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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莲(上)
这是一间书房,并且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三面倚墙环绕的立鼎书橱上陈列的书满满当当,然而分类明确,有条有理。书房正中的会议桌旁面对而坐的两个男人正低声地说着什么,气氛看起来有些严肃。可能是因为偌大的书房里所有的窗都关着,并且拉了避光帘的关系,让人不由得猜想是不是有人正在午睡,所以不便打扰。端坐在红木椅上的男人,背脊直挺,手中几页文件纸一页页翻过,棱角分明的侧脸如雕塑一般清冷认真,也如雕塑一般面无表情。
“好了,这就是全部的切结书了。房产拍卖克税后的钱也按照你的交待匿名捐给了福利机构。”与男人对坐的墨蓝半长发的男子以中指食指推推眼镜,将厚厚一叠文件码齐准备装进一旁的档案夹:“虽然一些新闻社和社会人士还在猜测捐款人,不过保密工作你可以放心。所以,Tezuka,如果你没有问题了,就在那张纸上签字吧。”
“嗯。”名为Tezuka Kunimitsu的男人是从来不会多说一个字、连情绪都不会浪费在无意义事情上的人。签字的动作漂亮利落,反映了一贯果断干练的作风。忍足翻翻眼睛摇头,勾起嘴角无奈地笑道:“真是佩服那孩子能跟你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你跟他说话也是这样的么?他会不会担心你有一天丧失说话的能力啊。”
这种不该起到任何调笑效果的话理所当然没有引起什么意外的回应。将钢笔收好别进衬衣口袋,手冢仿佛想起什么一样看着自己签下的名字,闪了一下神——这已是实属难得了。
“oshitari。”他抬起头,镜片后静成一片的眼波澜不兴。忍足微微一怔,觉察到事情的重要性,他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笑意静静听着。手冢微微低了下头,而后十分镇定地对他说:“我想带他,回一次千叶。”
手冢口中的“他”自然就是指忍足刚刚提到的“孩子”,名为不二周助的十七岁少年,也是手冢现在法律上监护的对象。这监护权也是三年前才终于从不二的远房亲戚古原那里夺回的,虽然迄今为止两人作为律师界的精英已经受理过不少惊心动魄地案子,但是那次的监护权之争到现在想起来也让人轻松不了。好在,结果是好的。
或者该说,总算,结果是好的。
忍足微微忖度了一下,谨慎地问道:“你,想好了?”
手冢淡淡地点个头,然后他站了起来。
窗帘拉开的瞬间两人都些许地眯起了眼。正午的阳光明媚得令晦暗无所遁形,放下遮光的手臂忍足侧着头抬眼。巨大顶窗前的男人半仰着头,窗外高大的梧桐树伸展着茂密的枝叶,窗前的树影微微晃着,可以看到那只只见过几次的懒散猫咪正藏在主杈的枝叶下打盹。忍足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也是像今天这般的天气,少年抱着他的猫蜷缩在单人沙发里,即使睡着,也带着一脸等待的表情。他几乎可以确定手冢想到了同样的画面,因为那男人正抬起了左手,轻轻落在窗台上。
就像那一日他走向沙发中的少年,抬手轻轻拂开他的发,然后在他嘴角印下一个吻,又悄声道一句:“Fuji,我回来了。”最后不理会惊醒跳开的猫,将少年抱起送回卧间——所有神情动作、难以名状的感觉。
“就借着这次休假,我会带他回去一次。”没有回头,他低声道。
“我很好奇,你怎么突然……”忍足偏偏头,斟酌了措辞:“怎么突然做了这个决定?”他们几乎可以说是逃开了千叶,没错,是逃开。虽然逃开的总有一天要重新面对,这个凡是聪明人都很清楚。但是忍足觉得这个时间比他预料的,早了太多。手冢看着窗外,一时没有回话。
忍足整理好东西,准备离开。手冢休假,意味着他要开始忙碌一段时间,总是压掉委托人的电话实在不是负责任的举动。他站起身,感觉到些许沉重的气息,忍足故意玩笑道:“你该不会是,对未成年美少年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吧?”虽说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不过手冢当真转过身来正面回答他,忍足还是错愕了。
“不是吧?你……发生了什么?被色诱了?”对他的猜测明显一脸嫌恶却居然没有否认的手冢,根本就跟默认了是一样的,忍足禁不住大笑出声又立刻单手捂住嘴——对面的人已经眯起眼睛在警告他了,隔壁就是少年正午睡的卧房。他比个不好意思的手势,后又笑起来做个恭喜的样子半真半假道:“恭喜哦。嘛,貌似应该对不二说。”
似乎已经想到不二满脸通红的模样,手冢居然轻轻笑了一下,虽然很浅很短,忍足还是感同身受到好友的心情。毕竟他们家那位大爷也是会露出那样表情的,只不过嘴上一定是死硬,又一幅逞强的高傲姿态。
在一个房间里同时因为想到各自的心上之人而同时沉默的两个男人,交换一个淡淡无奈的笑容,随后又同时沉静了下来。与手冢和不二相比,忍足和自家的大少爷真的幸运很多。至少他们的过去,彼此都能释怀。而这里,忍足长出一口气,轻声道:“Tezuka,你也是时候,该放过自己了。这么多年,为何还不原谅?明明不是你的错。”
……
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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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坐在窗前沙发上的男人正侧着脸看向窗外。微微抬起的下颚,阴影中只看得到小半的侧脸。那角度和姿态,令人有种异样心痛的感觉。不二眉心一蹙,沉吟了一下又转进卧室里。
“呐,Tezuka。”
少年只穿着宽大的睡衣,光裸着的修长双腿因为男人不动声色的注视,肌理些许地紧绷着。他站在离沙发几步远的、没有阳光的地方,偏着头,有些迷惑的样子。男人靠在沙发里,依然看不出情绪地抬起左手臂,伸向他。不二脸颊一红微微低下头,不敢直视那双深沉地摸不到底线的眼。明目张胆的诱惑令他有些心虚,即便如此还是看着自己的脚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有着阳光的地方走了过去。
男人的手掌大而温暖,掌心的纹路清晰地好像能看到自己就站在其中,陪着他直到永远。像着了魔一样,他伸出自己的手覆上他的。电光火石间的剧烈晃动之后,他已经靠坐在男人怀里。
没有害怕,没有不安,他的背抵着他的胸膛,满足地感受着他此生唯一想要的温暖。他侧过脸仰起头,在阳光里对着他微微笑,眉眼弯弯。
“喜欢,Tezuka。”少年说。
双生·莲(中)
“喜欢,Tezuka。”少年说。
诱惑的告白所得到的回应,是一个看不出悲喜的眼神。不二侧仰着头笑,不问,也不妄加揣测。透过薄薄的镜片他看到的是很浓很重的感情,就算令那双子夜一样的眸蒙上了伤感,因为全都是为他而存在的——虽然有些心疼,但心底的甜蜜却是骗不了人的。左手覆上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不二抬起另一只手自然不过地取下他的眼镜捏在指尖,笑声低低地回荡在厅房里。
“呐,就算你永远都不回答也没关系哦——我知道就好了。”果然半真半假的自我消遣立刻就换回了那人温柔的响应。看着他从阳光里低下头来亲吻自己,就算早已不是肌肤相亲的第一次,还是会心跳不已。手中的眼镜掉落在沙发上又滚落到地毯上,不二轻轻推他,那人却更加收紧了腰间的双臂。回应的舌还有些少年的青涩,那一边就慢慢强势起来,一点一寸地攻城掠地,有种蚕食鲸吞的味道。深入的吻快压到喉咙,麻麻痒痒的那种难以承受的灼热感充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神经元。他紧紧地捉住了他的手臂,唇齿间发出嘤咛细碎的讨饶声。
好容易分开来,那人仍是那从容不迫的模样,再次低下头动作轻柔地吻干了他嘴角的湿意。不二半侧着身伏在他胸前喘息,情色的姿势和身体里四处流窜的感觉越发加快了他的心跳。偷偷掀眼去看那人的脸,好死不死地被逮个正着。虽然没有清晰的笑容,但那人确实带着揶揄故作镇定道:“还敢诱惑我。”
少年的脸刷地红了个透彻,他埋头在他胸膛不甘地反诘道:“你不高兴?”声音却很闷很小声。一瞬间他想到几天前为了打破两人止步不前的关系,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诱骗手冢进去他正在泡澡的浴间的事。恐怕当时假装喝醉酒又伤心不已的样子早就被那人识破了吧。毕竟他不二周助才不是会因为什么人的拒绝就自甘堕落要死要活的人——总之都是手冢不好,如果不是拒绝之后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让他看到了他紧紧地阖起了眼那样不忍心不舍得的表情,他才不会孤注一掷地去做那种丢脸的事!那之后就差掏心掏肺地诉衷情,为了让他心痛不忍,甚至不惜咬破了自己嘴角。其实当时真的差一点就哭出来了,如果那人真的走出浴间,他知道他真的就不会再回头了。
“你宁可,我离开你,也不承认、你是喜欢我的!”他记得那时自己咬紧嘴唇瞪视着他的背影,责问喊声虽然阻止了他的脚步,他却没有把握那人一定会回头。就在他几乎就要放弃了的时候,自己都自嘲地笑了出来。一笑,淌着血的嘴角钻心地疼,不自禁地发出的声响在沉默的一片死寂中显得特别突兀。也正因此,这才留住了他。他那时的表情震惊又急切,对于不二来说,那是唯一的机会。那人为了让他松开紧咬着不放的伤口而不得不欺身给他的亲吻,最后居然一发不可收拾……想到这里头明显埋得更低了。
手冢腾出一只手勾起他小巧的下颚,居高临下又面无表情的样子只让人觉得危险,然而那种惊心动魄的刺激感却也让他欲罢不能。不解地看他,不二的双唇微微张着,像在水中呼吸的鱼儿。手冢眉峰一动,不漏痕迹地继续问道:“为什么引诱我?”不相信到这种时候男人还能镇定如此,不二睁开眼睛瞪他,抿紧了嘴不说话。兴许是被他不甘心的孩子样惹笑,男人轻浅地勾起了嘴角,虽然仍不见喜色,另一只手却探进了睡衣下摆寻上了他的腰。原本就在乱窜的火焰隐隐有了燎原的架势,不二微微一颤,整个身体都紧张了起来。男人却只是在他后腰的地方轻轻柔按着,他低声问道:“还在痛吗?”
清冷却温柔无比的声音。
微微一怔,不二拧着眉心疼又好笑地抬头看他:“呐,Tezuka。”男人似乎很认真地在为他按摩,低着头只发出一个单音来回应,不二伸出双手扳起他的脸佯装不悦道:“呐,”他嘟着嘴:“我是在引诱你好吗!”不待他正经八板地回复,他继续道:“正常的男人难道不是应该要像饿狼猛虎一样地扑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喂饱自己再说吗?”
消化完他的话眉头越蹙越紧的男人似乎暗暗叹了口气,平复情绪?然后他冷声道:“Fuji,是谁教会你这些东西?”
不二转转眼睛轻哼一声,故意缓缓转身将整个身体都贴附在他身上,并且——严丝合缝。然后他更加故意地动了动自己的下身,光裸的双腿在男人大腿上轻轻蹭着,不老实的手早已解开衬衫衣扣探上了同样灼热起来的胸膛。巧劲一带,将微扬着眉梢的他推倒在了沙发上,不二挑衅地一边看着他笑,一边啃咬上了他的下颔,颈子,喉结。一点一点向下的同时,还不忘每一下都试探着的魅惑地看男人一眼。一路留下浅浅地齿痕和水渍,终于来到肌肉完美的小腹,他仍然没有要停下大胆动作的意思。正要前往探索更为危险的地带时,男人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了回来。不二得逞又得意地斜睨着他笑,还伸出小舌在他嘴唇上狠狠地舔了一下。这一次的天旋地转后他已经被牢牢压在了沙发上。
反被动为主动的手冢眯起危险的眼睛扣住他的手在耳边,原本清冽此刻却无比灼热的气息都拂在了他耳后的敏感带:“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不二轻轻笑着揽上他的颈项,也在他颈后轻轻咬了一下。“明知山有虎还要来吗。”少年迷迷糊糊地地嗯一声,挺起身让两人之间再次没有任何距离地紧紧贴合着。感觉到男人身下的变化,他稍微清醒了些,却红着脸将人揽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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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月光下,躺在他怀里的少年,就像一株睡莲。在古老的中国画里,泛黄的宣纸上淡墨勾勒,青靛渲染的莲——淡,且静,盛放亦是安静舒展的。宛在水中央,令人不能打扰。
是他折了花。在对他的亏欠中始终矛盾。不想伤害,却也不想让他离开。最终还是,没能敌得过自私的占有欲。他轻轻拂开少年的刘海,在额头落下一个吻。
“抱歉,Syusuke。”仿若有所感应,少年姣好的眉微微蹙起,手冢无奈将他又向自己揽紧了些。
“一起去千叶吧。”少年在他胸口蹭蹭,低低地应声。
双生·莲(下)
从东京一路驾车到千叶,这是不二一直期待的只有两个人一直在一起的日子。在一起的几年中两人不是忙于学业就是打工,直到四年前他为了夺回监护权成为律师,也只是变得更忙了而已。——看得出不二心情很好,至少是很轻松的。一路上走走停停,路边风景,城镇小街,只要他喜欢他们都会短暂停留。与九年前的落荒而逃完全不同的景象,不二在街边拿着摊主手编的傀儡娃娃转身对他笑:“呐,Tezuka,看这个是不是很像你?面无表情的!”手冢双手插在口袋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他。
九年,从孩童成长为优秀的少年,阳光下不二的笑容盖过了阳光原本的绚烂。除了爱情,他对于不二其实有种类似于爸爸的复杂心情。
九年前车祸发生的时候,他读高二,不二则是念小三。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因为同一场车祸几乎失去了所有亲人的两个人,是在医院里结识的。手冢的右手轻微骨折,不二则是额角有一点擦伤。两人都是在父母亲的保护下才得以保住性命,在医院走廊的尽头,遥遥相对的两个手术室,包扎过后的手冢立在门边,另一边额头包着纱布的不二则是蜷着身子靠坐在墙角。从两边手术室里一前一后出来的医生摘掉口罩对他们说的唯一一句话,连语气神态和摇头的姿势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都没有哭。
“很遗憾,我们尽力了……已无生命迹象……”
“很遗憾,我们尽力了……已无生命迹象……”
“很遗憾,我们尽力了……已无生命迹象……”
他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来了解这句话的全部意义,然后机械地鞠躬向医生道了谢,看着盖着白床单的车子被推往太平间。站在原地停留了一些时候,他需要思考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警察已经通知了爷爷、大概,之后医院会下“死亡通知书”,几天内要准备葬礼,布置灵堂,写一些通知函,将讣告发出去——还有,要如何安慰爷爷。他真的不会安慰人。应该要说些什么怎么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全力去思考接下来的事,他僵硬着转身,这才想起走廊那边的尽头,还有一个比他小许多的孩子。
他走向那个年仅八岁没有哭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的幼小不二,蹲下来定定地看孩子的脸。“额头,疼么?”很轻很轻的声音,怕吓到他。小小的孩子眨眨眼睛半天才说出一个字来,他歪歪头声音哑哑的几乎听不到,他说:“冷。”少年的手冢蓦地收紧了手心。
从急救车来的现场他知道不二是从他还怀着身孕的母亲怀里得救的,他们坐在车后座。负责驾驶的不二的爸爸身旁坐的是他十四岁的姐姐,也就是刚从急救室里被推出来的人。他们已经看不到自己所失去的亲人,冰冷的脸,只能看到一张更加冰冷的白色床单。
所以孩子说“冷”,只是冷。对于这一点,手冢也是同样感触。尤其站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彼此的说话声还有余音的回声,就像鬼魅一样四处晃荡着。他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不二家在千叶已经没有亲戚,手冢爷爷来到医院的时候,手冢拉起了不二的手。孩子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看得到他一个人的倒影,于是他说:“先跟我回家。”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孩子只是看着他,虽然没有甩开他的手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手冢爷爷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地仰着头叹息。
医院的走廊里空荡荡,除了叹息的声音回声还有就是隐约的风声,低低地咆哮着。蜜发的孩子穿着单薄的短衣短衫,似乎一点点的空气流动都会令他颤抖不已。但是孩子的眼中什么都没有,惊惧,害怕,一点点也看不到。手冢的胸口却忽然狠狠地疼了一下,他抿紧了嘴角蹲下看了孩子片刻直接将他抱了起来。受到惊吓都没有呼出声音的孩子捉着他的肩膀低着头看他,手冢尽量柔和着语气说道:“在什么人来接你之前,你跟着我。”没有等孩子做出什么反应,手冢已经向医院外面走去。
手冢爷爷是个非常刚强的人,在孩子们的面前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的气息。即使如此,在忽然冷清得任何话语任何话题都让人无法开口的家里,三个人都沉默,沉默,沉默,饭桌上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盘的声音。手冢爷爷和少年的手冢除了不停地给不二夹菜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孩子表现得很好,直视着两人说谢谢,连饭菜都吃得不多不少——也更加让人说不出话来。
手冢家是旧式的和式庭院,和不二家完全不同。等到手冢收拾好餐桌洗好碗盘准备上楼的时候,才在通往二楼的木阶梯上看到似乎坐在楼梯口已经很久的孩子。膝盖磕破了,擦裂了很长一道口子,他急忙将他横抱起来带到了自己的卧室。好在家里的急救箱物品很齐全,在学校学习过的急救知识他全部都记得。拿出棉棒碘伏为他清洗伤口的时候,孩子一声都没有吭。右手架着绷带没有办法使力手冢便用嘴协助着帮他打了结。等到一切都收拾停当,抬起头,孩子仍是眼睛里空空的,只看着他,清亮的水蓝色中只有他一人的影子。找不出别的话,手冢轻轻托起他的小腿问:“疼么?”
孩子眨眨眼睛,不停眨着,好长时间过去,他才点点头,扁扁嘴巴含含糊糊地说:“……疼……疼……”孩子看着他小声说,他说疼,眉毛眼睛都挤在了一起。然后终于,哭了。手冢坐在床上又将他抱起来,孩子的头搁在他肩膀,呜呜的哭声在他耳后断断续续,除了轻抚他的头发紧紧抱着他,他只说得出:“对不起。”
他是唯一不能哭的人。
过了半个月名为古原的亲戚才出现在手冢家的院子,不二站在屋门里始终不肯踏出一步。最后还是因为手冢爷爷的一句“孩子,我们,不是你的亲人……”年幼的不二才放开了手冢的手。那之后的几天手冢几乎没有办法听懂老师讲的课,不二跟着古原夫妇走的时候最后回头那一眼,那一幕始终萦绕在他脑海。每当想起,就会不自觉地收紧手心。他不知道跟着素昧蒙面的亲戚走的不二,能不能过得好。每每想到这就只能强迫自己将精力集中在别的方面,功课和打工,还有家务,现在他都必须一手包揽。偶尔在洗碗的时候好像能看到踩着垫脚凳站在一旁的不二,他会愣愣地看着那个幻影出神。然后听到爷爷在门后的长长叹息。
终于有一天放学回家在家门口看到那个蹲靠在门边的小小身影,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同样的幻觉——就像那天手术室门口的姿势,蜷缩着的小小的不二。他站在远处,没有动,不想惊扰。直到那个身影慢慢地、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然后没有发出声音地第一次念了他的名字。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像被一场冷雨浇醒,手冢毫不犹豫地向那个幼小的身影走去,毫不犹豫地再次抱起他进了家门。
后来古原家自然找上门来,手冢说服了他们将不二留了下来——毕竟顶着监护人的头衔不用履行职责义务也不算是坏事。总之古原夫妇当时并没有太执着。手冢虽然不知道不二在古原家的一周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到后来的监护权争夺官司时,手冢问了不二的意思,不二是这么说的:“爸爸的遗产?——呐,Tezuka,这官司难么?……我不想让给他们呢,捐给福利社孤儿院什么的都好,别给他们好吗。”能说出这样话的不二,那几天经历的事大概他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了,手冢知道。因为在他告诉不二一直跟他说对不起的原因时,不二也只是红着眼摇头,然后抱着他轻易就原谅了他。
“我失去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和弟弟,都是无可替代的人。但是Tezuka,也一样是无可替代的。况且,况且,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别这样对待自己……拜托你……”
一直没有觉得那不是自己的错,那么多年,虽然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不是他的错,手冢却无法释怀。现在也依然如此。他站在九年前出事的地点,依然在想,如果那一年那一天他再坚决一点地要求爸爸先去检查刹车再出门,是不是他们就都不会失去。即使他和不二不会相遇,不会相识,不会相知相惜,没有失去父母姐弟的不二,也可以是很幸福的。就算没有他。
如果没有他。
他将白色的瓷瓶轻放在路灯下,抬头。少年正从对街的花店走出来撑开伞等红绿灯,他站起身忽然有点恍惚。细密的雨落在身上眼镜上,他看不很清楚那个穿着米色风衣的人影。将眼镜摘掉的瞬间,他怔住。从来没有反过来想,如果是他没有不二呢?
如果是他没有不二,没有相遇,没有相识,没有相知相惜。
如果没有遇见不二。
雨水划过眼帘淌进眼睛他也没有眨眼,看着握着花的少年在对街的伞下望着他笑,手冢不由得向前走了两步。结果是不二立刻蹙起眉摆出了生气的脸,指指身旁的交通灯,他无声地质问:“不要以为摘了眼镜就可以装作没看见了!”确实手冢的眼镜度数并不高,不二常常拿这个做文章说他戴眼镜只是装斯文。想到少年因为自己的女助理吃醋故意借题发挥的样子,他忽然轻轻地笑了。
如果没有遇见。他,或者不二。
如果没有遇见。
又何必去想如果。
随着行人一起走来的少年站在安全岛下面仰起头问他刚刚是不是笑了,手冢伸出手将他拉了了上来,第一时间接过了他手中的伞,俯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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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身影就像他身旁的路灯,笔挺得如同一寸一寸用尺子刻出来一样。不二手中握着几支方才精挑细选出的白色马蹄莲,看看手中的花,再看看对岸的人,不自觉地笑笑。
他喜欢上马蹄莲是在喜欢上那人之后的事。某一日看到花店的橱窗边上长颈的手绘白瓷瓶中独立傲然的白花,一眼就留住了他的脚步。细长花茎,素淡到无法与任何花争奇斗艳的模样,却有着遗世独立的清冷气息——就像那人一样。能够如此坦然地面对这个自九年前就一直逃避的地点,都是因为有对面那个人的出现。虽然一直知道他在想什么,矛盾着什么,不二却从来不愿去想有关任何如果的事。他停在红绿灯旁撑着伞,握着花,一边在心里轻声说着对不起,一边迭声道谢。
对不起的是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感谢的是即使爸爸妈妈姐姐弟弟都离开了,也没有忘记派一个手冢国光来到他身边——此生此世,都会陪伴他;所有的爱和温暖,都给了他一人。再看一眼手中的花,他压低声音微微笑着道:“谢谢,你们。”
和人流一起向他走去,看着那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就禁不住地牵起嘴角。他明白任何的失去都是无可替代,但同样的,任何的拥有,也都是无可替代的。既然计较也不会有任何意义,何不珍惜?看到他伸出手就毫不犹豫地交出自己的手,故意逗他问他是不是笑了,将伞交给他的瞬间意外地收获了那人强势霸道却又温柔缱绻的亲吻。被拉低的伞遮住了大半的视野,只有手边的马蹄莲上轻盈的水滴落在雨水中,晕开的一圈一圈的涟漪,美得像一支钢琴曲。他笑着闭上了眼睛。
“呐,会被看到哦。”
“没关系。”
“唔……”
“呐,Tezuka。
“我喜欢你。”
失去的,都是我们的无可替代。可是亲爱的,别再让我失去你。别再。
因为你已经,是我唯一的、无可替代。
END
Ps:初次拜坛,感谢键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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