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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7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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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夤夜月 于 2013-9-20 18:00 编辑
转·风云变幻(上)
先后收到传旨进宫是在“泮宫双璧”的名声传出去三个月之后的事了。正值早春,也就是贵族子弟们狩猎游原的时节,所以这一日泮宫里只有仍在守孝的手塚。园中白梅零落成泥,与之相应的,杏树枝桠上就从残雪中拱出一粒粒小小的花苞。人道是三月春风似剪如刀,不过正午时间里,阳光还是很好的,明媚耀眼。
那人端坐在园中石桌前。透着青白盘曲的梅杏枝桠望去,一书,一人,再无其他。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不二站在廊桥上静静地看着那个素衣墨衫的人——手执书卷,心无旁骛,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偶有几不可见的细小变化,或思索,或了然,或不置可否,或有所质疑。然而更多的时候仍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背脊直挺好似石雕一般。只有搭在膝上的右手时不时抬起翻动书页,亦是简洁利落的——之后便又回去石雕的样子了。不二不禁轻笑出来,忙以手掩口,再抬眼望去,那人果然没有任何察觉似的。他撇撇嘴,稍嫌失落不甘。
园中积雪消融,靛蓝的锦履踏在湿漉漉的青石上,颇有凉意。他刻意放轻了步子,又屏住气息向那人身后走去。好容易差一步之遥了,只要伸出手去便可触及——那人却忽然开了口。
“不二。”一如寻常浅淡。
正要恶作剧的人只好讪讪地把伸出的手收了回来负在背后:“呐,为什么是我?”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听到他的问话,手塚翻过一页书纸,没有应声。不二干脆抢一步站到他身边一手掩住他手中的书,有意挑衅道:“呐,手塚,我今天来也是请教你问题的,你敢不敢回答?”
被盖住书的人只好抬起头看他,大概是被不二不甘心的表情逗到,他居然微微抿起了唇角。见不二一时怔愣住,手塚稍微别过脸轻咳了一声:“谁又惹着你了。”说罢将书自他掌心下解救出来,就又低了头去。不二见状不再客气地直接抬起双手将他的脸扳向他,逼问道:“呐呐,你方才是不是偷偷笑了!是不是是不是?”青蓝的眸中所透出的惊喜完全通过轻快急切的声音传达了出来,手塚柔和了神情暂时将书摊开在石桌上,抬手将他覆在脸上的手拉下来,轻轻收在手心里。
“你不是来提问的?”
就知道他不会承认!不二皱皱鼻子哼了一声没什么好气地答道:“是啦是啦,就是来问你问题的,不然手塚大公子哪有空理会我区区不二周助啊。”
手塚颇为无奈地微微叹息一声将他拉近一点:“手很凉。”不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偏偏头发出一个有些疑惑的单音,就见手塚捧起他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心下一动,不二下意识地收紧了手心,随即便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为他捂着手,还不忘转头去看书的人,他微微低下了头。
“天冷就不要来了,有什么问题问完快回府去。”不二猛地抬起头,面上还留着一丝薄红的玉面公子狠狠盯着那人的侧脸,简直不敢相信地负气道:“是是!敢问手塚大公子,知不知道‘十八口子’是指什么的!”与其说是疑问请教的语气不如说是嗔怒责问的语气,手塚有些莫名奇妙,但还是从书中抬起头颇为认真地思索起来。帮着掌中握着的冰凉双手做着摩擦生热的回暖动作,他低着眼完全没有觉察到不二越发郁卒的样子。直到冰凉的双手渐渐温热了,手塚正要放开他,不二却狠狠地捏了他掌心一下。待他抬眼去看,不二已
经是毫不掩饰地在生气了。手塚停下了原本要放开手的动作轻声问一句:“怎么了?”不二更加不可思议地拧起眉,很是怒其不争地念道:“你!你这人!果真就是个呆子!”
“嗯?……不二,你在生气?”虽然贪恋着手心的温暖,不二却别过脸避重就轻地否认道:“我还犯不着和一个呆子生气!”心里嘀咕着某人真是呆得有够可以,手却完全不想收回来,本以为呆子至少会有点反应的,没想到那人紧接着说出来的话更是气得他快要七窍生烟。
“午时之后会更冷,没事的话就回去罢。”
“你就那么想我走么?”手塚抬起头。
大约是他还没有听到过不二这么冷淡的说话方式,这样的他任谁也听得出是真的生气了。手塚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知道绝不能再重复之前的话了。默默思忖一下他松开他的手,合起了书卷又站起身理了理衣摆。
“一起回去罢。”转个身就见不二微低着头不情不愿地掀眼瞪他,还重重地道:“手冷。”
于是自然不过地牵起他的手,重新握在掌心。
“走罢。”不二勉强轻哼一声算作应允了,手塚无奈摇摇头拉着他向外走去。
墨白的衣摆随着步子轻轻泛起,青石阶上的积雪彻底融化了。瓦檐上干净的雪水淌落下来,就像水帘,滴滴串串,泠叮作响。不二抬起头。
才不过翻了年头,面前的人又高了他寸许,现在他只到他肩线了,真是不甘心。不过——他回握了大他一号的手。太过耀眼的阳光和迎面而来凛冽的寒风都有人帮他挡了,不是也不错吗?他跟在他侧后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那手心传来的温暖已经愈来愈熟悉,他偷偷地笑了。
两人一起安静地走过回廊,穿过主堂,来到前厅,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莫名地安心满足。
如果不是内侍总管的李公公领了一队宫人出现在正门前,他几乎都要忘了,他们都有各自要做的事。
金帛圣旨被拉展开,不二顿了一下收回了手随身旁的人一起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令大将军府手塚公子即刻进宫觐见。——手塚公子,请接旨罢。”谢恩接旨,又跟李公公道了谢,手塚看起来对此并不惊讶。不二由于时常入宫的关系,跟李总管很是熟络,自然免不了寒暄几句。岂料还未开口问及,倒是李公公先说道:“不二公子,九殿下也正寻您呢,这会儿传召书应该已经递到府上了哦。”李公公面目和善,看起来似乎对事之来由全不知情,即便如此不二还是弯起眉眼柔声试探道:“总管大人,可知殿下为何突然要召见不二呢?”
李公公摇摇头道:“回公子,这个咱家可就不知了。去贵府上传召的乃是长乐宫的桂公公,咱们也是在宫门前遇见,才知道九殿下在找您的那。”
“哦,是这样啊。那真是有劳公公了,不二这就回府去。”
“您请着吧,”李公公点点头又转向手塚扬扬手:“那么手塚公子,车马还在门外候着呢。您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必了。李总管请。”
“手塚公子请。”
“手塚。”
那人回过身,不二微微睁着眼,眉尖轻蹙。似乎为了让他安心,手塚淡淡点个头:“小心风凉,一会儿见。”不待他回复,那人已经提步离去。李总管笑着跟他欠个身,也带着人随后离开了。
忽然间就空落了的院子,只听得到猎猎的风声,那人走在两队宫人的最前面,发髻上的银缨折射的光刺入他的眼,不二不由得上前几步,又缓缓停住。
目送那人笔挺的身影消失在洞开的中门外,扑面的风便直直灌进来,灌了满怀的冰凉。那时他只是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然而顺着齿轮转动的命运,他和他,却又都只能如此。淡下眼,他握紧了自己的手。
转·风云变幻(中)
“不二公子,这边请。”
他笑著颔首道谢,侍女便转身离开了。
由侍女领著直接来到亭台水榭环绕的乐延亭,这是即便在皇家内苑,也享有御园第一美誉的长乐宫内园。不二自然对园中四季的景色都深谙熟了,加之毫无赏游心境,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感知周围气息的动向上。
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不知晓,在这种时候幸村明目张胆地召他入宫的意思。但是当再转过曲廊,呈在他眼前的景象还是著实令他惊怔了──难怪周围再没有旁人的气息。
端坐在太乐池旁的第九皇子,一袭明兰色。没有任何皇家纹饰的织锦常服上,只有袖口对襟挖盘绣著几枝淡淡的白梅。未束发的幸村精市看起来静雅温和,一副兰绸九珠碧玺抹额堪堪拦住散下来的长发,半掩住了英狭的眉眼,也柔和了面上深深浅浅的笑意。只见他双手捧过另一人亲手递来的怀炉,抬首,低首。一起一落,一颦一笑,已是尽态极妍。
不二蓦地停下脚步。
让幸村露出这样笑容的人,正是身披金彩四爪翔龙缂丝黑麾的二皇子真田。从不二所在的方位看去,只看得到那位气势骇人的二皇子冷硬的侧脸。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麽,不二确实看到了真田不悦的神色,直到幸村将怀炉乖顺地揽在胸襟,他才算稍微缓和了神情,撩起麾裘重新坐在了与之面对的石凳上。
一瞬间那个同样肃穆直挺的背影与另一人虚合了起来。不二忽然想到,不知他与那人每每如此对坐的时候,面上是怎样的神情──他与幸村时常被指神似,然而那人的身影与真田相形之下,就明显清瘦了些。不二淡淡笑笑,终於趋步向那边走去。
“你输了半目哦。──若不是半途非要去取暖炉,说不定就不会输了呢。”幸村揶揄道,眉间却有小小的得意之色。真田淡淡应一声也不反驳:“早春多寒,我不在的时候,你更要留心。”幸村无可无不可地随意点个头,抬手揽袖,他一枚一枚地将余下的黑白子收拢到紫檀棋盒中。
“为什麽非要你去呢?不明白父皇到底怎麽想的。”
真田静静地看著他没有说话。棋盘上只剩了最後一枚白子时,幸村收回手微微偏著头沈吟了一下,轻声唤道:“呐,真田。”
“嗯?”他抬起头。
“你说,父皇会不会是打算让你去‘压制’将军府少主的呢?”幸村的表情看起来很淡,似乎有没有答案并不重要。不二却在一旁听得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他确认了腰间半片硬物,还好好地收在那里。
真田摇摇头,声音深沈浑厚:“手塚已经拒绝了将那些大将军旧部收编己用。”
“嗯?这样啊。──可是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什麽罢。”
“那个手塚,我方才见了。——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哦,是麽。”
“幸村。”听出他的不赞同,真田略有疑惑地问道:“你想说什麽?”
幸村不紧不慢地收了最後一枚白子,抬起头扬起一个宽心的笑容:“既然你相信他,就没什麽好担心的了。”他迎视著他,眸光温柔婉转:“早些回来。”
在不二看来,那时的真田确实是露出了可以称之为笑意的表情。虽然嘴角的弧度浅淡到几不可见,与他、或幸村的信手拈来却是截然不同。不二移开了眼。
“那我走了。我不在的时候……”真田站起身。
“是是,我知道啦。真田殿下何时变这麽罗嗦了,会被三军笑话哦。”
“……幸村。不要加敬语。”
静如幽兰的人偏过头笑著回道:“你明知我是故意的还一定要纠正我吗?好啦,我会保重自己的。”说完扶著石案也站起来,又向前走了两步。两人的身长也是差了寸许,看起来却很合衬。幸村微微仰著脸庞轻声道:“你也要,好好地回来。我相信你。”蓝紫色明亮的眸光清澈透明,任谁见了也会沉湎于其中。
不二停在不很远处,看著向来强势的真田伸出手为他紧了紧紫貂狐裘,又慎重地约定了最晚回城的日子,这才点点头转身离开。与不二错身而过的时候,不二循例低著头欠身见礼:“二殿下金安。”看到他丝毫不讶异的真田微侧过脸扫一眼侧後方的幸村,点个头算作回礼,随即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一个字也没有说。不二垂著眼慢慢直起身。
待到真田的气息远了,不二才轻轻吁出一口气,一抬眼就撞上对面幸村似笑非笑的神情。仿若已经换了一个人的他端坐在那里,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微微一怔,不二弯起眉眼,牵起嘴角提步上前。
“怎麽突然大张旗鼓地召见我?”他撩起衣摆坐下。
“理由的话,”幸村掀眸看他:“方才不是都听到了?”幸村仍似笑著,比之与真田一起的笑容,却明显锋利充满逼迫感。其实他鲜少会这麽开门见山迫不及待的,不二也无心周旋,便顺著他的意,褪去了一贯示人的笑容。
偌大的园子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任何人的气息,一阵料峭的寒风袭来,幸村微微揽紧了怀中的暖炉,一手理下被风掀起的发丝,他闭著眼似乎正沈醉於风中。这是他比较放松的时候,不二知道的。没有温柔却充满心机无孔不入的算计,也没有拒绝一切的不信任感。正因为这园中只剩了他不二周助──这份绝对的特殊偏信,曾一度令他不停地暗示著自己,不能辜负。并且他也真的那样做了。
然而如今,想到那人也将要远走,他收紧了手心,睁开眼直面对坐的人。
“殿下。”
幸村微微眯起了眼,嘴角的弧度也归於平直。不二避开了他的眼芒。
“把他们两人都支开,是决定了,先对付五皇子殿下麽。”
怯春寒,春却寒。且来知影残。
终是没能在宫中遇见。不二一个人走在街上,已是月映中天的时辰。若是暑中,这时辰长安大街上夹道两旁,尽是些灯笼小摊,很是热闹的。年幼时候和裕太,由美姐时常从家里偷跑出来,就为参加这里的夜市。姐弟三人游鱼一般地穿梭於人流中,偶尔和姐姐一起逗弄最小的幼弟。有一次假装走失,然後躲在面具摊後面观察裕太著急的样子,姐弟两人就偷偷笑。後来当然免不了要买些小东西哄他作赔的,还记得那晚裕太拿到孙悟空的面具时,别扭著却又欣喜得不行的表情──真的很有意思。不二轻轻笑了,几个短衣行人揣著袖子匆匆而过,不小心碰到他,他在街心停下了步子。
街边空荡荡的货架上飞落了几片枯叶,和那些行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就这麽过去了。
像年少时候的无忧无虑,就这麽过去。
他睁开眼睛,仰起头。
星辰满天。
似乎越是寒冷的夜里星光就越是璀璨明亮。没来由地想起了某个人坚定深邃的眼,就像深邃的夜空──明亮得指引而前,永无止境。他想,一定是那光芒太耀眼,所以才无法直视呢?眨动有些酸涩的眼。
然後。
然後不期而遇地,就这麽撞进了真正的星辰里。
他在那里。
转·风云变幻(中下)
“原来你也是会来酒楼这种地方的啊。”
上了二楼便径直向那人所在的方位走去。方桌上一坛酒还未掀盖,一把酒壶,两只酒杯,三五小菜,连温酒的器皿都备好了。不二祛摆落座,看著对面的人分别为两人斟了酒,笑道:“莫不是特地在此等我的?”那人看他一眼没有答话,又将一双木箸递予他。
不在意地笑笑,不二放下木箸端起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酒呐。”一杯下去身体里便升起一股热辣的暖意,他抿抿嘴随意道:“说起来还不知道你的酒量如何呢。”
一年的相处下来几乎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提到手塚国光就是用“十全十美”来形容。诸如相貌学识,家世品行,又如琴棋书画射御书数,听到他样样得心应手反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的──除了那张俊脸上实在不易亲近的单一表情。不二忍不住笑出来,自然而然换来那人一个无奈干脆不予理会的眼神。不二也不理睬他径自笑得满足。
想他二人被称为“泮宫双壁”已经很久,时常形影相依自是被外人当作是知己至交,相见恨晚。不二自己也认为能够与手塚如此亲近的,大概也不能再作他想。然而此刻才发现,出了泮宫,他竟什麽也不了解──关於他的。
阑干外挑檐上吊著的朱砂灯笼微微晃著,夜有些深了,酒肆里已经没有多少客人。他们所在的位子很安静,偏头抬眼可见满天星斗繁耀。他转回头,迎上对面人的眼。
依然是与在酒楼下看到他时,一样耀过繁星的眼。不二微微低下头牵起嘴角,白瓷酒杯握在手心仿若漫不经心地把玩著。
“……什麽时候,走?”他抬起头问。
手塚端起酒杯跟他示意,饮尽之前淡道:“三日後。”
一杯尽,不二沈默著为两人添了酒,也端起杯子:“我猜你也没有时间再让我和你来个送别宴了。不如就借你的酒提前祝你──祝──”手顿在半空,他慢慢睁开了眼,竟不知要怎麽说下去。
对坐之人依然镇定平静,坚如磐石,直视著他的眼也依然清冷深邃,不著痕迹。不二动动嘴角,只得偏头笑笑:“下次再一次、一起喝酒罢。”
“不二。”
适时地阻止了他端起酒杯的动作,即便他不说,他也已经了然於心。不二不再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他睁开双眼直视他,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我帮不了你。”
“没关系。”
“我有关系。”
短暂的沈默。
“不二。”手中的酒杯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不二看一眼阑干外,拧著眉心转回头:“手塚,我──”
“我知道。”
他笑笑摇头:“你怎麽可能知道?怎麽可能知道。我──”
“我知道。”不二露出了一脸不解的表情。手塚将他手中的酒杯取过,微微舒了一口气,他温声补充:“就算不是长安城,”他看著他,“再一次喝酒,又未尝不可。”
难掩的惊讶神色显露在脸上,不二难以置信地眯起了眼睛:“你,算到我要做什麽了?”
手塚淡淡啜一口酒水应声:“世事万物,虽变幻莫测,却总有迹可循。”意有所指地看不二一眼,他继续道:“不二府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想想也是,本当如此。怎麽忘了这人可是能问鼎长安城的手塚国光啊。不二轻哼一声别开眼:“竟然连你也知道裕太的事麽。”手塚颔首,稍作斟酌淡道:“你不惜与他反目,也要阻止他踏入仕途。足以窥见一切。”
他不相信手塚没有听出他并不想提及这件事。然而即便他根本就很清楚却仍能如此──以平的淡的语调作静水,婉转流深,直达心底。
就连打小一起长大、疼爱到大的弟弟都不能明了的用心,竟被他这样浅淡的三言两语轻易道破了,他怎麽能不百感交集。隔著满桌酒菜静静望著他,望进那双深邃不见底却又镇定自若的眼瞳,不二终於破悲而喜地接过了他重新递来的酒杯。
“呐,你知道吗。”他斜著眼睛看他,摆出一半正经的脸孔:“你真的很可怕。”
对座的人不置可否。
“可能的话,绝对不想和你成为敌人呢。”
“可以是对手。”
不二并不感到惊讶,心情轻松了一点,他现在只听到自己的肚子乐此不疲地唱著空城计。与幸村的对谈实在令人感到疲惫,一旦放松下来就不想再去理会了,至少给他一个暂时罢。毫不客气地拿起木箸,他一边夹菜一边瞥了对面人一眼,有些挑衅道:“看来你很想和我做对手嘛。”
“你也是。”
“唔……连这个都被你发现了。呐,你怎麽知道的?”互斟互饮。
“骑术考试。”不二睁大了眼:“你那麽早就知道了?”
“你有掩饰吗。”十分肯定的语气,不二一时语塞。不管是文斗武斗,还是期考时的琴箫合奏,他始终紧随其後。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才是正如菊丸所说,根本不想和这人相差太远──就算是故意的也不行。
这是为什麽呢。
在微黄的烛光下举杯共饮,觥筹交错中他打量即将分别陌路的人,不著痕迹地淡下眼。
“不二,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
“……”
他那时看著幸村的眼,也是没能说出一个字。至而今金蝉脱壳的忍足问他,为何偏偏就投诚於幸村,不二亦是保持了沈默。对於他的此种反应,发问的人倒是毫不在意。一甩手将蓝布包袱跨在肩上,忍足戏谑道:“你不说话,并非不愿说,怕只是因为、你早已动摇罢。”
即将迎来拂晓的羊肠小道上,春日料峭的寒风中,一身素衣粗衫的不二和一身墨蓝长衫的忍足第一次正面对峙。即便是逃亡也是一副不紧不慢吊儿郎当样的忍足侑士,不二是第一次领教他的厉害。同样被称为天才,他想,他其实并没有忍足来的洒脱惬意,收放自如。什麽皇位天下,地位头衔,锦衣玉食,深宫佳丽──虽然他尚未纳妃,但是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就这麽挥挥手便能舍弃的忍足,他也许确实是、有那麽一点点、一点点羡慕的。
手塚走的当日司天监便急报说卦象显示宫中将降火劫,整个宫廷都为之震颤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在二皇子初初离宫的当下,这样的巧合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一点。以深谋远虑著称的第五皇子,怎可能闻不出阴谋的味道。但是忍足在并不弱势的形势里,选择的却是将计就计。是日夜,也就是方才渡过的夜晚,第五皇子的寝宫长景宫便应了劫难。
而此刻,一手编排这出戏的人正带著一脸别有深意的笑斜睨著他。
他说。
“不二,你与我,其实是一样的人。”
转·风云变幻(下)
晓光破云而出,最后一线夜色化尽的时候,不二缓缓的掀起眼帘盯紧了对面那张含笑带嘲的脸。忍足的嘲笑毫不掩饰做作,甚至让人生不起气来。但是却扎扎实实地令他感到不悦——隐隐有种被识破了的感觉。只见他斜勾起嘴角一笑,抬起头望向东面朝霞满布的天际,平和地说道:“其实没什么好诧异,也没什么好怀疑的。离开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雏鸟之成,莫非苍穹,”他半转个身看向他,“只需要一个契机,一定会振翅而飞。”
“你的意思是,不会有任何留恋吗。”显然不二对于他的这番说辞并不认同,忍足却只是哈哈笑笑随即摇头:“不二你真不适合做英雄!”
“我也没有那个兴趣。”
忍足哼笑一声不痛不痒地道:“那是因为你遇见了我四哥。”
见不二怔住,他摆摆手继续道:“罢了罢了。虽说你原本也对迂腐之士嗤之以鼻,怕是自己根本没想过会遇到那样一个、真正愿为天下,为所谓苍生,止干戈,舍一切的人罢。
“说实话,最初那一次,连我都不能相信。”敛了笑意,忍足的神情像是在追思,追思中也是仍在衡量的样子。他并不介意透露给不二关于那人真正的身份,他亦知晓。或者说他想表达的根本就是,对于不二与幸村所掌握的事,他忍足侑士绝无可能被蒙在鼓里。仅只是这份嚣张不羁的自信,也不是幸村能放心的对象罢。
不二眯起眼睛,稳稳地上前一步。
“唉唉,把你的流光收起来,我这么说可是为你好哦。我那位无意皇位的四哥,若知道你为他杀了人——而且还是他的兄弟,恐怕是会难过的。”
对他的挑衅不置一词,不二眉间一动,微微收紧了手心,还是一步步逼近向前。忍足渐渐敛了笑意,一双风流的眼也慢慢露出精深的算计的光芒。
仿佛一触即发的态势中,名为流光的匕首从皮套中露出一小节明晃晃的光。忍足正过身面对他:“我说啊,”他歪着头也眯起眼睛:“你难道是那种、可以随便为什么人死掉的类型么?”不二停在了与他触手可及的一步之遥,没有答话。忍足的表情已然开始由认真向不满转变了,想来好歹贵为皇子,恐怕还没有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不放在眼里过。他沉下声继续道:“不二,这是我给同为天才的你唯一一个忠告。
“在父皇放我走,又默认了我那九弟的现下。你若要反,则当机立断地反。若仍是举棋不定,”他难得露出了狠厉的表情继续道:“不只是你,你关心的所有人,都将会、死于非命。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四、哥。”
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三个字,虽然从不二的表情看不出什么风浪,忍足却露出了十拿九稳的神色。不那么友善地邪邪一笑,他转过身,动作潇洒利落。
“多谢相送了——虽然是借了我四哥的薄面。”迎着霞光走的人毫不迟疑,背对着他摆摆手,他半侧过脸笑:“总有一天你会像如今的我一样,不得不做出二选一的抉择。你会选哪边呢?我很期待啊。——后会有期咯。”
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黎明中,不二收好袖口的流光,习惯性地用手肘贴近腰侧。依然是那半片薄凉,此时此刻,比起薄凉,他又深刻地感到了其它的一些东西。
很重。
除了沉重,再说不出什么。他转过身。
就在这一个转身之间,同样凉薄的一袭明蓝色几乎贴在他眼前,寒意侵袭。
幸村正背着身等他。
“送他走了?”没有情绪的声音。
不二缓缓沉下一口气,淡下眼维持着半步其后的距离轻应一声,语调波澜不兴。幸村缓缓回过身。
在很长的一阵沉默后不二抬起眼正视他,映在眼中的幸村隐匿了所有的气息和表情。一瞬间不二收紧了手肘,幸村却忽然露出了温柔和煦的笑容,看起来干净明朗。
“辛苦你了,不二。你做的很好了,不要想太多。”他的手落在他肩上:“我让御膳房备了你爱吃的,我们这就回去罢。”他转过身。
“……你,不派人去追他?”不二没有动作,两人拉开的距离不过五步,从中而过的风呼啸不止,掀翻的袂裾摆打在身上,有轻微疼痛的感觉。
幸村半侧过身笑道:“我知道他无心与我争,”也许没有对手,忍足也就顺势接了那个位子,但若是可能两败俱伤——这种劳心劳力的事,他是不会做的。“也知道,”他回过头不再看他:“你一定会放他走。”
“……你……”
“嗯?”再次面对那张笑得干净温和的脸,不二心中一紧,眉心微蹙歉然道:“抱歉,殿下。我想与其打一场没有把握的仗,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给他——所以就让他走了。”
没有忽略幸村眼中一闪而逝的锐利,不二笑得虚心诚意,幸村也就象征性地安慰两句,表示并不计较。他跟在幸村身后离开,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幸村的步子很稳,比他的还稳上许多。他想起年少些的时候幸村拉着他的手一起登上城楼的事,想到方才那一眼幸村所露出的杀意,想起他将那半片玉玦交给他时所说的话。
“若这江山负我,我定是要翻覆天地的。”
“不二,我只信你一人。
“普天之下,幸村精市,只信你一人。”
他别开眼。
史载:天宝四十年春,天降火劫,太宗五子安成王殁[1]于长景宫。帝甚哀,朝议每露疲态,力难从心。遂下诏次子回都,有退位意。
时年谷雨,安阳王摄政,陆月因近侍行巫蛊被禁曲台。
次日,皇九子,即后世英宗摄政。
注:[1]殁,多指死于非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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