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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旅行
伊藤律子初次见到不二周助是在太平洋上,巨大的客轮载着她和她满腹的心事破浪向大洋彼岸航行。海风从身边刮过,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
那时的她很没形象地坐在船头甲板上哭得大声,海水、泪水和鼻水交错纵横在脸上,全然看不出原本清秀的眉目。四周稀少的乘客大概惧于她这种哭法,没有人敢上去劝慰。造成倍感世态炎凉的她哭得更大声。
而不二就是在少女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出现的,带着王子般的优雅与友善,温柔的笑脸在夜空中显得分外夺目。律子愣愣看着这位对他伸出援手的绅士,递出的手帕犹如穿越黑夜的月光,给予她无限感动与温暖,甚至让她忘记了哭泣。
“发生什么事了?”
律子摇了摇头。
“那么……不要哭了好么?”
她点点头。
他又笑了,安慰地拍了拍律子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开。
很短暂却很奇妙的一次相遇。
而如果说第一次遇见是俗套的少女漫画情节,那么第二次的相遇就不得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巧合了。
那日天气晴朗,律子斜斜靠在桥上,出神望着水城威尼斯碧波荡漾的运河,抑郁的心情也如这长长的河道一般延伸了出去。抱在怀里鲜花零零散乱着,其中一只不经意地随风飘落,落在恰巧经过桥下的游人手中,于是他抬头,碧蓝的眼眸中映出少女忧郁的表情。
律子自然也看到了他,连忙探出头。那人对着船夫说了些什么,小小的贡多拉就近靠了岸。他跳上岸,律子也从桥上走到他身边。
“真巧。”他伸手把刚才掉落的花朵放回律子怀里。
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初次见面的情景还很清晰地留在记忆里,她只有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不二就再次笑了,他伸出一直放在衣袋里的右手,轻轻触碰律子怀中的花朵:“不二周助。”
“伊藤律子。”
“很好听的名字。”不二说,“还有,你说话的声音比哭起来好听多了。”
律子不可抑制地红了脸。
能在异国他乡碰到一位有着共同语言的同胞实在是件值得欣喜的事,律子与不二都有着如此想法,这个想法在他们发现彼此住的酒店相同以及接下来的行程几乎一致时直接演变成对缘分的不可思议和更为奇妙的亲近。一个人孤单的旅程总是有些寂寞,结伴同行是不错的选择。沿路上总有美丽的风景和出处意料的惊喜,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律子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这个“优雅得像王子一般”的英俊青年从第一面开始就带给自己一份安心于信赖感。在她最失落难过的时候,他的微笑为她带来一丝希望,驱走身边淡淡的忧伤。
只是环绕在他身边的那些隐藏的,怀念的气息又是什么?
律子猜想,或许他们都是怀有心事的孤独旅客。
伦敦细雨绵绵。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落雨声,雨水在树叶上凝聚成一滴,滑落打在律子洁白的伞上。她抬起头,走在前面的不二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不要紧。”他说,“这样的雨很舒服,路还很长,我们可以慢慢走。”他咖啡色的风衣吸了不少水分,变得深暗厚重。他却如享受般地仰着头,让那晶莹剔透的水珠划过脸颊,顺着脖子溜入衣领之中。
有点像是眼泪。
回到旅店的时候律子首先叫了两大杯热腾腾的咖啡,刚从浴室里走出的不二只穿着单薄的衬衫,领口微敞,袖子挽到肘上,露出有些瘦弱的手臂和微凸的锁骨。房间的暖气一直开着,咖啡的香气在室内环绕。
“律子真是细心。”不二坐下,“你的男友一定很幸福。”
律子却立刻沉下了脸。
“才不会。”她说。牙齿咬在瓷杯的边缘,像是泄愤。
不二眼神动了动,终究是没说话。
火车票定在下午,从伦敦出发。古老的铁道穿过草原,向远方不断延伸。列车奔驰在灰蒙的天空下,不一会又驶入幽暗的山洞。车上很安静,不二与律子坐在包厢的两边,各自望着窗外,想着不同的事。
律子开始的确是在暗自神伤的,然后不知怎的,婉婉转转就想到不二身上了。他年岁要大过自己,有一种她目前所不可及的平和与稳重。咖啡色的风衣套在身上有些大,却又给他穿出别样的风味。笑容温柔内敛,很有安全感——这点是她最早感受到的。
而眼睛呢?眼睛深邃碧蓝,不似万里无云的天,却如深沉寂静的海。
“看着我做什么?”不二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律子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竟然由窗外不知不觉移到了对面,心里一惊,红晕又冒上脸。
“没什么吧……大概。”她喃喃道,惹得不二一阵轻笑。
“问男人年龄不算不礼貌吧?”律子好容易找到话题支开,“不二你多大了?”
不二的眼睛翻动了两圈,手支下颌反问:“你觉得呢?”
律子眯起眼上上下下看了他几遍:“二十……七八吧?”
不二哈哈一笑:“我已经三十五了。”
“哎?!”
“怎么?不相信?”
律子扁着嘴又看他半晌,很不服气地趴到桌子上:“真好……”
“好?”不二一愣,“有什么好的?”
“你要是女生,绝对会给人嫉妒死。”律子说,“我还是多猜了几岁呢,从表面看来你跟我差不多了。只是眼睛不像。”
“眼睛和外表差太多了,反叫人猜不透年龄。”这句话是低声说的。
可是不二听见了,他微微一笑,又扭过头去看窗外。景色在不断地倒退,甩在身后的是大片大片湿润的绿,深深浅浅,望不到边。
“律子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旅行?”
对面的人突然从桌子上撑起,咬牙切齿道:“报复!”
意料之外的答案。不二转过头来,有些吃惊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报复某个不知轻重的烂人!”律子又一次恨恨道,桌布快被她扯出洞来。
可这也只坚持了片刻,她又重新倒回桌子上:“什么嘛……兄弟重要还是我重要,我看他干脆去找他谈恋爱算了。”
这回总算是听明白些了。
“明明说好的……我攒了那么久的假期,又提前订好行程……那个混蛋,说不去就不去了。什么要给朋友帮忙的……”竖起眉眼瞪过来,“难道男人之间的事比我还重要?”
“哪有那么严重……或许真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谁管他,哼,连个好男人都找不到……老天对女人太不公平了。我要是男人,一定会好好呵护女孩子。”
不二伸手,摸了摸律子的头:“……律子如果是男人,大概真是女人的幸福呢。”
“可是还是没人疼我啊。”她幽幽说道,心里觉得委屈,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二小小地叹了一口气,转而握住她的手。
“不会的。”他说,声音很轻,语气很淡,却带着不容怀疑的笃定。
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律子的低落心情在圣玛丽亚大教堂的庄严里淡化,消散于布拉格古老的文化与啤酒香里。等他们终于漂浮在爱琴海上,她已经几乎忘记最初的目的,全心沉醉于海风之中。
律子明白,这一路来给与她最大帮助的是不二。这个在异乡遇见的同乡客像她的兄长一样包容她,他温柔而淡定的微笑让她的心情回了暖。她甚至开始想念那个被抛在日本的不知好歹的家伙——一旦释然,原谅也是很容易的事。
尤其是这大半月的相处,自己竟然没有爱上不二,这让律子有些小小的骄傲。对于女性来说不二的存在确是个不小的诱惑,她可以面对诱惑毫不变色大半个月,的确该给自己颁个奖。
只是那个“罪恶的源头”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斜斜靠在船边,举手投足都在吸引人的注意力。东方男子的魅力在他身上得到充分的发挥,湿润的海风撩过他柔软的发,阳光下俊俏的眉目分分明明,那一双蔚蓝的眼几乎可以溺死人。
律子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到他的身边。
不二转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律子语气轻松,“只是很佩服你在那么热情的目光环绕下还能镇定自若罢了。”
不二眨了两下眼,明白过来她指什么,低低笑出声。
“会开玩笑了啊,”他歪过头看她,“不难过了?”
律子不理他,转过头看天,太阳很大,耀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傍晚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有些疲惫了。律子洗完澡,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就没有了起来的力气,一直睡到深夜。
皎洁的月光柔柔从窗洒进来,海浪声也一下一下格外清晰。律子从梦中被吵醒,转个身挣开眼才发现窗户没有关,于是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刚刚走到窗边,一阵清风迎面吹来,夹杂着海潮的湿咸,还和着一缕淡淡的烟味。律子愣了一下,脚步不知不觉挪向阳台。
不二就在她的隔壁的阳台上,专注地看着远方,指尖的香烟安静地燃烧着,那一点暗红在夜里分外明亮。
律子没有见过不二抽烟。在不二给她的印象里也绝对不包括这一项。他总是那么有风度,像是一个亲切的朋友,一个温柔的兄长。
可此时的他不一样。就像阳光褪去的白日,隐藏在身体里的夜涌了上来。他依旧坐得端正,脊背微微贴着墙,形状美好的手指搁在桌上,神色看上去似乎十分平静,却又分明有一种浓郁低沉的情绪环绕在他身边,久久不散。
察觉到有人靠近,不二反射性地转过头来,盯着律子,半晌才恍然。
“是律子啊。”
律子点点头:“你还没睡?”
“有点睡不着。”不二低下头,“想听听海声。”
他的脸在月光下格外清晰,瞳孔却比白日更为幽深。律子心里重重跳了一下,那些一直被压在心底的疑问此刻在蠢蠢欲动。
“为什么……”
“嗯?”
“啊?”律子一愣,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连忙窘迫低下头,“不……没什么……”
“律子有问题要问我?”不二拉开嘴角,笑容在夜空里显得飘缈不定,“很早就有了吧?不放心?”
律子摇头:“不是……”她深吸一口气,“的确很想问,但是不是不放心,是担心。”
她走过去,身子微微向下趴在窗台边缘,尽量靠近去看不二的脸。
“你有时看上去……不太好。比如现在。”
“怎么说?”
“你有心事……而且很明显地,不想对我说。”她轻叹一口气,“当然,每个人都有保留秘密的自由,不过作为旅伴……或者,是朋友,看到你这样总会很受打击的。”
不二突然觉得很想笑,他也毫不客气地笑出来了。这个女孩子,他想,真是可爱。
律子被他下了一跳,脸上给他笑得都快冒火了。可不二还在笑,从大笑变成轻哼,所有忧愁的不安定的气氛都在他的笑声中化去,海风终于吹了过来,掀开他的刘海,露出下面一双清澈的眼。
“你说的很对。”不二把手头的烟熄灭,向后倒靠在墙上,“我的确是个很不诚实的家伙。”
他转头对着律子笑:“呐,律子,你来旅行是为了什么呢?”
“我恐怕是为了纪念吧。纪念——死去的爱人。”
入了夜的纽约市区还是不那么安宁。霓虹灯在两旁向行人眨眼,街边的篮球场播放着吵杂的音乐。人行道上来来往往,几个玩着滑板的少年从身边飞驰而过,带起一阵风。
不二一阵恍惚,眼前的霓虹晃花了他的眼,把记忆带回很久以前,仿佛那人就在身边,英挺的眉毛皱起,拉住他的手往旁边带去,嘴里低声道:这里实在太吵了。于是他轻笑,反手挽过他:手冢嫌这里吵的话,我们就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好了……
一辆汽车从身旁驶过,他转头,右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律子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那一晚过后她脑中翻来复去想的都是不二的事,说是小女子天性也好,好奇心作祟也罢,总之就是放不下。
脑袋里纠缠着一大堆的问题,可是,能问么?
走在前面的不二突然停下脚步。
律子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人就转过身,看她的目光带着七分无奈三分妥协:“真是输给你了……”
“啊?”
“我说……”不二揉着眉心,“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好了,请不要一直盯着我后背,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律子吐了吐舌头:“我不敢问嘛……”
不二闻言,放下了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的眼神缓缓软了下去,沉了下去。穿过喧嚣的街道,落在布满尘埃的过去。他却又轻轻一笑,像是要把那些沉重的东西都抖去,“小傻瓜,要问就问好了,我哪像个玻璃人。”
律子抬头看他:“可是……”
不二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你倒比我还介意了。”
“那是因为我重视你。”
明亮的路灯下,女孩子柔和的线条特别清晰,当然也包括,她一时埋怨而撅起的嘴唇。
原本放在头顶的手转了方向,改为握住那纤细柔软的手。
“走吧。”不二拉过她,“你如果想听的话,我慢慢讲给你。”
夜晚的巴士摇摇晃晃开的缓慢。车上几乎没有人,不二与律子并排坐着,身体随着颠簸的车身慢慢晃动,偶尔停下片刻,然后又启动。窗外的路灯投进影子来,向后拉出一条条活动光带。那些零碎的故事,也随之一点一点从回忆里跳脱,涌了上来。
不过也只是很平凡的故事,悲情八点档常演的,绝症。比较不平常的是对方也是男人。
律子侧着头,巴士摇晃的车身和低沉的噪音让不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她眼角可以看到他的脸,英挺的鼻梁细长的睫毛,街灯的余光从他脸上露掠过,带出一丝怀念的表情。
“其实很遗憾。”他说,“从来没想到那个男人会死得比我早,而且是那么快。最开始几乎就要不肯接受,死了还和生前一样,安静得没有表情,仿佛在沉睡……可是心里清楚的很,他从来不肯让自己懈怠沉睡那么久。然而还是不服气,结果就一个人跑出去旅行,像这样。”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跑累了,最终还是回去,继续我的生活。世界总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崩塌——这句话,在我旅行的时候体会最深——尤其是面对着那些伟大的遗迹。”不二抬起头“它们可以跨越时间,我为什么不能超越悲伤?”
“不过想念终究还是难免呢……毕竟曾经历的那么近,如今连他影子都摸不到了。所以每年都要跑出来。到后来我才发现,那个人其实从来不曾远离过,就算我想不起他的样子了,我的习惯,我的生活还是留有他的痕迹……那是他死也带不走的。”
“那现在呢?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旅行?”
不二看着她,轻轻笑了。
“报复。我要报复那个一早就离开的家伙,让他知道,我现在活的多幸福。让他在天堂里后悔去吧。”
旅程从哪里开始,也就在哪里结束。
东京成田机场人来人往,刚从飞机走下的律子深吸了一口气:在跨越了半个地球之后,她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一个月的心情转换,回来的感觉已与当初不同。
而不二在她身后,一如初见般俊逸优雅,时间与伤痛都不曾在他身上刻下明显的痕迹——尤其是当律子了解一切后,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差不多了呢。”
“是啊……”律子感到郁结,结束即分别,她舍不得。
小女生的心思很容易被看透,不二微微一笑,伸手抱住她。
“遇见你真是太好了,律子。”他说,“你是我旅途中最大的惊喜。”
律子窝在他怀中,很努力地克制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们还会再见么?”
“当然。”不二摸摸她的头,“记得要让自己幸福,我希望下次见面是在你的婚礼上。”
他放开律子,退后几步。
“走吧,有人还在等着你。”
律子转过头,来往的人群里,远远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这边走过来。律子撇撇嘴,再转头不二已经消失不见了。那人却走到她面前,面带愧色局促地看着她。
真是笨蛋。律子想,可是这个笨蛋,就是那么让自己喜欢的。
于是伸手,把这个笨蛋拉得离自己再近一些,同时也让幸福靠得自己更近。
“我们回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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