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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文] 【TF】庸人自扰 [打印本页]

作者: 清袖    时间: 2010-7-22 20:31     标题: 【TF】庸人自扰

我的朋友叫做不二周助
A

我是手冢国光。

不二周助是我的朋友。

我想很多我的同事包括我的上司恐怕都不会认为我会有真正的朋友。

为人较真做事一板一眼,不知融入大集体也不知进入小团体。

异类份子,这是某天我不小心经过茶水间的时候听到的评价,这没什么。

我从来不在意别人都在说什么,人这一辈子,总是会遇上没有带伞的下雨天,不能避免被淋湿,也就不能避免从流言蜚语中穿过去。

幸而我是个非常严谨的人,很少忘记带伞。

站在公司老总的面前,看着他的嘴角弧度慢慢向上挑起,我知道他对新的方案很满意。

终于等到他滔滔不绝毫无实质性的夸奖稍微告一段落,我站起身来:“如果没有其他的要求,我想先走了。”

他刚刚再次张开的嘴显得有点尴尬,随即点了点头。

我拉门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在我身后说:“手冢君,有时间也多参加一下集体活动吧?”

实际上企业经常会搞小聚会,每个大的方案结束之后,老总都会请所有员工去玩一次,算是笼络人心的好办法。

刚刚加入公司还是社会新鲜人的时候我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活动,因为不好推却。

然而实在无法在嘈杂的环境里和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唱KTV,也没有办法拼酒拼得溜到吧台底下,所以几次之后,但凡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一概推辞。

老总倒是很懂得看人,在我几次三番补了好几个其他部门捅的篓子之后他明显发现我的重要性——虽然只是在危急时刻像创可贴也可以当作透明胶带使用一样的重要性——所以我的职位两年来都是在以迅速的程度在提升的。

目前是客户服务部的部长,一个最吃力不讨好的部门,然而老总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只有我才适合这个岗位,自然让仁不让。

我想他一定认为我会推辞,因为在我之前他已经被无数个和我同级的主管拒绝过了。

我答应了,老总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这让我很怀疑我是否掉进了什么虎穴龙潭,而我将要接手的不是公司的一个举足轻重的部门而是垃圾清运站站长一样。

后来我发现事实上我的工作性质和垃圾清运站站长也差不了太多,每天收上来热线客服部总结上来的投诉和报修,总结哪一款产品存在什么样的缺陷,通知下属维修部去维修,通知技术部门进行改进,把这些东西日复一日的总结归纳,进行统计在月度会议,季度会议,年度会议上报告。

只是这样而已,贫乏得像一盘钟,每一秒钟走一个字,除非是坏掉不然没有偏差。

回到部室里,部员告诉我部长刚才有你的朋友打电话来找你。他的眼神很奇怪,我知道他们一向认为我没有朋友。

我点了点头,伸出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记录了电话号码的纸条。然后走进单独的办公室去。

数字很熟悉,我只大概扫了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属于谁的号码。

我看了看表,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看着电话犹豫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该回拨过去,电话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来了。

习惯性的拎起话筒,铃声却还在不依不饶地响,我才反映过来现在响的是我的手提电话。

重新从衣服里摸出手机,接通了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汽车的噪音通常让人烦躁。

“呐,怎么这么久?”对方的声音倒是不紧不慢的,带着淡淡的笑意。

“接错电话。”我倒是没有否认,向后靠上椅背,用手去掐眉心的位置。

他轻轻的在对面笑出声来:“这可不象是你的作风呐。”

“哦?那什么才是。”我听着他的声音徐徐的传出来,掺在一片车水马龙里有点含混,却仍然每个字都清晰。

“接错电话,现在围着办公室跑50圈。”他一本正经的说。

“不好笑。”我说。然而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公司木然工作了一天之后,能听见点不是那么公事公办的句子的确令人身心舒畅。

“手冢还是这么没趣呐。”他在那头抱怨着,信号有些断续的杂音,“……我在你公司楼下,下班了不要直接走掉哦,无情的部长大人。”

“回来了么?”我皱了皱眉,把话筒拿开了些看上面的显示号码。

“嗯,刚刚下飞机。”他的语气颇轻快,一点也没有长途飞行后的疲惫感。

半个小时之后我在楼下看见了他,站在马路旁边的花坛前面,一个人望着很远的地方,栗色的头发,裹着浅驼色的大衣,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大概是有点冷,时不时地踮了脚尖,一只不大的黑色旅行箱立在脚边。

我向他走过去,下班时间大厦里出来的人很多,不大可能走得迅速。

他侧脸望着长长马路的尽头,视线随着奔跑掠过的汽车毫无目的的滑过去,当我走到离他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他却缓缓的回了头来,对我轻轻笑了一笑,从口袋里抽出右手晃了晃。

B

不二一直很爱笑,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到今天也有十二年了。

大多数的人都有朋友,在小学里有小学的朋友,在中学里有中学的朋友,在进入社会之后仍然经常联系的通常都是大学里的朋友,当然,一直以来所谓青梅竹马的交情并不算在内。

而我的情况比较特殊,直到今天,我的朋友圈子仍然固定在初中网球社的范围内,尽管并不是常常见面,但逢得年节,答录机里总能听见各具特色的问候。

但若说关系最近,却只有一个,就是其人不二周助。

一路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居然都一直在一个学校,若说会疏远恐怕也是不近情理的事情,即使是我这样向来被认为是食古不化的人。

直到大学毕业我顺利进入目前这家企业成为“最老成的菜鸟”——这是毕业前夕我们两个彼此庆祝他喝得半醉半醒,拍着我的肩膀形容我的词语——而他接到国外某个报社的邀请成为了到处颠簸的专职记者,我们才真正分开。

即使是分开了,也时时总有联系,他一旦停下来不跑新闻,就会整日整夜的泡在网络上,下班回家,打开电脑,点开他的头像随便说一句话,不一会就看见微笑的符号在屏幕上闪耀。

他兴致高涨的用头像给我看他私人收藏的相片,比如浩瀚沙漠上踽踽独行的老人,比如玻璃般蓝天上小小的白色信天翁,比如残垣断壁里挣扎着的钢筋……

大企业里面,新人的生活没有好过的。

我们都不是习惯抱怨的人,常常会对着屏幕发呆,看着良久之后他打过来的笑脸符,他说:“不要大意的上吧,手冢^ ^”

我速度很快的回过去:“在电脑前面坐久了不好,现在下楼去做运动。”

他回过来很大的一句哈哈,然后对我说:“我才不去呐,部长大人有本事像贞子一样钻出来啊。”

尽管后来我们都已经不再打网球,当年的社员们还是习惯叫我部长,多少有些恭敬的味道在里面,但从不二的嘴巴里说出来,即使隔着整个太平洋我也听出了里面惯常的调侃。

如今见了面,他噙着笑的唇一张一合的用嘴型对我说:“部·长·大·人”,他的眼睛弯弯的眯起来,看起来非常和善。

我走近他,看他脚边的箱子,然后问:“怎么家都没有回?”

他非常无辜的笑,然后告诉我:“我的房子没有了。”

后来坐在我家客厅,他用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解释给我听他在东京的寓所因为他一年之中所需利用时间太少所以就托姐姐卖掉了,在德国换了一部不错的采访车和一台最新型的尼康相机。

“那么你至少应该去投奔你姐姐。”我陈述事实,拧着眉看他轻车熟路的踩着凳子把我束之高阁的咖啡机从上面的橱柜里搬出来。

“哎呀~”他抱着咖啡机从椅子上跳下来,稳稳落地扬眉一笑:“谁都知道去打扰成家立业的家人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那么裕太呢?”我排除上一个目标指向下一个。

“实际上我回来之前给他公寓打了电话了,是女孩子接的……”他笑得鬼鬼的,一副不言自明的样子,当然也的确不需要什么解释了。

“呐呐,手冢君就收留我吧,看在我们认识一辈子的交情上。”他放下咖啡壶,拉开旅行箱翻起来:“我特意从巴西带了上好的鲜咖啡豆来哟~”

“只有十二年,而且我不喝咖啡。”我不理会他一副兴高采烈想要献宝的样子,咖啡只是他的最爱,而我是一向都不喝这类刺激型饮料的。

“真是可惜呐~”他惋惜的说,然而笑得那么开心的表情让这样的惋惜语气听起来完全没有诚意。然后他就充分证明这一点的占据了我的厨房,浓郁的咖啡香气很快弥漫在不大的空间。

二十分钟之后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是争分夺秒的看着他下飞机后买的时事杂志,手上的咖啡杯随着他的动作左倾右倾,好像下一刻就会从里面倾倒出来泼上他浅亚麻色的裤子。

“这么敬业?”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就正好看见这样的情景,实际上我觉得以某人一贯训练有素的运动神经来说,更加需要担心的恐怕是我的沙发而不是某人的裤子或者表皮层乃至真皮层,但是我还是问了一句召唤他的注意力。

他头也没抬的告诉我最近又有哪个小政府的武装叛变,他们报社没有抢到独家而这家抢到了如何如何,典型的记者口吻,非常利落而且充满了竞争的火药味。

这在不二周助的身上非常罕见,这个人通常散漫得让人相信即使你通知他获得了诺贝尔奖他都只会淡淡一笑的那种,他总是在笑,但很少高兴。

他是第一个教会我什么叫做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家伙:虽然当一个人高兴的时候一定会想笑——即使他努力的忍着不笑出来他也一定会想笑——而当一个人正在笑的时候却不一定很高兴。

毕业那年他对我说,当时我们并肩走在宿舍附近的路上,三月份的天气,还有点冷。他随便披着件长长的米色风衣,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很随意的说。

然后他仍然很轻松的笑,告诉我:“你就是想笑的时候也要忍着的那种。”说这话的时候他偏着头,整张脸都几乎被埋在浅蓝色的毛衣高领里,眼睛笑得一如既往的弯。

“呐,手冢,我比你会善待自己。”他这么说,然后并着脚轻轻向前跳了两步,像只野兔。拉开的两步距离让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亚麻色的头发映着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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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我并不认为他会善待自己,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学,我们几乎形影不离的在一起相处了十年,十年的时间虽然不见得足够你去了解一个人是不是混迹人群的外星物种,但你总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善待自己。

不二说过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两个对待自己的态度,我是不得不,他是懒得去。

他当时漫不经心的补充了一句,说:“有时候现象和本质是截然相反的。”我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又提起这句话来,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一个人可以为了挣点买胶卷的钱替人当论文枪手埋在学术书籍里半个月只吃泡面只喝咖啡,那么这个人绝对不可以自称是善待自己的。

就这一点来说,他所说的话非但是现象和本质的不同问题,甚至可以上升到口是心非的层次了。这一点也是他的习惯,他习惯把事情的轻重层次反过来说,某人称既然所有的物质都是由原子分子构成的,而研究原子分子乃至把原子分子进行无限次的开方计算直到不能再细化成为了世界上目前最大最有前途的课题,那么我们看待所有的事物也都应该将看起来不那么重要不那么具有精神领导力的东西比如吃喝拉撒放到所有学术的最前面去。

这个论点我同意,显然一个人无法正常的饮食起居是无法保证其他的社会生活的。

然而这个理论的创始人却显然违反了这一点,在高唱着现象与本质的区别的同时犯了更加严重的口是心非的高层次错误,因而是不能原谅的。

后来我把他押回宿舍给他吃了三天我用电炉煮出来的不知所谓的大杂烩之后他终于悔改了,几乎是眼泪汪汪的表示一定会每天按质按量完成任务,定时定点去食堂吃饭,我才算是放过了他。

我认为这个惩罚并不过分,至少没有让他围着学校800米一圈的跑道跑上50圈,当然这也是我考虑到一个人半个月都没有吃过一粒米喝过一口白开水的身体状态不太能承受这样的运动强度的关系,即使当年他是青学金光闪闪无比荣耀怎么锻炼都笑容迷人后援无数的天才网球少年不二周助。

可惜当初我的这点好心好意的关怀,倒变成了手冢国光继国中三年网球生涯之后对于不二周助同学的又一次骇人听闻的无情压迫,某人一直咬牙切齿的决定要讨回来,只是毕业之后隔着整整一个太平洋,我们的仇恨尚不足以把浴缸的水倾翻。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看他把杂志摊到我腿上比比划划的说起来,实际上以我的视野范围只能看见他覆着柔软栗色头发的后脑勺,根本看不见什么某某共和国的首领,从而也就无法对他嘴里据说应该人神共愤的新闻感到兴趣,我问他:“不二你还没长个?”

他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幸好我躲得快,没有让他撞到我的下巴,然后他眯着眼睛欢欣鼓舞的反击了回来:“难道手冢君以25岁高龄尚在生长发育?真是可喜可贺呐。”

身高是不二的大忌,由于某人连喝牛奶的精神毅力都没有,凭借自然生长力在大学毕业之前也只长高了四公分险险越过了170的高度线,而我不偏不倚同样升高的四公分让他觉得自己这四公分长得毫无意义。

但我觉得以他完全不定时不定量的饮食习惯和晨昏颠倒的生活习惯来说,能长出这四公分并且没有得上神经衰弱和胃病已经实属不易,去年毕业后初次同学聚会时,菊丸很好心的安慰他说你看这四公分长了总比不长好,不长的话你和部长就差16公分了捏~

我很幸运没有坐在不二对面,这句话说完菊丸就被不二喷了一身的茶水,菊丸忙着给不二拍着背顺气,大石抓着纸巾擦了搭档擦榻榻米。

不二一边咳嗽一边用充满了怨气的眼神看我,而我觉得既然长个子这种事情非人力能进行控制并且打击他的人并不是我,所以他的怨气毫无来由应予以自动屏蔽。

不过目前来说显然过错在我,以至于面前豪猪刺炸了满眼,只好集中精神收拾残局:“喝了咖啡去洗澡,我给你包芥末寿司。”

芥末寿司是安抚某人的最佳招数,虽然用上的机会寥寥无几,但是其有效性还是不容置疑的,果然不二危险系数一百八的笑容换成乖巧清秀小男生状,捧着咖啡杯用力点头,我轻轻敲了他一下:“都老头子了还装。”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靠着沙发背闲闲的反击:“反正手冢是比我更老的老头子。”

我起身去厨房做寿司,电饭煲正好发出提示音表示米饭已经煮好了。

寿司其实不算难做,我的手艺虽然没有河村的好,但家常便饭随便吃吃,尤其是应付刚刚从德国回来,许久已经不知道紫菜包饭为何物的归国难民肯定是已经足够了。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他小小个头竟然这么能吃,整整一大盘子的芥末寿司——几乎用光了我家里所有的芥末存储——大半都被他吃掉了。

不二吃东西非常快,而且能保持很适度的优雅,基本上我认为这一点只能归之于他根本不仔细咀嚼的原因,居然能不得胃病还真是奇迹。

吃掉最后一个寿司,他非常满足的擦了擦嘴角,算是自见面以来第一次非常正式的对我表示了感谢:“多谢手冢君的招待了。”

在这声感谢之后,不二周助同学正式在我家里安营扎寨,开始了不知期限为何的鸠占鹊巢的同居生活。

披着羊皮的熊
A
半夜在沙发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有人从客厅里穿过去,厨房的小灯打开,铺了一屋子有气没力的橘色光线。

反应了几秒才想起来从今天开始不二在这里住了,我伸手从茶几上摸到眼镜戴上坐起身。

不二正轻手轻脚的准备煮咖啡,我看着他动作熟练的把咖啡磨碎放进咖啡机里,等到开始煮了才舒了口气转过身,视线直直的投过来,看见我坐着,略吃了一惊的样子。

“怎么还没睡?”他反手撑在台面上,歪着头对我笑,身上卡通熊的睡衣让他看起来极其孩子气。

“这话应该我问。”

“倒时差。”他耸了耸肩,从厨房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老实不客气地拉了被子裹在身上。把下半张脸都埋在布料里面,露出一双眼睛看我。

“吵到你了?”他问,声音穿过棉絮有点不清晰。

“睡不着更不该喝咖啡。”我皱了皱眉嗅见咖啡的味道开始蒸腾。

“不冷么?”他顾左右而言他,向我挤过来了一点,手伸平打开了被子一角。

我往里坐了坐,实际上也并暖和不到哪里去,单人被要裹两个人显然有些吃力。

“这次回来多久?”我看着他很努力的靠过来,好像致力于把我和沙发背全都变成舒适的靠垫。

“你就这么希望我早点走吗?”他嘟嘟囔囔的回应,整个人背对着我蜷成一团。向来不好好回答对方的问题是我们惯常的相处方式,逃避话题的好方法,在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不愿意回答问题的时候。

所以我知道他并不想告诉我他呆多久,基本上我认为他把公寓卖掉是明智的,根据以往的经验,他每次回国除了睡觉之外的大半时间会泡在我这里,虽然最短两天,最长也不超过一周,却每次都搞得好象要一辈子都住下去似的,把屋子里到处都塞满了他的东西,他总是说我简直像是住在坟墓里。

“暖气不够?”看他冷得一直缩的样子,我问。真不知道他这么怕冷的人冬天的时候怎么在德国跑新闻,何况经常出差去昼夜温差极大的草原森林或者沙漠。

以前每到冬季,女孩子们尚且可以穿着短大衣,露着两截白藕似的大腿,不二就已经裹得像只熊,网球社这么多人,最怕冷的就是他。

“没关系,我喝点热的就好了。”他懒洋洋的说,头抵在沙发背上,弯起的脊骨正好碰在我手臂,瘦得硌人。

“整天只喝咖啡?”不懂得照顾自己的毛病看来完全没有任何改观,他们家里人倒真是放心他整天在外面东奔西跑。

“不是,有的时候水都没有哪来的咖啡。”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起来好象很快就要睡着。

“……”咖啡好像已经煮好了,旁边的人却没了声息。

我站起身让他能够顺利的睡下,把被角压实,空调调高温度,最后走到厨房去把咖啡机的电源关掉。于是凌晨三点一切回到正常轨道,客人睡在沙发上,我睡在卧室里。


第二天早上起来,迎接我的是整整一壶热咖啡和烤得外焦里脆的面包片,不二周助同学精神十足的站在厨房向我招手,好像中间那道流理台忽然变成了什么港湾而他马上就要乘坐着咖啡壶远航。

我看看那盘黑乎乎的面包片,不动声色的打好领带往门口走:“我要走了,你自己吃吧,备用钥匙放在写字台抽屉里。”

不二跟上来,靠在玄关微笑:“中午我去你公司找你吃饭。”

“你请客?”我头也不抬的专心系鞋带。

“谁昨天晚上不叫醒我害我糟蹋了一大壶咖啡谁请客。”他说得很快很顺几乎听不出怨气。

“谁弄坏了烤面包机烤糊所有吐司谁请客。”我回答得干脆利落,如果这样就被威胁也太小瞧我们十二年的交情。

“可是我的出发点是为了让你能在家里吃上一顿不错的早餐。”他很快地接下去。

“我是不想半夜有幽灵闲逛。”我站起身来,拎起公文包推门准备出去,打算迅速解决掉这场清晨就要开动脑细胞的辩论赛。

他忽然笑了,说:“我到现在才感觉到真是回来了。”

我回头看了看他,伸手拍拍他的肩:“欢迎回来。”

刚刚发动车子手机又响,接起来某人笑得很愉悦:“欢迎我回来的话,中午请我吃饭。”

一句话不说挂断电话,脑子里直接反映出他在沙发上笑得打滚的样子,明明是只独断专行的熊,当初不知道谁一定要把霸道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

B

到了公司看一早上送过来的昨天客服部的投诉情况,联系维修部,吩咐部员把情况分类,检查用户反馈意见,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很琐碎。

看起来很简单,然而一头扎进去了,就总觉得在大摞的卷宗里根本抬不起头来。直到办公桌上对讲响起,助理小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愉悦:“部长,有人找您。”

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指向12点,看看手底下不多的几份文件打算一鼓作气完成任务,下午再进行下一批:“没有预约就让他等。”

几秒钟后办公室的门轻轻敲了两下打开来,不二站在门口笑得没心没肺:“哎呀呀,三餐不定时加上言而无信应该受什么惩罚来着。”

我扫他一眼指指沙发:“等一下,马上好。”

他走进来坐下,很安静的四处张望,手指在叠起的膝盖上轻轻弹动——没有关门。

直接后果就是部门乃至隔壁部门办公室都有借口没借口都跑到我办公室门口探看一番,大约是来侦查看望我这个没有朋友的人的朋友到底怎么三头六臂,后来的趋势逐渐开始以女性居多,脸上的表情趋向含羞带怯。

我把文件一阖,抬起头来往门口一看,一群人迅速作鸟兽散,然后各忙各的粉饰太平,搞得方才是我的幻觉似的。

“好了,走吧。”我扫一眼,看不二坐在那里低着头,从我的方向能看见他嘴角弯弯的忍笑忍得不知多辛苦。

走出办公室看一群人装模作样的忙来忙去,不断拿眼偷瞧,看来不给点教训看来是不会学乖的:“工作状态很好,晚上全员加班两小时。”

果然话音未落哀鸿遍野,我走出部室大门之前受众人推举的助理水野小姐怯生生的开口打算求情:“部长……”

“有意见?”我看了看她,再扫一眼她身后迅速后退的人群。

“……”水野这次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一个劲摇头。

走进电梯不二才算是笑出声来:“手冢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呐。”

“你来就是制造混乱。”我一点不觉得好笑,不二一向桃花泛滥,当年不少信誓旦旦要征服我这座冰山的女生一段时间之后很自然的就改弦易章的拜倒去他的牛仔裤下面了。

当然也不能说我就在乎那些高唱爱情之歌的“可爱女孩”——此处套用某人毫无创意的形容词——但是总被人用很哀怨的眼神说:“如果不是手冢君这么无情的话……”的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太多,就好像我天生就是流水无情而不二周助同学就是天生的护花使者似的,同样是被拒绝还有不同之处真是匪夷所思。

没错,和我一样,不二也从来没有答应过任何女孩子的告白,可那些女孩子看见我就苦大仇深看见他就幸福回忆的样子实在是让人觉得世界的确不是大同的。

说起这个问题不二当时笑得前仰后合了半天,笑够了之后一本正经的对我说:“这是因为你的世界字眼太简洁了,除了是,就是否。”

“每件事情都被你画了线,线的这一边是什么,另一边是什么。”他淡淡的抿了抿唇,用手指在面前轻轻划过去……

难得他没有对我的指责进行反击,只是靠在电梯壁,眼睛看着顶上跳动的数字,思绪一下子跑去了很远的地方似的。

不二很喜欢走神,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做“艺术家的冥想”,是进行艺术创作的源泉,虽然这种话只有菊丸那种单纯的小孩才会相信。

“部长呐……还真是令人怀念的称呼。”电梯到底层,叮的一声清脆的响,他把视线收回来投在我脸上,笑得阳光灿烂:“部~长~好~”

无巧不成书的,正好有个部员要上电梯,下意识的一声部长好和不二的叠在一起,年轻人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个从没见过的部员无比开怀的拉着他的部长离开,好半天都醒不过劲来。

我严重怀疑他是专业为了败坏我形象而来,坐在日式餐厅里他很开心的翻看着菜单,语气无辜:“我只是好奇手冢的工作环境而已。”

接着很大方的一挥手:“哎呀呀不要这么小气,手冢下次去德国我带你把杂志社从地下室到顶楼停机坪全都参观一遍。”口气仿佛我是不懂得待客之道的东道主。

然后他很努力的和三文鱼刺身奋斗一边不忘训诫我:“呐呐,手冢好像比以前还难相处呢,这样很难有朋友哟。”

“多谢关心。”出了社会还能交到真心朋友的几率实在是太小,尤其是在竞争激烈的大企业。我没有习惯把精力浪费在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里。更何况交朋友对我来说实在太耗神。

“呵呵,不过手冢部门里有很多不错的小姑娘呢。”他倏地笑得诡异,装模作样的作憧憬状。

“你有兴趣?”我喝一口汤,不紧不慢的问。

“哎哎,我可不敢。”他闷笑着低头去吃东西。“我要看见手冢有了幸福的归宿才可以安心啊。”

我看他一幅忍俊不止的样子,好心提醒他:“小心吃到鼻子里。”

C

典型口是心非的家伙,毕业分开两年来,偶尔从他嘴巴里蹦出来的女人的名字流水一样淌过去,但我一直想象不出他身边应该站着什么样子的女孩子。

同窗十年间,撞见他被告白的场面也不下十余次,无论对面站着的女生是高是矮,是清秀佳人还是冷傲美人,是小家碧玉还是精明干练,被告白的人只有那么一幅一千零一号的表情,闲闲的靠着树,或者靠着墙,挂着安静而遥远的微笑,很耐心的等着她们说完,然后很慢的摇头。

之后根据女孩子的反应大概会伸手去抚摸她们的头发,或者礼貌的握手,说起这个我想起某次某人被告白的时候被猝不及防的偷袭,告白的美眉一下子把他撞在树上,一幅要霸王硬上弓的样子。

他很恼怒的朝我的方向看过来,到如今我也不确认他当时是否看见我了,毕竟我只是从图书馆回宿舍的途中偶然撞见他们的,隔着整排行道树并且直线距离怎么也有五十来米,而且他的恼怒不冲着那个妄想夺得白马王子一吻的美女,难道要怨恨我没有及时解救他于水火之中么?

但后来他肯定看见了我,在我目不斜视的从有点狼狈的自女孩子手里挣脱的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

后果是到了晚上我的饭盒里的米饭被塞成了芥末三明治,罪名是手冢国光的见死不救。而对于不二周助的后遗症是从那以后每次被告白都如临大敌的认真倾听,从而在女孩子们眼睛里成为不二同学温柔体贴的又一大有力证明。

毕业之后,第一次听见他提起女孩子的时候我愣了一下,说实话很难从他口中的形容去想象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只是一掠而过的带过去,比如:手冢,我今天和xx去湖区钓鱼了,湖区的天气真是不错呐,再比如:手冢,我下个月会和xx去埃及做联合采访,我真担心她到底能不能适应沙漠气候。

模糊暧昧的语气好像在嘲笑我清水一样平凡无奇的生活似的,当然他直截了当的嘲笑也不是没有过,通常我不会理会这种没有营养的挑衅,比如现在。

“呐呐,手冢真的没有考虑过吗?”他很努力的继续塞自己,含含糊糊的问了一句,然而随即飘过来的眼神让我知道他一定要我的回答。

“不二呢?”我反将回去,自我保护的同时我也承认处于某个特定年龄层次的人不可避免的会对某些事情产生类似于三姑六婆的兴趣。

他大而化之的摆了摆手,刚要说话却被什么噎了的样子,一手捂着嘴另一手胡乱的摸着水杯,我赶紧递了杯水塞在他手里。

他救命似的灌了下去,喘着气捂着胸口细细的咳嗽,气还没顺,眼眉先弯弯的飞了起来:“呐,谢谢了哟。”

他伸长了手臂从桌子对面把杯子递过来,我顺势接过放在手边:“吃饭别说话。”

他撑着下巴做无辜状:“不是手冢刚才问我的么?”

“你现在要补充回答?”我挑挑眉,看他忽而笑得无比灿烂便知了答案。

“可是真的噎到了呢。”虽是苦恼表情一幅得不偿失的样子,唇梢却轻轻抿着欣悦的弧,别过头伸手去取外套。

“你召车回去,我回公司。”我跟着起身,看看时间还早,回去倒还可以多批几份文件。

他没有反对,走出了餐厅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

“真冷呢。”他微笑着看面前呵出的白气,轻轻搓了搓手掌,倏地笑得更开心了些:“和手冢在一起通常会更冷。所以呐……冬天的时候,就不要给中央空调制造负担了吧,部长大人。”

我看他一眼,伸手截车,帮他把车门拉开,等他坐上去。

他坐好摇下车窗,探出头比出两根手指向我晃晃,神态自若:“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天赋异秉的哟。”他看着我笑得非常开心,车子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事实是一年之中我除了报告和每月例行给父母报平安之外,不论说还是听最多的来源,通常都是不二。

不二并不是多话的人,当年在众人面前乐于充当的多半是值得信赖的倾听者,然而在我面前,也只好自己制造话题以免太过冷场。

在自娱自乐方面不二无疑也是个天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倾听他在耳边漫无边际极富跳跃性的自言自语,面对一块广告牌他也许都可以说得很开心,这样的人做平面采访而不是新闻播报真是浪费人才。

说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埋头在电脑上处理稿件,一面很开心的告诉我采访这个新闻的时候如何如何,那个新闻又如何如何,听见我的说法时顿了一顿,别过头来看我,黑边的防辐射眼镜上反着电脑屏幕的蓝光,他淡淡的笑了笑,说:“我不擅长那种东西。”

语气有点埋怨,我还没时间仔细去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就很快被他接下来的话搅乱了情绪:“说起来我还真是想弄个蜡像和手冢摆在一起,看看谁会先融化……”

然后居然很认真地用笔抵着下巴想了半天,自言自语的下了结论:“肯定是蜡像!”

居然的居然开始四处找记事本一幅要记录下来的样子,我坐在一边冷眼看他一边忙碌着一边用眼角瞟我,最后终于还是掌不住噗哧笑出来:“手冢,你面无表情难道真的不是为了保持皮肤紧致么。”

我当时只有一种想法,这个世界上绝对存在披着羊皮的熊,至少我面前就有一只。


守护与出卖
A

不二破天荒的在我家里住超过了一周,于是我不得不整理出作为储物室空置了许久的客房,在里面架了一张折叠床,以免由于长期与沙发亲密接触导致我们其中一人脊椎变形。某人当时很礼貌的感谢之后发表自己的看法:“嗯……我更喜欢像野外一样睡在帐篷里。”

虽然我很想建议他这种爱好应该和天桥下面的流浪汉交流而不是我,在房间里支帐篷完全是无稽之谈,但是基于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紧闭着嘴没有说一个字。

“手冢不喜欢么?”他笑笑的看着我,饶有兴味的样子。“登山的时候睡在帐篷里,看着太阳升起,非常惬意呐。”

他说着眯起眼睛,笑意柔和,似乎真的很憧憬的样子。

“这种惬意你还没享受够?”像他这种终日风餐露宿的人,总不会像我这种生活在压抑都市里的人一样渴望自然。

“欸?我是在替手冢惬意啊。”果然他转过脸来对我微笑:“这两年手冢都没有休假,没时间爬山了吧。”

他这么一说我也才注意到这两年因为工作已经很久没有休假,更别提有时间去爬山,恍惚记得一年前刚刚升任客服部部长时大石曾经打电话过来邀约,说和菊丸,乾他们一起去,那次正好因为新产品出了大乱子整个客服部门忙得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也就匆忙的推托掉了,打电话通知大石的时候听见菊丸在旁边嘟囔了一句:“部长总是好像把自己卖掉一样……”

相比较而言印象更深刻的是不二收到菊丸的抱怨之后打过来的电话,当时他那边信号很差,国际长途总是有些奇怪的杂音,他的声音很小很缥缈的传过来,在一阵阵奇怪的声响里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呐,听说手冢新近签了卖身契?”

我直接了断的打断了他:“你现在在哪?”

我听见他在话筒那头很细的叹了一声,明明信号非常不好,他的声音也非常小,但是这很小的出气声听起来却异常的清晰,他的声音低低的传过来:“手冢就不能不这么敏锐么?”

“在哪?”我继续问。

他说了一个地名,电视新闻几乎天天都能看见的地方,目前正在内战,电视上看来整天火拼个不停,大街上满是尸体,士兵打爆敌人头颅的时候不会比踩瘪一个西红柿更有感触。

“你疯了?”我拧着眉,让声音保持平静。他明明只是一个跑体育新闻兼职旅游摄影的小记者,为什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呐……手冢曾经告诉我们做什么都应该全力以赴的。”他在那头轻轻的笑了:“我们都是卖掉了自己的人……所以一起加油吧……”

一阵纷乱的杂音之后,电话断掉了。那天晚上我坐在电话旁边直到睡着,却一直没有再拨回去,同时第一次深刻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地理差距所造成的实际阻碍。

我想像他怎么样躲在窗外枪声不断的室内含笑听菊丸抱怨的电话,然后再怎样拨到我这里来,我丝毫不怀疑他是那种站在即将断裂的悬崖上仍旧可以轻松微笑的人,自己的生命对于他来说并不比任何一个陌生人的更值钱。

三个月之后他神采奕奕的出现在我面前,用好像天上正好掉下一块大金砖砸到他头上的神情告诉我他已经成功升职成了报社首席专栏记者,得意洋洋的说因为这样所以才抢到了亚太金融会议采访这块肥缺,也所以才可以特意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看我。

我直接拨开他长得挡住了半边眼睛的刘海,露出白皙额角上一条红痕时他终于笑得有点心虚,低声自嘲的笑了半声说哎呀呀,运气真是不好呢。

以我对他的了解,这句运气不好百分百不是指被流弹擦过额头,而是指被我发现这件事情,显然他以为我是白痴或者近视已经超过2000度因此不足以看出他瘦得近乎癌症末期患者。

晚上他坐在我卧室的窗台上抽烟,据说是从当地带回来的烟丝,他手法熟练的用烟纸把烟丝卷起来,对着我笑,月光映在半张脸上看起来非常苍白。

“手冢不来一根么?”他问我,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轻轻晃了晃,头枕在自己膝盖上,有点偏长的头发遮住了光线,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映着微弱的光。

并没有指望我的回答,他自顾自的点燃了烟,蒸腾起来的烟雾和月光奇异糅合成淡漠的惨青,他吸进去,几乎立刻开始咳嗽,随着呛咳从口腔中喷出来的烟杂乱无章的消失在月光里。

“说吧。”我坐在屋子角落的写字台前面,背靠桌子环着手看他。

“手冢这点真是让人讨厌呢。”他咳嗽缓了些,带了些无奈的口气断断续续的说。

“这东西,用来提神很好用。”他又晃了晃那烟卷,笔直上升的轨迹一瞬间有些紊乱然后随着他手指的停止动作而回复原状。

“说起来真好笑,刚刚到那里的时候每天晚上睡不着……耳边全都是枪炮声。”

“明明小时候看战争片已经非常习惯了的,那种声音,比起电影院里的音响效果差远了……可是……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样觉得离自己那么近。”

B

他停下来,对我笑了笑,话题很快的转移:“好容易习惯了,需要半夜警戒的时候却又总是想睡呢,当地人向我推荐了这个东西,说是非常提神,可我看我的嗓子还没有被尼古丁毒害就要被我自己咳断了。”

他低声抱怨着,语速很轻快,好像开着再平凡没有的玩笑。我不想去想他不知经过了多久才形成所谓“习惯”的过程,站起身去把他手里的烟卷拿下来摁熄丢进角落的废纸篓:“不会抽就别逞能。”

“呐……手冢,我喜欢这个工作。”他忽然说,“所以我觉得卖掉自己蛮开心。”

他拉开窗户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别回头对我说:“人生是一整片天空,我关心的只是属于我自己的这一块,无论这一块到底有多大。”

“而手冢恰好相反……”他说:“你关心的永远是自己以外的天空,所以,没有尽头……”

“守护自己以外的,和守护自己,到底哪种比较难呢?手冢?”他轻声说,并没有看我,只是把视线无止境的投向夜空,头发被窗外掠进来的风撩起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走过去,关上窗子,把他从窗台上拉下来:“去睡觉。”

“呐?”他不依不饶的问,仰着头盯住我的脸。

“……守护好自己才可以守护自己以外的。”沉默了一会,我回答他。

他把头垂下去,过长的刘海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我的手捏在他的手肘上,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轻轻的颤抖,像冬天里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不二……”我低声安抚的喊他的名字。

“嗯?”他仰起脸来,发丝顺着脸庞滑下去,露出一脸没心肝的笑:“手冢的意思是说,你能守护整片天空啦?真是志向远大呐~”他抬起没有被我捉住的手,伸出一只手指在脸上轻轻刮了一下,笑得极甜。

从那以后我更加坚信不二周助比狐狸更加不可信任,他很快挣脱了我快乐的跑去睡觉了,睡得很沉。我想这时候就算屋子里真的掉下个炮弹他也不会醒。


“现在是爬山的好天气呐。”果然从帐篷事件进行引申的深层问题开始发作。

“我没有时间。”我简单的打断他的妄想症状,目前正处在临近圣诞节的销售高峰,何况这种天气去爬山,这个怕冷的家伙万一在山上发起高烧来,简直是没法去想的事情……

“我没有关系的。”他看穿了一样的保证着,开始举例论证可行性来说服我:“这个月份我去过瑞士采访登山勘测队,去过丝绸之路拍摄楼兰古城,去过北欧拍摄极光……”

我不动声色的听他历数,考虑是否应该替他这种夏天都会感冒的家伙在冬天这样转了一圈之后还没有得肺炎烧死而庆幸。

发现我的表情越来越严厉,他干脆的结束了论证,总结性的陈述:“所以从主观客观方面论证,我都可以绝对适应冬季爬山的运动强度。”

“我没有时间。”我闭了闭眼睛,转身准备出去,决定无视他一脸胸有成竹的笑。

“圣诞要到了呐,手冢没有假期吗?”

“这里是日本。”我提醒他,恐怕在德国待的时间太长已经忘记了公众假期的区别,而从去年开始的所有公众假期我都用来代替员工们值班了,奖惩分明是作为领导者最基本的守则,平时被我逼得像挂在钩子上的烤鸭,在公众假期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也算是人道主义的一种。

不二堵在我和门中间,阻住了我的脚步,脸上的那种笑容看起来很顽固:“你要陪我去爬山。”

他很清楚的说:“天秤座不是很计较利益得失么?生意蚀本,不准再做。”

“冬天不准爬山。”我冷静陈述。

“谁说的?”他不甘示弱的抬头看着我。

“我。”

“手冢真是霸道……”僵持了半晌,他神情慢慢放松,轻轻笑了半声,径自坐到电脑前面,开始处理稿件,噼里啪啦的键盘声规律的响起,有条不紊得怪异。

“等春天吧。”我拉开门,“到时候叫菊丸和大石他们一起去。”

敲击声忽然停止,“平安夜我陪你去看嘉年华,如果你能呆到那时候。”我说,然后从书房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说慌者
A
实际上我并不喜欢嘉年华,这种闹哄哄的东西无论是从主观还是客观上都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是不二喜欢。

我讨厌热闹是因为不想被杂乱的东西影响,而不二喜欢热闹是喜爱旁观他人制造杂乱,如果牵扯到我,说不定还会加上因为喜欢看我如何不被杂乱的东西影响。

他喜欢冷眼看待一切,却还带着最温暖可人的笑容。

不二周助是个说谎者——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他自己说的。

如果乾在,一定会引经据典的开始论证每个人都是说谎者而在座的每一位遇到某些事情将会说谎的几率到底有多大。

然而当时只有我在旁边,所以不二得到的回应只有一声淡淡的“嗯。”

“呐呐,没有批评么?”他歪着头看我。

“有自知之明的人不需要批评。”我看了他一眼,他微笑,视线停留在我脸上,非常了解的等着下文。

“明知故犯的人更不需要。”我满足了他,把剩下的半句说了出来。

说谎是人天生下来最早的有意识的自我防卫行为,孩子们在两三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很自觉地掌控这项技能而不用得到任何教导。

而不二从初中时代起,就已经将利用自己天才资优生的好条件来为自己谎言烫金的本事操练到炉火纯青,除了在我这里吃回票,不二偷懒的请假从来没有被老师怀疑过。

不过不需要怀疑天才少年愈挫愈勇坚韧不拔的精神,越是如此越是激发了他定要关前斩我落马的决心。我们之间多年来的明枪暗箭如是奠定,互有输赢。

总是看来温婉和气的不二一旦发动自我保护模式颇为咄咄逼人,这种事情外人是想象不到的,某次我说他就像一只气球,不断扩张,充满整个空间让人无路可退,然而往往只需要一根针就可以戳破他的虚张声势。

人若没有弱点是不需要防卫自己的。

他想了一想,回答我说:“手冢像把锁,看来牢不可破,但若找对方法,打开不费吹灰。”

我看着他,问:“方法找到了么?”

他的眼睛慢慢眯起,唇梢慢慢上弯,像是一只狡黠的猫:“那根针找到了么?”

人人都有弱点,所以人人都习惯保护自己,我此生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应该认识以钻研他人弱点为乐趣的不二周助。

这直接导致我们在面对彼此的时候警戒全开,唯恐下一步踩进对方的陷阱里。虽然只是无关痛痒的小玩笑,但是既然某人言之凿凿的牵扯到男人的面子上,我也就乐得以此来锻炼日渐生锈的辩论细胞。

在不二居住了三周之后,我才终于知道他目前作为驻地记者调任本社驻东京办事处,换言之,就是在不短的一段时间之内他都要住在我家里。

虽然对于不二每隔几个月一次的造访已经成为习惯,但是有时候不二周助的确可以称之为灾难的源泉……

“不二。”我拧着眉头看卧室衣柜从里到外床上地下衣服被丢得到处都是,不二周助同学正一手看表一手抓着采访包往外冲,在卧室门口险些撞到我。

“对不起对不起,紧急采访!”他凭借训练有素的反应神经及时与我擦身而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在玄关甩掉了室内拖鞋。

记者生活通常如此,然而如此拼命在不二的少年时代绝对难得一见。以他懒散的个性或者选择做自由撰稿会更适合一些。他本人的答案是——因为有趣。

后来经过归纳,能让不二火急火燎的冲去采访的,定然是什么“有趣”的新闻,虽然对于某些天灾人祸的事件来说实在是没良心的形容,但从本职工作中发现乐趣才能维持下去,这是基本原理。

只是看见一贯从容不迫的不二像菊丸那种火燎了毛的猫一样的状态多少还是觉得不习惯,我看着他拉开门,身子站住,脚跟旋了一下转回身面对我,浅浅笑了笑:“呐,晚上等我回来吃夜宵,不要太早睡哟。”

门轻轻合上,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我把西服脱下来挂好,进卧室把一地的衣服收起来挂进衣柜,晚饭留出一份放在冰箱里,他临走前说的话代表他的晚餐将留待半夜归来再行享用。

独自吃过晚饭,在书房整理一些明天例会需要的资料,整理完毕大概是晚上九点,通常我会再看一会书,在十点半就寝,只是今天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索性打开电视看今天都有些什么新闻值得不二大记者十万火急的冲了去采访。

果不其然傍晚时间东京郊外某条高速公路发生连续追尾,三四十辆汽车撞在一起,伤亡惨重。现场仍在清理,处处闪动着救护车的急救灯,电视记者的镜头里掠过熟悉的身影,模糊而匆忙,似乎在拍摄什么的样子。

看来一时半会还不会回来,我关掉电视,决定出门转转呼吸点新鲜空气。

B

顺着马路走下去,居民区一贯的宁静,路边零星的居酒屋透出温暖的橘色光线。

这让我想起河村家的寿司店,河村高中毕业之后就继承了自家的店子,直到如今青学一年一度的聚会仍然选在他家,这几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不二每年定期风尘仆仆的从异国他乡赶回来参加聚会,多半也是受到了河村为他特意准备的特制寿司的召唤。

所有的人都成长,同样的一幅皮相却能渐渐生出沧桑真是自然却又令人费解的事情,看着那一群大男人坐在一起像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一样嬉闹,总有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然而久不在一起所产生的隔阂,即使忽视,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如今在社会里打滚,谁都有自己难缠的一本经。连当年最是天真的菊丸,今年聚会前新升任了某广告公司的创意部门小主管,眉宇之间也打了结,喝了酒直嚷嚷着人际关系怎么是如此麻烦的事情。

桃城咧了嘴说英二前辈你飚得还不够啊,你看看部长和不二前辈。

我下意识的往一边的不二看过去,正对上他扫过来的视线一掠而过,懒洋洋地靠着垫子捏着一只寿司,清酒在他脸上染了些红,映着包厢里微暗的白纸灯笼透出的光,只是笑得无谓。

“好好的又扯上我做什么。”他说。

菊丸已经摇摇晃晃地扑在他身旁坐下来:“部长和不二好像从来都不会为什么事情发愁呢,真~是~羡慕啊!”顺手拿了不二盘子里的寿司就往嘴里送,他的旧日搭档拦都拦不及。

于是话题结束在菊丸吐着舌头的呛咳声和大石半是埋怨半是担心的抚慰里。

过了一阵海堂很认真的继续问下去:“部长和不二前辈要是遇到困难会怎么办呢?”

“困难是用来克服的。”

当时不二只是笑,和满屋子人一样望着我一幅准备洗耳聆听的样子,我只好不负众望地进行指导。

“那么不二呢?”菊丸好容易咳嗽缓了,瞪着眼睛期待不二的回答能够比较捷径。

不二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把眼睛轻轻眯起来:“得看看那困难到底有多困难。”

显然所有人都没有从我们身上得到想要的答案,乾使用招牌动作推了推眼镜记录:“数据第十五次证明手冢和不二的思维方式异乎常人。”

不二朝我丢过来一个略略得意的笑容,我知道他又在笑我的一板一眼。

他刚才的话带着隐约的张狂,剩下半句应该是:“到底值不值得我花心思去解决。”

明明可以一指头碰倒的东西,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就会去研究用电风扇吹一吹是否能够达到同等效果,直到不耐烦为止。在某些情况下不二不是一般的贪图新鲜感。

而我事无巨细都严谨对待的处世方针,多年来一直被他嘲笑,几乎已经被认定了必然早衰。

漫无目的的逛了一圈回去,路过一家便利店,见有热气腾腾的关东煮,便停下来买了些,不二这两年久居国外,对本土小吃有近乎狂热的爱好,每次回来都好像打算把自己撑死一样。幸而他很少出门,所有的吃食都是我一手包揽。

于是秉持少食多餐的原则,一次只买一点回家,好几次被某个白吃白喝的家伙指责是天字第一号小气鬼,某次甚至收拾包裹搬去菊丸和大石合租的地方,两天之后大石打电话过来诉苦让我赶紧把他带走,说是有了不二撑腰,菊丸最近的暴饮暴食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只有你能镇住不二了,你赶紧来吧。”几乎可以想象大石在电话那头的愁眉苦脸,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谁听见似的,背景音是菊丸近乎惨叫的呼号,我问他那边怎么了,大石的语气无奈到了极点:“不二在训练英二吃芥末,说是御寒佳品……”

最后看在大石的再三央告下我开车去把不二接了回来,半路慷慨的让他在路边摊吃了一大堆小吃,直接导致某人当夜消化不良完全无法入睡,程度在他不知死活的猛灌咖啡后变得更加严重,延续到两天后他上飞机都还没有完全缓解。

后来我说他不应该去打扰大石和菊丸,他笑得颇没心没肺:“没了一个保姆总要找另外一个代替才不用太费心呐。”然后笑得极开心像是从柜子顶上偷到了糖的孩子。

我本着不能让敌人太得意的原则挑眉:“你是说你像菊丸一样需要贴身保姆才能正常生活?”

接下来的沉默带着正负极电压交错的噼啪声响,战争在双方都自诩胜利的情况下结束,不二在那之后很自觉地接受我的饮食安排,再也没有提过意见,他回国暂住的时候我会每天给他带些小吃。

C
慢慢的沿着坡道走上去,干净的街道裹着路灯的白光,晚上十点过半的时间分外宁静,除了下夜班的人们匆匆的走过去,那种急着回家的情态看起来让人感到温暖或者寂寞。

大三那年家人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关系移民澳洲,本是说好毕业后就跟着过去,只是不明不白的耽搁下来。后来某人顺理成章的认为我一个人住原来一家人住的房子实在是太空旷,因而坚定了不好好利用实在是太可惜的信念。

实际上我并不认为我面对不二的时候比面对别人有更加丰富的表情或者提高了更多的体温,然而不二似乎对我的所谓威严具有天然免疫力,从很多年以前刚刚上初中时候起就是这样。

尊敬欣赏,但从不敬畏或者崇拜。这是不二一贯面对我的方针,可是我基本认为所谓尊敬也只存在于我们刚刚认识的那几年青涩岁月,熟悉起来并且知道短时间不能摆脱对方之后,不二充分发挥自娱自乐的精神打算将我改造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娱乐项目。

不能不说自娱娱人这句话的确是真理,不二在给自己制造乐趣的同时也让我一贯波澜不惊的生活开始偶尔脱轨,头疼之余我承认有人一起消遣时间比独自坐在码头钓鱼的确更加富有乐趣并且节约资源。

看着另外一个人表情多样化的确是很舒心的事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大石和菊丸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分开的缘故,寻找到一个默契而且能让自己拥有挖掘乐趣的玩伴不是容易的事情,至少我这辈子遇见的敢于坦然伸手捋虎须并且自得其乐的唯不二周助一人而已,幸而唯不二周助一人而已。

我这样想着慢慢的走到了家门口,探手去摸手里装着关东煮的便利包装的温度,在街口遇见了不二和一辆车。

不二正把手插在口袋里弯着腰和驾驶室里的人说话,一脸温柔的笑,车窗里探出的半张侧脸被弯曲的秀发掩盖,女人清秀的轮廓在逆光的情况下打成了淡淡的剪影。

我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倒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似的直觉应该躲避,慢慢走近了几步之后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站住。

并没有人发现我,他们兴致勃勃地聊了好几分钟,最后互相亲吻了脸颊,不二直起身来,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轻轻晃了晃,目送着车子发动然后离开,清秀的脸庞上笑容隐约眷恋。

不二转身准备进屋的时候看见了我,微笑着偏了偏头:“呐?这么晚了还出去?”

我慢慢走过去,把手上的袋子提高了些:“去买夜宵。”

“在旁边偷看多久了?”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忽然笑得很贼。

“我刚到。”下意识的回答之后却又觉得这种行为毫无必要。

“哦?刚才有美女送我回来哟~”他很开心的说着,一面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斜斜瞟我。

“我应该说恭喜么?”我掏钥匙开门径自进屋。

“呐呐,手冢就不能不这么无动于衷么。”他跟着我进来,在玄关换鞋,语气摆得十分沮丧。

我不答,进厨房去把关东煮和预留的晚餐一起放进微波炉加热。

不二显然放弃了在我这里寻求反应,乖乖坐在餐厅里等着吃饭。

“不二……”他极其利落的解决食物的时候我喊他。

“嗯?”他开开心心的回应,一口咬下一个鱼丸,声音有点含含糊糊。

“不要以为我的近视度数已经高到不认识你姐姐。”我很认真的告诉他。

他像菊丸吃到了芥末一样咳嗽起来……

说谎是一项有益身心的好活动,无论是故意误导还是模棱两可。

人们在通常情况下习惯性的说谎,即使圣贤们说撒谎者应该被割掉舌头。

但通常在说谎的时候谁都会希望谎言不会被揭穿,当谎言不能被证明是谎言,那么它就是真实的。

我们这样欺骗着自己。

欺骗本身并不可悲,自欺欺人才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当一个人瞎了眼睛就以为世界上没有太阳,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悲。

我们努力让自己不悲哀。



一年之始
A

平安夜我们并没有一起过嘉年华,不二当天有一个很重要的采访,据说是采访某个日本的经济要人,虽然他很不喜欢和这种所谓的钜子谈话但是他还是去了,早上临出门的时候他对着我笑,说对着我这张冰块脸习惯了之后就不会再畏惧任何威严的脸孔。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他把我和全日本屈指可数的名人摆在一起并肩而论,实际上那个老先生面相看起来非常和善,从任何方面看来都并不威严。

圣诞节除了商业区里满天遍野的圣诞歌和圣诞树并没有什么不同,平安夜当晚精疲力竭回到公寓的我们谁也没有心情再出门到游乐园看嘉年华,那个约定也便在双方的静默中无疾而终。

新年最后一天我惯例开始一天的忙碌,把自己扔进无止境的文件也不用担心会摔伤。

根据不二的说法,再是铁人也会有疲倦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是铁人,所以浸泡在大量文书中间连续不断的四个小时之后我开始无法控制的走神,白纸黑字变成大片大片的花纹,不具备任何意义的在眼前晃动。

于是终于费力地将自己从工作里面拔出来,向后靠上椅背,摘下眼镜用手去掐眉心的穴道。

酸胀干涩的眼球抗议着它的过度疲劳,不二的声音忽地在脑子里响起来,他说:“你迟早变成瞎子,手·冢·国·光。”

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带着奇异的优美节奏,即使愤怒的时候也只如同微微鼓着泡泡的温泉水,说这话还是在大学时代,而且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他和我抢电脑未遂发出的恶毒诅咒。

其实并不是非要用电脑不可,只是为了将某个为了编程赚钱泡在电脑前面超过十五个小时的家伙赶开,躲在防辐射眼镜后面的一双蓝眼睛由于长时间盯着荧光屏已经有些充血,恨恨瞪着我的时候还真有点歇斯底里的情态。

孩子气的表情和他一贯云淡风清的标准化笑容相去何止甚远,我想起他今天早上穿着的深蓝色西服,严谨的浅灰色衬衣和斜纹领带,临出门前还在跟我抱怨喘不上气,但走出大厦踏上来接他的采访车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一丝躁动。

他摇下车窗向我轻轻挥了挥手,笑得淡然而安稳。我忽然发觉这些年来他对我做的最多的动作就是这样的挥手,似乎每一天每一次的分离都要珍重道别一样的郑重其事。

今天好像也是采访什么企业家,所以他才特意穿得那么正式,不二从来只喜欢套着宽大的棉布衬衣穿着牛仔裤四处乱跑,在家里穿着他的小熊睡衣踩着大得夸张的卡通拖鞋看着我的西服革履微笑,说手冢真是可怜呐,怜悯的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看看剩下的不多几份文件,决定还是放弃它们正点下班。

回到家里时玄关空荡荡的,客厅维持着早上离开的状态,茶几上铺着不二昨夜为了准备采访查阅的资料,他用的古龙水随意放在桌子一角,静谧的空间有点空旷。

一直到晚上8点多,家里的电话响起来,不二的声音在一片繁杂中显得很小:“呐,手冢……”

“采访还没结束?”我分辨着他身边的杂音,好像在什么特别热闹的地方,到处都是尖叫和快节奏的音乐。

“结束了,手冢能出来一趟么?”他在问。

“什么事?”

“你欠我一个约会。”他在电话线那头理直气壮地说,“所以今天晚上赔给我吧。”

B

我按照他说的地址开车到那个背街的小酒吧已经接近十点,一推开门和街道上的冷清截然对比的热浪一下子席卷过来,鼓噪的声音穿透耳膜让我皱起眉头。

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人们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特别容易情绪高涨,我穿透重重人墙在吧台旁看见了不二,他正扭着头和旁边的人说话,时不时地小口喝酒,深蓝色的西服后领被披散下来的栗发遮盖。

我还没有走近他便发现了我,眉眼弯弯的向我微笑,暗暗的吧台灯光在他半张脸上打出一道子阴影。

“喝什么?”我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他略略扯了嗓子问我,过大的音乐声浪令句子变得有点支离破碎,“不要客气噢,我请客。”

“这里太吵。”我简短的发表了抗议,可以撼动心脏的节奏震得耳鼓也跟着跳跃。

“没得挑。”他得意洋洋的否决了意见,自顾自的给我叫了一杯不知名的鸡尾酒,“酒吧庆祝新年的特别奉献。”

然后他给我介绍身边的几个男男女女,都是他的同事,约好了一起出来过新年。

我坐在一边看他们热闹的谈论着,过大的音乐声掩盖了字句,无意去听他们说话的内容,于是一个人慢慢喝着酒抬头看吧台上方的小电视里播放着新年广场的节目。

“手冢,跳舞吧。”过了好一阵子不二拍了拍我的肩。

“跳舞?”我看了看他身上的正式西服,有点置疑。

“没关系,没谁会注意的。”他脱下西服外套放在椅子上,和身边的人说了句话便伸手拉着我驾轻就熟的从人群中穿进舞池里。

他好整以暇的站在整片人头攒动之间,舞池里拥挤得像是插满了竹签的香炉,两旁巨大的音箱吼叫着震耳欲聋的音乐。

几乎所有人都沉醉在身体扭动的节奏中,没谁注意其他人,不二在我身边,只是安静的站立,变幻着的彩灯在他脸上晃过不同的颜色,连带得脸上的笑容也模糊着莫测。

这时整个酒吧的灯光忽然全部熄灭,空气中塞满了尖叫和DJ情绪高涨的声音一起大声叫嚷着倒数计时的声音。

舞池里迅速混乱起来,像一锅猛然间沸腾的粥,散布着暧昧不明而躁动的声音,我反映过来这是传说中的新年之吻,下意识的向边角靠去,避免被人撞到,探手想要拉住不二一起后退却捉了个空,难道也跑去吻谁了,我想,或者……是被谁吻到?

这个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诡异,却不自觉地喊了他的名字,尽管这声音在人声鼎沸的人群里被迅速湮没

微凉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腕,熟悉的触感,不二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靠过来:“我在这里。”

我反手握住他,我们很有默契的向一边躲过去,尽量避免和别人碰撞上,直到我的背脊靠上冰冷坚实的墙壁。

“对不起呐……我不知道这里有这个节目。”他轻轻笑着,唯恐天下不乱的无谓,怎么听都像谎言。

“符合你寻求刺激的习惯。”我不动声色的戳穿他毫无诚意的道歉,我想他根本是算准了时间把我拖下舞池。

“手冢你这样活着很没有乐趣呢。”他淡淡的抱怨着,半侧着身子靠在我身前,漆黑一片中我们只能张大了毛孔用第六感如临大敌的防止陌生人的靠近。

“我没有在陌生人身上寻找乐趣的兴趣。”我说,这里讨厌和陌生人有肢体接触的绝对不止我一个,就算是为了捉弄我,把自己赔上也不是不二的风格。

他小声地笑起来,向我更靠近了一些,清冽的古龙水的味道无孔不入的从他身上传过来,在一片黑暗中嗅觉忽然变得灵敏。

“我也没有。”他说,“我现在只有从手冢身上寻找乐趣的兴趣……”
C

我坐在手冢身边,他眼角也不动一下的望着前方行驶,路边恍惚而过的路灯让他的侧脸时明时暗。

手冢没有发脾气的习惯,从来不会大声呵斥,他愤怒时身上惯有的紧绷感足以达到威慑的效果,所以根据他现在整个人像块随时可能破裂的冰一样的状态,我想他非常非常生气。

一路开车到家门口手冢都没有说一句话,径自一个人在玄关换了鞋去卧室换衣服。

“呐,不至于这样吧。”我靠在门口看他沉默着把西服挂起来抽掉领带松开袖扣,并不看我一眼。

“手冢真是小气呢……”我笑得有点尴尬,我承认这次是我玩得过分了一点,但只不过是亲吻未遂而已,何至气成如此。

他冷冷的看我,镜片后面深黑的眸子幽邃地锐利。

实际情况是,我协助杂志社的一位女同事在一片漆黑里面偷袭了手冢,这是我们在吧台前面就商量好的,我保证手冢把视线大部分集中在无趣的电视屏幕上时肯定没有注意到一群女人虎视眈眈的觐觎。

手冢不苟言笑的精英状异常符合现代精明干练的女强人们的胃口,她们总是期待着更为强势的男人出现在面前,像是骑着龙的王子。

“不二君,你朋友有女朋友么?”

“不二君,你朋友多大了?”

“不二君,你朋友……”诸如此类的问题从他就坐开始就没有停止过,杂志社里性别的界定其实从来都不明显,需要抢新闻的时候无论男女都要像超人一样勇往直前,久而久之导致彼此之间的战友情远远超越了男女界限。

所以既然众位姐妹们眼冒红心的要求结识我的朋友我也不好推拒,在她们再三的合掌拜托之下我答应他们在新年之吻熄灯时将手冢带在旁边,让某个划拳胜出的姑娘去赢得她的白马王子之吻。

出卖朋友的感觉怪异得也让我不舒服,我知道手冢铁定不会喜欢这种游戏,但在某种强烈的探知欲望的驱使之下,我还是成了最罪无可赦的从犯。

我在一片漆黑中向他靠过去,竟然似乎能看见他镜片后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极慢极慢舒缓推开的涟漪,那一定是我的错觉,当时我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指尖。

“谁?”我听见他简短的质问,语气有点严厉,细微的失措。我站在一片漆黑中想象他的窘迫,想要大笑,却又有点笑不出来。

灯光刷的亮起来,仅仅是三分钟的黑暗罢了,并不强烈的光线伴随着更加强烈的骚动。

我身边不到三十公分的距离,手冢站在那里,手臂平挡在自己身前,视线准确的锁在我的方向,我的女同事站在一边笑得比我还尴尬,向我偷偷合了合掌,吐了一下舌头表示遗憾和道歉。

“呐……手冢,新年快乐。”我说,尽量把自己的笑容调整成最诚恳的状态,然而此刻面前没有镜子让我观察自己的表情,只有挡住手冢没有情绪的视线的冰冷镜片。

我颇期待的看着他的脸,期待他接下来会面无表情但是无比毒舌的讽刺我。但是没有,他把手臂放下,视线摆平,安静的穿过人群走了出去。

暗色的灯光在舞池里晃动,鼎沸的人声忽然显得异常静谧,同事凑到我耳边,在嘈杂的音乐声里问我:“你朋友生气了?”

何止生气……我笑了笑,摆摆手安抚她,提高了嗓门告诉她我要先离开,便追上手冢走出酒吧。

门外是商铺播放的清脆的新年歌曲,酒吧的门闷闷的阻挡了里面的喧嚣。

席卷盘旋而上的冷风让我发现我的外套还留在酒吧里,然而却没有时间回去拿了,手冢沉稳的步伐已经走近了停在路边的车子,手指搭上了门把。

我张张嘴想要叫他,却又有点心虚,然后有种不服气的感觉冒了出来,对这种当年眼看着我被人偷袭也无动于衷的家伙为什么要觉得歉疚呢,何况好心给他找个女朋友他也应该感激我才对。

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冢身上的时候他正看着我,维持着手掌搭在车门手把上的动作,从温暖室内走出来凝结在他镜片上的雾气慢慢散去,微白的树脂片后面的情绪却怎么都看不清。

“上车。”他说,这是接下来整整一晚他对我说的最后两个字。

忽然发现应付手冢的怒气这种工作,我竟然不在行。


D

确切来说相识了十二年他从来没有真正对我发过火,无论是我把他饭盒里的食物全都倒上芥末还是故意去关怀那些想要接近他的女孩子,弄坏他最喜欢的钓鱼竿或者把他的公寓弄得乱七八糟,总是斗上两句嘴也便过去了,手冢通常无视我的强词夺理。

但这次他竟然整整一晚上加上转日元旦的整整一个白天都拒绝交谈,即使我表示抗议的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得到任何指责。

这让我开始愤怒,甚至几乎忘记了他的怒气来源是我的错误,晚餐我决定不虐待我一天没有进食的胃,晚饭后手冢一声不响的回书房,完全不理会负责洗碗的我在洗碗槽几乎砸碎了所有的盘子。

我走进书房在一旁坐下,尽量心平气和的微笑:“一年之始要以冷战开端么?手冢,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他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沉默一直持续到我几乎放弃讲和的打算,才很慢很慢的开口:“我没有生气。”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看我,波澜不惊的眼瞳仿佛用力的锁着什么东西一样蒙着一层紧致的薄冰:“只是有点意外。”

他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却让我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隐藏着的东西并不像是抱怨或者责怪,而是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我只是从没有想过,你是第一个想要卖掉我的人。”他的语气忽然放松下来,站起身走近我拍了拍我的肩。

那句你让我很失望的潜台词没有说出来却已经呼之欲出,那种昭告着我失去了手冢信任的含义让我想要大声叫喊,我觉得有点无辜甚至委屈,然后开始奇怪,明明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们却几乎同时将它当作了非常重要的事情,甚至提升到了背叛友谊的层次。

我扯了扯嘴角,想要拉出一个笑容,却觉得脸部肌肉很僵硬,面瘫大概是会传染的,我想。

“你在开玩笑吗?私有产物才能自主经营……”我打着哈哈开没营养的玩笑,然后看着他猛然锐利起来的视线,接下来的话卡在嗓子里。

我失措的看着他,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引线在慢慢燃烧,有什么东西昭然若揭接近爆炸,然后他轻轻的叹了口气:“算了。”

他安抚的摸摸我的头发,这种让人感到自己软弱的动作在我的抗议之下,他已经多年不曾做过。随着这样的动作,那接近临界的引线像被雨水无声无息的淋湿熄灭,我松了一口气,眯起眼睛开始微笑:“停战?”

“嗯。”他点头。

我长出一口气,淡淡笑着装模作样的拍拍胸口:“局势若是再不缓和我就要请谈判专家了。”

“请谁?”他回到书桌前面坐下来。

“唔……大石或者景吾……”我做搜肠刮肚表情,然后笑开:“或者我还是应该找美女助阵?我们杂志社的同事全都很漂亮哦,酒吧里的那几个你喜欢哪一个?”

“……不二。”

“好啦好啦,说好了停战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喝咖啡,但是睡不着。

那句没有说完就被我吞下去的话让我猛然发现,多年来我竟将原本情绪一贯凉薄的手冢待我的纵容当作了理所当然。众人对他的视若畏虎倒令我更增了些沾沾自喜,以致常常明知他不悦还要故意为之。以前常劝英二不要仗着大石温厚便屡屡耍弄小性子,现在却发现自己竟也成熟不到哪里,不禁失笑。

爬起身来打算给自己倒杯水,路过客厅时却意外发现手冢站在露台上半侧着身子靠住栏杆,视线远远吞没在黑夜尽头,街道上冷冷的白色路灯灯光勾出他侧脸流畅的廓线。

拉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冷空气扑面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他顺着声响扭过头来看我,轻轻皱了皱眉:“睡不着?”

我缩了缩脖子答他,“睡不着的好象不是我呢。”

“还有文件没有弄完。”他慢慢啜了一口手里端着的红茶,把视线重新投回远处,“进屋或者去加衣服。”

我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我,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靠在他旁边的金属栏上,顺手夺了他的茶杯过来:“好久没喝手冢的特制红茶了呐。”

光滑的瓷质触手也是一片冰凉,身后金属锐利的温度轻易穿透了菲薄的睡衣到达肌肤表层,我瑟缩了一下,细微的皱了皱眉。

手冢径自直起身来拉开露台门穿过客厅去厨房,我笑了笑跟上去,看他熟练的重新泡出一杯,从我手中把他的茶杯抽走塞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液体。

“手冢……”窝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我看着绛红色的液面晃动着白色的烟气,映着我模糊的倒影。

“嗯?”他坐在对面低着头看一本摊开的类似于报告书的东西,随意应了一声。

“对不起。”我望着因他目前的姿势垂落下来的暗青色头发,尽量用最郑重的口气清晰的说。

他抬起头来,合上手里的资料正视我的眼睛。

“不二,任何东西都有固定的延展性。”他用很慢的语速说,然后停顿一下,说了一句听起来非常好笑的话:“我是正常人。”

然而我却忽然笑不出来。

鸵鸟

A

新年伊始在非常尴尬的气氛里渡过去,难得的一天假期被消磨在接近凝固的沉默里,1月2日凌晨客厅里的那场对话从手冢说完那句话开始变得很模糊,只剩下他带着微微指责的目光,空气中弥散的红茶的味道,以及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心里无边无境的空泛感。

如果你忽然发现你完全不了解身边最熟悉的人,那么这种感觉必然会找上你。我忽然发现我们多年来对对方无孔不入的了解只是假象,我根本从来不曾懂得手冢国光这个生物。或者说我一直以来只是自以为了解他而已。

当年还在打网球的时候我说我最大的乐趣在于探索激发对方的底线,后来的十二年让我自以为已经熟练掌握了与别人退避三舍的手冢国光相处的底线,并且游仞有余。

乾说得对,手冢的资料,同样是掌握不全的。我自嘲的笑笑,十二年后我才终于发现自己对于手冢并不是可以无限容忍的对象。

那天晚上他的话,虽然并不特别,但已经足够传达给我一个非常清楚的讯息——他并没有原谅我,换言之,就是那件事情真的惹他生气了。

实际上与其说手冢一直在容忍我的恶作剧,不如说他根本不会因为那些无聊的事情真正动怒,这次本以为也是如此,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仿佛进入了一个怪异的循环,一月份过去了一半,我们之间相安无事的平静让我自从认识手冢以来第一次见识到了他的控温功能。

如果可以我颇想拿着火炉去烤烤他,看看会不会从他脚下显示出冰川融化的痕迹来,大概有助于写一个温室效应的专题,如果没有融化也没关系,这说明全球气候变暖至少在手冢国光这座冰川上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其实每天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再也没有唇枪舌剑的玩笑,仿佛当年站在网球场上对面却没有对手,他罢赛了。

他每天下班回来做晚餐,如果加班会打电话回来通知我自己解决,吃过晚餐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像自从新年之后就增加了无穷无尽的工作,我在房间处理稿件,整理资料,偶尔和同事聊天,眼光总是不经意扫见那个标着TEZUKA的用户名,然后偶一愣神。

基本上我认为如果已经诚恳道歉对方仍然不肯真正原谅你,那么道歉本身也就没有什么重要性,因此自那晚之后我也没有再表现出任何歉疚的神色,手冢看来也根本不需要那种东西。

我们因为一个未遂的新年之吻陷入自相识以来最大的冷战,我并不认为手冢是小题大做,那只是临界点罢了。

当一个人告诉你你十二年来对待他所秉持的态度全都错误的时候,简单的对不起根本一点作用都没有,你能做的只有自己宽恕自己,光靠忏悔的心不可能将爆炸成灰的东西恢复原状。

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到2月份才有了转机,2月10日手冢接到了英二的电话,听筒那头兴高采烈的声音坐在旁边的我都能隐约听见,手冢更是因为那过大的嗓门而将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好容易等到英二的声音停下来他说:“大石在旁边么,让他来说。”

过了一阵子手冢才开始慢慢的说话,我起身回房间,没有注意他们讨论的内容,过了一阵子手冢敲敲我的房门,站在门口对我说:“菊丸提醒我们14日去郊游。”

我有些愕然,14日是什么日子即使迟钝也不会不知,选在那种日子四个大男人去郊游,这么奇怪的构思英二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大石在等,我来问问你有没有时间。”手冢平静的看我,等待我的回复。

我迅速调动思路,专门来问我的话,说明这个荒唐的建议已经被手冢接受了,下面是来等待我的时间安排。

我迅速点开行事历察看我接下来一周的采访安排,14日虽然有个小采访,但是并不一定要我亲自去处理,我转过来点头:“好的,我那天可以抽身。”

手冢点了点头转身回客厅去,我开始抓紧时间处理资料,如果那天我不去的话,就要把采访内容早点弄出来给代替我去的同事,本来过两天再做也可以,这下必须要在今天赶出来提前给别人才行。

手冢答应在14号这天出去郊游本来是调侃他的好时机,但是目前我们两个之间的状态……真是让人遗憾呢,我轻轻笑起来。

埋头苦干到手上的东西基本告一段落,只差收尾工作的时候我抬起头来,工作时并不觉得,视线一旦转移长时间注视电脑的副作用就凸现出来,我向后靠上椅子,后颈搭上硬硬的椅背酸胀感非常明显,大大叹息了一声,眼球干涩得好像都不能转动了。

“喝茶。”手冢的声音很稳的在身边响起来,我睁开眼睛正好可以从他的下巴看上去。

“我事情完了,顺便给你泡一杯。”他说,把手上两杯红茶的其中一杯放在桌子上。

“谢谢,”我拿起茶杯焐手,一面问他,“最近手冢的工作很忙?”

“还好,最近公司要召开年会,所以事情有点多。”他说。

我笑了,我是知道他的,他若能说有点多,那事情定不是一般的多了,我注意到他最近一周都打破了正常的作息时间,每天都12点过后才熄灯休息。

“那么14号你有时间?”

“有,这两天就可以处理完毕,20号的会议。”他不紧不慢的回答。

“20号要开会,14号还出去玩,手冢,这不是你的作风呐。”我有点惊讶的看着他。

他看了看我,唇角顺着低头喝茶的动作轻轻抿起来:“人生无憾须尽欢,可是你告诉我的。”

我皱了皱眉去想这八股古旧的句子,却压抑不住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一直堵在胸口的某种东西随着手冢眼睛里掠过去的笑意一扫而空。

“手冢……”我努力的思考着开口:“你不会早就计划好了吧,我记得你从一月份就开始频繁加班。”

手冢做事通常非常按部就班,除非是突发事件很少需要加班,而这样大剂量增加工作时间的情况本就不正常,由于我们最近很少说话我才没有特意去想。

他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慢慢的说:“我答应过你开春之后去玩一次。”

我弯起眉线,尽量笑得很甜:“你的意思是说,你早就和大石他们说好了?”

“嗯。”

“也就是说,你最近根本没有在生气?”

“最近只是比较忙。”

“那就是说,14号这么脱线的日期是手冢定的了?”我嘴里传出的声音真是甜得腻人,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要起鸡皮疙瘩。

然而手冢仍然不动如山的看着我:“只是刚好从那天开始可以不工作。”他喝下最后一口茶,往门口走,临出门的时候不急不徐的开口:“忘记告诉你,这次出行的时间一直到19日,为期六天。”

六天!怪不得他每晚加班加了几乎整月,可这不是最重要的,我看着我行事历上密密麻麻的安排眯起眼睛,我发誓世界上最阴险的动物一定不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

B
登山是有益身心的好运动,手冢的爱好多少总是有些健康得过分,一个人不东张西望并不奇怪,但若是一直视线笔直就有颈椎僵化病症之嫌了。

在我看来,手冢国光其人僵化的不止是颈椎而已。

若是一直呆在紧张庞杂的商业社会,他的面部僵硬症恐怕扔进洗衣机搅拌一圈也无法得到缓解,这是我提议一起登山的主因。当然也不排除在西欧茂密高大的松杉看得太多,开始怀念小巧雅致的和风,若有人在旁一路甘为奴役绝对不失惬意。不过我坚持认为,这只是顺带,顺带罢了。

不管离开日本多长时间,新干线车站大厅还是车水马龙的热闹,我们在重重人群中找不到英二和大石,那么显眼的红头发居然都无法从人海中挣扎出来进入视线还真是件费解的事情。

不过很快在电话联系之后问题有了答案,英二的脑袋上牢牢套着一顶藏青色毛线帽子,拉得低低的把耳朵都包住,眼睛上架着避风镜,整个人裹的严实程度丝毫不亚于我。

看见我们他兴奋的招手,一溜烟的跑过来,厚厚的冬装让他象只圆滚滚的球弹跳着扑到我身上。

我实在忍不住笑,伸手去拧他露在外面冻得通红的鼻尖:“这是怎么了,火星潮流么?”

英二不满的撇了撇嘴还没说话,大石在一旁笑道:“大约知道和不二一起登山过于兴奋,晚上独自唱了一晚上闹天宫,被子全都踢飞。转日就发了烧,昨天才刚退,我怕他再冻着。”

英二抗议着嚷嚷起来:“喂喂,谁叫你那天晚上没来查夜。”话一出口才觉得也不甚光彩,忙忙的掩了嘴,连手冢都轻轻咳嗽了一声径自走开了。

我同情的拍拍大石,故作叹息:“看来在英二没有找到半夜给他盖被子的其他人选之前,大石君任重而道远呐。”

大石也有些尴尬,只是笑不说话,不断看英二的脸色,却又不知说什么安抚赌气的猫,一时踌躇。

我收了手撵上独自前行的手冢,留下别扭的两个人自己解决鸡毛蒜皮。

“山上冷,你也注意些。”他看了看我,好像很关心的样子。

“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穿得很多了。”我微笑着说,尽量让恭恭敬敬的语气听起来不是那么咬牙切齿。

这个家伙永远不会像大石那样哄着撵着劝说,可通常想要表达关心时候的强硬态度是绝对不容许拒绝的,大三那年被迫“进补”的事情,害得我直到今天仍然对火锅类食物心有余悸。

例如今天早上,如果我坚持要只穿一件薄毛衣套着一件短风衣就出门,恐怕他可以慢条斯理的把大门反锁着在客厅一路等下去,等到我穿“完”衣服为止。

如果就这样赌气下去我也不是不能奉陪,但如果每隔10分钟就有一个可爱活泼的中学同窗致电关心你已经路途几何,大约还要多久可以看见他的俊颜,是很少有人有充分耐心让他继续失望的,于是我在通告路程过半之后,终于无法忍受疲劳轰炸的老实穿上羽绒服,套上厚厚的毛衣。

作为回馈我借口衣服太厚行动不便所有的行李都丢给手冢一个人背,虽然某人一口答应之爽快让我颇没有成就感。看着他不为所动的样子我颇后悔为什么嫌麻烦没有多带些东西出门。

坐上新干线,英二一开始还兴奋的不断说话,但毕竟还在感冒,过得一时中午被大石哄迫着吃下去的药劲一发,便开始昏昏欲睡,最后干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手冢独自抱着本大部头的经济学书籍看得皱眉,在我看来他有严重自虐倾向,明明并不喜欢商业金融,却又为了工作特特的去了解。

大石有一句没一句的问我这半年多来的近况,间或提到英二的工作,只是只字不提自己的状况,我问了两次,才淡淡笑道在政府机构做个文职。

我知道他不愿讲,也便识趣,把话题引到其他人身上去。

乾毕业后如愿进了统计局整天摆弄百分比,以他的本事就算进了中情局我也不觉得奇怪。目前已经小小跨了一步作了科长,也算是升迁迅速。

海堂还在健身俱乐部做教练,桃城升了公司市场开拓部的经理,每天到处奔波倒也自得其乐。

越前今年将从美国的大学毕业,当初一脑子只有网球的孩子将会成为严肃的律师,中学时期曾经以为他会进军职网,和某人一起。

而事实已然如此,谁也没有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无论王者还是天才。

人不能没有梦想,但同时不能只有梦想。

我看着趴在桌上熟睡的英二臂弯里露出的半边泛红的脸庞微笑,在我们面前嘻嘻哈哈的英二在公司可是英姿勃发的策划主管,每个人都在成长,并且迅速。

“不二,6月份又要聚会了,到时候记得腾时间。”大石提醒我,从国中毕业之后每年的聚会到如今仍由他一手包办,英二有次在电话里跟我抱怨说他的这位搭档迟早会过劳死。

“是,我会安排。”我回答,提起腾时间便又一肚子怨气,把刚才那点多愁善感扔到一边去瞪一旁岿然不动低头看书的手冢,我已很久不曾被工作压弯脖子这次算他狠,四天中挤出所有的休息时间赶出十天的工作量,运动强度绝对不亚于当年罚跑一百圈。我宁可去跑一百圈。

接收到我要杀人的目光手冢偏过头来,看了看我便不为所动的把视线重新转回去,只淡淡抛下一句:“车厢里有暖气,你可以把大衣先脱了。”

C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和大石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过一阵子也开始有些疲乏,今天为了准备起了大早,对于习惯昼伏夜出的我来说实在是有些勉强,加上英二睡得极香,甚至细细的打着鼾,倦意传染,不知不觉地便支着下巴打起盹来。

过了一阵子我开始做梦,类似这样半梦半醒的状态最是容易做些奇怪而真实的梦,我梦见我们下了车,外面汹涌的人潮一下子把我们冲散开来,英二的帽子被挤掉了,远远的一抹红色孤零零的,而人潮是无止境的黑白,没边没沿的挤过来,然后一切忽然变得黑暗,像新年夜的舞池。

我习惯性的寻找手冢,却发现周围一片喧嚣,我被挤来挤去不停的摇晃,这让我讨厌,但伸出手去却抓不到任何东西,似乎很热,又似乎很冷,空荡荡的让人窒息。

“不二,不二……”手冢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过来,茫然四顾仍是无边的黑。

接着连大石的声音都加入,我最后被一阵晃动摇醒来,睁开眼睛正看见手冢紧皱眉心的脸近在咫尺。

有点反应不良,努力眨了眨眼,只觉得累得很。手冢松开我让我靠住椅背,大石笑了笑看着我:“不二大概是穿得太多,一直在冒汗,又睡不踏实。”

穿太多还不是有人害的,我一探额头果然是一头虚汗,嗓子干得难受。

旁边一只手横里伸出递了瓶水在面前,我接过手不忘眯着眼睛对他笑得感恩戴德,一边在心里默默祝愿某人未来最好在火星被冻死,结果一口水喝得急了,呛了起来。

手冢重新抱起他的书,口气淡淡的听不出到底是嘲讽还是关心:“我告诉过你把外衣脱了,很容易感冒。”停了片刻他说:“喝完水再诅咒我也不迟的。”

“谢谢提醒呢,大概是我自己耳朵不大好。”我顺了呼吸,笑着答他,自动忽略他后半句话。看大石顺手帮英二拽了拽披在肩头滑脱下来的外套,再偏头看手冢并不理会我带刺的话,俯着头认认真真读书,额前零星的头发散下来,被车窗外明亮的光线打出细碎的阴影,忽然觉得自己孩子气。

只是人总归在少年时代的朋友们面前才能暴露出年少轻狂的一面来,偶尔放纵也是不错,我想着,一面凑过头去看手冢的书,他不解的瞧我一眼,便侧过些身子让我看,满篇满纸的经济词汇比商业矩子们的脸更是枯燥乏味,我只大略扫了一眼就觉得无趣,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困就再睡一会,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才到。”手冢看了看时间告诉我,把我放在一边的衣服递过来示意我披上。

我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一觉却睡得无比踏实,一直到列车到站英二大声的喊我才醒过来。

睁开眼来手冢和大石已经拿好了行李准备下车,英二睁大眼睛看我一直笑:“不二你睡得真沉,我叫了你十好几声啦。”

从山脚顺着山道一路走到预订好的温泉小旅社,我已经有些气喘,原因是英二睡饱之后精神焕发,拉着我一路兴高采烈的疾行速走,一边发出太久未曾回归自然的感叹声,即使路的两旁只挂着零星枯干叶片的树木也能被这个创意主管艺术性的勾勒出憔悴美来。

我回头看两位被远远落在后面走得不紧不慢偶尔互相攀谈的“挑夫”,觉得最富有憔悴美的大概是我……

本来是想订一大间四人房,谁知这家店面太小,虽然是旅游淡季,仅有的一间却也已经提前预订出去了,只能订了两间相邻的房间。

英二坚持着要跟我睡一间,于是手冢和大石便收拾了东西住到隔壁去,临出门前大石好一顿叮咛,拜托我晚上若醒来千万看看英二有没有蹬被子。手冢倒是神定气闲:“再发烧就回程送医院。”

英二紧紧抱着旅行包赌咒发誓一定不会再着凉,那副样子好像担心手冢现在就要把他抓到医院去一样,我在旁边正看得有趣,手冢话锋一转直对而来:“不二也是一样。”

我眯起眼睛笑笑:“啊呀,我就不用担心了吧,我睡相很好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接着说:“但是你喜欢开着窗子吹冷风。”

“啊,英二还在感冒。”听了这话,大石立刻跟着补充提醒我。

我实在无法理解我什么时候在这两人眼里变得如此不让人放心了,闭了闭眼睛笑得发僵:“放心吧两位部、长、大、人,我们会努力健康的!”

说着站起身来很恭敬的把他们请了出去,重重拉上了门。

英二抱着包包笑得打滚,一面蹭到我身边来:“呐呐,不二,你跟部长还是老样子呢。”

“你和大石还不是?”我作势要敲他的头,惹得他赶紧把脖子缩回去,一边抱怨:“大石这家伙爱唠叨的毛病真是改不了了捏,不听他的话耳朵会长茧。”

说着夸张的用手指挖了挖耳朵吐了吐舌头,一边继续笑:“但是部长并不是唠叨的人啊。”

我脱下羽绒服笑:“大石是操心,手冢是霸道。”

说起这个形容词却又莞尔,我知道手冢一直认为霸道的人是我,可惜人若真霸道自己是定然不会承认的。所以我不承认我霸道,手冢自然也不会承认。

D

收拾好物品差不多已经到吃晚餐的时间,英二像是好了很多的样子,当然也可能是到了新环境后无法克制的兴奋,拉着我一路冲上餐厅。

小旅馆里人并不多,除了我们四个之外另有两对结伴同行的情侣,选在情人节相携登山的人看来并不只有我们几个光棍而已。

英二开开心心的往嘴里塞星鳗寿司,拖着大石和他划拳,一边一心两用的扭着头跟我抱怨:“可惜乾和海堂MOMO他们都腾不出时间啊,只有我们四个实在是太不够热闹了……”他嘟囔着用眼角去夹一旁独自端坐的手冢,一股子别扭劲。

结果话音还没落就输了拳,便一迭连声的挥着手说不算不算,耍赖不说,还硬是把自己该罚的那杯硬揽着大石的脖子灌了下去。大石给灌得急了咳嗽起来,却也无奈,只能念着英二你也太不讲理一边找水漱口。

英二倒不在意,突袭得逞得意洋洋的眉飞色舞,继续缠着大石陪他划拳。大概是屋子里暖气过足,我觉得有些气闷,于是站起身到旅馆后院去透气。

这里实在是不错的地方,好像是大石预订的地点,尽管只是很小的日式旅社,每间屋子倒都有独立的小庭院,并不大,只是一方天井而已,却让人觉得舒心。

我并没有回房,随意溜达着走到旅社背后的大院落,找店主人帮我泡了一壶热茶,坐在廊下慢慢喝。

其实并不是顶精细的和风庭院,但是看见鹅卵石铺出的蜿蜒小路,零星点缀的假山石头,还有路旁木制的庭灯,仍旧让人觉得异常亲近。

德国是个非常严谨的国家,任何时候都带着规矩刻板的味道,比较起来,更加适合我的地方大概应该是浪漫松散的法国。

可是我到底没有去同时发来邀请信的法国报社,而是选择了德国。我记得英二知道我的决定之后蹬着眼睛翻来翻去的看那两封信,最后对我说:“不二,你是在往自己脖子上套链子吗?”

我笑,大多数人都认为我喜欢无忧无虑的自由飞翔,可惜如果一个人习惯了拽着链子四处乱跑,忽然一下断了束缚会觉得有点太轻松,就像当初比赛前乾让我们解下长期戴在脚腕上的铅条一样。

不过很多人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包括手冢。

当然他什么都没有问,可是他的眼睛是这么告诉我的。他并不知道我放弃法国选择德国的原因,如果他知道也许会告诉我如果这么愿意给自己套链子还不如留在日本算了。

喜欢套链子的同时我总有衡量给自己套的链子该多沉的权利,就好像铅块,5块就够了,不必加到20块。我只是有点不按常理出牌,不是想自杀。

走进机场验票口之前我对他说:“真是可惜呢,以后不能再和部长大人在一起了。”

他环着手看我:“是么?我还以为你会很享受。”

“我的确是很享受……可是我真的会想你呢。”我眯起眼睛微笑,努力压抑看见他由于这种过度亲热的言语表达而表现出来的别扭表情时想要大声爆笑的冲动。

时间一晃不过两年,大家却都明显的沉稳起来了,当时手冢的那种局促即使在长久相处的少年时代也是非常个别而偶然的情况,更不要说是已经明显老成稳实了更多的如今了。

反倒是我,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习惯了,倒觉得自己没什么进步,还是我行我素得厉害。

英二总是非常羡慕我,认为我从来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感到困扰,说这话的时候他似乎忘了自己几乎也有同样的功能。

人人都会做鸵鸟,温暖的沙子把头埋进去,炙热的阳光在晒你的屁股,拔出头来,太阳还是那么刺眼,困难也没有离开。

于是也只好挺着长长的脖子面对敌人,手冢的观点比较节约能源,既然逃不掉,干脆一开始就不要躲。

“在想什么?”思路被曹操打断,我回头看手冢拉着回廊拉门,皱着眉头打量我。

“你怎么出来了?”

“菊丸喝多了。”他很简单的回答。“大石想送他回房去,找你开门。”

我点头起身往里面走,与手冢错肩的时候他伸手握了一下我的手臂,沉着声音告诫:“太少。”

“不打紧。”我笑了笑,忽然兴起探出双手贴上他的面颊,在外面坐了半天,我的指尖早被冻得冰凉,贴上他温热皮肤的时候几乎能感觉到毛孔抗拒的紧缩。

趁着手冢略微愣神的功夫我迅速逃离,满足于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的同时笑自己的幼稚。

我不是斗士,我是一只鸵鸟。

居于快乐
A
回到大厅发现情况完全不在掌握,英二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乖巧的醉倒等着被人带回房间去,而是高高兴兴的和旁边两对情侣一起玩游戏,完全无视努力想把他哄回房间休息的大石。

“英二,你还在感冒,不要喝那么多酒。”大石扯着他的手,不让他再喝下去,旁边也已经醉了七八分的两对情侣还在起着哄。

英二很豪气的甩开大石,仰头灌下一杯清酒,口里大声说:“放心吧,愿赌服输,我不会赖账的,来来,继续继续!”

我看看手冢,他很稳当的解释:“大石说不想和菊丸玩了。”

只一句话我已经基本理解了事情的始末,大概总是英二总是耍赖的关系,大石有些不堪其扰。提出不玩结果又惹恼了他的搭档,某个任性的猫因此跑去找新玩伴,目前的状况,为了玩是一方面,但大半恐怕是因为赌气。

既然两个人在闹别扭,我和手冢也无意插手,于是坐在一旁等那两个人闹完。我在寿司盘子里挑来挑去,找到一只芥末寿司咬下去,软糯的米饭在嘴里化开,伴随着芥末从嗓子眼里窜上去的辛辣味道。

我喜欢这种可以令人清醒到迷糊的感觉,类似于中毒的爱好。

“果然还是没有隆SAN作的好吃呢……”我慢慢把食物咽下去,顺手拿了一杯清酒漱口。

手冢四平八稳的坐着,头也不抬的回我一句:“并不见得,只是有时候吃东西并不是吃味道。”

我笑着刚要开口却听见大石提高了嗓门嚷了一句:“你要玩什么我都奉陪好了吧!”

略吃了一惊扭头去看,那边两对情侣连同在一旁打扫的伙计都愣了神,大石坐在英二旁边,一脸通红,也分不出是恼还是窘。似是对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恼,放低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玩什么我都奉陪。”

英二刚刚还在嬉笑的脸有些尴尬的僵硬,半晌才垂了眼睛悻悻的说:“刚才不是不肯么,好容易出来玩,喝两杯又怎么了。”

“刚才那酒估计多数都喝到大石肚子里去了。”我笑着打圆场,走到英二身边拍他的肩。“你拿大石当坛子不成。”

英二皱皱鼻子看我,又看看大石,抓着头发大叫一声跳起来:“算了算了,都别玩了,睡觉睡觉!!”说完便闷头往房间跑,我向手冢比个手势跟着英二进了房间。

一进门看见英二扑在被褥上,脸埋在枕头里也不吭声。

“怎么了,芝麻点事情非要弄出西瓜大。”我在他旁边坐下,伸手去揉他的头发。

英二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很郑重的看着我:“呐呐,不二,我是不是真的很多事很麻烦。”

“哎?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沿着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笑眯眯的准备做心灵导师。

“大石总是一脸很不情愿的表情啊,每次这样都让我觉得我是在做什么错事。”他哭丧着脸重新倒进被褥里。

“我们这么多年都在一起,也许他已经早觉得我是个大大的麻烦了。”他举起双手撑向天花板的方向,端详自己的手指。“毕竟不再打网球之后,我们也就不是搭档了。”

“我觉得不是这样啊。”我说。大石虽然属于那种事事着紧的老好人,但是对英二这个昔日搭档近日密友的特殊还是人人都知道的。

毕竟双打这种东西,需要两个人心灵上的默契才能做到最好,而默契,是一种深得刻进骨子里去的元素。这对当年在球场上闪闪发光的黄金搭档,并不仅仅只能依靠网球而已。

“英二,我来问你好了。年年聚会,替你挡酒挨罚的人是谁?”

“大石。”他老老实实的回答。“不过通常都是他没有配合好才害我输掉的啦。”

“那么你上大学的时候,替你报道做笔记一个人上两个学科的人是谁?”

“大石。”他撇了撇嘴说。当年大石可是一看见我和手冢就摇头叹息着说如果可以他都能去代替英二期末考试了。

“你刚刚工作还是小业务主任的时候,比你还忙着联系业务累得胃病复发的人又是谁?”

“啊……不二,你不要再说了!!”他哀号着重新把自己拱进被子堆把头整个埋起来:“你让我觉得我罪大恶极!”

“那倒没有,可大石本身胃就不大好,你还要灌他那么多酒,他不愿意也是正常的。”我看着他把自己裹成一团长条物,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听见这话从被子卷里探出个头来,头发乱糟糟的看着我:“那酒都是烫过才敢给他喝的。”

我看着他那双极度认真的亮晶晶的眼睛实在掌不住笑,那神态,实在像足了某种宠物,而且是很认真的某种宠物。



B

英二一脸恼恨的看我埋着头忍笑忍得内伤,想要拿枕头丢我,最终还是放下手来气哼哼的念:“不管怎么说因为这样就大喊大叫的太过分了,明天~不对,三天都不要理他了!”

话音还没落有人敲门,英二愣了愣,直接趴进被子里,继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我站起来拉开门,大石站在门外对我歉意的笑笑,小声说:“我过来看看英二,他晚上的药你一会记得让他吃下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在被子里不安蠕动的某人,侧了侧头示意大石,他笑着摆手。我从房里出来把门带上,站在外面问:“真不进去看看了?”

“英二就是这样的,明天就没事了。”大石淡淡笑了笑,“只是他今天喝了不少酒,现在倒没什么,怕后半夜闹难受,不二多费点心。”

“真不放心就进去。”我一侧头,正好看见手冢从走廊尽头走过来,在他们房前站住,只抛下这么一句就进门去了。

大石张了张嘴想要分辨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我身后的纸门被刷的拉开,英二瞪着眼睛看了他半天,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一跺脚干脆把门又刷的拉上了。

“这下想不进去也不成了呢。”我笑,拍了拍大石的肩,转身往隔壁去了。

身后没有什么动静,估计大石还站在门口犹豫,我进门时忍不住笑出声来,手冢正坐在一边倒茶喝,抬头看我一眼顺手递给我一杯:“很可笑?”

“呵呵,英二还是很有趣呢。”我接过茶在矮几旁坐下,“不是么?手冢。”

“也许。”他不置可否的回答,低着头看旅馆送来的当日报纸。

“别人觉得有趣,大石一定觉得很头疼。”我微微抿唇,喝了口茶,英二这孩子一向单纯好哄,执拗起来却也有些一根筋,制造麻烦的本事比性格莽撞的桃城还大,这么些年跟在后面收拾摊子,大石恐怕也是冷暖自知。

“未必。”他探手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仍然没有抬头。“人人都有自己习惯的相处模式,头疼不见得不快乐。”

“呐……手冢你快乐么?”我想了想,单手支着下巴看他。

他微微侧了头瞥了我一眼,不急不徐的说:“我头疼。”

我大笑着去推他的肩,看见他嘴角浅浅掠过的笑意,我相信,所有的人都快乐。


晚上躺在榻榻米上,身边英二的呼吸已经变得很匀细,他和大石的那点小矛盾如同多年来的任何一次那样很快烟消云散,两个在一起太久的人,大概就会像两块表面布满凹凸不平锯齿的铁块,针锋相对之后牢牢地彼此啮合,于是再怎样锋利的矛盾过去了也便水过无痕。

可能是白天睡得太多,我躺了半天还是清醒得很,披着衣服起来去翻我的笔记本未果,便拉开向院的拉门,从廊下绕去敲隔壁的房门。

隔壁还亮着灯,来开门的是大石,大概刚才还在和手冢说话的样子,中间的茶案上摆着的茶盏还微微冒着热气。

“外面很冷吧,怎么不多穿些?”大石看见我睡衣外只披了件半大衣便跑过来,关心的问了句。

“还好。”我笑了笑,在炕桌前面坐下来,虽然是只在外面站了几分钟,脚下却的确觉得有些凉了,把脚探进温暖的桌底坐好,老实不客气地抓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下去,对着手冢摆摆手算是招呼。

“要什么?”手冢把茶壶放上小炉重新加热,直接了当的问。

“我的手提电脑好像放在你那里了。”我说,看他起身到一旁的行李箱里把我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放到我身边,顺便从柜子里拉出一床薄被子给我。

“被子就不用了。”我摇摇手,“我这就回去。”

话音还没落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于是也只好在大石担心的目光和手冢那种果不其然的表情下把被子接过来披在身上。

“不会是被英二传染了吧。”大石笑着去拿空调遥控,把温度调高了些,将面板向手冢面前亮了一下,看他点头才放在一旁。

“大概是白天在火车上热的。”我抱着茶杯暖手,若无其事的笑,顺便瞥了罪魁祸首一眼。

“英二已经睡了吧,没有闹着要吐么?”

“没有,”我笑,“大概喝的还是不够多吧,上次聚会全员喝得七歪八倒那天,英二和阿桃卯上,一个人喝了快一斤清酒呢。”

大石笑着摆手:“快别说那次了,那天回去之后,英二足足宿醉了三天,一直叫头疼不肯去上班,也不知道是真头疼或者偷懒。”

我轻笑:“都差不多,我还记得有人转日看起来脸色都是青的。”

大石也笑,说:“只可惜我酒量不好,我睡着的时候你和手冢还在拼呢。”

我只是笑,不说话,手冢一脸平静,倒像是我们说的话和他没有关系似的。

“呐呐。”我弯了眉线向他那方坐近了些,“那天我们到底谁赢?”

“你是说醉得比较早还是醒得比较晚?”回应一如既往的冷淡平静,但我怎会听不出里面的讥诮来。

那天的确是手冢比我早倒几分钟,可是我整整比他多睡了六个钟头,问题是我坚决不承认自己在他醉倒后几分钟便阵亡了,同时坚决怀疑他真的比我早醒了六个钟头,总而言之又是一次彼此不认账的较量,和之前明里暗里进行过的一样没有结果。

C

凡事总有水落石出的日子,即使这么些年来我和手冢你来我往向来不知到底谁是道谁是魔。例如从国中至今仍不知高下的网球和锋利的嘴皮。

那天晚上到底最后还是大石搬去英二那边了,原因是某个睡得迷迷糊糊的猫咪以为自己还在位于东京的寓所,打算开门呼叫“自来水”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一只青瓷花瓶,一脚踩上去倒成了被踩尾的猫,一声痛呼惊得我们三个全都跑了去看。

最后结论是为了英二目前作为行动不便的病号可以更加方便快捷的享用“自来水”,还是让大石搬过去会比较好一些。

我把行李从隔壁又抱过来,手冢在看书。这个人任何时候都气定神闲的样子还真是不知修炼了多少年。总觉得过着他这样规律而枯燥生活的人不应该生活在现代似的。

对于他来说,所谓的娱乐便是丢开那种大部头的经济书籍换一本科学杂志,可是好容易出来度假还是这样过日子也未免太没有创意了。

于是我凑过去看他看的东西,果然终于不是今天下午所看的那本经济学,换成了一本原文小说。他微微侧了头看我,把书阖上,还是那种一目了然的目光:“说吧。”

我呵呵笑起来,这个人就是这样,明明可以说得很正常的话从他嘴里蹦出来就好像在审讯犯人,我想就算作审讯官他也是不合格的,他才不会不厌其烦的不断诱导呢。

“呐呐,手冢也睡不着吧。”我微笑,“我们找点娱乐活动吧。”

他看着我微微挑眉:“你又打算拼酒还是打赌?”

二十分钟之后我们泡在露天温泉里,因为是半夜所以并没有其他的客人。2月中的气温明显还有些低,我坐低身子只露了个头在水面之外,凉风吹在脸颊上倒也并不觉得冷。

手冢闭着眼睛靠在另一边,我在想冰山如果泡在温泉里是不是应该从山脚开始融化呢。可惜理论虽然如此,对面那个家伙融化的迹象却并不明显,就连他脸上的线条也并没有柔软多少。

我拿了两只清酒瓶子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现在来拼酒?”

他微微睁眼看了看我手里的瓶子,轻挑唇角:“乐意奉陪。”

于是我便在他身边坐下来,塞了一瓶在他手里,对岸还有很多,是我刚才让店主人送过来的。

不管怎么说还是本土的酒最好喝,在国外喝多了葡萄鸡尾白兰地,总不自觉地会开始怀念纯粮酿造的清酒,喝在口中有一丝丝的甜,到了胃里便暖洋洋的。

我把热毛巾搭在头上,潮湿的热气和身体里的暖意融合在一起,所有的寒凉就都不见了。

四瓶酒灌下去,手冢的肤色也微红了起来,我想我一定更严重,我觉得我像是被温泉煮了的虾。

其实我很喜欢看手冢喝酒,他只有喝醉了才不像个非人类。当然这话我从来没说过,秘密这种东西,自己知道才有趣。所以每年我总要找个机会拉着他拼酒,头一两年他还总是不怎么情愿的样子,后来也便习惯了我的不依不饶。

应该说,我们俩的酒量是在彼此督促之下逐渐成长起来的吧。只是我们都并不是嗜酒的人,一年一两次也就够了,那个连咖啡都不愿意喝的家伙,是不允许过多的酒精破坏他的养生之道的。

只是泡在温泉里喝酒大概更利于酒精在血液里的融合,第五瓶酒喝下去,我已经觉得自己摇摇欲坠,醉倒在温泉里面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我想,于是努力的抓着手冢的肩警告他:“你不准再喝了,我们要回房间去才行。”

他扶着我的胳膊,在我有点模糊的视线里他的眼睛真是亮,我晕忽忽的笑,我说手冢你真是挺帅的。

他叹了口气,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非要在温泉里喝什么酒。”

我捂着头很委屈的看他一眼,哼哼着爬上岸裹上浴衣,中途滑了两下都被某人托住了。

真是昏天黑地啊,我调动最后一丝清醒,努力让自己不要走到假山上去,顺便开始觉得自己的失算,在温泉拼酒果然是不怎么样的主意,无论如何谁也不能睡在里面吧。

边踉踉跄跄边觉得回房的路明明不长却不知道为什么走了这么久,坚持清醒的意志在我找到了房间之后宣告任务完成,我爬上铺盖伸伸手脚,掉进梦境之前我想,好像今天的比较又一次没有结果。

D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不二已经睡了,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歪歪倒倒的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我没有扶他,不二喝醉酒就会变得非常可爱,比如刚才用类似于动画效果的眼睛幽怨的瞪我的时候。

我想他并不知道我知道他喜欢找我拼酒的原因,实际上他在享受我的所谓“融化”的同时我也在欣赏他的表情。

那种时候他会变得极端孩子气,平素一贯的从容不迫和甩袖别云的洒脱都被丢到九霄云外,他微微撅着嘴眯着一只眼睛向上往空着的酒瓶里看的样子典型就像是一个嗜酒如命的家伙。

喝到最后便早就忘记了拼酒到底是为了什么,整个人扑上来抢我手里的酒瓶,今晚我总是觉得他说不定会不小心滑倒栽进水里去。

回到房间里,一屋子的酒气,我把院门微微拉开了一点,外面的月亮很亮,带着一圈月晕。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解酒,不管怎么说喝了三瓶酒脑子也会有些混沌,可是总要照顾好某个被子都不盖便睡得很开心的人。让大石搬过去也许是个正确的决定,不然谁也没法放心。

不二翻了个身,大概是酒精催高体温的缘故,把身上的被子微微甩开了些,整个人团起来像是刚刚催生出来的嫩豆芽。真是诡异的形容,我摇了摇头,看他不老实的滚到地板上,只能伸手把他抽回铺位上。

他睡得很沉,白日从容自信的笑容收敛起来,看起来倒觉得更自然更稚气了些。我其实并不喜欢他那种公式化的表情,总是笑说什么也比不笑更辛苦些。

扯过被子,把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放进去,他的手掌现在倒已经比起晚上在廊外的冰冷温暖了很多。他突如其来的恶作剧往往攻人不备的出乎意料,明明前一刻还在若有所思的望着庭院发呆,那种时刻总让人觉得他离地球都已经很远了似的。

起身拉上拉门,躺下之前看墙上的电子钟已是凌晨三点,我微微皱眉,陪着不二胡闹竟然已经到了这么晚,果然还是不能太放纵那家伙,我想着,闭上了眼睛。

再次被门外轻轻的敲门声吵醒已经是转日早上九点,不二在旁边睡得还很沉。

拉开门大石站在外面,见我向他比个噤声的手势也便微笑,压低了声音道:“英二也还在睡。我是忽然想起来昨天不是计划好了今天要去爬山么,英二的脚扎破了,恐怕是不能去了。”

“那就改天。”我点了点头,不二起来不叫头疼就算不错,应该也是没办法爬山了。

转身回房不二却已经醒了,迷迷糊糊的抱着被子看我:“几点了?”他问,声音有点哑。

“九点。”

“今天好像是要去爬山吧。”他皱了眉闭着眼睛把被子拉高到鼻子下面,大概是还没清醒,左右晃了晃。

“我看你还是适合睡觉。”我整理好被褥准备去洗漱,看他两条细长的眉毛都拧到一处了,想来是头疼得很。

“睡多了会更疼。”他从被子里抬起头来,扬了抹笑,“一起,呐?”

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山林里我必须反省我再一次犯了同样的错误,早该知道今天早上山上会有雾,在山脚下仰头看上面盘旋的云雾的时候不二兴致高昂,偏要体会一下所谓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现在我们果然云深不知处了。

四周全是若隐若现的白气,五米开外便看不真切,我们一路不停的走上来已经走了三个小时。如今早已不比当年十五六岁时候的体力,多少都已经觉得有些疲乏。而不二本就宿醉未醒,强撑着爬山的结果就是他现在好像已经走不大动。

“休息一下吧。”我四周环视了一下,选了一棵下面有块石头的树。不二在石头上坐下来,从背包里摸出水来喝,笑吟吟的看我蹲在旁边脸色有些发青。

“不二……”

“嗯?”

“我早上放进去的地图呢?”

“啊,东西太多太占地方,所以我拿出去了。”他微笑着回答,虽然是轻松的表情,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并没有撒谎。

“趁着现在天还没黑,还可以顺着原路走回去。”我深深呼吸压抑自己想要让他跑一万圈的冲动,傻子才会把地图当作占地方的东西扔出去,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淡淡笑,很慢的摇头:“我不回去,我要去林子里。”他偏过头往前面的一片迷蒙里看去,暗蓝色的眼睛似乎也被雾气笼罩得模糊不清。

“不二,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如果没有地图,天黑了怎么办?”我看着他,希望能听到合理的解释。

他呵呵的笑起来,站起身拍拍了裤子上的灰尘:“这样才有趣啊,不是么?”然后自顾自的往林子深处走了过去。
每一个人都是贼

虽然早就知道不二的思维异乎寻常,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有时候会变成个疯子。

走进充满了雾气的森林里,不二轻描淡写的告诉我,指南针也被他拿出去了。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已经没有了地图,再没有指南针也没什么,不二看来打定主意要在雾气蒙蒙的山里着实探一次险。

他很开心的观察着每一种他所经过地方的植物,这个季节只有苍翠的松柏和爬在石头表面的顽强的藓类,他像个孩子一样微笑着看着一切,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些东西。

作为一个四处奔波的摄影记者并不该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跟在他后面,他的脚步有些迟缓,头发被汗水和雾气染湿,贴在额头上,然而却使劲的向上攀爬着,指着树根处新长出的菌类对我笑,我几乎已经忘记上一次看见他这么直接的笑容是什么时候。

他终于累了,随意的倒在湿润的泥土上,骤然倒下的动作让后面的我差点踩到他身上。

“玩够了么?”我从包里摸出手帕给他,看他欣然接过去,眯着眼睛投过来一个舒展的笑容。

“真难得呢……”他并没有用手帕擦脸,只是伸手拨了拨黏在额头上的头发,然后坐起来对着我:“我还以为手冢会骂我胡闹的。”

“不用骂也是胡闹。”我喝下一口水,淡淡地说。

“意料之内的答案。”他笑着说,并没有给自己辩解的打算。

“理由。”可我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现在的状况看来,我们今天必须被迫在野外过夜,而且是毫无方向感的状态,我无法确定最适合的宿营地,这些东西我都需要合理恰当的解释。

“不告诉你。”他顽皮的弯起眼睛,把手帕塞回我手里,然后站起来跳了跳:“大概还要多久才能到山顶呢,手冢?”

他仰着头,仍旧是微笑的表情,但飘忽的眼神忽然让人觉得无法分析他的问题到底只是表面上的意思还是另有深意。

他很快把散落的眼神聚回我脸上,抬起一只手果断的向上挥动出一个半弧,笑得像只狐狸一样狡黠:“全力以赴的一口气爬到顶吧。”

穿破重重云霭到达顶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接近傍晚的时候雾终于薄了,我们终于并肩站在了巅峰上。

山顶的风很急,几乎透体的冷。不二的两颊已经被风吹得微红,脸上却是十分快乐的神情。

他满意的微笑,展开双臂深深呼吸,然后大声地呐喊,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想要把什么丢掉一样的呐喊,那种单纯的快乐让人恍惚着回到少年时代,站在山顶看着日出的我们。

“好了,扎帐篷吧。”他放下手,转头看我,“明早一定有很漂亮的日出呢。”

我吩咐不二去找一些大一点的石块来栓住支架,结果竟然半晌还没有回来,我扎好帐篷自己找了石头压住,一路呼喊着他的名字去找他。

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我已经开始有点着急,最后终于听见他的声音很小的在前方响起:“呐,手冢,我在这里。”

我迅速往那个方向跑过去,他慌里慌张的说了句什么我还没有听清就觉得脚下一滑掉进一个深坑里。我勉强扶着坑壁站直,看见不二在面前很无奈的看着我。

我左右环视了一下,这是一个很深的坑,看起来像是被废弃的捕熊陷阱,当然法律是不允许捕熊的,恐怕是某些不法的偷猎者挖下的。坑壁很光滑,也很高,底部有些窄,看来是个半成品,我们两个人站在里面就已经有些拥挤。

“我告诉你不要跑太快。”不二笑着说,完全听不出危机感,我知道他那种惟恐天下不乱的冒险性子又开始发作了。

“你的声音太小。”我说,上下打量这个洞的结构,分析有什么办法能爬出去。

“呐,手冢不会认为我是故意不大声喊的吧。”他靠在他那一边的坑壁上,一脸无辜。

“不会,除非你喜欢做穴居动物。”我看了他一眼,微微挑眉:“不过挖这个坑的人应该觉得幸运,一个半成的陷阱居然也能捕到熊。”

他竟然没恼,好整以暇的微笑:“那么这里是北极冰川大陆了?”

“如果你不是棕熊的话也许是。”我转回身,放弃寻找方法上去,目前看来还是等太阳出来之后看清楚情况比摸着黑瞎折腾要好一些。

他呵呵笑起来,仰起头看着我们头上的方寸天空。

“现在可以说了么?”我问他:“为什么把地图拿出去。”

“你看,我们没有地图也到了山顶。”他笑了笑,继续说:“路,自己走出来的才有成就感。”

他停了片刻忽然笑得更灿烂,“而且有手冢在,无论什么样的山都能爬到顶这一点,我一直想要找机会证明呐。”

“结论?”我现在颇同意乾当初所作的分析,不二的思维方式的确异乎常人。

“结论是……”他若有所思的靠近了些,垂着的眼慢慢抬起来,满是调侃:“原来手冢也只是个会掉进陷阱的家伙。”

“……”


“呐……手冢。”

“嗯?”

“其实我只是想知道迷路的感觉是怎么样的。”我们坐在坑底,因为过低的气温,所以只能尽量挤在一起,不二把脸从胳膊里微微抬起,声音有点模糊不清。

“可是发现,果然不行呐。”他低低的笑。“手冢在身边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觉得迷路啊。”

“你是说我不应该跟着你上山?”

“不是。”他又向我挤过来了些,把手探过来,我伸手握住,一片冰凉。“我忽然想通了一点事情。”他眉眼弯弯的看着我,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我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手冢比指南针管用多了。”他笑得直晃,看我拧眉便笑得更开心。

我们尽量不睡着,在这么冷的夜晚睡觉会消耗更多的热能,如果不想一觉醒来得肺炎我们只能醒着。

“大石和英二大概会担心我们吧。”我们没话找话到没有话的时候他忽然冒出来一句。

“嗯。”本来就没计划在山上过夜,只有这个打定主意要迷路的家伙才会把帐篷背出来。

“真是有点抱歉呢,不过我很想看日出。”他笑着说。“看看国外的太阳是不是没有日本的圆。”

我抬手看表:“根据白天的天气预报通知,今天的日出时间是六点五分,还有四个小时。”我低头看看旁边的不二:“你最好祈祷到时候我们还没有被冻死。”

“冻死真是不浪漫的死法。”他煞有介事的开始想:“如果我们永远都出不去该怎么办?”他仰着头看我,羽绒服的帽子把他的脸包得很严实,只露出鼻尖和灿烂的笑容,“到时候谁吃掉谁?”

“吃?”我微怔一下,看着他。

“嗯,即使不冻死也会被饿死,我们谁先吃掉谁?”他笑嘻嘻向我慢慢凑过来,“就算吃掉手冢也一样会被冻死吧,嚼冰块……”话音断掉的原因是他突然加速,好像真的打算咬人。

我扶住他的头防止这个露出小恶魔笑容的家伙真的咬过来,他并不沮丧的微笑,伸出手,像昨天在旅馆里那样贴住了我的两颊。

“手冢,你是个贼。”他笑眯眯的说,冰冷的指尖和他的笑容都让我觉得战栗。

“每一个人都是贼。”他继续说,扬起的笑容很淡,却很快乐。“每个人都会从别人身上偷走一些东西。”

“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丢掉地图和指南针还可以觉得很享受,那么他一定偷走了你很重要的东西。”

他的语速很慢,然而却似乎让空气紧绷起来:“我今天忽然想通的是这件事情。”

我望着他的眼睛,十二年来我们第一次如此接近彼此,然后忽然也想微笑。

“不二……”

“嗯?”

“每一个人都是贼。”我说,唇角微微上扬,“你是江洋大盗。”

他愕然,然后大笑出声,前仰后合。



现在距离日出还有三个半小时,气温是零下十度,我们掉在五六米深的陷阱里,我们身边的人是贼或者江洋大盗。

这一刻我们只是庸人,我们不想自扰。
作者: 苏丝    时间: 2011-2-21 09:32

又看了一遍这篇文后只想冒昧地感叹一句:
清袖大和周原桑真是天生一对。
作者: YVETTE    时间: 2011-7-28 22:40

这篇文是越看越喜欢啊,第一次看以部长为第一人称的文,当时那个激动劲……
刻画出的TF完全符合我的欣赏,重温之后依旧觉得这篇文很神奇!!!
后来推荐给一个朋友看,她边看边说文里的不二好萌~~当时觉得自己成功做到了~~当别人也理解自己喜欢的东西!!!
以及我还想说,结尾亮了,真的亮了。
庸人不自扰,足矣足矣。
作者: SherryFox    时间: 2013-10-2 21:39

尽管没有很露骨的描写他们的关系 但这种蛋蛋的温馨 真的是很舒服
作者: delia    时间: 2013-10-16 13:48

安定又俏皮的感觉,看着实在是太舒心了
作者: 露露的老妈子    时间: 2016-3-25 00:40

兜兜转转,你进我退,在试探中越走越近,最后只能感慨还好没有放弃
作者: babysky    时间: 2016-3-26 11:22

太喜欢这个结局了呜呜呜好舒服
作者: 西坑    时间: 2017-8-8 12:00

部长视角赞一个
作者: 冰月    时间: 2017-9-8 02:51

本帖最后由 冰月 于 2017-9-8 02:53 编辑

難得一見部長視角呢 ,途中換成不二視角後兩人間也有點不一樣了,最後換回部長視角明確了感情,很喜歡這樣的安排。淡淡地又不失鮮活的情感,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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