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原创】【TF/ALL】寻觅(已完结,附终极结局番外《距离》)

本帖最后由 冰之灵-CC 于 2014-3-15 20:18 编辑

当当当当,期待已久的寻觅番外——《距离》倾情奉献!!!
本次《距离》将为《寻觅》整个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下面放出下载地址:
百度云盘
http://pan.baidu.com/s/1qWyeRfA
微盘
http://vdisk.weibo.com/s/Dq4LKNKOHjhx


注意:
1、《距离》面向《寻觅》的读者,下载密码请扫描随书附赠的二维码卡片;
2、因为本文为《寻觅》本最终结局,所以仅供购书的亲阅读,本文主CP为真幸/TF,幸不二倾向有,请注意避雷;
3、封底之前不知道为毛删不掉广告QAQ后面有封底的哦戳一下吧ww
4、经初步测试win 8系统可能会出现打开异常,如果有碰到这个情况请私信冰冰索取pdf版~
5、本电子书版权归“破晓之程”所有,请勿二次利用/转帖扩散ww

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鞠躬撒花!*★,°*:.☆\( ̄▽ ̄)/$:*.°★* 。


破晓之程工作组


寻  觅


    “拨开迷雾探寻真相,在纷繁的线索中寻觅既定的那个人,这就是我穷尽一生所要做的。”
   “是指案件么?”
   “不,还有你。”
                                                                                     ——题记
   (一)
   “手冢检事,被告方情况有变。”
   原告第二休息室里,手冢国光从厚厚的案件资料里抬起头,皱一皱英挺的眉,不怒自威。
   “请讲。”
   书记官是个刚出校园不久的女孩,长长的两条麻花辫厚厚的眼镜,抓着张纸很腼腆的样子:
   “那个,呃……原定出庭的幸村精市律师好像出了交通意外……所以,临时换人了……”
   “为什么现在才说?”
   镜片后的逼视下,名叫龙崎樱乃的书记官低着头纠着手指拼命咬着嘴唇快要哭出来。
   “刚、刚刚、刚刚才知道,就是五分钟前的事故……”
   发现自己无意间又太过严厉,手冢尝试着放缓了声调:
   “情况怎么样,幸村律师?”
   “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没有生命危险……”
   语调还是怯怯的。手冢放弃努力,点点头示意她下去。低下头继续看法庭记录。不用对上人称“神之子”的幸村精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这次的案件也太过简单,清楚的案情脉络,完美的立证,足够的证据,一切都足以让被告那个苍白的妇人论心定罪。
   走进法庭,发现被告方辩护席已经有人在,棕发的青年穿着苍青色的西服,胸口别了金色的崭新的律师徽章,扬着头看天花板,室外晴朗的天仿佛透过楼层化进他眸中,一片沉静的蓝。
   手冢低头看书记官带来的那张攥得皱巴巴的纸:辩护方律师更换,幸村精市→不二周助,律师徽章编号41108,出庭次数零,连助手都没有担任过。这次的案件调查,似乎也没有参与过的迹象。
   抬眼再看过去,不二律师依然是闲适的神情,甚至挂着浅浅的微笑,完全没有一个五分钟前才接过案子又是初次出庭的新手律师应该有的紧张和慌乱。倒是他身边红头发的助手急得上蹿下跳,一摞摞的案卷和资料乱七八糟地不停地往不二面前堆,不二也不看,含着笑意的透明的眸光相当随意地扫视着法庭,注意到手冢探过来的目光后微微一愣,继而正视过去,绽开一个礼节性的清晰的笑容。
   手冢颔首还礼,却皱了眉。他承认不二的微笑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但他却无法容忍不二漫不经心的态度。
   即使是必败的战争,如果是手冢,也会坚持走下去。
   书记官和法警带进了被告,37岁,女,离异有一子,罪名是过失杀人,在昨天凌晨失手杀死了夜半入室的男子。被害人38岁,男,有证据表明是半夜翻窗进入了被告的卧室,解剖记录表明死于昨日凌晨1时56分,致命伤是左太阳穴重击,凶器是被告床头铁质的台灯,指纹和痕迹全都吻合。
   需要注意的只有一点,看似柔弱苍白的被告却是个深藏不露的空手道红带,并且,被害人是她的前夫,她14岁儿子的父亲。把这些全部加进考虑,控告“过失杀人”还是“故意杀人”其实是很微妙的。说实话手冢在看案卷时很有一番挣扎,控告成功固然好,但那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就真的没有双亲了。
   审判长宣布开庭,手冢起身宣读起诉状,语调平稳,波澜不惊。按照手冢的推测和事先的打探,幸村的主张应该是“正当防卫”,这个新手律师——
   “辩护方没有疑问。”
   一连传换了两个证人,负责搜查的刑事和楼下的住户,不二都摇摇头放弃了质询。法庭隐隐骚动了起来。
   名叫菊丸英二的助手律师愈发急躁,灵动的大眼和卷翘的红发都一跳一跳的,数次跳起来似乎要发问,不二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抬起右手稍稍示意,菊丸硬是强压下来生生又坐了回去。很好的信任关系。
   “辩护律师,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审判长终于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不二却仍只是摇摇头:“报告审判长,辩护方没有疑问。”
   “为什么不询问?”
   不二微一怔:“检事是在问我吗?呵呵,我以为您会乐见其成。”
   语气和眼神,都是隐藏在微笑后的淡漠与嘲讽。
   手冢命令自己闭上眼,深呼吸。一向以铁面无私冷静理智著称的他方才有一秒钟似乎将要无法控制情绪。
   “不二律师,希望你恪尽职责。”
   语尽于此,手冢的唇抿得紧紧的。
   固然,他承认现阶段,一个新手律师,又是刑事律师其实是很不好做的,在对抗检察机构时,有时候是要有赌上性命的觉悟的。作为检事他其实也不愿这样,依靠强大的权势来取得胜利。
   比起来,他希望看到对方仔细查看他提出的证物,反复询问证人,可以是慌乱的急躁的自相矛盾的甚至胡搅蛮缠的,作为新人出什么状况手冢都不会在意甚至乐意去提点一二。他希望看到对方不屈不挠地为了给委托人洗脱罪名而力争,他希望有一场精彩的或者平常的甚至可以是拙劣的法庭辩论,至少看到对方有在战斗。手冢侧眼看被告席上的妇人,苍白的面色似乎愈发憔悴了起来。
   至少不要这样拱手相让,不要这样直接放弃。
   “手冢检事认为我对不起这枚律师徽章么?”不二却是不急不恼,淡淡含笑,“询问也没有意义不是么?对于事实……一定要说的话,请尽快传唤下一位证人吧。”
   手冢抬手示意书记官。于私心他并不想带第三位证人,被告的儿子。他并不想让他在目睹了父亲的惨死后再亲手把母亲送进铁窗。那个年仅14岁的瘦弱的少年在证人席上害怕地颤抖,结结巴巴却是句句清晰的证言,不时向被告席投去歉疚而依恋的视线。手冢注意到被告看到自己的儿子出庭时明显哆嗦了一下,而对面的不二凝神静听,微微挑起的澈蓝眼眸隐约敛尽了一室光华。
   “辩护律师,可以开始询问了——还是继续放弃?”
   不二微笑,是比方才生动有温度的表情。他缓缓起身,稍欠身行了个优雅的礼:
   “谢谢证人无懈可击的证言。很抱歉,被告。”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一凛,竟是如刀般犀利。
   “辩护方现在立证,被告‘完全无罪’!”
   话音未落,法庭已是一片骚动。
   “不二律师,不是‘正当防卫’,而是‘完全无罪’吗?”审判长敲敲木槌示意肃静,然后发问。
   “辩护方,你必须提出证据。”手冢深黑的目光直逼过去。想要彻底失败么?
   “证人,”不二语气反而是温和的,“你是说看到被告与被害人扭打至床边,然后被告抓起床头灯打了被害人的左边太阳穴是吗?”
   男孩惶恐地点头。
   “打左边,那么用的是右手对吗?”
   “……对。”
   “你妈妈是左撇子呢,你应该知道吧?”
   “我反对!”手冢起身,“台灯灯柱上的的确只留有被告的右手指纹掌纹,左撇子使用右手并非不可能!”
   “只是疑问而已,”不二从容地摇头,“差点忘了,手冢君——应该也是左撇子呢。”
   观察力出乎意料的敏锐……手冢锁眉。他从没在书面资料里填写过这一点,与不二这也是第一次碰面。
   “证人,你看到的被告与被害人,是在床的哪一侧扭打的呢?”
   “呃……右、右手边、靠窗那侧。”
   “没错呢,手冢检事的现场报告也是这么说的哦,”不二还一个安抚的笑,“右手边那侧,拿起了床右边的台灯——啊,你不和你妈妈一起睡吧?”
   “我——我已经快15岁了。”证人低着头小声地说。
   “那就奇怪了,我弟弟——”不二的表情有微妙的游弋,“——手冢君,左撇子的灯,是放在右手边比较方便吗?”
   “反对,”手冢一只手按在桌面上,“这只是习惯问题,算不上证据!”
   “也只是个疑问而已,”不二轻松地笑笑,有些稚气的可爱。身旁的菊丸却有些急了,扯扯不二的衣角。
   “放心,英二,我明白什么是‘藐视法庭罪’。证人,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没关系吧?”
   语调柔和得令人安心,男孩点点头。
   “为什么要打他,你的爸爸?”
   一片哗然。
   “反对!”手冢在纷乱的吵闹声中重重拍一下桌子,“辩护方问题明显带有恶意!”
   “反对有效!”审判长敲下木槌,“辩护方,请提出证据!”
   “凶器台灯,实在是太干净了呢!”不二蓝眸锋利如刃,“家用的床头灯居然只有被告一个人的指纹,怎样想都不合情理!”
   “那个,不二律师,”急急开口的却是被告,“非常抱歉,前一天我刚刚进行了扫除,擦过台灯,所以……真的非常抱歉——”
   “擦完台灯总要放回柜子上,为什么没有留下指纹?临睡前总要关灯,为什么灯座开关上也没有指纹?!”不二步步紧逼,目光直逼被告。
   “戴清洁手套做扫除,还有睡前根本没有开台灯便可以说得通!”手冢冷下声音反驳,“迄今辩护方只是提出了状况证据,没有提出确实的证物!”
   “手冢君,被害人一连被击打了好多下,是吧?”不二别过脸,轻声问。
   “是的,除太阳穴致死伤外,还有两处颅骨骨折和大出血,灯罩有典型的喷溅型血迹。”
   “灯把和灯座却没有血迹,实在是太干净了呢!”不二厉声喝道,一针见血。
   “……”手冢重重吸气。
   “只能说明,案发后这两处被人擦拭过,然后又印上了被告的指纹,可以这么做的只有被告!而这样做的原因——”
   他昂起头,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冰蓝色目光直视手冢的眼睛,立刻转向证人席上木然的男孩。
   旁听席一片窃窃私语。手冢捏紧拳头。
   “事实可能是这样的,”不二闭上眼,轻声道,“与被告扭打的被害人企图进行性侵害,这点在检方的立证中提到过,而目睹母亲被欺凌的证人冲上去试图拉架,被推开后,便抓起了手边的台灯……”
   “你是说,被告自己擦掉了灯上证人的指纹,然后盖上自己的?”手冢沉声问。
   “然后告诉自己的儿子,不要怕妈妈会承担下来的……”
   ……“……妈妈会承担下来的,你不会有事的,不要怕……孩子,你什么都没有做……听话,警察来了,就这样说……”……
   脑中隐约构现出场景,不二甩甩头:“辩护方证据有限,剩下的,就听证人和被告说吧……在此之前,我想对你们二位说一句话——”
   他稍稍探身,张开苍蓝如天穹的双眼,深深的看不到里面的情绪:
   “法律的惩戒是有期限的,而心灵的桎梏,是会沉重一辈子的。我的询问结束了。”
   天翻地覆。
   之后的审理不二没再多说。手冢要求证人和被告补充证言后,仅仅几个问题案情便如不二所说那般水落石出了。忙乱着重新办理手续的空当手冢扫了辩护席一眼,不二坐在那里微阖了双眼,睫毛很长,白皙秀气的脸上隐隐的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忧伤。
   在审判长宣布隔日重新审理时不二要求发言,因为是未成年犯罪所以请求下次开庭依照未成年人保护法移交家庭法院做不公开审理,并对今天的法庭记录和媒体报道及旁听做相关处理,三言两语简练清晰。另外,要求对于今晨幸村精市律师交通事故一案一并作出调查。
   手冢合上案卷,重重的叹了口气。
   走出法庭时看到门口斜倚着一个人,蓝紫的卷发,五官清丽,右臂打了石膏,用白纱布吊着,藏青的西服沾了灰却不显狼狈。他靠在门口一人高的观赏植物上,自然而然便成一道风景。是幸村精市。
   “手冢检事,”看到手冢出门,幸村微笑着直起身,“我刚刚在旁听席上,第二个证人时来的。真抱歉不能和你握手了。”
   “无大碍吧,事故?”手冢颔首致意。他与幸村并不熟,法庭上也没有正面交锋过。听同事真田弦一郎的描述,这是个在法庭上存在感超乎寻常的人。
   “还好,只是骨折,可惜有一段时间没有办法拍着桌子大叫‘我反对’,然后盛气凌人地对证人指手画脚了呢。”幸村低笑着自嘲,“周助果真顺带着指控你们了,我会和他说明的,虽然有些丢人,但确实是我自己开车没注意。”
   “那样就好。”手冢有礼貌没废话,点点头就要离开。
   “手冢君,”幸村叫住他,“刚才的那个物证,手冢君不可能没看出来吧?”
   手冢脚步顿了一下。
   “确实没有。”他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回答,“有目击证人,又有被告自述,一开始检方的立证方向就很明确。”
   幸村轻笑,转到手冢面前:
   “真是这样的话,周助的法庭处子秀还真是浪费了。手冢检事,依真田君的介绍,你并不是太老眼昏花的人呢。”
   手冢皱起眉。幸村的笑容很美,眼神柔和而冷静。他想起适才法庭中不二第一次正视自己时的笑容,也是精巧的五官细致的弧度,却是完全没有到眼底。如果说幸村的美是气场强烈不容忽视,不二就是浅浅淡淡融入空气之中令人怡然,却会在某些时刻张扬锋芒。
   很像,又完全不一样。
   “有人注意到的,”半晌,手冢敛住目光,神色沉稳,“有人提出过异议,不过在立证过程中被推翻了。”
   “推翻的理由呢?”幸村敏锐地追问,在法庭上他也是如此步步紧逼不留退路。
   “很多,”手冢一言带过,“并且未成年人犯案并不会被重判,被告没有理由妨碍检方。”
   “我来告诉你理由。”
   苍青色单薄的身形从法庭那道门走出来,不二天生柔和的嗓音浮了清冷淡漠的光。
   “理由就是,那个孩子只有十四岁。”
   不二依然是微笑着的,手冢发觉这似乎是他惯用的表情,好看的蓝眼睛弯起来,唇角扬着固定的弧度,初看是温柔亲切的印象。但仔细揣摩,便能察觉他笑容下的淡薄疏离。
   “十四岁的孩子,就算判故意杀人也最多十年,”他在手冢面前两步处站定,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稍抬头直视手冢,不疾不徐地说,“更何况只是过失,自然会从轻。”
   “但是,一个母亲,怎么会让自己还未成年的儿子一辈子背上‘弑父’的罪名?他还要求学,还要成家立业,还要——还要面对流言中伤,理解或不理解的——手冢君,你们只看证据的话,自然是不会想到的。”
   “辛苦了,周助。”幸村用完好的左手安抚地揽过不二比他低一截的肩,“其实——”他放低声音,“这也是我力争‘正当防卫’的理由,虽说有悖事实,不过于情这该是最好的结果,与手冢君的出发点有出入,不好意思。”他抬头半认真地歉意地笑。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二君你还要重新立证?”
   虽然手冢并未往情理的深层去探究,坚持检方立证只是立场所致,但既然辩护方已分析透彻,不二与幸村相反的决定便令人深思了。并且,观点相反的两人——
   “因为,”不二别过视线,笑容浅得看不见。
   “因为精市和被告,都太自以为是了。”
   有一瞬间,手冢认为自己从不二眸中看到一抹冰冷滑过。再凝神已不见。
   “那么明天就交给你了精市,如果身体没问题的话~”不二转向幸村,笑容复又温婉乖巧。幸村回他一个笑,点头。
   “英二在后面整理材料,我先去开车,待会儿见。手冢君——”不二转身,扬一扬手,“就此告别。”
   “昨天,我被禁止现场调查。”
   看着不二抽身离开,手冢突然说,音量刚好能够被不二听见。
   不二顿住,偏过头回转半个身子扬起睫毛望手冢,目光淡淡探询。
   “提出物证异议后。”手冢沉声补充,不知为何面对那双蓝眸他有解释的冲动,“上级驳回了我的不起诉决定,我——目前只是检事。”
   不二澈蓝的目光投过来,宛如冰峰日初升第一缕折射的辉光,透明冰冷。
   “果真如此,检察方。”
   (二)
   之后的两个月,手冢陆陆续续见过几次不二,都是在法庭上,但没有一次是正面交锋。不二多是做助手,安静地微笑着在辩护席上,右手纤细的指间转着一支笔,左手撑着下巴细细地思考。做幸村的助手时他基本不开口,偶尔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幸村作为律师的确气场强大,三言两语便能轻易引导辩论方向,举手投足间仿若整个法庭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他身边的不二却很契合,不凸显也丝毫不会被掩盖的奇妙的气息,只是坐在那里便宁静了一方空间。有两次做菊丸英二的助手,红发的小律师有可爱的口癖,着急的时候会抓头发跳,时不时求救般看过去,不二就会纵容地笑开,低声说几句,菊丸便恍然大悟地大叫。
   有一次确是不二上庭,穿了藕色的衬衣打了深蓝的领带,套一件浅灰的西服,很干净也很好看。手冢在旁听席上听他不紧不慢娓娓道来。不二有独特的敏锐的观察力,列证有条不紊,嗓音很柔和很清凉,他从来不会拍桌子凌空指,遇上检方提出有偏见的问题也只是站起来静静说一句反对,一直弯起的蓝眼睛偶然张开便是无可辩驳的逼人的凌厉。审判长宣布被告无罪时不二低了头淡淡地笑,并不得意忘形,与被告握了手便很快地离开了法庭。
   手冢在他身后看他纤细的背影,长长的黑色风衣下摆逆风般随着步子有分寸地飘摇,长廊窗间打下一格一格晴冬的阳光,碎在他浅棕的发上晕开金色的光圈,足以入画,是单薄但绝不软弱的印象。
   据真田说幸村提过,不二在校的时候就已有了“天才”的名号。他并不似手冢猜测的那般是幸村的徒弟或者后辈,两人同时考取的律师执照,在那次之前却从不出庭,只偶尔做做法律顾问。
   “幸村说不二周助很有灵气,”从真田的语调里听不出一丝情绪,“经常能注意到细小而关键的问题,幸村很相信他。”
   手冢应一声,继续翻看案卷,话题便到此为止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手冢在案发现场,死者的卧室遇到不二。
   手冢到的时候不二正在与搜查刑事大石秀一郎交谈,穿着一套米色的便装,细长的手上戴了白色的橡胶手套,托着下巴专注地听。他旁边红头发的菊丸英二也戴着手套,许是考虑到在现场,上蹿下跳也比较有分寸了一些。见手冢过来,不二转过来欠欠身,礼节性地微笑算作打招呼。
   “你接了这个案子?”
   手冢问的有些突兀,不过不二似乎并不在意,含笑点点头:
   “精市去国外进修,要半年才能回来。”
   大石刑事迎上来。他和手冢几乎是同期入行,第一个案子便搭档,新手检事带着新手刑事居然顺利起诉成功,使两人之间别有一种特殊的信赖。大石把现场调查记录递过来,顺口问了一句:“不是真田检事负责的吗?怎么手冢你也过来了?”
   “真田最近状态不太好。”手冢低声道,却见大石下一秒就被菊丸拖走问东问西,那倒是个自来熟。不二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证物袋,偏了头细细地看,手冢犹豫一下,走了过去。
   “是遗书吧,以死者的口吻写的。”他翻了下大石的记录,平稳的说。
   不二略有些吃惊,点点头,秀气的眉拢了小小的壑。
   “可惜是打印的——怎样对辩护方都不利呢。”
   “尸检结果出来了,要看吗?”
   不二这次是真的吃惊了,抬起眸子看手冢,手冢平静地把报告递过去。
   “谢谢……”不二接过来,垂下眼很快地浏览,细密的雪白的齿尖咬上淡色的唇,看完一遍又翻回来,在几行字上反复斟酌,慢慢抿紧嘴角,合拢报告连同遗书一并交还给手冢。
   “有头绪了?”手冢挑眉,问。
   “怎么说呢……”不二若有所思地浅笑,目光游移开,“手冢君,明天是要起诉什么呢?”
   “大致决定是‘故意伤害致死’,间接或直接还在讨论当中。”
   “我只是随便问问……”不二笑得有些脱力,对上手冢认真的目光,咬咬唇,敛了笑意,碧蓝的瞳仁诚恳了许多。
   “谢谢你,手冢君,那么——明天法庭见。英二?”
   他扬声唤,然后向门口走去。在出门时顿了一下,侧过身轻轻呼一口气:
   “那边的药瓶,稍微有点在意——大石君,帮我注意一下好么?”
   昂起头又望一眼手冢,不二微笑着摆摆手,雪白的手套纤尘不染,复又转身离去。

   手冢走进第三法庭时扫一眼辩护席,居然还是空的,心里暗有些吃惊,还不及深想,便见不二菊丸一前一后踏进来,不二领带有些歪,神色中还有未褪尽的狼狈,而菊丸则是彻底暴怒抓狂的倒毛猫咪一只。
   “昨天拘留被告时还没什么异常,”大石匆匆走过来附耳低声说,“今早在看守所突然精神失控,胡言乱语,神志不清。”
   “鉴定呢?”
   “还没来得及做……”
   计谋么……手冢锁紧眉头,大石注意到了他一瞬间冰冷下来的目光,急急补充:
   “不过不太像是装的,被告一直喃喃说是自己害死了被害人,至少不像是律师教的,昨天英二——律师会见被告时一直有人在场,没什么可疑对话……手冢,我觉得要装的话也不必要认罪吧……”大石挠着鸡蛋头,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
   “至少今天无法采证被告的证言,”手冢很快地分析情势,“大石,在证言里提出被告拘留时精神状况正常。”
   大石应允离开。手冢毫不掩饰地直视对面的辩护席,不二貌似已经恢复了从容,单手敲着太阳穴皱着眉苦笑,另一只手拿着笔在资料上圈圈点点,不时转头向身边还在不停地嘟嘟囔囔的红发助手叹气。
   不二,如果这是你的计策,无论是要开脱罪责还是藉口指控检方,未免都太拙劣了一些。
   不二忽地抬头,正撞上手冢的视线,有些诧异,继而,仿若读懂了一般,海天一色的眸瞬间变得比手冢的温度更加的逼近冰点。
   ——如果不是,那么不二,我们都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审判长宣布开庭,法警带进了被告,曾经气度不凡的男人看上去果然很糟糕,衣衫凌乱,神情恍惚。
   “检察方,”审判长盯着被告向手冢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在手冢回答之前,不二先站了起来:
   “审判长,关于被告,辩护方请求发言。”
   他的脸上没有惯常的微笑,只是冷静。冷静如冰雪透不出温度:
   “被告今晨在看守所突发精神失控,原因不明,方才紧急服用小剂量苯巴比妥已镇静,但辩护方认为,被告至少在今日之内已不可能作出可信的证词,对此,我表示很遗憾。”
   他顿一下,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手冢身上,很快又挪开。
   “但是,辩护方在此可以作出证言,被告在今晨之前,可以推知至案发当日,精神状况都是正常的,具有完全行为能力。被告无精神病史,无精神病家族史,并且辩护方未发现看守所看守人员、检察方及刑事有任何可致被告精神失常的行为。因此,辩护方希望这个意外不会影响到审判长对被告的量刑裁决,并且——”
   不二低下头,只是一秒钟,又抬起来,语气很坚定:
   “为了避免某些情况,辩护方不会提出任何被告人之前对案件本身作出的证言作为证据。对于检方提出的被告人的证词,也不会做任何询问。我的发言结束了。”
   一语既出,全场哗然。菊丸几乎要跳起来。不二无视自己已经被助手抓得变了形的西服下摆,欠一欠身,径自坐下。
   有那么一个恍惚,手冢似乎感到胸口有一下抽痛。
   就在昨天,他还以为,或许他们可以有一定程度的合作,通力探寻事件真相。
   就在两个月以前,他还以为,或许在今后一次一次的交锋中,他们可以建立起如同某些检察官与律师之间那样微妙的,对立却又彼此信任的无法言喻的特殊联系。
   ——手冢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现在那种失落从何而来。他只是扶一下眼镜,拿起了起诉状。
   死者女,23岁,职业为侍应生,有冠心病,解剖记录表明死于前日晚19时至20时之间,死因是心肌梗死并发急性心力衰竭,在救护车到达前心脏破裂而亡。被告男,28岁,职业为公司职员,死者的男朋友。案发地点为死者卧室。
   至于让那个23岁的女孩由“死者”变为“被害人”的原因,手冢传唤搜查刑事大石秀一郎作证。面容俊朗发型独特的刑事一副老好人的样子,站上证言台还挠挠头,证言却丝毫不拖泥带水,简要、严谨而细致,这也是手冢惯与他搭档的原因之一。
   “这是案发现场的平面图,这是取证时的现场照片,”大石拿出照片投影,“被害人卧室不是日式结构,有床,被害人陈尸于此。床上很凌乱,有明显争斗迹象,室内状况倒还正常。被害人衣衫较整齐,无性侵害迹象。”他用激光笔指点着,“令人怀疑的在这里,被害人的颈部,”他放大了尸体的照片,“有明显的倒‘へ’字形指痕,并且经验证与被告左手五指及虎口相符,可以证明在被害人死亡之前。被告曾经用力掐过被害人的颈部。”
   辩护席上菊丸英二似乎在咬牙切齿地嘀咕什么,不二全然不顾,半张着清明的眸仔细观察投影照片。
   “另外,现场的写字台上发现一封遗书,”大石出示证物,“从内容上看是以被害人的口吻写的,但这封遗书是打印的,没有被害人的签名和指纹,只有被告的指纹。另外,检查过被害人写字台上的电脑,打印时间是当天18时52分。证言完毕。”
   “由此,检方立证,”手冢顺当地接过话头,“虽然被害人的死因并非是机械性窒息,但考虑到被告曾采取的暴力行动以及事后伪造遗书的行为,检方认为被告犯有故意伤害致死罪,由于暴力行为导致被害人病发,当场也未采取抢救行为,而是逃离现场,最终导致被害人死亡。”
   “嗯,立证很明确。”审判长是位女性,龙崎堇,虽然上了年纪也能看出年轻时美人的风韵,是出了名的客观公正,铁面无私却容情。她持起木槌敲一下,“辩护方有什么疑问吗?”
   “我有!!!”
   猛地跳起来的却是菊丸,一头红发都要竖起来一般。他气哼哼地抬手就指大石,猫眼瞪得圆滚滚的:
   “这些、这些东西凭什么你昨天不告诉我?!亏我问了你那么半天,你还、还骗我说能说的都说了!!你、你、你算什么朋友???!!!”
   菊丸一跳脚,连不二都差点稳不住。
   “英二、英二你冷静,”大石慌手慌脚地尝试安抚,“我确实、把能说的都说了啊……可是有些东西,它不能说呀……”
   “你骗人!亏我那么把你当朋友,大石秀一郎你太不够意思了!!!”
   “英二,你听我解释……”大石欲哭无泪。
   “朋友,吗……”手冢沉吟,“大石,我不知道你与辩护助手律师是旧识,不然会考虑避嫌的。”
   “不是这样子的,我们昨天才——”
   “肃静!”龙崎审判长连敲几下木槌才控制了愈发混乱的法庭,“辩护方,请不要提出与案件无关的问题。”
   不过她的脸上也有些好笑。
   “那好,我问你!”菊丸直接指着大石的鼻子发问,“遗书的打印时间是六点五十二,那个女的死于七点以后,凭什么说那东西就一定是伪造的?!没有指纹怎么了?就不带打印完了没拿出来——”
   “英二。”
   开口的是终于缓过神来的不二,只清清朗朗唤一声,音量并不大,却神奇般地止住了菊丸的大叫。
   “这场是我的主秀哦,英二不要忘了。”他唇边还噙着温柔的笑,“要是英二被法警以侮辱法庭罪拖出去,我可不管呐。”
   菊丸脸上表情千变万化相当精彩,末了还是瘪瘪嘴坐下来生闷气。不二向大石歉意地笑:
   “非常抱歉大石君,请不要介意我们这边的失礼——关于英二的问题,也请忘掉吧。心肌梗死并发心衰从发病到哪怕是极少见的心脏破裂至死也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对于大石君的证词,辩护方没有疑问。不过证物照片请留下,谢谢。”
   “辩护方菊丸律师的行事作风我确实有所耳闻,”龙崎斜眼看气鼓鼓的菊丸,“跟我描述的审判长闭庭后就住院了,他——”
   “审判长,”手冢轻咳一声,“如果没有问题,检察方要求传唤下一位证人。”
   “也对,这是题外话……书记官,带下一位证人入庭。”
   跟在长辫子娇小的书记官后的第二位证人是刚刚在这次事件中痛失爱女的母亲,脸色极其憔悴。57岁,职业是家庭主妇,好像很久以前就丧了夫,没怎么接受过教育,只能靠打零工贴补家用。她站在证言席上神色萎靡,轮廓里刻画着深深的伤痛和绝望。
   “……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惠子很高兴,吃了很多……然后他们两个进了惠子的卧室,我在厨房洗碗……”她的证词断断续续,眼神呆滞而木然,雾蒙蒙的,纵是手冢都有些不忍卒视,“没多久,就一会儿工夫,听到里面两个人在吵架……然后动静很大,像是打了起来……他们经常会闹点别扭,也没上心……又过一会儿就看那个男的慌慌张张地冲出来了,里面没动静了……再过去看,惠子就、就已经……”
   证人捂住了脸,含糊的话语混着哽咽顺着泪水从指缝淌了出来。
   手冢瞥向不二,他没有微笑,冰蓝的眼中回旋着什么看不懂的情绪。
   “证人,请控制一下,”龙崎拿起木槌示意了一下,“辩护方,可以开始询问了。”
   不二闭上眼,似乎是稍稍平定一下,然后张开,语调比平日还要温和柔软。
   “证人,很抱歉,我只是问几个问题,麻烦您回忆一下……你看到被告冲出房间,是几点钟?”
   “……不知道,没有注意……”证人茫然若失,“不过……差不多快七点了吧,好像没多久就听到了广播……”
   “是么,”不二呢喃着,同时在手边的纸上快速地勾画了几下,“广播呐……为什么刚才大石君的证词里根本没有提到‘广播’或者‘收音机’呢?”
   “现场的确有收音机,”手冢回答得很快,“因为是案件无关项目所以——”
   “我反对。”不二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手冢,“既然‘广播’是证人判断时间的依据,检方有义务进行调查确保这件事的真实性!”
   “反对有效,”龙崎点点头,“手冢检事,请提交有关‘录音机’的资料。”
   手冢抱胸而立。他知道不二是敏锐的,却没想到他敏锐至此,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开庭没多久便几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很可惜,大石的细致加上自己的严谨,足以抵得过他与生俱来的灵气。
   “警方到达现场时,客厅的收音机确实是开着的,并且在搜查过程中还听到过‘八点整’的广播报时,时间也是正确的,这点检方可以作证。”
   “手冢君也听到了?”不二轻笑,状似无意地问。
   “的确如此。”
   “在搜查的现场?”
   “是的。”
   “从‘案发现场’的卧室都能听到客厅里的收音机,音量真不小呢……”不二低低笑着,倏然张开凌厉的蓝眸眼风如刀,“这么大的音量,证人是怎么听到卧室里的争执和打斗声的?”
   “反对!”手冢一拍桌子,“证人在证言里提到过当时在厨房洗碗,从平面图来看卧室位于厨房和客厅之间,是可以听到的!”
   “那么证人又是如何看到被告冲出去的,如果身在厨房的话?”不二紧逼不放。
   “证人洗完碗后回到了客厅!”手冢同样寸步不让,“辩护方有什么证据表明证人在被告冲出卧室时不在客厅?”
   “这样的证据怎么可能有……”不二皱皱鼻子,“那么检方又有什么证据表明证人听到的不是广播里的‘争执和打斗声’呢?”
   “……”手冢抿紧了唇。
   “检方有证据,”半响,手冢缓缓地说,“这里有一份广播节目单,据调查客厅收音机收听的频道在19时左右播出的是‘本周金曲榜’,没有打斗或争吵的各种类似声音。”
   ——如果再继续深入的话——
   “真不愧是手冢君呢,”不二低头浅笑,嗓音又恢复了平和,“关于广播的问题就到此为止好了。”
   手冢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和第一次交锋时相差太多了,不二。
   仅仅几个来回,手冢竟感到背脊的汗已然湿了衬衣。
   “那么接下来……”不二扫一眼手边的记录,“证人,看到被害人之后,你又做了什么呢?”
   “我打了119……”那位母亲声音很小,还带着湿意,“然后打了110……”
   “检方有当时的报案录音,”手冢已经沉静下来,拿出了两份报告,“拨打119急救电话的时间是18时56分,拨打110警方时间是19时02分,报警人的确是证人。”
   “先叫了救护车是吧?”不二细密的齿尖轻轻咬着笔杆,“也就是说,那个时候被害人还是活着的?”
   “我、我想是的……”证人瞳孔有些散乱,看上去再度回忆起女儿的惨状令她极度不安。
   “那就奇怪了……”不二托起下巴,视线转回大石留下的投影照片,“在打电话到医生赶到之间的这段时间里,证人在做什么?为什么——”他抬手一指,手臂伸展袖口露出雪白的纤细的腕,“——为什么从现场照片和尸体照片上看不出任何试图抢救的痕迹,比如至少,松开领口?!证人,为什么在这段时间内不进行抢救,你在做什么,请回答!”
   掷地有声的逼问,全场顿时议论纷纷。
   “反对!”手冢低沉的声音穿透了一片哗然,“辩护方问题具有恶意!”
   “反对无效,”龙崎不赞同地摇头,“证人,请回答。”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泪水从无助的妇人遍布皱纹的脸上无声的滑落。
   “我不知、不知道怎么抢救,不、不敢动……听别人说过,昏过去的人是不能乱碰的,有可能会加重——我、要是我、我……”
   不二默然。手冢看到他放在桌子上的左手指尖掐进了掌心。
   “不二律师,”手冢沉声道,“我们讨论的是被告的暴力行为致使被害人病发一事,请不要偏离主题,并且——”
   桌下,他的指甲也深深陷进了手心,尖利地痛。
   “——并且,对于有可能将自己导向‘有罪’的问题,证人有权拒绝回答!”
   “不愧是,手冢君呐……”
   同样的话用不同的语气叹出来,不二的眉间深深地锁紧。手冢冷然。
   ——很遗憾,这便是法庭。
   被告方又转回了一开始的完全不利状态。龙崎轻轻敲了敲木槌:“辩护方还有问题要问吗?”
   “暂时想不到什么呐……”不二苦笑一下,指间轻轻转着笔花,“放松一下,证人,随便聊点什么吧——比如说,那天晚上,你们吃了什么?”
   “反对,辩护方问题无关案件!”
   “不要那么严肃嘛,手冢检事,”不二摇一摇食指,“况且有关无关,在真相大白之前谁也不能定论不是么?”
   龙崎点头:“反对无效,证人请作答。”
   手冢的抗议本来就带些半真半假的成分,此刻也不置可否。
   “是海鲜……”证人答道,“惠子爱吃炸虾,做了很多……”
   “尸检报告里也提到了呢,胃内容物——”
   “被害人无海鲜过敏史,”手冢毫不客气地打断,“食入物以及剩余的食物、餐具检方都做过鉴定,没有毒物反应。辩护方,请不要继续转移话题。”
   “好吧好吧,”不二举起手,“我承认只是在争取思考时间,被看穿了呢……证人,”他敛回神采,正色问,“在你进入被害人卧室后,有注意到其他什么异样吗?”
   “……”证人茫然地摇头,“好象没有,没注意……”
   “这个也没看到吗?写字台上,这封打印好的遗书?”
   不二猛地指向证物,碧蓝的眼亮若利刃寒锋。
   “啊……”瘦小的母亲惶惶退一步,“不、不知道……”
   “我反对!”手冢长身直立,“辩护方请注意,遗书上有且仅有被告的指纹,无论证人在慌乱中注意到与否,都与被告脱不了干系!”
   “很遗憾,检事,”不二细长微挑的双眼正视着手冢,唇角勾一抹从容自然的笑,“辩护方并非要怀疑证人与这件证据有关,只是——这件证物,并不像检方想象的那样,与被害人‘没有关系’!”
   “等等!”手冢拍案,“检方从没有立证说遗书与被害——”
   戛然而止。
   “继续说下去,手冢检事?”不二挑眉,细小的动作尽显卓然优雅,与令人窝火的挑衅。
   “——辩方,请出示证据!”手冢只得暗自咬牙,表面依然是面无表情极其镇定。
   “审判长,请允许我阅读一下这封遗书的内容。”不二戴上白手套,取过遗书翻开,“这里……‘我不能忍受了,他的漫不经心……连续好几次看见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很痛苦’还有这里,”又翻过一页,“‘和他在一起总是忍不住去怀疑,这种感觉’——‘我再也受不了了,这样下去还不如死——’”
   “辩护律师,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龙崎饶有兴致地听着,最后忍不住开口。
   “亲爱的审判长女士,”不二向龙崎欠一欠身,“正是因为‘太正常’了,才让我怀疑检方关于被告‘伪造遗书’的指控是否‘正常’!”
   “审判长,检方认为遗书的内容无关紧要,它的‘痕迹’才是重点,”手冢断然道,“不是‘写的什么’,而是‘谁写的’,对文学有研究的犯人完全可以伪造口吻、情感、遣词造句!”
   “手冢检事的话真让我伤心,我很喜欢古典文学呐……”不二的笑容愈发从容,“辩护方同意,值得关心的是‘谁写的’没错——请回忆这位证人的证词,她说听到打斗声后‘又过一会儿’,被告便离开了现场。没错吧?”
   “是这样,但是——”
   “但是这封遗书,”不二提起遗书的一边哗啦抖一下,“少说也有两千字吧,整整四页,仅仅‘一会儿’的时间被告就伪造出了这封声情并茂感情丰富排版也细致美观的遗书,未免也太迅速了吧!”
   “反对!”手冢沉声道,“辩护方的指证仅仅是‘推理’而已,如果这封遗书是被告提前写好的,你又将如何反驳?”
   “我不会反驳,”不二大方地摇头,“因为这封遗书确实是事先写好的,只不过,作者是被害人自己!辩护方昨天调查时发现,被害人那台电脑里存有与这封打印件一模一样的遗书电子版,创建人是被害人电脑的用户名,最后修改时间是案发之前一天凌晨1时25分!证人,案发之前一天晚上,被告是否在被害人房间内,请作证!!”
   “他……他、他在!”证人一惊,慌乱地回答。
   “很抱歉,这次你在说谎呐。”不二温和地笑开,“我的委托人确实不太专情呢,被害人遗书里提到的她连续好几次见到和被告在一起的那名女子提供了证词,那一天被告一整晚都和她在一起,缱绻缠绵……并且有同租住的房客作证,这一点检方可以去调查确证!!!”
   “这样的话——”龙崎大为惊诧,“手冢检事,这些情况……”
   “检方……”手冢皱起了眉头,绷紧的面部线条偶尔抽动几下,“检方确实疏忽了。”
   ……大石,这个月的工资评定,不要怪我无情……
   “还有别的什么,手冢检事不妨在今日休庭后一并看一下,”不二用笔杆点点额角,很可爱的小动作,“现场丢着一个安定药瓶,我打算用这个和刚才那封遗书,一起立证‘被害人具有自杀倾向’这件事呐。”
   “安定药瓶?”龙崎重复一句,“检事,方才刑事的证词里也没有这个。”
   “这个确实没有必要提,”手冢冰着一张脸回答,“检方调查过,里面装的全部都是维生素C。任何人的房间里都可能有一些保养类药品。”
   “原来是维C啊……”不二沉思一样轻声重复一遍,“手冢检事,请替我谢谢大石君。”
   “……会转达的。”手冢嘴角难以分辨地抽搐几下。
   “不不,我是认真的,很感谢,”不二笑着摆摆手,“审判长,刚才证人提到过,晚餐被害人食用了大量的,炸虾?”
   “没错,是海鲜。”
   “虾等海鲜类还有大量的五价砷,如果与高剂量一次性摄入的维生素C反映会转变成三价砷化合物三氧化二砷,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砒霜……”不二不紧不慢地说,“好像有段时间,这种说法相当流行呐。砒霜的急性中毒机制中,有一项好像是‘中毒性心肌炎’——”
   “反对,请辩护律师注意看尸检报告,”手冢单手敲打着报告,“被害人体内未发现中毒迹象,死因是心肌梗塞并发心衰导致心脏破裂。并且,关于海鲜与维生素C的那条传闻现在没有理论根据支持,除非是一次性摄入了大量的——”
   “没错,大·量·的,”不二点点头,单手托起下巴,“100mg规格的一次吞入二三十颗……”
   “不二律师,”手冢忍无可忍地拍桌子,“请仔细听!尸检报告里说过被害人没有中——”
   “大剂量摄入维生素C自杀的话,不行对吧?”不二状似闲闲地问,“那么安定呢?”
   ……
   “请认真一些,辩护方。”手冢寒声道。
   “我很认真,检事。”不二扬起下巴,目光凌厉,“维生素自然吃不死人,但要是有人——比如说,我,在您面前拿出了一个安定药瓶,然后一口气吞下了二十多粒里面的白色小药片,您会怎样做?”
   “自然是……”急救。手冢渐渐有些焦躁,莫非……
   “请看投影,”不二仿佛要验证手冢的猜测一般,“被害人颈部的指痕呈倒‘へ’字,并且大拇指指印在正面看去的左侧,被告惯用右手,这却是左手痕迹,这证明——施力时,被告掌心是向上托住被害人下颌的!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暴力施加——英二,麻烦你配合一下……”
   不二左手掌心向上捏住听话起立的菊丸尖尖的下巴,右手食指屈起,探向菊丸口内——
   “催吐?”手冢低叫。
   “没错。”不二放开手,菊丸立刻脸色煞白地蹲到一边干呕,“被害人恐怕是为了吓唬被告,给他看了电脑内打好的遗书,然后吞下了视线准备好的装在安定药瓶内的维生素C,想要看被告惊慌失措的样子。她也确实成功了,被告采取了紧急有效的措施——并且,无意间留下了检方借以指控他的证据!”
   “就算是这样,”全场哗然中,手冢反应极快,“被告的行动致使被害人病发也是事实!”
   “英二,”不二没有直接作答,而是偏头唤了声,“刚刚我这么做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红毛大猫冷汗涔涔,“感觉当然是很想吐了Nya!Fujiko太过分了——”
   “呃,对不起,”不二嘴角抽搐一下,“还有别的吗?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啊……”菊丸顺顺气,“头很晕,心脏——很奇怪,好像跳不动——”
   “就是这样,谢谢你英二,”不二唇边扬起自信的笑容,“请再看一下尸体照片——被告的手指,无意间压住了被害人的颈动脉窦!”
   “颈——动脉,什么?”龙崎睁大眼睛看过去,“在哪里?”
   “这个位置,”不二用激光笔点过去,“我们可以向专业医师求证,颈动脉窦被压迫,尤其对于高敏综合征的人来说,会引起低血压、昏厥、心动过缓——恐怕,这才是被告慌忙离开的原因!”
   “不二律师,”手冢逼视过去,“既然你已经证明了被告的行动会引发心动过缓,这便是被害人发病的原因!”
   “心动过缓与心肌梗塞没有直接关系!”不二凛声道,“反而心动过速有可能引起发病——手冢检事,既然你说海鲜与维生素C反应没有理论根据,那么心动过缓引发心肌梗死的证据,麻烦你出示给我看!”
   手冢一时语塞。
   “此外,请大家注意这里,”不二毫不松懈,乘胜追击,“现场照片的这个地方丢有一个塑料的急救药瓶,就此推论,被告人曾经采取过针对被告心脏病的抢救行为——”
   “我反对!”这一次,手冢很镇定,“那个药瓶检方调查过了,只有被害人及其母的指纹,没有被告的指纹。”
   “又是没有提出的证据,手冢君……”龙崎不赞同地摇头,“请仔细描述一下指纹情况。”
   “是。”手冢欠身,拿起鉴定报告,“瓶身及瓶盖边缘有被害人及其母亲重叠的多个指纹,瓶盖上方还留有被害人陈旧的掌心汗迹,此外瓶身有多个碰损——不、不二律师?”
   余光所至,辩护席上一直凛然站立的单薄身形陡地一晃,面色是骇人的惨白。
   “辩护律师,怎么了?”法庭有些骚动,龙崎敲敲木槌,不无关心地问。
   “……没事,”不二低声道,被菊丸快手搀住,“没事。”他定了定神,勉力笑开,“既然如此,关于药瓶辩护方没有异议了。对于这位证人的询问……结束了。”
   额上隐隐一片细密的汗。
   情况看起来很不好……手冢低下头看案件记录,却半个字也映不进脑中。咬牙,手冢把双手重重按上桌子:
   “审判长,检察方请求暂时休庭以补充调查!”
   “明白,算下来时间也确实有点长,”龙崎颔首,“休庭30分钟!”
   
   面前大石垂着头一脸懊丧,手冢也只得摆摆手让他不要介意了。再怎么样总不能真的去扣他工资吧,大石的性子自己是清楚的,刑事中数他谨慎认真热心负责,不仅是办案,生活中也一样。
   他拿起辩论过程中随手草草写下的记录,试图在脑海中勾画出比较清晰的脉络。很难,很少见的,自己令人称道的任何情况下都清明的思维此刻混乱成了一团。他在笔记本上把证据一项一项列出来,又逐条逐条标注,努力去回忆方才法庭上时张时弛的言语交锋,想要分析一下案件现在的走向以及下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但是,每次他尝试着去回想辩护方的发言时,都只能模糊忆起对面清秀的面庞薄薄的淡色的唇吐出的时而柔和委婉时而铿锵有力的碎散的只言片语,那生来暖调的嗓音浮了冰,淡淡扔一句就不容小觑。然后,鲜明起来的,是余光扫到的那一眼毫无血色的脸,是宣布暂时休庭后离开前最后看到的细细的纠紧的眉,痛苦或是深思化成复杂的神色辨不清楚。
   手冢终是放弃地丢下了笔,或许真的,接下来只能跟着辩护方的思路——
   原告方候审室的门就在这时被突然撞开,几个刑事慌慌张张地冲进来。
   手冢不悦地抬起头,眉峰一抖便是威仪:“补充证言调查完了?”
   “不是,手冢检事,”领头的刺猬头的刑事大嗓门里尽是急躁无措,“刚才……”
   ……
   ——他一定是听错了。
   手冢猛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全然不顾细心整理的资料散了一地。
   怔了一秒钟,他匆匆环视了一下整间候审室。
   然后,夺门而出!
   法院长廊窗间打进刺目的白晃晃的阳光,手冢全速向楼梯口奔去。几乎是经过被告人候审室门口的同时不二也从里面冲了出来,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险险打滑,脸色依然苍白胜雪,更映得那双眸子盛满碧蓝的焦灼的火焰亮得快要溢出来。
   奔下楼梯时不二一个趔趄几乎要滚下去,手冢想也不想抓住他的手就这么一路拽着他跟着带路的刑事冲出了法院。冬日惨白的阳光直射下来有些晃眼,手冢脑海里还有些混乱有些理不清头绪。刺猬头的刑事大声叫着什么为他们分开围观的人群。周围一片人声吵嚷冲击着耳膜如潮水一般呼啸着却分辨不清。
   ——刚刚还站在证人席上的……
   ——那位瘦弱的、憔悴的、痛苦而绝望的母亲。
   应该是从九层的法院楼顶,没怎么犹豫就纵身跃了下来。
   已经不需要抢救了。头部已经变形了,耳、鼻、口都在汩汩地冒血。地上有小小的、巴掌大的白色的液体,是脑浆。
   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
   戴上手套的大石上前,小心地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抽出了一张捏的皱巴巴的纸,犹豫一下,递到了手冢和不二的面前。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平假名写了一句:
   ——“是我的错”
   手冢有些木然地抬起眼来,视线茫茫地摇摆几下,落到左手边的不二身上。不二的睫毛和嘴唇都在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忽地死死咬住下唇,唇色发紫。是太冷了么?从有空调的屋里直接跑出来,他们都只穿了单薄的西服……
   冷的不是席卷全身的冬风,寒意从手冢一直抓住的那只冰冷的手渗上来,无可抵抗地迅速蔓延了全身。那细长的、原本应该是柔软的手指绷得紧紧的,紧紧的。然后,一点一点的,固执的甚至是执拗的,连同手冢的手指一并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辩护方现在,对整个案情进行立证。”
   菊丸似乎是去随同处理证人跳楼自尽的现场了,辩护席上,不二一个人站着,单薄的背挺得很直,声音寂落地散下来,打在法庭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很重。
   “被害人给被告看了遗书,两人在争执中被害人服下了大量的装在安定药瓶内的维生素C。被告在误认为被害人自杀的情况下施行催吐抢救,不慎指压被告人颈动脉窦导致被害人突发昏厥,惊吓之下仓促中打印了被害人的遗书想要说明被害人的自杀倾向,然后逃离了现场——而被害人的母亲进入现场后立刻报警,然后,试图施行抢救……”
   他的嗓子有些发紧,顿了一下,继续说:
   “被害人的母亲找出了女儿平时吃过的药,但是,她没能打开药瓶……她没有接受过教育,瓶盖上其实用她不认识的英文写着‘PUSH DOWN’,她不知道这瓶药为了防止孩童误服,是应该压下瓶盖再旋转才能打开的——她用了很多方法,砸、撬、摔、用刀割,都没能成功,而就在这段时间内,被害人心脏破裂而亡……”
   “她一直认为是被告害死了她的女儿,直到今天才知道,她的女儿其实是在被告离开之后才发病的,而延误了救治的,正是她自己——证据就是,那个急救药瓶上的指纹、多处碰撞损伤的痕迹,还有瓶盖上只有被害人自己的掌纹……审判长,辩护方——最后陈词完毕。”
   他抬起头,蓝色的眼睛扬向天花板,仿佛能够透过楼层仰望到那片同色的、诱惑人飞翔的天空。
   审判长在一片不自然的寂静里闭了庭,被告最终只被追究了逃离现场的过失。旁听席渐渐走空了,手冢收拾了东西默然起身,准备经通道回到原告方候审室,一抬眼,看见对面的辩护席上,不二还坐在那里。
   他用双手掌根按着额头,五指抓进柔顺的棕色的发间,手肘支在桌子上,脸深深地藏在阴影里。
   连犹豫都没有,手冢放下资料,轻松地一撑就跃出了封闭的原告席。手冢很高,腿很长,仅仅几步就立在了不二面前。大概是觉到了,不二抬起眼来,向手冢露出了一个无力的微笑。
   “不舒服?”手冢简单地问,他还记得扫见不二失了血色的脸那一眼的触目惊心。
   “没有,没事。”不二摇头,淡淡地笑着,“只是,不愿相信……”
   ……是呢。敏锐如他,自是在出示药瓶的第一时间便猜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必是想到当着那位证人的面说透太过残忍,才会突然结束询问。只是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是我的错。”
   空荡荡的法庭里,一片寂然中,手冢突然说。
   “是我因为询问结束就允许她离开了。是我的错。”
   当时他太不冷静,思路混乱,只是想着既然询问结束就无权再限制证人行动,又确实有些担心若是不二再度提出询问只怕局势会更难控制,却没去深思。
   不二摇头,复又埋下脸去。
   “不,是我……”闷闷的嗓音有些水的酸涩的湿意,“如果我没有逼得那么紧,如果我中途放弃了询问,没有当着她的面说下去,如果我——我来得及想到办法,阻止休庭的话——”
   “不二!”手冢断然道,停顿一下,又放轻了声音:
   “你只是个律师而已。”
   ——只是个,心软得不适合做律师的、律师而已。
   不二在法庭上一直挺得很直的背一点点垮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慌慌张张地戴上白手套,抓过最后的那件证物打开证物袋,压下瓶盖旋开,抖着手倒出一粒药来,仔细地看那白色的、有点淡黄的小药片,然后,愣住了。
   整个法庭都静止了。几秒钟,几分钟。几十分钟,还是一个世纪?
   下一刻,在不二跳起来的同时,手冢一把将他扣住,隔着桌子紧紧地按进自己怀里。刚刚,已经放开了一个,这次绝对不会再犯错了。
   他感到自己衬衣的胸前仿佛一瞬间便湿了一大片,滚热的,心口的位置,烫的很痛。
   ——那,只是一瓶硝酸甘油而已。
   只是一瓶心绞痛型冠心病急救用,却不会对心肌梗塞产生作用的,硝酸甘油而已。
   
   
   (三)
   那个案件后上级并没怎么苛责,倒是严以律己的手冢认认真真写了罪己状交了上去,毕竟证人自杀也算他工作失责。虽说没人去扣他的工资——以检事的薪资水平扣一些也无大碍,手冢还是决定月末那几天陪大石同甘共苦一起吃泡面了。
   算起来,最重的惩罚不过就是抽空从美国回来、13岁就当上检事资历相当高的美女前辈狩魔冥的鞭子了。
   “因为白痴的白痴行为而同情白痴的白痴简直就是比那白痴还白痴的白痴!!!”
   看完结案资料的她一甩俐落削薄的短发,丢了句绕口令一般的评论外带一个无比蔑视的眼神,然后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抽。对此,手冢只能冰着张脸低头忏悔状保持沉默。反正,检事局和警署的每个人甚至连审判长都没少被抽过。
   偶尔在头脑空闲的时候,会禁不住想起不二。
   那天湿掉的衬衣手冢一直没再穿过,每次一看到就会想起被自己固定在胸前的单薄的棕发的清秀的律师终于抬起头来,那润湿的水洗过分外澄澈的天青色的瞳,想起他略显尴尬地咬嘴唇,然后抓起桌子上乱七八糟的资料匆匆离开,想起他消失在被告人候审室入口前顿了一下,呢喃的那句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谢谢”。
   甚至是在母亲乐此不疲每月一次安排的相亲过程中手冢也禁不住走神想起他,然后,似乎是不自觉的露出了罕见的温柔的神色。
   ——差点惹出大麻烦,就算是手冢也心有余悸。

   没多久接了一个案子,很简单的纠纷,从搜查取证到起诉都很顺利。看到辩护律师姓名的那一刻起手冢便隐隐地开始期待,待到走进第一法庭,对面那熟悉的位置已经有人微笑着看着他:
   “好久不见,手冢君,今天格外清爽的样子呐。”
   清秀的棕发律师弯起眼睛,很好看的笑容。
   这场辩论到最后手冢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不过不二也没有争到太大好处,基本算是不胜不败的结果,原被告都还比较满意。相对于手冢这边的自始至终冷静沉稳,不二那边更显得游刃有余,依然是低首浅笑便揽尽了一室光彩。
   闭庭之后手冢稳步出门,恰好隔壁第二法庭也刚刚结案的样子。着红衣佩古典领结长身俊逸的检事正难得怒气冲冲大踏步冲出来,素来苍白的面容泛了不自然的红晕。
   “御剑检事。”
   手冢驻足,颔首打了个招呼。
   检事正,即地区检察厅主席检察官御剑怜侍闻声站定,似乎是掩饰尴尬一般单手抱肩轻咳了一声:
   “——手冢检事,”他的姿态不自觉地流露出难以名状的贵族气派,法庭上占了优势时十足绅士的欧式行礼曾经是检事局大半检事模仿的对象,“最近可还好?听冥说她就某件事好好‘指教’了你一下。”
   “承蒙关照,”手冢淡淡回应,“御剑检事看起来——不是太好?”
   他不是多话的人,只是看到御剑身后从第二法庭冒出来的蓝西服倒刺猬头律师,忍不住也会吐槽一句。
   御剑顺着手冢的目光看过去,俊美的五官一通扭曲,掉头咬牙切齿一步一跺脚罔顾身后看起来乐得有点傻呼呼又有点手足无措的律师一叠声的唤。手冢平静的收回视线。众所周知,20岁便出道的天才检事御剑怜侍最是拿那个几乎影响了他职业生涯的律师成步堂龙一束手无措,据说私底下两人的关系也是很微妙的乱七八糟。
   说起来御剑检事的确很受欢迎,办公室每周都会清出不少花来,据说现在又是天才长得又对得起观众的男人确实不多见——不过,虽说不是同一类型,俊美的天才——这边也有一个。
   手冢回头,身后不二的看起来饶有兴致地向渐渐远去的那两个人行注目礼。
   “似乎是——不错的对手关系?”
   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不二暖调的嗓音如此自然随意。
   “啊。”手冢应一声。
   不二还是惯常的微笑,柔软的发梢顺进衣领里,贴在姣好的颊边很优美的弧度。他一直看着那对检事和律师下了楼梯消失在视野里,眼角微微挑着,不易察觉的落寞。
   “有空么?”
   不二惊了一下,抬起头看突然发问的手冢。

   高档咖啡厅。
   角落里壁炉点着火焰状的灯,映得一室都好像暖了起来。娴雅的钢琴师手指轻巧地扫过琴键,最高音处能听到高级材质的木键彼此温柔的摩擦,令人平静而愉悦的清越。
   手冢的品位。不二一眼便喜欢上了。
   事实证明选择请不二喝咖啡是非常正确的选择。看见美食的不二蓝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满溢的欢喜的光。手冢发现除了在工作的时候,除了一直挂着微笑的面具,不二其实是个很通透的人。
   “没有芥末真是可惜呐~”
   状似很遗憾,不二边半真半假地抱怨着,边往蜂蜜松饼上倒了厚厚一层辣椒粉。
   ——果真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从多个角度来说。
   手冢僵着脸决定只喝咖啡,不去碰面前任何看似很正常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正常的食物。丰厚的泡沫入口在舌尖缱绻,浓浓的奶香。与加班时喝的咖啡相比没有为了提神而特地加重咖啡因的刺激,很适合偶尔这么消磨一下时光。
   “最近在忙什么?”
   手冢自认为极不擅长闲谈,脑子里把《社交礼仪》一整本书从封面到封底过了一遍,最终还是只能找出听起来貌似很傻的一句话。
   “忙着,和手冢君相反的事情吧,呵呵~”
   不二轻描淡写的带过,肉桂棒在面前的咖啡里画着小小的圈子。
   继续沉默。
   “……幸村最近怎么样了?”

不二放下杯子,刻意睁大的眼底有忍俊不禁的笑意:
   “原来这才是手冢君的目的啊哈哈……精市的情报价值可是很高的呐。”
   黑线。
   “真田——最近不太好。”
   不二一脸恍然大悟状:
   “原来手冢不是自己想追精市啊~”
   手冢觉得自己真是彻底败了。
   ……
   “上次——没能好好说,”不二敛起揶揄的笑意,碧蓝的眼睛很诚挚地正视着手冢,“谢谢你。”
   手冢沉默,惶然发现耳根有些诚实的热。
   “……我也是。不,应该是向你道歉。”手冢定神,郑重的低头,“一开始怀疑你,很抱歉。”
   不二神色很复杂地笑开:
   “不,没什么——若我是手冢君,也会这么想的。律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
   语气里显而易见的嘲讽让手冢不解。他又想起第一次交手时不二的微笑,那句“我以为您会乐见其成”,那冷淡的眼神是藏在鞘里的刀锋。
   “……你不太喜欢这个职业?”
   原本想说“你讨厌律师”,话语出口的时候手冢还是技巧地加工了一下。
   “不喜欢?”不二低头,唇边笑意一刹那冰冷,“——简直恨透了。”
   他仰头喝尽杯里的咖啡,又恢复了柔和如水的表情:
   “今天很高兴,谢谢手冢君。那么告辞了。”
   手指轻轻翻转,将一张一千元的钞票压在杯托下。不二浅浅一笑,转身离去。
   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他在风中瑟缩了一下,裹紧大衣,棕色的细软的发扬起纷乱的丝,整个人都像要化在风里一般飘忽不定。
   手冢皱眉。他想不起别的表情。
   咖啡冷了,甜得有些腻。手冢想他果然还是习惯了浓烈的提神的黑咖啡,不加奶不加糖,苦涩的一口顺下去,久了会在胃里刮起烧灼的痛。
   ——他不该认为经过那件案子,他们之间已经有了独特的羁绊。他忽略了不二的防备。
   ……其实也只是交过三次手的关系而已。
   手冢的手指扣紧了杯把,指节隐隐青白。
   ——他承认自己被他吸引。但他不该潜意识里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也会被他吸引。那是一个那么耀眼的存在,任谁都不可能轻易忽略的。不二自己,必也是习惯了吧。
   手冢起身结账。走出咖啡厅时,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不二的信任。
   (四)
   东京都某银行发生枪击杀人案,嫌疑犯在逃。几乎是接到报警的同时检事局就得到了消息,半个小时之后手冢已经赶到了现场。
   七楼。奔出电梯就看到黄色的警戒线拉得森严,刑事和银行警卫荷枪实弹。银行的工作人员围在一旁不安地窃窃私语。
   然后,手冢看到了不二和菊丸。
   警戒线外,菊丸正扯着焦头烂额的大石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不二侧立在一旁,眉心聚着隐隐的焦灼,不时低下头捂住嘴咳几下。视线不经意地扫到手冢,眼睛一亮,快步迎了过来。
   “手冢君……”
   欲言又止,不二咬着嘴唇踌躇着什么。
   “啊——手冢!”大石闻声看过来顿时大松一口气,“那个,这个——英二你等一等……手冢!英二他们想进去,呃,调查!我……我快挡不住了……”
   额前的两撮刘海都急得要飞起来,看上去确实拿红发的小律师一点办法也没有。
   手冢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却只是转过头正面对不二:
   “你们怎么在这里?”
   案发不过半个小时,怎么想都太快了一点。
   “我就在附近,”不二向窗外扬一扬下巴,“那边的公司,我的一个朋友那里……看到这边出事了,就过来了……手冢,”他低头犹豫了一会儿,抬起脸,清清明明的眸子恳切的看着手冢,“能让我们进去吗?”
   手冢迟疑着。
   “手冢君……”见他不回答,不二又唤了一声,素来闲雅的嗓音又紧了一分,“嫌犯在逃,更没有委托书,这我知道……可是,预感着——如果不进去看一下,有什么就会来不及了,手冢……不二周助,请求你。”
   最后几个字咬得沉重而决然。
   不再多说,手冢径直走向大石。身后不二跟上来,脚步很轻很急,很不安。
   “搜查过程有律师在比较好。大石,让他们进去,我以检事的身份允许。”
   大石惊愕地眨眨眼,却不多问,低声向一旁的刑事交代了几句。菊丸跳了起来,得意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真真是极率直的性子。手冢留意到不二一直紧绷着的肩明显的松了下去,露出一个感激的、甚至可以说是乖巧的笑容,一侧身从手冢身边穿了过去。
   冰凉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掠过手冢的掌心,手冢心念一动,反手抓住。
   “我们一起,”面对不二猛转回来写着错愕的脸,手冢放低声音,但仍是坦然地解释,“刑事提供给我的资料会比较全。”
   不二莹润的蓝眸定定地看着手冢,有几秒钟。
   “谢谢,”不二顿了一下,还他一个很认真的笑容,唇角微抿,眼底却是明亮的、如同深黑苍穹闪烁的启明星,很清艳,“谢谢你,Tezuka。”
   现场并不若手冢设想的那般凌乱,看上去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很简洁的一枪毙命。死者应该是向后仰倒在办公桌后的地上的,转椅歪倒在一边,地上散落着几本沾了血的书。
   “现在掌握的情况只有这些,”大石递过现场搜查记录,“嫌疑犯大仓和夫是在大约半个小时前,14时30分进入的办公室,很快外台的接待生就听到了枪响,跑过来看时被害人已经中弹了,嫌疑犯当即丢下枪推倒了接待生逃进了电梯,在楼下打昏了两个警卫逃走。当时好像楼下因为什么事有些骚动,所以并未引起太大的注意。七楼走廊、电梯口还有楼下门口都有摄像头,录像已经调出来了。被害人在救护车上就死亡了。这就是那把枪——”他提起一个证物袋,“在离门口约一米的地方找到的,弹头击穿窗玻璃飞了出去,估计是找不到了。”
   手冢站在白线围出的尸体形状前留心看,根据血迹可以判断大致是胸部中弹,具体情况要看尸检报告了。
   “说起来,”身边正在观察那把手枪的不二忽然开口,“手冢你——来的才是太快了一点吧?就好像立刻就知道被害人会死亡一样。”
   口气平淡并没有怀疑的成分。
   “奉命行事而已。”手冢简要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银行出这种事是大案子,最近上级很重视效率。”
   不二没再应声。几名刑事分散开来正在紧张地对整个办公室进行勘查。手冢打量着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厚厚的资料分门别类地堆放整齐,细心地用镇纸一一压着,办公用具摆放得井井有条。深冬的风穿过破裂的窗玻璃钻进来,有点冷。他想起不二的咳,下意识地回头看,他正半跪在那摊血迹旁,眯起眼睛细细地看,又戴上手套拾起散落的书一本一本翻找着什么。
   “不二,”手冢唤一声,犹豫一下,正要开口,旁边大石的手机突然响了。
   “喂?啊,是我……什么?”大石把手机紧紧压在耳朵上全神贯注地听,“……好,我马上带人过去——手冢检事?他也在。好的,就这样。”
   他收线,很利落的安排:“桃城跟我走,这边海堂你负责。手冢,嫌犯有下落了。”

   “我们的人查到了嫌犯母亲的地址,虽然没盘问出什么来,不过有邻居说看到嫌犯在小区附近徘徊,神色慌张,见到认识的人就跑掉了。”
   坐在飞驰的警车中,大石向手冢汇报着。
   “警力怎样安排的?”
   “似乎是在那附近定点地毯式搜索。”
   没有效率的做法……手冢蹙起眉,锐利的目光在面前的电子地图上审视。
   猛然一个急刹,开车的警员桃城愤愤地骂了几句。手冢下意识地抬头,前方一辆嚣张的跑车绝尘而去。
   ……不知怎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石,”心念一动,手冢开口,尽量压住声音里不安定的成分,“从现场出来前,你是不是,和菊丸英二说了什么?”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手冢稍稍松了一口气。也对,大石是谨慎的人,不会轻易泄露情报的。
   可是,这种不安的感觉,究竟是……
   警车在住宅区大门口停住,手冢和大石一下车立刻有人迎了上来,是警部乾贞治,和大石平级的刑事。
   “根据DATA大致确定了嫌犯可能的所在位置,并在其中之一发现了疑似嫌犯的男子,可能性82.7%,”他用机器人一般平板的嗓音汇报,“不过,遇到了一些麻烦……就在对面的葫芦湖公园。”
   “说重点。”手冢抬脚便向对面的公园快步走去,乾和大石紧随其后。
   “DATA显示葫芦湖公园负责出租船只的工作人员似乎是嫌犯的前任女友,”以资料齐全到变态而著称的乾确实不同凡响,仅仅一个小时就查出了如此详尽的信息,“我们赶到的时候疑似男子已经进入了租船小屋,考虑到嫌犯与前任女友并非和平分手,加上不知是否还携带了其他武器,嫌犯会将那个女孩劫持为人质的可能性为76.6%,我方强行攻入会导致人质危险的几率为69.2%,如果我们——”
   “联系警署,紧急调派狙击手和炸弹专家过来。”
   “已经联系了,大约会在7.6分钟之内到达。另外手冢,那名女子与嫌犯为共犯的可能性为19.8%——”
   无暇思考身后乾喋喋不休报出的大串数据,绕过一个路口便和在湖边森林里埋伏的警员会合。冬天又是工作日,游客几乎没有。租船小屋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现在方案一是等待狙击手到来再强行突破,”乾附耳低声道,“成功率为82%,另外假扮游客敲门再行抓获的成功率是——”
   “你们安排吧,警方的工作。”手冢言简意赅,有些疲倦地合上眼。
   “还有一种办法是利用游客来打探室内情况,”乾紧紧盯着小屋的门口,“然后伺机——真巧,刚好有人过来的,几率不过是8.6%的……”
   一瞬间,手冢的心脏紧缩了起来。
   那种不祥的预感,似乎就在此刻尘埃落定。
   ——是不二。
   还穿着刚才见到他时那件米色的大衣,棕发在凛冽的寒风中飞扬。他脚步很急,径直走向租船小屋,在门口站定,只留给手冢一个单薄的背影。
   “不二律师?他是怎么过来的?”
   大石在一旁难以置信地嘀咕,手冢根本听不见。他只是死死盯着不二,盯着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敲响了屋门。
   几秒的寂静,然后,门很缓慢地打开了一条缝。不二上前一步。
   然后,门开了,一个穿着西装披着大衣的男子,很犹疑地走了出来。
   “99.8%,确认为在逃嫌疑人……”耳边响起乾紧张又有些兴奋的声音,“全员准备……”
   不二抬起头,应该是正视着比他高一头的嫌疑人,不知在说什么。手冢可以猜测他的表情一定是微笑着的,那种令人很容易心生好感的微笑,但他的脊背曲线不易察觉地绷紧。
   “有些奇怪……”大石悄声说,“好像在谈判?”
   手冢看不清正对自己的嫌犯的神情,但不像是剑拔弩张的形势。他命令自己冷静,再冷静。脑海里隐约浮出几种可能性,手冢根本不去理会。就算不二与嫌疑人是共犯又如何?只要——
   ……只要他安全就好。之后,是法庭上的事情。
   “啊……是谈成了吗?”大石低低叫一声,手冢看到不二的肩终于松了下来,仿佛很高兴地点了点头,抬起手给对方看了什么东西,然后后退几步,转身就要离开。
   “行动倒数——”乾迅速下令,“——手冢,要连这个人一起抓——”
   “小心!!!!”
   眼前有什么抓不住的一闪而过,好比动物天生的警觉一般,手冢立刻从树丛中起身,向不二大吼一声。
   不二一惊,本能地回头。
   ——已经晚了。
   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到了不二头上。
   ——在那漫长的一秒钟里,手冢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看到不二米色的风衣随着刺骨的寒风,滞涩地高高扬起。
   那个单薄的身影向后仰倒,直直地坠进湖里。
   身边掠过十数个人影,是警员们敏捷地冲出去制服了嫌犯。大石和乾吼着什么,手冢都听不到。那道坠入湖中颓然的弧线烙在他视网膜上擦不去抹不掉,耳膜仿佛被列车碾过轰轰作响。他根本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冲到了湖边,冬天未结冰的湖水是深黑色的,绝望的颜色,吞噬一切的绝望。
   一沉一浮的浅棕在一片深黑中分外鲜明,几缕刺目的血红缓缓散开。
   不二怎么会被水束缚住——那么一个精妙透彻本身便如水如风的存在怎么会——
   模糊地有人从身后把手冢死死抱住,在他耳边叫嚷着:
   “……已经有人下去了——湖边水深只有1.86米——手冢你听着……都说了不会有危险的、这么多警察在怎么会出事——你听见没有你压根就不会水你忘了吗手冢!!!”
   重重地摇晃着手冢,乾的声音里失了平日的波澜不惊。
   猛然回神,手冢惊觉自己竟然有一霎那完全控制不了自己。身旁响起激烈的咳嗽声,入水的警员已经把不二托出了水面,在岸边的人纷纷伸出手去接应。
   “抱歉,乾。”
   手冢沉声道,令人称道的思维迅速回复清明。他疾步赶到不二身边,刚刚被拉上岸的他半躺在地上,闭着眼咳得很厉害,能够听到胸腔剧烈共振的嗡响。湿透了的细软的棕发垂下来,很快地结了冰。
   “他怎么样?”
   “比预想的要好,”大石回答,“虽然头部受了伤,反应还是很快很正确,在水里没有太大的挣扎,没怎么呛水,被营救时也很配合——真有点不可思议,这个人。”
   “Te、Tezuka……”
   几不可闻,不二应该是听到了手冢的声音,努力地抬起一只手挣了一下。
   手冢半跪下身,从刑事手里接过不二揽进怀,极冰冷的温度。他的手覆上不二的脸颊,令人揪心的青白僵硬。额角慢慢流下一道殷红的血,触目惊心。手冢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克制不住的颤抖。
   不二咳得面色生生透出一抹异样的红晕,他咬紧牙关强自抑制,胸口剧烈的起伏。他费力地扬起右手,手冢立刻抓住,掌心牢牢攥住了坚硬的什么硌得很痛。不二重重吸气,好似在集聚力量。他睁开眼,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焦灼的,孤注一掷的,如同燃尽生命的灯丝最后的闪。
   “……他是无罪的……”似乎要抓住仅有的气力,不二发紫的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快要听不到,“Tezuka……”深深地喘,右手再度加力,死死地握一下,“……相……信……”
   他的眼睛迅速地黯了下去,手冢臂间一沉,不二昏了过去。

   菊丸英二赶到医院时不二已经被推进了病房,安静地躺在床上,浅棕的发间缠了雪白的绷带,插着呼吸机,心电图曲线滴滴地跳。床边坐着刚才还见过的那个面瘫检事,背对门口,黑色大衣下身影落着些许沉重的寂寥。
   菊丸哀鸣一声就要扑过去,一旁的大石一把拦住。
   “英二别担心,不二律师没大事……”大石尽力压制住菊丸的抓挠,“头上的伤不严重,最多是轻微脑震荡——”
   “头上?!他头上受伤了?!”
   “别急——真的没事英二……”大石忙不迭地挡,“相比之下他的重感冒更厉害一些,落水着了凉有些肺炎的迹象还引发了病毒性心肌炎——啊啊英二都说了没事的——”
   “大石说的根本就不像没事的样子!都是不二不按时吃药Nya!”菊丸不知是气急败坏还是过度担忧地大叫。
   “嘘,英二别过去……别、别过去!不二君烧得很高还昏迷着医生说要静养——”
   “你是说我很吵?!我——”
   “菊丸君。”
   那个面瘫的冰山检事冷冷地丢下一句,菊丸不自觉地收声,大气都不敢出。
   手冢站起身,缓缓转过来,高大挺拔的身形逆着光,看不清楚表情。
   “告诉我你们事务所的地址。”
   唉——唉唉?
   菊丸惶惶地眨眼。
   “不二——说那个人无罪。”
   虽然嫌犯对不二故意伤害的罪名铁板钉钉,但是——
   手冢回过头,陷在病床里的不二显得很瘦小,在手冢怀里时隔着厚重的衣物都能觉到骨节硌人。宁静的阳光透进病房的窗口流淌在他苍白到透明的脸上,在长长的睫毛里揉碎了,隐隐竟现出坚定的神情来。
   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嘱托可以演化出多层的含意,每一种都让手冢义无反顾。
   手冢握紧手指,把编号41108的律师徽章牢牢攥在掌心。

   (五)
   “手冢,你疯了。你绝对是疯了。”
   大石在病房里踱着圈子,奇特的刘海“啪”地翻到警帽上。
   “你说了很多遍了,大石。”
   拈着沾了温水的棉棒,手冢细细地擦拭着昏睡的不二因高烧而干裂的嘴唇。薄薄的,柔软的,弯起来时是很好看的形状,此刻却紧紧抿着,一侧尖尖的虎牙偶尔会咬下来,细长的眉纠住似乎很痛苦。
   床头灯散下一片雾一般的橙黄的光,很温暖的颜色。
   “可是可是……”大石急得直摆手,“手冢你是检察官啊——要是被发现的话怎么办——”
   “我安排过了,”手冢回答,“检事局和法院那边。”
   就在下午,再度回到案发现场时,手冢先给检事局打了电话。
   “……是的。这是我的想法。……决定了。对不起。”
   “这不是太好办的事,手冢检事。”电话那端沉吟片刻,极富磁性的嗓音缓缓道,“并且,这也不是你的作风。手冢国光检事,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样的‘理由’。”
   不需再思考,手冢握紧手机,一字一句极坚定地回答:
   “和那个时侯您的理由同样——为了‘无可取代’的那个人。”
   “是吗……”
   长时间的沉默。手冢的掌心沁出汗来。
   “知道了,去吧。相关的手续我会处理。”简洁明快的答复,“明天我会出庭。”
   “十分感谢,御剑检事。”
   “不,既然是我也做过的事情……如果你愿意赌上自己的前程站在我的对面,那就做吧。”
   “大石。”回忆结束,把用过的棉棒包好扔进垃圾箱,手冢开口。
   “哎?怎么了手冢?”
   手冢坐正,直视大石满是无可奈何的双眼。虽然一脸的不赞同,手冢清楚这位好友是真心诚意地在担心自己。
   “大石警部,现在我是被告方辩护人,所以,”手冢停顿,斟酌一下词句,“不方便的情报,你可以拒绝向我提供。”
   大石皱眉,刘海又落了下来,似乎有些苦恼。然后,他抬起手挠了挠头:
   “虽然很公事公办,但还是觉得有点过分来着,手冢……”
   他摊开手,很坦然地笑了笑:
   “我不会违反规定的,那些条款我都清楚。反正明天我会是控方的证人,在此之前,许可的范围内,我都会帮忙的。”
   “谢谢你,大石。”
   手冢很诚恳地低头。
   “不用客气。既然是手冢你相信的人——肯定是有道理的吧。”
   “不是我,是他。”
   手冢的视线再度落回病床上。不二蹙着眉,表情和一旁心电图不断刷新的曲线一样不安稳。
   现场调查完回到病房之前,手冢去了看守所与被告大仓和夫交谈。被告很不配合,有时一言不发只是要求见自己的私人律师,有时又在听到“不二”两个字后像换了个人一样神经质地开始大叫大嚷,不断坚持说自己没有杀人,只是凑巧在现场而已,却一点有用的情报都说不出来。更离奇的是被告根本没有所谓的私人律师,去他的公司调查时也只是听说他曾经也做过公司的一把手,两年前曾不明原因地精神失控,之后性格就变得很奇怪,一再被降职,具体内幕谁也不清楚。手冢冰着脸忍耐,如此神经兮兮的家伙,加上他伤害不二在先,手冢真恨不得直接把他送上刑场了事。
   但是,现在是辩护人的身份……
   检事的职责是以警惕的目光怀疑一切,而律师最重要的则是信任委托人。严格来说,手冢非常的不适应。
   “手冢,呃……英二呢?”
   大石体贴地拉拢窗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菊丸律师?我让他回去了。”手冢怔一下,回过神来,“明天是他主辩护,需要休息。”
   “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手冢不多说,“……不放心。”
   他拿起放在床头的处方,夜里要换三次药袋,万一值班护士疏忽了,自己也好提醒一下。
   “那我也——”
   “大石,你回去。”手冢径自下令,不容置疑。
   大石楞几秒钟,无奈地摇头。
   “好吧。要睡觉啊,手冢。那么我先走了。”
   “——大石,”刚刚走到门口,手冢突然叫住他,“这个——”
   一串钥匙迎面飞来,大石本能地抬手接住。
   “我家在哪里你知道,卧室的衣柜最里面那套西服,连衬衣和领带明早一并帮我带过来。”
   大石应允离开。手冢复又坐回病床前。明天,会有些麻烦哪……
   不二难受地蜷蜷身子,含混不清地呻吟,有些翻覆。手冢探手松松固定住不二打点滴的左臂,以不会造成压迫的虚握的力度。试试额头,还是烫的吓人的温度。
   ……快一点好起来吧,不二。
   手冢用空闲的手翻开记录本再度审视案件。已是深夜,依然没有半点睡意。不二,不知道每次站上辩护席前你是什么心情,就在此刻,我已经忐忑不安了起来。
   为了你的“相信”,不二,明天,我为你而战。

   地方法庭,被告第一候审室。
   最后理好领带,手冢更衣完毕。深灰的西服,白的衬衣。他用手暗暗扪一下胸口,就是这里,被不二的泪水浸染,滚烫地直入心底。
   他摘下领口四瓣白花的检事徽章放入口袋,然后,小心地把金色的圆形一纹一纹如千瓣菊的律师徽章别了上去。
   “赶不及了么……”
   对面的沙发上,菊丸瘪着一张脸缩在那里,无精打采地嘟囔。
   “什么?”手冢头都不抬地最后核查资料。
   “手冢检——手冢君,”菊丸凑过来,拖长语调用很懊丧的声音闷闷地说,“果然我,还是不行Nya……”
   连句尾的口癖都消沉了下去。
   “你不是第一次出庭主辩护。”
   手冢提醒。菊丸用力摇头,嘟起嘴:
   “每一次都有Fujiko在啊……他在的话,就好像什么都不用怕一样,Fujiko一定有办法的——就是这种感觉。”
   “有我在,这次。”
   手冢沉思片刻,抬起头郑重地回答。想一下,还是放弃了尝试像不二那样微笑一下的打算。
   “手冢君么……”菊丸垂下手,可怜兮兮地嘀咕,“总觉得很可怕的样子……”
   “被告方,那个……马上就要开庭了。”
   书记官在门口紧张地唤,手冢点头,起身拿起记录就要进法庭。
   ——有些不解,他侧头,望向反而退了一步的菊丸,目光无声的询问。
   “果、果然……”菊丸又倒退一步,低着头喃喃自语,“果然还是、不行Nya……”
   他猛地跳起来,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冲出门去:“我、我去洗手间——”
   手冢咬牙。

   第一法庭内,审判长和检察方已经就位。手冢定一下心,在辩护席坐下。
   “真让我吃惊,两边都是。”
   审判长龙崎堇不赞同的摇头。
   “先是检察方这边……原定的检事不是御剑怜侍么?”
   “御剑检事正临时有事不能出庭——今早的小型地震的缘故。”检方如同门神一般屹立的检事回答,“这个案件今天由我真田弦一郎负责起诉。”
   “好吧,既然是这个理由,御剑那家伙……”龙崎叹气,“那么,这边呢?手冢国光——检事?你为什么会在辩护席?还戴着,那个东西?”
   “我接受了被告的委托,”手冢冷静地答,“担任他的辩护人。”
   “说什么呢,手冢!”龙崎不悦,“你又不是律师。”
   “根据法律规定,”手冢早有准备,“辩护人范围不仅包括律师,还包括其他被告人自行认定的公民。我并不是以律师的身份担任辩护人的。”
   ——只是,戴上这个,可以感觉自己在和不二,一起战斗。
   “但你是现职的检事,手冢,”龙崎继续摇头,“你说呢,真田检事?”
   手冢平静地看向真田,真田同样回视,刀削斧凿般平板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
   “手冢国光因为上次的案件处理失误,已于昨日被停职。”真田用同样没有情绪的声音回答,“关于这点我可以证明。”
   “理由倒是够充分了,”龙崎有些烦躁,“但是于情不合适。手冢,我不能同意你作为被告的第一辩护人出庭。简直胡闹。”
   手冢暗自捏紧了手指,掌心有细密的汗。
   如果菊丸英二那个家伙没有临阵脱逃的话——他在心里骂了千百次。
   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太冒险相当欠妥。但是,交给谁,自己都放心不下。
   ——现在这个情况,自己完全得不到发言权。该死,如果御剑检事不是突然——
   就在这时。
   轻轻的笑声响了起来。
   柔和的,冷静的笑声,清雅如风。
   有人从被告候审室走出来,还有些微微的喘,似乎赶得很急。面容秀丽,微笑从容,很清晰。
   “手冢君难得的也会开玩笑呢,不是吗,审判长?”
   暖调的嗓音,不疾不徐,自然而然揽尽一室芳华。
   “抱歉来晚了,辩护方律师幸村精市准备完毕。好久不见了,真田检事。”
   幸村抬起手,只稍稍示意,法庭便安静了下来。强大的,不自觉便压倒一切的气场。
   手冢顺着他坐下,算是松了口气。担任助手便是可以接受的,看来审判长也没有异议。是幸村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那个,手冢君,稍微有点没底呢。”
   手冢僵硬地抽抽嘴角。幸村还是微笑着,稍稍探过来一点,不像是玩笑地悄声道。
   “英二昨天打电话叫我回来,把周助的病夸大了个十成十,最重要的案子倒是一句没提。我刚下飞机,来不及看——一切,就拜托你了。”
   他微笑,淡淡如莲,完全不一样却很容易一下子便联想到不二的笑容。
   “毕竟周助他,很相信你呢,手冢君。”
   手冢默然,颔首向幸村示意。凝神,他开始仔细听检察方的起诉状。
   ——为了这个,纵是赴汤蹈火,他也愿意。
   被害人38岁,男,银行副理,死于昨日下午14时37分,死因是胸部中弹,肺部及心尖都受了严重损伤,因大出血死在了救护车上。被告大仓和夫,36岁,男,职业是某公司财务课课长。案发地点是被害人办公室。
   第一个出庭作证的果然是大石,平面图、现场照片、尸检结果一应俱全,还是大石细心谨慎的作风。
   “被告是在14时30分进入的案发现场,大约三分钟后离开。在这三分钟内,7楼的前台接待小姐听到了枪响,进入现场发现被害人中弹倒地。然后被告袭击了接待小姐,逃进电梯下楼,并在楼下袭击两名警卫后逃离。警方于15时52分在葫芦湖公园将其抓获,在制服被告之前,一名律师不幸遇袭。”
   手冢控制不住地想要抓起被告席上自己的委托人揍一顿。他双手紧紧按住桌面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一旁的幸村瞥了手冢一眼。大石的证言还在继续。
   “在案发现场发现了手枪,弹夹里少了一颗子弹,弹壳在门口右侧贴近墙根处发现。另外,手枪上验出了被告的指纹。根据弹道推测,确认被害人所中子弹是从这把手枪里发射的。不过由于子弹击穿被害人身体后击碎窗玻璃飞了出去,案发地点又是七楼,警方没有找到弹头。这就是现场勘查结果。”
   虽然不愿承认,但确实是无懈可击。手冢推一下眼镜细细观察投影照片。幸村还在加紧翻案卷,也不知道证词听进去了多少。
   “那么辩护方,可以开始询问了。有异议吗?”
   手冢还在犹豫,幸村已经站起身来。
   “刑事先生的证词很详尽,十分感谢。”他冷静地微笑,风衣披在肩上,双手环胸,清丽消瘦的身形竟迸出强大的压慑力,“托您的福,辩护方的疑问也很明确。”
   手冢忍住目瞪口呆的冲动,表情维持在镇定与适度的自信之间。但他还是禁不住瞟一眼幸村面前的桌子——拜托,你有把案卷看完一半没有?
   “大石警部,”幸村略探身,“你能确认进去的人,就是被告吗?”
   手冢眉尖不易察觉地抽搐几下。他看到对面的真田也在这样做。
   “太松懈了,幸村律师,”真田双手抱臂,稳稳地矗立在检控席上,与幸村以同一姿势相对而立,“问出这样的问题,不像是你啊,幸村。”
   “喔?”幸村毫不动摇,似乎对这个问题有十足把握一般,“看来真田检事对这件事成竹在胸了?”
   “根本没有置疑的余地,”真田冷峻地答,“有多名人证目击被告进入案发现场——”
   “人是会说谎的。”幸村打断真田的话,“只有人证算不上确凿无误。在法庭上,不会说话的证据才是绝对值得相信的。你说呢,真田检事?”
   他扬眉,万千风华尽在这一个细小的动作里,写遍了潇洒。
   ——等一下。
   隐约的,手冢似乎明白了幸村的用意。
   现在自己不是检事。要以律师的方法来看每一件事。
   真田皱眉,本就刻板坚定的面容愈发令人望而生惧。
   “一楼正门口、七楼电梯口和走廊都装有摄像头,监控录像刚才也提供了,可以确定是被告。”
   “反对,”手冢起立,“请检方注意,监控录像只是摄下了一个‘凑巧’和被告身形一致,又‘凑巧’与被告一样穿着厚大衣戴了帽子的男子,没有任何镜头表明这就是被告。仔细看的话——”他把眼镜推上去,冷冷逼视,“——说这个人是真田检事也未尝不可!”
   一边的幸村飞快地转过头去掩住半声笑。确实,被告身高一米八,体形结实,与真田的体格相差无几。
   真田依然是板着脸,偶尔抽动的唇角看得出他非常不爽。
   “现场留有一个档案袋,里面的资料全都是被告公司的财政机密,上面只有被告的指纹。另外,被害人桌上的日历清楚地写了‘两点半,约见大仓’这句话。”
   手冢看向大石,大石无奈地耸耸肩。这应该便是“不被许可的范围”。
   “谢谢你,真田检事,”幸村很是愉快地扬起唇角,“提前把证据交给了我们。还有什么没拿出来的,不妨一起说好了。”
   很好,开庭不到十分钟,幸村已经成功地打乱了检控方的步调。手冢无暇顾及真田似乎要喷火的眼神,匆匆把新的证据加进记录里。
   “接下来,我想一想……”幸村转头看手冢,“刚才都提到什么了?对了,手枪……”
   他翻出证物记录:“大石警部,手枪是在现场发现的是吗?”
   “没错,离门口一米左右的房间内。”
   “留有被告的指纹?只有被告的?”
   “是的。”
   “真奇怪啊……”幸村支起下巴,与不二有些像的小动作,“把凶器,并且还是沾有自己指纹的凶器扔在现场,被告是不是太笨了呢?”
   “……被告的智商不在本案讨论范围内。”真田冰着脸扔过来一句。旁听席上隐隐有窃窃笑声。
   “而凶器在。”手冢同样冰冷地接过话题,“被告没有把枪带走,是否同样也没有把枪带来?辩方要求检方出示证据!”
   “就是这样,手冢君。”幸村低低道,然后拍案,“审判长,辩护方要求提审能够证明‘手枪是被告带进现场’的证人!”
   “真是够快的进展,”龙崎扶着遍布皱纹的额头,“你今天不太在状态啊,真田检事。”
   “……”真田抱着臂一言不发。
   “那么,对搜查刑事大石秀一郎的询问结束,”龙崎敲下木槌,“检控方,请依照辩护方的要求传唤下一位证人。”
   作为同事,手冢很了解真田。绝不容许妥协,严以律己苛以待人的男人,座右铭是“决定前进的话鬼神都不能挡道”。作为一名检事,真田唯一的弱点便是有时过于死板而不知变通,可以想象幸村必是极清楚这一点才采取如此的进攻方式。不过,绝不容许放松的真田只可能被一时打乱阵脚,之后的战斗只会更加艰难。想必幸村的目的,也只是争取时间而已。
   第二位证人是当天一楼门口的警卫,也是被打晕的两人之一。还穿着警卫服的他站在证言台上怒气冲冲地拍桌子,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
   “就是他!就是这个家伙!!!”他指着被告席大吼大叫,“这家伙进了大楼,没一会儿就下来,给了我脑袋狠狠一肘子!!就是这混蛋没错,还带着枪!!”
   “枪?”幸村敏锐地反问,“请具体说一下,是什么时候你看到被告带着枪的?”
   “就是——呃,”警卫语塞一下,偷眼瞟一下真田的脸色,“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了!!!”
   …………
   全场静默。
   “怎么不继续询问了,辩护律师?”龙崎有些好笑地望向幸村和手冢这边。
   “太神奇了……”幸村扶着额,一副被打败的样子,“如果证人没有在说谎的话,我一定会建议你的供职单位把你除名的,这么低级的错误……”
   “你看到被告拿着枪,为什么还让他进入大楼?”手冢直切主题。
   “真田检事,对于这位证人你都没有作证词指导吗?”幸村笑着抱起双臂,“用你的话说,真是——”
   “太松懈了!”真田青筋直冒,狠狠地拍桌子,震得面前的资料都弹了起来,“证人!不要说多余的话!如实作证!!!”
   “……知、知道了……”警卫在检辩双方同样冰点的视线里不自觉的瑟缩一下,“我说就是了……”
   他翻翻白眼,努力的回想着:“呃……那个,那个家伙鬼鬼祟祟地进来了,穿着土里土气的大衣,戴着肮脏龌龊的帽子,左手不停地挠头发,右手还伸到大衣衣襟里,那里、那里鼓起了一大块!对!肯定是手枪没错!!”
   “嗯……”幸村忙里偷闲地看案卷,“似乎是可以这么认为啊……”
   “请、请务必这么认为!”警卫握紧拳头大叫。
   “根本不可以这么认为!”手冢额角一跳一跳的,“证人,你说被告左手在挠头,右手伸到大衣衣襟里拿着手枪,那么,这个档案袋呢?!”
   他抬手指向方才提交出的牛皮纸档案袋:“就是这个,刚才真田检事你用来证明被告身份的、只有被告指纹的档案袋,它在哪里?!”
   “在——”
   “就在被告右手、大衣的衣襟里!”手冢断然道,“警卫所看到的‘鼓起’,按照检方的思路来说,其实就是这个档案袋!”
   “没错,手冢君。”幸村气定神闲地合上案卷最后一页,展颜一笑,“这么认为才对嘛。”
   ……不仅是幸村的对手,做他的搭档也很考验神经……手冢对不二油生敬意。
   “审判长,”幸村一敛笑意,正色道,“辩护方认为检察方传唤这位证人毫无意义!”
   “反对有效,”龙崎看向面色铁青的真田,“检事,你今天表现的太反常了。请检控方证明这名证人的证词对本案有意义,不然,我就要给你一定的警告了。”
   说起来……手冢打量着真田,确实与平常不太一样,目光落到这边时,偶尔会有片刻的恍惚。
   “这名证人可以证明被告在案发当时就在现场,”真田紧紧皱眉,“并且,袭击三人逃离现场!”
   “没有人要说被告当时不在现场,”幸村狡黠地摇摇头,从容道,“并且,说到袭击——请注意证人方才的证词,‘给了一肘子’……真要袭击的话,用枪岂不是更快!为什么要把枪丢在原地留下证据?”
   “反对!”真田强硬的摆手,“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幸村毫不示弱,“既然这把枪是凶器,那么它与被告的关系便值得论证!”
   “反对无效,”龙崎赞同,“检方,请谨慎发言。”
   真田闭了一下眼,看得出来是在稳定情绪。
   “检方认为,这把枪与被告的‘归属’关系不是重点,”他沉声道,目光灼灼,“关键在于被告用它杀害了被害人。一个人用借来的菜刀杀了人,难道还要追究刀的主人的责任不成?”
   真田正在找回自己的节奏。手冢的笔重重划过记录本。
   “这位证人,”真田继续陈述,“可以证明被告袭击了警卫逃走,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里是检事的思维方式。手冢起身,那么,同样用检事的思维——
   “反对,”手冢冷静地开口,“检方所控罪名是‘故意杀人’,而不是‘故意伤害’。我们不否认被告袭击三名工作人员的行为,但既然检方有意判被告死刑,就把证明被告‘杀人’的证据出示出来!”
   “并且,”幸村闲闲地支起下巴接下话头,“既然不能证明那把枪是被告带进现场的,那么辩方可以立证说‘那把枪之前就在’,‘凶手另有其人’,甚至关于被害人的中弹时间辩方都要存疑。真田检事,”他正视真田,虽然身型较对方矮小,气场确实压倒性的,“继续传唤你仅有的证人吧,为了你的‘控诉’!”
   “至于逃离——”他换了一只手,目光不若表情一般轻松,是沉静的看不透的,“或许被告只是怕受冤枉。辩护方承认被告很傻,很不理智,但是,辩护方不承认被告杀了人!”
   ——很厉害,幸村精市。
   看似胡乱出招,却是步步为营。听起来像是不着边际的问题,其实在他尚未了解事态的时候就已经先行掌控了全局。他与不二是不同的风格,思路严谨,不自觉地便会被他随心所欲地兜回对他自己最有利的话题。从一开始完全不利的局面里,幸村已经成功撕裂出一线光明。
   手冢闭上眼。如果一开始支持自己坐上这里的还是不二的那句“相信”,那么现在,已经变成自己的信心了。
   真田几乎是咬着牙传唤出第三位证人的,被害人办公室所在七楼的前台接待生。娃娃脸身材很好的女职员,回忆起昨天的情景还会害怕地颤抖,惹人怜惜。
   “副理他中午吃过午饭就回到了办公室,一直没出来……快到两点半的时候,大——被告来了,说是和副理有预约,我打内线和副理确认后,就让他进了走廊。我听见被告敲了敲门,说了句‘我进来了’就开了门,紧接着——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我跑过去就——就——就看到副理倒在地上,那个男的——被告手里,拿着一把枪!!!”
   她恐惧得漂亮的脸都扭曲了,用手捂住,断断续续地继续证言:
   “他、被告看见我,就把我推倒,跑掉了……我大声喊,喊‘救命’,又喊‘杀人了’,大家都跑过来……然、然后,就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镇定,小姐,现在要开始询问了。”幸村平静地说。他已经认真了起来,谁都知道这段证词是事关紧要的。手冢绷紧神经,询问交给幸村,那么,证据就靠自己来提供了。
   “首先,你确定你打内线给被害人的时候,听到的是他本人的回答?不是录音?”
   “我……我确定。”接待生犹豫一下,回答道,“并且就在那之前大约五分钟,副理好像开门出来过。”
   “开门出来?”
   “呃,可能他本人并没有出来,我只是听见了门响,还问了他是要茶还是咖啡,副理回答说‘都不要’的,我能确定是他本人。”
   “由此确定被害人当时是活着的是吗?”幸村斜撑着脸颊,侧面细致如玉细琢,“不过,从你的位置看不到门口是吧?”
   “是的,”接待生答得很有条理,“我前台在电梯口的方厅里,办公室的门口在走廊上,我的桌子并不在走廊的直线上,透视过去应该是和办公室里窗子的位置是一条线的,从那个位置要向面前走八米左右才能看到门口。”
   “那么,你也没有看到在那一下‘开门’里,有没有其他人进入是吧?”
   “没看到……”接待生低着头,思考一下,又很坚定地抬起头,“我想应该是没有人的,因为电梯和楼梯都在我这边,要进入七楼只有经过我面前。副理办公室隔壁的工作人员昨天请了假,也没有来。”
   “但如果是提前潜入的话——”
   “反对,”真田站起来,“检方可以保证没有人潜入走廊,没有其他人进入被害人的办公室,因为——监控录像!”
   他把七楼走廊的监控录像带挑出来再度提交:
   “审判长请看,在中午1时15分时被害人回到办公室,然后……”他按下快进,“在这里,2时24分时被害人开门,没有出来,五分钟后……”再度快进,“被告来到这里,进入办公室,现在证人跑过来……关于走廊这段时间的人员进出情况,是没有疑问的!”
   “反对有效。”龙崎点头,“辩护律师请就其他问题进行询问。”
   “清楚的话就没问题了,”幸村毫不介意地耸耸肩,“那么继续……”
   他重又翻开案卷扫了一眼:“证人,在你进入案发现场时,被告的情况是怎样的?请完整地描述一下。”
   “完整地……”接待生似乎很为难地纠紧手指,“……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了……门开着,他是背对着我的,一开始……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他拿着枪,还看到副理倒在地上……然后被告就扔下枪把我推倒,跑掉了……”
   手冢迅速地记下关键字“背对”。
   “位置呢?”幸村继续问,“他是站在哪里的,那个时侯?”
   “呃,离门口大约这么远吧……”接待生用手比出一米五左右的距离。
   “离被害人的位置呢?”
   “离办公桌也差不多这么远,两米不到吧。”
   “是吗……”幸村沉思。
   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手冢审视现场照片,枪的位置还有被害人倒地的状况都能吻合。从这个女孩口中看来得不到什么情报了。
   ——不行,一定要抓住什么。手冢抿紧唇,握笔的左手不自觉的加力,骨节透了青白。如果不能打开局面的话……
   “手冢君,”幸村坐回他的身边,低声快速地说,“我没有到过现场,不好说——周助去过吧?他有没有注意过什么?”
   ……“幸村说不二周助很有灵气,经常能注意到细小而关键的问题,幸村很相信他。”……
   “手枪,”手冢按住额头回忆,“其他的……”
   ——脑中乍然灵光一现,不知为何,那一次法庭上那一场景投射到眼前。
   “证人,”手冢站起来,“在你进入现场之后,有没有注意到其他异样?”
   “没、没有,我不敢看……”接待生瑟缩着,有些害怕。
   ……和那一次太相像的场景了……“这个也没有注意吗?被害人身边——”手冢抬手猛地指向现场照片,那一次他就是这么做的,“——这几本书?”
   “啊……”接待生倒吸一口气,继而狠命摇头,“没有!没——没看到……”
   “是‘没去看’还是‘没看到’?在你进入现场时,这几本书是否就在照片所示的位置?”
   “反对!”真田站起来,“现场曾经进入过医护人员,尤其是被害人身边的现场状况无法保证。在争分夺秒救人的时候你还会分心去保护现场吗,手冢!”
   “手冢君。”幸村低低唤一声。手冢侧过头,对上他有些不解的眼神,只简洁地回答:“不二。”
   “反对!”幸村当即起立,重重地拍一下桌子,“辩护方要求检方提交这几本书作为证据!”
   龙崎也看向照片投影,叉起手思考着:
   “唔……我不觉得这几本书有什么用……辩护方,你坚持认为这几本书的资料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幸村扬起下巴,眼角尽是自信与傲然,“虽然现在我还不是太清楚——但是,我方认为这是案件的关键所在!”
   “虽然还不是太清楚……”龙崎面部抽动几下,“好吧,同意辩护方的要求。检控方需要时间提交证物吗?如果——”
   “不必,就在这里。”真田没有迟疑,“太松懈了,审判长,检方不会漏掉证物的,哪怕是没有用的。”
   以御剑检事的作风,的确不会……手冢暗想,戴上手套拿起刚刚送上法庭的书查看。是几本字典,很厚,有两本沾了血,擦抹过的形状,应该是有人不经意蹭过的。
   “辩护方,这证物有什么问题吗?”龙崎敲敲木槌,问道。
   “当然有问题,”幸村从容的微笑,“这几本字典的存在,本身就是很大的问题!”
   他举起字典:“一个银行副理的办公室,居然有这样好几本英日字典,不是很说不通的吗?”
   “检方不认为这有什么说不通的……”真田看起来正在努力隐忍。
   “结合现场来看的话,确实说不通。”手冢合上眼回想第一次勘察现场的情形,他和不二一起,在办公桌前……他睁开眼,断然道:“办公桌上很整洁,如果说这些字典是被害人倒下时带落的,那么他在中弹之前为什么要同时翻阅这么多本英日字典?校对吗?”
   “不错的冷笑话,手冢君,”幸村大笑一声,“再看这里,这本字典的封面,有什么不对吧?”
   “有血迹,”龙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是被害人的吗,真田检事?”
   “是的,已经鉴定过——”
   “不,不是说血迹,”幸村优雅的摇摇手指,“被血迹遮掩住的地方,让人忽略掉的是——凹痕!字典的硬封上有凹痕,请问检方,这要如何解释?”
   的确,被血迹染红的地方有很难注意到的浅浅的凹痕。
   “……装了热水的杯子烫出来的,或者垫过椅子……”真田板着脸正色道。旁听席上有人笑了出来。
   “嗯……”龙崎倒也煞有介事地抚了下巴,“我孙女小时候就用杯子烫坏过《六法全书》精装版,看起来很像……”
   “呃,这是一种可能性……”幸村皱一皱鼻子,语气有些挫败,“还有一种可能,比如,手枪?”
   “你是要立证说,被告用这本字典垫着然后开了枪?”真田冷哼,“太松懈了,幸村精市!”
   “我想,是时候叫我们的委托人开口证言了吧,手冢君?”幸村偏头,眉宇间尽是风采。
   手冢皱眉,转向被告席,抿一抿嘴唇,说:
   “你可以开口了,被告。”
   ——开庭之前,因为被告着实情绪不稳定,手冢在他面前抱臂而立,凤眼冷冷一挑,镜片一闪:
   “在法庭上随便耍酷或者大吼大叫的话——就去绕法院100圈!”
   事实证明这一做法相当奏效,被告从开庭到现在始终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偶尔抬起头,看到手冢就会恹恹地再低下去。
   “同意辩护方请求,”龙崎敲下木槌,“被告,请证言。”
   “……我什么都没做,”被告垂着头低声说, “我进去的时候他就死了,我只是把枪捡起来了而已……我、我……”他忽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家伙!!我——”
   “等一下,被告!”真田忍无可忍断喝一声,“你的证词,漏洞太大了!”
   手冢警惕起来,身边幸村的张力似乎也有微妙的变化。真田额角青筋跳动着,哪怕他“刷”地一下亮出武士刀来手冢也不会太惊讶。
   “第一,被害人是在救护车上身亡的,被告进入现场的时候被害人还是活着的,至少按照时间推断还处于意识清醒状态,”真田重重地拍着案件资料,“第二,你为什么要把枪捡起来,如果不是你杀害了被害人的话?!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把一份报告摔在桌子上,“——你不仅和被害人相识,并且,还经他手贷走了五亿日元!!”
   ——震惊!
   手冢不自觉地看向幸村,他那精致的面容也凝重了起来。
   “检方调查到了被告向被害人贷款的资料,五亿日元,还款最终期限是这个月底。被告你——”真田冷峻地抱起双臂,“最近公司很不景气,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来!并且,这笔贷款的担保人不二明彦在两年前就过世了!”
   幸村重重地倒吸一口气,余光中手冢看到他的手指狠命抓住案卷,纸张皱了起来。
   “据调查,被害人遇害前一个星期之内,一直在向你催讨这笔贷款,现在离月底只有十五天,你情急之下,就杀了被害人,”真田猛地拍案,“是不是?!”
   “反对!”手冢站起来,“检方问题带有恶意!”
   “就是!!”被告大叫起来,“我确实没那么多钱,可是——我昨天去找他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宽限几日想想办法——我、我、我杀了他有什么好处吗?!”
   “这不是检方需要关心的问题,”真田严厉的黑眸瞪着被告,“审判长,检方立证被告对被害人有明显的杀人动机!”
   “我没有!!!”被告戴着手铐的双拳狠狠地砸在被告席的桌子上,“那个人给我打电话,我——”
   “肃静!”龙崎重重地敲木槌,“被告!禁止在法庭大声喧哗!”
   “审判长,”真田坐回椅子上,“基于被告的表现,检方认为被告的证言完全无法采信。”
   “反对!”手冢急急的说,“被告他——”
   “反对无效,”龙崎果断地摇头,“我认为检方说的很清楚,被告的证言矛盾太多,不值得采纳。”
   她端起审判长的架子威严地环视法庭,缓缓道:“我认为这个案件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如果双方没有异议的话,现在对于被告的审判——”
   “反对!”
   开口的是幸村。他已经恢复了冷静,笔直地站着,目光清明。
   一瞬间,手冢明白了会觉得幸村与不二相像的原因。
   同样美丽的外貌。不同的气质。不二看似随性洒脱,幸村更加锋芒毕露。不二柔软却疏离,幸村亲切而强势。不二的从容发自性格,幸村的从容更多的是因为强大而无所畏惧。
   但是,当两人认真起来的时候,由内而外发散出的那份执着一如精细切割的钻石,凛冽华丽,任怎样的表象都遮盖不住那种光芒。
   “辩方律师,你有什么异议?”龙崎看过来,问。
   ——出乎意料,幸村皱起眉,按了按额角。
   “……这种时候没有异议也要说有吧……”他咬牙切齿,音量只有手冢听得到,“手冢君有什么要说的吗?”
   手冢忍住不断滑落的黑线,并不是我叫的反对好不好……
   “手冢君,”幸村正色,依然是低声道,眼神中郑重与托付一览无余,“如果说检事是怀疑一切的话,律师也同样,除了相信自己的委托人以外,一切都值得怀疑!只要你抱定信念委托人是无罪的,那么——一定有什么证据是错误的!”
   “手冢君,我从来不会怀疑周助的眼力,既然他选择相信你,我就也会信任。”幸村抬头,静静地说,“绝对有什么是矛盾的……在你找出来之前,我会为你争取时间。审判长!”他提高了音量,“在下判决之前,辩护方要求检控方最后一次陈述案情,对案件过程进行重现!”
   “要求很正当,”龙崎揉一下眉心,“真田检事,请按照辩护方的要求重述案件。”
   “……”
   真田不悦地抱胸。
   “……被告于14时30分进入案发现场,开枪射击被害人,被害人倒地。前台接待生闻声赶来,被告将其推倒后逃进七楼电梯,至一楼击昏警卫两名后逃离——”
   “等一下,”幸村打断真田,“被告进入现场后是什么时间开枪射击的?根据录像来判断的话?”
   “根据录像,差不多是立刻。”
   ——会有什么问题吗?手冢飞快地浏览案卷,一目十行。
   “立刻?也就是说在门口,一开门就射击了?”
   “因此被害人没有反抗,现场无争斗迹象。”
   ——有什么不符的吧,一定。手冢扫视证物,蹙紧眉头。
   “审判长!”幸村拍桌,扬手一指,“这个过程明显与现实有矛盾!”
   ——极限了,没有时间了……这样的话——
   “什么矛盾?”龙崎问。
   “呃——”幸村转向手冢,“与这个证物……”
   ——灵光一闪。就在这时,思维突然清楚了起来。
   “弹壳。”手冢长身直立,“在门口开枪的话,弹壳的位置无法解释!”
   思路一通,一切就顺利成章了。
   “请看平面图,”手冢调出投影,“案发现场的门是向右开的,弹壳是在门口右侧贴近墙根的地方发现的,即是说——弹壳掉落在门后!如果被告如录像所示,一进门就开枪的话,弹壳怎么会穿过门板落到这个位置?检方,请解释!”
   “……!”
   真田的脸黑了下来。
   “很不错嘛,手冢君,”幸村的眼睛亮了起来,“检控方,这个弹壳只能说明射击位置不在门口,那么,关于之前被告一进入现场就开枪的观点,你又将如何解释?”
   “或许被告开枪的时候门是关上的——”
   “不可能,”手冢反驳,“请回忆一下方才接待生的证词,她赶到现场时‘门开着’,被告是‘背对’着她的。如果被告关上门开枪再打开门的话,那么短的时间内,接待生看到他时应该是‘面对’着她开门的!真田检事,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现场的窗玻璃被弹头击碎了。”真田思考片刻,缓缓道。
   “?”
   “现场窗玻璃被击破了,案发当天风比较大,尤其是七楼,”真田放下双手,疾声道,“从窗户吹进来的风把弹壳刮到了那个位置,当然,是在门关闭的某一刻,这样的解释呢?”
   “听起来很合情理,”幸村微笑着抖了抖肩上的风衣,“那么这个弹壳一开始的位置,也说不定就在办公桌那边,这也是可能的!”
   “辩方的意思是——”龙崎拢起眉,问。
   “辩方坚持原观点,”幸村微笑道,“字典上的凹痕及字典掉落的位置,不明地点的弹壳,还有这里——”他举起手枪,“这把手枪的扳机上,有一个作用不明的小孔!由此,辩方立证——”他扬手指向被告,“被告完全无罪,被害人是利用某种方法‘自杀’的!”
   “反对!”真田吼道,“完全没有道理!”
   “真田检事要如何解释这个小孔?”幸村扬起下巴,眉梢挑尽傲气,“审判长,辩护方请求暂时休庭,隔日再审!”
   “唔……”龙崎撑住额头,思考着。
   “差不多……”手冢低声对幸村说,“审判长正在动摇。”
   “但愿。”幸村皱起眉,“休庭对我们有利。只是……”
   他看向检控席,语气有些听不懂的情绪。
   “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不赶快结束的话……总觉得,因为对方是真田弦一郎检事,才会走到这个局面……”
   什么意思?手冢用目光无声地询问。幸村摇摇头,临近胜利的时刻,他的唇反而忧心忡忡地抿了起来。
   “……明白了,鉴于本案有些疑点尚未调查清楚,”龙崎下定决心般举起木槌,“在此宣布暂时休庭,明日再审。”
   她把木槌敲了下去——
   “——等一下。”
   并不是多大的声音,清朗,冷静,却不容忽视。
   手冢惊异地抬头,真田也回过头去。幸村的表情愈发凝重了。
   “表现差强人意啊,真田检事。”
   声音来自旁听席。红衣佩古典领结长身俊逸的男子站起身,缓缓走下来。
   “不过,鉴于你今早才拿到案件资料,这样的表现也情有可原。”
   他径直走上检控席,目光巡视一周,落在手冢身上。
   “不管怎么说,弄到暂时休庭——手冢国光,有你的。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从现在开始,由我御剑怜侍负责起诉。”
   主席检察官·御剑怜侍。
   “等一下,御剑检事!”龙崎重重地敲木槌,“今天已经宣布——”
   “没有必要休庭,审判长。”御剑拿起案卷轻轻一抖,“这件案子很明确。”
   “就算这样,突然当庭更换检控官也——”
   “审判长女士,”御剑摆手,躬身优雅地行了一个欧式礼,“今早缺席是我的过错,有点私人问题……不过比起麻烦的条例,我认为案件的真相更重要。请继续审理!”
   强硬的态度,龙崎竟哑口无言。
   “辩护律师,你说被害人自杀,手枪用字典垫在桌子上,是不是?”御剑逼视过来,天才检事的气势尽显无遗,“我只用一样证据,就能打破你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抽出一张纸,甩手摔在桌上:
   “你们要如何解释弹道?!这个推测起来与在门口处开枪符合度98%以上的弹道轨迹?!”
   ——!
   幸村摇晃一下,几乎要跌坐到椅子上。
   “依然有2%的可能——”手冢试图反击。
   “2%?!”御剑冷笑,“按照你们的立证开枪的话,达到这种轨迹的概率连万分之一都不到!你们还有什么证据吗,辩护方?!”
   ——如果这样的话那些疑点……手冢低头匆匆翻资料——
   “够了,手冢君,”幸村立在原地,默默地,抬起一只手,“我们所有的疑点,在这面前都不值一提,全部都……”
   手冢默然。
   停顿几秒,他猛地翻开案卷,动作甚至是粗暴的,纸张哗哗作响。
   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字一字……
   审判长说了什么。御剑说了什么。幸村说了什么。
   旁听席隐隐地,骚动着。
   然后。
   ——木槌敲下了。
   手冢重重合上案卷,又抓过笔记本翻开。
   “——够了,手冢君。够了。”
   一只手按在笔记本上。修长纤细,手腕雪白的有些耀眼。
   “已经结束了。不甘心,没错……”幸村按在笔记本上的手微微颤抖,指尖抠住纸张,一道一道,“可是,没办法,不可避免的……我们,败诉了。”
   手冢抿紧嘴唇。很久,他才觉到一阵刺痛,牙齿咬破了下唇,血缓缓地渗出来,满是酸楚的味道。
   耳边嗡嗡作响,不知是不是人声。旁听席的人走尽了。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难过。
   “手冢国光。”一个人走进,声音沉稳。手冢抬起头,御剑立在辩护席前。
   “为了你无可取代的人吗?”他居高临下,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我很失望。”
   他转身离开,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
   “继续停职。……直到你证明给我看。”
   手冢木然地低下头。
   胸前金色的什么一闪,晃了一下眼。
   手冢抬手扣住,金色的律师徽章压进去,冰冷的,和心口曾经滚烫地浸湿过的位置重合。
   再度地,痛了起来。
   ——不二。
   我宁愿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六)
   “幸村精市,这个一点儿也不华丽的家伙是谁,啊嗯?”
   刚刚打开不二病房的门,就听见一声嗤笑。病床旁逆光坐着的男子左手食指高高地搭着眉心,五官精致飞扬,紫灰的发梢细心打理过,高贵不羁的角度。手冢注意到他右手拉着不二的右臂,按摩的动作一刻不停,看上去睥睨众生狂傲霸气的他,手里却相当的温柔仔细。
   “手冢国光检事,周助把案子托付给他了。手冢君,”幸村转过头来,简单地介绍,“这是迹部景吾,我和周助的朋友。”
   很常听到的名字……说起来案发现场附近的那座大厦的确就是迹部集团总公司所在地,想必不二当时就在那里。年轻,多金,俊美,才华横溢,无论在何处都是聚焦点。这样的一个人物,幸村也只是一句话带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必定是从未沾染过世故和铜臭气。
   “你好。”手冢只是淡淡颔首。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光环,我只以不二的朋友相待。
   他站到不二床边细细地打量。不二依然昏睡着,眉头松开了一些,唇微张着,呼吸机已经撤下来了。阳光依然很好,散在他皮肤上碎金般波动,宁静脱俗。
   “他怎么样?”
   手冢简短地问。迹部微微眯起眼,自上而下打量着手冢,目光里很有评判的意味。手冢只当没看见,把手伸进大衣胸口,焐暖了再拿出来,轻轻握住不二另一只手。
   “还不错,”迹部点一下头,不知是不是在回答。他继续按摩着不二的手臂,手法竟是相当专业。
   “刚才醒过来一次,医生这么说的……就本大爷看来就是不停地翻身,差点弄掉针头,还嘟囔了些有的没的——案子怎么样?周助这家伙睡着还挂心这件事,不停地念叨。”
   手冢闻言心头一紧,握住不二的手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败诉了,”幸村用似乎毫不在意的口吻轻松地说。他站在窗前,背对着所有人,声音里落着说不出来的滋味,“输得一塌糊涂。天才检事亲自出马,也是没办法的事呢。”
   手冢从侧面看到他抓住窗帘的手指,死死地拽着,因为用力而颤抖着,米黄的窗帘皱出一片片纹路,挂钩隐隐哀鸣。
   迹部眼神千变万化,有一瞬间手冢觉得他几乎要跳起来指着自己破口大骂。不二无意识地低低呻吟。
   “兵家常事,精市你也该输几场了。”
   面部些微地扭曲,迹部最终还是只说了这么一句,放下不二的右臂,直起身去搬手冢握住的那只。手冢默默地挥开迹部探过来的手,低下头按照迹部方才的样子揉捏。不二的手臂纤细,皮肤滑腻,肌肉却并不松弛,柔软而有弹性,是适量运动的结果,和他的个性很像,绵里藏针,绝不软弱。
   “……我相信不二。那个人是无罪的。”
   半响,手冢突然开口。
   他记得托付那一刻不二亮得要湮灭一切的眼眸,那紧握住的气力,硌破了掌心的律师徽章,沉甸甸得让人不得不接受。
   迹部扬起眼角看手冢,目光里尽是不屑。
   “太天真了,手冢国光。”
   “手冢君也清楚的吧,”幸村转过身来,依然是微笑的,“很多时候判决并不等同于真相。检事也好律师也好,都是为了自己的立场而服务的,不是吗?”
   他微笑扩大一点,唇边生生有一丝残忍的弧度:
   “就算这样,我们——无可奈何。”
   手冢不回答。他无言以对。
   每个人都有过那样的一段时日,怀着绝对的正义感,总认为世界可以清楚地划分为黑白两种感情色彩。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好人永远不会做坏事,坏蛋就是十恶不赦。那时候总以为所有的人都能把所有事看通透,总认为自己小小的手永远只会为了正义而战斗。
   又有多少人,能把这种正义感留存下来?又有多少事有看不穿的言不由衷?有多少沉冤,又有多少人猖獗地活在权钱之下只手遮天?
   那种正义感在手冢胸口暗暗地痛。
   ——正因如此,这才是检事与律师存在的理由。
   门口有动静,手冢转头去看,菊丸英二端着午餐托盘出现在门口,看到手冢和幸村后大眼睛游移不定,红发恹恹地垂下去。
   “英二,果然在这里哪~”幸村绽开一个甜蜜的笑,快步迎上去接过托盘随手一放,手臂一揽以很亲密的姿势押他出门,“来来来,关于美国的一大早你给我的那通电话内容我想我们需要谈一下……”
   两人消失在门口。手冢回过头继续按摩不二的手臂。长时间滴注会使血管僵硬收缩,昏迷时间长了肌肉也会失去力量。手冢把握着力道小心地揉着针头周围,感觉有些纠结的肌肉慢慢松开。
   能感到迹部正盯着他,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像他这种人也是不需要任何掩饰的。
   “周助把他的律师徽章给了你,啊嗯?”
   语气里没有恶意。
   “嗯。”
   “你是检事?”
   “嗯。”
   迹部嘴角痉挛几下。
   “你平常说话就这么没趣,还是单跟本大爷这样,啊嗯?”
   “嗯。”
   迹部很是挫败地按住眉心。
   “案子就这么结了?”
   “嗯。”
   “还有上诉的可能吗?”
   “一案不二审,基本没有可能。”手冢皱起眉,把不二的手臂放回被子里,“除非找到新的证据。”
   “那就去找啊,本大爷——”
   “很难,”手冢起身倒一杯温水,从床头柜找出棉棒,蘸湿,“结案了,现场会处理……我已经停职了,不能以检事身份强行进入。”
   他伸手擦拭不二的嘴唇,半道棉棒被迹部劈手夺过去。
   “你们真没用。”
   “嗯。”
   不用迹部数落,手冢已经内疚至极。方才在车上幸村什么都没说,表情也没什么异样,只是抓住方向盘的手紧得快要断掉。
   “医生说周助还得住一个星期,至少。”半晌,迹部道,“本大爷尽快把他转进顶层包间,那里环境好——这家伙,讨厌医院。”
   手冢闻声抬起眼,想要问什么,犹豫一下,正待开口——
   “说起来,伯母那边景吾你——”
   幸村刚好进来,菊丸跟在他后面夹着尾巴头也不敢抬。
   迹部哼一声:“你当本大爷是谁?当然安排好了。”
   “那就好。”幸村微笑,表情绽放到一半突然停下,想起了什么一般,敛起笑意正色道:
   “有件事想要问你,景吾,不知你有没有印象——好像和不二伯父有关。这次案子的被告,叫大仓和夫,认得吗?”
   “不认识,”迹部只思考了一秒钟就下了结论,“怎么?”
   “真的?”幸村略有些吃惊地张开嘴,“大仓和夫,36岁,贷款五亿元的担保人是不二伯父,这不是小数目,景吾你——”
   “你怀疑本大爷的记忆力?”迹部高高地扬起下巴,“本大爷打过交道的人会记不住?你当本大爷是——”他斜觑一眼手冢,右眼下的泪痣抽动着,“那边那座没用的冰山?”
   手冢只当没听见。
   “再说,精市你动动脑子,那个白痴被告岁数和由美姐相当,伯父和他差了20多岁,难不成是忘年交?你以为本大爷是——”他向另一个方向剜一眼菊丸,菊丸扁起嘴不甘示弱地瞪回去,“——这边这只猫?”
   “嘘!”幸村警惕地将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周助——”
   迹部翻个白眼,向后靠到不知从哪里弄出来的华丽扶手椅椅背上。
   “不过,‘大仓’这个姓……”他眉间若有所思,“单这个姓氏,倒有点耳熟——两年以前不二家‘那件事’之前,伯父的董事会里曾经有一个董事好像就——”
   “我想起来了,周助说过,猝死在会议上的那个老头……”幸村半掩住唇,蓝紫的眸渐渐张大。
   “没错,”迹部直起身,面色逐渐沉了下来,“如果是那个人的儿子的话,那么就是两年前的他了……哼,难怪周助那么急着冲出去,原来是看到这个混蛋了。”
   “真是如此……我还还以为是重名,”幸村秀丽的面容冷若冰霜,“若是重名,便好了。”
   “本大爷说这样更好。”迹部傲然道,声音带着凛冽的高高在上,不可抗拒,“顺势把它结掉——精市,这个案子别再管了。”
   “自然,”幸村勾起神一般残忍却美丽的笑容,不输于迹部的高傲,“那个人罪不至死,就我看来却死有余辜。”
   “在这家伙醒来之前解决掉。”
   “正如我所想。听着英二,不要让周助知道这件事。”
   “但是——”菊丸有些不情愿地拖长腔调。
   “没有但是,”迹部不耐烦地打断,“本大爷说这么做,就这么做!”
   言辞中隐约透出帝王般的霸气。
   “相信我,英二,”幸村柔声道,眼神依然是冰冷,“这是为了周助。”
   手冢握紧不二的手,病床上的他再度蹙起眉心,连指尖都是高热。
   “我不赞同。”
   手冢沉声道。
   幸村略略偏过头去。菊丸仰起头看过来。迹部皱一下飞扬的眉,抬手点点眉心:
   “你这家伙还在啊。”
   手冢不语。
   从刚才的某一刻起,面前的几个人已经形成了一种气场,无形地将他排除在外。
   用情谊奠基。用流年累积。用一点一滴共同的回忆聚集。
   一种自己无法介入的,就算假以时日也追不上的,强烈的羁绊。
   但是潜意识里,有什么隐隐地告诉他。
   不是这样。
   “不二他,不需要。”
   这种保护发自了解,发自最深的关怀,发自他们青梅竹马一起走过的悠悠岁月。
   不二让人心疼。让人想要呵护。让人想要走进他的世界。但是,他不需要完全罩在臂膀下温室中的保护。
   这是个完全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存在,那样的保护对于他,是一种不信任。
   “手冢君,”幸村冷下面容,一字一句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你不了解,这个被告当年,差点毁了周助。”
   “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手冢注视着不二,原本苍白的面色烧出干燥的红,病态的难得一见的软弱,“我只知道不二的态度,如果他能出庭肯定不会放任不管。”
   “Fujiko一直都这样的,”菊丸突然说,“Fujiko对谁都是——都是……”他握着拳歪着头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总之就是这个样子Nya!很没有原则的Nya!!啊,不对,不是没有原则,呃……太不记仇了Nya!”
   “无所谓,”手冢淡淡道,“只要他是这样想的。”
   他看向面前的三人,不二的伙伴们,他们和不二一样都有蓝紫色系深深浅浅的眸,神采各异却都精彩。但他唯独深陷在那一片天空色的澈蓝里,清明的,弯起来很好看,亮亮的能够黯淡全世界的灯火。
   “不二要保护那个人,这就够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过去,什么样的未来,不二选择了这样做,他便会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
   因为他相信不二的选择。
   ——那一刻,手冢还无法言明自己心中澎湃着的是什么。
   友情应是如与大石的那样,彼此了解,亲密体贴,温暖值得托付。
   惺惺相惜应是如与真田的那样,像熟悉自己一般熟悉对方的行事习惯,走着几乎相同的道路,有着相差无几的前程。
   对手应是如幸村那样,强大,凌厉,有同样对胜利的执着和势在必得的信心。
   而爱情……手冢不知道,应是如电影电视书本中的那样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You jump,I jump。人鬼殊途情未了……那些描述得至美至深的悸动,手冢都不曾有过。
   只是,此时此刻,这个他相遇不久相识不多相知甚少的人,让他难以定位。
   从没有过谁,让他有如此感受。
   触动如斯。吸引如斯。心疼如斯。珍视如斯。追寻如斯。
   ——信任如斯。
   只知道,无论不二周助选择什么样的道路,无论不二周助的选择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手冢国光都愿意在一旁支撑起一片天空,相携相伴。
   迹部的眉挑的高高的。
   “你以为你是谁?”他用不屑的语调说,声线里有华丽的颤音,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也是贵族长期传承下来的矜持,“你以为你能入得了本大爷的眼?”
   “与你无关,”手冢不置可否,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只是不二。”
   自始至终握在手心,契合的,只是他的手而已。
   只要不二的认同就够了。如果可以。
   迹部瞪着他,有一会儿手冢以为他会暴躁地跳起来,但他没有。
   然后,迹部竟然笑了,单手抚过眉心,舒展而大度:
   “本大爷败给你了,”依旧是高傲的语气,多了一份爽快一分豁然,“好吧——Kabaji!”
   他抬手高高地打个响指。
   “去本大爷办公室,管你用什么办法,把有关大仓的资料找来。”
   门外响起一声低沉的“Usu”。
   幸村顺一下头发,微笑起来,随手刮一刮一旁菊丸的鼻子:
   “怎么说呢……现在看来,至少我不用承担后果——那就照你想的去做吧,手冢君。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
   他拢起眉,隐隐忧虑:
   “要赶在案件移交高等裁判所之前上诉,那么证据就是关键了……虽然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总觉得很多线索都灰飞烟灭了。”
   “需要本大爷插手的话只管说。”迹部扬手扔掉一直捏着的棉棒,看也不看便是空心三分。
   “现场勘查……”手冢沉吟,“如果能有——”
   “真田?”幸村突然开口。
   “对,真田——?”
   听出幸村语气中的意外,手冢回头,真田正立在病房门口,还是上午出庭时那套黑西装,臂上搭着纯黑的羊毛大衣,表情依然刻板,眼神里有些不易察觉的仓促不定。
   “刚——刚刚听说。”他有些突兀地开口,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词句,“——怎么样了,现在?”
   目光探向病床。
   “还好。”手冢说。
   真田从喉咙里应一声,皱起眉,努力组织语言的样子。
   “我刚从刑事那里得知遇袭的律师就是——”他扫到迹部和菊丸的视线,顿一下,“打听了地址,就——”
   “谢谢。”手冢简单地答。
   真田闭上眼,略微叹口气,又睁开,直直地看向幸村,语气急促了一些:
   “有点事,幸——幸村律师,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幸村看起来有点吃惊,还是点点头,跟着真田走出了病房。手冢平静地收回视线,一眼扫过菊丸瞪大的双眼,又看到迹部别有深意的表情。
   “那个人——就是真田弦一郎?”
   语气有些古怪。手冢点头。
   迹部的面部肌肉再度抽搐起来。
   幸村回来的很快,眼中明显有激动的神色。他快步走进病房一手抄起外套,另一只手还在扣衬衣领口方才松开的第一颗扣子。真田还是立在门口,似乎在等他。
   “有转机了,手冢君。英二,我们走——去现场。”
   菊丸的眼睛和嘴张得更大了。
   迹部始终保持抽搐的表情一言不发。待幸村菊丸真田三人疾速离开,他才神色怪异地看向手冢,嘴角抖动几下:
   “一个两个都——你们检事都是面瘫么手冢?!”
   手冢思考一下,摇头。于是迹部眼角的泪痣抽动得更厉害了。

   下午四点左右迹部公司有事离开了,手冢独自守在病房里翻看名叫桦地的巨人送来的资料。没什么有关案件的,也没什么有关不二的。他摘下眼镜揉鼻梁,深深地叹气。
   晚餐在医院食堂买的,离开病房之前特地拜托了护士小姐多留心。匆匆吃了一点又打包一份清淡的流食,如果不二醒来还可以稍微缓一下胃口。顺手又买了当天的晚报一并带回病房。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巨大的液晶时计跳着红字,安静中透出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幸村和菊丸先一步回来了,坐在病房里细细交谈。手冢推门进来,正捕捉到幸村脸上一闪而过的难色。
   “手冢君。”看到手冢进门,幸村苦笑着站起来。
   “怎样?”手冢素来不喜赘言不善寒暄,单刀直入地问。
   “抱歉……”幸村也不是爱客套的人,直接叹了气,“现场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证据。一点也没有。”
   手冢默默地坐到病床前。
   “真的尽力了Nya……”菊丸在椅子上抱着膝缩成一团。
   “我没有怀疑。”
   手冢大致也明白幸村的性格,纵是对被告再恨之入骨,既然答应要做就必会不遗余力。
   “刚才我们又去看守所探视了被告,想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幸村继续说,一副很苦手的表情,“真受不了……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大叫大嚷,就好像查税时打马虎眼的那些企业家一样,转移话题倒是很擅长,说不定能当个好商人……关于案件也只说人不是他杀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推门进去看到白光一闪然后人就死了……他甚至问我们知不知道怪盗的事情,坚持认为不去怀疑蜘蛛侠却拘捕他的警方太没用了……好吧,虽然他很可恶,我也承认他很脱线就是了。手冢君——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笑神经很粗?”
   “有。”
   幸村再度苦笑起来。
   “我……笑不出来。”
   片刻,手冢低声道。
   “是呢……”幸村默然。
   他们都看向不二,陷在一片雪白里脆弱的不二。
   ——不二。
   “关于被告和周助家的事情……”沉默片刻,幸村缓缓开口,“今天旁敲侧击地问出来一些。英二也不太清楚吧,我想,告诉你们一部分也无妨。”
   手冢抬起眼。幸村的神色有些复杂,眼中一片忧伤的蓝紫。
   “周助的父亲,也就是被告五亿元贷款的担保人不二明彦,曾经是一家规模不小的企业的董事长,控股两成多。周助家,曾经很富裕,被告大仓和夫的父亲大仓成夫,也是那家公司的董事,控股一成左右,也算不少。大仓和夫本人另有公司。”
   “大约是三年前,大仓成夫在一次董事会上猝死,关于他的股份归属当时很有争议。不二伯父性格仁厚,虽然大仓和夫的公司和自己的公司业务上有不少竞争,还是力排众议同意大仓的儿子继承遗产担任董事……那时候反对的声音不少,不过伯父还是那么做了。这事周助提过,没怎么说……”
   “之后,两年前,我和周助刚刚毕业,周助的——不二家卷进一场官司……一场,让周助失去了一切的官司。”
   手冢蹙起眉,紧盯着幸村,菊丸也直起身子。幸村合上眼,似乎是平定了一下情绪。
   “……具体的,我不便说,如果周助不想说出来的话……总之,败诉了,完全败诉,提出的赔偿金全部落空,反过来还要负担全部十七万日元的诉讼金,这个数目对于不二家倒是不算什么,可是……不二伯父过于激动,当庭脑溢血,未等送到医院就过世了。伯父他……”
   “那个时侯还发生了很多事,最终具有继承权的只剩下周助一个,伯父价值至少二十亿的股份的继承。但是,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造化弄人——就在那时,周助的律师考核通过了。”
   幸村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淡淡嘲讽,菊丸还有些不明就里,手冢却是懂了,暗暗一惊。
   “呃——怎么了么?律师的话……”
   菊丸有些怯怯地开口问,作为刑事律师的他对于民事和公司法律看来并不熟悉。
   “英二该看书了……”幸村按一按菊丸的头顶,淡淡一笑,“根据《律师法》第三十条第(三)项,除非得到所属律师会的准许,否则律师是不可以担任以营利为目的的董事的。虽然当时也可以折合股价返现,可——那时候,大仓和夫出面了。”
   那双蓝紫的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凛冽的杀气。
   “养虎为患,真的……仅用了一年,大仓不知动了多少手段,私下收购了大量的股份,直到那时公布出来才发现他的实际控股已经和伯父持平。他拒绝了周助折现的要求,反而翻出一年前他的父亲死亡的旧账要求周助负责。虽然可以上法庭,周助还是谨记伯父生前的原则同意了。不二家私有财产也算不菲,他们达成了什么样的赔偿协议我们都不清楚,不过周助似乎还负担得起。可是还不到一个月,那家公司突然宣布破产……”
   幸村面沉如铁,彻彻底底的冰冷。
   “详细的情况我不太懂,景吾可以给你们解释得很清楚。总之就是,大仓用自己的公司弄垮了伯父的,已经资不抵债了。周助不能担任董事,但是却可以继承股份,也就是不得不承担债务,而这些事情周助对我们一个字也没提过。景吾那时也在外国,我知道的时候是周助拖着简单的行李搬进了我们的事务所,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菊丸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隐约已然有水气荡漾。
   “周、周助什么都不——不说!”他带着哭腔叫,“我——我那时还跑过去投奔他,他——他也不告诉我!!我问他为什么突然过的那么简陋,他——他——周助他也不把这些事说给我听!!!”
   “还好景吾很快就回来了,不顾周助和公司里元老的反对解决了债务,还收购了伯父的公司。大仓那时不知怎么已经降职了,周助自己不说,所以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人——这些具体的事情都是景吾方才回公司调查出来的。我们只知道有个伯父的董事的儿子,弄垮了所有的一切。”
   幸村深深地叹口气。
   “赶快结束这案子吧。对了,还有件麻烦事——”
   他的表情更加阴冷了。
   “如果大仓的公司确实濒临破产,那五亿元的担保人是伯父——周助还不得不负这笔连带责任。伯母的医药费已经……”他轻声嘀咕一句,又叹了一口气,“依周助的性子,肯定不会愿意景吾继续出钱的。”
   一时,满室无语。
   手冢起身,轻手为不二换了额上的冰袋。
   方才得知的大串信息,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唯一确定的,就是病床上这个瘦削的肩膀,比想象中的,还要坚韧。
   加上让他失去一切的那件案子,不二承担过的,或者承担着的,比自己所能设想到的,还要重。
   在这样的洗礼过后还能有这如此通透的目光。
   他的心境,该是怎样的深沉,怎样的坚强……
   而又,善良。
   ——更加坚定的,还有那决心。
   一定会解决这件案子。
   然后,陪你走下去。
   “手冢君,你还是坚持要为被告进行无罪辩护是吗?”
   幸村缓了一下,用稍微轻松点的口气问道。
   “啊。”
   “那么只能从其他的方面入手了。”幸村起身打开灯拉拢窗帘,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景吾刚刚打电话说似乎查到被害人生前有买过巨额人身保险,对于自杀立证比较有利。‘他杀’立证中,比较有嫌疑的是那个接待生,如果监控录像有假的话……另外也不排除从昨天早上甚至前天晚上就有人潜入的可能性。案发后现场混乱,如果藏匿在现场又趁乱逃出也并非不可能,那就需要对被害人的情况全面调查了……”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眼神敛起光芒抱起双臂深深地思考。
   “现场的楼下案发时刻有骚动,可能会有关系,连同这个一起调查包括被告逃离时的样子,如果有目击证人的话……”手冢也在分析。
   “没错,如果是真田检事的话那里应该会成为侦查盲点,”幸村赞同,“不过上诉的话,检控官应该会是御剑君吧?”
   “御剑检事的话,不会疏忽。不过考虑到他昨晚才接案,或许会对此事不知情。”
   “就赌这种可能!”幸村拍板,“现在只差着手点了,如果调查当天经过的所有人的话……”
   “那个,”菊丸的声音有些不确定地响起来,“你们说的是这个的话,昨天下午的骚动……”
   他举起手冢方才买来还未翻看的晚报,把“高空坠物砸伤过路行人,舆论质疑银行职员素养”的标题指给两人看。
   “这件事的话,我和周助,看到了Nya。”
   他用异常平静的声音说。
   心念一动,手冢想到了一件他一直未记起来询问的事。
   “菊丸君,”他缓缓地说,“昨天你和不二,是为什么到现场的?”

   整整一天。
   寻访,游说,终于说服当事人出庭作证。幸村再度回到现场进行模拟,结果令人欣慰。新得到的证据私下拜托大石做了检验,也不出所料。虽然大石不承诺不会把证据提交给检控方,至少手冢这边也有了底。
   至少确定了自己的信任是值得的。
   重审的事情交给了幸村和迹部,竟然仅用了一个下午就得到了重新开庭的通知,依然是序审法庭,时间就在第二天,案发第三天。
   迹部也是心细的人,一大早就把不二转进了顶层的包间病房,一共两套全部包了下来,连同陪护床刚好也够手冢他们三人留下休息。确实是极好的条件,环境清幽安静,医护也格外上心,算是让手冢他们在案件之外稍松了口气。
   深夜,幸村和菊丸已经去另一套包间休息,手冢独自坐在病床前的沙发上。病房里没有花,手冢把迹部托人送来的玫瑰全部扔了出去,花粉太重对本来就是呼吸道感染的不二没有好处。倒是菊丸不知为何搬来几盆仙人掌摆在窗台上,看幸村的意思确是颇为赞许,圆圆的倒也可爱。
   不二的烧退下不少,医生说连续高热近50个小时继续昏睡是正常的身体自我修复机制,就算醒了也会有一段时间意识不清。手冢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法典里,他特地去借来了公司和贷款相关的法律,准备好好地研究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手冢全身一震,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伏在病床边睡了过去。
   手冢扶着头坐起来,暗叹自己的大意,同时也纳闷为什么会突然惊醒,好像是莫明地紧张了起来。
   然后他看到不二半睁开的双眼,一汪还混沌着的深蓝。
   苍白的嘴唇费力地一张一合,蠕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Fuji——”
   厚重的法典啪嗒滑落,手冢匆匆起身去倒水,几次险些打翻杯子,从没有过的慌张失措。
   反复试过水温确定刚好可以入口,手冢坐到床边稍摇起床头,小心抵到不二唇边。不二懵懵地低头下意识抿了几口,眨几下眼,目光这才渐渐清明起来,与平日相比还欠透彻,蒙了雾有些迷茫。
   “案子……怎么……”
   声音低的几不可闻,每说一个词都要深深地喘,还是很虚弱。
   “明天开庭。”手冢声音低沉,夜色中镀了床头橘色的光,听起来竟有几分柔软。
   “……Tezuka……”
   三个音节一起出口似乎已是极限,不二的头微微后仰极力调息,脸上依然记得微笑,唇角细细地挑起来,虚浮中别有些恬静的意味。
   “他,大仓……”不二顿下,似乎是要抬头,手指微动却没有气力,只是半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看过来,“我……看到……水……”
   “放心,”手冢抬手止住不二一字一字努力地表述,“差不多都清楚了,我和幸村。你想说的我们都知道,明天法庭上不会有错。”
   “精市……呵……”不二的微笑深了些许,又重重咳几下,单薄的胸膛咳得剧烈地抖,手冢揽住,轻轻为他顺气。
   “——睡吧。放心交给我们。
   不二沉重的眼皮终是又阖上,慢慢掩下令世界尽然失色的光彩。
   “放心……有精市……”他低低地呢喃,渐渐含混不清,“还有……”
   棕色的小脑袋搭在手冢肩上一沉,又昏睡了过去。手冢眸光渐温柔,低首细细吻在他舒展的眉心。
   (七)
   开庭前五分钟。被告第一候审室。
   再度把律师徽章别上领口,手冢合上眼,深呼吸。
   这一次,孤注一掷了。
   双方都不会有多少新的证据。并且,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了。
   “手冢君,”坐在一旁的幸村语调镇静地说,“如果这次我们错了,就只能说明周助也错了。你认为——”他转过头定定地看手冢,紫色的眼睛柔和宁静,“——周助错了吗?”
   手冢略低头,目光笔直坚定。
   “我相信不二。”
   “那么,最后一次合作愉快。”幸村绽开真诚的笑容,“——对了,至于你,被告——”
   他站起身走到被告面前,笑容亲切语气温柔:
   “——敢在法庭上乱说话的话,就让你绕法庭裸奔100圈——我不是在开玩笑哦。”
   他向手冢的方向扬扬下巴,再度转过头来微笑。
   “我作证……”菊丸缩缩身子,颇有几分后怕地说。

   步入法庭,手冢一眼便看到了对面检控席上长身玉立的红衣男子,双手抱胸,身姿挺拔,繁复的古典领结下难得见到他金银相间的检事徽章熠熠生辉。
   “手冢国光,”御剑怜侍抬起下巴,灰色的眉毛生动地一挑,“很期待你的表现。”
   手冢站上辩护席,微颔首致意:
   “同样。”
   今天一早,他从难得无梦的酣眠中苏醒,低头看到臂中不二沉沉的睡容,一瞬间胸中如同映进了窗外初升的万千霞光。
   松开始终紧握的手之前,他将金底四瓣白花,在口袋焐得温热的徽章放进他的掌心,合拢四指握紧。
   ——交托承诺。
   耳边响起幸村的轻笑。手冢偏头,幸村的目光灼灼,镇定地放下案件资料落座。
   “期待一场精彩的对决呐,御剑检事,”他微笑,眼底明亮,“不过可惜,今天的审判应该不会太长的。”
   “同感,幸村精市律师,”御剑摊开手优雅地耸肩,“我会让你们尽快回去医院的。”
   依照序审法庭原则,审判长仍是龙崎堇。
   “又看到你们几个以这种方式站到法庭上真是心情复杂啊,”她皱着眉放下厚厚的案卷,“希望是最后一次。现在对于大仓和夫的审理开庭!”
   起诉状宣读。上诉状宣读。手冢和御剑的声音同样冷静沉着,波澜不惊,是曾被笑称为“检控专用语气”的方式,客观而暗潮涌动。仔细分辨能够听出两份报告遣词用句的不同之处,微妙的感情色彩不动声色地左右着听者的判断。
   现场搜查记录,证物,证人证词再度一一出示。因为是以“得到新的证据”为由提出的重审,前面的程序很快走完,审判长示意辩护方发言。
   “首先,我想重新提出上次审理遗留未决的疑点。”
   从容起立,幸村拿起上次审理过程中随堂写下的笔记。
   “第一,关于凶器手枪。辩护方在手枪扳机上发现一个小孔,作用不明,另外手枪枪把底部残留有一段透明胶条,对此,请检控方作出解释!”
   御剑神色不见丝毫慌张,应是早在预料之中。
   “这也算作疑点?”他冷哼一声,“枪底的裂痕注意到了吗?不沾胶带说不定会影响子弹发射的。至于扳机——”
   他重重一拍桌子:“被告!关于你的手枪扳机上的小孔,你作何解释?”
   “我、我、我怎么知道——”
   “反对!”手冢声音不大,低沉穿透却足以盖过被告的辩解声,“检控方问题具有恶意!”
   “哼,”御剑毫不介意地摇头,抱起双臂,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检方只是想说明,凶器的完整性与检方立场没有关系,检方没有必要对此负责。难道——”他摊手耸肩,唇角仿佛很可笑地冷冷一扬,“有人用菜刀杀了人,检控方还要去查证菜刀的商标不成?”
   ……又是菜刀……
   “辩护方——”御剑凌空一指,动作中极具威严,“提出重审的是辩护方,那么如何为你们的立证自圆其说,请在这舞台上开始你们拙劣的表演吧!”
   “如你所愿,御剑检事,”幸村毫不退缩地扬起下巴,两种强势的气场在法庭内激烈碰撞,“就让我们速战速决吧!”
   他起身:“审判长,辩护方要求传唤辩方证人伊武深司!”
   一名手臂上还吊着绷带的年轻人站到证人席上,目光清澈,穿着简单,不急不躁,一眼看上去便很有好感。
   “本来确实不想出庭,也不想把事情闹太大,我是今年的重考生,不想耽误了用功,”他用冷淡的客观的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不过我确实很想为我的右臂索赔,就过来了。”
   “证人,请不要废话,证言吧。”
   御剑食指打着拍子,颇有几分不耐烦地催促。
   “废话?”看起来安安静静的证人突然神经质地用完全没有标点停顿不换气地碎碎念起来,“你以为我想废话吗莫名其妙好端端走在路上就骨折了还是右手你以为我愿意在这里陪一个老太太一个面瘫两个人类浪费时间重考生的时间很宝贵的金钱也很宝贵医疗保险也*&#@&……”
   “肃静!肃静!!”
   龙崎不得不连续重重地敲木槌。
   “证人!不要说无用的话!检控方和辩护方也注意,不要提会刺激到证人的问题!”
   手冢寒着脸站了起来。
   “证人,请证言前天下午14时30分左右,你所知道的事情。”
   “……哼。”
   重考生瞬间又换上了冷淡的表情。
   “不知道是几点,总之那天下午我从银行大厅取了钱出来,刚刚出门,走出不到五米,就被天上掉下来的一个2L的矿泉水瓶子砸到了抱资料的右臂,骨折了。”
   “而这一幕,”幸村接口,“恰好被两名律师目击到了。”
   “一个瓶子?就骨折了?”龙崎很是怀疑地问。
   “一个瓶子?老太婆你缺乏常识吧一个瓶子掉下来那么大的风还不知道飘哪里去了里面装满了冰一瓶水都冻成了冰你去砸一下试试——”
   “肃静!!!”嗵嗵嗵地敲木槌,龙崎的脸色极为难看,“辩护方!为什么你们的证人和被告都那么没素质!”
   “……非常抱歉。”手冢面沉如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若不是这名证人的确关键,他绝对不会让他出现在法庭上。
   御剑抱着臂,表情愈发的不耐烦了。
   “证人,以及辩护方,”他带有几分讥讽地开口,“要控告银行妨害公共安全的话走错法庭了。再者,虽然被告看起来很不可靠,检控方也不打算给他再加上一条用瓶子砸人的罪名,砸律师的那块石头已经够他受的了。”
   “稍安勿躁,御剑检事。”幸村微微笑着,眼神隐隐有着兴奋,“现在辩护方就要开始立证被害人的自杀手法了。手冢君?”
   手冢戴上手套,出示证物:
   “这是砸伤证人的矿泉水瓶。请注意瓶盖的位置,缠有两段鱼线。这个,上次开庭指证出的字典,请再度注意封面的凹痕。审判长,辩方请求进行现场模拟。”
   “检控方没有异议。”御剑不置可否地说。
   幸村请法警搬来一张桌子,动作利索地把三本字典叠起来。手冢退掉手枪的弹夹,用一根鱼线穿过扳机上的小孔,线头扯出来在枪把松绕一圈后用手枪底的胶带粘住。幸村用其余两本字典左右夹住手枪使其立在三本字典上,手冢将鱼线的另一头从桌面下穿过拉到了枪口朝向的方向牢牢系在矿泉水瓶上,那一边是“窗外”。
   “手冢君,确定枪里没有子弹了是吧?”幸村问,手冢点头,“那么……”
   手冢用身子挡住枪口,用力拉一下手里的鱼线。
   法庭里很静。
   静得大家都听到了扳机勾动的轻微的“啪嗒”声。
   “如果枪中有子弹的话,”幸村举起手枪示意,“手枪的后坐力会使手枪掉落,并且矿泉水瓶坠落的重力与手枪弹落方向相反,刚好能够扯掉用胶带固定的鱼线,毁灭了证据。字典上的这个凹痕应该正好与手枪后坐力留下的痕迹相符!”
   “这个就是机关?”御剑冷笑,“可行吗?只要一松手就会开枪,煞费苦心地布置成这样不如举枪对准扣扳机更快一些!”
   “这只是一部分。”
   手冢又在矿泉水瓶上系上一根鱼线,与前一根鱼线平行拉向模拟“门口”的位置。
   “这根鱼线系在门上,拉住瓶子防止下坠,在被告开门的时候松落,一并被拉下楼。”
   “我想,应该是拴成线圈套在门的伸缩簧上了吧。”幸村支起下巴气定神闲地说,“现场的门是从门外压下把手就能打开的类型,伸缩簧缩回去,鱼线线圈滑落,矿泉水瓶坠落,扳机扣动。”
   “这种东西……”龙崎皱起眉,继而摇摇头:
   “看起来是没错,但也太玄妙了,我无法接受。”
   “辩护方请求检方鉴定证物,”手冢稳稳道,“这本——”
   “——这本字典上的确验出了微量的火药痕迹。”
   纵是幸村和手冢也有些吃惊。御剑冷静地接口,抽出一张检验报告。
   “检控方考虑过所有情况,全部做了相关检验,这种也包括在内。”他另一只手按住眉心,一副深思的表情,“证人证词里提过被害人‘开过一次门’,加上辩护方今天提出的证物,这种假设的确可以说得通。”
   “可是,一瓶矿泉水就——”龙崎还是有些费解。
   “这把手枪的弹簧做过手脚,”御剑很平静,“只需要最多1.5公斤的力就可以扣动。”
   “御剑检事,”龙崎惊讶道,“你是在协助辩护——”
   “我想,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审判长。”
   御剑目光笔直,微微欠身,一个完美的欧式礼。
   幸村锁起眉头,不动声色地防备,手冢示意法警整理法庭,回到辩护席,脑中飞快地转过千百个念头。
   御剑怜侍……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御剑继续开口,“辩护方的立证里有个致命的弱点。”
   他抬手凌空指:“有人能作证这个瓶子是从七楼被害人的办公室落下来的吗?”
   “反对,”手冢沉声道,“瓶身只有被害人的指纹。”
   “这不能证明什么,”御剑优雅地合眼,“就算是成步堂一天也会喝掉几瓶宝矿力,你若是要我可以全部拿来给你。并且——”他睁开眼你,目光凌厉,“如果是被害人布置的机关,为什么只有瓶子上有指纹,枪上却没有?!”
   “御剑检事的意思是,这些东西是被告伪造出来的?”
   “不可能,”手冢正待发言,御剑先下了判断,“根据监控录像,时间不足以让被告打开窗户扔下瓶子,再回到办公室前被接待生目击,检方认为——”
   他再度抱胸:“辩方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不过目前看来只是一种可能。就现场照片来看,首先是字典——”
   “被害人中弹后有一段时间的可活动期,”手冢本能地反驳,“虽然很短,也足够让被害人清理现场,将字典带到地上。”
   “但是字典在现场照片中是散落在被害人头部左右两边的,”御剑单手敲打着照片原件,“被害人还有力气把这么多字典举过头顶么?”
   “现场进入过医护人员,”幸村接力反驳,“现场被破坏过可是检方的立证呢。”
   “姑且算作可能,”御剑似乎并不想在这上面多费口舌,“那么再看录像,接待生——等一下,接待生……”
   出乎意料,御剑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陷入了沉思。
   “手冢君,查看一下接待生上次证言的记录。”幸村低声道。
   手冢迅速翻开笔记,手指滑过一行行潦草的记录。接待生确认被害人在被告进入前是活着的,然后枪响,然后——
   “审判长!”御剑猛地拍下桌子,面色煞白,“检方要求传唤接待生作证,她的证言里有漏洞!”
   “——御剑检事,”龙崎眉毛扬得高高的,“你作为监控方,要指控检方自己的证人?”
   “是的,”御剑恢复冷静,“我说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冢国光——”
   他微微低头,唇边划起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可是给你们送了一份大礼啊。你们消化不下的话,我就接收了!”
   美丽的女接待生再度站到了证言席上。幸村肃容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明显的提防。手冢维持镇定的表情单手推眼镜,镜片后凤眼微微眯起,全神贯注。
   “证人,请重新证言从被告进入开始的情况。”
   “啊?哦……”接待生明显有些不知所措,“被告进去了办公室,然后我听见枪声,跑过去看到副理倒在地上,被告拿着枪背对着我……”
   “然后他把你推倒了?”御剑侧挑一下眼角,追问。
   “是的,然后我、我叫了人……”
   “你是怎样叫的人?”幸村敏锐地问。
   “就是、就是大声喊‘杀人了’,喊‘救命’……”
   “听到枪声跑过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吗?”御剑继续不紧不慢地问。
   “是的……那个时侯七楼应该没有别人。”
   御剑抱起双臂,不动声色地用食指打着拍子。
   ——身边的幸村低低地吸了口气。
   “谢谢你,御剑检事,这份礼我收下了。”
   目光亮了起来,幸村起立,扬起下巴,柔和而自信的笑容。
   手冢不易察觉地颔首,他也明白了。
   ——矛盾对应隐藏的碎片,一片一片拼凑起来便是真相。
   这一片是御剑送过来的,可是为什么?
   “证人,你确定那天七楼除了被告,被害人还有你,就没有别人了吧?”
   “应、应该是的——我确定。”
   “你喊人的时候,并没有出门吧?监控录像上也没有你出来的记录呢。”
   “……是的。”
   “证人,你能够现场重现一下当时的呼救吗?毕竟——”
   幸村顿一下,抖一抖肩上的风衣:
   “——毕竟对于能够穿透楼层的呼救声,我很感兴趣呢。”
   证人惊愕地张大了嘴:
   “……律、律师先生您的话……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片刻,仿佛终于找回了声音一般,接待生低下头怯怯地说。
   “你的呼救方式值得商讨,”手冢冷声道,“七楼并没有别人,你究竟是怎样将发生案件的信息传达给其他楼层的人的?用呼喊显然不可能。”
   “除非电梯或楼梯恰巧有人上来——但是被告逃离的时候并没有碰到别人,他是在一楼打昏警卫逃走的,小姐。”幸村温文尔雅地补充。
   “可、可能当时有人我没有注意到——”接待生急急地分辩。
   手冢摇头:“听到枪声跑来的只有证人你自己。”
   “一句话,”御剑优雅地摊手,“我们在怀疑你。”
   “我、我……”
   接待生慌乱地后退一步,睁大了眼睛急急地摇手:
   “和我没有关系!我、我、我不知道——对了!我想起来了!”
   她猛一击掌,一脸恍然大悟:
   “我是用手机联系的大堂!我想起来了,我打的电话!你们、你们看——”
   她匆匆忙忙地翻出小巧的红色手机,抖着手交给法警:
   “有通讯记录的、前天的、大堂经理的号码!相信我——我真的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龙崎一副怀疑的表情,接过法警递过来的手机。
   “唔……前天的14时42分,的确有一条拨出记录。御剑检事你看一下——”
   “的确是银行大堂经理的号码。”御剑查了一下资料,确认道。
   手冢接过手机细看,“拨出记录”里清楚地记着“经理,通话时间1分39秒,XX月XX日14时42分”——等一下……
   “证人,”手冢皱起眉头,拿起手机,冷冷地逼视,“案发时间是14时30分左右,你进入现场是14时32分,为什么整整10分钟后才拨通电话?”
   “的确可疑,”幸村赞同,“这十分钟的空白时间证人你要如何解释?”
   “我、我吓昏了……”接待生睁着小鹿般的大眼睛无助地摆手,“那个人、被告把我推倒的时候我吓昏过去了……醒过来才打的电话……”
   “吓昏了……”御剑单手敲击着桌子,“这种说法并非不可能……”
   “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幸村断言道,“手冢君,证人的手机递给我——”
   他低头将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唇边慢慢勾起一抹冷笑:
   “证人,请实话实说吧——”他将手机高高举起,“你亲手交出来的手机上留下了证据呢,这‘血’一样红的手机上!”
   瞬间,接待生的脸煞白一片。
   手冢暗暗惊叹,用余光瞟向手机,被幸村紧紧地握住,只能从指缝中看到明艳的红。
   “证人,”龙崎敲下木槌,“你究竟做了什么,请如实证言!”
   “我、我……”接待生垂下头,呢喃,“我以为我擦干净了……”
   她抬起头,慢慢地流下了一行泪。
   “我说……可是,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杀的人……我只是去翻了翻那些字典。”
   手冢听到幸村极细微地松了口气。
   “字典?”龙崎有些想不通地问,“去翻字典?
   “嗯……都到现在这个程度了,我全都说出来……”接待生猛一抬手抹掉了泪痕,“我和副理、也就是被、被害人,是婚外情的关系!”
   语惊四座,法庭内立刻骚动起来。手冢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幸村继续淡笑如风,而对面的御剑一个趔趄,仿佛深受打击一般伏在桌子上。
   “没错,虽然副理有妻子,但是——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接待生用力点头,小巧的脸上隐隐浮现出坚定的神色来,“只不过……副理最近精神不太好,稍微有些冷淡……”
   她忽然又有些沮丧地低下头,脸上笼了薄薄的愁绪:
   “那天副理买了人身保险,我知道的……副理说保险受益人写的是我,我很感动,可是——看到副理中弹了,我怕警方看到保险单后怀疑我,就、就想找……副理倒下的时候手边有好几本字典,我猜可能会夹在里面,结果……也没有找到,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沾上的血,字典上也有——我、我明明记得擦过了的——”
   “你的确擦过了。”
   幸村微笑着将手机放回桌上,松手,张开手掌虚虚一晃:
   “手机上,什么都没有。还好我赌对了……手冢君,”他低笑着转过来悄声道,“对于律师来说,偶尔小小地捏造一下证据也是很有用的哦。”
   手冢冰着脸不作声,看起来证人比自己还要受打击得多。
   “这么说来……”幸村趁热打铁,“证人,你能够证明被害人倒下的时候字典是在手边的是吧?”
   “是的,我——我确定。”
   “那么审判长,”幸村的眼神中含着胜券在握的意味,“拜控方证人所赐,辩护方关于被害人‘自杀’立证中最后的疑点也消失了,并且证人提到被害人生前曾买过巨额的人身保险。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
   他双手抱胸,清丽的身形再度迸发出强大的气势:
   “五亿元贷款追讨不回,不仅是被告,作为贷款审批人的被害人也要负赔偿责任的——我想,被害人的自杀动机也摆在我们面前了。审判长、御剑检事,你们以为如何?”
   “这样一来……”
   龙崎支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向御剑:“御剑检事,你的证人这次倒是帮了辩护方一个大忙啊。”
   “无妨。”
   出乎意料,御剑丝毫不为所动,眉眼间甚至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检控方所坚持的并不一定是与辩护方相反的立场,而是案件的真相——这一点,手冢国光,你也给我好好记住。我……也不是原来的我了。”
   最后那句声音很低,碎散在高高的天窗空空落进来的浅金色阳光中,点点笃定,些许孤寂。
   手冢蓦然觉得肩膀沉重了起来。
   就在两天前,他握着不二的手,尚还觉得在他所熟识的世界里,唯有他们二人抱定过度的天真和善良,注定要艰难地蹒跚下去。
   而此刻,就在那碎散的点点阳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前方同样固执地抱持着那绝对的正义感的坚定的挺拔的身影。
   或许御剑怜侍其人,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
   “不过,若辩护方以为检方会认输,那就错了。”
   那孤寂在御剑素来苍白的面容上仅仅是一闪而过,红衣的检事正恢复了他天才的威严:
   “证人,你可以下去了。审判长,检控方要求提交新的证据,以提出新的立证!”
   他出示了一张装在证物袋里的卡片,做工精良,白底上用红色印着海螺一般圈圈绕绕的纹路。
   “这个是——海螺?”
   龙崎饶有兴致地拈起来看。
   “——手冢君,这个东西怎么了么?”幸村有些不解地靠过来,“你是不是知道?脸色很难看。”
   “……”
   手冢没有回答,眉心紧锁,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仿佛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张卡片只有警署和检事局的部分人员认识。”
   御剑的脸色极其凝重,声音彻底地冷了下来。
   “它代表一名警方一直在通缉的杀手,相当于是名片一般——虎狼死家左左右卫门。”
   “杀手?”
   “没错,我曾经打过一次交道,没想到又见到这个了……这张卡片——”御剑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是被告的前任女友昨日送到警局的,被告试图藏匿于葫芦湖公园租船小屋时匆忙间落下的,上面有被告的指纹,也就是说——”
   他重重拍下桌子,扬手指向大仓:“被告曾经与这名杀手接触过,是不是?!”
   全场哗然。
   手冢思维有些混乱。
   从看到这张卡片起,他就陡然一阵心慌意乱。
   “……君?手冢君?”
   幸村连续唤了手冢好几声,手冢回过身来,却见幸村的表情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意外和惊慌,相当的沉着镇定。
   “冷静一下,这只是张卡片,不代表什么的。”
   “幸村君,”手冢微微摇头,低声道,“虎狼死家只会在一种情况下留下这张卡片,那就是完成任务的杀人现场。而现在,由于被告曾经逃离,我们根本证明不了被告是怎样得到它的,并且——”
   并且,还有一种很不希望的可能性。
   “总之先追问。”幸村丢下一句,站了起来,“御剑检事,你是要说被告买凶杀害了被害人,由凶手布置了现场吗?”
   “这样最好。”
   令幸村始料未及,御剑的声音低沉下来,面色愈发苍白。
   “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幸村律师,关于这笔贷款有一个已经过世的担保人不二明彦,想必你们比我更清楚。被害人当天的日历记录有半页被撕掉了,根据指纹鉴定应该是被害人自己撕去的。从下一页的笔迹压痕来看,撕掉的半页纸上写的是这个——”
   他亮出来一张照片,摄的是用铅笔细细涂过的一页日历,反白的压痕能够清楚地读出这样几个字:
   三点半,见不二周助。
   一瞬间,幸村的面色惨白如纸。
   “审判长!”手冢猛地站起来,“辩护方请求暂时休庭!!!”
   “安心,手冢国光,”御剑冷静道,“不二周助那边昨天就已经布置警力秘密保护,真田检事负责,确保万无一失。检事局也在着手联系虎狼死家,从接到这张卡片起,狩魔检事带着刑事估计是彻夜未眠……你们可以安心站在法庭上,以我为对手尽情表演。”
   “真田……”
   幸村低语,眼中飞快地闪过种种情绪。
   ——难怪昨天的调查,竟然没有碰到检事局任何一个人。检控方也竟然真的没有注意到那场骚动。
   手冢重重地坐回去。
   ——他如何能够安心。
   如果杀手的目标是不二。
   如果警方失利。
   如果……
   ——他赌不起。
   “御剑检事……”
   红衣的对手兼上司微微一愣,看过来,素日清冷严肃不苟言笑的下级检事慢慢抬起头,冷厉的目光中隐约竟第一次透出杀意。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若他有事,我……”
   我会恨不能,让整个世界陪葬。
   “告诉你们,有用么?”
   御剑扬起下巴,带点倨傲的姿势,眼神深沉得看不透。
   “你能够调动警力么,手冢国光?!你能够比检方做更多的事情吗?何况——”
   他单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当前这种情况,将不二周助列入嫌疑人范围也未尝不可,尤其是他曾经在案发后私自会见被告!手冢国光……”
   他微微压下声音,目光直视,瞳孔深处有种复杂的情绪盘旋:“这种情况我们不是第一次遇到了,现在你们能做到的,就是了结这桩案子,然后……”
   御剑没再说下去,合一下眼,转向龙崎:
   “审判长,检方提出新的立证,被告涉嫌‘买凶杀人’!”
   龙崎看上去已经完全被搅昏了头,按着额角闭着眼睛沉吟许久,咬着牙,敲了木槌:
   “暂时休庭五分钟!!!”
   
   “手冢君,刚刚一时心急没怎么注意,现在想想那个东西很有些奇怪。”
   接过菊丸准备的毛巾细细地擦了擦脸,幸村靠在被告人候审室的沙发里,向菊丸露出一个普通的笑容:“英二觉得呢?”
   “唉?”菊丸眨巴眨巴眼睛,点点下巴,“检控方今天表现得好奇怪Nya~”
   “没错。”幸村赞同,“完全看不懂出牌方式,还会帮我们这边,真担心会是圈套……还有手冢君,虽然说这个可能不太合适,我刚入行那会儿,关于御剑检事确实听过一些不好的风评……”
   他很含蓄地点了一下,手冢心知肚明。几年前的御剑怜侍的确被舆论大肆批判过,为达有罪判决而不择手段甚至伪造证据的男人——么……?
   “手冢君,你看那张卡片,会不会……”
   幸村的句尾技巧地放低。手冢摘下眼镜,有些疲倦地揉一揉眉心。
   “……我希望是。但我认为不是。”
   全身心的,都希望那只是御剑故意拿出来拖延时间的把戏。
   可是总有种意识,他想起御剑散落在金色阳光中那孤寂的身影。
   想起御剑那句“相关的手续我会处理……既然是我也做过的事情。”
   响起御剑头也不回丢下的那句“直到你证明给我看。”
   ——他们,可能还是把这个世界想得太过天真。
   就像不二,哪怕是大仓和夫这个人,在这个案件上,也不加诸任何私心地去相信他。
   就算知道可能会被欺骗,也是愿意相信着的。
   “手冢君这样说,我就姑且认同了吧。”
   幸村淡淡地回应,唇角抿起来,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清澈诚恳的眼神:“可以这样一来,这个案子,我也有些看不懂了……”
   “还有一点,不知检控方是不是真的没发现。”
   手冢提起笔,在案件记录中的一句话下划了一道线。
   “确实……”幸村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敲敲后颈,“果真我也急于求成了……手冢君。”
   他微微笑起,蓝紫的眸子是比不二复杂深沉一些的颜色。
   “这个,就交给你处理吧。那么现在,我要给景吾打个电话……”
   手冢会意,站起来立在被告面前,抱起双臂,沉下气,凤眼一挑,逼人的凌厉:
   “那个杀手,跟你究竟有没有关系?”
   室温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以下,所有人都不禁瑟缩。
   “没没没没有!!!”被告死命地摇头。
   “那张卡片,你见过没有?”温度继续降,“实话!!”
   “没有!”
   “指纹是怎么回事?!”
   “……”
   “喂,你这家伙可要想清楚……”
   陡然,菊丸原本很可爱的脸阴森森地从手冢身后冒了出来。
   “我说,你可千万弄明白了,现在能够救你的,就只有这两个变态,强悍,擅长SM的……的律师了Nya……”
   句尾自动收声,倒营造出了恰到好处的效果。
   被告惶恐地咽了一下口水。
   “……是、是在现场,门口那里捡的……真的是捡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随手就——”
   ——这根本就不会有人信拜托你怎么凶杀现场的东西也敢捡并且什么都捡啊!
   手冢继续揉眉心,再度很想直接把被告扔进刑场。
   “那个,要开庭了哦……”娇小的书记官探进头来,许是日渐习惯了工作,不再和以前一样腼腆怯弱,“还有,手冢先生,御剑检事有句话带给你,好像有点急……他说‘不二周助,离开医院了’。”
   手冢一怔,正见幸村心事重重地放下手机,摇摇头:
   “景吾的手机无人接听——打不通。”

   “为什么两边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龙崎皱着眉丢下一句。不止是辩护方这边,检控方的御剑也半伏在桌上狼狈不堪。
   “算了……”龙崎仿佛想通了什么,很果断地敲木槌,“关于检方提出的立证,我接受,不过,有一点想不通——”
   她看着御剑,嘴角抽动一下:“被告买凶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无论是被害人也好不二周助也好,杀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检控方不清楚。”
   御剑很是斩钉截铁地回答:“并且按照形势来看,被害人自杀的动机倒是很充分,辩护方的立证比较完整。”
   “……你今天的表现很让我大开眼界,御剑检事。”
   面对龙崎半真半假的评价,御剑也不知是不是在硬撑,只是用一贯的优雅姿势行了个欧式礼:
   “我只是把这个案件的一切铺陈在所有人面前,孰是孰非由您来判断。”
   “……那么,对于辩护方的立证检方没有异议了?突然冒出来的那张杀手的名片呢?”
   “呃……”
   御剑很明显迟疑着。
   ——一种奇怪的感觉翻覆出来。
   正如菊丸所说,检控方今天,极其奇怪。
   这样想来,从一开始就好像,有什么目的隐瞒着不说出来。
   手冢再度审视加了下划线的那句案件记录,咬牙。
   “这样的话,关于被告大仓和夫的指控,现在就要作出——”
   “反对!”
   御剑一惊。
   手冢站起来。
   背后,涔涔的,竟有一道汗滑下来。
   ——赌了。
   “关于方才证人接待生的补充证词,有矛盾。”
   龙崎面现不悦。
   “辩护方,方才那位证人的证词,确实是——对辩方立证有利的对吧?”
   “……是。”
   手冢罔顾旁听席一片窃窃私语,点头:
   “可是,有矛盾。”
   ——只怕这样一来,被逼入死角的会是自己这边。
   但确实禁不住,铭刻在胸中那按捺不住的“检事的正义”。
   ——无法视而不见。
   “请留意被害人的资料。”
   毅然地,手冢平静的开始陈述。
   “被害人死于14时37分,——救护车上。而证人手机的通讯记录是14时42分。也就是说——”
   他沉重地抬起眼:“那个通讯记录的证据,不可信。”
   “又一次让那个证人蒙混过去了吗——大意了……”
   御剑面部肌肉很是充分地活动了一下,最终定格在咬牙切齿的表情上。
   “不,不一定。”
   手冢侧头,幸村很镇定地分析,“那一款手机我留意过,重复拨打的号码只会显示最后一次拨出的时间,证人由于惊慌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在之后又拨打过大堂经理的电话也说不定。具体的时间查看通讯公司的记录就能很轻易地得知。”
   “那又如何能确定电话内容?”龙崎摆摆手,“看起来,这种模糊不清的证据不能采纳。”
   “反对!”御剑拍桌子,急急道,“审、审判长,检控方认为证人对于那段时间所做的事情没有说谎的必要,那段证词对她没有好处——检方要求重新提审证人!”
   “够了够了!肃静!!!”
   龙崎烦躁地重重敲木槌。
   “检控方御剑怜侍检事,辩护方幸村精市律师,手冢国光‘检事’,对于你们今天的表现我感到非常失望。无论是我之前担任律师的时候,还是担任审判员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混乱不堪的法庭辩论。希望你们弄清楚各自的立场。另外,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们庭前串通。”
   龙崎威严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幸村不动声色,御剑有些不甘地单手抱臂,眉头紧皱。手冢默然。
   “龙崎审判长。”
   他静静地站起来,颀长的身形落下分明的片影,唇角抿紧,目光笔直,是坚定不悔的神情。
   “我现在的立场是,被告人有罪或无罪并不是对我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真相是怎样的。正如御剑检事要我记住的,辩护方,也不应该永远只与检控方相对的。”
   他合眸,眼前短暂的黑暗中唯有一点鲜明地亮了起来。
   不二。
   我坚持着你的坚持,是因为相信你是对的。
   倘若你错了,我也会背弃你的坚持。
   但是,相信我。
   如果是你,也一定会理解的吧。
   “……呵,怎么说呢。”
   微笑着,幸村悠然站了起来,与手冢并肩而立。
   “做律师两年多,也算小有成果。为正义而战这种事,律师很难坦然地说出口呢。”
   “就今天,”他清丽的面容第一次美得如此摄魂夺魄,“破例了。”
   “我说,你们两个……”
   御剑单手扶额,一副被打败的样子。
   “……稍微也考虑一下检控方的感受,让你们两个新手来同情,真输我检事·御剑怜侍的面子。”
   “行了你们不要再自说自话了!”
   龙崎方才有些呆滞,此刻再度不耐烦地摆手。
   “你们太小觑法庭了。本庭认为,没有新证据的话事情到现在就没有再辩论的必要了。双方,做最后陈词吧。再提交证据,也都只有一次机会了。检控方。”
   “……弹道轨迹。”
   半伏在桌上,御剑仿佛很不甘愿地吐出这几个字。
   “检控方以98%以上符合的弹道轨迹立证被害人被来自门口位置的子弹射杀,就算被告没有亲手开枪,杀手名片的出现证明被告有买凶嫌疑。……完毕。”
   “……辩护方立证被害人自杀。”幸村揉揉额头,最终还是开口,“用字典抵住手枪,借矿泉水瓶和鱼线的装置开枪自杀并嫁祸被告,目的是人身保险。至于卡片,大概是如果栽赃不成功的话立证‘他杀’的最后保险。完毕。”
   龙崎向辩护席的方向摇摇头。
   “——辩护方的立证不足以成立。关于字典位置的疑点我认为接待生的证词不值得信任,矿泉水瓶的机关可行性也值得怀疑。综上,我认为应当维持被告‘有罪’的原判决,罪名交给高等裁判所裁决。如果双方都没有异议的话——”
   她举起木槌——
   “——反对!!!”
   再度赶在木槌落下的一瞬间叫了暂停,不过与上次开庭不同,御剑很大力地拍桌子,素来苍白的脸上一滴冷汗滑落。
   “……检控方,有什么要发言的?”
   “呃……”御剑眼神难得的有些慌乱,犹豫几秒,小声的说:
   “——又一次……想借喊反对的时候想想该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想出来……”
   龙崎张大嘴,完全是掉了线的反应。
   “……这个典故我听说过,不想听到现场版!现在——”
   “反、反对!”
   再度喊出反对的是幸村,双手按着桌面,有些焦急的神色。
   “……辩护方?”
   “……律师,到最后一秒都不能放弃呢,手冢君……”
   幸村按按眉心,几秒钟后,也有些挫败:
   “果真,我也没想出来该说什么……对了!被告!被告还没有做陈词!审判长,被告有权做最后发言!”
   ……
   龙崎看上去,很像即将爆发的火山。
   “被告,确实有这个权利……”她强按着怒火一字一顿地说,“不指望他能作什么有价值的发言——被告,你说吧。”
   “我、我、我——”
   就在这时。
   纷乱的脚步声逼近。
   “——嘭!!!”
   第一法庭的大门,被猛地撞开。
   两个人。
   纵然正被法警奋力拦住,纵然赶得很急促衣服和头发都有些凌乱,纵然其中一个人甚至还缠着绷带,也掩不住万千风华的两个人。
   那一瞬间。
   纵然手冢明白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也不禁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本大爷看谁敢动我们!!!”
   西装革履却只衬得愈发气势凌人的迹部扬手一个响指,很有威慑性地瞪视着围过来的法警。
   “你们是什么人?”
   龙崎从高高的审判席俯视,颇为不满。
   “证人!——带来了重要证据的人!!”
   迹部只一昂首,便把理直气壮演绎成了令人折服。
   “就算是证人也要走程序,”龙崎不满,“法警!”
   法警依令上前,就要强行把两人带出去。
   “——我担保。”
   低沉的三个字,穿透法庭。
   从门外,真田快步赶上前,亮出了检事徽章。
   “以检事的身份保证。”
   幸村在手冢身侧,强烈地吸了一口气。
   “……”
   被真田和迹部两人左右护住的,只在病号服外套了两件型号不同款式不搭的大衣的,不二。
   双手撑在膝盖上,重重地喘息。
   直起身。
   面色惨白,大汗淋漓。
   走上前。


脚步,却是极稳,极坚定的。
   他微笑。
   澄澈的蓝眸没有弯起来,晶亮得惊心动魄。
   清艳的微笑,只一秒,便敛尽法庭内所有光芒。
   “……辩护方,还可以提供证据……吧?……就算是最后一次,审判长……”
   不二停在辩护席旁,手冢听出他的呼吸紊乱得很,声音却一字一字,很清晰。
   “能够……打破弹道权威性的证据……决定性的……证据!!”
   手冢当即要扶住不二,刚刚伸出手,就被塞进了一样东西,一张薄薄的纸。
   ——枪支交易记录。
   就是那把手枪。
   签名的,是被害人自己,确凿无误的笔迹。
   手冢惊愕地抬起眼。
   ——迹部,果真是手眼通天。
   不二单薄的肩膀勉力挺直,低低地一笑。
   “——这下……相信……了吗?”
   ……
   “……啊。”
   心里,一下子,被什么填的满满的。
   如同烟火大会天际炸开的璀璨落了进来。
   如同最深重的黑夜后伴着启明星孤独的执着,破云而出的那道霞光落了进来。
   如同广场振翅的白鸽落了进来。
   如同涨潮落潮,亲吻沙砾的海浪落了进来。
   柔软的,满满当当。
   随手将证物塞给幸村,手冢跨出一步,从不二背后抬起一只手臂,悄悄将不二逞强般挺得笔直的微微战栗的身躯向后带,不动声色地支撑住。
   “——一直相信你。”
   ——刚才那一秒的犹豫,忽略不计吧。
   感谢你,回报了我的笃信。
   峰回路转,仅一样证物,事态就完全明朗了起来。大大方方闯进法庭的迹部又大大方方地走上旁听席落座,眼角掩不住的得意。
   龙崎受理证物的时候表情极其不甘愿,咬着牙盯了记录的签名足足一分钟才挥挥手让法警传给了检控方查看。
   “看来事态又再度逆转了啊……我果然是该退休了吗,心脏真有些禁不起……检控方,现在还有什么异议吗?”
   “……”
   御剑抓着最终证物,薄薄的纸在他手里抖动着。
   “……无罪,吗……”
   一瞬间,御剑深灰的瞳仁里飞过复杂的情绪。
   然后,释然地微笑,把交易记录交还给法警,稍稍欠身:
   “检控方接受被害人的‘自杀’立证,只是……”
   他犹豫着,视线在虎狼死家那张卡片上游移不定。
   手冢下意识地抓住了不二的手,不二有些惊讶地抬头。
   “检控方请求审判长再——再休庭一次,对笔迹进行鉴定!”
   “鉴定已经做过了,御剑检事。”
   真田开口,稳步上前。
   “在赶来法庭之前先做了鉴定,确认是被害人的笔迹无误。滥用职权十分抱歉,御剑检事。”
   郑重地低头,真田微微弯下的脊背线条是诚恳的歉意和坚定的不悔。
   “啊,那、那么……”
   御剑看起来有些无措。
   “审判长、检控方——”
   “——嘭!!!”
   法庭的门再度被重重撞开。
   “不用再婆婆妈妈的了,御剑怜侍!”
   单手以极其豪爽的姿态破门而入的娇小女检事拿着鞭子,削薄俏丽的短发,是十三岁便在美国出道,论资历只有御剑能与之相提并论的美女检事,狩魔冥。
   “虎狼死家的事情解决了!跟这次案件没有关系!!”
   “——冥?!”
   御剑的表情些许惊喜。
   “——哎呀哎呀。”
   跟在狩魔检事身后的蓝西服刺猬头律师挠着头,很是无奈地摊手。
   “狩魔检事差不多把对讲机零件都抽得稀烂了……那个家伙当时不在国内,并且据说现在的卡片都加了水印防伪之类的东西——总之,那个卡片应该是假的,怜侍。”
   被唤了名字红衣检事苍白的面色隐隐透出一抹红晕。
   “御剑怜侍!不用再拖延时间了!干脆地下有罪判决吧!!”
   狩魔干脆利落地一甩鞭子,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阴影,看上去的确如御剑所述彻夜追查。
   “——啊。”
   御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有杀手卡片的出现,在目标不明的情况下检控方担心涉案人员会有危险。虎狼死家秉持的原则是不惜一切保全委托人,如果委托人是被告的话恐怕现在出庭的所有人都——还好,没有关系……”他恢复了一贯的气势,单手撑在桌上,“审判长!检控方没有异议,可以下达判决了!”
   眼底,微微有笑意泄了出来。
   “……真是闹剧。”
   龙崎沉着脸举起了木槌。
   “现在对于被告大仓和夫的‘故意杀人’罪名宣判:无罪!”
   木槌,终于落了下去。
   ——手心,不二的指尖终于回暖。
   右胸前,只是轻轻贴住的后背,终于放松了一样完全倚靠了上来。
   “……唉……”
   幸村脱力一般瘫坐在椅子上,思索一下,半是苦笑着摇摇头。
   “真麻烦……第一次出庭都没这么紧张过。”
   “哼,本大爷出手怎么会有搞不定的事,啊嗯?”
   迹部从旁听席走下来,单手抚着右眼下的泪痣。
   “是呐……”
   身侧不二抬起头,还喘息着,弯弯眼露一个乖巧的笑。
   “谢了……小景。”
   “休息一下,先别说话。”
   低声叮咛着,手冢半强迫地把不二按到自己的椅子上,力道拿捏得很好,不会弄痛他也没办法反抗。
   “祝贺你们。”
   检控席那边,真田转过来,视线扫一圈终是定在幸村身上,声音低沉,眼神不偏不倚很是诚恳。
   幸村微笑,合上眼,只是轻轻点头。
   ——整个法庭,都似乎放松了下来。
   除了狩魔冥。
   “……竟、竟然是‘无罪’???!!!怜、御、御剑怜侍你你你——枉我东奔西走那么久!!!!”
   跺着高跟鞋,狩魔泄愤一般把鞭子抽得呼呼作响。
   “——哎哎哎哎哎哟!你抽我做什么!!”
   刺猬头律师惨叫着跳起来。
   “……呵。”
   罕见的,御剑扶着头,坦然地笑了。
   “——果然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拖时间会一塌糊涂啊,成步堂。”
   他看看手冢他们,意有所值地说,目光投向蓝衣律师。
   “……哎呀哎呀。”
   成步堂摸着头笑了。
   目光交汇。
   “今天的表现勉强合格,手冢国光。”
   御剑提高了声音,隔着人群扬声道。
   大家安静了下来。
   “谢谢。”
   手冢颔首。
   ——对这个上司,一下子,心里有些难以名状的触动。
   “不,你有句话,让我感触也很深。”
   御剑难得坦诚地说,微微偏头,带些赞许意味的小小的笑容。
   “手冢国光,基于你今天的表现,我宣布——停职结束,恢复你的检事职务。”
   ——有什么热热的,涌上心头。
   衣角被轻轻牵动。
   低头,对上不二澈蓝的,含着笑意的目光,化去往日隔绝的冰壁,柔软而温暖。
   “……交换。……谢谢你。”
   雪白的纤长的手一翻,四指徐徐张开,掌心那枚四瓣白花的检事徽章闪着碧色眼底一样晶莹的光芒。
   “——安心。”
   抬手按一按不二还缠着绷带的头顶,手冢蓦然起立,扬手直指被告:
   “大仓和夫,现在通知你,我将以本案原负责人的身份起诉你‘故意伤害罪’,并将对两年前涉嫌欺诈的财务纠纷一并进行调查!”
   被告彻底地垮了。
   “——你这家伙,就只有这时候看起来还顺眼点。”
   迹部斜挑起飞扬的眼角,给了一个听起来还算不错的评价。
   “呵呵……”幸村笑起来,“被告的辩护律师看来很成问题呢。英二,要不要试试?”
   “唉?唉唉?”
   从走下旁听席起就一直想要扑到不二身上却被手冢挡得严实的菊丸闻言惊吓地眨眨大眼睛,“呃……Fujiko这次,肯定不会帮我了对吧?”
   “当然,”幸村温柔地点头,“周助是名副其实的受害者呢。”
   “那、那……那还是算了吧……”菊丸偷眼瞟一下手冢,泄气地嘀咕,“手冢检事太可怕了Nya……”
   手冢黑线。不二禁不住笑出了声,边笑边咳着。手冢拍着他的背,为他拉紧大衣。
   ——终于,结束了呢。
   (八)
   不二出院的那个中午,阳光很好。迹部的司机把车开过来之前他站在医院正门台阶上,穿着米黄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仰着头看天,碎碎的刘海里流连出天青色的视线。
   手冢赶过来时,刚好看到不二低头轻咳,冬日难得有温暖色彩的阳光在他柔软的发上晕出亮亮的六边形光圈。
   “手冢君。”
   蓝色的眸子捕捉到手冢的身影,不二微笑起来,抽出一只手挥一挥。
   手冢的脸沉了下来,快步上前,提起不二大衣的衣角捏了捏,厚度——还算可以。
   “——该多穿点。不该站在这里受风。”
   语毕动手解下自己的围巾,把不二细长的脖子包了个严严实实。
   “……呵呵。”
   不二小小的脸白皙得几近透明。别的不说,光病毒性心肌炎一项就得静养三五个月才能彻底调理好大伤元气的身体。只是不二只在顶层病房躺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执意要出院,态度异常坚决,所有人无论怎么劝都只是微笑着听,然后摇头。医生迫不得已开了一大包的药给他,光医嘱就记了满满的两张纸,手冢执笔,工整刚硬的字,逐条逐条标记重点,如他经手的案卷般简要明了。
   “案件,结束了?”
   “嗯。”
   就在半个小时前,对大仓和夫的起诉闭庭。手冢担任检控官,从一开始就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退路。辩护席上没有不二,没有幸村,手冢的起诉如刀般锋利,直切要害,层层深入。结局没有悬念,移交高等裁判所后,服刑只是时间问题。
   上次以“无罪”判决闭庭后的当天晚上,在病房里,幸村问起不二那是为什么要去找被告,眉头微蹙,颇有几分责备与后怕。
   “……我希望他自首的,并且保证可以为他争取到无罪。我清

楚他不会杀人的……”不二抱着被子靠坐在病床上,垂下睫毛淡淡地回答,“我给他看了律师徽章,保证了只有我知道他在这里,我——确实没想到他会……”
   不二顿了顿,细长的眼角侧挑,眸光瞟向静静滴注的吊针。
   “我不知道手冢君你们也在……不过,还好你也在。”
   睫毛扬起来,眼底是真挚的神采。
   车开过来,迹部并不在,公司里一桩并购忙得不可开交。手冢打开车门,为不二挡住头顶,自己再坐进去。行李已经放进了后备箱,司机是迹部那个影子一般的巨人,木讷的脸,极少开口,办事倒干净利落。不二依然住在事务所里,双层结构,二楼是他和幸村菊丸的卧室,手冢没有上去过,这次也只送到了一楼客厅。
   幸村在一天前就飞去美国继续进修了,菊丸在楼上忙着什么。手冢把不二按到沙发上坐好,自己动手很快地将行李简单归置,然后在不二对面郑重其事地坐下,打开公文包掏出七个颜色各异的随身药盒,把药全部拆开按每天每次的量分别装好,盒子上贴了标签写好金水火木土月日,推到不二面前。
   “一星期的量。我下星期要看。”
   目光笃定,大有不按时吃药就去绕事务所几百圈的架势。不二惊异地眨眨眼。无可奈何地笑,隐约有什么情绪在瞳仁深处闪动。
   离开的时候手冢有些踌躇,在玄关换鞋的动作慢了下来。换好家居服披着厚衣服的不二捧着一杯热牛奶偏头不解地看,手冢犹豫一会儿还是转过身来:
   “过两天的圣诞节——有空吗?”
   表情同平常一样没有波动,心却暗暗提了起来。想起求学时也常常接到女同学这样的邀约,一概回绝的时候也没想过对方会多么忐忑,现在轮到自己,真是难捱的紧张。
   不二半张了口有些惊讶,思索片刻,很遗憾地摇摇头,目光里有歉疚:
   “抱歉,有预定事项,真是不好意思呢,手冢君。”
   “啊……”
   心里沉了下去啊,手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胸口像一下子没了底,空荡荡的带些酸楚的感觉。怔了几秒,慌忙加快手里的动作系好鞋带。
   “知道了。——你进去,不要被风吹了。”
   开门前还禁不住叮嘱一句,转身正要离开,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
   “不过,那个……如果手冢君那天有空陪我的话,我很荣幸呐……”
   不二苍白的脸上泛了淡淡的粉,目光却是极端正,湛蓝色,很清澈。

   圣诞那天,一早就飘了雪,干爽的粉雪。手冢朦胧醒来,凌晨夜幕苍蓝,窗外路灯橙黄的一圈昏光中细细的一粒一粒莹白的晶亮静静地落下去。
   手冢不是有浪漫天分的人,但看到令人欣喜的白色圣诞,昨夜平安夜一整晚霓虹华彩,心里还是不自觉地被这氛围柔软了一角。
   二十多年准确严格的生物钟终于在今天破了例。
   很仔细地从衣柜里千篇一律的西服中选了稍微休闲一些的套装,打了与平常不一样的领带结,开车出门前,把方向盘旁的香水座换成了小小的塑制仙人掌。
   事务所开门的是一头乱发的菊丸,朦胧的睡眼在看到手冢的瞬间清醒了不少,以怪异的姿势溜进了客厅。手冢在玄关换下鞋跟进去,不二正在盥洗室外镜子前整理,浅蓝的粗呢休闲裤,黑白相间的毛衣,干净清爽。
   “……看起来还是不太好……”
   从没见不二这么忐忑而紧张过,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三秒,泄气地垮下肩膀,“呃,英二——这个东西会不会用?”
   手里赫然竟是一盒腮红。菊丸怪叫了起来。
   手冢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不二慌忙回过头,有些尴尬地笑笑。
   “每次每次都这样Fujiko真是的……脸色这么差就该让那家伙看看……”
   菊丸嘟嘟囔囔着拿出牙具。手冢尽量别开视线,朦胧的一种想法引着淡淡的陌生的幸福感泛上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手冢君,好早……”
   不二很利落地穿上大衣,拿起一顶黑色的毛线帽扣在头上,对着镜子仔细掖一掖发梢,转过来,抬起头向手冢很坦然地笑:
   “这样,就看不到绷带了吧?”
   手冢有些不明所以,点头。
   “那就好,不想让他看到呐……”
   不二笑容的弧度染上些许温暖腼腆的色彩。
   ——大致明白自己肯定是想得过于顺利了,手冢自责大意。打开一直提在手上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个袋子,玻璃纸,用彩带系出漂亮的花边。
   “圣诞礼物。”
   不二些许惊讶地眨眨眼:
   “呃,谢谢……不过我没有给手冢君准备呢……”
   “没关系。”
   料到会是如此。手冢拆开包装袋,是一条马海毛围巾,雪白的,长长的绒,异常柔软。手冢稍稍俯身,修长的手指动作温柔,仔细地为不二系在颈间。
   黑色粗棒针的帽子里顺下细软柔亮的棕色半长发,尖尖的脸五官如画肤白胜雪,被长绒包围起来更显得小巧细致。手冢挑个询问的目光给菊丸,一嘴牙膏沫子的红毛大猫上下打量一下自己亲密的朋友,鼓着腮窃笑,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字:
   “……女朋友。”
   ——很好。
   “呵呵——手冢君没给英二准备礼物么?”
   急急地插话,不二脸上微微泛了红晕。
   “有。”
   手冢不动声色,看一眼菊丸的表情,“比你的要贵重。”
   菊丸这下当真来了兴致,立刻漱了口凑过来:“比Fujiko的贵重是么是什——”
   《六法全书》。精装版。
   ……的确又贵又重。
   拍拍瞬间瘪下去的猫咪脑袋,不二终于真正地笑开。
   忙乱地把客厅桌上堆满的大包小包塞进车子后备箱,菊丸挥挥爪子送别手冢和不二,拍着胸口保证家里的一切都交给自己。手冢坐进驾驶座扣上安全带,看不二的侧脸,张着清明的眸是有些犹疑的复杂神情。
   “去哪里?”
   各种各样的日用品,衣服,还有一个大号的多层保温食盒,怎么想也不可能是赏雪野餐。
   “……手冢君。”
   不二转过脸,冰蓝的眼底深深浅浅沉淀了各种情绪。
   “并不是多么愉快的地方,并且——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
   他犹豫了,偏着头,仿佛在斟酌语句,又仿佛在积蓄勇气。
   “——我想,你不会喜欢的。而且我,我也并不太习惯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这样,你还愿意陪我去吗?”
   “……啊。”
   没有多想,手冢平视着不二的眼睛,点头。
   ——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是你的一种信任?
   至少,自己确实的,离你更近了一步吧。
   怎么会不愿意。
   “谢谢。”
   不二唇边苦涩地一笑,垂下头,眼波流转。最终,深深地叹一口气。
   “那么,Tezuka……市郊,东京都第一监狱。”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觉得律师这个身份比较好用呐,Tezuka。”
   坐在探视室铁栏外,不二抬起头向站在一旁的手冢自我宽慰般笑笑,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把裤子抓出一片皱褶。
   法定假日并不是探视日,但是不二似乎只有这时候才能抽出空来。好在两人律师和检事的身份比较好通融。
   手冢默不作声地把手放在不二肩上,用力按了按,报他以坚定包容的目光。
   “……好慢……”
   又过了几分钟,不二不安的挪动一下,小声地嘀咕。
   狱警去叫探视对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迟迟没有回来。
   “别急。”
   手冢沉声道。
   圣诞节监狱也会举行庆祝活动,恐怕狱警正在四处找人也说不定。
   “带的都是他爱吃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凉了……”
   把保温食盒抱在腿上,不二轻声抱怨着:“监狱里伙食一定不好,天冷了也不知道空调怎么样……”
   “不二,”手冢握住不二肩膀的手稍稍加了力,“别担心。”
   一路上不二都没有说探视的是什么人,一定很重要的吧,从来没见不二这样细心琐碎地关心过谁。
   “啊,啊……”
   不二仿佛喉咙都紧张得扼住了,短暂地吐出几个单音。
   “——不二先生。”
   狱警终于出现在铁栏对面,不二立刻跳起来,期盼的目光投向狱警走出来的那道门。
   “很遗憾,92775号不愿意会面。”
   公式化的语气。不二眸子里的光芒瞬间湮灭,慢慢低下头,手指在膝上纠紧。
   “……还是不愿见么,都两年了……那个,谢谢您,这些——麻烦转交了。”
   抬起头,不二强打起笑容,把经过审查少了大半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顿了一下,很快地转身离开。手冢跟上去,紧走一步与他并肩。不二脸上没有微笑,眼睫低垂,尖尖的虎牙咬着下唇,很消沉。
   “——我有个姐姐,由美子。还有个弟弟裕太。”
   走廊里很静,两人的脚步声空空地回荡。有些突然的,不二开口。
   “由美姐两年前过世了,医疗事故。官司打输了。父亲气不过,在法庭上脑溢血,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那阵子有些事很乱……裕太一时冲动,把那个医生给打了……判了三年,其实只是轻伤的,可是做了手脚,还好有精市帮我,不是律师的指定辩护人,真的很难……然后就一直不愿见面,裕太他——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Tezuka,我……我很想他。他们。裕太,姐姐,还有爸爸……”
   小心地把唇角挑起一个弧度,就像是忘了做这件工作赶忙补救一样,不二微微弯一弯眼睛,声音里沉着酸涩,像是快要哭出来,却还固执地死守着最后一丝坚强。
   “——不过听说裕太表现很好,可能会减刑呢……算算也没多少时间了,呵呵~”
   深呼吸,不二打起稍微欢快一些的语调,轻轻笑出声。
   “……不二。”
   抓住不二的手,手冢低低唤一声,将欲开口,却发现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想说笑不出来的时候就不要笑了,没有人苛责你,这个样子别人会心疼。
   ——想说别再一个人硬撑,没有人逼迫你,朋友们都很愿意为你分担,甘之如饴。
   ——想说……
   想说很多,却说不出口。
   他记起不二曾被称作“天才”,很多年。
   温婉柔和的外表,骨子里,却是极度骄傲的,天才的骄傲,不容示弱。
   怕伤了他这层已经薄得似乎再也经不起敲打的骄傲的坚强,手冢也只能,一再的,把他冰冷的指尖握紧。
   说话间已经绕出了监狱办公区向大门口走去。不二回首望一下被铁丝网围住的犯人活动区,圣诞的室外庆祝活动简单而热闹,飘洒的雪把这里也洗得圣洁了起来。
   ——不二重重地倒吸一口气,挣开手冢的手,扑到铁网上抓住冰凉的铁杆。
   裕太。
   他无声地唤,薄薄的浅色的唇翕动几下,再度死死咬紧。
   手冢顺着不二的视线看过去,很轻易就分辨出了目标,离他们不远,侧着身没有看这边的男孩,短短的硬直的深棕色发,身形笔挺。虽然和其他犯人一样穿着囚服,气质却截然不同,能品出倔强也掩不住的与不二同出一辙的骨子里的高华。
   裕太。
   不二再度无声地唤,手指一再收紧,身体微微颤抖,却还是站得直直的。
   裕太。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那个男孩突然抬起头,看过来。
   是棕色的眸子,很明亮,直直的撞过来。
   单看这目光,便不可能是会放纵自己的人。
   不二低低地惊叫,下意识地退一步,手冢上前阻止他跑开,按住他的肩膀。
   不二裕太有一瞬间似乎也要回避,抬起一只脚,在半空中犹豫。
   “……裕太……”
   极低的呼唤,不可能被听到的音量,不二攥住铁栏的手指指节已泛了白,目光上下游弋终是不愿挪开。
   “……”
   裕太抿直了唇,额角有个十字疤,几分刚毅。
   然后,仿若下定决心一般,他向不二和手冢走过来。
   “——妈妈还好吗?”
   在铁栏前站定,裕太张张嘴,半响只说出这么一句。
   不二慌乱地点头。
   “里面——很苦吧,裕太?”
   “……还好。和原来比起来……”
   裕太没有多说,视线落到地上,淡淡地。
   “给你带的东西都收到了吧——你订的杂志也都拿过来了,还有衣服,你爱吃姐姐做的蓝莓派,我也试着做了点,没加其他料放心吃,另外……”
   “——没事。我很好。你回去吧。”
   打断了不二语无伦次的话,裕太冷漠地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
   不二未说完的话哽在后头,怔在原地,慢慢地,低下头。
   手冢把手覆在不二的手背,一根一根掰开他一再加力的手指。很凉。颤抖着,很虚弱。
   “——走吧。”
   在不二耳边低声道,手冢抓着他的手向门口的方向带。
   “——脸色不好。”
   已经背过身去的裕太,忽然丢下一句。
   不二倏然抬起头。
   “……还有半年,我——”
   没有回头,裕太背对着他们,仰起下巴,线条坚毅。
   “半年,我哥哥——拜托你照顾了。”
   手冢微怔。然后,点头。
   “嗯。”
   一瞬间,不二泪盈于睫。

   简单的灰白色墓碑,两个并立,嵌了黑白照片,逝者的年华就这样凝固在无机质上,无论曾经,没有未来。


   不二伸手,轻轻拂去碑上一层薄雪。
   “爸爸,姐姐,圣诞了……我想你们。”
   雪落进他苍蓝的眸子里,点点碎光。
   手冢弯腰放下两束花,刚刚买的,一束是白菊花,另一束却是火红的玫瑰,放在笑容甜美的女子相片下,是知性的清艳的美人,轮廓与不二颇有几分相似。而裕太的长相很明显遗传自父亲,遗照上也能看出坚毅的性格与眼中内敛的精光。
   “还是想吃姐姐烤的圣诞蛋糕,英二的手艺虽好,总比不上姐姐呢……”
   “妈妈还是老样子,景吾帮忙请了护工,总是不放心……”
   “刚刚终于见到了裕太,又长高了呢……”
   倚在墓碑一侧,不二低下头,一点一滴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声音有时低下去,恍然出神。
   “爸爸……有的时候,周助有点累呢……”
   轻轻的一句散在雪中,不二合拢双眼,垂下头,脊背稍稍弯下来,寂寥的弧度。
   “不二,很凉。”
   手冢抬手握住不二的肩,小心带过来。
   “你可以靠这里。”
   肩膀。手臂。怀里。不二大病未愈,至少这里比较温暖。
   “Tezuka,我——有段时间,恨透了法庭。讨厌检察官,讨厌律师,讨厌所有一切,可是没办法……我讨厌医院还是会住院,讨厌法庭——也还是不得不以此为生……”
   不二顺着手冢的力道挺直了身体,立在手冢身前一步,半个背影。
   “姐姐死的时候大家都没想到,只是个小手术,爸爸早上还去开董事会,想着会后直接过来哄女儿,还买好了姐姐最喜欢的花……更没想到明显的医疗事故,打官司索赔居然会输……手术记录是伪造的,尸检报告做了手脚,医院与政客有关系,爸爸最讨厌那一套,在这种地方半点人脉都没有……就算可能医院那边的说法有道理,但是……检事和律师串通一气,最让我接受不了的——Tezuka你能想到吗?我坐在原告这边,辩护席上的,是我的导师……”
   仿佛被冻僵了的声音,支零破碎。不二仰头,睫毛上一片冰凉。
   “裕太出事了,妈妈也……那个时候又是‘律师’阻止了我,公司也最后……可能我真的并不在乎钱,从小爸妈就很懂得教育我们对金钱的态度,可要不是没有钱,裕太或许根本不用入狱……我,投考大学的时候,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裕太读的企业管理,爸爸说只要按自己的兴趣生活,他不在乎有没有人继承公司,虽然他一直很想让我进公司管理——我……”
   “Tezuka,我真的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不二转过身,冰蓝的眸子飘忽不定,一片茫茫。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虚幻的光环下总有些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如海面下的暗潮,当你发觉时已经被卷入,深陷其中,无力脱逃。
   但是,终归,还是有什么值得去相信的。
   哪怕愿意去相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好。
   有人说,神来自于信仰。
   那么,那刻划在徽章上的编号,写在案卷上的名字,凝聚在胸中的——抬手扪去,那沉甸甸的,正义。
   ——也是来自执着,来自信念,就算只有一个人愿意抱持,它就是存在着的。
   “不二。”
   手冢握住不二冰凉的双手,用自己的手掌完全的包裹住。
   “憎恨法庭这样的话——会这样说,其实,你是爱着那里的吧。”
   唯有曾经深爱过,曾经坚信过,才会在看到那幕后的暗箱操作时那般的失望,那般心痛,被深深背叛过才会有的无尽的绝望。
   不二微微张大了双眼,眼底有些不解,有些迷茫,继而,又有些了悟。
   “是呐……我曾经,那么憧憬法庭,那么憧憬……Tezuka,说是恨透了律师,其实……”
   两年前的那次出庭,当审判长的木槌敲下,当父亲在自己身侧颓然倒下,那个时侯,双手间,一下子什么都空了。
   那种无力感,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什么都抓不住。
   “——其实最恨的,果然……还是我自己呢。”
   那是法庭,他曾以为自己一定会属于那里,那里也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
   却因为其他的什么,一败涂地。
   不是自己出庭,却是自己输得最多,输掉了一切的战斗。
   最恨的,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自己。
   是竟然还天真地笃信过的自己。
   是什么都没有了,到了最后,还是不得不站到那里的,自己。
   “——不二。”
   手冢再度低唤,双手,用力地握一握。
   “一个人做不到的,还有我。”
   这双手,也曾经,不,其实一直都在,努力地去握住信念,那名为“正义”的光芒。
   那么,如果你一个人的力量会让它如流沙般从指间溜走,就让我再加上一双手。
   就算两个人还是不够,至少,在今后跋涉的遍布荆棘的道路中,我们可以彼此扶持。
   检事和律师,在法庭高高的那架天平里,我们分站一侧。
   在案件里,我们分守一侧。
   ——但是,我们不是相对的。不是敌人。
   唯有共同拼尽全力,才能抓住那点,小小的,名为“正义”的星火。
   ——心底,有什么,慢慢浮出水面。
   把托付、惺惺相惜、同样的执着融合,愿意被吸引愿意去珍视愿意一路追寻相伴相守,这样的从未有过的悸动,或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然心动。
   在发觉的这一刻才明白,已经是如此的,这样的,深爱着。
   “不要半年,不二——我想要,陪你一辈子。”
   不二眯起眼。
   有限度的惊讶。然后是深思。
   被覆住的双手轻轻转动。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了。”
   他微微偏头,目光里有审视,有挑剔,有各种各样让手冢的心慢慢凉下来的情绪。
   不二是如此优秀的。如此引人注目的。如此让人心疼让人想要走进他的世界的。如此,让人轻易沦陷的。
   “但是……”
   眨一眨眼,不二扬起唇角,细细的雪在他柔软的微笑里化开。
   “你是第一个,我愿意这么相信的呢。”
   ……片刻的错愕。
   然后,手冢扬手,把他戴着黑棒针帽子的脑袋深深地按到自己胸前。
   ——这个会折磨人的小家伙。
   从三个月前看到天空化进他眸中的那刻起,自己就已经开始,一路追寻。
   几乎以为要穷尽一生的寻觅,终于,此刻——
   在他怀里。
   何其完满。这一刻,仿佛世界都静寂。
   ——唯有你。会一直,一起走下去。
   
   

   《寻觅》- FIN -
当局者迷是因为不得不迷,旁观者清是因为事不关己

岁  夕
   ——《寻觅》2010新年番外
  
   刚进客厅,迎面飞来一个靠枕就把菊丸英二吓出一身冷汗,倚仗常人难及的反射神经连连变换三种身形才躲过去。拾起靠枕颇有几分后怕,菊丸仰起乱可爱一把的猫脸扯着撒娇的长腔冲二楼喊:
   “Fu~ji~ko~怎么了Nya~我没有偷吃东西Nya——呜啊啊啊啊!!!”
   看清客厅里背对自己的人后,菊丸指着那个背影张大嘴连声惨叫:
   “你你你你怎么在在这这这这里!!!手冢国光检事!!!”
   闻声转过头来的冷俊男子用两根手指推一推眼镜,颔首道:
   “打扰了,菊丸君。”
   “不用客——喂不是这个问题吧!!!”
   “确实。”
   二楼攀着扶栏的不二冷着脸,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一双碧蓝的眸张大泄出些微恼怒的精光。
   “约定的应该只是明早一并去神社拜祭吧,Tezuka……今天早上在法院门口碰面的时候也说了‘明年再见’了——我不记得有约你来事务所过除夕的!”
   “……没错。”
   再度用修长的手指推眼镜以掩饰莫名的尴尬,手冢清一清嗓子正色道:
   “天气预报明天很冷,不想让你太早起床等我冻到。”
   “——谁会太早起来等你啊!你——你的立证有证据吗手冢检事!”
   “有。”
   镜片逆光,手冢眸中居然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窃喜。
   “四天前的圣诞节,不二律师等我的时候起的就很早。——检控方提交《寻觅》第八章作为证据。”
   “那是什么啊喂!”
   不二趴在横栏上朝一楼客厅的手冢怒吼。虽说是极度愤怒的样子,以不二清柔糯软的声线吼出来也没有多大的震慑力。
   “并且那天我明明是为了去看裕太……而且你怎么还拖着行李过来啊——呜……”
   按住头上的绷带,不二眼前金星直冒。毕竟感冒还没好,头上还有伤,这么趴低身子的姿态加上情绪波动使他头皮绷紧炸开般地疼,过度充血的晕眩。
   “Fujiko~你小心掉下来Nya……”
   大大咧咧地坐到沙发上,菊丸拢起双手半是捣乱半是看热闹地冲二楼叫一句。
   “是洗漱用具,和明天要穿的和服之类的。”
   手冢真的弯下身打开脚边的小旅行箱把东西拿出来一样样给不二看,牙具、和服组、睡衣、案卷(喂)、还有几件换洗衣物(喂喂喂)……
   “可是、可是……”
   不二抱着头,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淡定理智从容的形象都跑到哪里休年假去了。这里可是律师事务所啊,就算自己和菊丸住在这里也是律师事务所来着,手冢你一检事搬过来是什么意思——更何况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不是吗?
   “反对!除夜不应该和家人一起过的吗,检控方?”
   “反对!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必须如此!并且——”
   虽然地理位置不占优势,手冢国光从来都不是甘居人下的男人,即使是在绝境也要掌控全局寻找突破点,这是幸村精市在上次庭审时教给自己的。他抬手指向不二,语气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与家人一起守岁的新年已经过了二十几个了——与不二你还没有过!”
   ……
   “败给你了……”
   抚着额角,不二极其挫败地坐倒在二楼地板上。
   “这种话都能用这种口气大声说出来……不过只有沙发哦,沙·发!我这里可没有客房给你睡……”
   “没关系。”
   冷静地端起洗漱用具准备摆到盥洗室的手冢状似愉悦地回答——到底是怎么从那张脸上看出来的啊……
   “嗨~嗨。”
   举起双手息事宁人地往下压一压,菊丸很郑重地宣告:
   “双方反对无效,宣布闭庭~我去准备晚饭了Nya~”
   “……反对……”
   倏然,从二楼,又响起了不二阴森森的声音。
   “此案存在疑点,不能休庭……英二。”
   “Nya?”
   菊丸一个寒战立正站好。不二的语气就像夏天百物语大会时有人从背后偷偷吹的冷风,让人每一个鸡皮疙瘩都不自觉地起立报告。
   “手冢国光……你是怎么进来的……呐?”
   不二缓缓抬起头,秀美的面容上乌云密布。
   “……Fujiko我们这里是事务所Nya……访客能进来很正常的吧Nya……”
   “确实……我记得英二你出门的时候我确实有锁上门的,并且一直以来访客不都是按铃开门的么,呐?”
   “……”
   “不知道美国现在是几点,我打电话问一下精市……”
   丢下这句话,不二转头回卧室。菊丸双腿一软,咚地跪倒在地。
   “手、手冢君……备用钥匙还我Nya!千万不要告诉Fujiko是我借你配的Nya!!!”


   菊丸的料理还是很不错的,除夕夜的荞麦面口感筋道,汤头鲜美,回味无穷。尤其是手冢,饭后已经喝掉六杯水了——芥末和巧克力酱的特制专享酱汁的确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窗外夜幕深蓝,不时炸开几朵绚丽的烟花。像孩子一样乐得上蹿下跳的只有一个菊丸英二,从红白歌会一开始就兴奋地蹦来蹦去,不时随着电视里的旋律怪嚎几声,抓着遥控器当话筒Pose摆得倒也有模有样。
   手冢洗完碗从厨房走出来,正看到菊丸从茶几上越过去。不二与之对比极其鲜明,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垫了个小熊形状的坐垫,无意识地歪着头,柔软的发尾顺着脖子藏进衣领,侧面线条姣好,表情是惯用的浅笑,眼神的焦点迷蒙有些若有所思的茫然。
   手冢走过去,在不二身边同样坐下来。——明天要去买个被炉,一定要记得。
   “想到什么了么?”
   那神情,不自觉地便让人心疼。
   “啊?”
   不二回过神来,偏过头对手冢温婉地一笑:
   “没有,Tezuka多虑了呐……只是,每年的红白歌会都没有我喜欢的歌手呢……”
   “你喜欢的……?”
   “嗯,”不二极认真地点头,弯起眼睛,“欧美经典的老歌——最近比较偏好圣歌类。并且比起CD,更喜欢黑胶唱片的音质呢。”
   ……这种类型红白歌战里的确不太可能会出现……
   “去KTV如何?”认真地思索一番,手冢提出自认为最可行的建议,“想听什么都可以。”
   “喂……”不二轻笑出声,“怎么想Tezuka都不像是会进KTV的类型呐……算啦算啦,不要放在心上——看英二这么高兴那个,挺喜欢这种氛围的——好,好……”
   被准确地扑过来的菊丸挂住脖子,不二毫不在意,就着递过来遥控器笑着合唱了几句。
   
“……不过好像每次都会睡着,英二很不高兴呐……”打发了菊丸,不二继续向手冢悄声说,“要是这次也睡过去,Tezuka一定要叫醒我啊……”
   手冢不应声,用左手从身后探过去松松揽住不二瘦削的肩。
   手心握住的那刻,感觉胸膛都被填满了一般。
   九点半红白中场休息时,菊丸举起冰可乐咕嘟咕嘟一通猛灌,豪爽地用袖子擦嘴角,十足一副职场被压榨一年借酒发泄的大叔做派,配上他可爱的长相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嘘!”
   手冢仅仅示意了一下,一个眼刀过去,便让玩得忘乎所以的菊丸一下子清醒过来,用双手捂严自己的嘴巴缩缩缩躲到柜子后面去。
   ——差点忘了还有座活冰山在……糟了糟了刚才搂着Fujiko那么吵不会被罚绕事务所跑圈吧啊啊啊啊……
   手冢倒没怎么去在意惶惶然的菊丸。左肩有暖暖的重量,不二果真睡了,两颊现出薄薄的绯色,嘴唇微张呼吸很安稳。大病初愈果然还是容易疲劳吧,在这里睡很容易着凉重感的——明天一定一定要去买个被炉。
   思及此,手冢就着用左手揽住不二肩膀的姿势,把右臂伸到他膝弯下,很轻松地把不二抱了起来。
   “卧室在哪边?”
   “上楼梯右手第一间……喂手冢君你不是——”
   “……我会睡沙发。”
   从菊丸毫不掩饰的眼睛里读出怀疑,手冢忍住额角的青筋严肃地回答。
   “……切,真没劲。”
   菊丸意味不明地叹一句,伸长手臂背到脑后:
   “算啦算啦,第二间是我的屋子,让给你好啦手冢君~我和Fujiko一起睡Nya——”
   “我睡沙发。”
   用不容置辩的口气打断菊丸“我很好心,快来感谢我,至少不要再冻我”的表述,手冢冰着一张脸抱着不二上楼。
   脱下外衣和袜子,盖上被子,手冢对着床边叠放整齐的睡衣犹豫。不知道不二不换睡衣会不会睡不好……但若是惊醒了不二他肯定还会下楼继续撑起精神陪菊丸的。
   不二迷迷糊糊地翻身侧卧,双手搭在胸前身体蜷得紧紧的,是缺乏安全感的睡姿。手冢想了想,把枕边唯一的一只微笑泰迪熊轻轻塞进不二臂间,果然见他慢慢地自动收起手臂把布偶搂紧。
   很可爱。……也很值得期待。手冢这样想着,顺手关掉灯,悄无声息地为他掩上门。

   很难受……手冢在睡梦中莫名紧张,皱紧眉头本能地翻身想要睡得深一些。刚刚一动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紧接着“扑通”一声,半个身子开始闷闷地痛。
   沙发太小了……掉到地上的手冢茫然地坐起来,半天才回过神来。摸过茶几上的眼镜挂在耳朵上,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原来是三更半夜一声紧似一声的门铃。
   凌晨一点……手冢瞥一眼手机确定自己的时间感没有出错,站起来无比怨怒表面倒依然无动于衷地走到玄关开门。虽说这个晚上守岁的人很多,街上午夜便涌去神社的人也很多,但是对于生物钟规律得可以拿去对表的手冢来说,“拜年”绝对构不成扰人清梦的充分理由。
   五彩的霓虹昏黄的路灯伴着刺骨的寒风一并从拉开一半的门中侵袭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火药的味道。按响门铃的人抬手顺一把紫灰色打理精细的发,身上是一眼便能看出名家手笔的华贵合身也与他的气质极其合衬的礼服,抱一捧鲜妍的花,打个响指,身后一辆嚣张的兰博基尼立刻绝尘而去。
   “搞什么害本大爷冻这么半天才开门,啊嗯,周助?新年酒会刚结束本大爷就过来陪你了,没觉得寂寞吧周助——喂你、你怎么在这、这里?!”
   潇洒地扬得高高的下巴风度绝佳地落下来,视线在正中偏下15度落定又生生调高了20度的迹部这才借昏暗的灯光辨认出来人黑云笼罩的脸,很不华丽地惊叫一声。
   手冢心情很不好。
   非常非常不好。
   “……不二睡了。明天请早。”
   “睡了?!你耍本大爷吗,啊嗯,手冢国光?!”
   迹部怪叫起来。
   “周助从来都是等本大爷一起过年的!周助除夜就没睡过,都是和本大爷还有精市聊一晚上睡不着的!周助——”
   “不二确实睡了。”
   手冢阴沉着脸重复一遍。
   “——喂,不会是你小子对周助做什么了吧?”
   迹部眯起眼,以极度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手冢。
   “……”
   “好冷,”迹部打个寒噤,瑟缩一下,“睡了就睡了吧快让本大爷进去你想冻死本大爷不成!”
   “不行。”
   “为什么?!”
   迹部三度毫无形象地大叫起来。
   “……只有一张沙发。”
   沉默几秒,手冢好心地提醒迹部先来后到。
   “沙发?!你是说本大爷睡沙发?!”
   迹部嗤笑一声,扬起下巴冷哼。
   “本大爷自然是和周助睡一张床——喂!手冢国光!!你想用门夹断本大爷的脚是不是——你这个混帐居然还用力?!!!”

   “啊啦?景吾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呐?”
   从二楼下来的不二惊讶地张开眼,眼底澄澈的蓝与身上的和服相映。
   “哪里,难得见你睡个好觉本大爷怎么忍心叫醒你。”
   迹部半闭着眼,强打着精神,倒也不忘端出一贯的傲气来。
   “等下Kabaji会开车过来,本大爷陪你去神社——我说手冢!差不多也该轮到本大爷用卫生间了吧,啊嗯?!不就是猜拳输了吗你快点给本大爷出来!!!”
   以忍耐的表情额上挂着数个青筋,迹部嘭嘭嘭地狠狠砸着盥洗室的门。
   “……”
   换好一身黑底细纹和服的手冢冷着脸推门而出。
   “昨晚我把棉被借给你了。”他用念起诉状的口吻陈述事实。
   “——本大爷头一次睡地板!!!”已经踏进盥洗室一条腿的迹部极其愤怒地扔出一句话,紧接着拧开沐浴花洒,伴着水声恨恨地又丢一句出来:“本大爷下午就派人买两百条棉被送过来!”
   不二笑得背过身去。
   手冢不予置评,打量一下不二的装束,是很华贵的正式和服,档次很高,接近黑色的深蓝,绢丝面料漾着层层蓝光。
   “麻烦借用一下茶具。”
   “电视柜下第二或者第三个抽屉里,应该是吧……Tezuka你自己拿好了,我去给景吾拿和服,顺便叫英二起床——”
   接收到手冢蓦然转冷的目光,不二了然地笑得愈发柔软:
   “——每年景吾都会一起去神社的,平常也没什么穿的场合,并且景吾总是用一套做一套——他和精市的新年和服是我们当年一起做的,都放在我这里呐。”
   惶然的,有一丝被看穿的尴尬,和一丝甜蜜的领会。
   待不二再度下楼,手冢已经沏好一壶茶,袅袅地冒着淡香的蒸汽,旁边摆着一盏梅子。手冢正襟危坐,单手捧一杯,聚精会神地读早报。听到楼梯响动,手冢放下报纸,用平平的视线看过去。
   “要来一杯吗?”
   仿佛不需要回答般,顺手斟好一杯茶递过去。不二接过来,弯起眼睛轻嗅,姿态很标准很优雅。
   “好茶,看不出来呐Tezuka~不过,有句话——”不二含笑偏偏头,手指转动着茶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
   “啊啊啊起晚啦起晚了Nya!!!Fujiko早饭要西式还是日式鸡蛋要一面熟还是两面——啊咧?”
   穿着睡衣顶着睡帽从楼梯猛冲下来一边揉眼一边念叨的菊丸定在最后两阶上,紫色的大眼睛眨眨:
   “茶和梅子,好像我爷爷Nya——Fujiko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古板的爱好像个老头子一样?!”
   “喏,这也是我想说的呐。”转过头正视手冢,不二笑得眼睛亮亮的,一点点狡黠。

   不爽。
   手冢很不爽。
   确切地说,自从半夜那个迹部景吾大少爷扰人好眠起,一直到现在,他心里就暗暗闷着一股无名的怒火。
   虽说起得绝早,天还未亮透,神社也早已人头攒动。迹部那辆嚣张的宝蓝色兰博基尼和其他中低档车同样在神社几公里外就被堵得动弹不得,一行四人加上司机桦地也只得下车步行。手冢下车前还有记得留意不二的外衫有没有披好,顺手帮他拢了拢衣领,然后——
   然后身长足有两米的桦地沉默着尽职地用他魁梧的身躯在人群里开出一条路,换了花样繁复的和服的迹部握着不二的手腕紧随其后,菊丸嘟着嘴不甘示弱地死死挂在不二另一条胳膊上,被两个近一米八的成年男子夹在中间的不二愈形娇小。再之后——手冢同样沉默着冷着脸跟在后面。
   非常不爽。
   敲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能够隐隐听到,穿过霭蓝的晨光,在还带着夜风余寒的空气里一声一声悠悠地回荡。四周的人大都低着头匆匆往前赶,拥挤得有些难耐。现在的人基本上已经把新年神社祭典当做一种形式了。倒是不二时不时会停一停脚,侧过头张望一下,碰到手冢的目光便很快地轻轻一笑,一分歉意二分安抚三分柔软四分欣然。
   在鸟居外净手的时候,不二漱过口,却接过木制水舀,抬眼递给手冢一个乖巧的眼神,手冢会意,赶一步上前。冰凉的水汩汩淌过指缝,不二难得的有种肃然而专注的神情,收住袖口敛起眉眼,束不住的飞扬从细长眼角泄出来。
   “抱歉呐Tezuka,虽然一开始约的时候也没有说是两个人过来……对不起。”
   沾了薄霜的睫毛抖动几下,冰霜闪闪一瞬间炫花了手冢的眼。
   “——Ma,就当是惩罚你昨晚不打招呼就擅自住过来好了。”
   抬起下巴故作严肃地宣判一句,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句尾悄悄地扬起唇角,从澈蓝的眸里流出点点令人心醉的小情绪。
   “……啊。”
   合了眼按照习俗仔细地净手漱口,手冢在不二放下水舀的同时准确地捉住那只细白的手,握了握,又抓过另一只一并护在掌间。被冰冷的水洗过,果真冻得指尖都红了,要赶紧焐暖才好。
   “惩罚也,差不多够了吧?”
   简短地回应一句,斩钉截铁却有“上诉禁止”的意味。不去管迹部和菊丸在一边的叫嚷,手冢用身体挡去大部分拥挤的力道,自顾自牵着不二向前走。不二趔趄一步,感觉腰上立刻搭上来的透过衣衫的暖意,弯了双眼。
   “本大爷没什么实现不了的愿望!”
   撞了钟,站在神社正堂许愿处,迹部颇为潇洒地甩进五千圆钞票,“把这个机会让给周助好了!”
   “自大自恋狂自我意识过剩……”菊丸嘟着嘴一连串愤愤地抱怨,摸出一张五百圆犹犹豫豫,“许什么愿好呢Fujiko……”
   “集全巧克力代言的牙膏怎么样?”
   看不二的表情,似乎真的是很认真地在出主意。
   “这算什么新年愿望啊Fujiko~一年只有一次的Nya……”菊丸抓着酒红的脑袋无视身后排队众人的抱怨在钱箱前跳,“要不要许点工作上的还是朋友之类的啊啊谁告诉我一下——”
   “大石。”
   手冢稍稍扬声,目光投向应该是刚刚许过愿走开不远的一个背影。那人闻声回头,额前独特的刘海一跳一跳,果真是大石秀一郎。
   “啊啊啊大石大石帮帮我Nya~”
   红发小律师转瞬间消失。很好,手冢收回目光,一名脱队。接下来……他转头毫不掩饰地盯着迹部。
   ……你怎么还不走。
   ……本大爷凭什么要走!
   “……切。”
   迹部表情突然一沉,带些不情愿恼怒地拿出不断振动的手机,甫一贴到耳边便一通斥责:
   “不是说今天上午谁也不许打扰本大爷吗谁这么——精市?不,本大爷只是……”
   语气瞬间大回转,不二不禁笑出声。手冢趁势紧一紧握住不二的手唤回他的注意力拉他上前:“许愿。”
   “啊,已经轮到了呐……”不二收回视线,与手冢同样投进五百圆,双手合十击掌两次,闭上眼低头默念。手冢凝神看不二的侧脸,睫毛密长,是比发色深一些的棕,在朝阳下有透明的金色碎光,唇线抿起来,微微翘起,是很平和很美丽的宁静的弧度。
   “许了什么愿?”
   见他张开眼,手冢牵他离开队伍。
   “啊,有两年没来了,加上景吾的份许了不少呢~”不二半开玩笑地压下手指开始数,“希望妈妈赶紧好起来,希望裕太早点回家,希望精市在国外平安无事,景吾公司里烦心事不要太多,还有英二——啊,我有替Tezuka你祈求顺利呢,整天冰着张脸肯定吓坏了不少人吧……Ne Tezuka,总到这时才感觉,想要祈祷的事情,想要看着好起来的有那么多呐……”
   他仰起头望手冢,眸光清澈,没有手冢预想的伤感或惆怅,只是淡淡感怀,很诚挚很亮的色彩。
   

   “其实我并不太相信许愿什么的呐,只是应景寄情罢了……想要得到什么,不如自己动手去做,呵呵……啊啊,破坏气氛了呐~”他抬起空出的手捋一捋耳边散下的发丝,“Tezuka许的是什么?一定是很正经的愿望吧?”
   “……没什么。”
   这样应着,手冢稍微有些后悔了。
   “什么吗,这样很狡猾啊,Tezuka。”
   不二皱皱鼻子,表情很生动很可爱。
   “……许的是,希望不二的愿望都能实现。”
   微微睁大碧蓝双眸,半张开淡色的唇的表情,也很可爱。
   ……确实有些后悔,没有想到不二许的愿里竟然没有一点与他自己本人有关的事情。
   ——罢了,反正爱上的,就是这样的他不是吗?
   “……Ne,这样还是很狡猾啊,Tezuka。”
   掌心的手指不安分地动了动,不二回过神来,敲敲头,刻意偏开视线。
   “?”
   “对于神明来说——我们家里,有好些个‘不二’呢……”
   这样说着,不二调回目光,含着透明的笑意淡淡期许望向手冢。
   一如初见。
   ……
   “周助。”
   很好听的发音,舌尖在口腔内轻转,气流缱绻的联音,尾音清越,怎样念都温柔的名字。
   “周助。”
   再度唤一声,看眼前人清清爽爽地笑开,手冢也不禁想要扬起唇角。
   “——精市的。”
   一旁被手冢自动忽略的迹部闷下声把手机递给不二。不二漾起满眼的笑意接起来,低低应着一句一句,每个音节都盈着愉悦的呼吸音。细细碎碎切切地交谈到最后不二有些意外地扬起眼看手冢,很是犹豫了一下,向电话里又问了一声才把手机交给手冢,睫毛下不加掩饰的疑惑浮在蓝色底调上:
   “精市找你——Ne?他怎么知道Tezuka在……”
   最后的几个音已是转头向迹部发问。手冢接起来,心里大略已经有了概念。耳边果然响起幸村的嗓音:
   “手冢君?新年快乐。”
   以柔软为基,以沉静压底,以浅淡的笑意浮光,果然还是幸村精市。
   “新年快乐。”
   手冢的回答简短有礼。离了法庭和不二,他和幸村确实没什么话题。
   “果然同我料想的一样,不愧是手冢国光啊……”幸村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气,“幸好我没有按日本的时间在零点打电话给周助——也罢,我现在在英国大本钟下,刚刚是新年第一声钟响哦~啊,不要告诉景吾,我要他立刻去为我查一份两个小时后要用的资料,其实那时候我应该已经睡了吧……”
   手冢默然无语。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空余的右手伸进口袋摸出手机迅速地翻看一下邮件,了然地抿唇,眉间松开了几分。
   “……在外要小心。”
   “真是无趣啊,手冢君,不知道我家周助会不会闷死——告诉周助不要无聊,我很快就回去陪他哦~”幸村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说到最后自己先笑出声来,“那么就拜托了,国际长途很贵呢我挂了——唉?”
   在挂断前一秒,手冢确信自己听到了幸村半声小小的惊叹。是伦敦的烟火吧,绚烂了新年第一秒,祈愿能够装点三百六十五天的夜空。
   迹部果然收起手机就带着桦地先行告辞,满身写着明明白白的不甘愿,反复叮嘱不二参拜完要打电话给他,临走还在颊边碰一下。手冢在心里默念“社交礼仪”十几遍,抬头凭借身高优势在人群中寻找下一个目的地。不二却在这时重新握握他的手,和服宽大的袖子落下来盖住两人交叠的手腕:
   “Tezuka和精市关系一直不错吧?我很高兴呐,呵呵~”
   “他拜托我好好照顾你。”
   不动声色地看不二,似乎确实是很高兴的完美微笑下也确实有一丝故作促狭的不安定,手冢又补充了一句:
   “因为你的案子合作过,才和他熟悉了一些。”
   心念一动,手冢俯身,在不二耳边说了句什么。
   不二的反应有些令手冢意外,沉下面色,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眼里转过千百种深深浅浅的情绪,最终还是叹口气,再度扬起恬静的笑容:
   “事到如今,便看他的心境了……Tezuka,我可不想管哪。”
   状似随随便便地扔下一句,手冢几分不解。正待发问,却见不二松开手向前轻巧地跃了几步,回转过身:
   “这里的神社我很熟的,可以给Tezuka带路~那边是小吃街,烧团子相当有名,英二最喜欢了,每次都要好几盘——不过还是先求签吧,由美姐曾经说这里的签很准——你还不知道吧?我姐姐由美子原先还出过几本塔罗牌的书呢,真不知她怎么这么有精力……”
   还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他许过他一辈子,可以慢慢地一点一滴去了解起来。
   “Tezuka是想求事业还是平安?不过最准的是恋爱——呃……”
   “恋——?”
   不知为何,不二眼神突然飘了起来。手冢敏锐地抓住一个关键词反问,却见不二挑起眼角,眸光和表情都是从未有过的、可以被称作“局促”的神色。
   “不,Tezuka你听错了,我是说——是说‘声音’,是问你‘什么声音’来着——”斩钉截铁地否认,坚定的语气被四下游移的目光打了折,“不……什么嘛我这是……嗯,是‘恋爱’哦,最准的签,Tezuka有空一定要带恋人过来求签,强烈推荐哦~”
   低声自嘲了一句,不二索性放下不自觉掩住双唇的手,仰起脸祭出惯常从容的标准微笑,似乎是,确实是在真诚地建议。
   苍白到透明的颊边,却还残一抹未褪尽的绯色。双手背在身后,纤细的肩也绷紧了几分。
   恋爱。
   手冢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
   一开始并没觉得怎样,发觉不二一瞬间的慌乱后,脑中过电般清明了起来。
   一种认知伴着狂喜顷刻占据了整个心房。
   ——好像确实,他们还没有确切地说过什么。
   没有经验呢,自己也就欠缺了这种尝试,果真是缺乏情调,不太合格。
   不二也没有说过什么。
   只是,心思细腻的他,原来还是需要一种确认。
   ——不二是,希望有这种确认的呢。
   “——恋爱。”
   ——不是朋友,不是亲属,是“恋爱”。
   竟然,会被不二说了出来。
   真的,是不二说了出来呢。
   “现在就有空。”
   语调还是一贯的平静镇定,伸出去抓不二指尖的手,却不自觉地有些抖。
   是从胸口发散出的炽热的电流,顺着神经飞驰到四肢百骸,每个细胞都在喜悦地轻颤。
   “一起去求签。恋爱的。”
   加重最后几个音节,顺着指尖探上去,紧紧地。
   同时,十指相扣。
   “……Ne,如果求到不好的签,怎么办?”
   在左肩旁,不二低低地问,几乎不震动声带的气流,仿佛生怕惊扰了庇佑的神明。
   “不会的。”
   手冢笃定地回答。
   “你姐姐说很准。”
   思考一下,指尖又加一分力。
   “每年都来求,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一定。
   “呵呵……”
   不二轻笑出声,是安心的笑声,清爽明朗。他扬起头,牵起手冢向前走去。
   “不愧是Tezuka呐……那么,就再信你一次吧。”
   相信过,一生的请求。
   那么就再相信吧,你给我的,幸福的承诺。
   ——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早在第一眼看到起,我便曾经觉得,可以跟随你向着你的信念前行,无论多高都可以到达。
   就让我们一起,一路前行。
   
   
   
   
   
   
   
   《岁夕》- Fin -
   
当局者迷是因为不得不迷,旁观者清是因为事不关己

TOP

本帖最后由 冰之灵-CC 于 2013-7-22 12:47 编辑

入本福利试阅——
                                                              事务所同居事件簿 (共18则)
关于芥末

1
菊丸:幸村幸村!我觉得Fujiko不能再这样吃芥末下去了Nya!今天中午他的米饭里有三分之一都是芥末酱Nya!
幸村:嗯,我也觉得这个事情很严重。(正色)
菊丸:所以我们做点什么吧!
幸村:好啊!我负责应援,英二你负责去做。(微笑)

2
菊丸:幸村幸村!我觉得Fujiko真的不能再这样吃芥末下去了Nya!今天中午他的米饭里有一半都是芥末酱Nya!
幸村:嗯,我觉得这个事情非常严重。(正色)
菊丸:所以我们做点什么吧!啊啊幸村你不能只做应援,上次Fujiko整死我了TwT……
幸村:好啊!我负责去做,英二你这次负责善后好了。(微笑)

3
菊丸:幸村……我觉得Fujiko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再这样吃芥末下去了Nya……今天中午他的米饭里——不,他的碗里除了芥末酱我什么都没看到Nya……
幸村:嗯,我觉得这个事情已经非常非常严重。(正色)
菊丸:所以你去做点什么吧,我什么都不敢做了Nya……
幸村:安心吧英二,这次你只需要把刚才的话再跟手冢君说一遍,他一定会主动负责全部的工作和善后的。(微笑)



关于住客

1
幸村:周助,我觉得现在搬进这个事务所的人越来越自觉了呐。
不二:嗯?什么意思?
幸村:景吾来住从来不打招呼,英二当时也是自作主张就带行李住过来了,这些都且不论,毕竟作为所长我还是在场的。
不二:然后?
幸村:然后手冢君究竟是怎么住进来的啊,周助?(微笑)
不二:……呵呵,精市你觉得真田君会怎么住进来?
当局者迷是因为不得不迷,旁观者清是因为事不关己

TOP

本帖最后由 冰之灵-CC 于 2013-7-22 12:47 编辑

入本福利试阅——
                                                              三行情书(共17则)


……
                                               不二周助 to 手冢国光

     从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都是那么老相的一张脸
     再过个几年几十年也不会变吧
     其实很想一直看你到变老的样子



                                      不二裕太 to 不二周助

     从小的时候起就会在每晚睡前把卧室的门悄悄留一条缝
     就算是和你吵了架骂你白痴大哥以后也是
     说不定今晚你就会抱着枕头进来睡到我暖好的被子里


                                        幸村精市 to 真田弦一郎

面瘫古板又缺少情调
一直败给我却还害我输掉最重要的案子
我要怎样才能不让周助嘲笑我喜欢上你这件事




                                       御剑怜侍 to 成步堂龙一

     我是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脚步的
     哪怕是你这个弄丢了自己徽章的白痴
     所以还不快一点给我跟上来
当局者迷是因为不得不迷,旁观者清是因为事不关己

TOP

当当当当,期待已久的寻觅番外——《距离》倾情奉献!!!
本次《距离》将为《寻觅》整个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下面放出下载地址:
百度云盘
http://pan.baidu.com/s/1qWyeRfA
微盘
http://vdisk.weibo.com/s/Dq4LKNKOHjhx



注意:
1、《距离》面向《寻觅》的读者,下载密码请扫描随书附赠的二维码卡片;
2、因为本文为《寻觅》本最终结局,所以仅供购书的亲阅读,本文主CP为真幸/TF,幸不二倾向有,请注意避雷;
3、封底之前不知道为毛删不掉广告QAQ后面有封底的哦戳一下吧ww
4、经初步测试win 8系统可能会出现打开异常,如果有碰到这个情况请私信冰冰索取pdf版~
5、本电子书版权归“破晓之程”所有,请勿二次利用/转帖扩散ww

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鞠躬撒花!*★,°*:.☆\( ̄▽ ̄)/$:*.°★* 。


破晓之程工作组
当局者迷是因为不得不迷,旁观者清是因为事不关己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