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1029贺]怀橘抄(纪念本版全文+番外完结)

怀橘隔了这么多年终于放出来啦,收入春日纪念本的新文,其实算时间也是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写完定稿的。一转眼又是一年,时间过得真快。

夜闻笛这个番外,最后一段其实有点突兀吧?却是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好一定要有的结尾。对我来说,紫藤系列最初的恶趣味就是想让心爱的两只小朋友在历史上活过一遭,写得越以假乱真越好。很可惜,正文因为这样的关系不能HE,那么就在番外里补足吧。跨越千年,他们的手还牢牢地握在一起。嗯,我的趣味就是这么地俗气呀~~~

祝大家1029十周年快乐。祝我亲爱的紫藤中将和弹正尹大人纪念日快乐!




怀橘抄


扶桑文苑,自平安朝始,女房文学大盛。余翻检旧典,得幸村朝橘尚侍手记数卷,叙其时宫中秩事。文字典丽,可寄千年之思。前人云:“朱弦一拂余音在,尽是当年寂寞心”,今人可为传此遗韵耳。故择数篇译出,缀以怀橘之名。

之一 庚申夜

庚申夜正是当值,宫中既未设宴,便照例是在御前陪侍闲话的。其时业已入夏,夜风习习入帘,清凉可喜,殿内似有若无的一点衣香,与帘外草木之香混合在一起,也显得愈加缥缈而沁人心脾了。
三位中将来到御前时,正与几位女房一起品赏名家手迹。右卫门督家的大女公子新近入宫供职,尚未惯于奉仕,每每不自觉地回避明亮之处。高台灯的火焰轻微摇曳下,映出那默默无言的羞涩之态,被(今上)要求吟咏和歌的句子时以扇掩面,轻而断续的声音优雅可爱。大约就是此时,被殿外的人听取了鹃声去吧。吟着“深夜若未醒”,中宫的兄长是位相当风趣爽朗的人,这样子近前来,在御帘外坐下了。便听宣旨君笑着以“水中菖蒲草”应对了,这从容的态度很可钦羡。
“纵使不相见,已知卿姓名。”中将一面继续玩笑着,一面将从兵部卿宫处带来的食盒呈上御前。听说亲王方从辖地避忌归来,这盒中便是当地出产的时鲜果物了。玳瑁嵌黑漆地食盒以早开的菖蒲花装饰,浓紫的花朵与狭长的绿叶相互映衬着,有一种端严而明丽的美感。
虽是戏言,推想伊集院君的心情,想来该觉得很有些困窘吧。这时今上说:“既从菖蒲花畔来,还请‘听此一声新’呀。”
这是很巧妙的发话了,今上言谈敏捷,当真不是对手。大家都笑了起来,(中将)也笑道:“自当遵从玉言。”于是从袖中取出了横笛开始吹奏,技法高明,音色富有幽艳清渺之美。忍足中将亦在四公子之列,其人娴于种种风流之道,素来乃是牵惹恋心最多的一位。的确,那潇洒不拘的样子,即使真有什么唐突的地方,也是能轻易见谅的吧。

天明后从御前退下,回到登华殿时,小少将君把一束新剪下的紫阳花推到面前来,说“是东宫妃送来的”。淡紫与蓝的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看去真如乱琼碎玉剪就一般。只用白纸包着,打开了看时,手书的笔致柔弱纤丽,似有若无地写着:“晨之清晖,愿与君共赏。”可想见其人之性情。
于是在素白的蝙蝠扇上写道:“承此清晖次第开。”令人去庭下折了初开的朝颜来,以扇子托着,送了回去。

*深夜若未醒:古歌,深夜若未醒,岂能亲闻子规声。又,古人认为子规是自报姓名的鸟儿。
水中菖蒲草:菖蒲根深藏水中,比拟隐于闺中的女子。
菖蒲花畔:古歌,今日子规,菖蒲花畔鸣
听此一声新:古歌,五月来鸣晚,鹃声已太陈。何如今日早,听此一声新


之二 唐栉

未入内里任职前,虽然双亲早如薤上露晞,幸有长兄相依为命,凡事亦多任意而为。几曾想过有参上的一天,何况又是以这样的身份呢。然而世事难测,此种荣耀虽非本意,到底是身处其中了。所幸今上言谈亲切,辞气温和,当值之外时时召唤,亦只以管弦清谈消遣,故只需略尽职责,便可清闲地度送时日。春朝秋夕,又时有种种风雅的游艺宴饮以飨耳目,但自是不可如在家中时随心所欲了。
参内之前,曾去中务卿宫府上拜访。亲王妃的招待很是周到,在正屋只设了一道帷帐,叙谈事务,又间杂着说些家常琐碎的话,是如慈母一般温和而可亲的态度,在来之前所抱有的顾虑便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亲王妃任尚侍已有多年,自成婚后则长居家中,掌管家务教养子女的同时,公务亦多有缠扰,然而一切驾轻就熟,想来很是令人敬服。
亲王妃所居的一条院,是飞鸟院关白公所赠与的,素以景致优美闻名,又由中务卿宫重新加以修葺,世人目为琼楼玉宇。身处其中,目之所及却并不如何富丽耀目,而偏向沉静柔和的色调。一切井井有条,又散发出一种随意不拘的亲切感来。中务卿宫一家素以和睦为人称羡,身处其中,觉得果然是可与物语绘卷相仿佛的氛围。夫人身着紫之薄样的五衣与浅苏芳色唐草地八藤丸二陪织表着,雍雅端庄,笑容亲切,眉目之间仍可窥得昔年被称作立田姬一般的清丽烂漫之姿。追想从前,亦是在若草之龄便入宫身居高位……想来夫人此时亦多有思绪吧。
“……若有疑虑之处,不论何时都请传信过来呢。或可请教华村夫人,那位大典侍最先入宫,是长年身处内里的,论细务比我要熟谙许多。”告辞之前,夫人如此言道,一面命侍女取过一只莳绘沉香木手匣来,将其中所盛之物交予,乃是一枚唐绘螺钿紫檀发栉。叙说此物来历,却是昔年夫人任职尚侍之时,其母夫人所赠,而今却转送与后来者了。
细思此日不过是例行的照会,兼且个中又有种种关节利害之处,却不意得此照拂,不由心下大为感动。忽而又念及今日若尚得双亲庇佑,可能挽那白浪滔天中的缆索?
却只怕仍是如安礼崎边之舟……

*此话叙右大臣荐旁支橘氏女杏姬入宫任尚侍,非其兄妹二人之愿。
安礼崎边之舟:古歌,安礼崎边水,小舟上下游。只今波浪阔,何处可停舟        
尚侍:内侍司最高女官,从三位,后被默认为天皇侍妾,但并非正式列入后宫。中务卿亲王妃淑子于橘杏之前任尚侍。


之三 曲水宴

出行之时,也曾偶见 “并辔相驰逐,悠然来古都”的情境。两位贵公子狩衣乌帽,身姿挺秀高贵,真如古歌中所咏“青青岩下松”一般。其中一人讽诵和歌的姿态声音,即使仅闻得只言片语,亦令人难忘。入宫之后,才知此位正是昔日飞鸟院关白公在孙辈中最为看重爱护的紫藤中将。与其并行的却是左大臣家的长公子弹正尹大人。这位人品端方贵重,然性少言笑,不似中将那样令人如沐春风,连宫中女房们谈及时,亦不免一时肃然,这真是极稀见的事情。

曲水之宴随侍驾前,如这样的宴饮,在衣装上自是不可轻忽。挑了紫染入子菱地纹向蝶丸的唐衣,苏芳的表着与梅重的五衣,系着海赋的裳。鬓削全部挽起加上发栉,入宫时日不久,尚未惯梳圭形发,常有“折来高砂花”的心情呢。
前往清凉殿时,恰好遇上了梨壶女御一行人,彼此见了礼后便一起前行。女御着青色麒麟桐纹唐衣,山吹染表着下露出深浅错落的踟蹰袭的袖口,御容姿高贵明艳,试想古之玉衣姬的容光,大约可与此相仿佛吧。女御在今上尚是东宫时便已入侍,至今圣眷隆重,又有西崛川院关白公一族作后援人,皆道是何等样人方能与之并肩呢。
公卿与殿上人们皆已就席。落座后打开桧扇掩面,从帘间窥看时,众人皆按位次斯文一脉地端坐着,束带姿的墨色衣冠与殿前白沙青松相映,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鲜明场景,只是未免有过于肃穆之感。而御帘之后,众女房们的衣着各各争奇斗艳,又有如春日大原野上散落盛开的名花。此情此景,若非身处这九重宫阙之中,真是难以想见的。
自清凉殿的东庭为曲水宴引了水道,杯觞流至众人面前时,即按例饮尽此杯后赋诗。轮到座中某一位时,帘内人一时纷纷为之注目,却正是素有本朝第一才子之美誉的中务卿宫家长公子。据众人所言,若论诗赋之道,是少有人可及的。女流之辈未敢妄议汉诗,但那词句意韵悠长,声音优雅柔和,宛如佛前净水中供奉的白莲一般,令听者深为感动,可见这宿缘是很深厚的。
宴中亦有管弦助兴,众人按拍合唱种种催马乐,至《安名尊》时,气象格外宏大而美妙。又反复吟唱《青柳》一曲,音调清丽宛转,唐人有云“御柳如丝映九重”,在此“软碧摇烟”的春光之中,一时真可谓曲景交融,美不胜收了。
亦是在这宴会中,方知紫藤中将竟不擅饮酒呢。中将所作被评为诸人之首,御前赐酒之外,众公卿亦多有劝饮,觥筹交错间,不久便见身影摇摇欲坠,竟已微醺了。弹正尹大人正坐在中将之侧,便接过酒杯去一一代饮了,这情景也很是有趣。

*折来高砂花:古歌,欲将高砂花,折来掩容颜
安名尊:宴会赞歌,词云:猗欤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猗欤美哉,今日尊贵。


之四 东宫

无事时去昭阳北舍的华村典侍那里拜访,闲坐着谈话,又偶尔玩一两局双陆。典侍因事出去的时候,便独自眺望帘外的景色。东厢房邻近东宫所住的地方,很有些殿上人来往。时值春日,庭中所植的梨树已过盛时,细碎的白色花瓣随风飘散,落在公卿们红梅、棣棠、葡萄等种种色调的衣袍之上,虽不如樱花娇艳,那牵连不去的样子看起来也颇有意趣。清少纳言曾说梨花无甚可取,想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这时却听得室内有猫儿的叫声,很是惊讶地四处查看着。(有猫)从身后的壁代中钻了出来,那模样很是希见。不由俯身过去逗弄。哎呀,这是谁家的呢。在宫中很少见到猫,据言是今上还是什么人曾被抓伤过,故此后便少有蓄养的。
正用案旁花瓶内插的柳枝逗弄着那猫,帘外有个童音问,“(猫)在这里么?”想是听到了声音寻过来的。语声清稚,不由好奇地回过身去。出乎意料,帘外之人是已行过加冠礼的,然而身量颇为小巧,似乎穿着不甚齐整的云鹤纹直衣。
于是退入几帐之后,唤了女童来将那猫抱出去在近御帘处放下,略略掀开帘子一角,让那猫无声地走出去。帘外人立即抱在怀中,道了声谢就走了。
与大典侍说起此事,典侍笑说:“那位就是东宫殿下了。”很是有些吃惊。这样回想起来,果然似乎是着了霰纹紫浮织的指贯。先前只听闻说东宫殿精于射艺,连宫中赛射的胜者也不能相比,性格却不十分平易,想不到却是这样一位方过总角之龄的皇子。
“莫看还这样小,是很无情的人呢。前几年乳母过世的时候,据说神色都没有变一变。不过,藤壶的那位,对自己亲生的这位皇子,一向冷淡得有些过分呢。”便听大典侍以扇掩面,这样地轻声说着,那目光中亦颇有深意。
不便答话,于是只是把玩着手中的扇子,谈论起唐绘来。

又过得几日,便是临时祭。此是所谓“世间奇妙绝顶之事”,仪式颇具规模。御前观舞时,今次留意窥看,东宫殿着了黄丹染的御衣,后裾长长地拖在身后,冠带齐整,愈发衬得身形格外娇小。然而看其神情,俨然已有储君的气势,额前的黑发衬着面容很是清秀,眼角眉梢有种倔强的神气,举动间自有一番法度。今上与这位殿下虽非同母所出,然而对这位幼弟照拂周到,据说还有意将弹正尹大人擢为东宫傅呢。前院如能见此,也当十分欣慰吧。


之五 桂心

世间人情多寡淡,早有预想。然身在其中时,仍不免有所感怀。事故时时骚扰不安的时候,也并非没有想过避居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但是又觉得,因何要退居人下呢。“想必是欲退避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吧”这样令人厌憎的话,也不是没有听到过。既已如此,还不如照常地去御前奉仕。
近日因偶感时气,只在住处闭居。秋日下雨的午后,最是清寂。因天色幽暗的缘故,命人将格子窗打开了,帘外雨声便格外清晰,打落在东庭那几株桐树上,那疏疏落落的声音,虽然还未到“叶落时”,亦足以引人愁思。“始知秋已及……”听见外殿的女房之中,不知是哪一位这样吟咏着。不由移膝至筝前,信手拨弄起来。
一支壹越调尚未奏完,忽听帘外有人吟道:“琴诗谈笑自将来”,却是紫藤之殿的声音。虽正值心绪缭乱之时,也不由得笑了。于是遣小少将君去帘前答道:“岂敢,恐君并无‘白云心’呀。”
帘外又有人笑言:“蒙尚侍青目,自是不胜荣幸。”意想不到,三位中将也在。
“既非凡鸟,何须多虑呢。”这样答道,令侍女从帘内送出坐垫去。
两位都未着官服,只是宿直装束。在帘外坐下,便与女房们聊起诗文游艺来。紫藤中将身着与时节相宜的紫苑色直衣,配着二蓝的指贯与素白的单,衣袍被雨濡湿后,衣香更为馥郁。斜倚着厢房的柱子坐着,那以扇支颐微微含笑的样子,十分亲切而又高贵无匹。三位中将则穿着女郎花的直衣,与缥色的指贯相衬,风流之态泛滥于衣裾之上,随意不拘的姿态分外潇洒。
庭中有桂子初开,这时起了些风,将带着一丝微甜的清淡香气送入殿中。三位中将便步下阶去,亲手折了一枝桂花,一边吟道:“目明明兮虽得见。” 那执花步回的身姿如物语中叙写的一般无二。宰相君闻此,举起扇子来掩口窃笑:“简直是业平再世了哟。”也有女房说:“折花在君手,哪里来的感叹呀!” 的确,怎么忽然想到这一句了呢。
紫藤之殿却笑说:“吾非高僧,可不知哪一枝方是桂心之所在呀。”因此被三位中将用扇子玩笑似的敲打了帽子。这是在打什么暗语呢?越发让人不解了。
这样玩笑着,殿中一时是十分无忧的模样了。

又,很久之后,听人说起某位贵人,幼时却是称作桂之宫的。

*青目二句:白居易诗,唯要主人青眼待,琴诗谈笑自将来。王维诗,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
目明明兮虽得见:伊势物语中在原业平所咏之歌,目明明兮虽得见,伸手不及争奈何,似月中桂兮君可恋
桂心:今昔物语中,僧人长秀曾在亲王面前指出桂树之心所在的那一枝


之六 衣香

夏季例行的女乐会,今次定在弘徽殿举行。今年与往岁不同之处,便是居播磨多年的弹正尹大人终于期满回京。虽然这位素来不苟言笑,令人敬畏,但即使只见那明月一般的高贵身姿,仍是令人觉得如饮甘露。更何况昔时朝中四位各擅风流的贵公子共聚一堂的光景得以重现,又是何等让人心向往之,如若是年长之人,想必会说“连寿命都延长了”这样的话吧。
(大家都如是想)故而昨夜的列席尤为齐整。主上特许女房袿姿与会,不必着裳,但为表慎重,自女御以下大都系了裳衣,色目的搭配也都各用心思,御簾下露出的袖口色彩缤纷错落,只怕春日之樱都会为之羞落了。
女乐会的演奏,此处便不一一多记。当日当时之美,焉是这支拙笔能摹写的呢?故惟择一二以为念。弹正尹奉诏在御前吹笛之时,四座悄然无声,笛音清越高古,行云也为之所遏。其雅量高致,如往昔无二,而端方凛然之处,犹较旧日为多。座中之人无不为之起敬,主上也深为称许,道:“昔夜之月,今宵又见清辉。”于是将那支叶二赐下了,名笛名手,确乎是相得益彰啊。
兵部卿宫与三位中将在御前稀见的合奏也是精妙无双的。两位都长于弹筝,那手法自是无瑕可指。黄钟调本就是对应夏季的调子,出自名家之手,筝音圆熟明丽,如骄阳朗月交相辉映,光华无二,正是与这两位的风采相称的演奏。唯一可惜的是,如此盛会,紫藤中将竟未能与会,很是令人不解。公子与弹正尹大人素为交好,且是管弦名手,又未听闻有何避忌,何以竟会不来呢?甚为古怪啊。
袖中的桧扇,是在菖蒲节句时特别拜托给紫藤之殿代为绘制的,其笔法之高超优美,确乎不凡。虽已赠了新近调制的薰香作为回礼,但仍是想当面致谢的,而今看来,只好日后再提了。

会中曾因琐事离席片刻,不意在廊下与弹正尹大人偶遇。其时因隔着御簾,又未及在意,只嗅到熟识的香气,便以为是中务卿宫家的长公子此刻方至。于是笑道:“怀袖满芳馨,晚到的人,以为别人发觉不了么?”
“绿与垣篱。”那边分明有些迟疑,但很快就如此简短答道。听那声调,当下便为之一惊。
回座后仍在思量此事。分明是按自己新配的方子调制成的薰香,只在上次给中将处回礼时用过的荷叶。如何会沾染在弹正尹大人的身上呢?这位素来不喜香道,人人皆知,料想紫藤之殿也不会将薰香转赠罢。
实在是殊为可怪的事情。

*绿与垣篱:古歌,树头花落变浓荫,绿与垣篱两不分。


之七 法会

七条院的真田大将举办法华会供养经书,并举行法华八讲,是十分盛大的法会。今上亦令东宫列席,并将亲手抄写的经书供奉佛前。宫中自女院以下,无不送来诵经布施和供品。是以除西崛川院关白外,一切公卿都有到场。法会之前,连日大雨。也曾经担心法会是否因此延后,但是在既定的初日之前,雨停住了。又因雨水的关系,酷暑也消减了许多,可见这发心结缘之人福泽十分深厚。到了十六日这一天,朝露还没有下来的时候,众人都已聚集了前去听讲。
七条院中遍植苍松,在略微有些晦暗的晨光之中,看起来格外肃穆尊严。那庭中的白砂,经过雨水的洗刷,愈加纤尘不染。公卿们沿着板廊依次而坐,像是约好了一般,大多穿着卯花、夏荻、若苗等色的直衣或狩衣,薄色或葵的指贯。青绿的色调清爽又不失庄重,与周遭的景色十分相称。
真田大将不喜奢华,是以此次法会,所用的装饰与器物都力求洗练古朴,摒弃雕饰繁缛富丽之物。讲师遥居于高座之上,讲诵经文的声音悠长而堂皇,令人悚然有出世之感。法会之末,天光大明,众僧齐诵樵薪之歌,声震明堂。法师向四面抛洒紫色的莲花花瓣,这惯例的散华,也因清肃的氛围而显得格外华美庄严。这位大将是而今声势最为烜赫之人,然而在佛前俯伏礼拜,毫无简慢之心,令人感动。与众公卿一起捧着装入经书的莲花走在庭中的样子,又十分威仪堂堂。从前世间时常议论因何这位大人深受今上信赖倚重,其实只要亲眼见过,便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此后几日的讲经,未曾列席。但据前去听讲的女官们说,有不少公卿和殿上人是每日都到的,其中也有弹正尹大人。这位大人今次也供奉了手写的法华经。中纳言从博多赴唐土游学已有两年,虽然是令人肃然起敬之举,但是远离故土家人,终究是十分辛苦的事情。而且,被留在这里的人,心中多么担忧呢。弹正尹大人常年随身佩带数珠,便是为之祈求平安的意思。中务卿亲王夫人与云林院那里,“共看明月”的种种挂怀,是更加不必赘言了。
宫中的女官们,并无什么宿缘的人,平日闲谈的时候也会提起。说道:“先前是弹正尹大人不在京中,现下中纳言大人又去了唐土。世人有那紫藤明月的赞誉,可是花与月相映的日子,实在是很少的。”另一个说:“万叶、古今集中之歌,大多嗟叹世间无常。天命人情,总多暌违。世间佳侣本就难得,更兼又要时时相聚呢。是以同生于九品莲台之上,才是无上之福祉啊。”
的确,这样的因缘,并非是业障深重的人可以有的。是以才有这么多人今世勤加修持,皆是怀着来世之愿啊。

*共看明月:白居易诗,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之八 梅枝

清凉殿东北角栏杆旁边的那只极大的青瓷花瓶,近日换上了梅花的折枝。白梅与红梅长长的枝条交互着插在一起,花朵重重叠叠地,开得十分美丽。主上便说:“今日吟歌,须与梅花有关。”大家便吟起“春来水满川”“纷纷似落霞”等句子来,一时十分热闹。
中纳言也来到御前,就坐在离那花瓶稍远一点儿的地方,与今参典侍约定以宇津保绘卷为注对弈。他穿着梅的直衣与浓紫的指贯,苏芳的下袭长长地拖在身后,拈子与落子的风度十分典雅。人与梅花相较,亦毫无逊色之处呢。
间中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却恰好听到典侍刻意拉长了声音吟道:“‘人花同美丽,好伴早春来’,可真不愧是中纳言请来的帮手啊。”旁边围着的女官们举袖掩面纷纷忍笑,这是什么情形呢?
再看廊前,却是弹正尹大人在那里了。穿着藤色的直衣,膝上平放着蝙蝠扇,周遭的情形都视若无睹一般地端坐着。据说,似乎是在典侍占了先手时,今上传召了中纳言上去。弹正尹便来替这局棋,结果没多久就毫不留情面地让典侍中盘投了子。
大典侍也在一旁,笑了一会儿说:“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不能相让的,否则岂不是没有谱了。再者,(弹正尹)可是把紫藤之殿占了去的人。这样的对手,自然是让人连占一着都不用想啊。”
如论口角锋芒,大约是没有人能与今参典侍相较的。且大约是从前在四国时就(与弹正尹)相识的缘故罢,说起话来,格外无遮无拦。现下大典侍如此推波助澜,果不其然,便听她接着道:“的确。这么说起来,虽然板着这样一张脸,其实心里可是得意得很吧。”
此话一出,大家顿时哄然附和,一时殿内笑语喧哗。一面又不免从扇间暗暗窥看。的确,如果这位生气起来,也可能拂袖而去的吧,又或是继续不动神色呢?可见对这位“寒助霜威”的大人,除了平日的敬畏之外,大家都多少有些好奇那古井底的波澜呢。
正这样想着,却见弹正尹抬起眼来,竟而微微一哂,道:“诚如典侍所言。”
这时,正好中纳言也从御前告退出来了。他便立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袖,如一贯那样,从容不迫地走过去,与中纳言一起下了殿。
直到他们走出去好远,大家才回过神来,哑然地互相左右看着,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这一天的事情,回想起来,实在好笑极了。

*人花同美丽:春雨随时降,梅花尚未开。人花同美丽,好伴早春来。为大伴家持约请男性友人的和歌。
没有谱:当时用围棋的术语来暗喻情侣之间的交往。


之九 怀橘

这一年梅花早早地就已落完了。天气出乎异常地炎热,本来连仲春都未到的时节,却已经像入夏一般。尚未长成、本来是“不胜莺”的新柳,在正午骄阳下显出恹恹的样子来,让人觉得很是可怜。虽然至今未见有什么异变,总让人禁不住地担心。“连曲水宴也没有到,现在却简直是端午节句一般……”都如此地抱怨着。已有取出夏衣来的人了,虽然不成体统,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御前春夜的管弦之会,看到左大臣也在座中时,当真吃了一惊,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毕竟,去岁以来,大臣除了公事,便不再进宫来了。今次却独自端坐在一侧,身着柳重的直衣。依旧是丝毫不为周遭喧嚣所动的凛然威仪,面容却清减了许多。袖端露出念珠紫色的穗子来,看着仍是昔年的那一挂。大臣秉性极为刚强,据说无论何时,都不曾懈怠公务。然而试着推想一二,不知其心中有多么悲伤呢。
大纳言故去已有一年。期间无论何事,都令人怀念昔日紫藤之殿的无双风致,更不用说像这样风流云集的聚会,每每觉得连光辉都减灭了一般。连并无深缘的一般人都有“消散正无常”的荻露之叹,何况是那朝夕相对之人……

想是此身已渐衰的缘故吧,分外感到这世间之事悉属无常。“予系玉为佩,子曳绣为衣,从容香烟下,同侍白玉犀,”这样子清晰得仿佛还在眼前一般,而今却是“我寄人间雪满头”了。管弦之会后大臣独自离去的背影,真个凄凉啊。
于是将前几日检点箱笼时找出来的昔年紫藤之殿所赠的香剂取了来。以末浓的青色笺写了“今日衣香旧时侣,花落花开皆宿因。返赠故人之物,还望珍重。”系在青翠连枝的橘叶之上,令人送去大臣在小三条的邸所。
不久送来了回复。拆开来看,是在深色的陆奥纸上写着:“浮世花落在须臾,梦里依稀子规音。”笔法苍劲,墨色均匀,然而收梢处仔细看时,略微有些散乱,想见写字人的心中亦不平静。被这样怀恋着的人,却已是“只在梦中逢”了,这样想着,心中恻然,又落下泪来。

*古歌:橘子花开日,闻香忆旧侣
我寄人间:白居易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终-


番外 夜闻笛

        
从钓殿上看去,秋日的景致尽收眼底。
斑斓的红叶,自深而浅层层铺叠开来,如同精心织就的唐锦,和着岸边精心修剪过的深绿的五针松叶,倒映在粼粼的波光中。远处一道朱栏板桥,如虹横卧水岸之上。桥上有穿着荻色衫子的女童,端着漆盒不紧不慢地走着,盒中的瞿麦花上系着素白的立文简,不知将要送到哪里去。又不知是从哪一处宫舍的御帘之后,随风隐隐送来催马乐明朗的曲调。
“若无事,就和我一起去登华殿探望尚侍罢?”中纳言略仰了头,笑吟吟地看着身边的男子。
和他走在一起的弹正尹微微颔首,嗯了一声,这便是应许了。手塚的个子比不二要高一些,站在右边,恰好略微挡住那直射的日光。葡萄染的直衣有着松唐草丸的纹样,结纽很好地扣着,内衬的几层素白的单齐整地叠在一起。随着年岁的增长,不苟言笑的男子的容貌愈加如松柏一般地清峻。然而因为在中纳言身边的关系,神情也好,姿态也好,都显得温和了起来。
他不说话,不二就继续自顾自说下去:“那位兄长大人刚刚回去九州,尚侍就病了,管弦会都没有出席,想来是不太好呢。”
登华殿的尚侍与她的兄长一样,性格爽朗刚强,又十分聪敏细心。十五岁入宫为尚侍之后,虽然屡经风波,依然成长为了沉稳又高雅的女性。因为长年都在御前,时时都能见到。在不二眼里,友人的妹妹和自家手足也没什么两样。
“嗯。”
不出意外地,被对方手里的蝙蝠扇戳了戳。停下脚步看过去,扇子的另一端,那双眼睛弯了起来:“你呀,这样回头又要被尚侍说:心如磐石一般无转移,那是很好的,命如磐石一般万年长,也是很好的,可是脸如磐石一般,连动一下都不会……”
——那御帘后的女子巧笑倩兮,给了四字考语:“无趣之极。”
手塚不言声,抬起手来,拈去了落在那青朽叶织唐松鹤丸直衣上的一根发丝,然后说:“不要紧,和歌里,也是有逢坂关下岩的。”
好像不管多少次,对方的耳根都会因为这样就微微热了起来,虽然脸上的笑意还是那么狡黠又自在。在刨冰里放上甘葛……是这样的笑。从很久以前看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到了登华殿的东厢房前,侍女送出了坐垫。帘内又有女房将几帐设好。过了一会儿,尚侍膝行而出。因为感染的风寒还没有完全好,便让小少将君代为传话。“昨夜虽然没有去管弦会,可是弘徽殿的乐音,听得还是很清楚呐。”这样说着,尚侍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在几帐后面靠着胁息坐着,菊重的五衣与月草的表着上披了脂烛染的唐衣,长长的黑发逶迤在衣裾之上。帘间隐约飘来侍从的香气,问起来,说是正在为下月中宫的法会抄写经文。
“还是暂且不要费心神为好。”不二听了笑说,“否则令兄知道了,只怕是不肯让你再留在京中的。”橘家的长子被任命为太宰大贰后,长年驻守九州,九州本又是他兄妹出生之地,因而一直有想接妹妹回任地的念头。但是这事情提过一两次,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没有办成,让他多少有些怨恨。
尚侍笑了,说:“的确,但一直静养着,也实在乏味。抄经也好,看书也罢,总是费力的。不过是因为平日也不得闲,这才想着干脆写完的好。”又说,“最不费力的,那是听曲子了。昨夜那曲,可是泛龙舟么?笛音遥遥地听着,‘如闻仙乐’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呢。”
小少将君也说:“据闻此曲在唐土,原本是隋炀帝在江都令乐人所作,‘掩抑摧藏,哀音断绝’;传入我国,却成了‘妙法一乘无二曲’,与佛菩萨结了因缘。”
“的确,如能搜求原曲,与现今的乐谱参照,观其流变,想来是很有意思的。”
如此这般议论一番,尚侍说道:“弹正尹大人虽然是横笛的无双名手,我昨夜听笛,忽然想到,有一件事却是很遗憾的。”
众人便都问,是什么事呢?
“枕草子里说,横笛远远地听着那乐音近前来,或是由近处走远了,都是很有意思的。像这样的趣致,只有吹笛之人本人是不能知晓的,岂不是很可惜吗?”
中纳言拊掌而笑:“尚侍此言,果然很有深趣。这样想来,不止横笛,弹筝之人,写物语之人,也是无法领略那听者看者的乐趣的。哎呀,这么一说,真是有些可怜。”
“——大人,可不要因为这样就不写物语了呢……”宰相君接得敏捷,引得众人都笑个不停。
中纳言莞尔,将话题拉了回来:“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够将乐音留存下来就好了。吹笛子的人,也能够听到自己的乐音了。”
“如果是这样,岂止是吹笛之人呢,连不在场的、或者后世的人,也有可能听到了呀。”
这个话题,连一直不曾说话的弹正尹也表示出兴味来:“管弦的演奏,本是即兴之事。不过,如果真有这样的方法,也很值得探求。”
“栀子之殿终于开口了么?”尚侍随口取笑,引来一片窃窃的笑声。那被叫了绰号的人一脸若无其事地端坐着,倒是中纳言忍俊不禁、又似安抚地拿扇子拍了拍他膝头。
尚侍笑完了,接下去道:“……的确,像那连天人都能为之降落下来的嵯峨院的北边大臣弹的筝呀,能惊动鬼神的蝉丸法师的琵琶呀,看书的时候不是都会摹想,到底是怎么样的吗。”
“……有言到,那些传说中的乐器,自己会发出声响来呢。”小少将君说。
“那是有精怪之力了。”
“佛经上的字,也可以幻出形体。上神社的桥下,不是据说还留着舞人的身影吗。乐音如果精妙,想来应该也能化成魂魄的。”中纳言玩笑着说。
“可以去阴阳寮请教一下。”弹正尹沉吟了下,说道。
尚侍讶异道:“我还以为大人会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是你们不知道罢了。他对这些东西,向来有兴趣得很。”中纳言散散地摇着扇子笑起来,转眼看到众人不信的神情,便将扇子平举了给人看,“哎,你们不信?比如,我这柄扇子,扇面扇骨,便都是出自他手……”

*逢坂关岩:逢坂关岩下,流泉清且漪。山岩浑不语,心底却相思。
栀子:栀子日本名意云“无口”。


“……或云,乐音通灵,摄其精魄附于管弦之上,便如墨贮于纸,可以长存……”
午后的图书馆,棕发的少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引来同伴一瞥。他也不在意,把书推到神色严肃的少年面前:“手塚你看,这多好玩。所谓的精魄,其实就是声波的振动嘛。这么早之前,就有人想做出留声机来啦……”
“不二。”
他看了会儿面前的书,目光移到他脸上,唤了声。
“嗯?”他笑吟吟地转过脸来。
“我们去训练吧。”
“诶,知道啦……”
他粲然一笑,弯起的眼睫后是蓝如露草的瞳眸。
疑从天上来,似月云中见。
那样的笑容,倒映在眼底,镌刻在心上,经时而不灭。
窗外,正是高爽无忧的秋天。

来占个沙发!!

还是精致典雅的字句,读来余香满口,真是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咀嚼过去。

那段大家嘲笑T的面瘫脸下其实很得意,手冢回道:“诚如典侍所言。”啊呀,太嘚瑟了太可爱了。
离去那段也是哀而不伤,所有的感情都控制在一个精当的范围之内,含蓄雅正。
总之,不管看多少遍还是好喜欢,小辰辰我再表白一下~~~~~~

TOP

不管你自己怎么说,和风确是你擅长的,写出来举重若轻地秀雅端丽。只是想起那么仔细的大设定,写出来了的却只有紫藤怀橘两篇,未免可惜(揍)。

喜欢文中四时风致里那些人们的风雅,如同工丽的四折屏风上花间叶底隐约眉目有情,看得赏心悦目。
尽意尽情尽爱又何用

TOP

风雅,美,真真是嚼字可闻香。

虽然无法一生相守,却也携手共度了最美好的年华。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