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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迟到的1029贺]半支烟(纪念本版全文)
[填了不知道多久,借着春日纪念本的机缘终于完坑,填完后一年后又到了香港,想起它来颇有感慨。本该正日子放出的,无奈今年的1029在异国在路上,于是迟到的1029快乐,两只要年年快乐!]
半支烟
眼看着三月快到尾了,雨水是越下越没完。空气里湿得能拧出水,穿什么衣服那潮气都能透到骨头里去。
过了加多利山和公主道再向东,亚皆老街收窄回了规规矩矩的六车道。西九龙警察总部的浅水蓝色大楼在街南。道边的几株老树生得有大楼过半高,阴天时候被挡到的办公室里头采光差到死。不二把台灯拧开打算写报告,嫌太亮,又关上了。
他一向不喜欢文书作业,可惜鉴证类报告出了名的要面面俱到一丝不漏。这次的细节又碎,他勉强写了半页纸,终于烦起来。
但一停下手头事,喉咙里又忽然发痒得难受。警署里不许吸烟,不二索性把白大褂脱了,下楼去外面。
严格来说,他不算警务处的人。法医归卫生署管,他不过是派驻过来的。然而在警部大楼里待过这么些年,怎样都是和这边亲密多些,何况手塚也在。
法医科在三层西边顶头,出大门要差不多把大楼半边都逛一趟。不二平常先在西楼梯下一层 ,走二楼重案组那边。今天他有些恍恍惚惚,发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西楼梯,只好顺着走廊往中央走。
冬天过了还没多久,天依旧光得迟,他又来太早,不到七点的总部走廊里还暗着,脚步听起来分外响得发空,连那个平日里最能闹的扫黄组都还没有动静。昨日他放工时路过,那个组长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你睇斜阳照住那对双飞燕”的南音,被他弯进去摔了句“哪来那么多愁,忍足十二少”,一堆人爆出哄笑差点掀了屋顶。而此时的难得冷清,令他不习惯般加快了脚步。
不二继续往前走。迎面是个年轻女警,低头抱着一沓记录。走到跟前,不二才认出是防止罪案组里的樱乃。她眼圈红着,小白兔子似的随时要再哭一场的样子。不二跟她只算是认识,却知道她男朋友是反黑组一队里那个叫越前的刺头。那个越前昨晚行动里受了个不轻的伤——原本他不该这么快就了解到这消息,但不二和他的上司反黑组组长跡部多年的老友当过来,这次的事又特殊,让他比例行早了一些知道。这一回O记和反黑组算是栽了个大跟头,连带着重案组也一起倒上了霉。
他冲那个女孩子笑笑,尽量带了些安抚的意图,无奈两人实在太过不熟,倒让樱乃愣了一愣。
下中央楼梯过二楼的时候,不二停下来,朝右边重案组望了一眼。
那头安安静静,没有人出来。
出到外面,雨很轻,行人几乎不用伞,就是如烟如雾地不肯散。离开弥敦道的亚皆老街上没什么看头。除了高级楼盘,警署旁边就是医院。正对面医管局,然后铺开去一大片医院、诊所、化验研究院,按忍足的说法是不知道哪个缺德的这么体贴周到。警车和救护车争先恐后,怎么也比不上湾仔警政大楼对出去望维多利亚港漂亮。当年他培训完没去那边,鬼迷心窍挑了西九龙,可见有些事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不二点上烟,用力吸了一口。
他认识手塚快三十年了。
听着像是很长的时间,回忆起来反而空荡荡落不到实地。不二茫然地想。
他和手塚是念中五时候认识的,彼此都说不上初恋,甚至一见钟情都算不上。
当时他正在追低一年班的女生。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短头发,细手长腿,跑起来特别飘逸的感觉。后来没追到,她跟篮球队的人在一起了。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网球王子之类的大红漫画、后来的张德培也还没成名。最潇洒的男生都在篮球场上。
而他一直打的是网球,那时候心血来潮刚入了校队,没多久单恋告吹。他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但说不伤心也是假的,那一阵球打得特别上心。手塚比他早半年进队,和他都是中五,虽然话少,棱角却硬得很。两个人在队里都说不上popular,彼此倒是意外地投缘。他们虽然不是隔壁班但在同一层楼,不训练的时候也经常见到,于是来往就渐渐多了起来。
那时候他和手塚住得都不近学校,放学之后要去同个电车站等车。有一回落雨,训练完照例大家各自收拾回家。他换衣服慢了一些,出来的时候已经没剩什么人,只有手塚一个在前面不远走。他懒得追上去,只慢慢跟在后头。雨出乎意料地停了,黄昏的阳光在消失前刚来得及铺薄薄一层淡金红色,地上一片一片的积水倒影着那光。他看得不觉停了步,却突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你心思跑哪去了?”前面手塚不知何时也停了,皱眉回过头正看他,逆着那半天的温柔颜色,目光笔直撞上来。
不知怎么的,就动心了。或者说,早已动心,这一刻才忽然被自己发觉了。
少年的喜欢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眼花,什么爱才还是爱貌,统统是胡说八道。不二抬起手,见烟灰已长,弹了弹,又吸了一口。
后来两个人拍拖,倒是和之前没多大不同,依旧是一起打球一起放学,手头零花攒够了跑去中环淘唱片、然后大排档上吃蛋白治加奶茶。到他们中六那一年,后来金像奖拿到手软的《胭脂扣》正是大热。他家阿姐由美子和大学里的同学去看了回家说,将导演和两个天皇巨星大赞了一通。因为家里这个西洋作派的姐姐,他对电影照相之类很有一些兴趣,被引得也想看。不过两个半大少年一起去看文艺电影,要给认识的人撞到,还是有那么点不好意思。他跟手塚说不如走远一点去九龙。结果手塚上心,将一句话计划成了整整一天。
两个人大早坐船过海,搭巴士去狮子山,爬山下来又去九龙塘,玩到下午再去看电影。那时交通远未及今日便利。他们自小长在港岛,除开油尖旺,过九龙有限得很。这一路走得几乎像探险。回忆中那日的少年如他一般地满眼陌生,却强将脸摆得沉稳镇定,带他畅游。
在广播道附近吃过饭,他和手塚找了正上映的电影院进去。大荧幕上艳色的浓彩,烟般的缱绻,更有南音低回漫卷,层层叠叠着浸出来。荣少演的十二少和梅姐演的如花脸对脸地躺在床上。她宛转,她浅笑,她说真相最不好看。十二少只揽着她,软语低声:“唔好睇都要睇,鬼叫我咁钟意你啊。”
他玩心一起,不动声色凑过去身边人,将手拢上那人耳边学说道:“鬼叫我咁钟意你……”他一向知道玩笑能开到什么程度,又偏爱在底限上晃。这次却没底,讲完了不敢看,只感觉着手指底下温度就这么上来了。刚想笑,手却被人大力抓住,就看黑暗里手塚望住自己。银幕上的光投在脸上变幻万千,只将那人眼底衬得更坚定执着,一丝一毫也不容自己错看。他原本是一切随性的人,却一时间取笑的念头心甘情愿全放下,不由自主就去认真起来,反手让两人的手握起一处。
当时年纪,对爱之一字尚在将明未懂时候,眼中只见昔年繁华风流,耳畔只得一曲客途秋恨。即便手塚那样的少年老成,也难以明了其中情痴怨怼。
然而那时纵然看不清,对彼此却是毫无顾虑,满心是要和他一起一世地好。
只去恼自己年少,连句轻薄话都说得没气势。
但是算起来,他和手塚那次却并没在一起很长久。
他家的小阿弟裕太比他小一岁,中四开始就在闹叛逆期,事事都要针对他,后来借口准备会考,干脆就搬了去宿舍住。裕太一向得他疼,但那阵子的不识好歹,连圣人都要火大。然而他毕竟不放心,暗里还是看着,不久看出阿弟和跟自己同级的观月来往得密。后来更被他知道正是观月把小阿弟挑唆搬出去,还几次三番暗示阿弟,说自己这个哥哥看他不起。观月他认得,也有打过交道,之前只觉得那个人不怎么端正,也未上心,然而事关阿弟便是完全不同。他即刻找去学校要裕太回家、不许跟着观月鬼混。偏碰上这个阿弟也是硬颈,话说到尽还不肯回。他气到生烟,找机会把观月好好整了一顿。
多年已过,他早不能一一记起所有。然而,那次他确实地把自小一起大的裕太也吓到。后来都大了,裕太讲起来还记得清楚,说哥平日都平和好相与,气起来冷狠到转了个人那样。
那事他一直未有觉得自己做错,自然也未刻意要瞒过手塚。后来手塚得知,和他说起,便讲他太宠自己弟弟,这事更做得太过,分明是要将弟弟的过错也在观月那里讨回来。他不快,说弟弟是观月挑唆出去的,错不在观月在哪里。手塚却是坚持要他一事归一事,自己和弟弟没处好,就不要把后面的事责任都推到其他人身上。他不是不知手塚向来耿直到毫无委婉,不然也不会校队里看他不顺的高年级队员平白多了一半,却不曾想到这倔性有一日会顶到自己身上。一番直白说话只将他听得心黯,冲口便说,你自然能随便讲,那可是我弟弟!手塚听到便收了口,只是唇线抿得死紧,掩饰不了失望。当年手塚心中作何感想,他不得而知,想来打击不会较他有少。
后来几个月里裕太继续跟观月混在一起,他撞见不免又烦。自己和手塚也是好一时坏一时。他们两个都不是容易吵架的人,但有心看什么都能看清。那次失望之后,对方不合心的地方渐渐就都看出来。
少年时候心思纯,以为世上定有个soul mate,恰契合自己,可以不言心照。期待高,又谁都不肯去迁就。感情虽然真,不满起来,反而难忍。这时才知道钟意又怎样,一心要一起又怎样,对着真相的时候还是看不下去。
其实他们交往里始终都是投缘占多,不合心的也未必是多紧要的事。只是心魔一起,就再收敛不回去。
直到一日,手塚说:“我们分开吧。”他一愣,却没多少惊讶。彼此之间都灰心了,不过开口先后,也无谓是谁甩了谁。
于是他也很简单地说:“好。”
之后不久就快到考A-Level,所有人都忙得很。他们也退了校队,见面更少,再加上没有刻意打听,很容易就和那时许多人一样从对方生活里自此消失。再到秋天,他便入了香港大学的医学院。
再过半年多,裕太也自己搬了回来,兄弟感情又和先前一样很好,仿佛没有过不快。夏天例行整个港岛都热得人提不起精神,一家人下午在屋里吃糖水。他母亲煮雪耳红枣的手式最高。雪耳炖得烂了,软滑滑配着红枣,再丢几粒冰糖进去,润得来又清爽。以前手塚来他家玩的时候也吃过好几次,居然颇合口味,让他意外过很一阵。他端着碗,盘腿窝在沙发上翻书看,就听母亲问了一句:“说起来,你那个叫手塚的朋友怎么好久都没见来了?”
他只含糊说近来碰面不多。母亲听出他不愿细讲,话题就转到别的事上了,也没在意。家里人一直当他和手塚是普通好友。他母亲也不过是觉得他们要好,随口多问了一声。至于那个精明到他头痛的阿姐,他曾经怀疑被她看出来了,不过她一直没提起过,他自然也就不问。况且那时他们已经散了,再说也没什么意思。
差不多有十年,他没再见过手塚。
毕业后,他入了卫生署实习,中间又去法国修法医病理。七、八年里他也有过其他恋人。相恋分手、情冷情热,回想起来,却是少年时候和手塚的一段记忆得最深。那次比起后来的其实失败得很,然而,却是必要经历那样一段之后才会知怎去对一个人好。
不二慢慢地将一口烟呼出,眼前轻烟随着呼吸缭绕盘旋。一生之中做过错事有多少,后悔又多少,其实回望起来,有些还是宁愿当初曾经错,去换得日后半生对他再不做错,不二想。
只是,若可为他提前做错,该是多好。
等他再回到香港、做完剩下的半年实习,之后就是等去警署正式执业。他一早想好要离家出来租屋住,对去哪个警署总部反而不及别人上心。当时在法国同念同一间学校的橘桔平又已先几个月过了西九龙,他于是也选了那边。他新入职是秋天。那阵子的九龙不算得很太平,上班时事情未必多困难,却琐碎地在数量上将人压倒,加上又是新人,忙得他唯一想念就是能倒在床上睡到地老天荒。
想起来,似乎不少的事都挑正了那一年——比如结婚已两年多的由美子生了个小女儿,比如因为一直玩到大的跡部认识了忍足,又比如他再次遇到了手塚。
他记得太清楚,那是他初归后的第一次冬日,有一次任务出在维多利亚港,是有人跳海。虽然是岭南,十一月到底还是冷。尤其那层寒气冷起来还是阴湿,温度虽然有,却怎么捂也暖不起来。海边风又大,他用围巾紧紧裹着露在外的皮肤,缩起肩膀顶着风走。尖厉的海风削过耳,连几步之遥外的对话也听得不清楚。他听行动组的大和组长指点了现场,钻过拦起的黄胶带。跳海的人已抬走了,只看到不远有人站在划好的白粉圈边忙碌。那个人背对着他,天水海风之间,身形不必要地过分挺拔,并不修身的深色冬季警察制服显出沉稳的模样。
他继续走过去,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只由着逆风将一切声息都卷到了他身后。
那边的人却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迅速转过身。
然后他眼前是手塚正看着他。毫无预兆,却又毫无疑问。
他没有漏看那双深黑眼眸中之前瞬间的肃杀和锐利,那迅速得犹如直觉般的审视、回忆、判断。尽管略有不甘,他不得不承认,是手塚先认出他后的放松,给了他对眼前人的最终确认。
他们之间毕竟隔了快十年。
但这瞬间他感觉到更多年之前隔网而立时紧绷的张力流过他身躯。他回应着那双眼中的平和,微笑起来。
做完现场鉴证,大和得知他们旧友重逢特别关照,点了手塚开车带他过伊利沙伯医院看死者。
他坐在副驾。照例彼此讲了些自己的现状。手塚依旧话不多。况且对上几乎重新陌生的人,近十年的经历还未及正经过的佐敦道长。眼看医院还在四五分钟车程远的地方,他实在想不出还可以聊什么,只好说离开香港几年,连这边中午好吃饭的地方都完全不熟了。
他原本不过没话找话。手塚却真地想了一下,话道:“亚皆老往南两条街上的猫记不错。”
猫记是一家烧腊店。店小到只得八张桌,但大厨手式好,尤其烧鹅做得最正,酸梅酱又调得靓。老板年纪不大,头发俏皮地挑染成红色,太好动,为人又好聊,碰上他三天就相见恨晚,比他和手塚重新熟起来还快。
那时他和手塚一个法医科一个行动组,一幢大楼里上班,又都常过猫记吃饭,如果不刻意回避,就难免会遇到。
当日在维港再见到手塚,他有些措手不及,却并非全无预料。在这样一个狭窄而拥挤的城市,重见和从不见的机会几乎是一样多。况且他自信两人都不是纠结当日的人,又有这些年过去,坦然相处并非困难。
后来他和猫记的小老板熟到连人家有个叫大石秀一郎的朋友经常一起打网球都知道。他一时兴起,便说不如休息时候一起玩一次试试,又去拉了手塚说双打。没想到居然几场下来大家都有high到,于是约了以后也一起打球。
依他的性格是怎样都好,有球打便算。然而因为不再是偶尔特别出来,几个人的时间地点安排都要兼顾到,也是件有得头痛的事。最后是手塚去选了场、谈好入会价钱,回来和他们说。
四个人围坐在猫记里商量。他对细节向来不怎么在意,店内周围一切又太熟,只好有些无聊地打量起手塚来。快十年过去,年少青涩消失,顽固减退,眼镜换了形状更细薄的镜片,而手塚的相貌变化却不大。那个人看人总是极其专注地直视,即使在讲的是放工后打球这样无关重要的事情。加上他学的是刑侦,目光更加凛冽。手塚自己不觉,又不太懂得平时去收敛。结果便是被他这样望着的,除了早已麻木的,任谁也都要感到压力。
想来也奇怪,先前他跟手塚一起拍拖一年多,也未有看透;到分手后恋爱的感觉消失了又过了这些年,这个人却忽然生动了起来。他甚至无法分辨,是手塚这个人还是他的眼光变得太多。
手塚还在讲着,从桌上的菜牌纸中抽了一张,在背面仔细画了地图,正因为有细节没考虑到在为难。那个人长时间听不到他开口,于是侧过头,皱起眉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责备他走神不上心,不轻不重。
但他的话,毕竟和手塚认识了许多年,就算心里住了一只鬼,想来手塚也不能轻易看穿。
他只是偶尔有一点点无聊的好奇,想知道手塚这些年后见到他又会想些什么。
四个人里,他和手塚偏单打,而小老板菊丸和大石向来是双打更好。于是依了菊丸的公平起见,他和手塚也常常凑起拍档,挤在同个半场,奔跑间带起的风里满是对方呼吸。
几个月的球打下来,各种单双组合都有玩到,有时候人不齐便去叫上跡部又或忍足,不知不觉就入了夏。那一日阳光猛,天又闷,打了几局所有人都有些消耗太大,提前坐下来休息。菊丸把带来的饮料喝完了拉着大石去买。他坐在场边的长椅上,将浸过水的毛巾盖住头,垂着头让暑气从脸上降下去。
有人走过来,投下的影子渐渐遮挡了毒辣的太阳。他看到自己的水瓶出现在眼前,拿着它的手指修长有力,有一点粗糙,虎口是薄薄的枪茧。他仰起脸,越过护腕,跟随着略微起伏的手臂线条,一直看到那个人端正的脸。这张脸上其实眉毛偏细、眼角也是有点向上挑的形状,但种种风流或者秀气的可能全被眼里的神色镇压了下去,教人只记得他生得硬净好看。手塚过来找他之前大约洗了脸,额边的发尖还带着湿润,颧骨上被炎热灼出浅绯色,脸擦干了,上唇线却凝结着新泛起的细密汗水,薄而清晰。
也许是阳光眩目得令他恍惚,那平静的脸孔竟突然生出一些教人惊心动魄的味道。
他接过水瓶。握住瓶身的时候,满心里却是想抓住那递过水瓶的手的冲动。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收回手有了瞬间的犹豫。回过神后,他望进那双属于刑警的眼睛,那里面一如往常波澜不惊。
他眯起眼,想要分出是那个人没有察觉他的不妥,抑或是掩饰得太过好。然而任他如何天聪,还是不能。
自从惊觉欲望萌生,他对手塚便有些疏远。
手塚对他确有吸引,这一点他无需要骗自己。况且他亦清楚自身的魅力,若真心想追,未必就不能重新在一起。
但是他迟疑了。
再过一年多,他和手塚就都三十了。
年轻的时候,若是喜欢了不去追,只会是因为喜欢得未够到想去追的程度。而现时这个年纪,随着与人眉来眼去的兴致和时间减少,对一段稳定感情的期待渐渐大过放手去爱的潇洒。他和手塚曾经试过一次。他害怕这一次依旧不能给彼此一个不同的结果。
手塚还没有对他的疏远有反应,却是跡部先看出他不对,抓了他两个人晚上去蒲吧。去的自然是跡部习惯的跑马地那家ForVarjeDag。酒吧老板是个瑞典小组合的死忠,除了请人做live的时候,成日放瑞典语的唱碟,完全不理会客人听不听得懂。这样偏偏还就对了跡部大少的脾胃,得空便光顾,全不在乎这家的顾客都爱扮样的在外恶名。
被那位大少一排酒灌下去,彼此又从小到大知根知底,就着醉意和异国语言的歌,他便把今时往日都倒了出来。跡部听了他讲完,哼了一声说那你还非他不可了?他一愣,苦笑说怎么可能。若他们没有重逢,自然也会各自遇到别的人。况且就算再浓烈的passion,刻意去忽视,总可以慢慢消失。
只是明知与那个人不是最合衬,却不愿就此了断。
对于新近生出的心魔,他无意让手塚知道。日常上工吃饭打球遇到,也并未有刻意去回避。然而毕竟心里有魔,难以完全坦然。
有时他也自暴自弃地想要从手塚那里寻到钟意的蛛丝马迹,然后便可给自己一个理直气壮去重新开始的理由。但那个人一如既往,对他不是不好,只是平淡镇定,看不出动摇。
他还记得那一日。中午他出来得晚,撞上猫记里客人多到爆,东张西望一阵似乎连搭台的机会都不太大。小老板忙得恨不得能幻影分身。他正在想要不要去隔壁河村粥坊喝生滚粥算了,却看到手塚坐在角落里一张桌,身边还有个空位。估计见到是个穿制服还黑口黑面的阿sir,谁都不想过去搭台。他边挤过去边想笑。
手塚较他来得早。他点的咖喱牛腩饭上来才不久,那个人已吃完,坐着等他。
他吃饭向来慢,偏还要话多,往往是最后那个。在家里时阿姐会不着痕迹放慢了等他;而裕太扒完了饭见他还有大半碗就埋怨老哥吃得慢还边吃边说;忍足的话多半端着茶和他讲笑;如果是跡部大少,直接一挥手追多件点心。只有手塚是由着服务生收拾了自己碗筷,安静坐他对面,仿佛看穿了他不爱寂寞。
近来似乎行动组那边事情也没有往时多,吃完饭手塚常常也不用急著回警署。那个人常就那么坐着,没话说,但也没有催促他的意思,只是安静地等着他。
这日却还没等他亦收筷,便有警署的call追到手塚的手机要他即刻回。做他们这行,没有食到一半被call已是侥幸。偏他这一日或是太闲,或是心头那只魔又出来捣乱,忍不住半真半假问说什么事还紧要过陪我吃完饭?他知无论自己如何讲笑,手塚都只会正经解释给他。然而这一回手塚解释了他听后却未立刻走去埋单,站起来思忖一轮还是叹口气,说:“没那个意思,就不要做让人误会的事。”
他看着那个挺直的背影越走越远,忽然间豁然开朗。
他清楚手塚并非最契合自己那个人,以前不是,之后也不会。但是这些年过来,他也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又不全是凭契合。
被手塚逼到直面心魔,他反而对自己明了起来。若不甘于小心翼翼试探,便为何不能先坦然说喜欢。若即使没有把握也不愿放手,便为何不能对自己和他多自信一些去再试一次。年轻时候不成熟也好,现在种种顾虑也好,此时心里满得只剩下一个手塚。
他这时才发觉,便是自己那日被手塚诱惑后又疏远不久,行动组开始忙得少,以致手塚都有空去等他吃完饭。那个人没有漏看他的犹豫,不给他任何线索去逃避,却还是忍不住怕他想通后的决定是就此分别。而他自己亦失去一向的洞察力,明明知道自己在意,却恐自己未有好到对方能再次相伴;明明已愿意先退让,却不相信对方也能做到同样。患得患失之中,反而看不清对方心思。
他这样想着,便觉得和这个人一直相守着度过余生,也不再是那么的难以确定。
他边在心里笑自己和手塚,边摸出手机,很快按了几下,然后继续看手塚埋了单朝外走。那个人经过忙碌的小老板的时候,他不意外地听到手机响,看着那个人摸出来看,然后猛地停步,回头望向他,一向沉稳冷静的面孔都有了动容。他笑了笑,说你还不走?略硬的唇线抿成了细微的弧度,手塚又看了他一瞬,果然转身走了,留下他一个心满意足地吃完饭。回警署路上,他忍不住从发件箱里把那条短讯又翻出来。
手机荧幕亮着微光,上面只得一句:“难道非要我来说不如我们由头来过?”
再后来两人搬到一起住。搬家那日,等收拾好两个人都累得倒在沙发里。唱机里放着南音,椰胡呜咽,古筝轻灵,愁绪柔肠便在苍凉音声里溢出来,不紧不慢,教人不知不觉慵懒下去,只跟着瞽师嗓音起伏,全然忘却时间流逝快慢。
他从后面揽住手塚,将自己手指与那个人的手指交缠,说若那日我想通了觉得没有可能怎办?手塚任他将下巴放在自己肩上,只说,若你自己都觉得无可能,那便真的无可能了。他说那若我一世没想通,你便等我想一世?
那个人将他转过来正对着自己,说:“你不会让我等一世。”他有些赧然,还在想你对我倒有信心,就看那个人对他说:“而且一世那么长,我又怎会为了少等几日就不去等你。”
他蓦地说不出话,只将彼此的十指扣得死紧。
年少懵懂轻狂也好,而立之年后细水长流也好,统统交了在这一双手里。想起来,却又有些幸而如此的欢喜。
手塚等他当然不止几日。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一世原来其实也没有那么长。
今年他已四十二了,晨早起来,去浴室刮胡子,镜子里那人眼角皱纹已开始变深。虽然没到跡部的程度,他多少也是有点贪靓的人,心里会紧张。反而手塚,不二却没来由地一直觉得他适合aging gracefully。即使到了很老的时候,依旧会是很好看的人……
指间蓦地一痛,将他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全然忘了那支烟,任它烧了一半,正烫到手指。他一惊手松,那烟便落了地,脚边地面积了雨水,烟上火星瞬时熄灭。
跡部带着反黑组的人从旺角回来,泊好车要上楼,正正看到不二在大楼底下站,一手插在外套衣袋里,望着地上发呆。跡部打发了组里的人,走过去,看到他的脸色直皱眉。
不二抬头见是他,打个招呼,抢先说自己一会儿过葵涌、中午便不跟他和忍足吃饭。跡部见他急着转身走,冷哼一声,说知你要去殓房,我送你过去。不二懒洋洋地说连我开车你也好怕么,看跡部忍了半天总算没发作,笑了笑,从裤袋里摸出自己车钥匙抛了给他。
出了亚皆老街,过深水涉转西九龙走廊。不知道前面路上发生什么,车流莫名其妙地不畅。跡部烦着,顺手拧开了车内广播。
快到愚人节,香港铺天盖地的都是一个人的歌。
跡部不是那些小姑娘粉丝,但也得承认那把声音好听。他们这一代算是听着那个人的歌大的,想想现在都已四十多。就听着那个人在最后一张唱片里情致殷殷地唱“烽烟四处,仍可跳舞,同认真的想终老……”
歌还未播完,到整点切了去新闻。
……昨晚凌晨西九龙反黑组与O记联合行动,计划于两帮派交易军火现场执行逮捕。然而对方实力超出预计,虽然拘捕了大部分涉案者,但帮派高层在向九龙塘逃逸时撞上执行其它任务的重案组1A队。双方爆发枪战,多名警员受伤,指挥官手塚国光高级督察殉职……
千篇一律的电台播新闻的平和声音此时只让人心头火起。跡部伸手狠狠戳上转台键。
而他旁边的人脸色不动地看着前方,既没有阻止,也没有感激,不知道是想不开,还是看得太开。
跡部本要开口,却突然不想说话,看路开车,由着另一个电台去没完没了。
不二看着一路大厦高楼在车窗外流过。这个城市变化得太快,弥敦道上俊男靓女的打扮来不及记住就已全换过;新起的楼宇未有多久便又推倒;用了七十几年的启德机场也关了,飞回港岛再不会有宛如随时能被下面高楼顶的人拿晾衫竹打到的惊心动魄。
但香港的另一面却是长情的。天后庙的夜市,外人看来奇怪的鸳鸯奶茶,咖啡馆与茶楼各占一方,都一一在日常里根植下来,就连那日他们跑去广播道看《胭脂扣》搭的天星小轮依旧日日出海。
只是这种长情也只不过是外在的躯壳。像天星小轮,不过是留给游客叹稀奇的,赶时间的人谁会放着过海隧道不走。时光逝水,一过便是再也不能回头的了。
他以前一直以为,若人心尚在,总会将那些消逝中的记得,即使这种留存仅仅在一人之内,就好比已然式微的粤曲南音。
他最早听还在懵懂未明事时。那时候他还未认识手塚,在外公家听电台播地水南音,瞽师杜焕是听得最多的,久了自己也能唱那么一两句。后来许多年过去,他和手塚一起住,在家偶尔哼两段凉风有讯秋月无边。那时候手塚就在他一伸手就能碰触到的距离,从来不唱,但总是知他何时唱得起感怀,在那种时候放下手头事用他无从形容的温柔神情看着他。
那时候他曾想,似水流年又怎样,人在身边就好。
手机响起来,是由美子。他接了。
电话里阿姐问他怎么样。他回说手塚的父母搭下午飞机回来,自己晚上过去接。阿姐告诉他自己过一阵就能来到警署,又说我是问你怎么样。不二听着,只说还能应付。阿姐叹气。他和手塚的事,分分合合由美子都是知道的。然而明了到这个地步,反倒不知从何安慰了。到后来由美子大约也说不下去,于是推了女儿过来。
他听到电话里小侄女带着的哭音的话,想来是要安慰,却最后只剩了哭。
他听着,小侄女的哭声仿佛在极远,又仿佛在极近,没一点真切感。又或许,没有真切感的却是自己。自从凌晨接了跡部打来的电话,他便像是滞在了那个时间中。电话里每个字都听得分明,就是大脑做不出任何反应。没有悲,没有痛,只是空落落的。他知自己不对劲,明明急切着有许多事要去做,精神却被抽离出来,从容不迫地细细摩挲这二十余年记忆,甚至不容他自己打断。
再过两年,连她也要到当初自己和手塚刚认识的年纪了呢。不二突然没来由地想。
殓房的解剖间空空旷旷的,冷得很。他进去的时候,助手已经等在了解剖台边。不二慢慢戴上薄薄的橡胶手套,检查一遍银白色的刀组。他抽开冰柜,和助手把手塚抬出来。
手塚睡在他臂弯里,凉而安静。
他感觉着他的重量。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看他的身体。夜里肌肤相亲缱绻,早无数次互相看遍。无影灯下,二十多年光阴一笔一笔凝在那眼角眉头——又岂止是手塚自己的,连带他的亦可一一看明。他隔着那层薄薄的橡胶抚摸着手塚的脸,手指沿着略硬的唇线勾勒。
指尖温度烧到痛,仿佛刚才被烟燃到一样,却比真的烫到还要真。
“鬼叫我咁钟意你啊……”
他拿起解剖刀。
停滞的时间猛地重新奔涌,倾泻到他身上,连呼吸都痛起来。
细薄刀身轻若鸿毛划过。
人生短暂,不过悲欢离合轮流上演。
-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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