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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1 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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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依照修桑的意思,葬礼非常简单,还是有很多已经毕业多年的学生知道消息,不仅仅是大阪,从更远的地方赶回来,送老师最后一程。白石谦也他们晚上守夜白天接待,几乎没有合眼。倒是千岁有点看不下去,见最后一拨吊唁的人离开,就赶着他们几个到后面去歇会。
白石拗不过千岁,更多也有点担心小金,素来精力过剩活蹦乱跳野猴子一样没半刻消停的臭小子,自修桑走后,整个人像散了魂,一言不发,原本属于少年人明亮天然的大眼,空旷干涩得吓人。直接拿出前辈的架子,白石说服了谦也带头去休息,又押着小金去睡觉。余威犹在,小金抗拒地瞪了白石好一会,到底在他面前败下来,缩回自己小房间里,白石抱了双手靠在门外守了一阵,听着小朋友扑在被子里发出某种低低的明显压抑着的类似哭声的嘶哑悲嚎渐渐无声无息,估计终于撑不住睡着了,这才离开。
连着几十个小时完全没有合过眼,白石脚步都有些虚浮,但却完全没有睡意,就好象活力和困倦都从身体中抽离了般空空荡荡,绕回到前面,千岁抬头看了他一眼,“小金睡了?”
白石点头,颓然坐下,静静看着灵位上供奉的修桑的照片。那还是他们找了很久才终于能挑出的单人照,修桑那间乱得不像话的书斋里,有厚厚好多本相簿,却几乎都是历届学生的照片和合影,各种欢脱闹腾狼狈和喜悦的年少的脸,被定格。只有这一张,白石依稀还记得,是那年他们毕业时,谦也偷拍的,聚焦有点不太准,修桑嘴角那抹永远老没正经的微笑,就有些恍惚和怅然,那是用他的方式曾经注视着他们成长,注视着他们离开的男人的视线。
千岁看着白石,想说什么,却都听到门口有动静。略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有人来,两人一起迎出去,就看见门外停了一辆车,站在门前的男人转过身来,高大挺拔裹在黑色西服里的肩廓在夜色里有种寂然而沉着的线条感。
白石却认得来人,颇有些诧异,“……榊教授?”
榊太郎是白石当年离开大阪到东京时认识的,他还在当学生那会就听过榊太郎的课,因为论文难得入了这位以严厉高标准著称教授的法眼,居然破例单独把他找去指点了一二,的确让白石受益匪浅,中间白石休学到南洋游历前,偶然又遇见教授,大略聊了几句休学的原因,和其他扼腕叹息认为白石的举动有失轻率的老师们不同,榊太郎倒似颇为赞赏支持。因此白石回国后,还专门去拜会过。那之后,他们也就没有太多的交集,白石倒是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榊教授略颔首,“我来最后看看他。”
榊教授在修桑的灵位前上了香,对着照片静静坐了好一会,他不说话,白石和千岁倒是完全不敢惊扰,默默陪在旁边。
良久,榊教授终于回过身,沉声说道,“带我去他的书斋。”
白石和千岁对视一眼,不知为什么,面对榊教授都好似回到学生时代面对严师完全不敢逾矩。
白石语调恭敬,“我带您去。”
修桑的书斋,从白石读中学那会第一次来玩,似乎就没有变过,堆满各种书籍杂物,修桑住院后疏于打扫,很多地方都积了一层淡淡灰尘。两个人站进来,空间就有些局促。
白石模糊有种感觉,教授应该并不是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榊教授环视了一圈,视线停在靠墙书架的下方,抽出西服口袋里的方巾,毫不在意地掸去灰尘,伸手抽出一本册子翻了几页,似乎并不是他想找的,又放回去,换了一本。
白石忍不住在他身后开口问,“原来……教授您认识修桑?”
“认识很多年,我是他大学的学长。”
白石的确是第一次知道,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当年榊对自己的关照,有更深的原因和意味。
教授把手里正在看的册子递过来,白石茫然接过,那是一些画作,从纸张和颜色看,已经有一定的年头,虽然少年时代常在修桑这里玩进玩出,白石倒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作品,几天下来明明已经很疲倦,心脏却突然开始在胸腔里跳得格外激越,无意识地抓紧那几张画页,白石抬头,“这些……是修桑的作品?”
榊点头,“是他大学时画的,就算现在看,我仍然觉得是些非常出色的作品。”
白石脑子昏昏沉沉,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很大,仿佛突然窥见了他曾经很熟悉其实却从未完全了解的老师人生另外一面,有些反应不能。
榊平静看着他,“到外面说,我想抽根烟。”
白石下意识跟在教授身后,他们来到外面,榊掏出火机,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空气里就有了淡却辛辣的烟草味道,“你似乎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白石略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画。”
榊没有接话,夜色很暗,白石看不清教授的表情,只有烟头的一星红点格外醒目。
“教授,老实说,我有点混乱,”白石整理着句子,“能画出这样的画,为什么修桑他……”
“当年他坚持要回到出生之地,到这么一个偏远地方来当老师,我就反对过,”榊太郎缓缓开口,“我建议他去海外进修,至少留在东京,拥有这样的才华,却弃之不顾,我至今仍然无法完全认同。”
“我也不明白,修桑为什么要放弃绘画?”白石急切问。
榊掏出一个精巧的便携式烟缸,摁熄烟头,又点着一根,“他的眼睛出了点状况,当然生活没有问题,但在辨色方面……不过那是在他回来当老师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白石更加不解,“……那么修桑最初为什么没有接受您的建议?”
“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有根本不同,”榊平静说,“我一直坚信,借助最好的条件,以最有效的方式,来最大限度地发挥和运用才华获得成功是十分重要的,我也是这样要求我的学生们,但渡边只想回到这里,真正让他觉得随心所欲的家乡,而且他想当老师不是为了教育已经被筛选出来的具有才华的孩子们,而是让所有的小孩找到一点属于自己的不平凡的乐趣,是他觉得最好玩的事情,这是他的原话。”
白石觉得嗓子里有什么哽住了,发不出声音。
榊这会又抽完了一根烟,他收起烟盒,“好几年前,修突然找到我。他说他有一个很有天赋的学生,但因为一些原因,这名学生一直在无意识地压抑自己,不管对于绘画,还是其他事情,判断地太准确,行动地太准确,表达地太准确,他希望我有机会能见见。”
榊太郎转身看着白石,“我关注了你很久,白石,从某些层面上,我很认同并欣赏你具有的才华。不过绘画很多时候不是通过大脑,而是由眼直通心灵并从手指上涌现出来,你有些内在地方和他很像,但你的道路是你自己的,只是作为老师,和走正确的路相比,他希望你,不仅仅是你,他的所有这些学生,能够做真正的自己。我个人而言,即使不全部同意,但我认同他对你们的一片苦心,这也是今天我说这番话的原因。”
白石缓缓鞠了一躬,“谢谢您,教授。”
“还有一件事,”榊太郎看看手表,“远山金太郎那孩子,我会做他的监护人。”
白石一愣,刚想开口,被榊太郎一个简洁的手势制止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渡边对我最后的拜托,你们要做的,就是尊重他的希望,过好你们自己的人生。当然,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东京,可以由那个孩子自己选择。我会用合适的方式照顾他直到他成年乃至独立。”
“我明白了,”白石想了想回答,“那金太郎就拜托您了,我会和他谈的。”
“好。”
白石送教授离开,直到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白石回身,才注意到,自己依旧牢牢地,捏着那几张画。
20
凌晨两点,白石还是睡不着,太多过往太多感受一次性倒进心里,沉不下来,化不开去,悬得难受,没来由地很想找人聊天。
隔壁房间没动静,谦也他们大概都睡沉了,一直压抑情绪太过辛苦,需要在睡眠中暂时放缓和调整。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白石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指尖从一个个名字上滑过,想起离开东京那天,不二站在门边,回过头来说,“白石想倾述的时候,随时可以找我的。”
那双眼睛里温和而稳定却熨帖的眸色如同此刻依旧注视着自己,在大脑意识到之前,手指已经自发拨通不二的号码,马上就意识到此刻可并不是什么宜于远距离聊天的时间,白石飞快按下挂断键,他长吁一口气,抬手搭在双眼上。
手机却又震动起来,不无惊喜又期待地抓过手机,瞥了眼号码,白石眼睛里染上一层清淡却温暖的笑意,把手机放到耳边,“不好意思,不二,扰你清眠了。”
隔着东京大阪之间500多公里距离,不二醇和的音色从话筒里传来,如同就贴着白石的耳朵,带来某种悦动电子般的酥麻震颤感,从耳廓一直传到到心底,“如果一定要说这么说,最多扰到我念书而已,不过恰好也读的有点累了。”
白石略挑眉,已然会意,“你在幸村那?一个人?”
“正好明天没什么事,想着晚上过来录音更清静。”不二顿了顿,柔声问,“你还好吗?”
仰躺在床上,白石声音带着涩意,“似乎不太好呢,不二……突然就很想找人聊天。”
白石只听到电话那头絮絮索索一阵动静,正纳闷,不二的声音再次传来,“好了,我在这里,舒服地蜷在沙发上了。”
白石心里一片柔软,低低叹一声“……要命,好想现在抱抱你。”
不二在电话里轻声笑,“白石老师在撒娇么?”
“大概因为……”白石说,“这个世界上能够让我们撒娇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没有几个了。”
白石几乎可以从手机里听到不二的呼吸,在夜里更加柔和可亲近,“呐,白石,和我聊聊修桑的事吧。”
“你知道了?”白石倒并没有很惊讶。
“恩,忍足说的,对于你和谦也,似乎都是位很特别的人。”
白石抬眼看着天花板,“今天有人给我看了修桑的画……我一直认为历届学生中和修桑走得最近的人就是我,但我真的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画,不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一刻,我觉得……”他哽住了。
不二没有吭声,静静地等他继续。
“我脑海中第一想法是,天哪,修桑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我们的身上。”
不二略沉吟,“我记得你曾说自己‘总在被人生丰富的可能性所深深吸引’,也许对于修桑,他只是在所有的可能性中选择了你们。”
“是个好选择么?”
“你们可以证明是最好的选择。”不二回答。
白石笑了,“你说的对……我跟你说过,我父亲的事情吧。”藏在心里的话打开了,反倒有种没什么不能袒露的轻松,白石望着天花板,如同望进更久远的记忆里,“最早发现我有绘画才能的人就是父亲,因为我帮他绘制植物图谱,他一直鼓励我学画画,他被关进去后,最初的几年最艰难,倒不是因为周围人的冷眼和排挤,更多是我甚至不清楚,父亲是否有罪,还必须仰赖道上的接济来生活……我开始在外面游荡,到处跟人打架,握画笔的时间越来越少,握拳头的时间越来越多,特别是我发现……母亲和定期来家里送钱的大叔……总之,那段时间真的很糟糕……”
白石不无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回头想想,也没有什么好怨恨,母亲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需要一根救生的浮木,而当时的我不知道我的浮木在哪里,直到我遇见修桑……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不修边幅懒懒散散的样子,挺没正经的,居然说打麻将四缺一就把我拖去凑角,不过可能因为如此,总觉得和其他的老师比起来,他不那么心烦,犯浑的时候也没必要躲着他,有一次我在外面和人打群架,被他逮到了,本来以为会挨整,结果他介绍我去俱乐部练习拳击,我第一次打地下拳赛,他就在旁边和老板赌彩,押我赢,结果输了很多钱,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老师……”
在电话那头,不二听得很专注,略带笑意地问,“后来你帮他赢回来了么?”
“嗯,慢慢地,我开始帮他赢钱了,他就带我出去吃东西,永远都是拉面,简直想不通他怎么对拉面那么执着,吃饱了我不想回家,就去他那里混,拳击练习久了,手指有些不自在,纯粹是打发时间,就开始随便乱画一些东西,修桑也只是坐在旁边看我画,养神打盹,他那个书斋里,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书,我注意到一些画集开始出现在醒目的位置,但他从来没说什么,我就拿过来看。就这样过了两年,我国中最后一个年头,有一天修桑跟我说,要送我到东京参加比赛,我想也不错啊,会会关西以外的高手,结果在头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出去逛,遇到几个道上的大哥,他们听说过我,想拉我入伙,我很烦躁,我们打起来了,有路人报了警,混乱中,我还打伤了一个警察……”
白石停了下来,想听听不二的反应。
“白石你还真是……”不二口气平和,带着老友间一丝亲昵的戏谑,“我倒真的有点好奇,好想会会那时候的白石呢。”
“怎么说呢,很帅,也很蠢。”白石笑,继续他的故事,“是修桑陪着我母亲去警局把我保出来的,我还记得母亲那惶恐而谦卑的表情,那一瞬间,我很气自己……第二天我当然没能去参加比赛,我也不想面对母亲,索性赖在修桑那里。修桑说‘这么无聊,你就画画吧’。我哪里都没有去,整个夏天,就是不停地画,画得停不下来。夏天结束时,我跟修桑说,我想画画,还要修桑介绍了一个纹身师傅给我……”
“哦,”不二恍然,“就是你左手的纹身。”
“是啊,就算我再次站到拳击台上,我也能提醒自己,最想用这双手做的,是什么。”
电话里不二沉默了一会,似乎还在回味这个故事,他轻轻叹道,“我很喜欢修桑。”
“我也是,我们都是,”带着某种骄傲的情绪,白石回答,“他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更多可能。”
“你刚才说的修桑的画,”不二说,“我也想看看。”
“我会带回来的。”白石说。
“你要休息了吧,”不二问,“听你的声音,好像几天都没睡过了。”
“你呢?”真切的疲倦从心底蔓延上来,白石开始觉得眼皮沉重。
“我还要把最后一章录完。”
“我想听,”白石说,“这样我就能睡着了。”
“好,我会把手机开着。”不二回答。
白石听到不二起身的动静,然后是翻动书页,他听到那个让自己无比安心的音色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用一对失明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作品,也许他看到的比他一生中看到的还要多。爱塔告诉我,他对自己的命运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他从来不沮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的心智一直是安详、恬静的。但是他叫爱塔做出诺言,在她把他埋葬以后——我告诉你没有,他的墓穴是我亲手挖的,我们俩把他埋葬在那株芒果树底下,我同爱塔,他的尸体使用三块帕利欧缝在一起包裹起来——他叫爱塔保证,放火把房子烧掉,在每一根木头都烧掉以前不要走开。’
……
‘我想里特克兰德也知道这是杰作。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他可以说死而无憾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
白石终于睡着了,在梦中他似乎看到修桑懒散的总是没正经的笑容,但眼睛很明亮。在梦中,白石似乎觉得自己落下了一滴眼泪。
(首先,非常感谢各位看文和回帖的朋友一直以来对本文的支持,感谢所有面对作者多年拖延惯性,一直还在等待并不吝鼓励的朋友。因为一些个人想法以及采纳朋友的建议,打算尽早完结本文作一个纪念和馈赠老友的小本,所以本文暂时停更,到4月14日白石的生日,一次性放出完结版本。再次感谢各位的信赖和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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