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 半支烟 by 印象(片断试阅)

半支烟




眼看着三月快到尾了,雨水是越下越没完。空气里湿得能拧出水,穿什么衣服那潮气都能透到骨头里去。


过了加多利山和公主道再向东,亚皆老街收窄回了规规矩矩的六车道。西九龙警察总部的浅水蓝色大楼在街南。道边的几株老树生得有大楼过半高,阴天时候被挡到的办公室里头采光差到死。不二把台灯拧开打算写报告,嫌太亮,又关上了。


他一向不喜欢文书作业,可惜鉴证类报告出了名的要面面俱到一丝不漏。这次的细节又碎,他勉强写了半页纸,终于烦起来。
但一停下手头事,喉咙里又忽然发痒得难受。警署里不许吸烟,不二索性把白大褂脱了,下楼去外面。


严格来说,他不算警务处的人。法医归卫生署管,他不过是派驻过来的。然而在警部大楼里待过这么些年,怎样都是和这边亲密多些,何况手冢也在。


法医科在三层西边顶头,出大门要差不多把大楼半边都逛一趟。不二平常先在西楼梯下一层 ,走二楼重案组那边。今天他有些恍恍惚惚,发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西楼梯,只好顺着走廊往中央走。


冬天过了还没多久,天依旧光得迟,他又来太早,不到七点的总部走廊里还暗着,脚步听起来分外响得发空,连那个平日里最能闹的扫黄组都还没有动静。昨日他放工时路过,那个组长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你睇斜阳照住那对双飞燕”的南音,被他弯进去摔了句“哪来那么多愁,忍足十二少”,一堆人爆出哄笑差点掀了屋顶。而此时的难得冷清,令他不习惯般加快了脚步。


不二继续往前走。迎面是个年轻女警,低头抱着一沓记录。走到跟前,不二才认出是防止罪案组里的樱乃。她眼圈红着,小白兔子似的随时要再哭一场的样子。不二跟她只算是认识,却知道她男朋友是反黑组一队里那个叫越前的刺头。那个越前昨晚行动里受了个不轻的伤——原本他不该这么快就了解到这消息,但不二和他的上司反黑组组长迹部多年的老友当过来,这次的事又特殊,让他比例行早了一些知道。这一回O记和反黑组算是栽了个大跟头,连带着重案组也一起倒上了霉。
他冲那个女孩子笑笑,尽量带了些安抚的意图,无奈两人实在太过不熟,倒让樱乃愣了一愣。


下中央楼梯过二楼的时候,不二停下来,朝右边重案组望了一眼。
那头安安静静,没有人出来。




出到外面,雨很轻,行人几乎不用伞,就是如烟如雾地不肯散。离开弥敦道的亚皆老街上没什么看头。除了高级楼盘,警署旁边就是医院。正对面医管局,然后铺开去一大片医院、诊所、化验研究院,按忍足的说法是不知道哪个缺德的这么体贴周到。警车和救护车争先恐后,怎么也比不上湾仔警政大楼对出去望维多利亚港漂亮。当年他培训完没去那边,鬼迷心窍挑了西九龙,可见有些事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不二点上烟,用力吸了一口。


他认识手冢快三十年了。


听着像是很长的时间,回忆起来反而空荡荡落不到实地。不二茫然地想。




他和手冢是念中五时候认识的,彼此都说不上初恋,甚至一见钟情都算不上。


当时他正在追低一年班的女生。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短头发,细手长腿,跑起来特别飘逸的感觉。后来没追到,她跟篮球队的人在一起了。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网球王子之类的大红漫画、后来的张德培也还没成名。最潇洒的男生都在篮球场上。


而他一直打的是网球,那时候心血来潮刚入了校队,没多久单恋告吹。他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但说不伤心也是假的,那一阵球打得特别上心。手冢比他早半年进队,和他都是中五,虽然话少,棱角却硬得很。两个人在队里都说不上popular,彼此倒是意外地投缘。他们虽然不是隔壁班但在同一层楼,不训练的时候也经常见到,于是来往就渐渐多了起来。


那时候他和手冢住得都不近学校,放学之后要去同个电车站等车。有一回落雨,训练完照例大家各自收拾回家。他换衣服慢了一些,出来的时候已经没剩什么人,只有手冢一个在前面不远走。他懒得追上去,只慢慢跟在后头。雨出乎意料地停了,黄昏的阳光在消失前刚来得及铺薄薄一层淡金红色,地上一片一片的积水倒影着那光。他看得不觉停了步,却突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你心思跑哪去了?”前面手冢不知何时也停了,皱眉回过头正看他,逆着那半天的温柔颜色,目光笔直撞上来。
不知怎么的,就动心了。或者说,早已动心,这一刻才忽然被自己发觉了。


少年的喜欢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眼花,什么爱才还是爱貌,统统是胡说八道。不二抬起手,见烟灰已长,弹了弹,又吸了一口。




后来两个人拍拖,倒是和之前没多大不同,依旧是一起打球一起放学,手头零花攒够了跑去中环淘唱片、然后大排档上吃蛋白治加奶茶。到他们中六那一年,后来金像奖拿到手软的《胭脂扣》正是大热。他家阿姐由美子和大学里的同学去看了回家说,将导演和两个天皇巨星大赞了一通。因为家里这个西洋作派的姐姐,他对电影照相之类很有一些兴趣,被引得也想看。不过两个半大少年一起去看文艺电影,要给认识的人撞到,还是有那么点不好意思。他跟手冢说不如走远一点去九龙。结果手冢上心,将一句话计划成了整整一天。


两个人大早坐船过海,搭巴士去狮子山,爬山下来又去九龙塘,玩到下午再去看电影。那时交通远未及今日便利。他们自小长在港岛,除开油尖旺,过九龙有限得很。这一路走得几乎像探险。回忆中那日的少年如他一般地满眼陌生,却强将脸摆得沉稳镇定,带他畅游。


在广播道附近吃过饭,他和手冢找了正上映的电影院进去。大荧幕上艳色的浓彩,烟般的缱绻,更有南音低回漫卷,层层叠叠着浸出来。荣少演的十二少和梅姐演的如花脸对脸地躺在床上。她宛转,她浅笑,她说真相最不好看。十二少只揽着她,软语低声:“唔好睇都要睇,鬼叫我咁钟意你啊。”


他玩心一起,不动声色凑过去身边人,将手拢上那人耳边学说道:“鬼叫我咁钟意你……”他一向知道玩笑能开到什么程度,又偏爱在底限上晃。这次却没底,讲完了不敢看,只感觉着手指底下温度就这么上来了。刚想笑,手却被人大力抓住,就看黑暗里手冢望住自己。银幕上的光投在脸上变幻万千,只将那人眼底衬得更坚定执着,一丝一毫也不容自己错看。他原本是一切随性的人,却一时间取笑的念头心甘情愿全放下,不由自主就去认真起来,反手让两人的手握起一处。


当时年纪,对爱之一字尚在将明未懂时候,眼中只见昔年繁华风流,耳畔只得一曲客途秋恨。即便手冢那样的少年老成,也难以明了其中情痴怨怼。
然而那时纵然看不清,对彼此却是毫无顾虑,满心是要和他一起一世地好。


只去恼自己年少,连句轻薄话都说得没气势。




但是算起来,他和手冢那次却并没在一起很长久。


他家的小阿弟裕太比他小一岁,中四开始就在闹叛逆期,事事都要针对他,后来借口准备会考,干脆就搬了去宿舍住。裕太一向得他疼,但那阵子的不识好歹,连圣人都要火大。然而他毕竟不放心,暗里还是看着,不久看出阿弟和跟自己同级的观月来往得密。后来更被他知道正是观月把小阿弟挑唆搬出去,还几次三番暗示阿弟,说自己这个哥哥看他不起。观月他认得,也有打过交道,之前只觉得那个人不怎么端正,也未上心,然而事关阿弟便是完全不同。他即刻找去学校要裕太回家、不许跟着观月鬼混。偏碰上这个阿弟也是硬颈,话说到尽还不肯回。他气到生烟,找机会把观月好好整了一顿。


多年已过,他早不能一一记起所有。然而,那次他确实地把自小一起大的裕太也吓到。后来都大了,裕太讲起来还记得清楚,说哥平日都平和好相与,气起来冷狠到转了个人那样。


那事他一直未有觉得自己做错,自然也未刻意要瞒过手冢。后来手冢得知,和他说起,便讲他太宠自己弟弟,这事更做得太过,分明是要将弟弟的过错也在观月那里讨回来。他不快,说弟弟是观月挑唆出去的,错不在观月在哪里。手冢却是坚持要他一事归一事,自己和弟弟没处好,就不要把后面的事责任都推到其他人身上。他不是不知手冢向来耿直到毫无委婉,不然也不会校队里看他不顺的高年级队员平白多了一半,却不曾想到这倔性有一日会顶到自己身上。一番直白说话只将他听得心黯,冲口便说,你自然能随便讲,那可是我弟弟!手冢听到便收了口,只是唇线抿得死紧,掩饰不了失望。当年手冢心中作何感想,他不得而知,想来打击不会较他有少。


后来几个月里裕太继续跟观月混在一起,他撞见不免又烦。自己和手冢也是好一时坏一时。他们两个都不是容易吵架的人,但有心看什么都能看清。那次失望之后,对方不合心的地方渐渐就都看出来。


少年时候心思纯,以为世上定有个soul mate,恰契合自己,可以不言心照。期待高,又谁都不肯去迁就。感情虽然真,不满起来,反而难忍。这时才知道钟意又怎样,一心要一起又怎样,对着真相的时候还是看不下去。
其实他们交往里始终都是投缘占多,不合心的也未必是多紧要的事。只是心魔一起,就再收敛不回去。


直到一日,手冢说:“我们分开吧。”他一愣,却没多少惊讶。彼此之间都灰心了,不过开口先后,也无谓是谁甩了谁。
于是他也很简单地说:“好。”




之后不久就快到考A-Level,所有人都忙得很。他们也退了校队,见面更少,再加上没有刻意打听,很容易就和那时许多人一样从对方生活里自此消失。再到秋天,他便入了香港大学的医学院。


再过半年多,裕太也自己搬了回来,兄弟感情又和先前一样很好,仿佛没有过不快。夏天例行整个港岛都热得人提不起精神,一家人下午在屋里吃糖水。他母亲煮雪耳红枣的手式最高。雪耳炖得烂了,软滑滑配着红枣,再丢几粒冰糖进去,润得来又清爽。以前手冢来他家玩的时候也吃过好几次,居然颇合口味,让他意外过很一阵。他端着碗,盘腿窝在沙发上翻书看,就听母亲问了一句:“说起来,你那个叫手冢的朋友怎么好久都没见来了?”


他只含糊说近来碰面不多。母亲听出他不愿细讲,话题就转到别的事上了,也没在意。家里人一直当他和手冢是普通好友。他母亲也不过是觉得他们要好,随口多问了一声。至于那个精明到他头痛的阿姐,他曾经怀疑被她看出来了,不过她一直没提起过,他自然也就不问。况且那时他们已经散了,再说也没什么意思。


差不多有十年,他没再见过手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