东西。比如,乾贞治是位好同志,这一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都深深的体会到了。

大石,你拉斜线打右侧底角失误率高达百分之八十,相反,如果是左侧底角,则只有百分之二十六。

桃城,你的反手还需要加强,明天起我会特别安排针对性地练习。

河村、不二,你们的左右移位速度不够快,需要强化大腿的四头肌和小腿的三头肌。

越前,从明天起你每天要喝两瓶牛奶。

可是乾前辈,喝了牛奶也不会在两个月里长高啊。越前抗议。

考虑到你的个人喜好,已经减少一瓶了。乾柔声安慰道,一副体恤下情的样子。

连竜崎老师都忍不住感叹,网球部经理一职对于乾来说或许更合适也不一定。

他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每个人的各种数据,从网球打法到星座血型到花边八卦,事无巨细,备录无遗。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怪癖,比如不二对古怪东西有着近乎偏执的喜好,并在房间里放了六七盆仙人掌;又比如海堂每天不厌其烦地从镇东跑到镇西接着再跑回来,哪天下雨没这样干就像吞了苍蝇般难受;而乾的这种往严重里说也算是窥私癖的一种,如果发扬光大或许可以成为狗仔行业的领军人物,但乾贞治却偏偏是位正直的好同志,搜集秘密,却很少泄露秘密——他只是泛爱一切数据罢了;就像菊丸喜欢记录流行音乐排行榜一样,说不出究竟有多么深刻的意义。爱好,仅此而已。当然,这些数据在必要的时候也确实帮了乾不少的忙。

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孙子兵法》里这样说。自己的这一次挫折便是不知彼的缘故,胜负几率本就在百分之五十。乾推了推眼镜,数据是不会说谎的。

事实上,除了数据,他还另一大爱好,化学。各种溶液混合后产生的美妙变化是乾做梦都在想着的事情。他曾经感慨地对海堂说过,进行化学实验的那一刻他是完全信服于上帝的存在的。可怜小薰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动容,只是越发觉得对于乾前辈必须敬而远之。

觉悟到这一点的,绝对不止海堂薰一个人。在某天大家心存感激地喝下了乾精心调配的全天然功能性维生素补充类运动饮料之后,网球部的同仁们集体表示,对于乾的营养学造诣需要重新进行评估认定。而这个混合了苹果汁番茄汁黄瓜汁芒果汁西柚汁胡萝卜汁的怪异果蔬饮品,就是后来漫画里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恐怖乾汁的原型。当然,拥护者也确实是有的,譬若不二。

“其实不至于不可忍受吧,尤其是想到它是多么富有营养。”在受到众人的集体抵制之后,乾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他。

“不错啊,很特别。”

“不二你很伪善呐。”菊丸嚷嚷。

伪善么,或许有那么一点,至少老实地讲,不二并不觉得有多好喝。然而,看到手冢微皱的眉头,恶趣味便蠢蠢欲动。

“呐,手冢,我很推荐呢。”他如是说道。

殊不知始作俑者手冢的眉头根本是为接下来的地区预选赛而皱的。

天才的滑铁卢。


柿木国中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之前的玉林国中也不能掉以轻心。冲击全国的道路上,一星半点的失漏都是不允许的。然而自己手臂上的伤……让不二担任单打一么,那么另一对双打怎么办?剩下那些个表现欲过于旺盛的家伙,根本不会懂得协作配合为何物。手冢的眉头皱得更紧。

以前的大和部长曾经对他说,成为青学的支柱吧,手冢应承了下来。所谓的“咒”这样的东西便产生了——就像是传说中的红舞鞋,一旦穿上了,就只能为之不停歇地跳舞。

他的这份忧心,或者大石才是最明白的人。他的叔父章高是伴野综合病院的骨科主治医师,手冢的伤就是拜托他照料的。

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了,还是小心为好。不要进行激烈的运动。还有,你的削球暂时也不要再用,对手腕的负担太大了。看完了手冢的片子,章高叔父这样说过。

可是比赛……

还是尽量避免吧。勉强的话,倘若留下顽疾,你的网球生命很可能终结哦。

这些事情,手冢告诫过千万不能透露半点。大石答应了,作为青学的副社长,他明白责任重于泰山。

“手冢。”

“嗯?”大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比赛的事情,竜崎老师也会想办法。所以,不用太担心。况且,”像是在表着某种决心似的,他的语气异常坚定,“我们的队员个个很有实力,今年一定能打进全国大赛的。”

“啊。”

网球部的更衣室里,队员们正嬉闹着准备回家。为了补偿果蔬汁带来的味觉伤害,桃城提议一起去吃汉堡。

“是桃子前辈请客么。”越前把球拍扛在肩上,一手压了压帽沿说道。

“是呀是呀,小不点说得一点不错!”菊丸跳将过来一把勾住他。

“照顾后辈难道不该是英二前辈的责任么?”桃城反唇相讥,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菊丸暗自牙痒。

这群家伙真的可靠么?

但是。

拜托了。手冢在心里说道。








“哈哈哈!英二那家伙!有这么夸张嘛。Buring!Great!”河村像个孩子似的高兴,“Drive B!——前辈,还差得远呢。”旋即摆出极酷的越前式招牌压帽沿pose。

我笑得歪倒在榻榻米上。四围都是早已喝空的啤酒罐。

“不过,当年的青学网球部真得很强呢。”

确切地说,是强得不像话。以至于到了很多年以后的今天还会隐约想到,自己一辈子的才华似乎早已在十五岁的夏天消耗殆尽了。

“呐,不二,你的三重回击呢。做一下!做一下!”

“不行,不行,没那回事儿。都说了是英二夸张!”我埋下头连连摆手,“阿隆倒是发一个Burning Shot给我看看哪,这个似乎不难吧。”今天喝得有点过了,眼睛开始酸胀。

“哈哈哈。像这个样子吧。Come on,baby!”

“再来再来。不二,看这个,Twist Serve!”

“Drop Shot!”

“Moon Volley!”

不行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不二,看嘛!看嘛!桃子的Dunk Smash!咚!”

不行了,眼泪一旦落下就止不住了。

“小薰的Boomerang Snake,嘶……”

不行了。真得不行了。

河村终于借着酒劲耍够了宝,四仰八叉躺倒在地,大口地呼着粗气。

“充电中……充电……英二那家伙啊……”

当真喝太多了。然而你的心情我是明白的。

门被拉开了,一阵小碎步由远及近。

“好了好了阿隆,”是直子,她猫下身子,试图把河村扶起来,“让不二君好好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啊,不不,是我该说抱歉的。吵到你们了吧。”我坐直身体,却无法抬头。“实在对不起。”太失礼了。我们闹得确实有些过。

“哪里的话。不二君你来了,阿隆不知怎么就忘乎所以起来了。让你见笑啦。”直子温暖的声音。

她的声音总让人想起大提琴的旋律。刚看到直子的时候,并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美丽之处。小小的脸盘有些苍白,鼻子左右长着细细的雀斑,表情略嫌拘谨。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感到失落,阿隆的妻子应该是更加漂亮的美人吧。可当她伸出手来,说道“森尾直子,请多关照”的时候,我几乎一怔,那个声音本身仿佛就包含着“你回来了”这样的意思——妈妈的声音和这个很像。小的时候放学回家,远远的就看到妈妈已经站在门口微笑,“你回来啦,周助。”然而很久没有听见了,自从父亲把工作的重心移向了海外,她和父亲就一直都住在中国。

姓的应该是河村吧。我于是调侃。

啊。直子低下头,脸上一阵红晕。

阿隆无疑是幸福的。

“呵呵。”我用手使劲揉了揉脸,终于抬起头看她,“就让他在我这边吧,可以吗。真的,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不二君这样说的话,”直子点点头,“那么,拜托了。”

轻轻合上了门,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这边厢,阿隆已然沉沉睡去,而我的酒醉却已经清醒了七分。从壁橱里把被子搬了出来,铺好,然后把那家伙塞进去,盖严实。转身打开音响,找到那首“One Man’s Dream”,按下Repeat键,把音量调到若有若无。随后熄掉灯,倚着书桌坐下。

今晚有很好的月亮。樱花的树影疏疏落落的投在房间的地板上。如果在东京市中心的家里,这样的景象是很难看到的吧,林立的高楼和终夜不息的绚烂灯火,使这银色光华变得半遮半掩,微乎其微。

此刻到底不同。

河村的脸孔一半为树影荫蔽,一半沐浴清辉。他睡得很沉。我甚至看到了他的鼻翼正轻轻扇动。河村其实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桃城的线条硬朗和大石的温柔敦厚他一并得兼,只是太过习惯湮没在人群里了,除了在挥动球拍的时候,他很少真正展示过他自己,或者是,他很少真正相信过自己。

河村翻了个身,喃喃地说了什么。我只听清楚一句,我来,不二。

思绪飞速转回十五岁时地区预选赛对不动峰的那场比赛,我和河村的双打二,为了掩护我,他弄伤了自己的手腕。当时他说的就是这句:我来,不二。

一时间有些恍惚。从十二岁那年进入青学网球部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年。居然那么久了,真是不可思议。

睡梦中的河村亦似乎若有所思。

曾几何时,我也这样研究过另一个人的睡脸,而那个人同样浑然未觉。我曾经希望他的梦呓能够透露一些我所渴望了解的东西,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后天就该回东京了吧。所谓的学术会议不过是又一次的论文祭罢了。宣读成果,小组讨论,大组讨论,然后达成某种共识,这些都不是重点,关键是论文发表顺利解决,年度总结有了内容,宾主双方各得其宜,皆大欢喜。

上个月导师拿了一封邀请函给我。打开一看,中日文化学术交流的历史与现实。

可是松平老师,我的汉学研究方向可是出土文献呐。

我知道。但信确实是发给我们研究室的。所以,不二君,麻烦你跑一趟吧。权当放假好了。
明白了。

到了北海道的第一天就在路上碰到了河村。世界上有些事情巧得不像话。

白天在大学里面进行不痛不痒的所谓研讨,无外乎某某君说的有道理,某某先生的理论很有启发性之类。而那些宏观的文化问题又非是我的专擅,带上耳朵扮演好“各个领域的专家学者”就好。散场后便在札幌的四处闲逛,或是到河村的店里帮点小忙,端端盘子,递递饮料什么的。

今天下午我终究按耐不住提早离场,老教授们不满的眼光也且不管了,偶尔任性一下并不坏。反正,后天是要回去了。







地区预选赛上,二号种子柿木被名不见经传的不动峰所淘汰,即便是乾这样的数据天才也始料未及。

“事情似乎有趣起来了。呐,手冢?”观摩完了比赛,不二转脸对身边的人说道。

“啊,不动峰会是一个劲敌。”手冢那没有表情的脸上好像有些什么即将破壳而出,“好了,是时间回去了。还要和竜崎老师再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布阵安排。”

“嗯。”

志季森林公园网球场边的一溜樱花树已经是一片浓绿,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间点缀着红红黄黄的小圆果子,实在有种音乐般的率动感。若是在平日里,不二或者就要端起照相机收起这一刻了吧,然而今天他只是粗略的浏览了过去。

手冢与不二一前一后地走着,始终保持着半个人的距离。很久以来他们习惯了这样的步伐,手冢似乎未曾想过放慢脚步等不二一下,而不二也好像没有打算赶上去的意思。

有的时候,跟随未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在前面那个人目光不及的地方,暗暗用心,好像小时候玩躲猫猫,总是仔细地踩着对方的步点隐伏身后,蒙着眼的那个往往对此难以捉摸。目光总有盲点,而太多人不习惯回头。

“和河村的双打二,拜托了。”手冢忽然立住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二颔首:“明白了。”如果这是你的决定。

披着运动外套的身体虽是走在树荫下,还是有些微微出汗。夏天,这个一年中最为火热奔放的季节,眼看着就到跟前了。

和河村的双打二,拜托了。

不二反复回味着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单打出场,或者是第几单打,这些问题他其实并不放在心上。没有什么比进行一场精彩的比赛更重要的事了,其他只不过是手段。然而终究忍不住想要探究这个决定背后的东西。

或许,手冢找到了足以代替自己的单打二,才下定决心让自己在双打中放手一搏吧。那个代替我的人,是越前么?

不二兀自思索着,而一旁的那个人照旧沉默不语。


黄色的小球在场地里来回穿梭。

不动峰的樱井雅也和石田铁的组合确实是厉害角色。

“不二他们似乎遇到了棘手的对手呢。”菊丸的手握成了拳头。让力量型的河村和技巧型的不二配对当然不失为聪明之举,但毕竟双打不是他们的专长。面对如此强力的对手,真的没问题吗?他看了看身边的大石,已经是满额满脸的汗水了。

“不动峰的斗志非常昂扬啊,从队长到队员都是新鲜血液。与前年相比简直天翻地覆。”乾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他们去年曾因为暴力事件而被禁赛。”

“暴力事件么。”大石一边接过菊丸递来的毛巾,一边问道。

“啊。据说因为对指导老师和前辈的压迫不满,而组建新的网球队又遭到抵制——那些家伙只不过是想好好打他们的网球。”

“难怪呢,这样昂扬的斗志。”菊丸目不转睛地看着赛场上的那个人。总觉得双打场上的不二有些拘谨。

不二原就不是一个喜欢控制比赛的人,而是习惯性地按照对手的节奏打球,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小小的爆发一下,给对方一个惊喜。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不是恰当。但在菊丸看来,网球对于不二与其说是一场胜负输赢的较量,倒不如说是一种刺激的游戏,最大限度的激发对手的能量,然后粉碎它。

但这一回是两个人的战役,你决不会允许自己由着性子玩耍,抑或者正是因为过分地考虑了另一个人,反倒一时找不到自己。生活里的你,也许也是这样的吧。那么,加油,不二!偶尔也认真地决一场胜负,可以吗。菊丸在心里默念着。不然的话,你的对手会很失望哦。
场地里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燥热非常,硬地球场上蒸腾起的热气让腿上的皮肤有些发烫。不二甩了甩被汗水沾在一道的头发。真是热呢,夏天总算来了。

总局数上虽然四比三领先,但现在是对方的发球局。

啪。樱井一个反手上旋球打到河村的身后,漂亮的穿越。

30-0。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呢,能打出这样的球。不二瞥了瞥河村,那家伙一派喷薄而出的模样,于是眯起眼睛笑了笑。我明白了,阿隆,就让这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球旋转着冲他飞来。不二振臂一挥。黄色的小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落在对方右侧底角,随后高高地弹起,撞在了后边的铁丝网上。

30-15。

Great!河村咆哮着。

30 all。

不二双目灼灼的看着对方拿球的手。

不动峰么。虽然你们很有实力,但是,想赢我的话还早呢!

30-40。

再有一球就破发了,接下来是我们的发球局,形势很有利呢。不二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对整场比赛来说这一球或许有着决定性的意义,所以,我不会拱手让人。手冢,既然这是你交予的任务。

拉对角。

回拉。

再拉对角。

变线。

回拉直线。

再变线。

上网。

“呃啊!”石田使出了全身的气力,狂号着:“这一分是我们的!”球急速俯冲向不二半场的内角。

赶不上了!乾说得没错,我的横向移动确实慢了些。不二趁着跑动的速度一蹬脚跃了出去,使劲伸长右手的手臂。但是。不好意思,石田君,这一分我要定了。不管怎么样,我要定了。
不可能,太勉强了!河村心中一凛。

即便是接到,也是拍面的前方受力,以他瘦弱的手腕不可能受得住这样抵死一击的分量。心念流转之际,他飞身扑了出去,“我来,不二!”他吼道,如果是我的话,或许……可以!

球重重地落在了河村的拍面上。他咬着牙反手死命一挥,人便扑倒在地。右手手腕火辣辣地疼痛着。

幸好。

就知道不二是禁不住的。

球擦着网落到了对方的场地上。“Game青学,5-3。”裁判的声音响起。今天的运气当真不错呢。

河村用左手撑着自己爬了起来,乐呵呵地比了一个胜利的V字。

“傻瓜!”

顾不上旁人的错愕表情,不二垂下拿着拍子的手,冲向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吧。”他的声音暗哑,表情异乎寻常的肃穆。

“不二说什么呐,不要那么严肃嘛。”老实人故作怪腔怪调。

阿隆,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玩笑很虚弱么。不二修长的手指轻扣住那只右腕。河村脸上的肌肉于是苦楚地纠结,啪嗒一声,球拍从掌中滑落。

时间像是凝滞住了,周遭的人声退避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不二死死地盯着那张脸,眼睛里有某种晶莹的东西在闪烁。值得吗,阿隆,受伤的原本应该是我。

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场边抱着胳膊端坐的那个人。对不起了,手冢,我要对你失信了。他一字一顿地说:“裁判,这场比赛我们弃权。”

河村额上的青筋跳动着,“不二你在说什么啊!我还能打啊!第一场比赛有多么重要你应该很清楚!”他咆哮,自己似乎从来没敢这么大声地对同伴说过话。然而不二,难道你还不明白嘛!

是的,非常清楚。不二重新眯起眼睛微笑。但我管不着了,阿隆。弯腰替河村捡起球拍,“没关系的,还有他们,不是吗。”他指了指场边的一溜蓝白球衣。

“快拿喷雾过来。”乾对着一年级的学弟大喊,而大石菊丸正冲着他点头,越前帽檐阴影下的脸上看不见表情,可是竖起的拇指却如此分明。

“对不起了,大家。”泄了气似的,河村的声音溃散在空气里,他的手腕已经明显地红肿起来,“真是……不甘心呢。”

手冢拍了拍桃城,“陪河村去医院看一看吧。”然后对裁判打了一个手势。

“青学弃权。不动峰获胜。”高脚凳子上的男人于是这样宣布。

这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所谓比赛,难道不该是势均力敌、胜负难料的较量才会比较有趣么。

不二坐到手冢的身边,用毛巾盖住脸。“我的错,补位不及时。阿隆是想帮我。”他想尽量表现得沮丧,然而这样的假装他是不会的。输了球,唯有对队友的歉意,却不存对自己的悔恨,如果手冢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想。他咬了咬嘴唇。

“还有四场比赛。”手冢淡淡地说,“今天你似乎有一点认真了,但是,还不够。”

后面半句他说得很轻,但是不二却听了个分明,毛巾下面的脸孔尴尬地僵住了,“啊。我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只是在喉咙里面徘徊。

“大石菊丸准备上场。”手冢扬声说道,随后拍了拍他的肩。

“尽管交给我们好了。”菊丸提着球拍呼地站起身来,“大石,让他们稍微见识一下青学黄金搭档的实力如何?”说话间,球拍围绕着他的手腕轻巧地翻飞旋转。

“啊。就这么办!”大石冲着菊丸温柔地点了点头。

英二那家伙,今天特别有干劲呢。

两人并肩走上场去。

对不动峰的比赛,最终还是三比一赢了下来,而越前的单打二赢得尤其精彩。这个一年级小不点的粉墨登场肯定了一条事实,浓缩的都是精华。

手冢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不二想着。总有一天,你会不再需要我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此的话你也可以放心。

“没想到连二刀流这样左右开弓的绝活儿都学会了呢。”桃城的言语之间大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苍凉意味,“真是可怕的家伙呐。”他恶狠狠地搂住了越前的脖子。乾则在一旁抱着笔记奋笔疾书,“了不起的数据啊”,黑框眼镜泛着攫取的光。甚至是手冢的脸上,也似乎现出一丝隐而不发的笑意。

晚餐照例是河村寿司店主办的饕餮盛宴。他家的是传统的和式店堂,黑漆匾额上是白色的“河村”两个草字。店铺不大,只有一进,布置也是朴素整洁,简单内敛到近乎羞涩,就像平日里阿隆给人的观感。

“真是不好意思啊,河村师傅。这么一大群人来打搅。”每一次大石都会这么说。

“哪里的话,”河村的父亲一面熟练地拿捏着饭团,一面说道,“阿隆他,还要多些你们关照了。”一攒一捏之间,一个寿司便利利落落地站在了手冢面前的碟子里。河村家用的盛器是黑釉的陶碟,边沿有几朵白色梅花,花心则是一粒朱砂。虽然只是很普通的器物,可河村家的寿司配上这样的盛器却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雅。

手冢欠了欠身,“今天还让他受了伤,真是万分抱歉。”

“啊呀,肯定是我们家阿隆笨手笨脚的啦,哈哈哈。”那个耿直豪放的汉子斜睨了几眼自己的儿子,“我们家阿隆呐,有的也只是力气啦。在店里帮忙倒是个好手。”河村在一旁只是不好意思地挠头。

大石和手冢两个人坐在进门左手边河村父亲跟前的操作台上。其他的人则围在另一侧暖炕上的几张和式小桌旁。这样七七八八的一坐,就济济一堂了。河村家特地在门口挂上了今日歇业的牌子,所以这会儿可以说是青学网球部的包场了。

然而泾渭分明呢。

不二眯着眼睛看着那两个背影,吞了一口寿司。嘴里一阵辛冲,鼻子便有些发酸了,眼睛也开始胀涩,从头脑到肠胃一顺儿火辣辣的通泰。感觉刚刚好。

“啊,我的星鳗!英二前辈,你实在太狡猾了!”身旁的桃城正望着空空如也的盘子七窍生烟。

“桃子,这是对待前辈的态度么——啊呀,不二一个人吃那么一大盘呐……”菊丸的话音未落,贪吃的某只食指已然大动。

“那个,我说桃……”不二欲言又止。

“这是什么呀!越前,水!水!”

“芥末寿司。知道不二喜欢,让老爸做的。”河村又是挠头。

菊丸吐了吐舌头:“我以为是小黄瓜。”顺手勾住不二的脖子,“不二怎么不早说呐。”

鬼才信你,绝对是故意的。都不是好主儿。桃城苦着一张脸,愤懑不平。

真是一群麻烦的家伙。

手冢看了大石一眼。大石会意:“你们别打搅到太晚。我们还要去学校一趟,所以先走了。”

两人随后起身离开。

他们两个么。

“阿隆,麻烦你再给我来一点芥末,可以吗?”不二摆弄着桌上的酱油碟子,碟子上的白釉花瓣捂在搅浑的蘸料里,仿佛在诉说着深陷泥淖的脆弱。

菊丸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有些僵直。

英二。不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那只手触电似的缩了回去,马上又伸回来用劲扳住他的肩膀,

“不二,你打得我好痛呐!”

其他的少年此刻仍在那边厢嬉闹雀跃着。







一回到东京,便直奔伴野综合病院而去。师母打电话来说松平老师住院了。

上次的药还是不行吗?

啊,最近的血糖值有点高,而且,腿脚什么的也有些不灵便了。因为有并发症状出现,医生说是住院观察一下的好。

我知道了。

所以上课的事情还要拜托。

明白了,这些我会处理的。请转告松平老师不用担心,尽管安心修养吧。

不二君真是麻烦你了。还有你的朋友,一直以来多亏他的关照。

师母指的应该是大石。大石医学院毕业了之后去了叔父所在的伴野综合病院工作,同行的还有手冢,两人都在普外科。所以自己当初才会想起推荐老师前往那里就诊。虽是不同科室,好歹有了熟人,照应起来方便些。

松平老师的糖尿病已经很多年了。自我刚考上他的研究生开始,病情就一直时好时坏。师母非常担心,可老师倒是不以为意:人老了,所谓的朽烂总有个由头,不是这个器官就是那个,没从大脑开始就算不错。

老师虽然寡言少语,却是个难得的旷放之人。他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汉字,老师亲自手书装裱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我每次进门看到,总觉得很感触。

抱着鲜花水果冲进病房的时候,大石正从里面退出来。

“不二,回来啦。”

“嗯。”

“情况不错。不用担心。”

“真是麻烦你了,大石。”

“客气什么,”大石捶了一下我的肩膀,“要不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去叫手冢。”

“好啊。”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简单问询了两句会议的情况,并交待完毕下一阶段的工作,老师于是说道:“不二君你回去休息,陪在这里也是无济。”

“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老师摆摆手,我也就不再说下去。

“麻烦你下次把我办公桌上的那叠调查报告带来吧。这类事情美奈子不太清楚,所以只有拜托你。”

师母在一边微微欠了欠身。

“明白了。请老师放心。”

“方便的话,再带本小说什么的来吧。就不二君你喜欢的。”

“好的。”

大石安排的会面是在东大附近的一个日式料理店里。跟老师道别之后,我也无处可去,在附近街头转了两转,却也没有在札幌时的那种闲散感觉。到店里的时候方才五点半钟光景。稍微有点早,店堂里还没有什么人。

“那么,先来杯咖啡吧。”从书报架上随便抽了本杂志翻了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大石和手冢是不可能迟到的,但问题是,他们也绝不会提早下班。

“唷!不二来得真早!”当菊丸表情夸张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既然是大石,就绝对不会有漏掉他的可能。

“彼此彼此。”

“本来想到前面的运动用品商店看看,不想发现你已经坐在这里了——呃,一份芒果刨冰,谢谢。”今天的英二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连帽衫,下身是洗得发白的牛仔工装裤,一副大学生模样的打扮,年华仿佛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印迹。

一把抓过我手里的杂志,“果然还是摄影。这些年来你的兴趣倒也稳固。”

彼此东拉西扯地闲聊。自从那年裕太毕业回到东京,菊丸搬离了我家,这样的情景就较少出现了。东京在地球仪上只不过是针尖大小的红点,可是,对于生活在新旧两个城区的我和英二却是如此硕大的一整个世界。

“我可是拜读过你的大作哦。很有趣的样子。”我装作无意地提了一句。

“呀!不会吧!我可是连大石都没有说呐。不二你怎么知道!”菊丸一副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模样,“我……真的……呃……没打算让你们看到啊,怎么就……”

英二的反应全在设计之中,顿时泛起一脸阴谋得遂的称意。“呵呵。是我的话,当然会知道。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三六’同人文呢,我们的关系到底不平常。”我的恶趣味渐渐苏醒,“不过放心,我不会让大石发觉。”

“啊……该死!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了!”菊丸几乎都要跳将起来。面前的桌子震了两震,金属茶匙与白瓷咖啡杯擦出一声轻响。

“没什么,稍微浏览了下网页而已。”我得意地玩味着他的尴尬表情。菊丸你自己不是炮制了一部史上最伟大的同人文么,其他的早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呐,不二,你的笑容很阴险哪。”

“是吗。我只是觉得很有趣。”

“绝对阴险!”菊丸恶狠狠地点头。

我于是笑得很开心。“不管怎么说,那些都是很美好的回忆呢。托你的福,过去的一切都回来了。”可这个念头闯进意识的当口,现实便也卷土重来。那些过去,毕竟已经过去了。笑容僵持在脸上,进退两难——这或许也只是我一己的感受,英二曾经说过,我是一个带着面具生活的人。笑面人。憋了半天,他说。不二,你就是那个笑面人。快乐也好,悲伤也好,难过也好,愤懑也好,你是不会让人看见的。隐藏真的是那么有趣的事情么。

隐藏是不得已,雨果说得很清楚呢。当时的我这样回答。

“过去么……确实。刚才。有那么一阵子。”菊丸的声音原来也可以是深沉的,“但我决定不再回避了。”

“啊。”我喝了一口咖啡,似乎在掩饰什么。

咖啡已经凉了。

随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菊丸默默地挖着刨冰,舀出一口,然后堆到另一个地方。那神情就像是在进行一项考古挖掘。

“呐,小不点和樱乃要结婚了。”猝不及防的,他忽然说道。我几乎一愣。

“呃。是么。”

“啊。听竜崎老师说的。”

“这样。真是好消息。那个女孩喜欢越前很多年了。”

“那不二你呢,所谓的好消息?”

“倒不如先问问英二你。”

“果然,还是那样么?”

“果然还是那样。”

英二看着我,像是在忍着笑,却更像是忍着一丝别样的哀愁,“就这么容易猜么。青学网球部的天才。上了网的话,应该知道事实上你和手冢是众望所归。”

“民意也有不起作用的时候。”

“毋宁说是不二你拒绝执行民意。”

“是的,我拒绝。”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抱歉抱歉,久等了啊。”大石应该是跑着过来的,额上淌着汗,风度尽失。

“哦呀哦呀,不用着急嘛,再晚也要等你的。”我递了块手帕给他。

“呐,怎么不见手冢?”英二问道。

“有个病人拖住了。一会儿就来。点菜吧。”

八点四十。时间尚早。“干脆等等吧。如果你们不饿。”我说。

“没关系。他嘱咐了让我们先吃。”

我看了看英二,发觉他也在看我。

微妙呢,不是么,英二。那两个人。

“好嘞!我来我来。”菊完腾地一把抢过菜单,“来份金枪鱼刺身吧?难得两位部长大人赏光,腐败一下是必须的。还有……天妇罗天妇罗!大石喜欢的肉串也来一份吧。呐呐,不二,你呢。”

“我想试试鳗鱼茶。”

“哎?其实用不着替手冢预点啦,对吧,大石?”

“啊。”大石笑着应承,“但是不二想吃的话,就叫上吧。”

当真微妙呢。

“还有三碗牛肉咖喱乌东,一碗要重辣的哦。外加一扎生啤。”英二转身对侍应生说道。
面对大石,菊丸的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了。

十点二十五分。手冢还没有到。

我到外面打了个电话给裕太,让他不要给我等门。

别喝醉了,白痴老哥。

怎么,我像是贪杯的人么。

嘁。挂了,早点回来。

嗯。

现在的店堂里人头攒动,正是热闹。一门之隔的街面上,倒是瑟瑟地有些清冷起来。我究竟在遗憾什么呢?还是在期待什么?

回到店里,菊丸正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如何被第十八个女友甩掉。大石的表情让我想起了联合国负责非洲难民事务的官员。

“菊丸君,交往了这么久,你都不愿带我回家,甚至没有说过爱我。”英二学着那个姑娘的口气,“所以我想,菊丸君或者不是那样认真的吧。实在是对不起。”说完了还不忘夸张地叹了口气。

“英二其实可以不用这么保守的。现今的女孩子都很奔放。”

“怎么大石很有经验的样子。”

“啊,我有这么说么?”

“大石也快成家了吧。”我看着英二说道。

“还没提上议事日程呢。”大石忙打哈哈。

“这么说果真是有女朋友了……英二被抛弃了呢……”菊丸一副可怜相。

“怎么会呢,我们是黄金搭档啊,过去是,以后也是。”

“此话当真?”

“当然。”

我看了看表,十一点十分了。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手冢问问?”大石问。

“不用不用,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我说,“只是遗憾他没有听到好故事。”

直到最后手冢还是没有来。

菊丸现在住在吉祥寺附近,大石说路远了点不放心,坚持要送他。英二赶忙递了个眼色给我。心领神会,“还是我送吧,明天没有课,你还要上班呢。”大石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么,拜托了。”

“谢谢你。”出租车在马路上奔驰,路灯一盏一盏后退,英二的脸孔暧昧不明。

“哪里的话。你的心思我是明白的。”

“真是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客厅里沙发边的落地灯还亮着。茶几上压着一张纸条。

“暖瓶里有新烧的开水,可以沏茶。冰箱里有点心。”

裕太那家伙。

还真的有些饿了呢,晚饭几乎没有吃进去什么。

冲了一把澡。好不容易躺回自己的床上,居然失眠。打开收音机,沙沙的电波在这深夜里分外清晰。播音员正絮絮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深夜的谈话节目通常都是这样的。一副布道者般自以为是的愚蠢模样。

这世界到底还有没有什么话是没有被人讲过的?菊丸曾经这样对自己说。

抑或生命原本就是一条循环往复的水流,一代又一代在同样的道路上奔腾,一代又一代面对同样的两岸风景。所谓的新鲜的真理,其实都只是陈言。

今晚的那个声音说,既然什么都不能改变,那就微笑着接受吧,即便是痛苦,也请一并微笑着接受。

我几乎要冲上去命令他闭嘴。

带着笑脸接受么?不论心里是否流血?就像个傻瓜一样的微笑么?

说得真好!

就在此时音乐声起。竟然是Don Mclean的“Vincent”。

……

and now I think I know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they would not listen...they're not listening still
perhaps they never will.

……

果真是个十足的蠢蛋。愚蠢至极。







“请帮我叫一声不二君。”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看到了手冢,青学的黑色校服一丝不苟地套在他的身上,从风纪扣到衣角,一切按部就班。他就这样笔笔挺地站在门口,像是皇宫门口等待交接班的扑克脸侍卫。

“哪,手冢,找不二什么事?”

“啊,菊丸,”他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请把这本字典交给不二。多谢。”

“没问题,部长!”

他于是转身离开。是眼花了么,总觉得他的背影有些不甘的意思。菊丸傻愣愣地站着,直到那个笔笔直的身影消失在三年一班的教室里。

“英二,怎么不进去?”事件的另一主角适才方从教师办公室回来,此刻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今天是那家伙的值日,不然那样的地方,他是不会主动前往的。

“啊。”菊丸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呃,手冢么?呵呵。我还以为他忘了呢,正打算找别人借。”不二一手接过字典,翻了两翻,夹在了胳膊下面。

果然是我动态视力太强的缘故吧。菊丸于是自嘲地笑起来了。

“虽说不知道你在笑什么,英二你作业没交的事情我想老师还是发现了。”坐回到了座位上,不二用手支着下巴,偏着头看着菊丸。细长的眼睛眯缝了起来,带着捉狭的笑意。

“不是让你别说的嘛。”又是这种讨厌的表情。菊丸瞪了他一眼。

“我是没说,但我写了。”

“不二!”

“玩笑。玩笑。只是觉得你着急的样子很有趣。”

“这么说没有被发现?”

“如果你先告诉我你笑什么的话。”

“没什么。”

“那我这里也无可奉告。”不二耸了耸肩,回身望向窗外,“老师进来了哦,英二。”
嘁。什么嘛。自以为是的天才。

教国文课的老头子是菊丸最讨厌的,浑身上下散发着古董特有的瘴气味,而像菊丸这样与时俱进的年轻孩子,实在是喜欢明媚春光的。

古董今天讲的是松尾芭蕉的俳句。

寂静古池塘。
一只青蛙跳下水。
那池水的响声。

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句子排列有什么意义。菊丸的铅笔在笔记本上随意涂抹着。信手勾出一片荷叶。然后是端坐其上的鼓眼青蛙。再添两笔,青蛙的眼睛变成了两个网球。

寂静网球场。
一只网球掉下地。
那地皮的响声。

看,这样的东西确实没什么稀奇的。菊丸端详着这只青蛙,不由得高兴起来。可不就是我们的顽固部长么,眼睛里只有网球的怪物一个。惟识关注动的东西,静静停在一边的反而视而不见呢,青蛙王子们大概都是这样的。

古董还在上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动静对比,什么执守与打破。

真是无聊。他望向左手边的不二。不二的课桌贴在窗边,两人间隔着一条走廊。那家伙其实有着不浅的近视,却只有在上课看书的时候才会戴眼镜。不二的眼镜是玳瑁制的粗框镜架,深沉的颜色在阳光下却隐隐有些贝壳类的润泽。菊丸喜欢它的质感,与不二的气质很接近。可惜它的主人倒不以为意。

虚焦的世界比较有趣呢。天才有的是歪理。也好,习惯性的眯眼总比逆光的镜片来得容易接受。

此时的不二腿上摊着一本大部头的书,似乎在翻检着什么。原来国文课上作私活的不止自己一个呢。仔细一看,原来是手冢课前拿来的那本。

想起来,不二似乎总也记不得带字典的事情。自己的英文水准,有不二就好了,字典之类的只是家里的摆设,没有是情理之中。然而不二用得那么勤却还是……奇怪呢。

菊丸若有所思。

对了,那家伙分明有电子辞书应对的。为什么呢,特地。


不二和手冢的关系。当菊丸将这个文部省本年度重大学术课题抛在大石面前的时候,大石只是摇了摇头。不好说,说不好。

“算是朋友吧。”

“朋友的话,不该是我和大石这样的吗。”

“那么对手。”

“桃子和蝮蛇才比较像啊。”

“两者都有?”

“呐呐,大石,听上去很像敷衍啊。难道他们果然只是泛泛之交?还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英二!你越说越离谱了!”

不二和手冢,用脚趾头想也应该会擦出火花的两个人,却横看竖看都不像是关系很密切的样子。朋友也好,对手也罢,哪个都差了一口气。疑惑。头痛。无解。线头不是没有,可是要穿的针眼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呐。虽然对八卦事业有着无限的热情,菊丸最终还是打算放弃了。猫咪关心的是鱼,然而就那两个家伙而言,或许真是水至清而无鱼也不一定。

“其实,手冢和不二的关系,开始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在一年级的时候。英二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大石突然这么说起来。还是新鲜小鬼头的大石他们曾被不二拉动了陪手冢一起受前辈的罚,当时的手冢分明流露出几分错愕与感动交织的神气。

“哎,手冢?难得一见呐!这么说,不二对手冢真是不错啊。”

“不二对谁都不错。”大石永远如此一本正经,“一年级的时候,两人还一起留下来做做整理工作什么的。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冷淡了。”

“那么,确实还是竞争对手的缘故呐。”

“可是不二从没有跟手冢竞争的意思,他从来都心安理得地甘做青学第二,不是吗。谁先谁后这样的问题,不二并不那么关心。这一点,英二你不是最了解的么。”

“呃,话是这样说,可是,感觉还是有些怪怪的。”

“他们都是习惯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吧。”所以,英二你就不用替古人操心了。这样的讨论,如果当事人没有列席,恐怕很难得出真实有效的结论。“专心练习吧。”大石说。

“呐呐,可是大石,我倒觉得,纵使不在乎输赢这样的表象,对于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不二也决不轻易服软。比如网球。你不觉得他无条件地承认手冢的权威是很奇怪的么?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场像样的比赛。”菊丸到底还是不死心。

大石对他猛使眼色。不及反应,部长的声音已然在身后炸开。

“训练时间废话,绕操场二十圈。”

好奇心杀死一只猫,这话当真是不错的,只不过可怜了陪葬的大石。

“可是手冢……”

“三十圈。”

自己又何尝不是无条件地服从于手冢的淫威之下呢。菊丸悻悻地想。

他们的谈话,手冢其实七七八八地听了个大概。他也问过自己,对手冢国光而言,不二周助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们确实曾经走得很近。

那一年的春天,樱花开得比往年都早。

社团活动解散以后,只留下手冢一个孤独地清扫着球场。先前的练习赛,用右手轻易地赢了二年级的前辈,果然受到怨恨了。这算是惩罚吧。

风吹在汗湿的运动服上,凉飕飕地几乎要透到心里去。

手冢君。一个瘦小的男孩子不知何时已然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

他失神地看着那张笑脸。

一年六班,不二周助,请多指教。男孩伸出手。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仔细。相较之网球选手,这双手似乎更适合于在钢琴的黑白琴键上舞蹈呢。

当时的他却只是木着一张脸,机械地握住:一年一班,手冢国光。

我知道。男孩脸上的笑意更深。

莫名的,手冢居然局促起来:不二君有什么事吗?

只是想帮你。他指了指他手里的笤帚。

不用了,这是对我的惩罚。如果你帮我的话,连你也要受罚的。

手冢君经常被前辈骂呢。

啊。也许是看起来太狂妄了,又经常顶嘴。

不二背着手拖着笤帚,樱花的花瓣在他的身后聚集,而他只是温柔的看着另一个人。是的,那样的神色,应该被称为温柔吧。

而且还很厉害呢。今天也把学长们打垮了呐。从入社的时候起,就觉得手冢君很厉害了,而且,也一直很努力地练习呢。

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情。手冢讷讷地说。

春天的晚风吹起不二的棕色短发,他的白色衣角,以及漫天粉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永远也扫不完的样子。

好了,快点回去吧。多谢好意,但我不想把你牵连进来。

没事的,挨骂的时候就一起挨骂好了。不二淡然一笑。大家一起。

大家?

手冢错愕地转过身,却看见大石,河村和乾正在场地的另一头向他走来。

那个春天就这样定格。

然而,当年的不二留给他的全部印象,也只是一个瘦小单薄的温柔男孩而已,这感觉至今也没有改变。青学网球部的天才和那个男孩是两样的,这么说,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吧。

“手冢。”不知道什么时候,不二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啊。是你。”
“今天,我能不能稍微早一点回去?”

“怎么?”

“裕太今天回家。啊,还有,你的字典我已经拜托同学放在你的课桌上了。刚巧先前你不在教室里。”

“明白了。”手冢点了一下头。

“多谢。”不二朝他欠了欠身,便走进更衣室。
有些事情糊涂一点或许更好。手冢深深呼了一口气。而有些人能够偶尔认真一下的话,就最好不过。


那一边,越前和桃城正在进行练习比赛。越前放了一记短球。匆匆追到的桃城拍面角度不及调整,回球挂在了网上。“桃子前辈,你还差的远呢。”小鬼得意的声音。

干得不坏,越前。

与不动峰的那场比赛,促使手冢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一点,连手冢自己都始料未及。

竜崎老师,请允许我跟越前比赛。

从河村寿司店离开赶回学校,其实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大石虽然担忧,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手冢的心思,他始终是最明白的。

越前龙马有一双猫一样的大眼睛。手冢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久违了的感动。那琥珀色瞳仁的深处蕴藏有太多自己熟悉的东西。认真的。执著的。桀骜的。争胜的。渴求的。甚至是些许失重般的茫然,都在他的眼神中读到了。

越前仿佛就是当年的你呢,手冢。大石曾经这样说过的。

眼前这个倔强的一年级么。确实。但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越前,训练结束留一下。”

“手冢,你真的打算……”

“啊。我决定了。”不待大石说完,手冢硬生生地接了上去。

“但是手冢……”

“大石,我有分寸。”

关上更衣室的门,正准备离开的不二刚好听到了这些话。







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面的光线还是很黯淡。看了看闹钟,却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我懒洋洋地坐起身,伸手拉开窗帘。

外边正下着雨。讨厌的天气。

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镜子里的男人带着说不出的疲惫。眼皮有些浮肿,睁不开的样子。头发也长了,找个时候理一下吧。

薄荷牙膏的清新辣味在嘴里散开。稍稍有点振奋。我一边刷牙一边端详着玻璃水杯里的清水。忽然胃里面一阵缩紧,一股恶心冲上脑门,好在干呕了两下也就过去了,只是胃还隐隐地有些疼痛。

这其实已经是每天早上必经的程序了。若是裕太看见,便又少不了什么胃不好不要喝那么多咖啡吃饭要定时少沾辛辣还真是白痴之类的一顿数落。我听了也是一笑过去,心里倒有些甜蜜。

不过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裕太上班去了。最近他们公司接了一个很大的项目,他也随之变得忙碌非常,早餐往往就是在车站旁的便利店里买点关东煮什么的对付,一个上午的伏案工作不知道抵不抵得住。想来自己这个清闲的哥哥实在不称职。

事实上,我和裕太都不是擅长做饭的人,觉得是个麻烦。

只是把食物煮熟而已。菊丸曾经这样评价过我的厨艺,然后一把夺过锅铲。还是我来吧,我可不打算亏待自己。他说。

英二他其实是一个很居家的男人,尤其做得一手好菜,不但味道可口,连配色装盆以及盛器的选择都很讲究。吃是顶要紧的事情呐,这一点上不二你太粗糙了。他说。以后做饭的事情就都交给我。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四年。

说起来,还是在我大二的时候。裕太凭着在升学考的出色发挥,拿到了京都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的录取通知,于是兴高采烈地坐上了新干线向古都进军,那家伙,终于又从我的眼底逃开了。

以后去鸭川赏樱就有人招待了,好期待呐,裕太。

白痴老哥。一个人活不活得下去?

放心,英二会搬过来。这里离学校近些也自由些。

不要给人家惹麻烦,白痴。

二楼我卧室隔壁的一间原本是姐姐的,她出嫁以后移民去了里昂,就一直空关着。英二住进来,家里终于可以变得不那么寂寞。事情简单的说来就是这样。到底还是麻烦了他。连回国探亲的母亲都说,虽然由美子不在,可承蒙菊丸君的照顾,我们家周助居然长胖了呢。英二得意地直冲自己眨巴眼睛。

可现如今就只能自力更生了。我从柜子里拿出一碗速食面,冲了开水封好盖子等着。一会儿去趟学校拿老师要的东西,和书一起送去医院。

书最后还是选了梦枕貘的《阴阳师》系列。当初在教师休息室里捧着看,被学生撞见,那女孩儿着实大惊小怪了一阵子。

呃。不二老师竟然也看畅销读物呢。

啊。怎么?

总觉得说,老师这样的人应该只喜欢冷僻的东西吧。不过,真的很好看。

嗯。是啊。

安培晴明和源博雅,在一方荒野似的庭院里盘膝对坐,就着鱼干清酒,吹笛谈玄。这两个男人的风雅过从,清淡闲散,总能够勾惹起自己会心的笑意来。

松平老师应该也会喜欢。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到了医院。一路上,天空还是有些微微飘雨,细如牛毛的雨丝即便是撑伞也是无济,索性就这样随它。书和资料用油纸细心包过,自是不妨的,衣服和头发略微有点洇湿,却是别有一番趣味在。

沾衣欲湿杏花雨。先生看到了,一定会这样说吧。

师母正在摆弄青瓷花瓶里插着的几枝樱花。应该是刚从树上剪下不久,还带着雨露。
“啊,不二君你来啦。”老师放下手里的报纸。“刚才你的朋友来过了呢。真是严肃稳健的人呢。叫做手冢国光吧,这花就是他拿来的。”

竟然又是错身。

“听说你们是国中同学?”

我把纸包搁在桌子上,拖过椅子坐下:“我们以前是网球部的队友。国中毕业以后他就去了德国。偶尔有些联系。前些年波恩大学医学院毕业回来。”

老师笑了笑:“德国啊,还真是适合他。我们一起聊了会儿天,他似乎非常了解你。”

“呵呵。是么。”我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和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却有点心不在焉。或许该去找一下他吧,既然他都难得地主动开了头。

对先生说是偶尔的联系,其实倒也不尽然。国中毕业的时候,手冢把大石菊丸联袂制作的青学网球部纪念光碟拿给我的时候,我固执地认为自己看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

我会写邮件给你的。我微笑着看着他。他默然点头。算是一个约定吧。照安培晴明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咒。

说实话,当时我想了很久,要怎样开头才不算突兀。第一封邮件的主题是我们的毕业合影。用我的相机照的。在大家冲着镜头喊着“Cheers”的时候,手冢只是略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然而接下来我就跟家里人去了中国,没来得及在走前印出来给他,结果倒成了一个不错的理由。邮件的文字部分我写了删删了写,折腾了半宿,最后也只是寡淡地报告了一下大家的近况,并祝他一切顺利。你的笑容很不错。我这样收尾。想了想,又附上了自己在中国拍的风景照。

几天后收到他的回信。他说照片收到了很感谢。中国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大家的事情从大石那里听说了,自己在德国也很好,所以不用担心。

当心自己的胃。他写道。辛辣食物多吃无益。

这封信如今还保存在我的邮箱里。当时看到,心里有一种难明的酸楚,一时不知道怎样回话便搁在那里,时间过去,就更不方便再回了。

后来这仿佛成为了一种程式。每月一次的邮件往来,我发给他看我拍的照片,他嘱咐我当心身体,然后就此打住。他似乎安于这样的频率,而我也不想打破。手冢是不喜欢别人太过介入自己的生活的。我对自己说。但有的时候也忍不住想,如果我停止了,他会怎样。诚然,事实上我从未停止,甚至乐此不疲,只是很少再提大家的事情,反正大石定是说过的。

唯有一次例外。

我跟姐姐到德国旅行,在巴伐利亚南部路易二世的天鹅堡逗留了一下午。

最早在旅游手册上看到介绍,就被这个梦幻一般的国度所吸引。路易二世一生孤寂,22岁那年他在举行婚礼的两天前突然宣布解除与巴伐利亚公主苏菲的婚事,此后一生未娶。而他与著名音乐家瓦格纳的交往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最后,瓦格纳被迫离开慕尼黑。

天鹅象征着纯洁。

因为得不到世人的理解,所以干脆缩近壳里,醉心创造自己的童话世界吧。然而梦想的童话最终没能谱完。在被断定患有精神病的五天之后,路易与自己的医生古登被人发现死在湖边。他只有41岁。

我不停地按着快门。幽深的走廊甬道。哥特式的木雕床。天鹅装饰的门把手。铺张与绚丽的色彩。浓烈得几乎将我湮没。城堡内部可供参观的只有6处,那些尚未完工或未动工的部分更是无缘目睹。偌大的城堡和路易的一生就被压缩在这我所能看到的有限时空内,不觉有些滑稽和伤感。

当天晚上便把照片发给了手冢。透过旅馆的窗子,还可以看到那些高低错落的塔尖在风动的树林中时掩时现。

十几分钟后收到回信,只有四个字:你在德国?

我于是快乐地微笑,想象着手冢的表情。

不,下午刚刚离开。

恶狠狠地按下回车。发送。

有些东西一旦脱离了梦的世界就无法生存,所以,距离总是美的。

抬头看看病房里的钟,已经呆了近两个小时。我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的时候,松平老师忽然叫住我:“不二君,你总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啊。这阵子确实不太努力。”我有些惭愧。课题积压在案头,可怎么也没有触碰的情绪,宁可每日不知所谓地看书上网,或者干脆漫无目的地闲逛。

“不,我说的不是学问。”

“哎?”

老师只是微笑,朝我摆了摆手。

拉上病房的门,我才发现似乎有人一直站在外面。

“呃,手冢?你怎么?”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眯起眼睛。微笑。但愿神色如常。

“啊。上次没能前来,非常抱歉。所以今天请你吃晚饭。”他说,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气。







上学的路上,不二遇到了菊丸。

“昨天手冢和小不点在车站那里的球场打了场比赛。小不点惨败呢。”菊丸搂着他的脖子,神秘兮兮地说道。

“哦。”

“昨天晚上给大石打电话,那家伙说的。”

“是嘛。大石倒是什么都告诉你。”

“哈哈,谁让我们是黄金搭档呐。”菊丸一边走,一边不安分地踢着小石头,“我问他解散了之后去哪里了都不等我,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老实交待啦。”

“原来是为了手冢抛弃你。很可以理解呢。”

“嘁。懒得理你。”菊丸忿忿地嘟起嘴,把头扭向一边,然而不得不承认,确实被不二的话刺到了痛处。大石那家伙,昨天鬼鬼祟祟地溜掉了,跟自己说一声难道就这么麻烦?混蛋。菊丸猛地一发力,小石子滴溜溜地滚出去老远,撞在了路拐角竖着的邮筒上,方才停了下来。

“对了不二,你跟你弟弟现在怎么样了?昨天谈过了?”

不二的脸色有些黯淡,咬着嘴唇只是沉默。

刚进青学那会儿,菊丸问过他为什么选择这里,照实力他理应去冰帝那样更好的学校才对。当时的不二神情异常温软。裕太明年会来青学,他很崇拜越前南次郎呢。我的话,就想和弟弟在一起而已,多少可以照顾他一点儿。英二你不知道,裕太小时候老被人欺负呢,为此,我不知道跟人打了多少架。

不二会打架!这个手指纤细面皮白净笑容可掬文弱书生样的不二周助么?真真弹眼落睛呵,菊丸惊骇地几乎要从凳子上跌下来。

啊,没想到吧。还很厉害呢。当时真是气急了。不二轻描淡写地说道。

菊丸是家中的老幺,向来是哥哥姐姐们宠爱的对象,身为兄长的感觉他原本不甚明了。自从裕太来了青学,不二成天言笑宴宴,张口弟弟闭口弟弟的,一下课就往一年级的教室跑,看得他都不由感怀起来,这就是做哥哥的心情么,莫名有些羡慕。

然而,几个月后裕太却突然宣布要转学去圣鲁道夫,一所离家很远的寄宿制教会学校,杀了所有人一个手足无措。“你呆就在青学好好当你的天才吧,而我再也不想生活在你的阴影里了!”他毅然决然地离开,连一个告别的眼神都吝啬给予。菊丸扶着不二的手臂,发觉他全身都在战抖。事到如今已经一年多了,兄弟间的冰冷气氛丝毫没有缓解的意思。裕太是个别扭而固执的孩子呢。不二这样说的时候,菊丸总不忍心去触碰他脸上那不可言喻的落寞。

“还是老样子,”沉默的人终于应声,“昨天……”

菊丸用力搂了搂他的肩膀:“放心吧,总有一天裕太会想明白的。你为他做的一切。”

为他……做的么?事实上,昨天到家的时候弟弟已经睡下,他根本没有机会表示什么。这件事情不二到底说不出口。是的,他无法告诉菊丸,其实自己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去了手冢常去的网球场,他无法告诉他,其实那两人的比赛从头至尾自己都看得分明,就在球场边上电车站那高高的站台上,戴着眼镜,全神贯注,甚至忘记了时间与他着急相见的弟弟——抑或许,自己潜意识里企图逃避一些可能的情境。

那个黄昏,电车轰鸣着从身后驶过,载着这个城市的许多人,来往于各自的方向。不二远远地立在青春车站的站台上,眼看着暮色一点一点吞没了外面建筑的轮廓,眼看着球场四角的弧光灯把绿色的硬地照得雪亮。华丽幕布已经拉开,好的故事正在上演,他却只是一个坐在剧场最高一排的观众,一个表演者目光永不涉及的黑暗中的虚点罢了。光亮如昼的舞台上,越前最终颓唐跌坐在地,球拍摔到一旁,手冢笔挺地站在那孩子的跟前,仿佛王者一般傲然。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罢。不二发现,另一旁观战的大石那紧拽着铁丝围网的手一次也没有放下过。

手冢不会一直等我。他的躯体被这个念头充盈着,几乎满胀。越前很快会跑到自己的前头,成为他认可的对手。手冢所期待的是一场全力以赴的决斗,不是吗。越前可以给他,然而自己却始终无法执著。裕太愤怒的眼神总在那里看着,他大喊:白痴!浑蛋!哥哥又怎样!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拿我和你比较!凭什么你什么都比我出色,读书也好,网球也好,相貌也好,而我就活该一无是处!既然已经有你,妈妈又何苦把我生出来?没有你的话我肯定比现在快活!……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刻划在心头,流血的地方虽然结了痂,痕迹却再也除抹不掉。平庸且无害的生活或许更好,至少不会成为什么人的负累。不二想。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是,我习惯了。

“不二?”菊丸奇怪地看着他,“到学校了。”

“呃。”不二猛地收住脚步。真是的,差一点儿就走过了呢。他笑了笑,“英二,早上的训练帮我请个假吧。突然有些不太舒服。”

“呀!胃又疼了么,我说呢,就觉得你脸色不太好。我扶你去保健室吧!”

“不用不用,休息一下就行。到是英二你,迟到可是要罚跑圈的哦。”

“真的不要紧么。”菊丸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二背着手站定,向着他孩子气地一歪脑袋:“千真万确。”

“那我去了哟。”

“嗯,请走好。”

不二拖着步子朝教室走去。胃么,还真的疼痛起来。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沾过一点食物。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钟,母亲朝裕太的房间努了努下巴,一脸埋怨地看着自己小声道:“周助!怎么这会儿才回来,饭吃了么?裕太等了你半天,刚刚才进去,老大不高兴的。”浑身上下霎时被一种虚弱感所深深包围了:“吃过了,妈妈,我回房间去了,晚安——裕太,晚安哦!”那个房间照旧一点动静也没有。今天老大清早就听到了玄关那里悉悉簌簌的声音,然后是大门被重重地甩上,自己赶紧起床一看,裕太用过的碗筷还摆在桌上,人果然已经走了。

不二一手按住自己的胃,枕着另一只手臂痛苦地趴在课桌上。倘若可以哭出来的话……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裕太小他一岁,是母亲生完自己马上又有的孩子,原本是不想再要的,但医生说打掉不好,这才留了下来。小时候,裕太的身体很孱弱,于是母亲说,周助,你是哥哥,凡事要让着弟弟一点呐。从此,好吃的,好玩的,他再没有争过什么。弟弟说想打网球又不愿一个人去学,便自告奋勇地陪他,并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幼小的裕太也总是乐于黏住自己,拽住他的衣角,像影子一样跟在后头。大人们于是都说周助是个多么乖巧懂事的孩子啊,裕太有这样的哥哥真是幸福。母亲听了这话便在一旁静静微笑。

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要长大……裕太,真的,我从没想过要从你手里夺取什么啊,从来没有。

他的胃在痉挛,酸涩的液体不断地向喉头涌来,冷汗渐渐打湿了衣袖。不二拼命想把它们打压下去:绝对不要!绝对不要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父亲常年在外奔走,我是家中的长男,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坚强男人呐。

似乎有人走近,一个温热的东西贴上脸颊。他抬起头,菊丸拿着一罐牛奶站在跟前:“手冢让我给你的,他说牛奶养胃。”

手冢,怎么会呢。不二愣在当场。一旦分了神,死命隐忍的东西就再也掩盖不住,他弓着腰猛烈地呕吐起来,眼泪不听使唤地往外流淌。真是丢脸,真是太丢脸了,英二一定吓坏了吧,我实在是个没用的笨蛋呐。

终于还是被级任老师送回家里。躺在床上,母亲细心地替他掖好被子。吃了药,疼痛是止住了,脸色还是苍白。“周助,一会儿我熬好了粥你多少喝一点。”她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满是无奈。

“对不起,妈妈。给您添麻烦了。”这样的母亲让他有种做错了事的惶恐。

“这孩子,干嘛这么客气呢。”母亲纤长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温柔地梳理着,“周助,你不要总让人担心才好啊。心里有事,说出来给妈妈听不就可以了吗。”

不二怔住了。

原来,我只是一个让人担心的孩子么。他看着母亲的脸孔。亲戚朋友说,裕太像父亲,姐姐综合了两边;而他同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镕铸出来的,从长相神态到性格趣味乃至说话的音调语气无一不肖,如果生作女子可是个十足的秋田美人呢,然而作为男孩,却好像缺了少许硬质的成分。看来还真是说对了呢,他有些悲哀地想着。

“怎么了,周助?”母亲的手抚上他的额头。

“没什么。稍微有点儿累,我睡会儿,妈妈。”

母亲于是小心地关上房门离开,或许有过一声轻叹,或许没有。不二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小滩黄色的水渍,那是某个台风季节,屋顶漏水留下的纪念。他老也觉得,它的形状像极了自己养的某盆仙人掌,菌柱一样的圆锤型,上面包裹着密密麻麻的小刺。

别看现在只有一点点,其实可以长得非常壮硕呢。花店的大婶把它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这样说道。这种仙人掌叫做幸福柱,一个很吉祥的名字哦。

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老师的病房门口,我怔怔地呆立着。时间的洪流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停滞。

门里走出的我和门外站立的你,呵呵,多么有趣的生命的复沓。曾经在一个冬日黄昏,我也这样站在医院门外等待过,然后你走出来,惊讶地看着我,我于是微笑。顺道路过,看看你。当时的自己是这样回答的吧。我们安静地走着同一条路,以为生活本该这样进行。

眯起眼睛,我淡然一笑。

天已经完全放晴了。夕阳的温润光芒从云层的缝隙间洒落,把小水塘里的积水染成金黄。我们两个人彼此沉默着在街上行走,同形形色色的人们擦肩而过。就这样,始终保持着半个人的距离,他没有放慢脚步等我,我也无意加紧赶上。就这样,一如既往。

手冢的茶色头发妥帖地梳理着,烟灰色的长风衣把他的身影修饰得更加修长。真是个严肃稳健的人呢,不由得想起先前松平老师的评价。确实。正是这四个字。自从我第一眼看到手冢到现在,这样的印象一直都没有改变过。手冢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吧,可是不知怎的,一看到他,总不由得生出一种相逢恨晚的惺惺之情。

他的脚步停在一家叫做“野村家”的料理店门口。“和食吧,不介意的话。”

我微笑着摇头。

一个穿着淡紫色和服的女子从里面移开了店门,像是早已知道了我们的来访。“欢迎光临。”她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双手伸在膝前,白皙细长的手指抵在地上,俯身施礼。

“手冢君,和您的朋友一道么?”

手冢欠身回礼。“嗯。还是那间房间,可以吗?”

“哎。明白了。”那个女子起身领着我们过去。

“手冢常来这里?”我问。

“算是吧。”他回答道,“我很喜欢这里。”

这里其实是一家普通的住家店面。手冢说的那间房间在大堂的后面,隔壁应该就是店主人的起居室了。屋子布置得异常简单,除了矮桌和坐垫,就只剩下东边墙上挂着的立轴了,画的是鸭川的樱花,线条很柔美,应该是出自女画师的手笔吧。移开房间另一侧的门,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中间搭着低矮的棚架,柔软的藤蔓在上边缠绕,淡紫色的花朵一串串挂下来,像是姑娘发簪上的垂旒。今天的雨水似乎打落了不少花叶,来不及清扫,随随便便地散落在白石子铺就的地面上。黄昏的颜色里,一切是如此静谧而安详。

手冢点完了菜,那个女子便退了出去,轻巧地拉上门。

矮桌的两头,他和我正襟危坐。我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草席的纹路,“呐,手冢,这样的地方,还真像你的风格。”

“啊。最早是大石带我来的,开店的是他家的远亲。”

“哎?”

手冢把茶碗托在右手上,用左手慢慢地转动着:“嗯。前些年从奈良来的东京。藤子是他家的女孩子。墙上的画就是她画的。”

“藤子?”我诧异地看着他。

手冢指了指外面的一树藤花,“就是那个藤子。野村藤子。”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枚银质指环在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里闪着黯淡的光。

似乎很有意思。

藤子端着餐盘进来。手冢点的是一份刺身拼盘,一个牛肉火锅,一盘寿司和两碗茶碗蒸,她优雅地坐在桌边,一样一样仔细摆好,正待起身离开,我叫住了她。

“听手冢说,野村小姐是大石的亲戚。”

她微笑着看我:“嗯。我爷爷和秀一郎的外公是表兄弟,两位老人家的感情很好。搬来东京后,一直承蒙秀一郎照顾呢。”

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面容。那是一张略微带点羞涩的娃娃脸,眼睛很大,深沉的黑色瞳仁仿佛一汪玄幽的潭水。神情举止里所透露出的浓郁古典美感,暗示着她的出身并不平凡。

“藤子其实是职业棋士,”手冢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闲来才在店里帮忙。”

“围棋么,我也很喜欢呐,以后要多多请教了。”

“哪里,随时奉陪。在店里工作非常开心,其实,开一家传统料理店是家母的理想呢。”她说完,往后挪动了一下,朝我俩欠了欠身,“不打搅了,两位随意吧。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

藤子离开之后,我们很久没再说话。手冢专心致志地吃着东西,我却没有多少胃口,目光一味追逐着他拿筷子的左手。夜色在外面的院子里面凝聚,花瓣和藤蔓变成了一片浓浓淡淡的阴影。

“怎么了,不二,”他终于出声,“不对胃口吗?”

“都没有芥末寿司呐。”我说。无论何时,微笑总是容易的。

“你胃不好。再说,刺身已经有芥末了。”

“呐,手冢,藤子是个好姑娘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话,心里只是一片嘈嘈切切的声响。据说左手无名指的血管直通心脏呢,所以象征着爱情的婚戒必须戴在这根指头上。手冢的银质指环圈住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会是一段什么样的……爱情。

“确实。”

“不会是结婚了吧。”三文鱼片在我的筷子底下翻动着,蘸上了芥末和酱油,肉质的嫩红变得有些诡异。

“怎么,有心摘花?”

“啊,不,我说的是你。”

“何出此言?”他看着我,金丝眼镜的背后似乎有一线不易捉摸的惊慌。

我抬起自己的左手。

“啊。”手冢的眼光望向院子里的某处,一手旋转着指上的银环,“那只是一个我想记住的名字。”

“难得你那么坦白呢。”我吞了一口鱼片,然而芥末还是太少,不足以荡开胸腔里的混沌。

“是吗,”他的语调淡然得别有深意,“那个人其实你认识。”

这样的话题应该结束了。

“呐,手冢,好久没有聚会过了,我们组织一次吧。”我说得很大声,然后做作地笑出声来:“菊丸准备了意想不到的好礼物呢——要不,集体再去打一场网球,手握球拍的感觉真是久违了。对啦对啦,就去青春台车站下面那个球场,我们国中时代的最后一场球不就是在那里打得么?”

“好啊。”他带着研究的神情看我,然后端起桌角上的茶碗一饮而尽。

之后便只是拉拉杂杂地闲聊,从最新上映的欧洲电影到伊拉克战争,从山手线卧轨自杀的年轻人到多摩新市镇的建设,我不停地说着,更多的时候,手冢只是聆听。这样也好。至少谈话的内容由我决定。“呐,手冢,医院的工作很辛苦吧。听大石说那天你后来忙到很晚,本来都准备下班了,却又送来个麻烦的病患。”

“嗯。还好,习惯了。”

手冢说他们部门的主任要转调胸外科,现如今整个科室都人心惶惶。

“有心竞争缺位么。”我问。

“我认为自己有能力胜任。”坚毅的神情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手冢,那么,加油哦。”

“啊。不二你呢,升副教授的事情?”

“呵呵,那个呀……论文发表数量还不够……你知道,我是很懒惰的。”

“偶尔也认真一下吧。”他说。

“哎。”我点了点头。

手冢两条胳膊搁在桌子上,双手交叉握拢,饶有趣味地看着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全力以赴!”

我终于开怀大笑起来。恍惚间,依稀回到了当年的青学网球场,这个带着金丝边眼镜面容冷峻的青葱少年,扬手指向天际:目标,全国大赛!さあ、みんな、油断せすに行こう!大家全力以赴地向着太阳奔跑吧。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藤子递给我一张写有地址的纸:“下棋的话,也可以去这个会馆,我每周六的上午在那里下指导棋。”

“多谢。”我说。

她朝着手冢鞠躬道别,临了一笑嫣然。昏黄的街灯在路面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他的和她的。我几近失神地凝视。藤子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倾身,“请走好。”她说道。我不由得想起之前的庭院里那一树淡紫色的藤花来。

人间四月芳菲尽。其实不然。






十一

菊丸房间里的窗帘是新鲜的水红色,就像是西瓜的瓤瓣那样新鲜的水红,风进来的时候,细纱质地的帘布便带着湿润润的甜腻慢慢荡漾开去。

这个清晨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如此一番情境。六点钟的太阳的温热光芒透过窗帘的缝隙掠在他的脸上,酥酥痒痒的,而外面的樱花树上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吟唱不休。一连两天的阴郁天气到底是过去了。

“呦呦,英二,早上好!”他拉长手手脚脚,伸了一个巨大的懒腰,然后抱着被子斜靠在床头。昨天晚上给不二打了个电话,他已然睡下,听筒那头是不二母亲的温婉语调。

英二么。声音仿佛大提琴的琴弦正在撩拨。周助明天就会来上学,还请多多关照哦。

自己于是兴奋得在电话这端拼命点头。

说起来,不二的声音和他妈妈很像呢。菊丸想。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为时尚早,便愉快地伸手抓过昨天晚上看剩下的漫画。小畑老师的作品真是非同凡响,欲罢不能呐。

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菊丸喜欢运动热血的东西,喜欢硬碰硬的对撞,喜欢一个人站在自己跟前桀骜地宣称,有本事的话就追上来吧,然后浑身的血脉为之喷张。似乎有人说过,人骨子里是嗜血好斗的动物,只有在相互激发相互超越的争夺中才能体味最大的满足,战争也好,竞赛也罢,究其本质并无差别。所以,没有什么会比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更令人欢欣鼓舞。

若不是国一的那场比赛拼尽全力还是输给了大石,兴许也不会有今天的相交。菊丸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世界第一的网球选手,然而这种骄傲却被无情地击溃在这个温润男孩的拍下,如此畅快淋漓而又不甘不愿。于是。大石,和我组成双打吧。他冲口而出。事情就这样定了。

菊丸的目光在某一张书页上长久地逗留了下来。那里,是一个墨绿色直发的少年,向着擦身而过的另一个少年的身影考问自心,是什么让他们彼此不断相遇,是什么让他们彼此不懈追逐,还是说这就是神的旨意。

所谓的命中注定的对手。电光火石般的交会过后,纠葛的种子就此萌发,生长,乃至爬满生命的表面。就像诸葛亮之与周公瑾,就像进藤光之与塔矢亮。

然而,菊丸隐隐约约觉得,大石并不是自己所等待的那个,或者曾经是过,但现在不是。自己期盼的是一个走在自己前面的人,而大石却安心于站在身后。他甚至以为,大石看着自己,就像是自己看着不二,不二看着手冢,一环咬着一环,链条样的铺开。

难怪眼睛是长在前面的呢。

“钟声当当响,乌鸦嘎嘎叫……”手机铃声吵吵嚷嚷地响满整个屋子。菊丸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放下小书,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大石时间到了。自从自己上次因为迟到而被罚跑圈,每天叫早就成为青学副部长雷打不动的习惯。

大石不觉得麻烦么?他问他。

不会啊,反正我要早起开门,顺便提醒一下英二罢了。他晃了晃手里的活动室钥匙。

青学的保姆,这个称号绝对货真价实。

菊丸英二享受完自己亲手烹调的丰盛早餐,一路晃晃悠悠地溜达到了学校,而他的亲爱的不二周助同学此时已然笑靥如花地站在了网球场上,那柄浅蓝色的球拍在空中划过一道又一道优雅的弧线。

“前辈看来是完全恢复了呢,”越前一压帽沿淡淡地说,“那么认真的较量一下吧。”这个孩子似乎永远也学不会敬语的用法,前辈两个字叫起来都别别扭扭。

不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真是很期待呢。”说罢,望了一眼手冢。那人正朝这个方向走过来,照例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经过身边的时候,只略一颔首,便径直过去。

菊丸瞅准了这个空当,呼地冲过去吊住那只瘦削的臂膀:“不二——”,尾音撒娇似的向上扬起,“你总算回来了,担心死我啦。你不在的这两天,手冢的脸色很难看呢。”言语中,似乎遭遇了不少荼毒折磨的样子。

不二嘴角的弧度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

“还有还有,东京都大赛名单已经下来啦,我们很有可能遭遇圣鲁道夫哦。”

“哎?”不二一震,裕太回家就是为了对自己说这个吧。是了,听妈妈说他们网球部的经理很赏识他,如今已经是正选球员了。

菊丸在他背上猫咪一样的磨蹭着。或许,他真的很想念他。毕竟,没有不二照应的课堂是有些让人不安的,天晓得古董又会想出什么样的问题来刁难,没办法啊,谁让他的国文质素简直称得上一穷二白。

“英二,别这样,不二的病才刚好。”

不二感激地看了大石一眼,每次都仰仗他的适时赶到呢。那只猫咪八爪鱼似地挂在肩头,确实让他周身上下的骨骸都酸痛起来。英二那家伙,根本不想想自己有多重。而且,过度的亲近他其实并不喜欢,纵使是菊丸。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了,看到双亲以外的大人张开双臂便想逃开。周助长得真是可爱,就是很别扭呢。邻居大叔曾经揉着自己的脑袋对母亲说,而那个幼小的自己则摇晃着身子左挡右闪。有些喜好是与生俱来的,虽然不二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表现得甘之如饴,可直到现在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维持脸上的微笑而已。

菊丸乖乖地从他的背上爬下。“嘁。大石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别这么瞪着我呀,知道了啦,练习练习!”他跟在大石背后悻悻离开,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脸来:“呐呐,不二,最近又发现了很好看的漫画呢,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嗯。当心哦,手冢看着你呢。”

菊丸吐了吐舌头,赶紧缩回脑袋。

真好。不二长舒了一口气。提着球拍站在球场上,他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神清气爽。母亲原本要他再多休息几天,社团活动也暂时缓一缓,可他执意不允。两天已经太多了,而我现在很好。他对母亲说。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不二有自己固执维持的骄傲,为了这样一点儿病痛缺勤两天,已经是极限。

“越前,手下留情哦。”他笑吟吟地。就让我来领教你单打二的实力吧,看看是否真的足以替代我的位置。

抛球。挥拍。黄色的小球擦出一道锐利的直线。

此时的手冢国光正在三楼的教师办公室里。竜崎老师差人找他说是有事相商,于是赶紧跑了上来。刚巧老师有一个电话示意少待,他便如往常一样站在窗边巡视整个球场。

不二的棕色短发在他的眼底跳跃着。

就一个国中三年级的男孩而言,他的身材确实算得瘦小,然而看过比赛的人却总忍不住赞叹这貌似柔弱的躯体里面蕴藏的惊人潜能。对于这一点,手冢承认,但是并不放心。

那天晨练听菊丸说不二胃疼请假确实有些吃惊——印象里,他绝少因为身体的原因缺勤,甚至有一次两人对练了半天却发现其全然不在状态,强行逼问之下才知道是发了烧,硬是赶他回去——此次果然尽如所料。

手冢的眉头不由得紧蹙起来。不二是个喜欢硬撑的家伙,这令他相当不快。

或许应该找他谈谈,毕竟他的身体状况关系到青学网球部的全国征程,大赛在即,容不得半点纰漏。然而,这样的事情其实大石才更为在行吧。

“手冢,把你叫上来是想谈谈都大赛的事情。”竜崎老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示意手冢坐下,并将一张打印的表格推至他的面前:“各个队的大致情况就在这里。我们的阵容安排考虑得如何了呢?冰帝不在一个组,暂时可以不去管他。圣鲁道夫的实力却也不可小视。不二的弟弟听说是那里的二年级王牌,很可能会在赛场上相遇哦。”
顺着老师的手指,他看到了那个名字。不二裕太。麻烦还真是接踵而来。手冢扶了扶眼镜。决不能掉以轻心。


午休的时候,三年六班的教室里一如往日般热闹。靠窗的这一边,菊丸反跨在不二跟前的座位上,下巴搁着椅背,检查他便当里的食物。肉松饭团外加一些简单的蔬菜。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很辛苦吧,这两天。”

“我倒想问问英二你呢,跑了多少圈呐。”不二笑嘻嘻地从菊丸的便当里夹过一块烤鳗。

他赶紧护过自己的饭碗。“哦呀,不问自取谓之窃呐!你也这样,我老姐也这样。哼,她倒好,竟然偷偷地把我的牙膏用完了!不可饶恕!”菊丸愤愤不平地说着,筷子一头抵着下巴,像是在思索什么决定。

不二顿时兴趣盎然:“英二再买一支不就完了。”

“可是,你会跟你弟弟抢东西用么?”

他抬了抬眉毛,摇头。

“所以说不可饶恕,”菊丸恶狠狠地戳着饭,“绝对不可饶恕!”

“真是个任性的家伙呐。”不二微笑起来。所谓的弟弟,大概都是一样的。小时候,裕太要自己的模型飞机,虽然舍不得,却还是给他,裕太要自己的动感超人,虽然舍不得,也还是给他,而自己不小心碰翻了裕太的宝贝积木城堡,那孩子却赌了半天的气,说什么也不肯原谅。都是被宠坏了的小朋友呢,摊开小手说我要,便不由得你不允诺,也许正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给,所以练就一身不依不饶吧。

“呐呐,不二,说真的,有没有想过学围棋啊。”菊丸冷不丁地发问。

“哎?”

他的目光投向不二拿筷子的手指,纤长而洁白,不似一般男孩那样粗粗拉拉。菊丸想象着这样的手指拾起一粒棋子,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啪的一声扣上棋盘的模样,确实风雅难当呢。他或许真的中毒太深,这点应当勇敢承认,然而,不二的话却亦着实让其大跌了眼镜,我是说,如果他戴眼镜的话。

“小时候学过,从两岁开始直到六岁,曾经打算过去考院生呢。不过后来决定陪裕太打网球,也就没有继续了。”

天才说得轻松,仿佛这根本就是很自然的事情,抑或者,什么事情安到天才的身上,都是无比自然的。菊丸甚至有些丧气了。这副完美笑容的背后,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呢。他从自己的桌肚里面掏出两本漫画放在不二面前,说:“早上讲的就是这个,看看吧。”

不二咬着筷子,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左手的手指随便地翻动着书页:“我想呢,英二怎么突然对这样的东西有了兴趣。可惜我对漫画没有多大热情,裕太倒是喜欢。”

“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不二,”菊丸说得很用力,“我从里面看到了你。”

“我?”

“你。”

如果不二继续追问的话,菊丸便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其实,这个论断的得出,完全是无理性的。直感告诉他不二周助就站在那里,书页的某一个角落,图画的某一根线条,文字的某一个寓意。没有理由,他偏偏是知道。

“那么,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不二问。

“关于对手。”菊丸回答,“宿命的对手。”

不二想了想,合上书页,收进自己的书桌:“嗯,借我吧,过两天还你。对了英二,有没有人画过有关网球的故事?”

“哎,网球?我不知道啊。”

“呵呵。那个倒真的很想看看呐。”





十二

跟手冢见了面到现在,也已经过去快有两个月的光景。因为临近期末,这样那样的事情等着自己操心,连时间的缝隙都被塞得满满的,根本没有机会去感伤。

这样其实很好。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艾的男子,也直觉地讨厌一切哀怨缠绵的文字。同样的故事,可以有不同的讲法,如若是我,定然选择最为轻巧平淡的方式。这是习惯,也是价值观。既然生命的结局定是离散,或早或晚,那就让途中的风光明媚祥和一些吧。

在下虽是庸人,却也不愿自扰。

佛云凡尘万色,只是梦幻泡影,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假有性空,无由捉摸。佛云世间百态,断无虚妄分别,有无是非善恶聚散,本无二致,何苦执著。每次心情郁结的时候,我便仰视这样的智慧。是的,不是神谕,只是智慧。“不二”的智慧。那个清水寺的住持曾试图教授与我的智慧。

然而半夜上网,看到msn上那个黑灰色的T字,鼠标还会不自觉地迎上去,然后怅然移开。Tezuka。Tennis。Time。一直觉得T是英文二十六个字母中最美丽的一枚,可惜自己的名字里面,竟然不曾含有。

所谓的了断执念,或许也只是自我麻痹的借口,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整天,我都在电脑跟前疯狂码字。每隔两个小时作一次字符统计,然后在这些层层累积的数据面前满足地微笑。完结了这个课题,准备趁着暑假去一趟中国,陪陪父母。有了寄托,快乐遂变得分外容易。

菊丸打电话来说晚饭后要过来,给我看新的连载,顺便蹭一个晚上。“反正明天是周末。英二好久没有和不二在一道了。呐呐,好不好嘛。”他孩子气地撒娇。我说好好,英二说什么都好,只是不要再这样讲话,一个大男人,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受得了。

电话那头是菊丸吃吃的笑声。

“不二刚才的语气很像大石哦。”他说。

刚吃完晚饭,门铃就响了。我对裕太说你看你看,英二前辈急不可耐地想见我呢,被他恶狠狠地白了一眼,然后抢先一步赶去开门。

来人却是河村。

“哎?”

看着我一脸错愕,那个老实人满脸歉意地立在门口,“不二,真是打搅了。”

“快进来吧。”我一把将他拽进屋,“来了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好去接你啊。行李呢?”

“在酒店。”

“哪一家?让裕太去拿,就住我这里。”我瞪着他,“不要说不,你没有理由。而且一会儿英二也要来。——对了,阿隆吃过晚饭没有?”

“嗯嗯。吃好了来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染成褐色的短发一如当年模样。

“果然是不信任我的厨艺呢。”我自嘲,“不过放心,有你和英二在,夜宵是差不了的。”

河村憨厚地笑了起来。

拉他在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茶,自己则冲了杯咖啡。有些爱好是经年不易的,这样一来,彼此都省却许多客套。

“很漂亮的茶具啊。”河村感叹。这只志野陶的茶碗还是去年生日的时候菊丸送的,白色的釉面微微透出一点粉红,感觉有些像樱瓣。就让樱花一直开在你手里吧。记得当时菊丸这样宣布。

他局促地转动茶碗,粗茶的茶梗在水里面沉浮。

据说茶梗若是能够在水中站立起来,便是有什么好事情要发生。

“那个,实在是失礼啊,这样贸贸然跑过来。”河村双腿不自然地抖动着,“下午在新干线上看完了英二的漫画,就想着赶快先过来见你一面。呵呵。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走,路我居然还认得。”

“英二过来就是想给我看新的章节。”

“是嘛。已经进行到关东大赛了吧。”

“真是期待呐。”我微笑。

“是啊,想起来都激动。”

“嗯。”

玄关那里,裕太换好鞋子正准备出门。河村看见,赶忙站起来再三地说不用麻烦自己呆会儿会去。我一把拉住他的手,直视着那双眼睛:“阿隆,你来找我是有话想说吧。对我一个人。没错吧?”

目光里传来一闪而过的惶恐。

“啊。”他颓然垂下头,便也不再坚持。

裕太冲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轻轻带上门出去。屋里终于只剩下我们。河村坐在那里很长时间没再说话,或许只是在思考怎么说。我也不着急开口,默默看着沙发边落地灯的橘黄色光晕把空间划分为明与暗的两边,并在心里勾画这边际的轮廓。

“嗯。不二?”河村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让人窒息的安静。

“哎?”莫名的,竟然紧张起来。

“很多东西,我以为我忘记了,”他喝了一口茶,右手用力地握住了左腕,仿佛这样就能获得说话的力量,“网球啊,曾经的执著啊,那些不顾一切的日子,我以为我都放下了。但是英二提醒了我。”

我方才想起兴许应该给他一柄球拍。

“不二,你知道吗,直子说话时给人的感觉,跟你是一样的。”河村的脸陷在阴影里,看不分明。“我最初就是被这把声音吸引呢,说来还真是可笑。”

“阿隆——”端咖啡的手指一震,杯中的液体洒落在了白色的碟子上,暗褐的颜色,在黄色灯晕下,泛着诡谲的光。

“直子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妻子,面对我这样无趣的男人。嗯,不二,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对不起她的。我想,嗯,这个也算是一种自欺欺人吧,结婚的话。所以,我是一定会对她好的。”
河村手里的茶杯已经空了。或许我应该站起来为他添茶,不然再做点别的什么事情,也好过这样的相对。然而终究还是没有。

“我是一个不怎么聪明的人,但是你不同。所以其实早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那个,怎么说呢,嗯,我想,我们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吧,但是不二你真的甘心么。”河村只是一味地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仿佛一抬头支撑的力量就会消散殆尽,“那个,我想,我们或许只是觉得应该这样生活,所以刻意地维护某种尺度,是这样的吧。”

我沉默地看着咖啡杯沿的那根金线圈出的完美圆弧,密接的,没有一丝破绽。

“这些年来你的事情我一直看在眼里,仔细回想起来也就都明白了。迈出这一步确实是艰难。那个,怎么说呢,我自己是个懦夫,也不敢对你说要有勇气这样的话,”河村继续说着,“对方的心意究竟是怎样的,还有,家里人,街坊邻居什么的,如此这般的顾虑毕竟都有。嗯,确实是这样的。但是不二,怎么说呢,我只是想问你,如果根本没有试过的话,你会不会甘心。嗯,其实,这些年来我确实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安全很心安理得,可总像是,嗯,那个,像是丢掉了什么,是的,是这样,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讲一次的心情。”他说罢,抬起头求援似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已经很努力地把话说完了,而我也如他所愿地没有打搅他。其实是不能。

现在他要的是我的回答。

我的回答……么。那个像时钟一样精密行走的男人?那双藏匿在金丝边眼镜后面的淡漠眼眸?那副严肃冰冷的面具底下不为人所触及的柔软?还是说,那个在球场里赌上未来的倔强少年?曾经是如此的想要走进他的世界里去的。然而。越前可以与他鏖战疆场,大石可以同他运筹帷幄,但是,我不能。球场上的自己尚且如此,又遑论如今。

想的太多,做的太少。松平老师的话撞上我的鼓膜。但是聪明的,请你告诉我,如果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几十手上百手之后的盘面,你还会不会无知而轻易地落子?至少,我不能。难怪老子说圣人治民,要在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无知无欲。智识实在是过于沉重的负累。

“那个人的话,大概,根本不能接受这种感情吧。他从来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半步,不是么。”这个世界上,异类毕竟是少数的,坚定的异类肯定更是少之又少,而手冢的真心总在虚无缥缈似是而非之间,我不想猜,也猜不透。“而且,似乎已经有爱人了呢。如此又怎样呢?我不想给他带来任何困扰。”

“说的也是啊。”

河村的眼眸瞬间点亮,然后又迅速熄灭。

“然而还是很高兴阿隆对我说了这些。我不愿惊搅别人的生活,然而我想遵循自己的心情。仅此而已。所以,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

终于回复了往日的平静。

事情一旦做出,就一定会得出某种后果,好的或者坏的,就像比赛一旦开打,便非要分出个强弱胜败。与手冢的对决,在我的无限期拖延中慢慢耗退下去,因为害怕自己会落败,于是索性退避三舍,自筑营垒。不甘心么?或许也有,但是倘若永远没有开始,则根本无所谓结局。这样真的很好。

那个老实的男人干涩地笑了起来。

“啊,还是我多事了,哈哈,真是的,我都说了什么呐。”

“哪里,我真得很高兴。只是阿隆会知道,倒是完全没有想到呐。”我遂起身为他添茶。

“我说了,是英二提醒了我。”河村答道。

“哎?——啊,原来如此。”好家伙,那天说的不再逃避,竟是这么一个意思,险些被你蒙骗过去呐,我心里大笑起来,原本以为那件事情会烂在沉默里,确切地说,是我与英二共同维护着的沉默里的。

菊丸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钟光景。河村、裕太和我正围在沙发边打牌,约定输的人和他睡一个房间。我冲着毫无时间观念的某人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他只嬉皮笑脸双手合十叫了一声抱歉,便乐滋滋地捧着薯片坐山观虎斗了。

“英二还真是不知道客气。”我说。

“哪里哪里,我跟不二什么交情。”他举起一片薯片,咔嚓一声送进嘴里,“这种东西,你们又不吃,还不是为我准备的。呐呐,不二?”

我几乎是宠溺地看他。家里的那个弟弟以我所不能估计的速度长大了,然而,经年的时光流逝了,青春学园的菊丸英二却还是老样子。

“老哥轮到你了,专心点好不好!”裕太没好气地捅了捅我。

“哎哎。刚才阿隆出什么?”

“老哥!”

菊丸乐呵呵地把各人手里的牌拢到自己手中:“行啦行啦,别装模作样了,我跟不二睡,就这样。”他摇晃着脑袋,染成酒红色的短发,发稍向外翘起,孩童似的天真烂漫。

“哪个不二?”我眯起眼睛。

“我的不二。”说着,他从包里抽出一本《少年JUMP》,得意地在我脸孔跟前晃悠。
夺过,翻到里面。《网球王子》第218话。中间的插页上赫然写着:不为人知的天才内心。我笑,仿佛当年的湿热的风重新吹到脸上。十七年了呢,回忆居然能有这么漫长。

“每次看到自己的名字,还是有些心惊肉跳的。”

“不二,这可是我专程送给你的礼物哦。”菊丸搂上我的脖子,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十三

东京都大赛。关东区大赛。全国大赛。记忆里的这个夏天如此一路走来,不过两个多月的光景,然而,一旦诉诸纸笔,却是经年累月尚且牵扯不尽。到底是现在太过短暂,还是从前太过浩茫,这个问题菊丸后来问过不二,而那家伙也只是眯起眼睛淡淡微笑而已,透明的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面瞬间变成了金黄。

逝者如斯。凭着记忆溯流而上所见的兴许早已不是当年那条河川,但这究竟已是多么渺远的以后,是少年目光无法企及的虚幻未来。

眼前。

青春学园网球部前正选球员乾贞治同学正端着一大杯“健康饮品”站在球场外面等候。今天的训练题目是区域练习,也就是限定了击球范围的连续对抗,这是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和手冢商量着定下的,即把全部的正选球员分成进攻和防守两部分,防守球员只能把球回到进攻方的右侧半场,以达到强化训练攻防的目的。

“为了增加趣味性,设置了一些小小的奖惩,”乾扶了扶眼镜,笑得高深莫测,“比如,以往返五球计,进攻方若是未能得手,便要喝下这一杯我新近调配的果汁作为鼓励。”

“那么,防守方若是失了球也要喝这个东西?”菊丸缩在大石背后,伸出手戳了戳那杯液体。不知道这次又是怎样的杂烩,颜色和质地难以言语表达。

“没错。挂网或者打到区域以外也要判负。”

“似乎很有趣的样子。呐,手冢?”不二拨了拨球拍的穿弦,“你的对手是我呢。”

那人照旧沉吟不语。

东京的天空就像是一块洗旧了的蓝色棉布,含含混混的,有的地方破了,露出灰白的纤维来,那便是云彩。天际线被远方一栋又一栋拔地而起的现代化高楼裁减得支离破碎,可是青学球场上的苍穹却依旧完整一块。当年的越前南次郎兴许也曾经在相同的午后,怀着相同的心情,仰望过头顶上的这一片灰蓝吧。时光的钟摆从昭和走到了平成,有些东西却偏偏收步停驻了下来。

樱花树叶在枝梢扑扑簌簌地颤动着。起风了。若是花期,则定又是一场落英缤纷,漫天飞扬胜雪,拂了一身还满。然而如今到底时值夏初,林花谢了春红,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枝叶蒸腾出的清新甘香。

不二凌空挥动了两下球拍,听凭那阵青草风从拍面的孔隙中悄然而过。

这样面对面地站在球网两边真是久违了。同在一个社团三年,两人却是一再于赛场上错身。最初是手冢在场地里和前辈们拼得火热,不二则像一个普通的一年级生那般,在球场外围做些基本的应接练习,现如今飞扬赛场的那个换作了不二,更多的时候手冢只是站在一边抱臂观看而已。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滑稽。

球网在风中轻微摇晃。

手冢的茶色发丝飞扬着缠绕而后又被吹散,间或有那么一些遮上眼帘,他也只是略一甩首并不理会。目光经过树脂镜片的微妙曲折落在对面的那柄浅蓝色球拍上,眼角迅速扫过四围的球场空间。深呼吸。右手捏住那只黄色的小球,翻腕,抛向空中,左手迎上,抡出一道坚定的圆弧。

那人是当真的呢,不二的唇线不由得悠扬起来。向左边斜跨三步,反拍轻抽。

机会球。

你是在试探我么。手冢的眉头一下紧皱。那么,就如你所愿。他横过拍面,对着来球的底侧切削过去,小球飞速旋转着落回不二的半场,竟然没有弹跳起来,而是擦着地面飞到了一边。
他果然是当真的。不二微笑着放下了球拍。

“不会吧,那么快就结束了?搞什么呀!”菊丸大声嚷嚷。大石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封住那张没遮没拦的嘴。

“不愧是部长呢。”一手接下乾忙不迭递来的饮料,不二取过毛巾吸了吸额角的汗,随意地搭在肩头。

“根本是你放弃抵抗。”手冢立到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呵呵。我只是想喝喝看嘛,反正你似乎没有这个兴趣。”不二尝了一口,当即兴奋地转向乾的方向,“哇,很不错哦,我强烈推荐。”

“不二!”手冢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水杯。

“哎?”

“稍微认真一点不好么。还是,我不值得你认真?”他死盯住那双闪烁其词的眼眸。

对于这双眼睛,班里的女生每天都会换着花样颂扬,从未倦怠。今天是北岛,福利社里买完东西回来,便神秘兮兮地拉住女伴们一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然后照例惊叫连连。小鹿一样湿润而无辜的撩人美目。隐约听到这样的评判,他抬了抬眉毛,换了个座位躲开那几十只鸭子的聒噪,继续做自己的数学。

相人莫良于眸子。面前的这一对总也让他想到了家中庭院里的一洼池水,看似清浅透澈,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然而当真伸手下去,却根本触碰不及。

她们如何懂得。

“接下来的比赛,我会的。”不二回答。随后偏过头,眯缝起眼睛微笑。

手冢便什么也没有再说。

球场上,新的比赛已然上演。

“输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输给小不点。”菊丸嚷着,伸手轻轻巧巧地一垫,放了一记短球到越前的网前。

“嘁。”那边厢也不甘示弱,正手高吊回了菊丸的后场。

“啊嘞啊嘞,不赖嘛。”

“菊丸前辈你还早得很呢。”

英二那灵敏过头的反射神经和神出鬼没的怪异球路确实让人头疼,可越前也是一拼到底的顽固家伙呢。不二神情愉悦地欣赏着那个满场飞奔的身影。有机会同他好好地打一场比赛的话,会是一个有趣的经验呐。

“小不点果然了得,但是,已经五球了哦。”菊丸扮了个鬼脸,得意地冲着那个愤恨不甘的家伙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来回摆动。

啪啪啪。三下击掌。

“好啦,小伙子们,这边集合一下。”竜崎老师不知何时出现在活动室的门口,“都大赛的具体对战表已经出来了哦,108支队伍里面只能产生五个进入关东区大赛的名额,形势很严峻呐。”说着,将一幅巨大的表格挂到了场边的白板上,“我们分在D区。作为种子球队,第一第二轮轮空。但是不能大意哦,小伙子们,能进入都大赛的都不是弱旅。记住,冠军是我们唯一的目标。”

“那还用说!”说这话的越前桀骜地夹着球拍站立,白色帽沿下面的琥珀色瞳仁闪着光亮,“向着全国大赛全力以赴,对吧,部长?”

手冢颔首:“不可掉以轻心。”

“哈哈,小不点倒是自信满满呐。”菊丸呼地蹦过去挂在越前的背上,“但是,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赖掉乾的那杯饮料哦。”

“英二前辈,松开我啦!放手!放手!大石前辈……”

这群孩子,不知道能创造出什么样的未来呢。竜崎老师脸上的皱纹于是快乐地舒展着,黄昏的橘色光线下,仿佛一朵盛放的扶郎花。

“不二,”对着表格研究了半天的河村忽然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在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遭遇圣鲁道夫呢,你弟弟今年会出场吧?”

“嗯。”不二向着晚风仰起脸来,除了微笑,看不到别它的表情。

真是令人期待呐,裕太。


在东京都大赛的会场上遇见裕太已经是九天以后的事情了。

榉树撑起巨大伞形树冠在长长的甬道上蔽下浓荫,把球场上的呐喊声远远地挡在了外头,构成一片似实而虚的混响。灼热的阳光从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里面漏下来,在白色广场砖铺就的地面上洒落一路细碎斑驳。偶尔有两三个背着网球袋身披各式校服的学生经过,脚步也是匆匆,间不容发地自一处阵地赶赴另一块战场。

手冢正坐在路旁的凉亭里摆弄着自己那柄象牙白的球拍,从拍面的穿弦到握把处的胶带,一丝不苟。他的手指洁净修长而骨节分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有些突起,指根和指腹覆着茧子,粗糙中却是另有一份精细在。他用力地握了握拍把,换一只手又持捏了两下,便放到了一边,双手交叉抱在膝前。不二则背靠着凉亭的柱子悠闲站立,两手插在运动裤的口袋里,歪着头饶有趣味地看他,棕色的头发扫在白皙洁净的脸庞上,双眼弯成好看的弧度,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和优雅。两人或许应该聊些什么,然而事实上谁也没有开口,任由沉默织就一张透明的网。

嗒。嗒。嗒。嗒。

网球撞击球拍的声音。若远若近。亦真亦幻。

似乎有过那么一场巨大的欢呼,最高音吼出两个字:青学。

初夏的熏风打着旋儿从不二的脚面掠过,扬起一阵细小的飞尘。天气还真是闷热呢。纵使在树荫下小憩,心头还是止不住地躁动起来。

“啊啊,部长!”桃城大呼小叫地从路的一头狂奔而至,“啊,不二前辈也在啊。”

“情况怎么样?”手冢推了推眼镜。

“越前那家伙赢得很轻松呐,织田中的那个自大狂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简直比自己赢了比赛还要高兴,“哈哈,太痛快啦!”

“手冢,八强产生了,”随后赶来的大石也是满脸雀跃,“冰帝、山吹这些常胜军都已经晋级,跟我们赛前预测的一样。不动峰这回倒是十足一匹黑马。”

“唔唔。”菊丸一手挎在搭档的肩膀上频频点头。

“冰帝呵,去年在决赛时,我们曾以二比三告负呢。”不二微笑着瞟了一眼板着脸孔若有所思的那人,“真想和他们在那种声势浩大的加油声中再交手一次,呐,手冢?”

“啊,是。”

冰帝学园后援阵容之强大可以说整个关东都无有出其右者,只消他们部长的一个响指,欢呼雀跃就排山倒海,来势汹汹。在这样的气氛下面比赛,就好比阴历八月月半弄潮于风急浪尖那般刺激惊险而又快意无限。

咻。海堂激动地长呼一口气,双腿交替踩着碎步。

“好啦好啦,小伙子们,还没到你们兴奋的时候呢。等四分之一决赛胜了圣鲁道夫,进身关东大赛再说吧,”竜崎老师摇晃着手上的参赛名单,“双打二,海堂、桃城。双打一,大石、菊丸。单打三,越前。单打二,不二。单打一,手冢。以上。”

手冢的眼光快速从不二的脸上滑过,停留在那张打印的表格上:“老师,圣鲁道夫的情况如何?”

“啊,不二的弟弟是单打三。”竜崎老师会意,“龙马,不二裕太可是被称为‘左撇子杀手’的人物哦。”

“确实不容小觑。根据数据,他对左撇子选手的纪录是十六场全胜。”乾翻阅着笔记补充道。

“到底是我们的天才的弟弟呢。”

不二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此时一个留着板寸的高个子男孩正从他们这群人的身边走过。同样细长的眉目之间闪烁着不一样的强悍戾气,嘴角赌气似的向上翘起,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右边额角上有一道十字形的暗褐色疤痕,该是儿时的某次玩闹留下的永久纪念。

男孩就这样目不斜视地从不二的眼前过去。他的白色T恤当胸处,横贯着一道很宽的咖啡色块,靠近袖口的地方,印有这样的英文字母:St. RUDOLPH。

“裕太!”

男孩的脚步滞了一滞,随后迅速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处。





十四

黑胶碟在唱机的指针下面带出一串嗞啦啦的颤音,吉他的切弦和提琴的悠扬,那是一首六七十年代的英伦老歌,现今的少年或许早已不懂得哼唱。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歌者已矣,然而听歌的人犹在,这究竟是一种幸福还是悲哀呢。

一时间竟然失神。

都说怀旧是这个年代的时髦风尚。水晶吊灯。银锡烛台。天鹅绒。左岸香颂。彩绘玻璃。披头士。吹制玻璃。波西米亚。长鬓脚。沾满了岁月的风尘反倒重新焕发青春。其实,从来不都是这样么,过往的种种一旦穿透时光的滤镜就总是美丽的,甚至比曾经的美丽还要更美丽一些——记忆真是一种奇怪的存在。

二十多本漫画乱糟糟地铺开,单色的线条在灰白的纸张上勾勒缠绕。我们就在沙发茶几之间席地盘腿而坐。那感觉就像是倏忽而过的年少岁月里,曾经的某个夏日的清凉夜晚,邀上三两好友搬着小板凳坐在露天广场上观赏一出尘封多年的旧时电影,长夜如水一般地浸润着周遭的空气,那些黑白光影便带着时间的痕迹从眼前手边流淌过去。身后传来隐约的虫鸣以及遥远处烟花绽放后的空阔余响。

“英二前辈你这是诋毁啊。”裕太指着书页咕哝着埋怨。

我凑过脸去,“不会啊我觉得很可爱。”

“到底还是天才哥哥有眼光呢。”菊丸乘势搂了一下我的肩膀。

“嘁,什么哥哥,就是个大笨蛋,整天只知道傻笑的笨蛋。”

裕太每次说到白痴笨蛋傻瓜的时候,眼睛总不自觉地瞥向一边,口气强作咬牙切齿,可是微微上扬的嘴角泄漏了底牌。

“呐呐,阿隆?”菊丸求援似地看着他。

河村于是乐呵呵地挠了挠脑袋。“对了,观月君现在做什么呢?”他问。

“啊。很久没有联系了。”裕太说。

“哎,怎么可能?”菊丸忙地贴到他身边,“你和那家伙不是关系很好么?”讲到关系两个字的时候还不忘夸张地挤眉弄眼。

“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大家都太忙。”裕太回答,然后装作不经意地瞄了瞄我,“不过,我真的挺感谢他。”

微笑。其实,若不是英二的漫画,观月初这个人就快被我从记忆里面完全抹掉了。如今即便是重新唤起,也不过是个虚幻不真的影子。然而对裕太而言,究竟还是不一样的吧。

“观月前辈帮了我很多。而且,我并不觉得一切以胜利为前提有什么不对,比赛的目的,难道不就是最终的胜负么。”他说。

菊丸朝我吐了吐舌头。

好在这个话题很快为新的话题所取代。河村提议趁着明天周末一起去打一场网球,旋即云响而影从,连沉滞的空气都为之一振。

“耶耶!正好组队双打!我要和不二搭档,呐呐,不二?”

“要不,干脆把大伙儿一道叫出来吧。”我想起了上回和手冢一同做出的那个决定,“反正好久都没有聚会过了。”

“双手赞成!太棒啦!”菊丸欢呼着,大眼睛里面流动着孩子气的灵光。他蹦起身来,从沙发边的矮桌上抱过电话飞快按下一串号码,“喂喂,大石么,英二英二!啊啊,醒醒!醒醒!我、是、英、二……”

河村和我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相视而笑。

将近一点了。英二那家伙还真是说干就干呢。

“喂喂,乾,我是英二……”

“喂喂,桃子!起来起来……”

“喂喂,海堂……”

放下电话,“搞定!”他眯起一只眼睛,微微偏头,伸出左手的两根手指摆出胜利的V字。河村笑嘻嘻地拉着这个耍宝的家伙坐下,递给他一杯水。

菊丸盘腿席地,双手抱着水杯,身体还不安分的前后摇晃着,“但是——不二……”他蓦地耷拉下嘴角,蹭到近旁,带着可怜兮兮的拖腔喊我的名字,“那个,手冢的电话,拜托了。”说着,搁下杯子,手臂张开撑住膝盖,郑重俯身。

这家伙。难道是职业病,行为动作都是漫画式的。我不由得微笑了:“哎,不是让大石帮忙通知的么。”

“大石和我都觉得,现在这个时候,还是不二出马比较适合呐。”

“说的也是。”就连老实人河村也在一旁凑着热闹。

“白痴老哥。”

我抬了抬眉毛,也好,既然如此就任性一下吧。清梦被扰的手冢,似乎很有趣呢。

三。四。二。七。一。零。二。九。

手指依次经过这八个数字。

嘟——

第一次看到这个号码还是国一刚入部那会儿,当时的手冢正站在更衣箱前换下汗湿的运动T恤。不介意的话,留个电话吧。我叫住了他。动作一滞,T恤的圆领正好勾住他的眼镜。那样子别提有多滑稽了。我笑出声来,他倒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打理好衣衫,从书包里面取出手帐,仔细地撕下一页,写上八个数字递给我。那张纸条被我随手放进了裤子口袋里,等想起来的时候,早在洗衣机里面搅烂了。

嘟——

后来网球部的通讯名录发到了各个人的手上,洋洋一大张,然而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名字。手冢国光。目光随着那条窄窄的横行一路扫过。〒113-1936东京都文京区本乡7-18-9。电话番号:03-3427-1029。于是微笑。离得算不上近,却也并不太远,只是怎么走都不顺路,原本以为可以是一个有趣的道伴。

嘟——

真正用到那些号码的机会其实少之又少,一则天天见面,能说的话原本就很有限,二则我终究不是喜好交际的人。但每一个数字还是印象分明。不二简直就是电脑!英二曾经如是感叹。只是,既然你自己不用又何苦记它?对此我也只是轻笑着过去。有些事情,不是刻意就能记住,或者刻意就会忘却的。

嘟——

此刻,线路那头的电话机上的红色通话灯正在黑暗中疯狂闪烁吧。铃声催人。他的一枕黄粱也不知道煮到了何种田地,真是可惜。

“你好。手冢国光。”

声音骤然响起,全非想象中那般怨怒愤懑或者迷蒙惺忪,倒是平淡得听不出半缕波澜,一时间竟有些措手不及。“哎,那个……”

“不二?”虽说是疑问的语气,却带着肯定的口吻。

“啊,真厉害。正中靶心。”

到底是手冢,如此好涵养。我不禁微笑。若是却之,实在不恭呢。“今晚的夜色很美呐。”我斜靠在沙发的脚上,望向窗外。

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一顿。我几乎可以看到两条坚毅的眉峰微微地蹙起的样子。

“什么事?”

“这样的凉风,错过了岂不可惜。”我说。

面前的窗框上悬挂着一只古旧的风铃。它曾经是父亲的祖父的器物,来自一个友人的馈赠。不同于一般的江户风铃,这一只是用陶土捏塑而成的,声音也不是那种清越的丁零,而是有些闷闷的,像是敲击瓦缶时发出的那种空落而旷远的幽响。下面坠着的短册上的蝇头小楷工笔写道:

我宅池边树,藤花已盛开。
山中啼杜宇,不觉几时来。

出自《古今和歌集》,作者名姓已佚。小时候曾经问过父亲这首和歌的意思,他的脸上浮现出极其柔和的表情,一把将我抱到窗台上坐好。雪月花时最怀友。记得他这样说。

那浅紫色的短册现在正滴溜溜地旋转着。

“不二。”

电话里那头依然只是淡淡的,却透出一丝微叹的调子。

于是笑意更浓。

“呐,手冢,明天有空么?”

“有。”

“出来打网球吧。大家一起。阿隆回东京了。”

“可以。”

“那下午两点,青春台车站下面的网球场,不见不散哦。”

“好。”

那个人还是从前那样一板一眼。我开心地冲河村他们点了点头。

“那么就……”

“等一下。”他打断了我的话。

“嗯?”

瞥了瞥一旁探头探脑的菊丸,我下意识地略略别转身去,脑后于是传来一声低低的浅笑,一根手指随之用力戳上背脊。无奈回头。

敬、请、随、意。

只见那家伙用夸张的唇型摆出这样几个字,便推着河村和裕太上了楼梯。早睡早起早睡早起。他虚着声音念叨着。三个人一齐消失在了房间的转角处。

英二那家伙呵。

一时间电话两头都安静了下来。太安静了。以至于线路里微弱的沙沙声都变得那么明显。我舔了舔嘴唇,“呃……”

“啊——”

呵呵。我一下笑出声来。电话那头似乎也很愉快的样子。“明天,认真地较量一下吧。”他说。

“哎。”正如所料。我嘴角的弧度遂又加深了几分。“如果我说不呢?”

“你不会。”言语中仿佛早就通晓答案般的笃然。

“就那么确定?”

“是的。”

“万一要是手冢输了呢。”

“我不会输。”

“我是说如果。”

他顿了顿,“我会全力以赴。”

微笑。既对结局如此确信,又何必执著要求比过,但是这话我到底没有说出来。也许自己其实从来都理解这样的心情。它就好比在结香的柔软嫩条上打出的一个结,打结的孩子或许只是少年心性的玩闹,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嫩条长成了老枝,这个原本无意的结究竟成了花木的一部分。这场比赛在我们之间驻留太久太久了,不如干脆就吹响那只哨——如果你这样认为,我觉得也很好。

夜色深沉。陶土风铃敲打出幽寂的单音,而蟋蟀、螽斯、青苓子,这些知名的或者不知名的小虫子也在不远的地方唧唧吱吱地鸣唱着。

“非常期待。但是,手下留情哦。”我说。

“我会全力以赴。”

一字一句地重复,音声静水无波,然而我相信他的的确确是在微笑。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回到房间,菊丸已经在地上打好了两个铺盖,“反正我们肯定都不愿意睡床,呐?”

“哈,好像合宿呢,英二。”

“嗨嗨,真是默契,我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知道英二是一个念旧的人呐,我笑了起来,然后安静地看着他的手掌细细地展平被子上那些微小的褶皱,像国中时代每一次社团合宿所做的那样。英二对我说过,他觉得时间的触感应该和棉布是一样,温暖而柔软,带着阳光的味道,所以手指抚上棉布的时候,心里总忍不住想,停下来吧就这样停下来吧。那时的我听了,笑得几乎趴倒在被子上:英二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感性的人呐,完全没有想到。而今回忆起来真是爱极了这个表述,甚至有些感伤,可是当年怎么会连眼泪都要笑出来呢。

“呐呐,不二,我的漫画,想听听你的意见哟。”他盘腿坐在被子上,双手抱住脚丫子,充满期待地看我。

“嗯……很怀念的感觉吧。”

“其他的呢其他的呢。”

“哎?那个……”我思考了片刻,忽觉莞尔,于是冲他诡秘地眨了眨眼睛,“嗯,说老实话吧英二,我还是觉得《棋魂》更吸引一些呢。”

“哼,就知道你不会说好话。谁让记忆里的旧爱总是无可替代呢,我是不会生气的。”他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别过脸朝向外面的夜空,“再说了,小畑老师可有个好脚本在呐。”

菊丸梗着脖子,眼角却偷偷瞟向我,那样的神情着实古怪而滑稽。

笑意从心底泛上嘴角。

“难道我们的故事还不够精彩么?英二就承认了吧,自己能力有限。”

“嘁!”他佯装不屑地哼了一声,“呐呐,不二,要是你同手冢也能像塔矢和进藤那样坚定不移地纠缠一场,我敢保证我的漫画会比现在还要热销!”说着,猛然回转过来,瞪着大眼死盯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

“呵呵。”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不二,我是认真的!”

“啊,我知道。我会认真的。”

“哎?”他似乎是怔住了。

半天,嘴里含含混混地冒出一句,“你变了,不二。其实一直想说的。”

“变好还是变坏?”

“变得……不一样了。”说完他自己也嘿嘿笑了起来,“越是有哲理的话就越像废话不是?好了好了,我先去洗澡,回来听你的评价哦。要、认、真、回、答。”

菊丸的背影一跳一跳地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枕着双手仰面躺下。折腾了大半夜,身体早已疲累得不行,可是头脑依旧透亮。

房间外面的天空暗沉沉的一片,没有星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东京的天空就再也没有过群星璀璨的时刻。怎的有些失落。

记忆里的那个曾经。那么近。那么远。

Bright are the stars that shine
Dark is the sky

我的脑海里被这样的旋律所充满。这是先前唱片里面的另外一首不怎么出名的歌,说给很多人听都只是摇头,而我却非常喜欢深蕴其中的意境以及韵律感。Bright and dark。stars and sky。闭上眼睛,这样的画面就在我的眼前依稀浮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青学柔道馆那苍穹一样空阔的屋顶下面,大家沉静的睡脸以及安详舒缓的呼吸声,偶尔有人翻身,嘟哝两句或是咂吧咂吧嘴唇。当时的我就像现在一样,如此困倦而又如此清醒,透过墙上高高的一排天窗,我看见星星像宝石一样的缀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几乎唾手可及。

Bright are the stars that shine
Dark is the sky
I know this love of mine
Will never die
And I love her

就这样,很小声很小声地,唱起歌来。





十五

因为赛事安排的原因,两场双打同时进行。不二犹豫了一下,站到了菊丸的身后。桃城海堂那边,有越前和乾关心已经足够了。

只是没有想到手冢的选择竟也一样。

“全力以赴!”他说。

青学的黄金搭档相视而笑。

暖风微醺。

球拍在菊丸手里面轻轻巧巧地左旋右转,仿佛孩童的天真炫技,锋芒毕露,却让人从心底里面欢喜起来。大石注视着他,带着奈何不得的温柔神情。分明是同年的,却习惯性地当做弟弟去照顾去宠溺——英二那家伙呵。

……

记起初见时分,他曾指着自己不客气地说技术这么平庸要打倒你实在轻而易举。猫儿一样的大眼睛瞪得老圆,眼梢向上吊起,微鼓着腮帮像是在负气。

自己于是微笑了。那么就好好较量一下吧菊丸君。

比赛打得无比亢奋。大石秀一郎赢了。

被斩落拍下的家伙忿忿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居然输掉了呢,看不出你真有两把刷子。他嘟着嘴拍拍脸孔,下定决心似地宣布。大石,不如我们组成无敌双打吧,保管天下无敌!然后自我肯定地重重点头。好嘞,就这么办——

他拽着自己的胳膊猛然站立起身,冲着天边的落日大声叫喊。

都大赛,关东大赛,全国大赛,大—胜—利!向着全日本第一,前进!

随后笑逐颜开。

周身的血液就此沸腾。

……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夏天了……呐。英二。

“大石!”耍宝完毕的家伙猛然回过身,对着他举直球拍一挺手臂,“要开始了哟!”声音清亮,眼神尤其。

他于是像往常一样竖起自己的拇指,“好样的!”

“嗯!”回赠一个无比灿烂的笑颜,菊丸窜到网前俯身扎马。

出发!

黄色小球抛起的瞬间,大石扬起了脸。

天空,一如往昔般高远宁静。

今夏的第一场台风刚刚过去,吹出的大朵大朵云彩好像用新鲜奶油打出的诱人奶泡,酥酥松松而又重重叠叠地堆砌着,把这暧昧迷蒙的灰蓝也衬托得透明起来。

长四十码,宽二十码的球场就在这片穹隆底下展开,白色的边线规划着它的轮廓。不二站在铁丝围栏的外面透过那些疏落的孔隙欣赏着场上奔突的身影,左手抵着下巴,右手抱着左臂,眯缝着双眼,神情愉悦。

就在球场另一侧的围网后面,站着他亲爱的弟弟。

那孩子一定是看到他的,不然不会那样倔强而僵硬。他想。

裕太从小就很喜欢网球。

他们嫌我太小,不肯作我的对手。在废弃的工地里堆放着的巨大水泥管道的深处,他找到了他,肮脏的小手抹着倔强的泪。哥哥,我一定要变得很强,很强很强!

我来做你的对手,好么?他于是说。

那一年,他六岁,裕太五岁。

晨跑三公里。仰卧起坐50下。伏地挺身50下。左右手各挥拍50下。对墙击球100下。这是小学时代裕太的训练菜单,而六年来他一直乐呵呵地陪伴着,风雨无阻。

曾经的某一天菊丸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他,问道,不二,也不见你的练习量比我多多少,为什么体力和技巧都要好过我那么许多呢。

微笑。谁也不会想到的吧,国二之前的自己在练习量上绝对可与海堂比肩。

托裕太的福。他这样回答,留下那个单纯的家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打网球真的很快乐,裕太。尤其是,和你一起。

九岁的时候,他轻松赢得小学组网球比赛冠军的头衔。裕太则半决赛中以微弱的劣势落败。
我一定会超越你!总有一天。裕太说,双眼流动着兴奋与不甘的光彩。

嗯。我等着。他微笑着回答。小小的手臂将巨大的铜质奖杯抱了个满怀,几乎承载不住。

从小他就是裕太崇拜的哥哥。只是这崇拜如果来得太强烈,却也会变成负担。

裕太是一个执著而骄傲的孩子。

他也是。

“不二,你怎么看?”身旁的手冢忽然发问。

“对手似乎故意针对英二。”

“确实。菊丸也有些过度反应了。”说着,手冢的眉头下意识地紧皱起来。

球场上的菊丸英二杂耍似地奔跑跳跃着。

嘿—嘿—

呦哈—

每杀回一球,嘴里就呱呱叫嚷一次。细密的汗水爬满脸孔,逐渐连成一线,从额角滚落颊边。可恶!菊丸抬起肩膀歪过脑袋在袖口上猛擦,重重喘气。

眼睛有点花。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看不到那个球。

怎么会这样。

呼。来了!夹带着凌厉的风声。

这次的位置是自己的反手,照常挥拍则差上半步的距离。若是漏给大石——不行!这样右边的场地就会空出来,自己来不及回防,对方就有机可乘了。

真是、可恶至极!

他左腿一蹬,趁势整个儿背过身去,凭着球感右手向后轻挡。

拍面猛然吃重。

嘿。菊丸得意地咧开了嘴。

脑后,小球刚好擦着球网落进了对方的场地里。

40-30。

他伸出食指与中指,并拢,然后张开,“VV!”

“状态好极了,英二!”大石笑得温煦,直立了球拍,冲他点了点头。

于是会心,重重颔首。菊丸弓下腰,双腿微曲横跨在中央线上,身体左右摇摆。就让我们来告诉你们什么才是双打!呐,大石!

一双瞳仁清明透亮。

对方球起拍落的当口,他腾地向右滑步,眼角的余光扫见已然移至左侧半场接候来球的大石,那垂下的手臂向后轻摆,随后迎着球的来路抡起,向天空挑出一道高耸的圆弧。

啪。黄色小球不偏不倚,正砸在底线上。

40 Deuce。

不二朝着球场眯起眼睛微笑,“这两个人总有他们的办法。”

“嗯。”手冢略一颔首,“但是不能掉以轻心。”

“说些积极肯定的话不好么,部长?”

手冢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注视着赛场,面容沉峻,蓝白相间的队服将他原本就高拔的身影勾勒得更加颀长。漆成绿色的铁丝围网外面,他们两人的头顶上,榉树那细小的叶片在风中随着心跳的节奏沙沙作响。

“我们已经三年级了。”他说,“这是最后的夏天。”

“啊、是。”

一时间凝然失神。

Game won by Seigaku。

5 games to 5。

菊丸慢慢走到大石的身边,神情疲惫却也笑意灿然。

各自举起右手,在头顶狠狠相握。

一定、要、胜利!我们、说好了、的!

加油!

很多很多年以后,菊丸回忆起这一场比赛,带着无比遗憾和眷恋的表情看着不二。

你知道么,那一天的天空真的很蓝。这样的蓝天下面,失败是不允许的,当时的自己似乎这样想过。他说。

记忆里的天总是蓝的。不二回答。

他于是沉默了,眼光投向窗外,看着摩天高楼的反光墙面把天空分割成零零碎碎的小块。记忆么……或许吧。然而他自有他的确信。

这一日的赛场上空,当真碧落若洗,浮云从容。

阳光纯白耀眼。

菊丸跟在大石身后,慢慢迈向对面的场地。

“英二——”

“嗯!没问题的!”他说得用力。

微风在蓝白色的球衣里面鼓荡起来,凉沁沁地抚过汗湿的皮肤,再从另一侧的袖口溜走。他张口恶狠狠地吞了几口空气。喉间隐约的生腥。胸口微疼。

已经是极限了么。他甩了甩头,然后倔强地挑眉。菊丸英二不能输、绝对不能!

裁判哨响。

对手的发球局。

球网前,菊丸弓腰屈膝,身体略略前倾,像一枚蓄势待发的箭。

哈——

起动的瞬间,他听到弦断的声音。

即刻,不二发现了观月初。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这位传言中的圣鲁道夫网球部的天才经理人正卷着刘海望向他们,笑容高深莫测。

“手冢君,不二君。”他走上前来殷勤地招呼着,却带出傲然上扬的尾调,“我们的队员表现如何?嗯哼,说起来真不好意思,你们的双打二就快陷入绝境了,那两个人实在全无默契可言。”说着指指另一边的场地,佯作遗憾地摊了摊手。

“多谢关心。然而现在谈论胜负为时尚早。”

蜷曲的黑发从指尖散开,重又缠绕。“我的剧本是不会错的,手冢君。你们的资料都在这里,”观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嘴角轻勾,“仔细分析过了哟。说起来,菊丸君的表现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嗯哼——”他瞟了瞟球场,送出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谈话就这样戛然而止。刚迈出两步,忽又回过身来,“你会为裕太加油吧,不二君?”

不二微笑着,没有回答。

围网的另一边已然看不见裕太的身影。

树叶还在沙沙地响着。

青空庄严温柔。

Game and match won by St. Rudolph。

7 games to 5。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这就是观月想说的吧。

大石一手攥着菊丸环在他肩头的左手,一手扶着他的腰。菊丸就这样软绵绵地挂在那里,活像一只脱了线的人偶。

“没电了。”他说,睫毛飞快地扑闪着,“对不起啊,我以为我撑得下来,真是的,如果能——”

接过不二递上的毛巾,他把脸孔深深埋在了里面。

“不用介意,你尽力了。”手冢说,“对手的战术运用很是得当。第六局大石以一敌二能打到这个地步,已然奇迹。”

“桃城海堂那边怎样?”大石问。

“放心。”手冢冲他点了点头。“菊丸就拜托了。”

接着转身迈向另一片球场,经过不二身边的时候,他道了声走吧,声音很低,却带着某种不容辩驳的力量。

是的。这种万事在握的感觉。

后来,当人气漫画家菊丸英二被问到如何作出青学部长这个人物设定的时候,他狡黠一笑,然后想起不二曾经说过的,和手冢在一起仿佛怎么样的高度都能达到。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相信着。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或许这样的比喻并不最为允当,然而,手冢国光就是这样的人,只消在那里,哪怕是不说话,也是一记强心针。

所以,当他抱着胳膊,站在海堂和桃城身后,沉默的目光扫过赛场,不二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振奋。他知道,那看似平静的眼神里面,燃烧着犀利的火。

这场比赛最终拿了下来,尽管赢得艰苦。

桃城张开双臂瘫倒在绿色的赛场上,身上的队服已然汗透,湿嗒嗒地沾上皮肤。他绝对不能让那条该死的蝮蛇看自己的笑话,所以说什么也不能输。

从一年级开始,他们两个就是死对头。针尖对麦芒。一触即发。

输给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那个家伙。桃城无数次暗地里咬牙切齿。也正因如此,他隐约觉得自己或许就是那个最了解海堂的人。那个球场上的海堂。

想来彼此的感觉是一样的吧。

“飚的还不够啊,飚得还不够哟!”他向着蓝天使尽全力地叫喊。

“白痴。”海堂白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跨过去,“但是,干得不错。”

阳光灿烂。





十六

早上醒来的时候,空气中飘荡着烹调食物的美妙香味。

我舒展了一下手臂,坐起身来。一旁,菊丸的铺盖已经收好。深棕色的地毯上,阳光透过风动的细纱窗帘落下几何形状光斑,或明亮,或隐约。

推开隔壁房间虚掩的门,裕太不出所料地趴在电脑前面。

“你倒好,让客人动手,自己在这里逍遥。”我说。

“嘁。老哥不也一样。”

“他们肯定嫌我碍事,吃完了我去收拾就好。”我笑了笑,在矮桌边的垫子上盘腿坐下。对于英二和阿隆,客气或许才是真正的不礼貌。

裕太这样的工作,即便是放假在家也必须早晚各check一次邮件,以确保不错过任何最新指示。我戏称之为小媳妇的晨省昏定,呼之则来,毫无尊严。

“是你的生活闲得不象话吧。”他的眼睛分明在笑,可嘴上还是不认输地奚落。

校园生活确实是太过悠然惬意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讲师,除了每周两次给本科生开的课程,绝大多数时间都极其空闲,有足够的时间埋头自己感兴趣的研究,或者四处游荡。这就是我喜欢大学的原因。

鸟。手冢曾经这样评价我。国中时代的最后一顿晚餐,乾提议大家用一种动物形容在座的每个人,而我用来代表手冢的,是树。

不二,你确信树也是动物么?大石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

嗯。树也有感情,只不过一般人看不出来。我答道,带着十万分的诚恳。

菊丸捏着一个寿司正往嘴里送,闻言忽然爆笑起来,呛得几乎趴倒。大石赶忙给他递水拍背,问他笑什么,却只是摇头不肯回答。

那一天手冢破天荒地说了很多话,其中的绝大多数已然被我遗忘。只记得他说喜欢我的这个比喻。而当年的我则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倾听,吃寿司,喝茶,说着无伤大雅的笑话,却唯独没有告诉他,就因为知道最后还有他这棵根深叶茂的树,我才敢在球场上任性飞翔。

相信他都明白,所以我不讲。

随意翻检着裕太房间里的杂志,除了网球还是网球,刚想说裕太也应该培养更多样一点的兴趣这样的人生才不会无聊,却忽然被一副熟悉的眼神吸引住了目光。那是一本数月前的旧杂志,扉页上红色标题赫然醒目:《越前龙马:前进!决不掉以轻心》。

“越前龙马始终觉得对他的网球生涯帮助最大的并非自己的父亲,而是国中时代的网球部部长,正是他让越前明白什么是越前龙马的网球,所以直到现在,越前仍然为自己当初没能够打败他而遗憾。”文章如是写道。

我禁不住微笑。这时听到裕太一声愤懑的低喊。

“见鬼!”他指了指电脑显示屏,“居然要我加班!有没有搞错啊!这种时候……”

我于是走过去,一手搭着他的肩,一手移过鼠标关掉窗体。

“就当没看见好了。”

裕太瞪了我一眼,拍掉我的手,重新打开邮件。“老哥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么。又不是读书的时候,不想上的课尽可以跷掉。”

生活是现实主义的单向度。没有补考,没有撤销处分,也不会再有温柔的老师对你说没关系再来一次。随心所欲的少年时光当真是一去不复返了。这些我都明白,却始终不愿意接受。忘了哪次见面,手冢说我生活得过于纯粹,于是嬉笑着问他是不是褒奖。他说,也许。

今天似乎老在想起他。

裕太的手指飞快敲打键盘。

“不过这样也好啊,你们青学的聚会,本来也没我什么事情。”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我最终选择了沉默,而裕太也没有再开口。

楼梯底下传来菊丸趿着拖鞋哒哒哒的脚步声,匆忙撞到桌椅的闷响,以及他的龇牙咧嘴的嚎叫:“两位不二,吃饭!”我甚至想象得出他嘟着嘴一脸气急败坏的倒霉相。认识他的时候,英二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猫科动物,高兴的时候欢笑,难过的时候流泪,如今依然,而且似乎还将一直这样下去,就好像我从来不曾疑惑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的手冢模样。然而时间的长河里面,真有所谓的永恒么。我不知道。抑或者,有些改变早已悄然发生,只是我未尝发觉。

“不二不二,吃饭吃饭!”菊丸继续叫唤。

“来啦!”裕太高声回答,随后长长地叹气,“老哥,其实我很羡慕你啊。”
推开凳子,他站起身来。


我们到达青春台车站下面的网球场的时候,乾、海堂和桃城正扎在一堆,围绕近期的日经走势讨论得不亦乐乎,而手冢则抱着胳膊站在一边。

看到我们过来,便指了指身后:“满了,大石正打电话给附近的网球俱乐部看看有没有空位。”
我瞥了菊丸一眼,那家伙东张西望地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因为是临时决定没有预约,最后只订到一块两个小时的场地,而我们却有八个人。

“现在网球这么火爆了么?”桃城还是那种一惊一乍的语气,“换作从前,哪次不是随到随打!”

“啊,真是没有想到。”

一圈忙碌下来,大石的额头已经有些见汗。

“还不是英二一手造成的。”

菊丸赶忙冲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大石讨好地吐了下舌头。

“权当热身嘛。再说了,看到球场上活跃的年轻人,诸位前辈应该感到欣慰才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家伙早该退位让贤。呐,大石?”

温润的男子笑得包容。

“还不打算告诉他们么。”我悄悄捅了捅菊丸。

他嘿嘿一笑,“再说再说。”

那边厢,乾搞笑地换上了当年青学的队服。如今的乾虽然比起国中的时候,高度上没有太大的改变,身材却有一些微微发福。

“将怀旧进行到底。”他说,“干脆组织一个特别的双打比赛,猜拳决定双打的搭档和出场顺序,一局决胜。输的换下一组,赢的继续卫冕。怎样,手冢?”

“可以。”

“对了,那个——”菊丸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输得了人有什么惩罚没有?”

我微笑看着剩下的六双眼睛瞬间在乾的身上聚焦。

“我真不知道大家这样怀念。”乾的粗框眼镜闪灼着熟悉的黑色光泽,“最近我倒是颇有心得。”

“嘁——”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各就各位。

“很好的数据。”乾推了推眼镜。

“乾前辈,你还差得远呢。”桃城捏着鼻子学越前的口气。

哄笑。

一切恍若当年。

分组结果出来。第一组:菊丸、手冢。第二组:乾、桃城。第三组:海堂、河村。第四组:大石和我。很是诡异。

菊丸苦着一张脸朝我嘟哝:“把大石还给我吧,我把部长换给你,好不好?”然后挂上我的肩,作势咬着耳朵道:“本人和部长八字相克,到底比不上你。”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我微笑着拉下他的爪子,“不过,和手冢的双打,真是很期待呐。”

“菊丸英二同学……”

“乾,”手冢突然出声,“就照菊丸说的办。”

我和菊丸几乎是同时愣住了,虽然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瞬。

“抱歉啊乾,让你失望了呐。”说着,菊丸两步窜到大石身边,抬起左臂搁在他的肩膀上,侧过脸孔笑嘻嘻地看他,“大石,今天也请一如既往的多多关照吧!”放在身后的右手却冲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不好意思,我们先上了哦,不二!”

“啊,祝君愉快。”我微笑着回答。

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摆我一道,毋宁说,我压根没往这个方向想。

昨天晚上他问我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会不会不顾一切的去争取。

我说会,但是我懒。所以只摘跳起来就可以摘到的果子,如无十分的必要,绝不花额外的力气爬到树上去。

如果不爬树就摘不到呢?

要是我觉得爬树很有趣的话。也或者果子会自己掉下来也不一定。

他于是咯咯笑了起来,说不二啊寻找这么听话的果子还真是困难呢,要不要我帮你一把呢。

那么真是有劳了。我说。

当时的自己正想着别他的事情,根本信口无心,孰料听者如此有意。

“大石前辈,你状态不对呐,状态不对哟!”场地上的桃城惊天动地地惊讶着,这已经是他扣死在大石后场的第三个球了,外加上之前的回球失误,黄金搭档的发球局已然岌岌可危。
“啊啊啊,大石,你搞什么飞机啊!”

“英二,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大石无奈地拨弄了两下拉线,“我后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到天亮。”

“哎!真的?!”桃城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大石!分明是你年老力衰!”菊丸挥起球拍佯怒着轻敲着他的背脊,“过分!自己不行还怪别人!嘁!”

乾则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镜片的反光比记忆中更为诡异,也许是因为再也掩藏不住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恶质的快意。就连一旁看比赛的手冢的眉头,也鲜为人知地跳动了一下。这发现让我倍感愉快。

“手冢这样可不太好噢。”

他沉着脸咳嗽了两声,“刚才听大石说你过一阵子准备去中国?”

“是啊,英二还真是嘴快。”我盯着场上重新振奋起来的家伙,既然你不仁,也休要怪我不义,“呐,你说那两人之间究竟还有没有秘密?”

“我没兴趣。”

“我有。”

手冢没有理会我,自顾自专心地注视着自己摊开的左手,然后重新握上,再摊开,再握上,然后换到右手。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他比赛前的小习惯,接下来是检查球拍,于是我知道原来稳健如他也是会紧张的。细想起来这话颇为好笑,但或许内心深处我也同意菊丸说的,手冢是神一样的存在,亦未可知。

神吗。我笑。仿佛是一种召唤,却始终无法抵达。

“不二,时间定下了么?”

“什么时候想去,什么时候走。怎么?”

“八月份在中国有一个学术会议,我不太懂中文。”

“嗯?要我陪同翻译么?”我张开双手反撑在长凳上,趁势将身体向后微仰,望向头顶的蓝天,阳光有些晃眼。

“手冢还真是奢侈呢。”

“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难得手冢开口相求,”我别过头冲他眯着眼睛微笑了一下,“记得,欠我一个人情。”

“可以。那么,拜托了。”

然后他就这样沉默了下去,我也不再说话。绿色的硬地球场在彼此跟前一如往昔般默然铺展,就在它的上面,有击球的闷喝,有跳跃的身影,有凌厉的扣杀,有燃烧的热情,然而,球场本身却永远沉静。喧闹的只是我们。

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经慢慢指向4点,而乾和海堂他们激战犹酣。

“看来,我们的比赛是打不成了呢。”

“以后会有机会的。”

“唔嗯,说得也是。”我拍了拍他的网球袋,“那么,一会儿一起去喝一杯吧?”

手冢说恭敬不如从命。


—TBC—

这是一个多少年前的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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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君。。太懒的人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的。啊。虽然下午2点才起床的我没资格说这话。。。
世界上没有什么偶然,有的只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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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眼神放空小姐。 于 2011-11-15 00:22 编辑

真喜欢这篇,尤其是两人在野村家料理店的那段。『手冢两条胳膊搁在桌子上,双手交叉握拢,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被这样的部长戳中心口了……记得最早看这篇的时候还在高中,现在已经那么久过去啦。想想看如果是这两个人的话,好像真的能够一直喜欢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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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忍不住又想小小声说一下,这篇的话,真的很想看到结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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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忘记说——啊啊啊一直觉得这里面的菊丸和不二兄弟情谊太让人羡慕了——好喜欢这里的菊丸——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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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主要的是,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有更新。。。
I will love Fuji's smile 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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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X
我居然能在数年后再次看到这文
当时在SJ留下长长的回复,之后也一直念念不忘
转眼流过这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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