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L'envie s'aimer by Famina

L'envie s'aimer

        要走多少步才能到你身边去呢?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现在,我问:那时间终于来到了吗?(注 1)
  





  对报社递出转调部门的申请之后,不二终于感觉淤积在体内的块垒开始释放销散了。

  昨天傍晚接到恋人的电话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推动力,手冢或许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决定有多大的影响力吧。

  回想起来自己人生中有许多的转折变迁都跟手冢有关,而自己或许也相对程度地改变了手冢计划的人生道路(总是严谨行事的恋人,或许早在小学时代就规划好要成为职业网球选手也不无可能),不晓得自己的终点跟手冢期望的是不是同一个呢?

  最近不二偶尔会想起这个徘徊在心底有些时候的问题,因为在十五岁中学毕业的那年,他们就决定了会走向不同的人生志业。

  手冢把要到德国去接受更多训练与实战成为职业网球选手的决定说出口的那天,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早已了然于心的若有所悟,从身体上带着肘伤的痛苦、(在成为恋人之前的日常谈话与之后的多次长途电话中根据手冢所片段提及的)大和部长托付给青学支柱传承的重任、以及手冢本身对于网球的坚定认同——那已经不仅仅是热爱所能形容的心态,而是无法想象没有网球的人生还能由甚么建构而成——等等交错的事物当中,手冢确立了要迈向全国的野望,而这个目标明确的人也在全国大赛获胜的那时候或甚至在九州岛疗养手臂的伤势时,就已经又向上设定了更高层次的标的了吧?

  而相较之下,那时候才刚刚被对方激起对于网球/胜负/认真的种种思绪的自己,也难免有点「啊啊果然赢不过手冢」并且略为感到被遗留在身后的怅惘。

  虽然自己说过只要跟随着手冢就似乎哪里都可以攀登上去的话,然而那时候自己对于要如何跟上、怎样攀登甚至准备甚么都不太清楚。他就像是用镜头捕捉到鸟类的羽翼扑腾拍动的瞬间而欣喜感动双眼发亮的拍摄者,对于那种炫目灿烂的生命力、凌空飞翔的能量着迷得目不转睛。而当时淡淡响应自己的手冢,是不是真的相信自己愿意跟他走在同样方向上的说辞,也还有待商榷,只是不二一直私下很动容于手冢的响应,即使不需要相对交换的诺言也响应了他,这就是手冢独有的温柔吶。

  然而后来自己并没有跟随着手冢继续走在网球的道路上,这一点或许是因为远在认识手冢之前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接触了比网球还要带给他更多冒险的乐趣、创作的新奇以及完成作品成就感的活动了吧。相较于一旦入场就无法不分出胜负的网球,能够引导人欣赏、记录动人的风光并且传递无与伦比的美丽的摄影,让不二的视野打开了更大的境界更多能够触碰内在自我的方式、同时还能用各式各样不同的摄影角度,发展出与这个世界交流对话的方式。

  而且如果不是摄影,也没有机会(还是理由?)让当时还是中学一年级的手冢主动开口邀请他一起去山里溪钓。

  在清澈的水流与琢磨得圆润的溪石之间垂好钓线的手冢凝视着自己摆弄镜头的视线,专注得让向来自得其乐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的不二也感到略为窘迫。直率而毫无掩饰的目光从镜头的另一端直射到瞳孔内,脸颊在清凉的山风吹拂下还能感觉到发热。还没有意识到应该先征求对方同意之前指尖就因为紧张用力过度而按下了快门,清脆的快门声很快隐默在鸣叫欢快得近乎吵闹的鸟啼之中。

  不二把脸从镜头后抬起鼓起勇气看向应该为自己不经拍摄对象同意的举动而皱眉、可能会在下一秒钟说出劝诫自己不可如此失礼话语的网球部同伴,却看到手冢只是有些愕然地望着自己。手冢那在阳光以及翠绿的林叶之间显得特别漆黑深邃的眼珠并没有责备的神色,彼此都不知所措地静默了一下子之后,才听到未来的网球部部长彷佛掩饰不好意思般地咳了一声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随意拍,但是最好不要靠近溪边免得开关声把鱼吓跑。

  那时候不二的确感到了不可说的甚么流过了心头,于是在那天愉快的垂钓跟找寻拍摄物的过程空档,他留心拍下了好几张不可能在网球部或学校教室看到的手冢(这些照片后来变成了不二默默思慕着对方时拿出来反复观赏的私人收藏)。而后者也在一边垂钓一边看着带来消磨时间的书本之余注意着不让他踩到长满青苔的石头或是绊脚的藤蔓,同时在不二捕捉到难得镜头的时候给他鼓励的话或露出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所以其实网球部的大家都误会了,手冢的面部神经没有完全瘫痪)——然而不二还不够清楚能让自己的目光留连不去的原因是甚么,就在彼此抱着稍微雀跃又难免羞涩的心情中度过了中学一二年级的时光。

  相较于网球,摄影所带来的心动感觉以及那些能够传递给大家眼睛一亮的照片的确让不二有很大的满足感,那样的满足感在全国大赛最后一场对立海的仁王的对战、对自我内在迷惘部分的厘清与挥拍时再度苏醒过来,在那个当下不二知道自己对于网球投入不够彻底的心结已经解开了。

  因此并不需要继续走在已经完成的道路上,网球这条路是留给像手冢这种以网球为生存根基的人或是除了网球之外的世界一概没兴趣的越前去行走的,其他人在这条路上跟他们相遇的意义是彼此砥砺,等到磨练得足够了,自然就有更适合的人生目标等着下个阶段的完成。

  过去他之所以不能够完全把自己放到网球比赛当中,并非他能力有限或对手太强太弱,而是自己必须要先经过这三年对于体力以及专注力的练习,才能成为一个准备更妥善更能迈向下一个标竿的人。

  网球无疑是不二中学生涯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那个运动让他前所未有地发展出了对于「自己想得到的事物」锲而不舍的决心,让他愿意为了某个人、某些人而毫不间断地练习发展新技巧并且思考能对整个团队发挥最有利价值的位置,而体察外界、调整内在、融合自我与他人合作出最完美的呈现,跟摄影的真义完全一致。

  何况他相信即使不是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他们也会抵达同一个地方。

  当不二把这个想法转述给远在德国慕尼黑参加比赛、只能以长途电话传递声音的恋人听时,他可以听见手冢沉稳的呼吸从另一端穿入耳朵,手冢有从不在谈话中插嘴的礼貌,但是在这么遥远的距离之间,呼吸声可以让不二确认对方还在听着,仅仅是这样就足以放心(尽管寂寞还是有一点,毕竟体温是传导距离最短的、却是最渴望触碰到的),而他告诉对方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争取赞同或是担心反对,如果有这层顾虑的话,当初手冢出国前的告白就不会接受,既然自己不该也没有必要阻止对方往理想道路迈进,不二相信恋人其实也会无条件支持自己的。

  「不二,我记得以前你在伴野病院前等过我。那时候我还必须定期到外科检查左手的旧伤,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去医院的时间,可是你却能找到我。」

  「啊啊……那个,你不会以为是大石告诉我的吧?那是不可能的,大石那个人吶~~虽然看起来很会担心但是却不会因为自己的忧虑而把不该说的事情说出来。」

  「我知道不是大石,他答应保密的事情就一定会保密,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刚好看诊医师是大石的叔叔,他也不会知道是我。」手冢停顿了一下,才又开口,「我会知道的原因,是因为医院门口的义工服务人员闲聊的话被我听到了,她们说最近每天傍晚都有个浅色头发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男孩站在门口很久,好像在等人,可是如果招呼他进来医院等,他又会笑笑说不用了。」

  「吶…呵呵……没想到最后会被你发现呢……」

  「不二,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当时就已经愿意这样等我,现在我也同样愿意等待你。」

  啊……这个人怎么会这么懂自己呢?明明甚么都还没告诉他,手冢已经想到他要说的话跟内心难免有的轻微焦虑。他们明明远隔两大洲的土地一整片海洋的距离,可是自己的心却彷佛被对方轻轻捧在手里的雏鸟那样,忍不住感觉又温暖又颤抖。

  「那时候一起走回家的路上,你说过你觉得只要跟着我,就哪里都可以登上去。」

  「嗯……我现在依然是……」

  不二紧紧握住话筒彷佛握住手冢的手。那时候他们很年幼只是碰到彼此的肩膀就僵硬得连呼吸都不懂了,一路上都在为双方的身高以及谁的手受伤需要减轻负担等等话题争夺拿伞遮雪的权利,然而那时候他们之间也有着一条划开安全距离以免超越之后不知道如何自处的界线,两个人以表面从容内在汹涌的态度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想要更靠近对方、舍不得不注视着对方,所以说了那样的话。而手冢并没有不置可否地敷衍,他的轻轻点头跟简单响应对于当时的不二已经足够,因为就连不二自身都难以保证跟随的决心与路程可以多久多长。十五岁不到的两个中学生光是要预期规划未来三年的人生路途都已经用了全力,那时候他们跟成年后的自己之间还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距离。

  「那么、」手冢的声音很低很温柔地传了过来,「我没有甚么不能等的,就连我自己也还在迈向顶峰的路上,而你不过是选择了另一条看起来更适合你走的路,但是你跟我都在同一座山上、你会响应我而且相信我看得到你,对吗?」

  「手冢……谢谢……」一旦放心下来,不二才感觉原来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绷的。然而此刻除了感谢恋人的心胸以及对自己的包容如此宽广以外,也没有甚么需要多说的了,本来人生就是属于自己的,但是他们不是可以放下对方不告知的关系。

  如果告诉对方这个决定是否意味着要屏弃当初说过要一起走的决心呢?手冢可以理解摄影所给予他的快乐跟成就感吗?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会不会失去对方的陪伴呢?以一个已经迈向全世界宝座问鼎的人而言、自己的起步是不是太慢了呢?

  然而他的恋人果然没有那么肤浅吶,在国外受训、练习、比赛的生活里面,手冢一定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甚至无法一一告诉自己的心理转折吧。来不及也没办法全程参与实在是有点不甘心,但是那种不能释怀的感觉或许也可以在手冢只用一年便从青少年组迅速跨入职业网球界之后越来越密集的来电中窥知一二,跟自己当初无论如何想要拉近与对方的距离相同,手冢也以稳定且有效率前进的速度同时拉近与理想和自己的距离。

  「不用跟我道谢,不二,」手冢似乎是有点对恋人的不擅长撒娇感到无奈,虽然在祖父传统且严格的教诲下谨守礼法地成长,然而也对祖父母的鹣鲽情深印象深刻的前青学网球部部长多少是有些向往那类尽在不言中的深切情意(当然偶尔也为自己的不善言词不擅引导感到焦躁,何况在电话中又完全无法拥抱对方来传达自己的渴望),以往在青学网球部中总是担任同伴跟学弟们的心理镇定剂的恋人、恐怕跟自己一样,还在过往队友跟目前交往这两种关系中摸索着平衡。

  「……以前,我曾经问过真正的你究竟在哪里,记得吗?」

  「嗯。」那时候、因为不能让对方理解自己,因为没想到原以为应该最接近自己的人居然看不到『真正的自己』而感到焦躁紊乱,说出了接受被校队除名的话,完全不知道对方会那样坚定地挽留他。

  「结果,你反问那我现在的目标呢?而当时我没有犹豫就说『现在心里想着的只有迈向全国大赛』,但是,那并不是我回答的全部。」

  那时候两年多来成长得更为修长的人就站在自己身后,连背对着对方都能感觉到的专注视线投射在背脊上让不二无法再往前挪开一步,而完全不知道自己淋雨之后湿润地贴着白皙颈子的头发、握着球拍的手指、甚至隐约透出脊梁骨的背部,都让手冢有一种想要拥抱的感觉。

  跟可怜或可爱的感觉无关,而是一种想温暖对方的心情,还来不及为自己的动摇讶异、便查觉了两年来原来自己的目光也毫不掩饰地追逐着对方,凭借着同队相处的点滴经验,手冢确信如果还有谁能让不二愿意说出那些深藏内心的话,应该也只有自己才对。

  「咦?」真讶异,没想到手冢不是寡言而已,甚至还有说话只说一半的做法吗?不知道该苦笑恋人心机重还是抱怨对方隐瞒的不二,有点苦恼地戳着对方去年为了他的生日,特地向英国总店订作、快递寄送日本的限量泰迪熊圆圆的肥肚(泰迪熊的特制花纹标签以及前胸的蝴蝶结上都绣满了 Tezuka Kunimitsu 的字样),想起了对方在电视转播画面上看起来修长结实的身躯、曾紧贴着他靠在自家围墙上亲吻的人,肌肤跟嘴唇的热度似乎不论隔多远都还滞留在身上……

  「因为,我不知道那时候该怎么问……」隔了这么远又这么久才解释,对方连咬他泄愤的机会也没有,手冢听着恋人疑问的语气心里不无愧疚,因为他们早在成为恋人的当时便已经说好了要对彼此诚实,自己隐瞒手伤的事情曾经是不二为此难受的原因。

「我很想知道当时身为部长跟队友的我该做甚么才能帮你、才能看到认真的你。甚至,等到我从九州岛回来、青学已经进入全国大赛之后,在你输给四天宝寺的白石那次,你自己坐在场边没有人敢贸然靠近你,大石、菊丸、干、河村跟我明明都跟你同年,同在一个网球部三年,可是我们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能怎么安抚你,你的表情跟一二年级的时候偶尔输给外校的三年级选手完全不同,那时我才查觉或许当初我说的话根本只是毫不了解你的表现、或许我伤害了你……」

  本来预期听到下半段话要开玩笑地抱怨的不二在愕然之后微笑了,微笑之余又觉得心疼:手冢独自背负着这种自责的想法多久了?一直想着要为自己做甚么而独自思索着该怎么问吗?是不是事后总想着他问错了话所以自己才会有『如果对团队有所妨碍就除名』的回答?他的恋人吶……

  「手冢……」不二抿着下唇控制自己已经感觉肿热的泪腺,不想被恋人查觉要哭的声音因为此时此刻没有比对方更想安慰自己的人了,他都知道的啊。「你没有伤害我,更没有不了解我,你不知道吗?因为你曾经那样问我,所以我才会更深地去体会网球对我而言的意义啊!你要相信我是被你唤起了对『认真』的想法,即使当时我真的有点难受也不是因为你的话会对我造成伤害,而是我对自己的定位不明感到使不出力、无所是从,那时候我只是有点还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而已。」

  不过,现在我已经找到自己的方向了,虽然不是跟你选择同样的道路,而且步伐的快慢似乎也有差异,但是摸索探寻的这段时间并没有浪费,比起盲目地追逐或勉强地跟随,双方都能自由地用最适合的方式发展才是最好的吧!你选择将未来告诉我,我也决定要告诉你,虽然暂时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但是就如同中学那一年在青春台附近的小山林里赏鸟与溪钓,你看不到我的时候会呼唤我、而我找到难得一见的小雨燕时会比手画脚地叫你过来,其实我们总是随时随地注意着对方是否在身边不是吗?

  「手冢,你为我做的事情,我从来不曾当作伤害喔!因为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你是不愿意轻易伤人的对吗?你不但要追求自己的进步、替青学网球部找寻继任支柱,还能关注到我的状况,如果我还不能理解你、我怎么能接受你呢?」

  你已经被我接受了啊,要多相信自己一点——恋人温柔的声音安抚了手冢忐忑的思绪,想过好几次要说出口却总是被担忧对方不快的想法阻止,不二其实是比自己更加对错分明的人,手冢不愿意在彼此感情上造成距离,但是更不愿意把该让对方知道的藏着不说。

  这时候不能立刻拥抱对方是长距离恋爱最让人苦恼的地方,毕竟就算自己有从中学以来就(在干跟大石的协助下?)默默收集整理好的两大本不二周助专属相簿,依旧无法亲吻本人啊。

  「那么,还有其他没有告诉过我的吗?」调皮地威胁着如果还有隐藏不说的就要罚他陪着一起吃芥末寿司的恋人是笑着说的,手冢知道他是想让自己释怀。

  亦步亦趋地靠近彼此,也在每一步中谨慎丈量彼此的距离,或许这是一条永不知终点在何处的道路,但是只要一个拥抱或一次亲吻,就更清楚自己跟对方越来越近。

  因此,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能一起走到人生的终点,可能一生都会抱着这个问题反复思索,然而无论如何对于更靠近手冢一点、更能够做自己愿意且想要做的事情,不二确定自己总算又往前跨了一步。
  




  我只等候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在他手里。




  
  从新闻部门转调体育及生活部门之后(至于娱乐影视消息部门因为日本的影视圈实在太发达了因此不二并不打算加入那忙碌程度跟社会新闻部没有差别的地方),不二开始更有余裕可以琢磨自己的摄影技巧。

  他曾经抽空在放假的时候到中学时跟手冢一起去溪钓的小山林去拍摄,近来由于环保意识高涨加上附近山脚下小区居民的自主维护,小山林保持了他们少年时期所见过的那种纯净清新,不过可能是去的季节不对,没看到当初一起见过的小雨燕有些可惜,回想起来自己中学打网球的三种回击招式之一的「飞燕还巢」,就是被雨燕飞翔的姿态启发的灵感吶。

  拍摄的成果是一方面磨练了技巧一方面累积了可以参加大大小小竞赛与展览的资料照片,由于恋人常常需要配合比赛场地更换住宿地点,不二只好放弃亲手写上话语的照片而改用电子邮件跟手机传输的方式跟恋人分享自己拍摄最有感觉的几帧照片或最近有甚么新发现。而手冢总会在赛期之间找空档回传简讯或回信给他,如果时间足够就用至少可以听到声音的电话响应他,即使专业不同也尽量参与彼此的生活,他们并非标榜个人空间重要性的情侣,因为比起过度亲密的问题,满足接触的欲望才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聆听对方的声音就足以让人有勇气走下去,即使东京跟慕尼黑之间有着以公里计算也显得非常遥远的距离,但是他知道他们正往同一座山的山峰前进。

  当手冢在选手重量训练健身房里锻炼的时候、当手冢在球场上跟对手握手致意的时候、当手冢不改习惯地皱着眉头审视自我体能数据的时候,不二也在计算机前推敲着某一帧照片的角度该怎么转换更好、筛选哪一处风景何时的天气更适合表达意境、思考观赏照片者的视角跟身为摄影师的自我视角重迭之处会在哪里等等——当自己如此投入某一件视为终生志业的事情,彷佛重新回到那年全国大赛的会场、他们凝视着对方的赛局对分数拉锯无能为力只能旁观焦躁煎熬,比起当时的无法靠近、如今更能感受到因为志向的确立心意的坚定而与恋人亲密无间。

  彷佛在树林间鸣唱独特叫声彼此呼唤的鸟类,手冢跟不二用他们之间才能读懂的语言理解了对方有所坚持的意义、交换了彼此等待的默契。

  然而并不是只有那样而已,要忍耐着在完全孤独的路上行走,是一种巨大的锻炼。

  他跟手冢同样是默默要求自己的人——后来当他回想起为何手冢竟然会想找寻「真实的自己究竟在哪里」时,他想或许他们之间的差异比别人所以为的要小得多。如同在中学三年级的全国大赛首轮战之前他对着三台发球机强迫提升自己回击的速度跟力量,不二淘汰的照片数量多得像当时落在地上紧密到只留下狭窄间隙的网球,他想寻找一种让人目不转睛的感动、就像手冢每一次全力以赴毫不松懈而感染了全体队友的那种召唤、就像自己第一次拿起相机面对世界第一次让爷爷帮自己把照片漂洗出来的那种初生的感动。

  中学时跟越前的校内练习赛那种无法完全实现的遗憾、不二决定再也不让它发生,因为自己而让某人露出比自己还认真还隐忍的表情,即使背对着也感受得到对方代替自己承担把问题说出来的压力,这种让人蓦然回首之后终于读懂、让自己又想笑又想流泪、为了对方顾虑到自己的温柔而感到疼痛的心情,这一生接受过那么一次就让他由内而外地没办法拒绝这个人。

  好像也没有拒绝过呢——那个在围墙外笼罩住自己所有呼吸的亲吻、像是被握在手里不放的球拍般收紧的拥抱、额头靠着额头的时候轻轻说「好」的声音颤抖得不像是常常有趣地看队友们(因为干的处罚茶而)发抖的自己。

  知道这个人在亲吻过自己的十个小时后就要登上飞往德国的班机也没有拒绝,不二觉得如果说有奇迹发生在这个瞬间、自己其实已经得到了过去三年来思念的回馈。

  他并不只是看到手冢这个人而已、他也看到了这个人对未来已经规画好的路径,尽管路途未必如同想象般笔直无碍,但是不二选择微笑着回以亲吻、拥抱三年来的队友跟未来的恋人。

  那个比谁都要专注向前的人眼里从来不只有当下的胜利,手冢的眼睛所看的世界、一定就跟自己从镜头中所见到的世界一样的丰富饱满充满挑战,而向来最喜欢在事物中找寻新鲜刺激的不二轻轻顺着手冢的前发说谢谢你跟请加油。

  这样应该足以表达自己的意思——因为手冢满载光芒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有吻缠绵地落在眉间徘徊不去,当不二稍微抬高了脖子去承接对方的嘴唇、似乎不能判断青学的天才是在讨食(?)还是在考验自己心性的网球部长依据习性(?)决定还是接下对手这个回击。

  在踏上新阶段的前一刻、手冢选择来见他,不二舍不得不给予回应。

  因此当不二回到他跟手冢首次相约一起外出的那个小山丘,在春天绽放的绿叶、在山岚微雾中温暖着肌肤的金色阳光跟温柔流淌的溪水之间、发现悬挂在纤细枝枒端被低垂树叶掩护的一对双蝶蛹,不二透过镜头安静凝望着那对依偎不分、将要破茧而出的生命,感觉对于希望跟人生再也没有比眼前的风景更好的比喻。

  那对蝶蛹的近照在展览获得摄影大赏、被无数镁光灯跟赞美包围的当天,他却在前往会场的途中因为大型电视屏幕转播远在地球另一头的某场体育竞赛消息伫立在街头。

  不二微笑着、像看见一个奇迹那样美丽。

  为了这一天那个人努力了多么久呢?即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当中只有不到一百天的时间相处在一起,可是每当手冢凝视着从本家慎重地拿过来挂在他们后来一起购买的房子墙上、象征决不动摇的意志跟长久不变的决心的马特洪峰照片,不二知道那个人啊从来没松懈过要登上顶峰的想法。

  吶、总觉得只要跟着你,就彷佛哪里都爬得上去。

  今ここで见つめる、あなたのその眩しさは。(注 2)

  于是他下定了一个决心。
  





  我发现你的意志在我身上不知终点。





  
  那天的比赛异常的艰难。

  法国巴黎罗兰加洛球场的红土独特的黏性使得网球选手的脚步容易被牵制,比赛超过第四盘之后、即使习惯欧洲冬季气候的本土选手也感觉得到汗水比平常更快速地浸透了球衫。

  手冢的汗水已经从额头、下颚、太阳穴附近渗出,被排热的液体沾湿的镜架并没有从诸多体育新闻也忍不住花边式地略做赞美的高挺鼻梁滑落,握在手心里的球拍防滑胶带快要失去作用,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的肌肉已经有疲劳的现像,然而这时候无论哪一边都不可能放松。

  在红土球场上要交叉吊球不只是接球者的能力挑战也是发球者的实力考验,双方几次上到网前都无法得分的情况之下,谁的精神力比较强韧就变成获胜的关键之一。

  而手冢从不让自己退缩,从格局尚浅的中学网球时期到竞争激烈的职网阶段,他磨练自己意志力的坚决如同他从不把球袋交给自己以外的人代拿的坚持。

  如果不能约束自己、就什么也不能得到什么也不能领悟——他所追求的目标并不是可以靠别人得到的东西。

  冬季的西欧因为雨季相当潮湿,黏稠性增加的红土球场彷佛咬着球鞋般使移动更加费力,打向底线的球反弹的力道因为被湿土吸收而减少,手冢退后一步强力抽球的时候还可以感觉到沉重的球在充满水气的空气中艰难地飞跃。

  手冢知道有个人很擅长反击难以应付的底线球,他永远在最靠近底线的地方使用凌厉得让人心惊的回球,从容不迫地招呼着对手,在获胜的时候也不曾张扬只是淡然的微笑、他曾经想过去触摸而的确现在也获得触摸权利的微笑——在滂沱密雨中对来球毫不退缩、锐利得让担任场边裁判旁观的自己以为他将有什么蜕变会在下一瞬间破茧而出——然而这个人现在应该正拿着珍藏的相机捕捉任何一个不容错过的风光。

  比赛当中不容许思绪片刻抽离,手冢很快把心思拉回到手上的球拍,他谨守着全力以赴的座右铭不仅仅是因为固执而已,这个想法支撑着自己毫无退却地往理想前进,也赋予他对恋人坦承心意的决心。

  冰冷的雨丝稀疏地降落到球衣跟脚下的土地上,手冢的身体却因为运动的高热而丝毫感受不到寒意。球鞋底下的红土因为水分而黏结,移动变得更消耗体力的末盘时刻手冢完全不敢大意,因为这不但是球底反弹力转弱的时候、更是关系到他是否能顺利晋级的一赛。

  如果能在这一轮胜出也就表示他可以提前晋级,在其他同期赛事结束前的短暂休假,足够他来往地球的两端——尤其是在触摸不到恋人一百多个日子之后、他感觉其实是自己需要这趟旅行。

  快速球打到眼前来,就在所有观众惊呼着以为手冢所在的位置即使以反手也不可能还击的时候,却见到这位来自东方的日籍选手的球拍由惯用的左手快速交换到右手、击出了从未见过的贴地球一路迅捷地滚到底线外。

  「飞燕还巢?呿~~要放闪光也不是这样~~」坐在贵宾室内顶着FILA厂商赞助的最新款鸭舌帽、从身边高大的刺猬头青年手中接过芬达罐的网坛新星毫不客气地(在前任网球部部长听不到的情况下)吐槽。

  「吶、越前接下来的赛期很满吧?」知道对方在不满什么而且心想恐怕全场观众也只有三个人看懂那招式意义的不二(应该是?)包容地微笑,而对比粗旷外表意外细心有礼貌的桃城则在递给不二贵宾室特有服务的热红茶之后若无其事地落坐在比自己小一岁的后辈相隔不到五十公分的身旁。

  ——明明不高兴却还不知道症结在哪里,越前这么不开窍真是辛苦你了啊——(呵呵~~居然是刚好两人中间坐不下一个人的距离~~)

  ——哪里、手冢学长也让不二学长不轻松吧——(就算手冢学长很忙没时间分给不二前辈也别拿我们打发时间好吗)

  用眼神交换意见的两人完全没被状况外的越前注意到,专注地盯着前辈出手片刻研究的小学弟还是那么在意输赢的个性大概是改不了的。

  而相较之下比起中学时期游刃有余多了的学弟桃城不再能够轻易耍弄的空虚感(!)让不二微微有种「孩子长大了」的不甘心(?),不过恋人的眼光确实精准,桃城果然是他们那群后辈中最让人不敢放松的角色。

  ——只是都已经保持联系这么长的时间、追到这么远的地方还不能让对方领会,只能说桃城你比起手冢还まだまだ啊~~呵呵~~

  很难反驳的一针见血——还是不要惹不二学长好了我怎么又忘记干学长的教诲谁都知道比起部长的跑圈更可怕的是不二学长的微笑啊——

  正当桃城苦笑着看不二学长刻意坐到越前另外一边还微笑说这边视野比较好抱枕比较暖的时候,即使知道原因在哪里也不敢妨碍小熊冬季迁徙(?)的青年技巧地端上另一杯红茶。

  看出利害所在的眼力也是网球选手必备条件之一,过去在球场上观察对手能力敏锐直觉精准的青年深谙此理,而不二愉快地点点头表示接受了投降的礼物。

  捉弄后辈要适可而止,毕竟自己把太多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可是会有人皱眉头的。

  尽管别人都以为那是生性严肃的手冢惯有的表情,但是不二从中学时期就发现自己确能巧妙分辨手冢皱眉的原因,困惑着自己何以对一个交集不多的寡言队友(当时对彼此的认识甚至还不能称得上同伴)如此敏感,然而在日复一日的凝视之中他获得了答案。

  只是当时他并不明白,其实自己也是对方眼中难以移转视线的风景。他们像两座隔着烟岚与云雾仳邻的山峰,用自己的方式存在、享受着一人世界的风光,却在日光晴朗、岚气忽然退去的某天,发现了彼此就在身边。

  透过超大防弹玻璃窗向外看的球场中来回奔驰击球的人即使五官远得看不清楚,不二却彷佛能在眼前描绘出他认真的视线、如同自己也握住他手掌的那天,他就不曾忘记过那独一无二只给自己的表情。

  (即使不在手冢身边,你也用球拍、招式、任何贴身的一切携带着我吗?让我与你同在,无论在最艰难或胜利的时刻,我没有离开过你。即使我不知道,但是或许部分的我已经陪你经历过许多你在练球我在熟睡你在休息我在摄影的日子,彷佛我从未离开球场与你分隔两地。)

  看到那熟悉却很久不再使用的回击之一出现在眼前,不二确信了从上次见面以来一百多个分别的日子里这个人思念自己比猜想的更深更多。

  不是语言也不是文字、甚至不是表情不是任何有形无形的表达,却都让他彷佛听到手冢持续不断地说着只有同样在全力以赴的生活中独自向前走的自己能懂的心情。
  


  我需要你 只需要你——让我的心不停地重述这句话。


  
  That was a gleaming moment while knowing that you were just beside me.

  就在艰苦的缠斗之后终于获胜的时刻、就在最希望此时此刻谁就出现的当下,回到场边正好小阪田靠过来用笔记本电脑让他看从新闻网页上传送过来的照片——新闻照片的拍摄者姓名竟然就是那个最想见的人。

  手冢保持一贯简约的风度向那些欢呼与音乐、大会报告的广播声或是谁的道贺致意,冷静地退场之后用身兼经纪人与管理助理的学妹小跑步也赶不上的速度绕过那些想专访的摄影组前往记者观赛室,在只需要三分钟却彷佛变长得让人焦躁的走道上只有自己知道心跳得连比赛之中也没有这么澎湃。

  他的手心里都是汗水可是他只能抓紧自己随身不离的球袋连下场后一定马上使用的芳香剂也来不及拿出来,时间变成无法掌握的存在即使多花一秒钟都让人感觉遥远、空间也浓缩成眼前的直线路径绵延到他的目的地。

  推开记者观赛室的门时他并没有看到那个人,遽然的期望之后失落的感觉让疲劳感一涌而上,然而当他转身、走廊尽头推开门扇的贵宾观赛室门口出现的人,聚集了他所有还能反应的知觉。

  挑高空间里的间接照明落在头发上晕染的柔和光芒、温润的五官熟悉的微笑跟稳定从容地踱步到自己眼前胸前手臂可及范围之内的身躯,那对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是带着了然跟宠爱的眼睛。

  不、二……即使想发出声音却感觉自己的身体激动得有点不能控制,即使只是凝视着就投入了全部的专注,过去的青学帝王从来不知道有这种球到眼前来还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才最好的不知所措。

  而不二只是微笑着拉过球袋牵起恋人、在过去的学妹小阪田刻意放大音量手脚并用地阻碍其他记者过来并把他们推进室内的当下,走进记者观赛休息室轻轻阖上了门,看到手冢的表情之后他就确信现在没有比独处更重要的事情。

  何况他深信隔壁两个在前辈得到胜球之后又是赞叹又是不服输地发言要超越的后辈们,会好好利用网球界引人注目的新人角色去满足那些记者们的镜头跟麦克风以便把时间留给更需要的他们,毕竟那两只(?)可是自己也曾好好尽身为学长的立场陶冶出来的孩子~~

  而在自己的手里牵着的这个,显然只有如常的微笑跟极近的距离还是不够的。手冢不是越前、不是自己一个友善的肯定跟小小的微笑就会暗暗满足腼腆的孩子,如果不用自己的全部去接近未免可惜、因为他俯下视线看着自己的表情让人心疼的虔诚。

  不二放下了球袋放下了装载相机跟数据的重要背袋,把双手贴到对方汗水未干的脸上,在手冢因为警觉到脸上的狼狈而稍微退后时捧住他的脸颊、用手指抹去那些奋战遗留的痕迹。

  不知为何不二想起了中学最后那场全国大赛,看到手冢因为手臂的伤太痛几乎不能独自站立的时候、自己在一起观战的队友默默表拜托的眼神下勉强镇定住动摇的心情咬牙把对方的身躯撑起,在手冢比自己高大不少的身体阴影下感觉到不知要该斥责或慰问对方的难受、心里说不出来源也没有去处的疼痛。

  Fu、ji……

  过份消耗身体水分又没有及时补充的干涩声音从恋人彷佛用尽全力才能开启的嘴唇间传来,感觉这次不只是心底、连手指也颤抖起来的不二一遍一遍温柔抚摸那久违的轮廓——怎么能离开这么久而不觉得寂寞?怎么可能忘记对方呼换自己的声音?就因为在分开的时候总是在记忆中复习、所以真正听见的时候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光是念出自己的名字就足以让人知道什么是值得。

  要走多少步才能到你身边去呢?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不二……
  不二………
  不二…………

  呼吸轻轻喷在他鼻尖上的低喃沉吟辗转得让人酸楚又柔软,要怎么把全部的自己呈现出去、要怎么样才能让对方接收到语言也没办法概括的意义——想要传达的东西那么多、这时候如果说还有甚么能传递,就是自己的一双手罢。

  ね……今ここで、ここにあります。(注 3)

  不二把双手尽力延伸上去,为了眼前这个努力攀登理想的时候也不忘记自己的人,此时此刻手冢最需要的只是自己的回应而已。

  Now I can see your face and know you as bliss.
  So I have dipped the vessel of my heart into this silent hour;
  it has filled with love and peace. 









  【注】

1.        本文中手冢比赛的设定日期,参考2007年ATP巡回赛13公开赛在法国马赛举办的期间:2月11日~2月17日,正好在不二二月二十九日的生日前。

2.        L'envie s'aimer:爱的渴望(法文)
     
3. 引用泰戈尔诗集
  (1) 泰戈尔新月集,以(1)下全文黑体字及结尾句子都参考泰戈尔诗集加以翻译、引用或改写。
  (2) 今ここで见つめる あなたのその眩しさは:因为现在眼前的你如此耀眼。
  (3) 今ここで、ここにあります:我在这里、就在这里。
  (4) 泰戈尔飞鸟集
  162   爱情呀,当你手里拿着点亮了的痛苦之灯走来时,我能够看见你的脸,而且以你为幸福。
    love! when you come with the burning lamp of pain in your hand,
    i can see your face and know you as bliss.
  170   我把我心之碗轻轻浸入这沉默之时刻中,它盛满了爱了。
    i have dipped the vessel of my heart into this silent hour; it has
    filled with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