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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不断的改变改变
我的心思却不愿离开从前
时间不停的走远走远
我的记忆却停在,却停在那1995年
——黄舒骏《改变1995》
改变2005
01
傍晚时分,鞠万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她说囝囝啊,侬今朝回来吃夜饭伐?侬回来好伐?交关辰光勿看到侬了呀,还勿晓得侬好勿好。哦对了,乃阿娘住过来了,侬来陪陪伊嘛,好伐啦?
他捏着手机的手就这么僵住了。他突然有点想不起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用这样的口吻跟自己说话。小时候他就一直是那个让她分外头疼的捣蛋小子,她一手插着腰,一手抓着条帚,冲他飞逃而去的背影怒吼:侬个赤佬早夜要把侬老娘吾气死掉,侬还跑侬还跑侬还跑!快点帮吾死转来!——可而今,跟儿子说话的口气却是那样小心翼翼,试探一般的。心头忽地一紧,几乎叫他有些受不了,于是赶忙回答说好的好的,我给周助打个电话,一下班就过来。
大学毕业之后,青学的大家走的走,散的散。石毅到底还是回了北京,钱真智和陈海堂去了四川,龙马独自一人出了国。他哪里也去不了,于是便和同样哪里也去不了的周助留在了上海,一道在南站附近的老式小区里租了套两居室,说是离地铁近,上班方便,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他很少回石化的家里去,一方面路确实远,另一方面也嫌父母这样那样地唠叨,听着烦心。周助也很少回湖南老家去,总说工作实在太忙,但鞠万知道,原因还是钟国光。
直到大学生活快结束的时候,鞠万才知道原来钟国光有着如此显赫的家世背景。大概是那人平日里行为处事低调惯了,穿着打扮什么的也四平八稳,除了网球没有别的什么与众不同的爱好,总之全然不似传说中的那些高干子弟的模样。那天晚上,他也只是很轻巧自然地把一个信封往周助面前一推:“上视新闻部。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去么。”
周助惊讶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般地看他:“可是这地方没关系根本进不去啊。”
“我不就是你的关系么,傻呢还是笨。”钟国光表情愉快地挑了挑眉毛,伸出手轻轻搭住他的肩,“回头可得记得请我吃饭——鞠万你作证——不过开杯乐就算了。”那张一贯严肃认真积极紧张的脸上的笑容温柔得让趴在上铺好奇围观的鞠万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日子确实就像是一场梦。大四的下半学期刚开学,专业课学分修得也差不多了,只等着论文答辩结束,大家从此各奔前程。他们的那个六人间跑出去了一半,剩下的只有不想回家的鞠万,还没找着理想工作的周助,和直研之后一边帮老板做课题,一边计划着参加下半年司法考试的钟国光。
大学四年,鞠万的专业课根本谈不上有多灵光,但凭借着三寸足以死生肉骨的不烂之舌和一个人脉颇广的好老爸,他没费多大劲儿就在位于徐家汇的一家软件公司里找到了一份他自己相当满意的工作,甚至都没要求他马上报到,于是乐得无事一身轻地进行着最后的狂欢。相比之下,周助就没他那么幸运,他希望能在大一点的报社、媒体或是出版社谋一份职位,哪晓得到处都挂着原则上不接受外地生的招牌。是的,原则上。对此,他除了苦笑一声之外根本束手无策。
“要不我跟我爸说一声,他朋友的公司好像正好在招人事。”鞠万也问过他。他却只是温和地摇头,说想再自己找找看。
“公司里面的工作,总觉得有点做不来。”
“其实,不就是工作嘛,哪里都一样。”话虽如此,鞠万却到底没再多说什么,他知道成为一名新闻记者是周助从小到大的理想,理想的魔力他比谁都懂,而周助平和外表下的自负与骄傲,他也比谁都看得明白。事实上,鞠万一直崇拜周助。当然不是因为他长了一张掷果潘郎般的英俊面孔,也不仅仅因为他的网球技术出类拔萃、所向披靡——恐怕不是这么表面化的东西——可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没有机会说。
吃散伙饭的那天,周助高兴地告诉钟国光,从下个月起他就要正式开始新闻采稿的工作,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兴奋地闪着光,就像个孩子——那天他们没像其他宿舍那样跑出去下馆子,而是叫了一大堆外卖,买了两打啤酒,关起门来自己闹腾。也许是气氛太好太放松,三人喝得都有些高。鞠万搂着周助的脖子,大着舌头,搅和着天南地北的口音说:哥们儿,咱们可讲好啦,以后成了有名的大记者别忘了我。你和队长一个站在律政界的至高点,一个站在新闻界的至高点,俺以后要是遭遇什么不公正待遇,嘿嘿,俺还怕啥?我还担心个啥子哟。周助眯起眼睛温柔地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见他的胡言。他的手指轻轻地伸过去,搭在钟国光的手背上,也可能是钟国光伸手反握着,把他托在手心里——鞠万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有周助那么漂亮的手,也从没见过周助像那天那般笑得如此灿烂如此好看。记忆里没有,以后也不再有。他就这样想着想着断了片儿,靠着周助混混沌沌地睡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下铺的床上,整间寝室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床头的书桌上,喝空的啤酒罐压好的字条快活地写着:“我和国光临时打算去杭州玩两天,你一人好自为之。抱歉,再见。”
而今每当夜里周助出去跑新闻不回来,鞠万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便老也忍不住去回忆当初的那个早晨。他一个人游荡在青学的校园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个遍;他揣摩着自己脸上的煞气肯定很重,不然过路的女生们见了他这么一个重量级帅哥也不会视若无睹,去不复顾。
然后,然后似乎就没有然后了。
02
鞠万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周助的私人手机始终没有人接听,那首作为彩铃的五月天的《时光机》被来来回回唱了几遍也终于戛然而止。趴在办公桌前的鞠万无奈扁了扁嘴,揣摩他一定又忙得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期待着他的人,于是丢了个短信过去说晚上不回家了老娘召唤;想着他早晚看到了一定会拨回来,便也放下没有再管。
十一月的上海,到底还是让人感觉到了瑟瑟的冷意。之前接连下了三天的雨,而今虽然放晴,天色还是灰。寒风伸出它那潮湿而冰凉的触手,攀着衣领袖管猝不及防地探进去,仿佛就要渗到骨头里。从地铁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鞠万沿着北广场的巨大广告牌往前走,一边是高架桥上的通明灯火,一面是南方商城的霓虹闪烁。他排解寂寞似的哼着歌,快步穿梭在或明或暗的光影人群中,裤兜里的手机终于高唱着“死了都要爱”,哇啦啦地响起来,接通后是周助有些疲惫的声音。“不好意思,前面有工作。”背景音吵吵嚷嚷的,他的声音也跟着断断续续。
“明白,你也只有工作电话才会起劲。出现场?”
“嗯。一户人家的热水器爆炸,整扇窗子都炸飞了,好在人没事。”他淡淡说道,随后又缓和气氛似的轻笑起来,换了个明朗的声音问他,“你呢?整个周末都留在石化?”
“看情况吧。”鞠万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抓着手机,立在站台上东张西望,身体摇来晃去,“哇靠,这天真是,冻死人了——对啦,一会儿开车回去自个儿小心哈。家里方便面像是吃完了,不想煮的话就叫外卖,听见没?别老那么二,也别犯懒。大不了爷回来给你报销。”他故意操起一口别别扭扭的洋泾浜北京话,半开玩笑地挤兑他——那还是当年在青学,他跟他的好搭档石毅学来的。
“知道了,吵死了你。我还要回电视台的。挂了,开车打电话违章扣两分呢。”
“小周同志辛苦。那么,古得拜。”
鞠万叹了口气,收起手机,双手抄在裤袋里,倚在站牌上发呆。
是不是从来不曾拥有过,一旦失去也不那么叫人伤心?他揣摩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答案近在咫尺,却反而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从2005年开始,周助独立负责起了新闻频道“小周在现场”栏目的全部工作,跑新闻,采访写稿,后期剪辑处理,全是他是一个人——“周助你果然是神!”鞠万老早就曾这样由衷地感叹过。说来好笑,从前大家老觉得周助说话不溜,一字一顿的是个毛病,铁定做不了电视记者,可不知为什么在这样一档新闻节目里,他那英俊的脸孔、黑亮的大眼睛以及那口听起来微微有些局促的南方普通话,反而让人觉得特别真实特别陈恳特别值得信赖,仿佛所有的不幸他都能够一肩承担并与之同情。
到底是如何造就出这样的个人魅力:只有这一点,鞠万无论如何都不想深探究竟。
私底下,母亲也偷偷问过他,周助的工作是不是压力特别特别大。
“看上去一天比一天瘦,作孽死了。还要天天跟事故啊死人啊打交道,辰光长了心理吃得消伐?真是想象勿出。乃住在一道,要多关心关心伊晓得伐?”每到这时他便哑口无言,只想着快点把这话题打发走。鞠万最怕听的就是这个,电话那头的母亲却以为他没心没肺地全不在意:“侬个小人哪能嘎长勿大,嘎勿晓得关心人,人家周助还是侬好朋友,爷娘都勿在上海,侬勿关心啥人关心……”一字一句都像是戳在了他那看似粗粗拉拉,实则却异常敏感的神经上。那痛感并不尖锐,仿佛指甲划过玻璃黑板时候发出的微小声响,却逼得人莫名心慌,什么都没法想。他只好把电话机搁在一边由着她讲去,或者干脆大吼一声“除了周助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呛得母亲半天回不出来话。
有时鞠万自己也在怀疑,如果当初钟国光知道他给周助找的是这样一份工作,还会不会潇洒地把那张信封放到他的手上?
可是人生有到底能有几个如果呢,鞠万摊开自己的手,翻来倒去地看了半天,终究无法从中读出自己未来人生的路向。最后他只能揉了揉被冷风吹僵掉的脸孔,跟着一同等车的人流登上回家的郊线巴士,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好,缩着脖子窝在座椅上,放空脑袋努力教自己睡着。
车在高速路上拼了命似的往前赶,如同往昔的那些日子,仿佛总在急于挣脱些什么,而将一切都远远抛在了身后的记忆里。半梦半醒间,鞠万的脑海里支离破碎地闪过一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影子,或浓或淡,或浅或深,看似依然触手可及,实则早已失之交臂。他们曾经共有的那些青春的书页,就是在这样的半梦半醒间哗啦一声被翻了过去,翻过去了,便没能再翻回最初原点——差不多的意思之前肯定已经有很多人说过,之后也一定还会有更多人再三提起,就好像钟国光曾经写给周助的那段话:“梦是撒旦的王国,魔鬼的花园。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梦都已经被人梦过,所有的故事也都能在古老的书本里找到结局而显得无足珍贵。可只有一样是万万无从改变的,那就是亲身经历的机会只有一次。永不回头的,唯一的,一次而已。”
03
记忆中,生命中唯一的那个大四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他有惊无险地通过了最后一次大英四级考试,顺利地拿到了学位。不过老实说,要不是教务老师一个电话飞至,沉浸在毕业气氛中的他们谁都忘了还有必须通过四级考试这茬。
“见过没脑子的,就没见过你这么没脑子的!”钟国光说着,无奈地转过头看了周助一眼,“我们救救这小子?”
“献爱心么?好呀。”周助愉悦地笑了,伸出一条胳膊熟门熟路地攀着鞠万的肩膀,乐呵呵地说你好自为之,弄得鞠万脊背生凉。
他们大学最后的岁月便定格在了这样的画面里:穿着汗背心平脚裤的鞠万危坐其中,同样汗背心平脚裤的周助和钟国光两头包夹围拢——事后鞠万抓着脑袋长吁短叹:“最难消受美人恩,这老古话真是一点不错!队长你信不信,要是我鞠万这次再不过,周助他丫一定会吃了我!”钟国光笑着摇头说不用他,我先动手。所幸最后谁也无需动手。
领毕业证的时候,全寝室重新到齐过一次。石毅还特地从北京给鞠万带了他妈妈亲手做的驴打滚,因为之前他老嚷嚷着想吃,听着都烦。可惜天气太热外加舟车劳顿,拿到手的时候那模样真是糟透了。
“于是大石你就真那么狠心,打定主意抛下你兄弟我不要了么?”鞠万鼓着嘴趴在床沿上看着下铺正收拾东西的石毅。那张他睡了四年的床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人用过一般。石毅坐在那里,拍着行李袋仰头看他,说你来北京玩的时候千万叫我,住我家,我让我妈再做一次驴打滚。那目光是如此清澈而诚挚的,看得鞠万鼻子一酸几乎就要傻乎乎地落下泪来。
随后便终于等到了离别。
七月初,他们从那间同住了四年的宿舍里搬了出来。先是花了一个上午帮钟国光把东西搬去了学校正门对面的研究生公寓,接着叫了辆大众物流把鞠万和周助的家当运去市南的新居。最后一个行李箱从寝室门口拖出去,负责锁门的是鞠万。吱呀作响的房门被关上的那一瞬,他竟有种亲手将一段青春锁住在身后的错觉。
但也许也不是错觉吧。他托着下巴蹲在新居的地上看着周助把东西一件一件挪到墙根,好在屋子里留下个走路的地方——这房子也是他们东奔西跑地看了好多地方才最后定下的,南北套,中间是厨房和卫生间。周助笑着说鞠万你反正大大咧咧惯了,乱得跟狗窝似的,干脆朝南的大间归你,我住北面,“不过我们可说好了。同住归同住,必须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
鞠万跳着脚哇哇大叫:“You故意寒碜me是吧?之前I怎么就没听说you的政治觉悟那么高,国家政策用得那么好呢!”
“英文不怎样,人称代词倒搞得挺清楚。”一旁帮忙的钟国光推了推眼镜,笑着问周助是否真确定能独立应付旁边那个混小子。
“如果搞不定我会第一时间申请国际援助的。”周助快活地回答。
“靠!是队长就能干涉我们的内政了?”鞠万嘟着脸。但他知道这场斗嘴自己根本毫无胜算可言,他满脸无辜地看向他的室友,眨着眼睛说周助你知道么,俺一直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大好人,所以不要也跟他们似的整天欺负我成不?想俺一个孤家寡人,已经够可怜见的了。
自称青学一草的鞠万从小就是个乐于吸引他人眼球的小孩子,爱淘、好表现,被人随便一夸便忘乎所以,用母亲的话讲就是“人来疯”加“轻骨头”——他差一点也这么以为自己了,如今却终于在意识的表面上慢慢明白过来,其实自己只是害怕被遗忘,害怕被丢弃,害怕没人理,害怕寂寞,所以他宁可满嘴跑火车胡说八道来让人记住,也好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下去,然后相忘于江湖。
张楚的歌里不是这样唱过么: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交好/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可讽刺的是,直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
04
他和周助在同一间寝室里住了四年。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足够发生太多事,也足够错过太多事,就看你怎么想。事实上,就连鞠万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命运偷偷转动了那颗小小的齿轮,教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的心里,有些人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当年的周助睡在宿舍进门右手边的下铺,一推门便能看到那条永远平整干净的蓝白格子床单,就像他那个人。钟国光在周助隔壁,枕头对着枕头的哥俩好,躺在床上稍稍伸一下胳膊就能隔着帐子触到对方的手。鞠万却是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孤零零地隔着走廊的另一边。俨然楚河汉界。
第一次想到这个比喻的时候,鞠万正斜躺在床上用手机绕来绕去地打贪吃蛇,睡在他下铺石毅轻声唱着一首英文歌:“You’re close enough to see that…You’re the other side of the world to me.”
石毅是一个酷爱音乐及自我陶醉的老好人,每天晚上熄灯前,总会抱着那把心爱的旧吉他哼上几句。不过当年石毅最钟爱的还是老鹰乐队的《desperado》。他在下铺唱,睡在上铺的鞠万跟着给他哼和声,他管这个叫默契,哪怕这歌他听了四年却只听懂了有限的几句。石毅喜欢把那句“before it’s too late”叹息似的长长拖上好几个小节不休止,到了这时候,鞠万的眼光便老不自觉地朝双人床架斜下方的某个方向瞄过去。
周助披着外套半躺在被子里,斜倚着床架借着灯光看书,边上的钟国光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隔着床栏同他肩靠肩地挨着。因为角度关系,鞠万永远只看到周助的小半张侧脸,微笑着的。记忆中那两人好像很少说话,也许是根本不用说。
鞠万于是扁了扁嘴,伸长两条手臂,垂在下铺石毅跟前来回晃荡:“行行好吧,哥们,算我求你,唱点欢乐的行不?老这么凄凄惨惨戚戚的,再好的心情都被你搞没啦。”话刚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可石毅似乎并不在意:“那你想听什么?”他靠在他的床沿边上,带着标志性的蒙娜丽莎般的笑容温柔地看向他——鞠万想那笑容肯定是温柔的,且透露出无条件的包容,那人从来都是这样,仿佛他就该如此似的——可当时的自己却不知为何愈发焦躁起来,下意识地从石毅的视线里扭头躲开了。
“随便你!晚了我睡了。”
他一把抓过被子倒下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刚好瞥见周助上铺的钱真智冲着他笑了一下,了然于胸的那种笑法,模样十万分讨人嫌恶。鞠万假装没在意似的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将脑袋整个儿都蒙进被子里。这被子下午刚被石毅抱出去晒过,松软的,散发着股子阳光的余味。他蜷曲着身体,鸵鸟一样躺着,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听见房间另一边的周助正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大石,我知道你对鞠万好,可也别太宠着那小子,好好的加菲猫都快被你养成白眼狼了。
论冷笑话谁都比不过周助,他有这方面的天赋。
“唉,这就叫做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哇。”钱真智意味深长地紧接着说。讲完大伙儿都乐了,被子里的鞠万笑不出来,相比之下,他更想哭。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过了四年,直到大学毕业石毅离开上海回了北京。
晚上九点多的火车,他们五点在学校后门的兰州拉面店各自吃了一碗加大碗的牛肉面,鞠万坚持要请客,说此去山高水长也不知道后会何期,就让他留个一面之恩好让大石同学牢牢记着。
“不用这面我也一准记着。倒是你小子,别转身就把哥们我给忘了哈。”石毅笑着说。这最后几个小时里,他们有的没的聊了很多事,两人的兴致都很高,连对彼此的第一印象这种狗血话题都拿出来狠狠开涮了一把,但鞠万相信其实彼此心里都很清楚,那些全是屁话。
如果他的记忆无误,那天石毅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印着保罗•麦卡特尼的波普画像。这衣服鞠万也有一件,还是大二那会儿他们刚组双打的时候他拖着大石一块儿买的,他的那件上面的印着约翰•列侬——那时候他瘦得跟筷子似的,和石毅站在一起刚好凑成一双——如今早穿不下了。
石毅背着大包小包拖着拉杆箱,顺着进站人流亦步亦趋地慢慢往前走。快到安检口的时候,他艰难地扭转身体,冲栏杆外头的鞠万挥手,他说:“一定记得来北京看我。还有小子你也一定得保重,别老长不大似的。不过也别一下子变得太成熟了,这样我也受不住。”话刚一说出口,连他自己都笑了。
鞠万一直很羡慕石毅那口漂亮的北京话。不过石毅却说北京话太油,总让人觉得还掖着点什么,容易显得不那么诚恳,于是这一回他刻意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听起来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鞠万穿过密密匝匝的人群远远地看着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澈而诚挚的,直叫他鼻子发酸——“好了,快走啦!罗嗦。”鞠万伸出拳头砸了砸自己的胸口,同时挥舞着另一条胳膊大声地吼回去。
“唔。还有跟周助那……你……”石毅应该还想说些什么,可身后推推搡搡赶着进站的人群却顾不得他的踌躇。“——算啦,没事儿,我要说的你懂。”石毅远远地冲他笑,隔空做了个捶打的姿势,“于是小子我真走了哈!你也快回去,不然晚了。”
鞠万想他确实是懂的,但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You’d better let somebody love you.
You’d better let somebody love you, before it’s too late.
记忆中的石毅总是在唱这两句歌。可问题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就真的“太晚”了。
05
大巴一路颠到石化,已是晚上八点多。鞠万昏头昏脑地下了车,只是没想到母亲竟然在小区门口等他,披了件薄外套,搓着手站在便利店的门口,朝马路对面的车站不住地张望。
“真是,哪能就穿嘎一点点,石化比市区冷交关,侬又勿是勿晓得!嘎大个人了……”一见鞠万来,母亲迎上去便是上上下下的一阵数落。
“晓得是那么冷的天,做啥还特地跑出来等我呀!就这几步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赶忙打断了她。
“吾有闲话跟侬讲。”母亲的表情执拗且认真。她拉过他的手,仿佛避讳着什么似的,刻意压低了声音:“是阿娘,情况好像勿大灵……昨日夜头吾跟侬爸爸还讲过个。伊个毛病侬晓得,老讨厌个……”
石化的海风刮在脸上有种刺骨的疼痛,身上的黑夹克被吹得鼓胀了起来,在风里猎猎地响,那是他早上出门急了,一个趁手从周助的衣架上顺的,穿着却还是冷。身边的母亲依旧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后面的句子鞠万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自从爷爷走了之后,奶奶就一直一个人住在宁波的乡下,劝过她很多次,却怎么都不愿意来上海和他们一起,说一个人清静。父亲拗不过她,只好专门找了一个阿姨全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隔三差五地上海宁波两头跑。但这回却是她主动提出要过来和他们一起,其中的缘由鞠万不敢想也不愿猜。
“吾让阿娘睏侬房间了,慢点帮侬厅里搭张床,好伐?——今朝夜里侬总归勿回上海了哦?”母亲问,并在“总归”二字上试探地用了重音。见他没有反对,她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许如释重负的表情:“实际上还没啥大事体,吾就是突然之间有点吓,屋里厢又不方便……现在帮侬讲讲心里好像就适意点。总之有辰光就多回来望望听到伐。”
他闷闷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伸手揽住了母亲的肩膀:“姆妈侬冷伐?”
仰头看他的母亲笑了:“短命个死小鬼,看上去好像是有点长大了。”
鞠万头一次像个大人一样认真思考起生命这个东西,是在周助成为社会新闻记者之后。那会儿周助整晚整晚地睡不好,实在撑不住了就跑来鞠万的房间,和他窝在一个被窝里聊天。两个长手长脚的男生并排一躺便把整张双人床都占满了。
鞠万伸出一条胳膊重重地搂住周助的肩,另一条枕在脑袋底下仰头望着天花板,他问周助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尽管说出来,只要我鞠万能办得到的,就算两肋插刀也帮你到底的!谁让我是你最铁的哥们呢,我答应了你妈,我要对你负责任的。——“不会是……因为队长吧?”他仿佛只是随便一提那般,有口无心似的问道。
周助愣了一下,旋即大笑着伸手戳他的腰:“喂!你这家伙都想哪儿去了呀!”鞠万于是也不甘示弱地挠了回去,他说我说错了么其实我就是说对了你才那么紧张的吧,得啦周二你就别蒙我啦咱俩谁跟谁啊,俺可是默默爱你无怨无悔四年多的鞠万呀我容易么我。他就这样和他缩在被窝里打闹了起来,也不管周助一个劲儿地做着噤声的姿势指着各处的墙壁讨饶告降。
最后闹够了,彼此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周助却说了一句让鞠万至今无法释怀的话,他说你知道么鞠万,这段时间我老想着一件事,这世界上是不是再没有什么能比现实更动人,也再没有什么会比现实更可怕了。
“工作手机一响我就心惊肉跳。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而且就算下一秒来临了,你也总是迟到一步的那个。”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两下。
“……我老觉得自己就像个瘟神一样,哪里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就冲到哪里。有时想想还真是够了,老实说。”
鞠万扭头看着他。
“后悔了?”
“不,不是后悔。”周助也转过脸来看他。声音是坚定的,可那双黑亮的眼睛在黑夜的包裹下却显得异常迷茫,他说鞠万你相信么,这段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在见证生离死别。
他的脸孔近在咫尺,这让他目光里的某些闪烁的东西也变得仿佛触手可及。鞠万被狠狠地怔住了。
“生离死别么……”
身旁的周助沉默了半晌,终于叹息着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我知道,其实你我都避免不了。”说着,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鞠万端着饭碗,趴在餐桌前,奶奶就坐在身边,同样触手可及,近在咫尺。
他有些记不起来自己上次看到她是什么模样,是多少时间之前,他都跟她说过些什么。只有一点万分肯定:她绝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枯瘦的,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仿佛轻叹口气那灯便会熄灭,这叫他有些惊惶无措。
母亲解释说他们其实都已经吃过了,因为不好让老人饿着,现在这桌是奶奶反复关照让她一定重新做的,热气腾腾,专门就等他来。“所以侬更加要多吃点,晓得伐?”母亲心疼似的看着他,“慢较侬回上海个辰光再弄只饭格子带点菜。叫乃爸爸烧两只辣点个给周助。”在这些事情上,母亲从来都考虑得相当周到。
满满一桌子菜,全是自己喜欢的,鞠万却多少有些食不知味。他像往常一样地拉东扯西,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那些有的没的,却总觉得有种虚张声势的味道。他始终不敢好好看上奶奶一眼;而她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并不搭话,直到眼看着鞠万就快吃完了,才伸出干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问囝囝穿嘎少冷勿冷。
“当然勿冷啦!”他夸张地笑着摇头,“阿娘侬看我壮得跟头牛似的,老虎也打得死,哪能会冷呢,倒是阿娘侬冷不冷,手嘎冰。”可奶奶却只是半眯着眼睛空洞地看向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的话。
鞠万僵着身子呆了好一会儿,随后拍了拍自己的脸孔站起身来。
“勿来赛了吃得瞎饱!这记肯定减肥失败!我去转一圈消化一下哦。”说着仿佛想要就此避开什么似的,迅速钻进了阳台。
天夜了,早点转来。他似乎听见留在他身后的奶奶这样对他说。
冰冷的夜色下是万家灯火的熟悉的温情,倘若屏神凝息,还能听到楼上楼下的电视机里正传来隐约的对白,若有似无的,时近时远。鞠万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点燃。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揪得那样重,捏得那样紧,叫人心都慌了。他深吸了两口气,支起胳膊侧靠在阳台边,指尖烟头那红红的小点,缓缓啃噬着向后蔓延。他盯着它看。灰白烟圈在黑夜与灯火的背景上腾起然后化开然后消散。
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早点回来。
06
鞠万的生命中第一次经历的彻头彻尾的离别是在十多年前。爷爷因为胃癌晚期离开,就在宁波老家,就在他和奶奶相濡以沫几十年的房间里。
一切就像个玩笑。刚开始爷爷只是拔了一颗牙齿,后来慢慢地胃口变得不太好,大家都还以为是没了牙吃饭不方便,说着等假牙做好就会好的。不想假牙装上了胃口却更差。奶奶心疼坏了,于是全家陪着一同去了趟医院。去的时候还是爷爷拉着奶奶,回来却已物是人非。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法子真真切切地接受这件事,更加难以想象留在老家的奶奶究竟怎样一个人坐在爷爷曾经住过的房子里,睡在爷爷走向生命终点的那张床铺上。
鞠万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直到6岁回上海上小学。之后每年暑假也必然会回宁波老家,吃奶奶做的葱油炒花蛤,盐水长毛虾。记忆中的爷爷总是严肃着一张脸,坐在家里那张咯吱作响的藤条座椅上,手上拿着奶奶做衣服用的竹尺子,见到他淘就照着他的屁股敲下去,疼得他哇哇大叫。那时候的鞠万巴不得爷爷成天不在家,他好做他自由的孙猴子,可等到爷爷真的走了,却又突然警醒了似的,摸着头上的紧箍咒,怅然回过神来。
人或许注定将会失去所有人。有的早几年,有的晚几年,有的这样离开,有的那样走。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既定的,哪怕天天端着想也改变不了。有一次,周助这样对他说,然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也许是越来越习惯自己的工作,面对某些话题,他的回答终于变得轻松而坦然。
“所以啊,平平淡淡地一路走下去,直到必须说再见的那一天,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事情。”
他努着嘴,摆出那副标志性的漂亮到了傻气的笑容向着他。
“这些天,我站在事故现场的时候就在想,怎么就能这么幸运呢,上海那么大,每天都在出事,可所有的坏事我都只是旁观者。”
那副表情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鞠万记得当时钟国光也在——有段时间他不知怎的似乎特别清闲,隔三差五地跑来他们家蹭饭,来了就留下不走——他看着周助无奈摇头,然后推了推眼镜,用一种捉狭的口气对他说:周助同学,有些话是只能想,决不能随便这么说出来的,好的不灵坏的灵,傻还是笨。
不过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些年来,周助始终没再提起钟国光这个名字,就像这个人从来不曾在他的生命里出现。他也不提青学,不提网球队,不提鞠万以外的其他人。但鞠万却并不因此觉得自己就是特别的。有时他甚至会想,如果当年没有选择和周助同住而是一个人跑开,那么如今的周助会不会也像躲开其他人那样,彻彻底底地将自己推向离他异常遥远的地方去。
不过除非故事切实地发生,不然所有的假设都没有意义。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是他、周助以及钟国光三个人一起过的。如周助建议的那样,在家里吃了辣汤火锅。那天下班后,鞠万约了钟国光一起去附近的超市买了好多好多菜,草率处理之后,两人便窝在窄小的餐桌旁,边喝啤酒边嗑瓜子边聊天,就等周助回来。
八点多的时候接到那人电话,说有个交通事故的现场耽搁了,这会儿还在路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没来吧?饿了你们先吃。”
鞠万挑了挑眉毛没有答话,直接把电话交到钟国光手上。他靠在椅背上,半仰着头,望着钟国光背对着他的身影,听见他低声嘱咐说路上注意安全不要着急千万小心。
“无论多晚我都会等到你回来的,放心吧。”钟国光说。
不知为什么,这看似波澜不惊的普通句子,他却至今记得真切。
只是那天周助回来得真的很晚。鞠万挂在他身上,眯着眼睛戳他的胳膊问他究竟是什么“路上”要赶那么久,队长他都快急疯了你不知道啊。钟国光摆出当年球队领导的架势,坚决地分开他俩,说回来了就好鞠万你哪儿那么多废话。三人挤挤挨挨地凑在厨房的折叠小餐桌边吃火锅边喝酒,聊天吐槽打游戏,热腾腾地折腾到了深夜,就像从前。鞠万一不留神又HIGH过了头,结果还是第一个缴械倒下,接下去的故事无从知晓。只有一点他万分肯定,那就是剩下的时间里,周助和钟国光是在一起的。
在一起,然后便是2005年。春节即将临近的时候,钟国光问周助是否愿意做他的向导,带他回湖南去,也好一起体验下春运归家的感觉,周助只是笑没有马上回答——不过反正在突如其来的工作面前,谁都没能真正成行。
鞠万仰起头,透过阳台的玻璃窗眺望着冬天的夜空。黑漆漆的寂寞的一片。
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如果那次他们去成了就好了,去成了后来的一切也许都会不一样,就好像气象学上的那个著名的结论:一只蝴蝶在巴西的亚马逊丛林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07
走回房间的时候,母亲正在客厅看着电视,看见他来,笑着拍了拍沙发:“囝囝快点过来,陪妈妈坐一些。”他于是顺从地在她身边坐下,任由她握着他的手就像握着一个尚未懂事的小男孩。
“阿娘困觉了?”
“困啦。今朝侬回来伊老开心个,面色都好看了些。刚刚还吃了小半只苹果来。”
“嗯。那就好。”
十点档夜新闻的末尾正在重播今天的“小周在现场”。就是先前电话里说起过的那件事。周助握着话筒站在出事的楼房底下,站在还来不及清理干净的玻璃碎渣里,用他惯常的那种一字一顿的,过度认真的口吻叙述着整起事故的前因后果。
“唉,要吾讲,只要人没事就是最大个运道。上趟新闻里个车祸侬看到伐,就阿拉小区边上,蒙山路立交桥前头。死掉个实际就是隔壁楼张阿姨个月嫂,刚刚帮伊拉屋里带好小囡回去,隔手路上就被卡车轧死掉了,真是作孽啊,前脚讲好明朝会后脚人就没了,哪能想得到,侬讲是伐?当故事讲给人家听,人家还嫌鄙太假来,所以讲人啊,实在是讲勿清爽个。”
母亲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着。鞠万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周助严肃地站在电视画面里。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羊毛外套还是上回百盛打折,他自作主张帮他买回来的,经典的英伦绅士风,换做鞠万自己肯定穿不出那种味道——但他也许是真瘦了,原本温润的英俊面孔线条变得异常分明,甚至说得上冷峻。
他隔着屏幕瞅着他,忽然间觉得有些陌生。
鞠万说不清楚自己头脑中的周助应该是什么样,但他深深记得大学时代的周助的脸。那时候他刚买了个能拍照的手机,尽管现在看来像素小得可怜。他举着它得瑟似的满宿舍拍来拍去,忽然间发现房间里只剩自己和周助两个人。
“哎?!人呢?”他问。
“……打水去了吧?”周助茫茫然地从小说书里抬起头来,傻气地微张着嘴。
鞠万的脑电波就这样突然地串了频,他想也没想张嘴管他叫了声:“妞,来给爷笑一个”,结果下一秒周助扔下书扳过他的脑袋就是一顿胖揍——当然,只是嘻嘻哈哈装腔作势的:“好小子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看看!”于是他也跟着装腔作势地连声告饶,他说爷我错了,真错了,错离谱了,错天边儿去了,所以爷,还是您给妞笑一个吧。周助这才大笑着放了手,一脸得意地瞅着他说:下次再犯一定严肃收拾你。
那张模糊到看不清的照片几经辗转,如今还在鞠万的手机里头,他说黑历史得好好藏着,以后好方便拿来勒索周大记者。周助听了也只是毫不介怀似的淡淡一笑:一张照片有什么用,你整个人都在我这边押着呢。
“周助个卖相确实没闲话讲,小囝性格也好。侬跟伊蹲在一道嘎许多年了,哪能还没学着点。”新闻结束后,母亲感叹着对他说。
“啊——又来又来!到底我是你儿子还是周助是你儿子啊!”
每次听到类似的话,鞠万便烦闷地抓着脑袋只想开溜。
母亲瞪了他一眼。
“噢哟,周助是吾儿子倒好来,梦里头还笑得出!”说着,仿佛看穿他似的拽紧他的手,“勿要跑,坐好!”
鞠万扁了扁嘴,极不情愿地缩回沙发靠背上,抓过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满无目的地来回翻检。
“我说老妈,侬欢喜周助那还不容易么,我回头就跟周助说你嫁给我得了,这样俺娘天天看到你开心都来不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搅合着天南地北地口音轻描淡写地说。
“死小鬼侬除掉会得瞎七搭八还会点啥!”
母亲不出所料嗔了回来,随后侧了侧身,摆出想要促膝长谈的姿势。
“——讲起来,周助伊有女朋友伐啦?”
“做啥!”鞠万没好气地答道。
“喏,吾同事女儿老老欢喜伊个,晓得是吾儿子个同学么,就让吾来问问看呀。”
他头也不偏,直盯着电视屏幕看:“哦。那你就跟她说其实你儿子也不赖的。”
“哎?侬勿是勿准吾管侬女朋友个事体么。”
“对呀,是别管呀!我鞠万去参加选秀,国民偶像还能是那谁谁谁么!你儿子我什么人呀,后面跟着追的小姑娘从这里排队都排到人民广场了,老妈您管得过来嘛!”
“又瞎讲来!侬还只会得瞎讲,脸皮厚得来……要真格嘎有花头,哪能从来勿看到侬带小姑娘回来?”
他回过头,无辜地眨着眼睛。“没瞎讲呀,我说的是人家追我嘛。”
母亲出乎所料般地愣了一下。她叹了口气,表情里颇有些心疼的意思在:“个么囝囝侬欢喜个是哪能个?要勿要索性讲来听听啦?姆妈还好帮侬出出主意?”
“好啦老妈,你帮不了我的啦!”
鞠万咧开嘴嘿嘿地笑,一手揽上母亲的肩,安抚似的搂紧她。
“我说我喜欢周助那样的你能帮我伐啦?”
“龊气伐!吾好较帮侬讲!”
“我也是好较在跟你讲呀!”
他于是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看着母亲,直到眼看着她的手就要愠怒地敲打上来了,这才又换回那副了贼忒兮兮的表情说好啦老妈我错了您别生气别生气,您跟您同事说吧,周助他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哎哟,是伐!是哪能个小姑娘呀?”母亲热切而期待地追问,他却不知为何一下有些梗住了,只得不耐地皱着眉头,抓了抓原本就已经很乱了的短发。鞠万想母亲果然是真心喜欢周助的,谁不喜欢呢,他若是为人父母也会期待能有这样一个听话懂事又俊俏的儿子,而不是像他自己似的,明明是食草的兔子却偏要假装是头食肉的狼——更糟糕的是装得还不像,结果大家都把他当成了专司搞笑的野猴子。
“好啦,您就放心吧,反正不是你儿子我这样的。”他鼓起脸,敷衍似的说。
08
但有一句话鞠万并没有瞎编,他身边确实从来都不缺乏追求者。
“不过我这个人很保守的,不是绝世美人我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过去在学校的时候,他经常一面拆情书一面这么得瑟。
“噢哟保守!我真怀疑你以前语文及格过伐。”正往笔记本上刷刷记录着什么的钱真智闻言从他的工作中抬起头来,隔着镜片略带讥诮地看他,“再说了,什么样的才算绝世美人?我告诉你鞠万,你要老拿某些同志作为审美标准的话,这辈子都注定是个悲剧。”
“滚!”鞠万抓起手边的英文书狠狠地扔了过去。钱真智“哎呀”一声差点儿没能躲开,嘴上却仍不输他,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抱着笔记本站在另一头的桌角,用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语气接着说:“鞠万同学,身为队友我只想好心提醒你一句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像那样的老古话,鞠万自己都能背上一箩筐,所以他只是鄙夷地嘁了一声,连反驳都懒得。
所有的梦都已经被人梦过了。就像后来钟国光说的。所以谁也不必自以为是地教训谁,这世界上早就没有什么新鲜的故事、新鲜的真理可以分享。好比你发现自己喜欢一个人,一旦确定了这个开头,那么作为结局的多叉路口其实早已清晰而简洁地摆在你的面前:要么最后在一起,要么分开。就是这么清晰简洁。任何复杂玄奥的故事不过是它们的变形体,只有道路本身变得曲折而漫长,可终点永远是既定的。
每当鞠万这样想的时候,便觉得寂寞得不得了。
然而人生本来也就不过是一趟终点既定的寂寞旅程。你一个人来,到时候也一个人走。在上帝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什么“在一起”。他坐在巨大的电脑前,为人们一一编好程序,每一个与、或、非的选择枝都写得清清楚楚,即便一个错手造成了某种数据循环冗余错误,也一定马上会有补丁跟上解决,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无论怎样的在一起,最后势必导向分离,而且是,永恒的分离。
鞠万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是不是正处在一个等待解决的循环冗余错误之中。
他关了灯躺在母亲精心为他铺就的沙发床上,奶奶就睡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父母在隔壁的隔壁。客厅墙上挂钟的指针在黑暗中嗒嗒嗒地响,那声音如此分明,生怕别人听不见生命的流逝似的。
09
曾经的2005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说汉城的中文名字变成了首尔,比如说小布什再度当选美国总统,比如说香港的行政长官由董建华换作曾荫权,比如说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终于如愿以偿,与他相恋多年的卡米拉结了婚,比如等等等等。2005年每天都有故事在发生,就像它之前或者之后的许多许多年一样。
那个春节周助最终还是留在了上海。说来可笑,鞠万有生以来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新闻里时常提起的“节日期间坚持奋战在革命生产第一线的同志们”当中,也天然地包括了新闻工作者他们自己。
“我说,你那叫什么鬼栏目啊,大过年的居然还要加班加点等待事故发生?!”他一脸沉痛地拍了拍周助的肩,“小周同志真是太辛苦了,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你,我鞠万更不会忘记你——要不这样,到时候你活儿干完了干脆直接坐大巴来石化找我?——有道理,就这么说了!晚上你过来跟我一块住我妈那儿,听到没?我老妈看到你肯定开心死。”他就这么一路自说自话地决定了下来,全不管周助在一旁无奈地托着下巴鼓着脸。
“哎,对了,话说队长呢?最后还是决定回北京?原来不是要去你们湖南的嘛。”
讲到最后,他才终于想起来似的问道。
“嗯,他说他姥爷亲自来电催他回去。——说起来,你有什么东西要他带给大石吗?”
“大石?——啊,对哦!”鞠万拍着脑袋大叫起来,“那个……周助,你说我送他什么好?”
“不会吧,这还要我帮你想?有你这种白眼狼兄弟大石也真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周助支起胳膊肘狠狠戳他,“还有,什么叫‘啊,对哦!’人家对你的好意,看来都喂了狗了。”
“嘿,我那不是故意配合你嘛!”鞠万故作可怜地扁了扁嘴,但很快又想起什么似的腆起脸来冲他笑,“那这些年俺对你的好意呢,你都放在心上没?你那么好人,肯定不舍得都喂狗。老实说吧周二,对于万爷我的这一片赤诚之心,你有没有过那么一点点儿感觉,一点点儿感动?”
他依旧是操着那口拿腔作势的半调子京腔,或许因为说得太过蹩脚,原本就容易“不诚恳”的北京话,这会儿听来便完全是个玩笑。周助不出所料地呵呵笑了起来,眼角弯出好看的弧度,他说是呀是呀我感动得要命,所以你看我,哪怕上班已经累得跟狗似的,还坚持帮你洗衣买菜,打扫房间,揉肩敲背,态度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不然怎么说能讨到你这样的老婆是我的福分呢!”这样的台词,鞠万已经说得非常顺溜了。他远远逃到楼梯口,冲着作势将要追杀过来的周助得意地喊:“妞,爷我先走一步啦,沙扬娜拉古得拜!”
鞠万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兜兜转转,逛了好长时间,直到最后都没能想出他应该送石毅点什么,以表示自己仍然深深惦念着曾经的那份兄弟情深。他想周助说得一点不错,大石交上自己这种朋友还真叫一个倒霉透顶——他怀抱着忐忑与愧怍的双重情绪,给远在北京的大石寄了张邮政有奖明信片,用他那张扬恣肆的书法写下:“To我亲密的战友大石同志。要是中了大奖,记得这可是兄弟我的一颗拳拳之心,要是没有,那也是哥们我的一片眷眷之情。黑皮牛耶!By黄金搭档•鞠万。”
他想也许这就足够了,自己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石毅一早知道。
当然,他想周助也一定知道。
旧历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大家究竟还是天各一方:鞠万在石化胡吃海喝,周助在电视台坚守岗位,钟国光和石毅各自在北京阖家团圆。零点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鞠万完全没能听清手机那头的周助究竟对他送上了怎样的新年祝愿,但他很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捂着耳朵对着话筒大声嚷:我最最亲爱的周助同学,我是真的真的祝你幸福!!!
接下去的日子过得既平淡又充实,鞠万先是跟着公司同事出了两趟差,回来以后,又接到一个北美的大项目,连续加了半个月的夜班,忙得脸颊都塌了下去,眼睛下头挂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不过到底还是比不过成天围着各种突发事件打转的周助——做项目的时候鞠万最痛恨的就是on call,那感觉就像是被人拴上了狗链子,自由动弹不得,周助那种“时刻准备着”的紧张生活,哪怕只过上三天,他也一定会发疯——“所以说周助你果然是神!”他勾着他的脖子,一脸膜拜地感慨。对此,周助从来只是一笑置之。
每个周末,钟国光都会过来。他们一起吃饭,聊天,看碟片,或者沉默着坐在一起,各管各干着自己的事;有时也会干脆睡在他们那里,和周助一道挤在朝北的小房间。一到这时,鞠万便觉得自己分外多余,于是他说周助你干脆再配把钥匙给队长算了,也省得每次他来都要我等门——谁让您老老不在家呢,明明人家就是冲着你来的,搭上我算个什么劲儿啊。说话的时候他故意不看周助脸上的表情,仿佛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也是你的朋友呀。”然而他还是听从建议打了一把新钥匙。
为了弥补春节的遗憾,五一长假,周助终于挤出时间,三人一起去了趟成都,顺便和在那儿工作钱真智陈海堂碰了面。钱在光华村的孔亮火锅订了个包间,五个人结结实实地撮了一顿,气氛颇为热烈,大家都很高兴。
鞠万的酒品和过去一样糟糕,喝得一多便开始胡搅蛮缠。他哥俩好似地攀上钱真智的肩,指着陈海堂说海堂兄我鞠万真真羡慕你,隔三差五地跟真智下个馆子,打个球,看场话剧什么的,这才叫人生!哪儿像我们——照理说我们三个都在上海吧,可某些同志偏偏自诩工作狂,忙得连鬼影儿也见不着,好容易放个假吧,还不忘和另外某些同志搞搞小团体——周助你别瞪我!你自己说,你放过万爷我多少鸽子了?煮了吃都够索马里难民享受一年的了,你好意思么你!
“我都跟你陈恳地道过歉了嘛,你还想怎样……”
“无以为报么以身相许呀,我看万爷他早就求之不得了。”
钱真智依旧是从前那副意味深长的讨厌表情,叫鞠万看着莫名心烦,于是他想也没想便咋咋呼呼地吼了回去——哦哟真智得了吧你,你都知道些啥呀!队长他还在这儿呢,我哪敢太岁头上动土呀。说罢,他斜着眼睛偷偷瞄向周助那张总显得迷茫且若有所思的脸,再看了看他旁边的钟国光,戏剧化地叹了口气:“周郎要不咱们下辈子吧,这辈子万爷我就不奢求你什么啦,反正我就是求了你也未必舍得给,你就是舍得别人也未必让,不过下辈子,下辈子你别想跑,咱俩一定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这种半假半真的表白游戏过去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说鞠万你够了啊恶不恶心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于是他也就跟着嘻嘻哈哈地配合着过去。有时候鞠万自己也在想,是不是玩笑开多了就会变成真实,或者恰恰相反,即便哪天你掏心掏肺地当了真,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重复着同一个玩笑而已。
他看向周助。他却先他一步,偏过头将视线移开了。
鞠万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瞪着头顶的天花板,四围的暗色带着一种令人窒息般的压迫感向他绝望地涌来。
他想起那时候在成都,夜里关了灯躺在各自的被窝里吹水闲扯的时候,眼前弥漫的也是同样空洞而迷茫的黑暗。鞠万想不起当时他们都说过些什么,不过忘了也好,反正肯定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只记得后来聊着聊着钟国光就睡着了,再后来周助也睡着了,留下他一个人面对满屋子的长夜傻愣愣地睁着眼睛。
宾馆的白色床单有股子洗得很干净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他一半混沌一半清醒地躺在上面,感觉仿佛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钝钝地在他的心口上划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口子,将某个深埋的部分缓慢地撕扯着掏挖出来,血淋淋地摊在空气里,直到它被彻底地割裂出去。那痛感如此鲜明,哪怕今天回忆起来,依然叫人禁不住颤抖。
他于是笑着安慰自己说:鞠万同学,这真没什么好难过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一切总会过去的——可眼泪到底还是莫名所以地流了下来。
10
今年开春的时候,周助不知从哪里弄到两张话剧票,两人一起去看了新版《恋爱的犀牛》。这样的活动,不知多久没再搞过,以至于周助提起的时候,鞠万诧异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话剧七点半开始,他们约定六点在商城剧院门口碰头,再一起去边上的快餐店随便吃点什么。鞠万提前一个小时下了班,跑到剧院门口,找了个显眼的位置站定。三月的上海还微微带着点凉薄的冬日气息,他竖起衣领,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交换着左右脚晃来晃去,时不时东西张望。天色将暗未暗,连空气都显得有些暧昧不明,而周围的人群依旧热闹,依旧熙来攘往,街灯和霓虹五彩斑斓地倒映在精品商店透明的玻璃橱窗上,仿佛一场彩色的梦境。等着等着,天就全黑了,周助还没来。
他总是这样,一忙起来就忘了这世界上仍有正期待着他的人。
不过对此鞠万已经非常习惯了。
这戏当年在上海公演的时候,他们还在读大学。周助和钟国光、石毅、钱真智、陈海堂一起去话剧艺术中心看过。鞠万忘了自己当时为了什么没去,只记得那天那五人回来得很晚,晚到鞠万几轮游戏打完,几乎就要趴倒在桌上睡过去。钱真智解释说他们其实是陪着大石从安福路一路走回来的。
“也许是气氛太好太入戏了吧,一出剧场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跟傻子似的。”石毅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且透明。鞠万惊讶地微张着嘴,问究竟是什么故事能叫人伤心成那样哇。
说起来故事的情节真是简单得出奇:一个叫做马路的犀牛饲养员爱上了他的隔壁邻居明明,而明明心里执着地放不下的却是另一个人,尽管那个男人恐怕并不爱她,于是各自泥足深陷,各自飞蛾扑火,各自自虐虐人,总之你爱他,他不爱你,他爱你,你不爱他,两个人相爱注定要分手。
“不过现在想想,确实不知道自己傻乎乎的到底在难过些什么。”他说。就在大家为了那个狗血故事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开了的时候,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周助忽然开了口,他说也许情节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的,爱情故事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种写法。
那时候他正远远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托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一半迷惘一半认真,弄得本来就云里雾里的鞠万更加不明所以。周助说其实他一路上都在思考什么才是这部戏的创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他说你知道的,事实上人人都在期望自己所不能拥有的东西,有些人知难而退放弃了,有些人明知其不可得依然矢志不渝然后遍体鳞伤;究竟哪种人比较聪明?毫无疑问是前者,因为他们懂得保护自己,但这戏想说的,也许恰恰是后者,正是他们这种笨拙才构成了真和美。
那是鞠万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周助一口气讲那么多话。记忆中,周助很少真正畅快地表达自己,他总习惯于把一切都藏进自己的抽屉,然后挂上锁,再把钥匙放进自己的裤袋里。除非他打算拿出来让你分享,不然你永远无法一窥究竟。可一旦认真表达起来,却又似乎太过严肃费劲,太过字斟句酌,太过一本正经了。
“所以我并不认为他想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虽然他把它讲成了一个爱情故事的形式。”周助说,“这个世界从来不缺愚蠢的聪明人,但聪明的笨蛋却太少了。不过我想这应该没什么对或者错,就看你怎么选择。只是你一旦选择了,就必须接受后果。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他一字一顿地讲完,两只手支起下巴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正在思索可以接下去的句子。
“——但如果我是明明,我还是希望至少马路能够聪明起来。也许有些矛盾,可我总觉得,像马路那样的人,是应该得到幸福的。”说着,他抬起脸来,远远地看了鞠万一眼,好看地笑了。
直到事情发生若干年之后,鞠万自己坐进黑暗的剧场里,远远地看着绚烂的舞台灯光下上演的这出俗不可耐的爱情悲剧,这才发现其实自己一早便明白了周助想说的一切。
在注定绝望的命运面前,马路和明明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们只是各司其职地表现剧作者希望他们表现出的那一面而已。也许正因为马路在明明身上看到了自己,所以才会如此义无反顾;也许说到底马路所深爱着的,只是那个痛苦而执着地追寻着什么的他自己罢了。
鞠万无聊地扁了扁嘴。
摆脱痛苦的方式实在很简单,那就是忘掉他。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后不能得到的东西。忘掉确实是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做的唯一的事。——戏演到这里的时候,他转过头去看身边坐着的周助的脸,依旧还是那副迷茫的若有所思的表情,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他想自己和周助的差距大概就在这里罢,要不怎么说周助是天才呢,天才连犯傻都比一般人犯得高明。
过去的岁月都会过去,最后只有我还在你身边。
过去的岁月总会过去,最后只有我还在你身边。
对我笑吧,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人生如此飘忽无定。
想起我吧,在你感到变老的那一年。
他听见舞台上的马路大声说:所以我决定,不忘掉他。
11
2005年的那个圣诞夜刚好赶上周末。周助说他们打算去哪里饱餐一顿,再坐地铁去陆家嘴的正大星美看通宵电影,问鞠万要不要一起。“钟国光同学难得主动要求请客,地点随我们定,这种好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下次呢。”他笑咪咪地看着他。
“要我讲,不就是个圣诞节么,你们有必要这么郑重其事么?”鞠万头也不抬,仍旧自顾自打他的魔兽,“说真的,要庆祝你们自己庆祝。在这温馨浪漫,蜜意浓情的夜晚,我一个巨型爱迪生挤在里头发光发热的,算个什么劲儿。”
话虽如此,可最终他还是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他解释说自己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提供钟国光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
“队长在我们这儿住了那么多天,咱都没问他要过房租,吃他一顿算是很客气了!——还有哇,周二你今天可千万别再弄出什么岔子来明白不?我可不想闹到最后还跟去年一样,我和队长两个‘成功男人背后的男人’凑在一起,围着圣诞树寂寞高唱圣诞歌。”
周助笑着说是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矫枉过正的结果是那天他们俩下午四点就到了人民广场,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圣诞节的亮红色铺天盖地地把全世界都盖满了,挂满彩灯和装饰球的圣诞树在大大小小的橱窗与门厅里璀璨地闪耀,满大街都是相拥而行的恋人,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榛果奶油的甜香。
“所以嘛,这次活动能够圆满成功,队长一定要重点感谢我!”鞠万大口吸着可乐,和周助一起趴在新世界八楼的游艺厅玩“大家一起来找碴”杀时间。他对着游艺机屏幕上的两张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美女照片直叹气,他说周助,这局玩好我们换个刺激点的行不行?
“再说我就不明白了,从前一向是人老等万爷我的,现在怎么就沦落到万爷我老等人呢。”
“是你急不死地要拖我出来的嘛,投胎都没你这种赶法。还不如直接约四点呢,这会儿早到齐了。”身旁的周助无辜地笑了笑,鞠万被那笑容闪得有些发晕,赶忙戳着他的胳膊说好啦,闭嘴别废话快帮爷找找,还有哪里还有哪里,快点快点,来不及了要死掉了啦——
话还没说完,周助兜里工作手机就突兀地响了。接起来一听,说是延安路黄陂路那里有公交和出租车撞了,现场一塌糊涂,叫他赶紧过去。
“有没有搞错啊!又来?!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行不行?”鞠万一脸唾弃地别过头去。
“要滚快滚!——好啦别装可怜了,瞅着都心烦。”
周助走了之后,鞠万盯着游戏屏幕上闪烁着的巨大的GAME OVER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给应该还在路上的钟国光发了一条短信,他说报告队长,小周同志又忙活去了,您看这下咱们怎么办?
这实在是太过平常的事,平常得好像曾经的那些晚上。周助加班还没回来,他和钟国光两人呆在那间小屋子里头面面相觑,天很黑,夜也还很长,能聊的话题都聊尽了,能看的电视也早已看完。于是鞠万问他,队长您现在一定特后悔吧,还不如当初让周二凑合着找个单位呢。钟国光推了推眼镜,沉吟了片刻说:只要他不后悔。
这果然是钟国光才能说出的句子。鞠万扁着嘴,百无聊赖地站在三人彼此约定好的地点,节日的人潮汹涌着在他的身边往来交织。他等了很久很久,然而这回钟国光似乎怎么都没能思索出他的答案。
他盯着黯淡的手机屏幕。
在这样一个温馨而浪漫的傍晚,那位素来遵时守纪的模范公民却仿佛消失了一般令人不安地沉默着。唯有电波那头某个无机质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他: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out of service. Please redial later.
但问题是究竟要late到什么时候,才会是他所说的那个later呢。马路对面的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时钟寂寞地显示着19:36分的字样,鞠万不管不顾地蹲在商场门口,崩溃似的抓着头发东张西望。
最后还是周助先打了个电话过来。
“我操!你他妈人在哪里!”鞠万冲着手机话筒大声吼。
不知道是信号太差还是周围的环境太嘈杂,线路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隔了一整个世界那般遥远。他隐约听见周助在用读不出情绪的播音员语调对他讲,鞠万你先回去吧,他不会来了。
鞠万捏着电话,瞪眼皱眉地在冷风里站着,觉得自己的耐心就快用完。
“喂!!周助你说什么?!太吵了!我听不清!”
“先回去吧。”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平静地重复,“我说你先回去。”
“……”
“你回去吧。”
也许就像周助讲过的那样,故事进行到这里,情节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12
那一年到访的最后一个客人是钟国光的母亲。
她穿着肃穆的黑色大衣站在外面,脸上还带着夙夜难眠的疲惫,可那双母亲的眼睛里所流露出的神情却异常温和而柔软,教人有种泫然欲泣的错觉。她说你好,请问周助是不是住在这里呢?鞠万一下子有些懵,半开着大门傻站在那里说“但他现在还在单位没回来呢”,差点忘了应该先请阿姨进来。
“不不,不在的话我就不打扰了,其实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儿。——对啦,你就是鞠万吧,常听国光说起你。就想跟你们都说声谢谢,这些年来真谢谢你们了。”
说着,她亲切,却也有些复杂地笑了,从包里取出一张明信片模样的东西郑重地交到他的手里:“之前去国光宿舍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邮票地址都有,怕是还没来得及寄吧,想着就顺道帮他送过来,没想到那么不巧。”
那其实是当年青学校庆时候发行的纪念明信片中的一张:阳光灿烂的青学网球场,活跃在球场上的身影里就有他们自己。为了这个,当时球队里每人都买了一套。
那番关于撒旦与魔鬼之梦的话,鞠万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那张明信片的反面读到的。熟悉的字迹无限坦诚地摊开在他面前,丝毫没有半分扭捏遮掩的意思,一笔一画都让他鲜明地回想起当年的那个人,戴着金丝边眼镜,抱着胳膊站在球场的入口,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对着气极败坏飞奔而来的他和周助说:训练迟到违反队规,绕球场罚跑二十圈——那实在是太过深刻与难忘的青春回忆,只是而今那个永远迟到的人换作了从不迟到的钟国光自己。
“但我始终隐秘地期望,这独一无二的生命梦想里,我们是在一起的。”末了,钟国光这样写道。
鞠万将明信片正面朝上地放在周助书桌的一角,并且仔细压在了他最常用的黑色笔筒的下面。第二天清早,他穿着秋衣短裤,夸张地嘶吼着“元旦快乐”抖抖簌簌冲进周助的房间,发现这张东西已经不在那里了,房间干净而整洁,显然周助也不在。后来谁都没再提起过明信片这回事,其他的事也没提。
他们的2005年就这么过去了。
过去了,就像它之前或者之后的许多许多年。
13
鞠万从客厅的沙发床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明晃晃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间的缝隙,斜斜地照在他的枕边,叫人一时有些睁不开眼。厨房里传来母亲忙碌的声音,也许是听到了响动,她从里面探出头来:“囝囝侬快点起来!泡饭小菜吾弄好了,等乃爸爸买好油条豆浆回来,侬就去房间叫阿娘出来,再一道吃点早饭。”
他洗漱完毕推开卧室的门,奶奶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窗外。
那样子让鞠万想起自己小时候。
当时他还在宁波老家,每天玩疯了之后偷偷摸回家,便能看到奶奶就这样站在窗口,半嗔半怪地说小鬼头侬从啥地方钻出来个,吾哪能全没看到呢,快点去汰汰清爽,台子上头有点心吃。记忆中,奶奶的两颊还很丰润,有一双柔软而温暖的手。鞠万喜欢吃她做的葱油炒花蛤和盐水长毛虾,喜欢看她用漂亮的盘子把每个菜精心地盛起来推到他面前,喜欢她笑着看着自己说,死小鬼吃慢点又没人跟侬抢,当心勿要噎到,当心壳,勿要弄痛否则阿娘肉疼死——那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当时的他只是个半点大的小孩子,奶奶也还没老。
生命尽头看到的景象究竟会是什么样子,鞠万始终都不敢想。事实上,就连生命本身是什么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恐怕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头,他都无法真正明白。这世界上确实再也不会有什么能比真实的生活更动人,也不会有什么能比真实的生活更可怕了,因为从来没有什么旁观者清。生活的真正动人与可怕之处永远唯有经历生活的人自己才能体会与拥有。
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想着,鞠万自己都觉得万分寂寞且好笑起来。于是他轻快着脚步走了过去,仰脸蹲在奶奶的椅子边上伸手拉住了她枯瘦的手,就像小时候,她常常温柔地握紧他一样。
“阿娘,侬起来啦,等些就好吃饭了哦。侬陪吾一道出去先看看电视讲讲闲话好伐?吃好饭阿拉再一道去阳台上晒太阳!”
或许就像早先周助曾经对他讲过的,世界那么广阔,未来又如此茫远,有些事情任谁都无法躲开,但只要还能够握到彼此的手,沿着脚下唯一的窄路一起慢慢走下去直到必须停下互道珍重的那一天,这就够了。人向他人需索的,其实也就这么一点。
下午的时候鞠万给周助拨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依旧是那首唱不完的《时光机》,他猜他一定又在忙,于是照例丢了条短信过去,模拟着那口到底没能学标准的北京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写:小周同志,万爷我想你了,您有空也想想我呗!一人在家给我老实点儿,饭要吃,碗也要洗,听见没?别老那么二,也别犯懒,总让万爷我担心你好意思么你,哈哈哈。
鞠万想,反正周助早晚都会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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