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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足几年前倾其所有买下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剧场,主业之余也算经营得有声有色,在爱好者中打下不错的口碑和人气。白石一向认为在放诞举止和犀利词锋所外表下,忍足有着极其冷静精明的商人头脑和眼光,小剧场既推出深受附近居民和家庭主妇欢迎的大众向作品,也乐于尝试实验意味更强的风格之作。在关注剧本选择和演员训练的同时,忍足更以准确老练的排期运作和目标指向明晰的宣传手法,让小剧场在盈亏生存与风格追求的角力间找到一个不过不失的平衡点。 
因为忍足郑重的推荐和邀请,白石抽了个晚上跑去看新剧目的排练。进门时差点被冲出来的一个年轻人撞倒,年轻人长了张瘦削的脸,染过的头发乱蓬蓬随意扎在脑后,动作举止都有些漫不经心的冒冒失失,几乎撞到白石也只是条件反射地闪到一边,头都没有抬,他似乎是想抽烟才从剧场里出来,却好像完全忘了点火这件事,只是咬着香烟手插在兜里闲晃着发呆。这个看起来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子在某些地方吸引了白石的视线,他下意识观察了好几眼才走进小剧场。   

一楼大部分面积都被当作小门面出租,白石顺着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穿过兼做售票和寄存的门厅进入到小剧场内部,剧场并不大,舞台上几个演员在讨论演练,还有工作人员正小心拆除上一出剧使用过的布景,其实竟然有个熟悉的面孔,白石走到坐在前排中间的忍足旁边坐下,“柳生比吕士?你居然能邀请到他?”   
“他可是新作的编剧兼主演,”忍足带着懒散自得的微笑翻出剧本丢给白石,“人性的记录,来自推理女王1933年作品的崭新演绎,柳生老师的改编非常精彩。”
白石翻开第一页,只看了前两行就笑了,“你确定是1933年?”
“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现在福尔摩斯都在用微博,”忍足坏笑,“保留原作精髓的现代化再造可是潮流。”
“只是单纯觉得柳生君从来就不是迎合潮流的类型。”白石回答。  
“但我是,”忍足言之凿凿,“顺势而起才能有利可图,佐以格调就能独树一帜,我不否认我稍微利用并推动了柳生老师对推理小说的热情,毕竟我迫切需要一部大热之作和一位新的赞助商。”  
“如果只是经费问题,”白石的调侃多过建议,“何必舍近求远?” 
忍足回答地大言不惭“老实说,在床上之外的地方,我和我家那位大少爷永远合不上拍……”他耸耸肩,“毕竟有些事情,他不会屈尊,我也无意献媚。”
“如果要自我解嘲就不要同时笑得这么自得卖弄,”白石一针见血,然后他的注意力被舞台吸引过去,因为柳生开口了。

白石偶然听过几次柳生的课,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舞台上的他。忍足见他神情专注,掠过一丝得逞的微笑,低声问,“怎么样?” 
“很吃惊,”白石的视线完全没有从舞台上移开,“从单纯授课风格讲,如果说忍足你是表演型,柳生就是导演型,他课程真正精彩并不在于他讲授的方法,而是他选择、组织及呈现课程内容的方式,非常独特,所以我稍微有点没想到,他在台上如此……如此……”  
“低调但强大的气场,对吧,”忍足笑着拍拍白石的肩,“我真心觉得白石你对他授课的评价中肯到可怕,不过相信我,好戏还在后头。”

柳生的台词结束了,白石低头飞快地翻阅剧本,“我看过原作,多少有些印象, 除了背景搬到现代,还倒错了部分角色的性别,显然柳生的角色是原作中那位出色的演员,不过既然出自他手笔,应该不会简单沿用原作的凶手身份,那么还有位关键人物……。”   
“一位模仿者,而且和原作不同,不仅仅是位模仿者。”忍足洋洋得意说,“他来了。” 8
白石抬头看到刚才在门口几乎撞到的年轻男子正走上舞台,因为只是练习,没有打聚光灯,但那头染过的银灰色头发还是非常醒目,他看上去比在台下更瘦削,略有些勾肩,柳生朝他走过去,低声大概交换了几句话,然后,白石意识到自己正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人,缓缓挺直背,放松肩,他看上去冷静又老练,完全变成一个不同的人,从容不迫念起方才柳生说过的台词。

白石几乎吃惊到从座位上跳起来,并没有任何的化妆,但那体态那神情那语调甚至那气场,根本是方才柳生表演的翻版。
忍足心满意足地叹息,“本剧一定会爆红,这两个人的组合绝对值得期待。” 
“请给我留两张首映的票。”白石心悦诚服地笑,“那么需要我做什么?你不会单纯真是叫我来先睹为快吧。”
“白石就是白石,”忍足用过于明显的恭维口气说道,“想请白石老师帮我画一副海报。”   
“素描么?”白石略沉吟,“我明白了。”
“比照片更能模糊角色间的差别,”忍足笑,“而且有复古风,总得传达一种向原作致敬的调调。”

白石一直看完整场排练,为柳生和那个叫仁王的青年画了几张速写,剧本的确引人入胜,但正如忍足所说,那两个人的表演令人惊叹,虽然全剧大部分时间他们几乎没有同时出现在台上,但正是那种似他非他的充满错觉的强烈存在感,与全剧的悬念完美契合。  
排练结束后,忍足招呼白石、几个主演和工作人员一起去喝酒,柳生却还有事,和白石简单点头打个招呼就先走了。居酒屋里仁王坐在白石对面。离开舞台,他看上去又像个街头空虚无聊游手好闲的普通年轻人,时而兴致来了滔滔不绝,时而沉默冷淡置若无人。大概是刚才的表演太过冲击简直近乎欺诈的程度,白石一直忍不住要观察他。

然后仁王向他转过头来,“所以,你就是白石藏之介,我听说你付钱画不二那小子的裸体。”  
饶是白石,都差点一口啤酒喷出来,仁王的口气十分粗俗无礼而且狂妄轻率,带着年轻人那种玩世不恭徒逞口舌之快的恶意,白石却直觉其中似乎有某种冷静狡黠预谋已久的试探意味,“从字面上这样表述也不错……”白石心平气和看着仁王微微一笑,“仁王君对模特工作也有兴趣?” 
“如果是表演需要,脱光了也没什么,”仁王满不在乎的飞快回答,“但长时间不动,只适合不二那种懒家伙。”
“能看穿这一点,仁王君看来挺了解不二。”白石笑。

“叫我仁王就好,”仁王坐直身子,没正经地微笑,“忍足说请你画海报,要我站成大卫像么?”  
白石真真忍不住在脑子里肖想了一下,正色回答,“这点子不错,能吸引女性观众,我本来打算凭记忆来画,毕竟这次,需要还原的不是真相,而是错觉,不是么?”
仁王那散漫游离的视线瞬间凝神聚焦,他缓缓笑了,“难怪忍足和比吕士一说要请你,他就同意了,也难怪不二那家伙愿意脱光了被你画。”
白石真心想干咳两声,仁王雅治不管表现得如何,绝对是个超级难对付的家伙,“我真心不想否认你的说法,不过对于不二还是要澄清他是个敬业的模特,我很庆幸校方把他安排到我班上。”   
“少来,”仁王嘲弄地冷哼,“虽然有几年没见,但我也算那小子的旧识,不打不相识的孽缘,这点眼力我还有,那家伙顶着天才头衔,看起来任性闲散,其实最是外合内刚,惹不得也不能惹,我才不信他只是一时起意就随便跑到谁的课上……”
仁王还要往下说,旁边人闹得厉害,他跳起来接了两句,然后抬高杯子开始祝酒,“……幸福在于能够讲真话,而不会使任何人痛苦,祝大家胃口好……祝我们的新剧大卖。”

应该说仁王上句话让白石陷入某种奇怪的恍惚,他依稀觉得那句话有点耳熟,然后突然开口,“Eight and a Half……”   
仁王的视线转过来,又稳又狠地盯住他,“你在说什么?”  
“你刚才那句,”白石回答,“我正好前几天在午夜剧场里看到过 ,Eight and a Half,很适合你的一句台词,不,应该说那电影。”
仁王挺起劲地看着他,笑容直白坦诚到让人吃惊,“我最爱的一部,你是个不错的家伙,白石藏之介,首演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最好拖上不二那家伙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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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连天熬夜赶报告,不二出现在肖像基础课上时很没精神,白石老师倒是并不介意模特的黑眼圈对学生们处理脸部阴影手法提出的更高要求,只是一结束课程就赶不二回去休息,不二带着显然的渴睡眼神回答下午还有课,白石掏出钥匙扔到不二手里,“去我的工作室,那里有张能凑合的沙发。”
等白石结束收尾工作,又买了两人份的午餐回到工作室,不二却没有老实休息,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白石从忍足那拿回来的剧本看得正起劲。
剧本被直接从手里抽走时,不二抗议,“我快看出谁是凶手了。”
“我可以直接剧透,”白石笑得闪闪亮,把午餐递给不二,“或者你可以乖乖吃午餐,乖乖去补觉,乖乖享受几天被好剧本吊胃口的煎熬,然后和我一起去首演,最后一幕高潮揭晓那才叫销魂到顶。”

不二瞪着白石噗嗤笑了,“白石老师偶尔会败露出某种微妙的文艺派鬼畜气质。”妥协地向后舒服一靠,不二的视线转向旁边画架,“新剧的海报?”
白石坐到不二身边,和他同角度看那副半成品,“嗯,忍足拜托的,觉得怎样?”
“抛开某位演员或某几位演员本身不谈,”不二眯眼细细端详,“上面那张脸如同浮动在空气里不确定感十分不错,尤其是眼睛下方和嘴角这里的阴影,让第一眼印象很锐利的五官变得模糊不可捉摸,而手里这张未完成的脸,稍微让我想到小景那副画……作为宣传画,暗示挺到位……见鬼,我还是想知道,柳生和仁王,到底谁是凶手?”
白石打定主意要把悬念留到最后,反而顾左右而言它,“你和仁王他们以前就认识?”

不二慢悠悠用牙齿磨食物,“中学旧识,和仁王比较熟……曾经有次几乎翻脸,后来却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看着白石,“和仁王打交道要小心,这小子天生欺诈师嘴脸,自己什么都藏得深,却最爱好探底别人的弱点……可恶。”
“有所领教,”白石略沉吟,“一句话就能让我动摇的人,也是第一次遇见。”
“他说什么?”不二好奇问。
“……没什么。”白石看着他微微一笑,“倒是那天他引用了一句台词让我印象很深刻,‘幸福在于能够讲真话,而不会使任何人痛苦’……真实时常会有比谎言更强大的毒素,在这点上,突然就觉得和那个被称为欺诈师的家伙能互相理解。”
不二没有接话。
白石利落地伸手把不二按到在沙发上,玩笑般拍拍他脸颊,“好了,吃饱就赶紧补一觉,到时间我叫你。”拿毛毯搭上,起身去完成那副画。

午间时光很安静,多出一人的呼吸几乎轻柔不可闻,却让房间里流动着温软的静谧气息,炭笔擦过画纸的声音始终令人安心自在。
白石很快完成海报的润色,回头不二已经睡得很沉,额发搭下来,盖在倦怠合紧的眼睫上。情不自禁伸手轻轻撩起那绺柔软,发丝在指尖上的触感微妙到几乎可以忽略。
门口传来轻微声音,刚才进屋只是随手虚掩,千岁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一副“我来的不巧了”的表情。
白石做个噤声手势,退出来又小心合上门才问,“有事?”
“谦也来东京办事,早上过来一趟,带了些土产,指明这份是你的。”千岁提高手里的袋子,“晚上一起吃饭。”
“我有堂个别辅导课,第二场吧,”白石想想,“正好我们几个好久没有一起喝一杯了。”
千岁口气淡淡地接话,“……记得上次喝酒你还说过不会对模特出手。”
“等得手了再来取笑我。”白石笑的诚恳,“我一定虚心接受。”
千岁欲言又止拍拍白石的肩,“……晚上我给你短信。”走了。

白石忙完已过了八点,千岁发来的地址却不是常去的店,白石到达时正是酒吧气氛开始热起来的时候,不仅千岁和谦也,忍足侑士也在,还有一位白石从未见过的年轻人,正一起打16球制的美式桌球。千岁和谦也一边,迎战忍足和那位青年的组合,四人激战正酣,白石悄然站在观战的众人里看了一局。千岁属于球桌上的谋略型,和谦也犀利的球路倒是相得益彰,不过忍足和那位青年也是技术全面的个中好手,到底先抢下这一局。玩家和看客都很尽兴,白石鼓掌上前笑,“好精彩,看的我也手痒了。”
青年放下球杆,“你们玩,正好我也要去看看后边的情况。”
谦也输了有点小不爽,半开玩笑地迁怒于白石,“来晚的出钱。”
青年笑着接话,眼神清澈明亮,“这轮酒我买单,感谢各位赏脸。”友好向白石伸手,“幸会,我是佐伯虎次郎。”
忍足侑士在旁边插话,“佐伯是这里的店长,白石你以后可以常来捧场。”
“目前还是代理。”佐伯友好笑笑,“随时欢迎,玩的开心。”

白石拿起球竿巧粉,“店长人不错……这轮怎么玩?”
“我和你一边,”千岁接过服务生送上的啤酒,“挑战对面忍足兄弟。”
“哼,”谦也倒要吐槽,“和侑士打没劲,倒真想和那位店长组合一局。”
“我倒不挑,和谦也也能凑合赢球,”忍足笑答,“佐伯的桌球的确打的不错,你们该看他当年和不二组合横扫一方的景象。”
俯身去摆球的千岁飞快抬头扫了眼白石,却被忍足捕捉到,“啊啦,看来千岁也知道了。”
“我其实很想装没看见,”千岁没好气地说,“但有几年没见到藏之介那么认真的眼神了。”
“你们在说什么?”一头雾水的谦也在旁边抗议。

白石全不在意笑,“当年是多久以前?”
“佐伯是不二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不二当年退学后找过许多工作,”忍足摸出银币示意三人过来猜正反,侃侃说下去,“佐伯那时在这里打工,介绍他过来,两人楞是练出一手好台球,赢了不少人的钱。单挑他们中任何一个,我还有点信心,但那两人联手……”忍足自嘲般摇头笑,“我可还没找到和我那么心领神会默契无间的搭档。”
“谁要你是在斗争中才能享受快感型。”白石调侃。
“理解万岁。”忍足挑眉。
“他们到底在谈谁?”谦也转头问千岁。
千岁猜中,俯身先开球,“你问白石吧。”
“等我追到手,介绍你认识。”白石倒是坦然回答。
谦也做了个夸张的惊讶表情。
千岁放下球杆掏钱包,“我压一万,谦也你没机会认识了。”
忍足也掏钱包,“我跟千岁,也压一万。”
白石笑的真诚,“你们真够朋友。”
谦也咋舌,“白石老兄你看上什么不得了的美人了……”他耸耸肩,“说起不二这个姓氏,中学时倒认识过一位,叫不二周助,后来就没见过了。”
三人都是一楞,白石手快抓过千岁和忍足的钱,轻轻一晃,“兄弟们,有种东西叫强运,”这才转头问谦也,“你怎么认识不二的?”
谦也真真吃惊到了,“你要追的,是那个不二周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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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酒吧时早已过了午夜,聊的很开怀,喝的很尽兴,老朋友重聚就是有种可以简单打开心防重回无拘无束轻狂岁月的畅快。谦也本来并不是他们中酒量最浅的,虽然这些年打磨出一派沉稳干练,回到老朋友中就恢复了少年时跳脱又感性的脾气,又素来和忍足侑士这个堂兄不对盘抬了一辈子杠,整晚上斗酒就他闹得凶,所以离开时就数他醉到最惨。
谦也勾着白石的脖子,“藏之介……我跟你说,喜欢就喜欢,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上手了就是自己人,我们四天宝寺混出来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这些死规矩……”
虽然是酒话,白石还是感到心底一阵沉甸甸的暖意,拍拍谦也的背。谦也顺势把头靠到白石肩上,头发搭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酒喝重了,声音都有些含糊,低声在白石耳边说道,“带他来大阪……修叔一定也想见见……手脚太慢……可不是我们四天宝圣书白石的风格。”
“我知道,好兄弟,我知道。”白石静静说。整晚上都避开谈这个话题,正是因为修叔的病一直横亘在他们几个人心里。
忍足侑士其实喝的也不少,拦了辆计程车拖过谦也,“好了好了,酒也喝够了,话也说过了……乖乖过来,哥哥送你回酒店。”
谦也不满地抗议,却还是老实被塞进车里。

看着忍足兄弟离开,附近又没有别的计程车,千岁先去旁边的自动贩售机上买了饮料,丢了一罐给白石。
“多谢,”白石把冰冷的罐身贴到额头上,他今晚也喝了不少,正好借着这冰冷降降额头开始隐隐作痛的燥热,“千里,你一直有话要对我说吧……”
千岁并没有否认,昂首喝了一大口,高大的身影在路灯下身影拉的很长,“……还记得我当年刚转学到四天宝寺,就是谦也第一个跑来找我挑衅,差点起冲突,是你把我们拉开的。”
白石笑得很怀念,“当年某人很臭屁,一副独行侠的嘴脸,其实谦也不去,我大概也会伺机找你麻烦吧。”
千岁笑了,“可不是,一群打打闹闹缺心眼没正经的家伙……不过都是实在的好兄弟,从那以后我就当自己是四天宝寺的一份子。”
“我们也从来没把你当外人,谦也是这样,修叔是这样,我更是。”白石诚恳地说。
“那听我一句劝,”千岁转过来望着白石,两个人相识多年,白石也很少见到他这样郑重的表情,“虽然我所知道的白石藏之介,表面上有点漫不经心,实质上是个认真起来可以不择手段的男人,但是还是要请你发挥你那不凡的自制力,毕竟你所喜欢的那个人,他有爱人。”

白石把玩着手上的饮料,目光中闪着温暖却玩味的光,“其实不用前面铺垫的,我不会因为你打算劝阻我就认为你不够意思,相反,能让一直抱持着‘对他人私事不干涉主义’的千里这样说,正是你当我是朋友是兄弟的证明……千里,你和手冢也很熟吧。”
“我们以前是军校的同学,他一直是我敬重的对手和好友。”千岁沉着地回答。
“我第一次知道,不好意思,这样你的立场很为难吧,毕竟是你介绍不二到我这里来的。”白石诚恳说。
“我的立场是这件事情里最微不足道的,我更不是因为此对你说这番话,”千岁回答,然后话锋一转,愈加凝重,“当年手冢在被寄予厚望时,突然被军校强制劝退,你知道么?”
“强制劝退……”白石轻叹,“大概可以猜的出来,是十年前的事情吧。”

千岁点了点头,“他一度是最令我热血沸腾的对手和同伴,就算是我因为眼睛问题不得不放弃军官理想而辍学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时,我也毫不迟疑地坚信他会实现我们共同的理想,成为我们学校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军官。”
“虽然只和他见过几面,我毫不怀疑你对他的评价。”白石诚恳说。
“这不是我个人评价,他在低年级时,就在全校享有很高的人望……”千岁靠到路边栏杆上,目光望向远方,“我曾经和手冢约定要在学校的军事五项竞技赛上一较高下,但在那之前我的眼睛就查出问题,决定退学后我一度情绪很差,手冢找到我表示要在我离开前和我完成约定中的比赛……那是我人生中最痛快最精彩的记忆之一,能让我了无遗憾地离开学校……所以后来,当我得知他在那样的状况下被迫退学时,我非常地愤怒。”
“究竟发生了什么?”白石轻声问。
“有光就有影,有高尚就有卑劣,”,千岁冷冷回答,“有人嫉恨手冢,给学校寄了一封匿名信,还附了些偷拍的照片,无非就是中伤,里面甚至还提到手冢和我比赛的事情,说他不服校纪私斗纵狠。”

“手冢这么优秀的学生,应该不会被这种造谣信搞倒,校方会那么蠢?”
“本来是这样,”过去多年,千岁的口气还是忿然,“那个始作俑者大概也只是想泼污水,所以尽可能罗织了一堆捕风捉影的罪名,校方开始也没当一回事,只是进行例行的问话,手冢一条条作出了回应,只到其中一条……”
“是什么?”白石问,心中却隐隐猜到了结果。
“非常无聊又无耻的诬陷,”千岁冷哼一声,“说手冢那样的人滥交,稍微了解手冢的人都不会理睬的低级中伤,附了一些照片,无非是手冢和不同的异性或同性单独外出等等,那个人还真是花了很多心事编罪名……校方只是简单一张一张问过过场,手冢如实说明了他和所有照片上出现人物的关系,同学、远亲、朋友……只是其中一张是手冢在休息日外出,和他一起的人是不二,照片里也只是两个人打了一把伞,根本不能说明什么,手冢回答,‘他是我的恋人’……”

良久,白石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嘴角的笑意有些苦,“如实的回答啊……还真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佩服这个人……”
千岁点头同意,“我之前就见过不二,知道他们是中学同学,不二在艺术学院读书,我后来会到这边来读书甚至留下来任教,最早也是受不二影响……我一直到现在都认为造谣者本人也是误打误撞,那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刻意的亲密或者疏离,更像是种低调的默契……我听说后第一感觉是震惊,他们居然是恋人,然后就想就算是交往,也不能在那样的场合因为一张照片就承认啊,但再一想……”
“因为那个人是手冢国光,他只是如实回答,就算没有照片,有人问起他和不二的关系他也绝对不会逃避或者否认一样……”白石静静接过话头。
千岁专注地看着白石,“你说的很对,我所认识的手冢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对于认定的事情,坚定又坦荡,诚实又顽强,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动摇,也不会走捷径……”
白石沉默了一会,“后来呢?”

“和同性交往这种事就算在今天也不是可以拿到台面上来承认的,校方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他们宁可手冢哪怕只是表面上否认这件事情,学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但手冢坚持表示他没有滥交,不二是他唯一的恋人……最后学校只能强制劝退……后来听说为这件事,原本对他寄予厚望的手冢家里人与他断绝了关系。也就是那时候,不二也决定休学。”
“不二家里人也反对么?”
“那倒不是,听说不二家里非常宽松,我们这里的环境和军校也完全不同。那两个人只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决定一起走下去……这十年来,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从那样的低谷中一步步重新走上来,顶住多少压力……”千岁直视着白石,“作为手冢的朋友,作为你的朋友,我真的不希望你陷在对不二的感情中。”

在老友间这段推心置腹的讲述中,白石除了偶尔提问或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地听,他的表情很专注,因为专注,就算是认识了他多年的千岁也看不出那背后的东西,所以表达完自己的态度后,千岁认真地观察着白石的反应。
白石的视线并没有闪避,反倒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千里。”
千岁千里无声叹了口气,“看来你并不打算收手。”
“怎么说呢,”白石手插到兜里“听你讲完后,我的确更欣赏手冢这个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不曾逃避和否认自己的感情,所以我更不能收手,否则连我自己都会蔑视自己,”白石的双眸在夜幕的背景里闪出灼人的光彩,“千里,我喜欢不二,不是一时兴起。我想要他,也是一生,如果要说,只能说陷也陷了,认也认了。”
千岁的目光有欣赏也有着无奈,“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他笑着伸手拍拍白石的肩,缓和了两人间凝重的气氛,“其实差不多也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你小子从以前就是这样表面上全无所谓,内里冥顽不灵。”
“借忍足的话,理解万岁。”白石笑得灿烂。
千岁招手拦下一辆计程车,上车前人顿了下,回过头,“还有件事应该告诉你,并不是我介绍,是不二他主动跟我说,愿意到你的课堂上做模特的。”

撩下最后这句话让白石愣神了一会,低头扶额,“真是的,教育了一通又来这么一句,还真是千岁你的风格。”
身后有动静,白石转过身,佐伯虎次郎从阴影里走到路灯光圈下,他大概已经下班,换上了简单的便装,表情中带着诚恳地歉意,“对不起,我冒昧听到了你们部分的谈话……”
白石笑了,“没关系,又不是什么不能给别人听见的话。”
佐伯开口邀请,“喝了一晚上酒白石君也饿了吧,我知道个很不错吃宵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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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伯推荐的地方就在街角一个到深夜还亮着灯的路边摊,熟稔地和摊主夫妇打招呼,随意点了几样小食,佐伯从口袋里摸出半盒Black Devil,“来一根么?”
白石婉谢,“我不抽烟。”
佐伯也不在意,自己点了根。近距离看,白石发现佐伯实在是个很英俊的青年,五官美型,气场温和又纯净,乍看像个涉世不深的天然派好青年,只是烟圈腾起时,那略带疲倦的眼神之后,有种不易察觉的狂野与干练。
注意到白石在观察自己,佐伯忽然一笑,“我还记得第一次抽烟是国中,不二那家伙,什么都想试试,我们三个就去搞了一包,坐在学校的天台上抽……抽了一次,不二说味道不好,就丢开了,我后来倒断断续续抽下来,这么多年,连牌子都懒得换了。”
“你们三个?”虽然早就想到佐伯邀约自己,话题必然和不二有关,却也没想到如此开场,白石失笑,好奇问。

佐伯点头,熟练地弹烟灰,“忍足侑士,不二周助,还有我,赫赫有名的魔兽三人组。”
“魔兽?”好奇完全被煽动,白石倒是半分酒意都没有了。
“忍足代号是狼,不二是熊,我是老虎,所以大家叫我们魔兽,”想起旧日时光,佐伯唇边挑起一抹浅淡却由衷的笑意,“后来不二又把迹部拖来入伙,但最经常在一起鬼混胡闹的还是我们三个,那时候真是少年轻狂百无禁忌,坏事没少干,从来没被抓住过。”
白石忍不住脑补了一下这三只老友的少年模样,怎么想都觉得兴味盎然,“可以想象,我那年纪也有群不错的恶友死党,穷形尽相,精力多得耗不完。”
两人相视而笑。

老板送上小食,白石尝了一下,味道真心不错,他的确也饿了。
佐伯侧头看他,态度坦率地开口,“其实今天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白石有些吃惊,他记忆力一向不错,佐伯又绝对不是会让人见过就忘记的类型,他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嘲笑,“应该不是在什么不好的场合被你看到了吧。”
“大概半年多前一个周六的晚上,就在你们学院活动中心的后面,你指导了几个学生。”
白石略一回想,“想起来了,不过佐伯你说的太给面子了……”

那天白石是帮一个同事顶班,带校外写生课,回到学校收拾的差不多已经很晚,才发现自己把当天出席写生课的学生名单落在停车场的教学用车里。他抄近路走学院中心旁边通道时听到动静,一时好奇绕过去看,发现是几个学生正借助路灯和好几个强光手电的光柱在学院中心侧面那堵墙面上涂鸦,大概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来,吓得就要如鸟兽散,被白石抓住。
白石大大方方承认,“开始我只是有点好笑,看见老师跑什么,尤其是里面有一个我班上的学生,这种事老师我又不是以前没干过,再看一下,有些地方画的还行,有些部分真不怎么样……”
“所以你的确是很认真地指导了。”佐伯微笑说。
白石无辜而真诚地眨眼,“我一直觉得那栋楼设计得虚张声势死气沉沉,所以我没办法反对学生们为它添点颜色。”

“你当时有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佐伯带着笑意的目光有种老朋友般的神会和温暖,“你对学生说‘跑什么,人生可以是恶作剧,但不能是半成品,过来把它画完’。”竟然把白石的口气学的有几分像。
“好像是说过那样话。”
“当时不二就对我说,这个老师很有意思,有点想……听听他的课了。”
一些零散的信息碎片在白石的脑中渐渐组合渐渐明朗,“那天你和不二都在?”
“就在对面车里,我们没有开灯,你们那边比较亮,学生们来前我们就坐在车里聊天,所以你们都没看到我们,我们一直看着你们把那面墙画完。”
“原来是这样。”白石微微笑起来。
“不二当时正在考虑要不要复学,那时候他们已经安定下来,不二的工作也起步……包括手冢都坚持不二应该去选择他自己真正喜欢的生活,他却不能确定,回到学校是不是他如今真正喜欢和想要的,所以那天我陪他到学校来看看……他曾经离开了十年的地方。”
白石轻轻笑了,“我很高兴,他回来了。”
佐伯平静看着他,“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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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pit_chan 于 2012-8-3 20:19 编辑

14 下(因为临时决定修改这一章的后半段,所以贴完了,这算是‘扒衣见君’节的特供)

两人边吃边聊了些彼此在中学时代的趣事糗事,十分投机,白石真心觉得佐伯是个很值得相交的朋友,约他有机会再到学院来看看。
两人交换联系方式,掏出手机时佐伯猛然想起什么,灿烂到过分的一笑,“有样藏了很多年的好东西,倒是可以给白石你看看。”
飞快在手机里查找,佐伯微笑说,“这是毕业那年照的,上次我们几个老朋友重聚时,我特地扫了存在手机里。”
白石好奇凑过头看,只一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呛住。照片上三个风华正茂神采飞扬的美少年,一个俊美桀骜,一个风流促狭,一个清秀灵动,正是迹部、忍足和不二少时模样,只是让人惊艳到震惊程度的,是三人几乎啥也没穿,只是用了些小配件以及身体的摆位,遮住某些关键部位。

白石直接一头倒到桌上笑,“我无话可说,你们太强了。”
想起当年,佐伯明朗的笑容中带了几分感怀,“照片其实是一套四张,我们轮流为其他三个人拍以作留念,比如不二手头上就是迹部、忍足和我的,当然也是坦诚相见。不二是毕业影集制作委员,我们当中只有忍足留下来直升本校高中,迹部选择出国,我因为家庭原因举家搬迁到千叶,不二……不二转去了其他高中,他提议我们这些老朋友单独照一组,每个人留下亲手为另外三个人拍的合影,留下最好的朋友当年在自己眼中的样子。”

“这点子很不错。”白石诚恳的说。
“不二从来就是点子多多的类型,”佐伯毫不犹豫地肯定,“而忍足擅长花样翻新,坚持说要照就脱光了照,‘等有天老了残了佝了废了,还有个多年的死党能举证你也曾有着最青春无敌的BODY’。”
“真是强悍的理由。”白石忍不住又看了看照片,少年的躯体青涩却有着扑面而来直击心底张扬无羁的青春活力。明明在课堂上看了很多次,画了很多次,照片上的少年不二还是让白石有种又熟悉又新鲜简直不忍直视的心跳感,略有些婴儿肥的圆盘子脸上笑的一派乖觉良识,但搭上整体的造型怎么看都有种恶作剧中跳脱得意的微妙,“这是我见过的最绝顶的毕业照。”

佐伯微笑拿回手机,“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我们这群人是老了残了佝了废了,至少对于我而言,那些无拘无束尽情挥洒的岁月是记忆中最美好最珍贵的,就算一去不返也不会暗淡。”
“有这样的朋友有这样的青春,是一件痛快得不得了的事情。”白石从容问,“佐伯,你其实很喜欢不二吧。”
“很喜欢,”佐伯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偏头看了白石一眼,“从朋友的意义上……我和不二一起长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手足兄弟……白石,朋友,也是可以一生的。”
“我明白佐伯君的意思,”白石笑着抓抓头,然后他抬起头,认真看着佐伯的眼睛回答,“但怎么说呢,我想要他,想把自己给他,想和他一起做各种最疯狂的事情……这就好像,当你的人生只是按部就班的时候,你突然和你人生中最美好的可能性不期而遇。”
佐伯看着他,“即便只是一线可能。”
“越是美秒到绝顶的,越是小概率事件。”白石回答,露出一个坦率得略带孩子气的微笑,”虽然我一直想撑住,作出很潇洒的样子,不过实在还是想问问,作为不二最好的朋友,你觉得我有戏么?请说实话。”
佐伯噗地笑了,“这个问题,就算最好的朋友也没办法回答啊……”他顿了一拍,真诚地说,“不过说实话,我,只是作为我个人,祝你抓住人生的小概率。”
“哦?”白石显然有些意外,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有点没想到你会认同我。”
“大概是我稍微有点怀念吧,”佐伯说,“大概是我从你身上感觉到,那种隐藏在温和从容的外表下自由洋溢的气质,和不二很像,至少和当年的他,很像。”

15

反正是周末也没有其它预定,白石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强烈觉得自己需要先冲一个清爽透彻的热水澡。夜晚太长,故事很多,尚未消散的酒精余韵混在脑子里,在当头浇下的热水中混成看不清理不顺的雾气,某种微妙的想要做点什么的情绪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白石擦干身体,随手拿了条干净长裤套上,把音乐播放器插到音箱接口上,走到画架前。深呼吸,没有像平时那样先用铅笔打底稿,直接将手伸向了调色盘。

白石画的很快,深深浅浅的颜色在心里堆积,漫过了边界,通过画笔从手指里涌出来,在画布上流淌。他画的太专心,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画笔终于自己慢下来,他退了几步,想看看效果,又觉得光线有点暗。“啪”一声轻响,灯亮了。
“谢谢。”白石头也不回地说,细细回味着画布上深深浅浅的绿色,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回头,一位青年抱手靠墙而立。
“幸村?”白石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来的。”
幸村含笑看着他,“大概四十分钟前,我按了门铃没人应,幸好听到屋里有音乐声,就拿备用钥匙开了门,白石浑然忘我的投入表情很不错呢。”

幸村和白石的相遇相交也算孽缘。
白石刚到东京时,养了只十分帅气的独角仙,每隔几天都会带它出去散步。有次不留神让小仙飞了急的到处找,一位独自牵了条牧羊犬的青年指着旁边的树问,“你在找它么?”重新寻回小仙让白石很开心,也就此认识了幸村精市。
最初白石以为幸村是那种敏感沉静中带点病气的中性美青年,幸村觉得白石属于头脑单纯时不时会脱线的天然阳光派,不久两人就发现彼此都看走了眼。
幸村也是个奇人,他对动物学和园艺深有研究,白石一度认为幸村的工作是兽医或者驯养员,他曾亲眼目睹幸村把威风凛凛的杜宾犬调教得在他面前跟泰迪一样乖顺黏人,后来才发现幸村和自己还算半个同行。幸村学的是艺术史研究,还没毕业就帮一位远亲打理画廊生意,因为做的太出色,对方干脆邀他合伙,全面负责画廊的经营。在成功介入艺术品进出口以及艺术品投资等领域之余,幸村还开了家模特事务所,事务所本身倒是没有多少盈利,更像是为一些艺术类的穷学生介绍工作。

因为在很多方面都兴趣相投,两人成了不错的朋友,直到有次白石出了点小状况临时找不到住处,幸村收留他住了几天。幸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是个耿直到省略一切多余大脑回路的好男人,对幸村好到肝脑涂地掏心挖肺,就是脑子始终没转过那道弯。
他来看幸村,遇到只穿了条小内裤在房间里晃来晃去的白石,震惊不已。幸村早就对他的不开窍失去耐性,不出手则已,出手干脆大下猛药,白石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乐得帮朋友做戏看热闹。干脆把短期借住演成了长期同居,出双入对俨然一对璧人,从拥抱热吻,乃至半真半假滚床单,把个不明真相的直男折磨的五内俱焚,不顾一切向幸村表白,幸村还狠狠拖了他半年,才高调和白石“分手”。
幸村曾经微笑跟白石说,“调教的关键就是绝对不能不温不火患得患失,好要好彻底,打要打到位,迟钝的家伙就要让他一次豁出命去才能开窍得通透。”

对于幸村,白石一直是欣赏之余带了几分敬畏。看到他走近细看那副画,居然有几分紧张。
画面上如同被大树所拥抱融为一体的少年青涩的肉体被拉得格外纤长,扬起的指尖上生长出蓬勃的枝叶,表情异常的宁静又异常的火热。
幸村认真看了好一会,转向白石温柔地一笑,“看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呢,画里这孩子不只是漂亮啊,什么时候带来我见见。”
白石被幸村笑得发毛,赶紧把话题岔开,“你突然过来,找我有事吧?”
幸村倒也不再多深究,在沙发上坐下,“以前曾经听白石你聊过美国近现代插图艺术,对吧。”
“大学时曾经写过关于这方面的论文,怎么了?”

幸村微微一笑,“最近我在筹备一场主要针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插图艺术的小型展览,但事务所那边出了点状况,我把备展的事情主要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从今天试开放的情况看很不理想,特别是解说完全没有进入状况。明天是正式开展的第一天,我想请白石老师你去客串一下解说,也让我们那孩子好好跟你学学。”
“你都亲自跑来了,我还能说什么,”白石倒是爽快,“作品清单及资料带来了吧。”
“跟白石打交道就是令人心情愉快,”幸村掏出U盘,“都在里面了,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做准备,明天白石的表现让我都很期待呢。”
“是,是,”白石连声应承,“幸村交待的事情,我哪敢不全力以赴,今天晚上一定会好好做足功课。”
“也请不要太废寝忘食。”

幸村刚亲切地说完,白石的肚子就很响地叫了一下,自嘲地笑笑,“不好意思,被你一说倒想起来了,今天忙着画画还什么都没吃。”
“请千万不要饿着自己,”幸村笑着起身,目光又在那副画和白石身上转了两圈,“不管是肚子还是心都一样哦,白石君。”
送幸村离开,白石低头笑,“哎呀哎呀,被取笑了一把呢,”他扶住画架,“真是的,已经渴望到那么明显的程度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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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既然答应出面救场,白石自然认真准备,更何况他很了解幸村无论表面看起来多么和颜悦色温柔可亲,其实在工作上绝对属于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恐怖高压派。花了整晚的时间确保参展作品了然于胸是基本,还额外准备了不少轻松愉快的话题佐料,展厅解说不同于课堂教学,专业性更要兼具足够的趣味。白石又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下,为配合主题特地选择了一身具有美式怀旧风格的行头,白色V领衫搭John Varvatos家的黑色棉质长袖衬衣,配了双舒服合脚的暗色沙漠鞋,站在穿衣镜前,白石藏之介对自己展现一个闪亮亮的微笑,Ecstasy,准备OK!
幸村一见到白石就向他走过来,微笑中满是欣赏,上上下下鉴赏般看个彻底,“非常好,白石,找聪明人合作就是这么令人愉快,跟我上楼,让我们做的更完美一些。”

幸村有个很大的办公室,真正用于办公的只占很小的区域,大部分用来安置他最心爱的五花八门的藏品。从一个玻璃橱柜中拿出一顶黑色细编织的巴拿马草帽亲手为白石戴上,又仔细地调整好角度,幸村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好极了,白石,好极了。”
故意耍帅般摆个造型,白石笑,“你连帽子都收集?!”
“这可是早就断货的顶级中古藏品,市面上有钱都搞不到,”幸村笑吟吟说,“在历史上某些时期,帽子就像佩剑,是男人武装的一部分,你知道我喜欢所有让人类更美丽更有力的道具,送给你了,你可以保留它。”
“这么难得入手的东西,这么简单就送我?”
幸村不无遗憾地叹口气,“我家那个虽然是个帽子控,但他真的完全不适合这种风格,”伸手扯扯白石的衣领,“所以不用谢我,到楼下去把那些懂的不懂的都迷的团团转吧!”
“遵命,Master。”白石以一个略夸张的优雅欠身动作向幸村致敬。

因为属于小型展览,在一场简单而别致的开场仪式后,展厅正式对外开放,第一拨参观者主要是一些艺术投资人赞助商、同业和媒体代表,还不乏一些幸村本人的忠实粉丝。
不论是展品本身,还是特邀专业讲解白石藏之介老师的解说和点评都大受好评。白石还不忘时不时抽空指导一下幸村派来学习的那位解说员——年轻人看着白石完全是一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表情。
“现场讲解成功的关键不是你准备了多少背景材料,而是了解你的听众,一成不变的照本宣科最多只能算画外音,甚至还不如电子讲解器,至少那个还可以由参观者自行控制,现场讲解最美妙的地方在于挑起观众的兴趣好奇,让他们跟着我们的节奏走,这就像一场趣味的博弈和艺术的调情。举几个常见例子,看看那些带着挑剔眼光的同行,对付他们专业还不够,除去强调重点展品的稀缺性,更重要的是表现出我们选择和呈现展品的独特品味和理解;还有赞助商,多谈谈这些藏品在艺术品市场的潜力和关注度;至于媒体记者,不要用太多专业词汇,几个最经典的够他们写入报道的就行了,反正他们会带着宣传折页回去作参考,和他们聊些展品本身和创作者的趣事;还有些是冲着你们老板来的小姐们,更简单了,你只要指着某一副说,‘这是幸村本人最喜欢的作品’就好。”

首波的参观者高峰直到接近中午2点才渐渐散去,白石也得以缓口气,幸村亲手为他端来了茶水和小点心,茶碟里还放了好几张带着香气做工考究的名片,“有几位美丽富有的夫人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幸村微笑说,“我不介意我的投资人们多聆听一些真正的专业意见。”
白石的确饿了,先背过身塞了好几口小点心,正要接话,就看见幸村眼睛一亮,亲自向门口迎过去,“手冢律师,您终于来了,非常欢迎,这一定就是您身边那位对插图艺术很有兴趣的朋友了?”
白石几乎被噎到,他回头正好看见那张不能更熟悉的笑脸。

“幸村君,幸会,我是不二周助。”不二略吃惊地抬眼看向幸村身后的白石,“白石也来了?”视线一转,笑得很真切,“帽子很帅。”
和不二并肩而立的手冢依旧一脸不动声色的冷峻,“又见面了,幸村君,白石君。”
他们打招呼这会,幸村并不明显却认真地看了不二好几眼后,转回来对着白石的微笑里就多了一份让人心惊肉跳的玩味,“白石是我特地请来的讲解嘉宾,正好现在人不多,不如我来引路,请白石好好讲解一番。”
说完不着痕迹地拉着不二径自上前,白石认命地和手冢互相看看,手冢伸手扶扶眼镜,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那就,有劳白石君。”
白石笑得若无其事,“哪里,还请多多指教。”

如果不考虑某些微妙的暗流汹涌,参观的过程非常融洽令人愉悦,不二确实对参展的作品有旺盛的兴趣和足够的知识,对作品的看法都十分中肯而且品味一流,他和幸村一样无比热爱并乐于收集经典的古董绘本,对欧洲和美洲的近现代插图艺术的比较研究很有心得,和白石讨论起展品的线条和架构等细节津津乐道。至于手冢,白石不得不承认就算他似乎对作品本身兴趣并不大,他却属于讲解员最乐于遇见的观众类型,他听得很专注,提问很切中。到了后半段随着白石幸村不二三人越聊越投机,手冢虽然沉默却始终以那种镇定的气场参与其间。在某些作品前,甚至形成了三人轮番向手冢介绍的局面,手冢依旧专注的倾听,偶尔简练地表达几句自己的想法,倒像是三种意见的仲裁者。

意犹未尽转了一圈下来,幸村和不二已经投契得如同老朋友一般,听说不二的专业是摄影,幸村主动提起他的个人收藏里有几款经典的全手动老式相机和成套的顶级莱卡镜头,不二眼睛发亮一派兴趣盎然。
幸村亲热地挽过不二,异常柔和地对白石说,“我带不二上去参观一下私人收藏,白石你替我好好招待一下手冢律师。”
虽然在内心深处免不了狠狠吐槽,白石面上还是笑得泰然,“也好,”他转头看看不二,“幸村的收藏真的很丰富,而且经常大方割爱送给真正理解那些藏品价值的朋友,今天早上还送了我一件,就是你盛赞的这顶帽子。”
大概听出了白石的话外之意,不二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又含笑对手冢补了一句,“你可以抓紧时间回电话了,我听到你的手机都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他们真的是有事情找你吧。”
“我会的,”手冢平静说,“你慢慢看。”

幸村和不二上去后,手冢向白石说了声抱歉,就走到一边拨通了手机,白石依稀听到手冢在说,“对不起,刚才有很重要的事情不方便听电话……是的,我不在事务所,今天有很重要的安排不能过去……我的建议是你们先这样处理……”
正好有几位观众过来问白石一些参展作品的事情,白石尽职尽责地过去讲解。等他处理完了,手冢的电话也才刚打完,白石体谅地一笑,“工作上的事情?很棘手?”
“有些突发情况,助手们有点处理不过来……”手冢缓缓开口,“可能需要我过去一趟?”
“你要去么?”白石真诚地说,忍不住先引用了某人曾说过的原话,“工作是种不可抗力,不过你能陪不二来看展览,看得出他非常开心。”
“我知道。”手冢平静回答,目光掠过墙上那些作品,“虽然很遗憾,我不能像你那样了解这些画,或者说插图,但来到这里似乎就开始明白,为什么不二那么喜欢它们。”他看了白石一眼,“也非常感谢你的讲解,很精彩很精辟。”
“我的荣幸。”白石笑笑。
手冢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了,看了一下号码,手冢并没有马上接通,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般抬头,“不好意思,我还是要过去一趟,麻烦你转告不二我先走了。”
“好的。”白石回答,还是多问了一句,“总是这样,好么?手冢。”
“不好。”完全不回避白石的问题,手冢坦率地回答,“但是我知道,他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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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pit_chan 于 2012-9-23 10:03 编辑

17

幸村带着不二离开后就没有再出现,下午的接待和讲解工作都落在白石身上,他一直忙到近闭馆时分预计不会再有新的参观者,才简单向工作人员打了招呼,上楼去找那两个多半是相谈甚欢忘了时间的人。
幸村的办公室却没人,白石来过多次,熟门熟路就往二楼最里面走。虽然展厅配备雅致清静的茶室招待往来的贵宾,但幸村与少数几个真正至交好友闲聊却总在那间主人专用的休息室。白石走到门口,依稀听见不二柔和的声音,却和平时说话的轻快调子不同,白石轻轻推开门。果然,坐在沙发上的幸村抬头甩过一个噤声的警告眼神。
陈设简单却舒服怡人的小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套录音设备,不二戴着耳麦,见他进来,扬起浅浅微笑算作打招呼,继续专心读着手里那本书。

“这种安详亲切的生活模式使人想起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树荫相掩映,最后汇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但大海却总是平静,总是沉默无言、声色不动,你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怪想法,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我的血液中却有一种更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像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惊险,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便准备好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漫步的海滩……”(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这段文字白石并不陌生,在更早以前的学生时代就曾经读过并引起内心某种轰然共鸣,他用口型问幸村,“毛姆?”
幸村略点点头。虽然并不清楚两人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兴致,白石找个位置舒服坐下,伸长手脚,专心听不二读书,这一天里他讲的话太多,语言和心灵都有点疲倦,如此全然地静听是最好的放松。不二的嗓音清澈醇和,具有与生俱来的从容与平衡感,十分适合朗读毛姆冷静清晰、娓娓道来却又机敏幽默的文字。这间小休息室很安静,每一个吐音的顿挫抑扬都清晰可辨,白石不由自主地盯着不二的脸看,下意识捕捉呼吸的瞬息起伏所带来的声音的变化,与记忆中的曾深深触动心灵的句子渐渐融到一起。

终了,幸村起身作个暂停的手势,按下录音的停止键,亲昵地拍拍不二肩膀,“非常好,今天就到这里,辛苦了。”
不二翻翻手里的书,“可惜时间不够,只录了这么一小半。”
“没关系,你随时有空都可以过来,我不在你就自己开门。”
看到两人认识一下午已如此熟稔,白石忍不住好笑,清清嗓子插话,“就没人好心给我说明一下情况?”
幸村不在意地一笑,“我朋友的基金会最近在搞策划,为视觉障碍的人定制一些有声版的艺术类书籍,我跟不二随口提了提,果然他很热心地来帮忙。”
“本来就是件好事,”不二笑着接话,“明明是以前看过的书,朗读出来却有种完全不同的新鲜感……而且收了幸村的好处,怎么也该做点贡献,只是读本书我赚大了。”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白拿。”话虽然是对不二说,幸村却意味深长地扫了白石一眼。
白石抱以一个阳光灿烂格外讨人喜欢的微笑,好奇地凑到不二身边,“你搞到点啥?”
“总之不二喜欢就好,”幸村截住话头,看着白石问,“手冢君呢?”
不二却抢着笑答,“不用问,肯定有工作先走了……他就这样的,我一年都难得和他坐下来吃几顿饭,我们自己去就好”
“哦?”白石笑,“那上次我和他凑了一顿,原来是这么机遇的事件啊。”
幸村扫了白石一眼,口气中还真有些遗憾的意思,“可惜,还想正好四个人一起坐坐。”

幸村带他们去的是一家颇有点名气的西餐厅,平时都要排队,更何况是周末,幸村在路上打了个电话,餐厅的老板到门口来接他们,亲自把三人带到座位上,和幸村略聊了几句才离开,
三个人边吃边聊,餐点很可口,气氛很投缘,幸村白石不二都是涉猎甚广的类型,餐桌上的话题就天马行空。晚餐后适应生上了咖啡,不二说了声抱歉,起身去了洗手间。
幸村看着他的背影,“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本人了,越发觉得你那画画得有味道。”
心知绝对瞒不过幸村那双眼,何况白石的脾气从来也不藏着掖着的,不在意地笑笑,“我也没想到啊,你竟然会认识手冢。”
“也就是说,那两个人的关系我也没猜错,”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白石,幸村微笑,“这么多年了,每次看到白石你犯傻气的时候,就觉得你在傻气中都带着人所不及的精明;每次看到你精明过人的时候,就觉得你的精明中都带点傻气。”
白石喷笑,索性往桌上一趴,歪着头看着幸村,眼睛亮闪闪,“可能吧,不过你不觉得这就是我精明得很可爱,不会讨人嫌的地方。”
幸村也被他逗得莞尔,“对我卖萌没用,这次我作壁上观,不过欢迎你随时来得瑟秀圆满,或者随时来哭泣求安慰。”

白石抓抓头发,自言自语般,“其实刚才听你让不二念的那本书,我就在想……”
“嗯?”
“也许,我已经驻足不前得太久了,我想带他一起走,去看每条并不通往终点的路……”白石长出一口气,直起身,笑得很直率,又有些寂寥,“就算只能一个人上路,也挺好的,最近突然挺想画画,就算上天不那么爱我,我也会让他看看,我是真的很爱他创造的这个世界。”
幸村专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突然叹了口气,“老实说,真的很多时候都想虐虐你,但真心又有点虐不下手去。”
白石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我这么多年从你手上幸存至今的原因吧。”
两人相视而笑。
不二回到座位上,“聊得这么开心说什么呢?”
白石转开了话题,“这里还有现场乐队啊。”

餐厅吧台的旁边有个小舞台,角落里有架钢琴,进来的时候谁都没注意,这时正好几个年轻人拿着吉他走上来,主唱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音色很纯净,唱了几首很适合这个环境的英文歌曲,散座的客人们有的还在谈话,有的抱之以稀稀拉拉的几下掌声。
白石心头一动,扭头问幸村和不二,“想不想听我唱歌?”
不二微微睁大眼,笑了,有道略带惊讶的柔和的光在眼眸中荡开来,“好啊。”
幸村做个乐见其成的手势,“随便玩,大不了我和老板打声招呼。”
“没那么夸张,”白石眨眨眼,“放心,不是限制级。”

幸村和不二看着白石穿过桌子,跑上舞台,和主唱的女孩头靠到一起,低声说了几句话,女孩子笑起来,朝他们这桌的方向看,把手里的麦克风递给白石。
白石退几步,和弹吉他的男孩子们交代了几句,然后他回到前面,舞台上打了地灯,从他这个位置,台下面就显得比较暗,每张脸都有些模糊,所以有些目光就格外明亮,如同看进心底。折腾这回,已经有很多客人不无好奇地转过来,白石压低帽檐,盖住自己的眼睛,笑着说,“我想为自己唱首歌,所以谢谢今天晚上能听我唱歌的人。”
他做个手势,吉他伴奏响起来,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类似的场合唱歌,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因为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期待,心脏在胸腔里卓然跳动,扯得肋骨都异样疼痛,白石深呼吸,下意识地轻摇着身体,开始低声唱。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clouds of white   
The bright blessed day, the dark sacred night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The colou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  

I hear babies crying, I watch them grow   
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I'll ever know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一开始台下异常的安静,白石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和吉他弦的拨动同率的起伏,大概很久没有唱歌,明明是自己的嗓音听起来都如此陌生,然后他听到掌声,喝彩声,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跺脚,他很庆幸自己压低了帽檐,视线变得很狭窄。
然后他发现不二站在他面前,带着某种怡然的笑意,不二轻摇着头,白石读懂了他的口型,“怎么可以一个人这么High?”
白石略有些迷茫地看到不二走到钢琴边坐下,伸手掀开钢琴盖,略沉吟,将手放到琴键上,流泻出的钢琴声和吉他和旋完美融合在一起,白石楞了一会,只到弹吉他的哥们在旁边提醒他,“嘿,兄弟,继续唱啊……”
白石灿然一笑,伸手摘下帽子,按在胸口上,他的眼睛心情和声音都有些发胀,如果可以,只想这么继续摇摆着身体,继续唱下去:

The colou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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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白石是渴醒的。在很沉很钝的睡眠里翻来覆去,有些运转不灵的大脑最终判断出身体缺水的症状,他迷迷瞪瞪起身,视野还有些混乱,幸而注意到床头柜上正好有一杯水。白石抓过杯子,猛地灌了几口,清凉的液体顺着喉管畅快滑下,因为喝得太急,有几滴从嘴角漏到胸膛上,多少唤回一些清醒的意识。
白石环顾四周,是自己的房间,空白好几拍后,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开始自动对接拼凑。他想起来了,应该是头天晚上和幸村不二一起出去吃饭,然后他一时兴起跳到台上唱了首歌,他还记得满座的掌声口哨声和再来一曲的热情喝彩。他们又和乐队合作了好几曲,连幸村都被调出兴致——原来幸村竟然还会弹吉他,而且水准很不错。那之后有很多人跑来向他们祝酒,连老板都来凑趣。离开餐厅后乐队的人又主动邀约续摊,大家都是年轻人,相见如故就很放得开,白石还记得他们一行人拥去另一家酒吧,自己似乎喝了很多——以前他的酒量就不是幸村的对手,然后……就不记得然后了。
白石狠狠抓了抓头发,想让自己清醒些,宿醉的感觉果然糟糕,但至少自己回来了,应该还不算醉得太过头吧,他起身,只觉得整个人都粘粘滞滞,很不痛快,晃晃悠悠拖着不稳的步子走出卧室,准备去冲个热水澡,就看见一人从厨房出来。白石被定在原地,傻了。

不二端着一盆热粥,客厅的桌上还放了几碟小食,看起来清清爽爽,“哦,醒了?我还在想要不要叫你。”
白石眨了眨眼,完全回不过神。
他的样子一定看起来很傻,不二噗哧笑了,“看来酒还没全醒,昨天把你搬回来可是费了我好大力气,去洗个澡吃点东西吧,你一定饿了,吐成那个样子。”
白石好容易才想明白不二话里的意思,愣愣问,“不二……你送我回来的?”
“恩,幸好你还记得这里的地址,”不二把粥放到桌上,煞有其事看着白石摇摇头,“幸村比你好点,还能自己打电话叫人来接。”
白石内心爆发一声悲切的哀嚎,十分不好意思,“那个……我昨天晚上没有很失态吧?”
不二有模有样叹口气,“也还好啦,除了跑去厕所吐了好几场,基本上没哭没闹没打架没裸奔,就是话痨,把你搬上床还拽着我的手喋喋不休,好容易才安静睡了。”
“哦……”白石这下真的哀嚎了一声,“丢人丢大了。”
“别在意,”不二微笑安慰,“谁没有一开心喝高的时候,快去洗个澡,出来趁热喝点粥。”

直到热水从头淋下,白石还有种强烈的非真实感,他一头抵到墙上,是的,他恍惚想起来了,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从还在大阪四天宝寺中读书,一直到后来大学休学跑去南洋游历,从初恋初失恋初吻初体验一直交代到刚工作那会被一位校董夫人看中几番挑逗吓得自己落荒而逃等等等等。白石狠狠把头在墙上蹭了几下,白石啊白石,你真是一世精明,一蠢就蠢透……
万分懊恼地草草洗了个热水澡,白石又发现了另一个严重问题,他没有带干净衣服进来——独住久了,洗完澡赤条条在房间晃来晃去都成了习惯,但眼下这种状况,他实在没勇气再到不二面前“袒露”一回,但穿进来的头天的恤衫和短裤,白石绝望地看看地上,刚才迷迷瞪瞪进洗澡间,还没有从不二一大早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惊吓(或者说惊喜?)中反应过来,随手把衣服甩到地上,这回早湿透了。
白石想了又想,十分狼狈地小心推开洗澡间的门,探出头去,不二已经好好坐到桌边,听见动静转过头,“怎么了?”
“那个……”白石故作镇定,“能不能帮我到衣柜里拿件T恤,咳咳,还有短裤。”

白石毫不怀疑不二都要憋笑得内伤,飞快接过递进来的衣服躲到门后穿好,白石对着镜子深呼吸,打点精神,这才走回客厅。
不二帮他盛了碗粥,白石老老实实接过来坐下,“谢谢。”
偷眼看桌子对面的人,不二一派淡定自若地吃早餐,倒让白石更加不好意思,他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不二似乎昨天也喝的不少,但眼下若无其事的泰然和自己真是天壤之别,再细看几眼,不二身上穿的衣服倒有些眼熟,忍不住脱口问,“昨晚上你一直在照看我?”
“把你哄睡着,都两点了,我就在沙发上叨扰了一晚。”不二全不在意地回答,“哦,对了,我借用了你的洗澡间,还从你衣柜里拿了干净衣服,回头洗干净还给你。”
“不还也没关系。”白石不过脑地脱口而出,又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他诚恳低下头,“非常抱歉,昨晚给你添麻烦了。”
“这点小事,客气什么。”不二笑,“还能真把你扔在酒吧门口睡一晚,那也太不人道了。”他指指白石的碗,“粥,不想喝么?”
“当然要喝。”白石坚决回答。

粥熬的恰到好处,正适合安抚宿醉后皱成一团的胃,小菜也十分清淡可口,白石美美吃了一大碗,又起身去添,感觉这辈子好像都没喝过这么香的粥,内内外外温暖惬意了许多,带着自嘲的口气笑着问,“那个,不二,我是不是说了很多蠢话?”
不二莞尔,“算不上,白石的故事其实听来蛮有趣的,就算有什么限制级内容,我也会听了就忘的。”
白石脸都要绿了,看到不二的表情才明白他多半在捉弄自己,讨饶地往桌上一趴,豁出去地说,“反正我对不二你是绝对不会有任何隐瞒的,”略侧过头,诚恳的口气里带上几分惆怅又撒娇的调子,“我也很想知道更多不二的事情啊。”

不二回望过来的眼神清清朗朗明明静静,莫名让白石的心漏了几小拍,不二笑了,“是啊,我也一直想有机会和白石好好聊聊呢……那么,你今天有空吗?”
白石很快想了想,“我今天没课。”
“我也是,呐,白石,陪我去一个地方吧。”不二说。
白石的心跳得更快了,来了,终于来了,到底来了,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又是平时那个白石的样子,“好,去哪里都可以。”

收拾好餐具,白石换了出门的衣服,不二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昨晚上帮你脱外套,注意到你手机上有好几通来电显示,大概是我们在酒吧里都没有听到,你要不要看看是不是有人找你。”
白石这才想起去拿手机,翻开一看,全部都是谦也的号码,打了足足有十几通。白石脸色微变,某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对不起,不二,我要先打个电话,等我一下。”
注意到白石脸色的异常,不二淡淡说,“好。”
走到一边,白石拨回去,铃声响了两下,接通了,谦也的声音直直撞过来,“白石,你小子昨晚死哪里去了……”到后面的尾音,已经有些暗哑。
白石静静听谦也说完,“我知道了。”他回过身,面无表情地,“对不起……不二,我不能陪你去,我要马上赶回大阪……”
不二望着他,并没有多问,“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那我先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加了一句,“下次白石想说话的时候,还是可以找我的。”
“我会的。”
胡乱抓了几样出行的东西扔到包里,白石脑子还是乱的,只觉得异样的冰冷,他很感激不二什么都没有问,脑海里反复回旋只是谦也的一句话,“修桑走了……”
修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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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依照修桑的意思,葬礼非常简单,还是有很多已经毕业多年的学生知道消息,不仅仅是大阪,从更远的地方赶回来,送老师最后一程。白石谦也他们晚上守夜白天接待,几乎没有合眼。倒是千岁有点看不下去,见最后一拨吊唁的人离开,就赶着他们几个到后面去歇会。
白石拗不过千岁,更多也有点担心小金,素来精力过剩活蹦乱跳野猴子一样没半刻消停的臭小子,自修桑走后,整个人像散了魂,一言不发,原本属于少年人明亮天然的大眼,空旷干涩得吓人。直接拿出前辈的架子,白石说服了谦也带头去休息,又押着小金去睡觉。余威犹在,小金抗拒地瞪了白石好一会,到底在他面前败下来,缩回自己小房间里,白石抱了双手靠在门外守了一阵,听着小朋友扑在被子里发出某种低低的明显压抑着的类似哭声的嘶哑悲嚎渐渐无声无息,估计终于撑不住睡着了,这才离开。
连着几十个小时完全没有合过眼,白石脚步都有些虚浮,但却完全没有睡意,就好象活力和困倦都从身体中抽离了般空空荡荡,绕回到前面,千岁抬头看了他一眼,“小金睡了?”
白石点头,颓然坐下,静静看着灵位上供奉的修桑的照片。那还是他们找了很久才终于能挑出的单人照,修桑那间乱得不像话的书斋里,有厚厚好多本相簿,却几乎都是历届学生的照片和合影,各种欢脱闹腾狼狈和喜悦的年少的脸,被定格。只有这一张,白石依稀还记得,是那年他们毕业时,谦也偷拍的,聚焦有点不太准,修桑嘴角那抹永远老没正经的微笑,就有些恍惚和怅然,那是用他的方式曾经注视着他们成长,注视着他们离开的男人的视线。

千岁看着白石,想说什么,却都听到门口有动静。略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有人来,两人一起迎出去,就看见门外停了一辆车,站在门前的男人转过身来,高大挺拔裹在黑色西服里的肩廓在夜色里有种寂然而沉着的线条感。
白石却认得来人,颇有些诧异,“……榊教授?”
榊太郎是白石当年离开大阪到东京时认识的,他还在当学生那会就听过榊太郎的课,因为论文难得入了这位以严厉高标准著称教授的法眼,居然破例单独把他找去指点了一二,的确让白石受益匪浅,中间白石休学到南洋游历前,偶然又遇见教授,大略聊了几句休学的原因,和其他扼腕叹息认为白石的举动有失轻率的老师们不同,榊太郎倒似颇为赞赏支持。因此白石回国后,还专门去拜会过。那之后,他们也就没有太多的交集,白石倒是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榊教授略颔首,“我来最后看看他。”
榊教授在修桑的灵位前上了香,对着照片静静坐了好一会,他不说话,白石和千岁倒是完全不敢惊扰,默默陪在旁边。

良久,榊教授终于回过身,沉声说道,“带我去他的书斋。”
白石和千岁对视一眼,不知为什么,面对榊教授都好似回到学生时代面对严师完全不敢逾矩。
白石语调恭敬,“我带您去。”
修桑的书斋,从白石读中学那会第一次来玩,似乎就没有变过,堆满各种书籍杂物,修桑住院后疏于打扫,很多地方都积了一层淡淡灰尘。两个人站进来,空间就有些局促。
白石模糊有种感觉,教授应该并不是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榊教授环视了一圈,视线停在靠墙书架的下方,抽出西服口袋里的方巾,毫不在意地掸去灰尘,伸手抽出一本册子翻了几页,似乎并不是他想找的,又放回去,换了一本。
白石忍不住在他身后开口问,“原来……教授您认识修桑?”

“认识很多年,我是他大学的学长。”
白石的确是第一次知道,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当年榊对自己的关照,有更深的原因和意味。
教授把手里正在看的册子递过来,白石茫然接过,那是一些画作,从纸张和颜色看,已经有一定的年头,虽然少年时代常在修桑这里玩进玩出,白石倒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作品,几天下来明明已经很疲倦,心脏却突然开始在胸腔里跳得格外激越,无意识地抓紧那几张画页,白石抬头,“这些……是修桑的作品?”
榊点头,“是他大学时画的,就算现在看,我仍然觉得是些非常出色的作品。”
白石脑子昏昏沉沉,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很大,仿佛突然窥见了他曾经很熟悉其实却从未完全了解的老师人生另外一面,有些反应不能。
榊平静看着他,“到外面说,我想抽根烟。”

白石下意识跟在教授身后,他们来到外面,榊掏出火机,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空气里就有了淡却辛辣的烟草味道,“你似乎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白石略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画。”
榊没有接话,夜色很暗,白石看不清教授的表情,只有烟头的一星红点格外醒目。
“教授,老实说,我有点混乱,”白石整理着句子,“能画出这样的画,为什么修桑他……”
“当年他坚持要回到出生之地,到这么一个偏远地方来当老师,我就反对过,”榊太郎缓缓开口,“我建议他去海外进修,至少留在东京,拥有这样的才华,却弃之不顾,我至今仍然无法完全认同。”
“我也不明白,修桑为什么要放弃绘画?”白石急切问。
榊掏出一个精巧的便携式烟缸,摁熄烟头,又点着一根,“他的眼睛出了点状况,当然生活没有问题,但在辨色方面……不过那是在他回来当老师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白石更加不解,“……那么修桑最初为什么没有接受您的建议?”
“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有根本不同,”榊平静说,“我一直坚信,借助最好的条件,以最有效的方式,来最大限度地发挥和运用才华获得成功是十分重要的,我也是这样要求我的学生们,但渡边只想回到这里,真正让他觉得随心所欲的家乡,而且他想当老师不是为了教育已经被筛选出来的具有才华的孩子们,而是让所有的小孩找到一点属于自己的不平凡的乐趣,是他觉得最好玩的事情,这是他的原话。”

白石觉得嗓子里有什么哽住了,发不出声音。
榊这会又抽完了一根烟,他收起烟盒,“好几年前,修突然找到我。他说他有一个很有天赋的学生,但因为一些原因,这名学生一直在无意识地压抑自己,不管对于绘画,还是其他事情,判断地太准确,行动地太准确,表达地太准确,他希望我有机会能见见。”
榊太郎转身看着白石,“我关注了你很久,白石,从某些层面上,我很认同并欣赏你具有的才华。不过绘画很多时候不是通过大脑,而是由眼直通心灵并从手指上涌现出来,你有些内在地方和他很像,但你的道路是你自己的,只是作为老师,和走正确的路相比,他希望你,不仅仅是你,他的所有这些学生,能够做真正的自己。我个人而言,即使不全部同意,但我认同他对你们的一片苦心,这也是今天我说这番话的原因。”
白石缓缓鞠了一躬,“谢谢您,教授。”

“还有一件事,”榊太郎看看手表,“远山金太郎那孩子,我会做他的监护人。”
白石一愣,刚想开口,被榊太郎一个简洁的手势制止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渡边对我最后的拜托,你们要做的,就是尊重他的希望,过好你们自己的人生。当然,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东京,可以由那个孩子自己选择。我会用合适的方式照顾他直到他成年乃至独立。”
“我明白了,”白石想了想回答,“那金太郎就拜托您了,我会和他谈的。”
“好。”

白石送教授离开,直到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白石回身,才注意到,自己依旧牢牢地,捏着那几张画。


20

凌晨两点,白石还是睡不着,太多过往太多感受一次性倒进心里,沉不下来,化不开去,悬得难受,没来由地很想找人聊天。
隔壁房间没动静,谦也他们大概都睡沉了,一直压抑情绪太过辛苦,需要在睡眠中暂时放缓和调整。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白石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指尖从一个个名字上滑过,想起离开东京那天,不二站在门边,回过头来说,“白石想倾述的时候,随时可以找我的。”
那双眼睛里温和而稳定却熨帖的眸色如同此刻依旧注视着自己,在大脑意识到之前,手指已经自发拨通不二的号码,马上就意识到此刻可并不是什么宜于远距离聊天的时间,白石飞快按下挂断键,他长吁一口气,抬手搭在双眼上。
手机却又震动起来,不无惊喜又期待地抓过手机,瞥了眼号码,白石眼睛里染上一层清淡却温暖的笑意,把手机放到耳边,“不好意思,不二,扰你清眠了。”

隔着东京大阪之间500多公里距离,不二醇和的音色从话筒里传来,如同就贴着白石的耳朵,带来某种悦动电子般的酥麻震颤感,从耳廓一直传到到心底,“如果一定要说这么说,最多扰到我念书而已,不过恰好也读的有点累了。”
白石略挑眉,已然会意,“你在幸村那?一个人?”
“正好明天没什么事,想着晚上过来录音更清静。”不二顿了顿,柔声问,“你还好吗?”
仰躺在床上,白石声音带着涩意,“似乎不太好呢,不二……突然就很想找人聊天。”
白石只听到电话那头絮絮索索一阵动静,正纳闷,不二的声音再次传来,“好了,我在这里,舒服地蜷在沙发上了。”
白石心里一片柔软,低低叹一声“……要命,好想现在抱抱你。”
不二在电话里轻声笑,“白石老师在撒娇么?”
“大概因为……”白石说,“这个世界上能够让我们撒娇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没有几个了。”

白石几乎可以从手机里听到不二的呼吸,在夜里更加柔和可亲近,“呐,白石,和我聊聊修桑的事吧。”
“你知道了?”白石倒并没有很惊讶。
“恩,忍足说的,对于你和谦也,似乎都是位很特别的人。”
白石抬眼看着天花板,“今天有人给我看了修桑的画……我一直认为历届学生中和修桑走得最近的人就是我,但我真的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画,不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一刻,我觉得……”他哽住了。
不二没有吭声,静静地等他继续。
“我脑海中第一想法是,天哪,修桑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我们的身上。”
不二略沉吟,“我记得你曾说自己‘总在被人生丰富的可能性所深深吸引’,也许对于修桑,他只是在所有的可能性中选择了你们。”
“是个好选择么?”
“你们可以证明是最好的选择。”不二回答。

白石笑了,“你说的对……我跟你说过,我父亲的事情吧。”藏在心里的话打开了,反倒有种没什么不能袒露的轻松,白石望着天花板,如同望进更久远的记忆里,“最早发现我有绘画才能的人就是父亲,因为我帮他绘制植物图谱,他一直鼓励我学画画,他被关进去后,最初的几年最艰难,倒不是因为周围人的冷眼和排挤,更多是我甚至不清楚,父亲是否有罪,还必须仰赖道上的接济来生活……我开始在外面游荡,到处跟人打架,握画笔的时间越来越少,握拳头的时间越来越多,特别是我发现……母亲和定期来家里送钱的大叔……总之,那段时间真的很糟糕……”
白石不无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回头想想,也没有什么好怨恨,母亲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需要一根救生的浮木,而当时的我不知道我的浮木在哪里,直到我遇见修桑……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不修边幅懒懒散散的样子,挺没正经的,居然说打麻将四缺一就把我拖去凑角,不过可能因为如此,总觉得和其他的老师比起来,他不那么心烦,犯浑的时候也没必要躲着他,有一次我在外面和人打群架,被他逮到了,本来以为会挨整,结果他介绍我去俱乐部练习拳击,我第一次打地下拳赛,他就在旁边和老板赌彩,押我赢,结果输了很多钱,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老师……”

在电话那头,不二听得很专注,略带笑意地问,“后来你帮他赢回来了么?”
“嗯,慢慢地,我开始帮他赢钱了,他就带我出去吃东西,永远都是拉面,简直想不通他怎么对拉面那么执着,吃饱了我不想回家,就去他那里混,拳击练习久了,手指有些不自在,纯粹是打发时间,就开始随便乱画一些东西,修桑也只是坐在旁边看我画,养神打盹,他那个书斋里,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书,我注意到一些画集开始出现在醒目的位置,但他从来没说什么,我就拿过来看。就这样过了两年,我国中最后一个年头,有一天修桑跟我说,要送我到东京参加比赛,我想也不错啊,会会关西以外的高手,结果在头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出去逛,遇到几个道上的大哥,他们听说过我,想拉我入伙,我很烦躁,我们打起来了,有路人报了警,混乱中,我还打伤了一个警察……”
白石停了下来,想听听不二的反应。

“白石你还真是……”不二口气平和,带着老友间一丝亲昵的戏谑,“我倒真的有点好奇,好想会会那时候的白石呢。”
“怎么说呢,很帅,也很蠢。”白石笑,继续他的故事,“是修桑陪着我母亲去警局把我保出来的,我还记得母亲那惶恐而谦卑的表情,那一瞬间,我很气自己……第二天我当然没能去参加比赛,我也不想面对母亲,索性赖在修桑那里。修桑说‘这么无聊,你就画画吧’。我哪里都没有去,整个夏天,就是不停地画,画得停不下来。夏天结束时,我跟修桑说,我想画画,还要修桑介绍了一个纹身师傅给我……”
“哦,”不二恍然,“就是你左手的纹身。”
“是啊,就算我再次站到拳击台上,我也能提醒自己,最想用这双手做的,是什么。”

电话里不二沉默了一会,似乎还在回味这个故事,他轻轻叹道,“我很喜欢修桑。”
“我也是,我们都是,”带着某种骄傲的情绪,白石回答,“他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更多可能。”
“你刚才说的修桑的画,”不二说,“我也想看看。”
“我会带回来的。”白石说。
“你要休息了吧,”不二问,“听你的声音,好像几天都没睡过了。”
“你呢?”真切的疲倦从心底蔓延上来,白石开始觉得眼皮沉重。
“我还要把最后一章录完。”
“我想听,”白石说,“这样我就能睡着了。”
“好,我会把手机开着。”不二回答。

白石听到不二起身的动静,然后是翻动书页,他听到那个让自己无比安心的音色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用一对失明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作品,也许他看到的比他一生中看到的还要多。爱塔告诉我,他对自己的命运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他从来不沮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的心智一直是安详、恬静的。但是他叫爱塔做出诺言,在她把他埋葬以后——我告诉你没有,他的墓穴是我亲手挖的,我们俩把他埋葬在那株芒果树底下,我同爱塔,他的尸体使用三块帕利欧缝在一起包裹起来——他叫爱塔保证,放火把房子烧掉,在每一根木头都烧掉以前不要走开。’
……
‘我想里特克兰德也知道这是杰作。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他可以说死而无憾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

白石终于睡着了,在梦中他似乎看到修桑懒散的总是没正经的笑容,但眼睛很明亮。在梦中,白石似乎觉得自己落下了一滴眼泪。

(首先,非常感谢各位看文和回帖的朋友一直以来对本文的支持,感谢所有面对作者多年拖延惯性,一直还在等待并不吝鼓励的朋友。因为一些个人想法以及采纳朋友的建议,打算尽早完结本文作一个纪念和馈赠老友的小本,所以本文暂时停更,到4月14日白石的生日,一次性放出完结版本。再次感谢各位的信赖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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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一周后白石才回到学院,恰逢期末本就事多,还要补前期落下的课程和辅导,团团转忙了好多天才算回到正轨。早就轻车熟路的日常生活,如今却总有种深切的焦躁和不耐。白石偶尔会下意识停下手中事务,望向窗外。他想起不二为幸村录制的那本《月亮与六便士》,毛姆写道“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何处的家乡。”

周五白石偶然在走廊遇见柳生比吕士,颔首示意间柳生停下脚步,“正好,白石君,一直没机会谢谢你帮我们绘制的海报。”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白石诚恳回答,“听说剧很成功,可惜错过首演。”
“本周日下午最后一场,不知道你有没有空,雅治问了你好几次。”
“我肯定不会错过。”
晚上白石就给不二打电话约他的时间,不二这阵也在忙期末课业,爽快答应下来,“我大概想出谁是真凶,正好验证一下。”

他们约在小剧场门口碰头,上午白石恰好在附近有点事,他到的早,正想去哪里打发一下等待时间,就见仁王斜挎着包晃过来。
仁王抬手打招呼,“嘿,你终于出现了。”探头向白石身后看看,“不二那小子没跟你一起?”
“我们约好了,”白石笑笑,“不过我到的太早。”
“与其外面等,不如进后台坐坐?”
“不妨碍你们准备?”
仁王满不在乎地一笑,“有什么可妨碍的,那么容易被干扰也不用玩这行了。”

白石跟着仁王从演员通道进了后台,已经有工作人员在准备。柳生也在,看见白石点点头算打招呼,到前面检查布景去了。仁王把包一甩大剌剌坐到化妆台前,一边熟练地上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石聊天。
想起上次说了一半的话,白石忍不住问,“你和不二是中学同学?”
“同高中不同班,”仁王答得利落,“差不多算同社团吧。”
“差不多算?”白石略好笑。
“我偶尔会去戏剧社凑角,不二那时候就很迷摄影,经常帮戏剧社拍照片,有时也会被前辈们拉上来串场,所以就认识了。”
“听说你们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
仁王转过头邪邪一笑,“这都跟你讲,不二那小子果然对你不一般,”他头一点,“毕业那年,不二跟我翻了脸。”
“有方便透露的故事么?”白石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仁王拿眼觑他,倒有几分掂量的意思,突兀问,“既然和不二那么要好,你和手塚也很熟吧?”
白石目光闪动,“一起吃过饭,打过一次拳,聊过几回,”他摇头笑,“不知道算不算你所指的熟人。”

仁王眼神里透着某种狡黠的晶亮笑意,“告诉你倒也无妨。高中最后一场演出不二和我都参加,那之前我们合作得还算蛮愉快,具体演什么我忘了,不外乎青春热血恋爱憧憬那种骗女高中生的东西,我是男1号,不二演我一个死党。有次排练我头发散了,到后面找梳子,想着不二也许带了,就去翻他的包,结果掉出一叠纸,去拣的时候我顺眼看到了点。”
“难道是信?”
“看到后面我才发现是手塚写给不二的信,”仁王说,“开始我真以为是谁的剧本框架作文纲要那种东西,和柔情细语根本不沾边,条理明确简练无趣,整一份人生部署社会分析。我还琢磨,不二那家伙怎么看不像喜欢这种大叔文的啊。”
白石扶额,“我知道不二为什么翻脸了。”

仁王坏笑,“我意识到不对劲就赶紧放了回去。我很有可能是第一个知道他们在交往的人,高中时大家不过觉得他们关系不错,你也认识手塚,那种天生就正义孤高又冷又硬的气场,某些时候值得欣赏但大部分情况不招人亲近,只有不二全无所谓经常在他旁边晃来晃去,现在想想还真是校园一景。观察他们是我那段时间最大的秘密乐趣。正式演出当天,现场气氛不错,你也经历过毕业,无论演什么说什么,下面观众自己都会感动得一塌糊涂,我一时兴起动了坏心眼,改了我和不二间的台词……”
白石无奈苦笑,“你不会是用了信里的句子吧。”

仁王突然跳起身,揉了揉头发,挺直腰板,表情气质完全改变了,变成另一个人,一个白石也认识的人,特别是开口时那份重若千钧的稳定,连语调和音色都像极手塚,“我不认为人生是轻松的,我明白以后只会更加沉重,但认识你让我坚信,历经磨难后坚持下来的,从来不会只有一个人。”
白石整个人被定在那里。仁王的肩膀放松下来,又恢复平时痞痞的坏笑,“不二当时脸上的表情就和你现在一样,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没有被其他人觉察到,顺利演完整出戏,只是当他看向我,就算是带着微笑的表演,眼睛里也有把刀子,其实我说完就意识到,有点玩过火。演出结束回到后面,不二向我走过来,我以为他会给我一拳,我都没打算闪开,但最后他只是停下对我说‘真的很可惜,仁王,你的演技太出色,所以你的人生也许只能是一出戏’。”
表情复杂地晃着脑袋,仁王说,“稍微被骂得很惨呢……”

“后来呢?”
“毕业头几年,我们没见过面,但我一直留心他们的事,就是有点放不下吧,然后听说了手塚被强制劝退,”他瞥白石一眼,“看来你也知道。”
“嗯,”白石点头,“我有个朋友,恰好是手塚军校的同学。”
“世界真小!”仁王开始套上演出的服装,“手塚这事做的很爷们。毕竟不是说能搞女人就是男人。我以前还以为他是那种因循守旧死板的家伙,他能不把那些道貌岸然家伙的威胁当回事,我很欣赏。这样的人或许的确容易被小人算计,但让小人得志是我平生最见不得的事。我就找了个哥们帮忙,我们混进他们学校,装成什么狗屁风纪调查员,成功搞出那封信,以此入手查出了那个混蛋的身份。我去见了不二,把东西都丢给他处理。”仁王转回到化妆镜前,做最后的修整,“后来我们就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对了,你和不二约的几点钟?”
“差不多该去碰头了,”白石起身,“最后问一句为什么告诉我。”
“谁知道,”仁王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也许,人生比演自己的戏更有趣的,就是看一出够精彩的别人的戏吧。”

22

剧本不错,表演到位,白石和不二都看得很尽兴。谢幕时掌声久久不落,观众热情很高,白石他们眼瞅着几位女士动作熟练地把海报全揭下来,宝贝似地卷走了。
不二好笑,“明明是白石的大作,可惜动作慢,被别人抢走了。”
白石淡淡说,“其实我专门画了一幅准备送你。”
“那幅树?已经完成了?”
白石微楞,马上明白过来,“上次你送我回去,看到了?”
“恩,有点好奇,所以揭开盖布偷看了眼,我很期待成品呢。”
“现在有空么?”白石微笑邀约,“去我那。”

进门换鞋时,不二愉快说了声,“打扰了。”
白石引他进屋,“我这只有咖啡和啤酒。”
“啤酒,”不二兴致满满,“不过我更想先看那幅画。”
白石利索揭去盖布。目光所及,不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叹,目光久久定在画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和我上次看到有很大不同。”
白石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拉开递过去,“这几天晚上重新画的,有些新的想法……喜欢么?”
“我还不能确定,”不二坦率回答,“但我的确为这幅画着迷……白石以前的画作给人感觉很清晰,你很清楚你要传达的主题,并且能用最正确的技法来表现,忍足形容是极简主义不无道理,但这幅画……”不二说的很慢,显然他在认真思考,努力组织句子,手指下意识地隔空抚过画布上拉长的躯体,那粗旷到甚至有些粗略的重笔向下深深扎入画纸中,腾起的指尖笔触就愈发明亮尖锐到让人触目惊心,“……这就像你在通过画的过程去发现,如果以前的作品是内在奔放但具有良好的掌控度,现在正好反过来……就像放出了胸中的猛兽,画画的人在和自己的画作冲突,明明笔法上粗旷、悍野、凌乱……但内在的精神如此沉定。”不二环抱了手,“我不知道表达清楚没有,但是,是的,我非常喜欢这幅画。”

白石低着头,额发搭下来挡住眼睛,看不清表情,“我研究过奥尔巴赫,他认为一个画家的真风格在于走投无路时的原型毕露……不二啊不二,”他轻轻唤他的名字,“作为摄影师,你真的很善于抓拍呢。”
在不二反应过来前,白石已经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两人的视线都没来得及相交,牙齿直接撞到一起,疼得视野一片发黑,后脑都微微震动,但白石根本不管那么多,只是狠狠地吻上。啤酒罐从手中落下,撞到地上,发出噗的一声,气泡涌出来,洒了满地。

白石可以感觉到不二的肩膀猛地震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他没有抗拒这个吻,但也没有回应,贴在自己怀中的并不是柔顺的姿态,只是异常安静……安静地等待这个吻结束。
内心发出一声悄无声息却苦涩无比的低叹,白石从不二唇上离开,但也没有放开他,避开视线交接,白石垂下头,埋在不二肩膀上。
他听到不二在他耳边柔声说,“有一点说的不对,白石,你并没有走投无路……”

直到胸中激荡的情绪一点点平伏,白石用头轻蹭着不二的头发,“不好意思,又让你看到我难看的样子了。”
不二轻笑出声,“白石老师自己说过我们觉得一个人漂亮不是因为他象一尊比例精确的大理石雕塑,同样我们不会因为一个人敢于摆出他不好看的样子,就真的认为他难看的。”
白石放开不二,他笑了,目光闪亮,淘气中带着一点隐藏得很好的失意,“我对你们家手塚意见很大,这个人反正就是很让人生气。”
不二笑得眉眼弯弯,“请相信,我对他的怨念比你们任何人都大,”他略偏头,“上次听白石讲了自己的故事,想不想听我的?”
“当然,”白石回答,“坐下说,总觉得很长。”

两人手拉手在沙发上坐下,白石突然觉得很累,索性在沙发上躺下,“借腿用用?”
“请便。”不二笑。
舒服把头枕到不二腿上,白石闭上眼,他感觉得到不二的手指自然而然插进自己头发里,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梳着。白石静静等着不二开口,不过不二是从一个略让他有些意外的时点开始。
“正式复学前,我其实考虑了很久,毕竟离开很长时间,而且终于稳定下来,刚在一家公司得到正式职员的位置,工作还不错,老板也很赏识,继续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有天晚上因为气闷,我约了一个多年的朋友陪我回学校转转……”
“佐伯吧,”白石接话,“他跟我讲了。”
“啊,你已经见过小虎了,”不二倒并没有很意外,“我很喜欢你们在墙上那幅涂鸦,第二天光线好的时候,我还溜回去把它拍了下来,当时白石老师说人生不能是半成品,我就在想,只是一件成品就够了?我们真的有机会选择自己未来的样子么?”

不二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下去,“第一次见到手塚是国中最后一年,那时候我很喜欢人像摄影,特别是拍运动中的瞬间,我看过很多不同类型的体育比赛,用镜头抓拍下来,不仅仅是鲜明的动态,在我看来,身处比赛中的人有种独特的戏剧冲突感,我渴望定格到最震动心魄的那一刹那……那一次我本来是去拍景吾,他作为NO.1代表我们学校网球部,他的对手就是手塚。”
“那张《赛后》?”白石问。
“嗯,对当时在场很多人来讲那都是场难忘的比赛,景吾后来从不谈起,但我知道一直横亘在他心中,我也一样。之前之后我都见过很多具有强烈求胜意识的人,但见到手塚时我还是完全困惑了……那场比赛长得考验观众的神经。比赛到中段,观众都看出手塚的左臂有还未痊愈的旧伤。在旁边看的人似乎都能感同身受到那种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压力,但他只是始终地毫不迟疑地挥拍回击打出有力的球路……那不单单是求胜,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坚定不移的信念,不带任何杂质。我完全忘记要取景采光对焦那些事,只是内心叫嚣着希望那场比赛结束,不管是景吾输掉,或者是手塚,真的觉得够了,但他们俩个人好像进入到我所不知道的世界里……那场比赛结束后,我完全是无意识地拍下那张照片,拍下了手塚离开赛场的背影……”
“很希望我也能在现场看到呢……”白石轻轻说。

“毕业后我没有选择本校高中,手塚算是原因之一吧,我对这个人充满好奇,在我身边一直都有些非常聪明非常有趣的朋友,国中三年很开心很轻狂很任性也很过瘾,但手塚似乎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忍不住想从更近的距离去看看……”
“你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他的?”白石闷声问。
“我不知道,反正慢慢的视线总会去寻找他,简直就像地心引力。当时我多少有点玩心未泯,发现一件很中意的东西,并没有想到要去拥有什么,只是尽情享受那份愉悦。我经常坏心眼地撩拨手塚,他学生时代就是个很内敛的人,但并不代表感情上迟钝,我知道他多少会察觉到我的感情,我还知道他也不是不在意我。我就是想享受一下这种初恋般的憧憬与萌动,小小地扰乱他人的平静再飞快跑开,就像一场青春的自我狂欢,与结果无关。但我没预计到的是,毕业前夕,手塚给我写了一封信告白……”
“‘我不认为人生是轻松的,我明白以后只会更加沉重,但认识你让我坚信,历经磨难后坚持下来的,从来不会只有一个人’。”白石低声背出来。
“哈,仁王那小子告诉你的吧,”不二倒并不气恼,亲昵地扯扯白石的头发,“怎么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一个都和你混的这么熟了。”
“谁要我和某人不同,就是讨人喜欢的个性呢?”虽然在微笑,白石的目光中却有种淡淡的涩意。
“白石你啊……岂止是讨人喜欢……”不二轻轻说。

“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把你就这么带走了。”
不二噗哧笑了,“其实也没什么,老实说我刚看到,简直好笑得要捧腹打滚,怎么有真的有高中生连告白都这么端端正正到乏善可陈的程度,但下一秒就有种‘糟糕,要败在这人手里’的预感……手塚很简要地描述了他的人生规划,当然是两个人,我们在一起可能遭遇的问题及对策,包括对彼此父母和家庭的责任,他甚至冷静分析社会上对于同性恋人的态度发生变化的可能,判断我们到35岁以前都只能保持着隐忍而低调的相处……我从来没想到,有人在告白时就会明确告诉对方,和我在一起也许会成为你人生最大的辛苦甚至屈辱,难道不是应该说‘我会给你幸福’那种话么……”
白石默然好一会,“的确是手塚的风格……”

“那时候我想,完了,要死不死爱上这么个人了……不过后来,我们的秘密比预想要早得多地暴露了……”不二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紧白石的头发,扯得白石的头皮都有些痛,但白石没吭声,静静等着不二继续说下去,“有好几年的事情我不想去谈,大概一直到现在,我都并没有释怀……手塚祖父去世时,我们不被允许参加葬礼,我甚至都不能去陪手塚,因为当时打工的店长不允许我请假,而我们需要钱交房租,我想他一定在墙外站了很久,因为第三天早晨他才回来,整个人带着夜晚冰冷入骨的空气,有两个星期他甚至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只是会偶尔用力握紧我的手……我家里的风气倒是没有那么严格,父亲长期在国外,虽然当时的确也受到打击,但他们并没有反对,只是几年后,我父母离婚了,他们任何一个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但我总觉得我的事情也许正是导火索。毕竟在二十年的时间我父母都聚少离多,也许对于他们孩子就是最后的维系。父母们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他们也都曾经有过属于自己的青春与自由,他们的确放弃了很多把希望和爱都寄托在孩子身上,那作为孩子,凭什么当自己的意愿与父母的期待不一致时,就抱怨他们的爱太沉重呢?毕竟,的确,是我们先辜负了他们。”
不二停下来,白石动了动把不二的手牢牢握进自己掌中。

“老实说,手塚并不是个通常意义上的好恋人,”不二突然笑了,“有一点,他从开始就没说错,和他一起生活是件非常辛苦的事,虽然从很多方面他很可靠,看他上庭简直帅到要命,但从另外一些方面简直无趣不通融到让人生气的程度,”不二几乎都有些咬牙切齿,“这些年我们过得也不平静,最长一次的冷战大概继续了几个月吧。久而久之,真正的压力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我们内心,年少时的激情与喜悦渐渐平淡,生活平凡琐碎而且冗长。有时候我真的开始怀疑,不是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而是怀疑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但你们坚持下来了。”白石说。

一丝奇异的微笑如同照亮不二的眼,“做个比喻吧,两个男人在一起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我们的感情就像我们的孩子,满怀期待与喜悦的出生,但孩子渐渐长大,就会脱离父母的掌控。感情也是一样。每对父母都渴望能有一个宁馨儿,希望她能完美地承接父母所有美好的愿景与想法,但往往事与愿违,父母们总会发现孩子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时候看别人家的孩子似乎更好,也会痛苦也会纠结。但自己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父母不会放手。也许我们之间的感情远远谈不上完美,我们真的有很多问题……但你看,白石,我就是不能放手。”

白石静静抬眼看着不二,“你真的很爱他。”
不二笑了,“遇见你之后,我才更加地完全地确定了这一点。”
“……这句话太狠了,不二。”白石轻叹。
“所以,不论你要去哪里,”不二柔声说,“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但白石要记住,我如此强烈地希望,甚至比对自己的生活还要充满希望,你能找到你想去看的世界。”

两个人的目光静静合到一起,白石笑了,“我能最后要一个吻吗,哪怕只是祝福就好。”
不二看着他,眸子里有异常宁静的光芒,和连白石都无法解读的深意,“这不仅仅是一个祝福……”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不二喃喃说道,他低下头,嘴唇轻轻贴到白石眼睛上。
那一刻,他们的心脏,都在激烈地跳动着。

23

学期结束后,白石立刻开始着手他盘算已久的计划,学院的领导异常惋惜,毕竟如此年轻有为又可靠耐用的教员并不好找。石神井老先生在确认劝说无果后,握着白石的手良久不放,“年轻人,如果有一天还愿意再当老师,这里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白石和房东确认了退租时间,有些带不走眼下又不想丢弃的都搬去幸村那寄放。白石总有种幸村什么都看出来了的感觉,模糊想着也许会被调侃,但幸村只是依旧以他那种温和却令人发毛的目光看了白石好一会后,拿出一个U盘。
“这是?”白石抬眼问。
“不二录的那本《月亮与六便士》,我知道你很喜欢那本书。”
“是的,我很喜欢。”白石诚恳回答。

白石还特地去拜访了榊教授。和教授谈过后小金居然老老实实来东京读书。白石很欣慰地看到他已经恢复元气,目光中开始有种属于男人的力量感。和多年前一样,教授并没有说太多,但显然认同白石的决定。
出发前几天,白石接到谦也电话,公寓已经收拾的空荡,白石席地而坐,和老朋友聊了很久。最后谦也问起白石有没有具体目的地。
“先往北走,然后可能会离开日本,具体去哪里到时候就知道了。”
“保重,老朋友。”谦也说。
“你也一样,你们都一样。”

放下电话,白石又在原地坐了一会,手机又响起来,却是千岁。
“你的电话终于打通了,”千岁突兀地说,然后又突然停下。
“出什么事了?”白石有种不好的预感。
千岁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白石,是不二。”
白石猛地站起来,“你们在哪?”

赶到医院时,不只千岁,忍足和佐伯都在,忍足在通话,那头估计是迹部,他正在美国参加一个重要展会,隔着手机都能听到大爷气急败坏的声音。
“什么情况,不二还好吗?”真到出状况,白石倒是异常冷静。
“佐伯跟你说,我刚跟他讲了一遍。”千岁烦躁回答,“学校那边也是一片乱,我还得马上去处理,有什么你们立刻给我电话。”
“野外拍摄出了意外,”佐伯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总之包括不二在内的五个人在登山取景时,有山石从高处塌落,他们向下滑了十几米才被安全绳扣住,全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不二当场昏迷,送到医院才醒过来,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

白石深呼吸,控制住情绪,“你们通知手塚没有?”
“拨了好几次电话都直接转到来电提示,我估计他在法庭上,我已经留了话。”
白石又想了想,“不二家里人呢?”
“他父亲在国外,”佐伯也是个处事有条有理的,“母亲目前和姐姐一起住在横滨,弟弟在海外,我还没有通知他们,因为我不确定不二的状况,而且他最怕让家里人担心。”

两人正说,医生走出来,白石佐伯立刻迎上去,忍足也赶紧先挂了电话。
“除了肋骨两处骨裂和一些体表伤,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麻烦的是伤者头部受到撞击,影响到了视神经。”
几个人都楞了,忍足先开口,“有失明的危险?”
“现在不好说,”医生回答,“需要做进一步深入检查……你们谁办一下入院手续?”
“我来吧。”佐伯自告奋勇。
“我去给小景打个电话,他在那边已经抓狂了。”忍足说。

白石走进病房,不二在床上卧靠着,头上缠了绷带,脸色略苍白,换过的病号服上还有点血污,听见门响就转过头,但没有说话。
白石在床边坐下,握住不二的手。
不二嘴角动了动,“白石?”
轻轻摇着头,白石说,“不二,你一点也不适合绷带装。”
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不二也被逗乐了,“那真是太抱歉了。”
“所以赶快好起来,这样子真的稍微有点难看呢。”白石轻柔说。
不二向后靠进垫子里,淡淡一笑,“我好像饿了。”

白石出去整了些清淡的流食,又买了水果,等他回来忍足和佐伯都在,忍足正在说,“……小景坚持要你转院,我好容易才说服他,所以你们别一个两个的都跟读书那会一样给我使性子,多一个专家看看没什么,你把小景惹毛了才各种后患,我现在就去联系那个教授。”
不二苦笑,“好吧,那有劳。”
忍足认真看着他,“你确定不要佐伯通知你家里。”
“没死没残,休息几天就好,”不二肯定说,“不要让他们担心。”
“那随你。”忍足说,却对佐伯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佐伯心领神会点点头,“我现在去你家,帮你拿些必需品过来。”
忍足拍拍白石肩膀,和佐伯一起走了。

白石放下东西,又帮不二加垫了一个靠枕,刚把桌子架好,搁在一边的手机响起来,白石看一眼,“是手塚的。”
“我接。”不二伸手摸过电话。
回避地走到一边,还是可以听见不二口气轻松地对着手机说,“……我没事,摔了一跤,爬山的确技术活,不能跟专业的某人比……医生已经看过了,保证你来会看到我哪都好好的……我知道,手续小虎都办好了,他这会去帮我拿东西,需要在医院住几天,只是稳妥起见嘛……手塚你什么时候开始也这么爱操心,小景刚才已经快把忍足逼疯了……我真没事,有人陪我,白石在……嗯?”
不二抬起手机,“白石?”
“我在。”白石走过去。
“手塚要跟你说话。”
“好,你先吃点东西,”接过手机,白石把勺子塞进不二右手,又抓过他的左手握好碗,一直走到走廊上才把手机放到耳边,“我是白石。”

“不二的眼睛怎么样?”电话里手塚的声音异常冷峻。
想来手塚之前应该已经和佐伯通过电话,白石直截了当回答,“目前基本看不见东西,医生需要进一步诊断。”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法庭正在合议,我还不能走,一下庭我会尽快过来,这之前不二拜托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白石静静望着窗外,“手塚,不二的确能理解,但那就代表可以一直这样么?”
在手塚回答之前,白石就挂断了电话。

之后几天不二接受了一系列检查,确诊为外伤引起的间接性视神经损伤,但是在接受激素以及药物治疗还是视神经管减压手术上,专家有分歧。倒是不二心平气和地表示,先药物治疗吧。
手塚出事当天晚上就赶了过来,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白石和他进进出出,谁也没再谈起电话里的未完对话。

几天后的中午,白石吃了饭回来,就见手塚和一位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士站在走廊里交谈。
“您确定不进去看他?”手塚问。
年轻女士的微笑有着白石熟悉的气场,“知道他在逐渐好转我就放心多了,别忘了,手塚君,我比你更清楚不二家的个性,周助他一直都这样,出了事不到必不得已绝对不肯让家人担一点心,还是佐伯偷偷打电话给我。我只能先装不知道,等他自己觉得合适了来通知我们。这段时间请你多多照顾他。”
“当然。”
“周助的眼睛痊愈几率有多大?你老实跟我说。”
“应该不会失明,”手塚沉声回答,“治疗已经开始有效果,但医生也说视力肯定会受影响……目前还不能确定有多严重以及未来能否完全好转。”
“我明白了,”年轻女士平静地深吸一口气,“你也不要太紧张,周助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他能挺过来。”
“我相信他。”手塚回答。
“还有……你工作那边还好吧?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一声。
“我能兼顾。”手塚回答,“而且,身边的朋友都有过来帮忙。”
“那我放心了,你进去陪他吧,我估计他午睡快醒了,找个机会劝劝他主动给我打电话。”

眼看着手塚回到病房。白石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上前打招呼,就见那位年轻女士向这边过来,目光自然落到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会,突然笑了,“白石君?”
“我是白石藏之介。”
“如传说中是位美男子呢,周助的朋友果然个个养眼,”她轻声笑着,“我是不二的姐姐由美子,白石君有时间聊聊吗?”

他们找了附近一个临街的咖啡座,白石端着咖啡回来,由美子一直饶有兴致打量他,“听说周助在给你当模特?”
莫名白石就有点心里发虚,硬着头皮回答,“是。”
由美子倒是兴味盎然,“我弟弟很漂亮吧?”
白石略尴尬地把视线转向别处,“……他不仅仅是漂亮而已。”
“有机会一定要让我看看你为周助画的画。”
“……好。”
“白石君和我弟弟认识的时间不长吧。”由美子温和地说。
咖啡很苦,白石点点头,“几个月。”
“不过周助可是非常欣赏你呢。”
“哦?”
“虽然这几年,我们一家人散在各处,但一直都有保持联络,特别是他重新回到学校后,我可以感觉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感是瞒不了家人的……”
感觉到由美子似乎要对他说什么,白石选择保持沉默,安静倾听。

“这几年我知道他们过得很辛苦,”由美子悠悠说,“手塚也好,周助也罢,都是内心很骄傲很独立的性格,又一直对家人报有深深愧疚,极其不愿意为我们带来一丝的所谓麻烦,所以作为家人有时反而不能做什么,只能远远看着他们选择一条对于他们自己最艰难的道路。恰恰正是太过在意,家人是我们在感情上最亲近的存在,却也有可能同时是心灵上最大的顾忌。你明白我的意思么?白石君。”
“您是想说……对于现在的不二,手塚不仅仅是他的爱人,更是他最重要的家人么?”白石字斟句酌地回答
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由美子柔声问,“白石君算是我弟弟的同行,你很明白视觉障碍对他意味着什么吧?”
手无意识地在桌子下握紧,白石说,“我有位很重要的人,因为类似原因放弃了绘画,一直到人生最后,他都从来没有让我知道。”
“周助他真的很喜欢摄影,人一生需要很多东西,需要爱,需要被爱,但也需要有机会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充分享受那份愉悦。何况我弟弟他有那份才华,更有那份澎湃的热情。”
“我知道,我非常了解这一点。”白石略有些艰难地说,他转头正视由美子,“请相信,我愿意做一切事情保住那份热情,因为我同样也有,我知道它对我,或者说对不二的意义。”

由美子略点头,“你看也许是我这个做姐姐关心则乱,我的确有点担心因为太顾虑手塚的感受不二会把他内心的不安掩饰起来,毕竟这和十年前他主动放弃学习摄影完全不同,如果他真的失去明亮的视线,我相信我弟弟不会被打倒,但我也只知道,他内心会留下一个无法弥合的巨大空洞。我不是说手塚不能体谅,相反我观察他们十年了,手塚具有一些周助没有的东西,如此强烈地吸引他,给他人生的稳定与归属感,但你看,我正在害怕我弟弟会失去他自己。”
“我曾经和朋友说过……我所渴望的,是不二他不会为了任何人所改变所舍弃的部分,所以我愿意做一切事情,不让这一部分的他从此黯淡消失,这不是为了他,更是为了我自己。”白石淡淡笑了,“毕竟,和遇见一个自己所爱又爱自己的人其实很不容易一样,人难得遇见能与自己相通的心灵。”
“白石是个好男人呢,”由美子轻叹,“我弟弟真的很幸运。”
“我也很幸运,”白石由衷说,“无论如何遇见了就是最大幸运。”

24

白石推迟了他的行程,只到不二能够出院。不二的眼睛渐渐能看见东西,基本生活自理没有大问题,但视力明显下降,左眼几乎逼近重度弱视的标准。有几次白石注意到,不二在行动间因为视野不清几乎摔倒。不二自嘲以前成天笑眯眯,以后不笑也只能眯眯眼。迹部当时就拉了脸,一巴掌拍过去,中途转了弯,狠狠砸在忍足背上。
期间他们几乎动用了各方面人脉,把全国有名的脑外和眼科教授都请来会诊了一番,不二被折腾得连连讨饶。医生态度却很一致,目前能做的也就如此,继续用药,希望随着时间逐步好转。

出院那天几个朋友小聚到手塚和不二那间小公寓里算是庆祝一番,饭后聊了些轻松话题,不二用了药,到晚上就嗜睡没精神,忍足笑说还是早点散了,手塚却示意让白石留一下。
直到确定不二在床上安稳睡着,手塚留了灯,又倒了杯水细心盖好放在床头柜上不二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这才对白石说,“我们出去说。”

两人走出公寓,手塚依旧沉默,白石打定决心不先开口。两人走了半条街,手塚说,“略等我几分钟。”就去旁边小卖部买了包烟。
“原来你抽烟?”白石略惊讶。
“经常熬夜处理案子,累乏了会来几根,不二不喜欢烟味,所以没在他面前抽过。”手塚回答,这段时间他事务所和医院两头跑,本来就冷峻的眼神因为眼圈下的阴影比从前更凝重几分,神色透出些许疲倦,感觉上反倒不那么疏远和寡言。
“你想对我说什么?”白石到底还是先开口问了。
手塚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缕淡色的烟雾,“忍足告诉我白石你已经辞去教职。”
“是的,我打算出去旅行,不过不是现在就走。”
“也好,”手塚沉声回答,“有件事想麻烦你,之后我需要出趟差,顺利地话三到四天,最多一周,有个很重要的案子已经不能再拖,忍足和迹部都有很多工作,佐伯是晚上上班,所以我想请白石这段时间晚上常过来看着不二的情况。”

白石没有立刻回答,手插在兜里,他看起来就像在专心研究路灯下影子的轮廓,良久才开口,“你放心把他交给我?”
“从不二的角度,我很放心,”手塚倒是惊人的坦率,“他和你在一起很放松很开心,这对于他的恢复很有益处,从我的角度……”手塚顿了顿,“但目前这不是最重要的。”
“那么最重要的是什么,”白石抬头直接对上手塚的视线,“既然手塚都能这么直言不讳,我也没什么好隐瞒,反正你应该清楚我从来没有打算放弃对不二的感情,你真不怕我趁虚而入?”
“不二从来不是软弱的类型,你和我一样了解这点,”手塚平静地望着他,白石回想起上次在拳击台上,他们似乎也是这样看似平静地审量着对方,“就算不二真的接受你的感情,那也绝对不是出于空虚无助,而是他决定了而已,如果这是他的决定……”手塚没有说下去。
“从我的角度,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但是,”白石略加重语气,“我还是想问那个案子对于你那么重要?重要到甘愿冒这种风险?”
“我只知道,对于我的当事人非常重要,他信赖地交托给我,从我接受这案子那一刻起我就有责任倾尽全力。”
白石微微笑了,“这点我很清楚,手塚你是个好律师。”

“但不算好恋人,不二常这么取笑,”手塚望向远方,烟灰燃成长长的一截,几乎烧到他的手指,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有一瞬间白石几乎觉得从手塚总是保持沉默的嘴唇中吐出的长长的句子根本不是在对自己说,“就是我这样一个人,不二选择了支持我,我父母和我断绝关系后,我们必须重新开始独立为未来打算,我决定去考律师,但我们生活都难以维系,不二和我都无法接受从他的家庭获得资助,所以不二选择退学,他说摄影只是爱好,而且花费太高,这些年他真的吃了很多苦,所以我决定,只要时机一到,我会毫不犹豫让他有机会去做真正喜欢的事情……最近几个月,那种飞扬的神采又回到他眼睛里,我为他高兴,从这个意义上……”手塚将烟蒂摁灭在旁边的烟灰箱里,“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白石略枯涩地笑了,“我们还真是……”

“我对艺术那一类没有特别的兴趣和偏爱,”手塚又点着一根烟,“很多时候不二滔滔不绝讲给我听,我唯一能感知的,只是他本人所展现的喜悦与满足……所以眼下这种状况,虽然我清楚他在默默忍受,但我不能对他说‘这没有什么关系’,只有我绝对不能和他说这句话。”
“因为太过在意,反而有所顾忌么?”白石轻轻叹,“还有一个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不二的姐姐吧,”手塚平静回答,“那天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们一起走出医院……我不在这段时间,请你设法让不二真正地走出来。”
“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白石回答,他在手塚再次开口前挥手止住他,“不要对我说谢谢,我也有我的骄傲,我不是为你做这件事情,是为了不二,而且我真的很讨厌从你嘴里听到这个词。”
手塚的眼神里似乎有一抹释怀的笑意,“那拜托你了,白石君。”
分手前,白石注意到手塚把剩下来的大半包烟扔进了垃圾桶。

手塚离开第二天,白石一早就去敲不二的门,不二过了一会才出来开门,眯眼看了看,笑了,“白石?你不用这么早就跑来陪我的。”
“谁说我来陪你,”白石径直进屋,他带了个旅行袋,不客气地拉开衣柜,就开始叮里哐当收拾行李,“我是要你来陪我的。”
不二一愣,笑了,“去哪里。”
“大阪,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在医院里还不够闷,就当去休个假。”白石挑了几件衣服一股脑塞进旅行袋,又对着医嘱一样一样翻出药装进另外一个小包里,“我还找迹部借了一辆车。”
他看见不二的表情就笑了,“放心,是一辆又轻便又舒服的小跑车,你一定会喜欢。”他从兜里掏出两幅墨镜,一幅自己戴上,一幅架到不二的鼻子上,“别说你不去,大阪人会哭的。”
“为什么不去?”不二回答,“我早就想去大阪玩一趟了。”

车离开东京驶上公路时,白石略摇下车窗,不二舒服地坐在副驾上,从车窗吹进来了的风拂乱了他的头发,畅快地深吸一口气,“放点音乐来听听吧,白石。”
“我有比音乐更好的,”白石回答,“就在你那边的置物隔里。”
不二伸手摸出了一个小播放器,“这个?”
“嗯,把耳机分我一边。”
不二伸手帮白石戴好,自己戴上另外一边,这才按下播放器,在一段柔和的开场音乐后,传出了柔和的语音。
“老实说,我刚刚认识查理斯思特克兰德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但是今天却很少有人不承认他的伟大了……”
不二笑了,“幸村把这个送给你了。”
“我喜欢这本书,百读不厌。”白石爽快地说。
“我也喜欢,百听不厌。”不二轻声回答,他向后靠到椅背上,闭上眼聆听。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他们面前的道路,直通大阪。

25

接下来几天,白石拉着不二几乎跑遍吃遍了大阪。晚上就宿在谦也一个远方亲戚家里,那是栋老宅子,只有一个老婆婆常年守着,她的子女都去其他地方发展了,格外喜欢白石和不二这样的年轻人。每天两人玩够了筋疲力尽地回来,老婆婆早就帮他们放好热水,还准备了一堆家常的好吃点心,不二连连叹大阪人太会吃太懂吃太能吃了。
有天晚上白石洗了澡出来,就看见不二坐在朝院子的走廊上,捧了杯茶,惬意地晃着双腿,抬头望着夜空。
白石走到他旁边坐下,“在想什么?”
“在想今天晚上,星星漂不漂亮。”
云层很厚,明天应该会下雨,但白石还是说,“很漂亮。”
不二柔声笑了,“白石也会骗人了,虽然我看不清楚,鼻子还是很灵,空气里有水气的味道,要下雨了吧。”
“我没有骗人,”白石说,“的确云层很厚,但我知道,在云层之上,有很漂亮的繁星。”
不二沉默片刻,“你说的对,我好像也看到了……”他动了动肩膀,“稍微有点累了呢。”
“要不要我帮你揉揉。”白石笑。
“不用了,肩膀用一下。”不二轻轻顺势靠到白石肩上,他的头发还带着浴波的香气,轻轻拂过白石的脸。

“我突然想起以前一件很好玩的事。”白石开口说。
“什么?”
“你还记得小金吧,我跟你说过他是修桑收养的,不过修桑哪里懂得带孩子,小金从小就跟我们混在一起,他性子野,只有我还管得住他,我的话小金就会信,有一次啊,我带他去看看星星,指星座给他认,小金突然生气了,大叫白石你骗人。”
“哦?为什么?”不二好奇问。
“小金就抱怨,白石你总说天上有什么鱼啊熊啊羊啊马啊,哪里有,根本乱七八糟一大堆,到处闪啊闪的。”
不二噗哧笑出声来,“那你怎么回答?”
“我跟小金说,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用眼睛看的,你得用心,要先想象那是一个很奇妙的世界,所有的神话所有的传说都从那里开始,然后你就能在星星上找到它们了。”
不二久久没有说话,白石几乎以为他睡着了。顺着风开始有雨滴飘落下来,白石轻声唤,“不二?进去吧,下雨了。”
“好,”不二扶着白石的手站起来,“明天,带我去见见修桑吧。”

第二天,空气明显冷了,白石给自己和不二都加上外套,想了想,又拿了那顶幸村送给他的帽子戴上。墓园里很安静,人不多,修桑的墓碑前有一捆不久前谁留在那里的花,在雨里有些凋零。
不二蹲下来,安安静静闭上眼合上双手。白石把帽子摘下,盖到那捆花上,他心里若有若无地想,“这可是顶好帽子,修桑,比你以前总戴的那顶破草帽好多了。看在你收下这份贿赂的份上,请一定一定帮我保佑你面前的这个人。”

静静陪了修桑好一会,不二起身说,“我们走吧。”
“是啊,雨开始下大了。”白石撑开带来的伞,握住不二的手,一起慢慢走出墓园,“你跟修桑说了些什么?”
“我跟他说,大阪啊是个好地方。”
“那么久,就说了这么一句。”白石笑起来。
“是啊,因为是很长一句。”不二回答,“……我们回东京吧,真的是一个很棒的假期。”
一声无言的轻叹滑过白石心里,“好。”

他往前,不二却没有动,白石奇怪地回头,不二冰冷的手指扶上了他的面颊,下一刻还带着湿湿水气的唇贴了上来,很轻地很轻地贴到白石唇上。
雨一直下,白石动都不敢动,世界大得无边无际,而伞下只容得了静静而立的两个人。
似乎只是轻柔的不易察觉的一瞬,似乎已经很久很久,突如其来,又在无声无息间结束。不二扣紧白石的手指,含笑看过来,他的眼睛还有些模糊,没有以前的光彩,但那份颜色,美得让白石不忍转开视线。
“这也可以算作一个祝福。”不二说。
“我知道,我收下了。”白石回答。

和来时的安静不一样,回程的路上不二精神很好,有说有笑,他们一路谈了很多,白石大致说了自己的旅行计划,不二给了很多建议。到达东京天色已晚,白石直接送不二回了他的公寓。
进门时,屋里很黑,白石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摸着找墙上的开关。
“让我来。”不二准确地找到,啪的一声,灯光照亮了满屋。白石整个人停在玄关,他看见手塚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似乎已经坐了很久,连旅行的外衣都还没有换下。
在看见之前,不二似乎已经意识到,他转过身,笑了,“呐,手塚,看来你先到家了。”
“是啊,”手塚平静起身,“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不二说,他扑过去,正好被手塚张开的双手接住,“就是真的有点累了。”
手塚抚抚不二的头发,“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白石放下旅行袋,“那我先走了,回见,不二。”
“回见,白石。”进盥洗间前不二又回头说了一句,“有件事我说在前头,白石出发的时候,不准没声没息就偷跑哦。”
“那我通知所有人。”
“好。”

手塚送白石出门,望着他,却又没有道别的意思。
“你好像有话跟我说。”白石笑笑。
“你讨厌我对你说谢谢,”手塚回答,“所以我正在想应该说什么。”
“果然是无趣的类型,”白石潇洒地一摆手,“什么都不说就好。”

白石出发前一天,他们在迹部的公寓搞了一个大大的派对。忍足那家伙果然是玩这套的高手,指使桦地搬空了整个大客厅的名贵家私,塞进去各种花里胡哨但却“完全没有品位”(大爷语)的热闹玩意。迹部虽然一脸不屑,却敞开了他的酒柜,任由他们疯闹,自己和幸村坐在一边闲聊。
手塚告诉白石,不二已经决定转系,柳生在旁边补充,“我会好好指导他的。”惹得白石一阵大笑。

酒过几巡,各种花样都折腾一遍,仁王不知道从哪里凭空变出来一台电子琴,又把一把吉他扔给佐伯,拍拍巴掌,“静一静。”仁王没正经地笑,”我们还有个小节目。”
佐伯拨出了第一段的旋律,熟悉而优美,感伤却明亮。
白石看着不二走到房间正中,转过身来,朝白石微微一笑,轻轻摇晃着身体,开始唱……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clouds of white
The bright blessed day, the dark sacred night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The colou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  

白石坐在哪儿,歌声如同一阵风,直接吹进他心里。
他感觉到幸村的手拍到他肩上,“笨蛋,还要人请你么?”
白石笑了,他跳起来,走上去,他听见忍足他们在起哄,迹部居然会吹口哨。间奏里不二冲他做了个鬼脸,悄声说,“这是首好歌。”
“是的,我很喜欢,”白石用嘴型回答,“百听不厌。”
然后他伸手握住不二,转过头面对大家,他闭上眼,跟着音乐加到歌声中来。

I hear babies crying, I watch them grow   
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I'll ever know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what a wonderful world……

全文完

(合掌祝白石生日快乐请相信我们都深爱着你,以及这真的是个美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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