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F]糊涂帐系列

本帖最后由 印象 于 2010-7-22 11:03 编辑

清明时节之欠债还钱


所谓欠债还钱。
酒债如是,人情亦然。

江南,望江楼。
两只酒碗,一坛三十年女儿红。
酒近见底,人亦近不胜。
他望着眼前人,清肃脸上无一分动摇,明明已醉,却还要饮。
起因是他一句戏言。“呐,手冢,今日不尽此坛不归,如何?”
他不是第一次和手冢喝酒,只平日里不过小酌数杯,并不知他量浅。然而话已说出,手冢亦应下。在那人,便是再无反悔。
终是到了最后一盏。手冢将酒倒了在自己碗中,醉眼朦胧中长指一颤,竟带翻了。清芬若水的酒顺着木材纹理肆意渲开。手冢醉倒,毫不在意地伏在酒上。他下意识要躲,然而毕竟也经了半坛浓酒,身手不比平日,不及闪,已是染了半幅衣袖。
最后一盏酒,便这么也尽了。
他招手叫小二来算帐。三十年女儿红,本是珍藏名酒,意料中的不菲。手冢请他喝酒,他自然没带什么银子在身边,幸而居然还够,叹了口气,没数银子,把整个荷包扔到桌子上。小二接过钱,他伸手取了手冢放在桌上的寒水剑,然后拉起身边的手冢,走人。
任是他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瘦削无力,扶着一个高他不少的人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更何况那个人还喝醉了。偏过脸去,那人醉中眉峰依旧紧蹙,不知是病酒难过,或是心中犹有记挂。他见了,也忍不住皱起眉。
明明酒量比英二还差,却偏要饮到如此地步,人事不省,难道也不怕便这么被他卖了?堂堂青门掌门,江湖上欲除之后快的人可不是小数目。而他不二周助行事狷狂的名声在天下亦不是要刻意打听才能知晓。
然后第二天他真的问了。手冢宿醉后头痛得厉害,人却清醒,听罢微皱着眉,倒像是他问了蠢问题,望他只说了三个字。
“我信你。”
任他满腹机巧灵黠,竟也教那一眼清明安然逼住,乖乖想大约真是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快走到青门的山脚下,他也没什么气力了,见道边一檐茶棚,懒得多想,把两个人往里面一扔。打理的主人家早已睡下,夜风亦无声,扫过空空桌凳。
十五之夜,月华灿烂,掩尽星辉。手冢伏在桌上,他坐在旁边发呆,任明绚到十分的月光泼了一身。想世人口中清正谨然的手冢国光,何曾让人见过他如此模样?然而纵于酒醉深处,深眉仍不展,那人却依旧是那个手冢国光。
虽日后里戏说本当卖了手冢,那时却是深恐出事。他勉强抗住醉意,收心敛神,留意四下。凝神间,暗夜中竟有丝丝幽香流溢,心下奇怪,他随身不曾带香,手冢更不可能。而这香沉凝端庄,又不似山野间草木。遍寻不得,信手抬起衣袖,却是那半幅酒污。怔然。心念一动,一招云燕归用了三分力将手冢拍醒。“欠我债,记得还。”那个人睁看眼望了他一望,点点头,然后又睡着了。

后来很多年里,两个人一起喝过了很多种类的酒。竹叶青、梨花春、桂香酿、高粱、汾酒……只独独再未喝过三十年的女儿红。
三十年的女儿红虽不易得,却也没稀罕到天下仅有的地步。稀罕的是他遇到手冢、而手冢又没事的日子。且不说江湖中变数难测,他不二向来是随随便便,任情任性天下飘;而手冢是青门掌门,又隐隐是中原向首所瞻,身在局中偏还是个一丝不苟的性子。能两个人安安静静对坐着喝酒的日子,一年算下来,也没几回。
但手冢不想改,他也不想变,时间久了也习惯了。后来竟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当年那一坛女儿红的债,手冢一定要用女儿红还他。但大约上天也有点受不了他这等认真,许多年下来,巧或不巧,每次去喝酒的地方都没有三十年的女儿红。然而手冢每次坐下来依然会问小二有没有女儿红,而他也每次当着他的面就说:“哎,手冢真是死心眼的人呐。”
这话是戏言,却也不全是。那人认定的事,当真是为之九死未悔。世间言青门掌门冷情,他却知手冢是何等血性男儿。他不甚敬老地想,青门上代掌门大和要摞包袱还真会挑人,若是他,定是趁了手伤不愈的时候退出江湖逍遥自在去,断不会像那人还要回头一肩担起麻烦无数。
不过若是手冢没这般死心眼,那不二周助还会不会这般常找他喝酒,就很难说了。

关于人情的债,跟酒债差不多,借了就要还。但欠的情是难算过酒债十倍的事。所谓投桃报李,其存在基准在于桃和李值的银子差不多,但如果是价钱太高以致不好估较的就比较让人头痛了。比方手冢与冰门迹部一战之后,他几经艰难治好的他彻底废掉的左手;又比方当他在切原刀前几乎自暴自弃时候,手冢那一声冷冰冰却让他想起来要死里逃生的“真正的你到哪里去了?”。欠的情重,还的也重,放在一起,却不知道是孰轻孰重了。有时候他端起酒来忍不住想,那些重到算不清的情,为什么他总欠了在手冢那里呢?
而且总是不容旧帐算好,便又有了新的欠债与被欠。借的愿借,欠的愿欠,于是糊涂帐就变得更加地糊涂。不过他也没多大在意。他不像手冢,没那认真和耐性去算。
而死心眼一如手冢,也到底没算清楚,叹一口气,继续喝酒。
相比起来酒债实在是太简单明白了。
他欠他一坛女儿红,三十年。

三十年的女儿红,勾入清明雨水,入口醇厚,后劲却足,不在意间便醉倒了。
他晃了晃酒坛,依稀还剩最后两碗,倒入盏中,端详半晌,掌心潜运真气,袖展轻舒间化做漫天酒雨。发湿衣濡,便看脚畔青翠堪染的春草随水露微颤,随风飞舞的白纸条儿亦沾酒沉重,纷纷落地,唯他身前那一方深灰墓碑,沉定无声,一如墓中人。
一醉间光阴暗换流年转,谁知春风料峭。
想起那一日,他在河村酒庄上买酒。端起一坛十七年的状元红正思量:年岁稍欠,然而埋在桃树下,亦是一等的好酒……却不防备身后两个沽酒人闲话道:“你可知上月里青门掌门手冢落葬的时候……”
花雕陶坛,直直跌落尘土,溅满身酒香。
那一瞬,他想的不是素衣上的酒渍,从那一日来数十年,衣上便染酒香不散,他亦早已一世不悔;他想的亦不是如何去青门,任山水迢迢,千里之外,总有办法赶到;他甚至没想虽天涯远却一直触手可及的人死了,他日后会何等空落。那时候,他心心念念的,只是——
手冢分明还欠他一坛三十年女儿红,怎可能就跑了?
……
便以为早已将生死离合看透,到头来却仍是一痴人罢了。
坛罄酒尽,最后一盏。他尽了残酒,施施然站起身。天上淡水墨似的云仿佛随时会洇出水来。仰起脸,非烟非雾的一层薄薄笼在眼上。
他唇角微微一扬,忽然想笑起来。
记当时,他年少单纯,识人不明,更不知这世上还有“赖帐”一说。

也罢,便将这债带了下世里去罢。

— 终 —

+ 后记 +
酒债如情债,情债如酒债;酒如情,情如酒。




两小无猜之九连环


夏未临,云白风清,正正是读书天气。
书院后一方小池,半湖荷叶,虽无花,亦有清芬袭人。
水照影,只一个白衣童子端坐,垂目观书,身畔整整齐齐还放了数本。
身后无意隐匿的足音踏浅草,他微皱起眉,好容易寻到的清净,眼看又藏不住了。心下想着,面上却不动,手中纸页依旧翻得稳。
便听人越行越近,抬起头,那人一身杏色衣衫,与他一般的七八岁年纪,挽着两髻,笑意盎然。
“呐,手冢……”
知他断不能是来一同看书的,叫手冢的孩子眉更紧,道:“不二,莫闹,先生交代下的功课我还未清。”童音清朗,却自有一种端庄气势,沉稳凝定。
若换了别个同窗,也就乖乖走开了,碰上菊丸还不定是被吓跑的。然而眼前这人,偏偏是个叫不二周助的。
身不动,笑不减,“先生早间教熟记《论语·颜渊》,只手冢兄膝上这部《论语》却也有趣,竟是司马迁作的呢。”
手冢微微一窘,将手中《史记》合了。不二也不穷追,在他身边也坐下。风送绿香清雅,水动荷影悠然。却听不二道:“我寻到了新奇的物事来呢。”不二家是城里有名的商贾,常有机会见京城地方的新样式东西。一句话说得手冢也好奇起来,便看他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银晃晃的九连环。
手冢接过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那九连环做得比平常的小孩子玩意精细许多,但也终究不过是个九连环罢了。心下略有些失望,便要继续拣起书读。
不二抢先一手按住他书,含笑道:“你若能解得开,我这一世再不闹你。”
他虽是年少老成,毕竟还是孩子,更兼了那人狡黠的轻浅一句:“若不能,便是你要应承为我做一事”。一时好胜,不假思索。
“好。”
后日忆起,那时的湖光眼里,六分如常戏谑,却有三分是难得的认真。

所谓九连环,九环相扣,叠错套联,解之不得法便是三天三夜亦是辛苦白费。手冢放了书,解起来,初时不觉,渐渐却发现那把九连环确是不比寻常,依平日套路竟是越发纠缠住了。然而他却是认真到一丝不苟的人,定要凭一己之力解开,不愠不火,手上却不曾停下。
直解到日光渐隐,终是差了一步。
但他既未罢手言负,不二却也无法说他是不能解开。
于是他未开口说要他做何事,他也未要他再莫闹。
两不相欠,却又两相欠着。

一把九连环绕了又绕,解了又解,解不开。

风铃滴水,苦雨煮茶。檐下人早已乌发凝霜,却是温润笑影不改,放了茶杯,转入内,道:“这落雨天,无处可去,手冢可有什么好玩的物事?”
一笔柳楷工整,屋内的人未停腕,“好玩的物事却要上你处寻,我家何来?”
不二不言,自去他架上翻找。
满满书册手卷一丝不乱,摆设的越青邢白也是数十年未换,当真只有再无趣不过的东西。拉开抽屉,却见了一把银九连环,凝目细看,笑意更甚。
“这九连环你解不开,便看我来解如何。”
半是认真,半是游戏,闲淡日长,且消磨悠然。
不二解了半日,亦不能开,但并不着意,信手弄起银环叮当清响,非是无胜手冢心,只早知这九连环乃是
无解。
京城的新样式,确是精美奇巧,然而不知是有意是无心,却造出来是个无解的。童子年纪,他费了好些天,终于明白,偏又起了玩心,要拿去闹手冢。
无解的九连环怎解得开,不过是为了日后正大光明地闹他。再者,若手冢当真能解,那他也真正不求什么了。
却不想手冢未解开,又不罢手,一意不放。便以为算无遗了,却还是遗了。
其实,大概也想到了。那样一个人。
后来长大了,也不时见他解那九连环,几次想说出无解笑他,却又忍下,只在心底里偷乐。

屋内人写好字,搁了笔,安安静静踱出檐下,看好友摆弄着年小时候玩意。
这总角之交啊,想昔年里,眉清目秀的童子将一把九连环递到他手中,看他便那么一直解了下去。他虽执着,也是天资聪颖的人,过了些时日也看出那九连环本是无解。
却是不愿说破。
开始是知道解不开,后来是不想解开了。
由着那人继续日和风闲,由着那人在身边一日一日闹了下去,由着那人看他解九连环时侯藏不住的笑意溢出来。
光阴流转绕人,纠缠得如九连环,一般的解不开来。
也罢,没什么不好。

天水无情一径落,不知两般心思。
窗幽雨润,洗一世清明。


— 终 —

写于200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