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文]
【TF】推开黑夜的眼皮
[打印本页]
作者:
清袖
时间:
2010-7-22 20:29
标题:
【TF】推开黑夜的眼皮
(☆注:本文所有关于专业性的东西都是作者一知半解的杜撰,请专业人士无视|||)
推开黑夜的眼皮
这座灰色建筑物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见,混凝土的高大围墙,围墙顶上鳞次栉比的打了结的铁丝网,四角带着明亮探照灯的塔楼,以及塔楼上荷枪实弹的警卫,毫无疑问,这是一座监狱,名副其实的坚固牢笼。
手冢坐在一辆有点儿破烂的敞篷吉普车上,听身旁的司机兼同行者向他介绍:“前面就是了,监狱的生活会很枯燥,手冢君以后慢慢的习惯吧。”
手冢对着他礼貌的点了点头,面前这个温和微笑着的叫做大石秀一郎的人是该处典狱长特意派来接他的,进入这所叫做南野的监狱只有一年,是一名监狱里的保健大夫。
而手冢本人,是刚刚回到国内的著名医学博士,这个年轻的新秀在学术杂志发表过好几篇论文,国际上都颇有知名度。他愿意到这样一所边远的监狱来工作,是跌碎了不少人的眼镜的。
实际上典狱长在发出邀请函的时候根本没有报过一丝希望,然而,竟在一个月之后始料未及地收到了肯定的答复。
大石在车站碌碌的人群中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手冢,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铅灰色西服,金丝边的眼镜架在冷峻的脸庞上,深茶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边梢微微有些翘起,在春天微凉的风力鼓动下轻轻的拂动着。
第一印象大石觉得手冢应该像一个严厉的法官甚过像个医学专家,这样冷淡的脸,多少人会愿意向他倾诉自己的病痛呢?
车子缓缓的在监狱门前停下,大石下了车,拿着证件和看门的人说了些什么,岗亭里的人用怀疑一切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手冢,才一幅半死不活的不耐烦神情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进去。
大石于是重新坐上车,把车子从缓缓开启的发出难听艰涩声音的灰漆大门门缝里开了进去。
典狱长伴田笑容可掬的把他接到办公室里,用亲热得有些过火的态度向他介绍了这所监狱的情况。
南野监狱,大概能算得上中等监狱的规模,虽然不是什么高档的监狱,设施却也齐全。由于犯人的数量这些年越来越多,人手方面越来越不足以调配,尤其是前任的女医师结婚辞职之后,她的职位大约空缺了两个多月。
“小野医生走了之后,大石君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真让人头疼。”伴田摇着一颗花白的头颅说,那一脸慈祥的笑容却让手冢颇有些怀疑他是否真的有所谓的“头疼”现象。
“我明白了,我会全力以赴的。”手冢简短的回应,站起身来示意告辞。
“真是对不起呢,因为这里的宿舍不够,只能委屈手冢君和我住在一间了。”领手冢去宿舍的路上,大石摸了一下头,有些腼腆的微笑。
手冢没有答话,只轻轻点了一下头。相对来说,他对于这里新鲜的环境更加有兴趣。
灰色的高墙内部,一栋是监狱主楼,旁边的三层楼房是行政主楼,典狱长和其他监狱长官的办公室就在里面。另有个两层的小楼是内部医院,犯人们如果有些不太重的毛病通常会被送到这里。
前院犯人们通常是不可能准许涉足的,监狱主楼后面是一大块水泥地面的操场,作为犯人的娱乐和放风之地,两侧是各种劳动地点以及食堂澡堂等日常活动地区。
监狱员工的宿舍距离监狱主楼有很大一段距离,在行政楼的侧后方,大石领着手冢一路走着,正好看见一辆押送新犯的卡车开了进来。
两名佩枪的狱警守在卡车的两侧,陆续几个穿着浅蓝色狱服的人从车上摇晃着跳了下来,手冢和大石站在原地,这些人脸上都带着无可避免的沮丧神情,无论是面目凶恶的还是瘦弱畏缩的。
手冢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车上最后探出来的一个拥有栗色柔软发丝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和前面的囚犯一样穿着宽大的浅蓝色囚衣,长长的栗色发丝搭在额前几乎要遮住了眼睛。
他在车下站住脚,抬起手拨了一下额前的散发,手腕上的金属手铐在近午的阳光下反射着锐利的光,他微微仰起的下颌线条优雅,肌肤很白,在强烈光线的照耀下有种瓷质的透明感。
但这都不是能吸引手冢注意力的原因,他注意到的是视线所及的那半张侧脸上,嘴角带着的一抹浅浅的笑,非常从容,非常恬静。他仰着头看着太阳的方向,天空般幽蓝的眸色被映得有如宝石般亮,那一抹浅笑却让整个阴沉的监狱恍惚瞬间明亮了起来。
他仰头看天的姿势只维持了几秒,便在狱警的催促下随在那一队犯人的后面走向监狱主楼,从手冢和大石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只是默默的看着自己脚尖前方几寸的距离。脚步很轻,很欢快,没有丝毫局促凌乱。明净脸庞上的笑容,仍旧很稳的挂在唇梢,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仓惶,他柔软的头发在风里轻轻拂动,像秋日里连绵的麦浪。
手冢后来在犯人的花名册里看到了他的档案,照片里的人就是那样干净而清澈的微笑,眉线眼线都弯成仿佛喜悦的弧度,掩藏了一切真实的情绪。手冢看着照片皱了皱眉,他并不能够理解这个人在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为什么还可以笑得这么安稳。
照片旁边的表格里,清楚的填着他的名字——不二周助。
根据案卷上记述,不二的罪名是防卫过当误伤致人死命,大概是因为他用扳手砸了闯空门盗窃的贼的头部,造成对方颅骨破碎大量失血,送到医院时就已经不治了,不二周助本人对罪行完全供认不讳,被判了三年的有期徒刑。之前已经在另一所监狱服了两年刑了,由于先前的监狱人员过满需要疏散而转到南野监狱。
【注:正常这样的案例是不会判得这么严重,请原谅本人的胡编乱造】
监狱的例行规则,每个入狱的新犯人都将接受医生的心理辅导,当不二走进心理辅导室,坐在手冢对面的时候,他像任何一个犯人一样微微低着头,手冢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过长的额发轻轻地覆在眼前,细细的手指很自然的彼此交叉,看来非常闲适。
问了几个常规性的问题,他很安静的回答了,声音柔和的从他微低的头颅下面平稳的送出来,听不出一般犯人焦灼和自卑的情绪,眼前的人似乎非常满足于现状,却又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压抑。
他的神经到思想都十分放松,手冢几乎能从他平淡而醇净的嗓音中听出一丝模糊的笑意,问话完毕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向他静静的笑了笑,手腕抬高挽了一下鬓边的头发,柔顺的栗色在指缝间仿佛有生命般翻动了一下。
结束问话之后他站起身很轻的往门口走去,宽大的浅蓝色囚服让他显得很瘦削,他的脚步猫一样几乎没有声音,笔直的身子步伐优雅的走向大门,门锁轻轻的搭上,咔哒一声清脆的响。
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交集,犯人们每天固定的时间吃饭,放风,手冢呆在自己的诊室里,接诊一些偶尔头疼脑热肚子痛的犯人,空闲下来的时间就翻看一些医学研究的著作,或者,定期邮寄过来的摄影杂志。
虽然他的自由并无受限,但他也很少离开这里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小镇上去。没有病人的时候,他就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看着院子里穿梭的狱警和少数的有人陪同的犯人。有的时候他也去铁丝网外面,看里面的犯人们定时出来放风。
他们大多数都懒洋洋的带着一种颓废的态度,彼此之间或者大声的攀谈或者互不理睬。手冢看见不二站在一个角落,仰着头看着天空,像是他第一次见他时那样,颈子后仰成从容的曲线,带着种奇异的象牙般的质感。
他看见他冰蓝色的眼,宁静而遥远,站在和人群略微有些距离的地方,身边的空气带着种隔绝的温馨。他经常微笑,几乎每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唇都轻轻拉着一些弧度,只是有时候明显,有时候不那么明显罢了。
手冢逐渐习惯了在午餐之后,犯人们的放风时间走到这里来散步,逐渐习惯了在满眼一模一样的浅蓝色囚衣中寻找那个纤瘦而坚强的背影。
不二也逐渐注意到这个严肃的男人,他对于他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刻,自从他穿上囚服进入铁栅栏的世界开始,就很少对任何东西产生什么兴趣了。
他只是日复一日的抬着头在窗栏的缝隙中,在放风的时间里,仰头去看碧蓝色的天空,漂浮着绵软的云朵的,被高高的铁丝网切割成一块方形的天空。
他曾经在这样的天空下面,躺在绿草如茵的地表,枕着自己的手臂微笑,听着熟悉的脚步声匆忙的跑过来:“哥,你来和我一起抓蟋蟀啊。”
他侧头,看着弟弟满头是汗的小脸,把他身子拉低去擦拭他有些脏污了的额头。低声笑着夸奖他:“裕太抓到的这只蟋蟀真好看呢。”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呢?
太阳有些耀眼,金色的光线带着无法避免的灼热,他眨了眨眼睛,长久注视强烈光线的关系,眼帘阖上仍是刺目的金红色。
视线摆平,毫不意外的在铁丝网外面看见那个男人。一丝不苟的深色西服,白大褂的前襟敞开着,下摆随着微冷的春风拂动,看起来像是被套上了一件外袍的金属雕像,完美的,冰冷的。
不二知道他在观察他,他们的视线彼此对上的时候,对方也没有任何被窥破行藏的尴尬,深黑色的瞳冷静而平和的看着他。像是一只精美的盒子将情绪完整收藏,他人能看见的,只是盒子干净没有温度的外表。
然而不二却并不是很喜欢被这样研究一样的注视,实际上在监狱里就算是想要息事宁人,也不会真的那么简单。
他记得他刚刚进入之前那所监狱的时候,同监的所谓前辈,端着一张严肃的脸,用奇怪的鄙夷眼光看他,然而在知道他是某种意义上的杀人犯的时候,却又都在那鄙夷中添杂了一丝惶恐。
久而久之发现这个总是温和微笑,从不和人主动搭话的家伙似乎没有什么威胁性,就开始肆无忌惮的把尾巴翘到了天上去。不二总是尽量不和他们接触,他淡淡笑了一下,恐怕在某些层面上来说,他还是习惯性的把自己和这些思想非常简单的家伙们分隔开来,这不是什么好习惯,但他也无意更正。
三年的时间,其实也应该很好过,在进来之前,庭审结束之后最后一次探视时,看着姐姐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他就是微笑着隔着探视的玻璃看着她,说:“三年很快就会过去的。”
但真正进入到这个铁的牢笼里面,失去了自由,忽然发现以前唾手可得的东西变得难以琢磨,包括蓝色的,一望无际的天空,包括家人温馨而幸福的笑脸,包括曾经很多让人可以会心一笑的细节。
然而他仍旧还是习惯微笑的,每天早晨盥洗时对着镜子微笑,那样的笑容已经说不上是一种伪装,一种情绪的遮掩,或者,称之为对自己的麻痹和鼓励更恰当一些。
他看着手冢,把唇角的弧度拉大,明显的有目的的微笑,他看着手冢无边镜片后面的瞳颜色更深了一些,带了些困惑,就觉得一天以来因了枯燥的工作或者食堂里平淡得无法让人有食欲的午餐而有些郁闷的心情,在这一瞬间轻松了下来。
习惯了看见那个人紧绷的,笔直的,金属雕像一样的身影之后,观察他脸部肌肉极其微小的表情变化,成了他目前最大的乐趣。
他们再没有说过话,自从那次例行公事的心理谈话之后。当时他问了他很简单的一些问题,他一开始根本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非常迷人。不二在心不在焉的回答他的问题的时候,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分析着这个人的声音曾经给他带来多少仰慕的对象。
直到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抬起头来看着办公桌后面的男人,很冷淡的人,清俊的脸庞上一丝不苟的表情,办公室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井井有条得近乎于洁癖,他的眼撞进他瞳孔的时候他的眼底有一丝轻微的波动。
于是不二周助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他站起身,头也没回的离开,如果没有什么病痛的话,他想他不会再想起这个温柔的医生。他走在押送的狱警前面,眯着眼睛微笑,是的,他能感觉到他骨子里的温柔,属螃蟹的么?他想着,然后低低的笑出声音,惹得后面狱警有些粗暴的搡了他肩胛一把,大大咧咧的喝着:“笑什么呢,老实走路!”
手冢和不二的第二次近距离接触大概在一个月之后,不二被送到他的诊疗室,手肘上有很大一片擦伤。
然而面前的人竟然还是微笑着的,他垂着眼睛看他为他上药,双氧水擦在伤口上面的时候,他听见他轻轻的很细微的抽气的声音,细白的胳膊上微微的起了一层战栗。
手冢抬起头,说:“稍微忍一下。”
他看见不二因为忍痛而苍白的脸,水蓝的眼睛甚至微微的泛着些水汽,但他微笑的弧度甚至没有任何一丝扭曲,那笑容甚至看来还有些享受似的迷茫。
于是他的心像被这个笑容刺了一下似的,尖锐的,微冷的,有些心痒般的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习惯性的拧起眉头掩盖住情绪,低下头去继续处理伤口。
“怎么弄的?”把伤口用纱布包裹固定好之后,他坐回桌子后面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短短不到一米的距离,就觉得那个人的笑容迅速的冷却,恰到好处的谦恭弧度,只像最巧夺天工的匠人雕琢在完美玉器上面的工艺。
“不小心摔的。”他抬起手拨弄头发,手冢发誓看见了他手指掩过眼前时,指缝里面掠过的冰蓝瞳孔里有一丝残酷的玩味,悲哀的,坚强的,嘲讽的。
“是吗?”手冢站起来,走到他的椅子前面俯头看他。
不二毫不掩饰的抬头对上他的眸,清亮亮的笑容,诚实得像个孩子一样的谎言:“是啊。”
手冢只是慢慢把手贴上他的脸,那笑容于是变得有点僵硬,他看着他的眉心极其微小的皱了皱然后顺应着笑意舒开,他的手掌沿着腮骨向下,经过完美的颈部曲线,到达宽大的囚服领口,然后轻轻的一扯,领口的扣子绷开来,露出圆润的左肩,一片有些恐怖的青肿。
“这个也是摔的?”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看见这样一大片的青紫,和周边凝脂一样的肌肤形成强烈反差,还是觉得有些触目。
“嗯。”回答的人很干脆,伸手把敞开的领口拢上。
“我是医生。”手冢冷静的陈述,就算这一片青紫的确是他自己“摔”出来的,但那上面清晰可见的细小擦痕,很明显是在被人殴打的时候指甲刮过产生的。
实际上,这间监狱还算太平,但是犯人之间的殴斗事件并不是完全不曾发生过,他进入这里工作这一个月,几乎每周都会有因为这样那样的突发事件而送来的犯人,伤势比较轻的一般都是大石处理的,今天大石去了镇上采购医疗器械,他才临时到保健室来代班,谁知道就正好碰见了他。
“医生难道不是应该负责治伤就好么?”不二眯着眼睛微笑,手维持着扯住领口的姿势,肩膀微微收拢,看起来竟异常妩媚。
然而那语气却十足的讥诮,连带着微笑都带着些尖锐,他的眼光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刀具,不屑的眼神让手冢有些隐约怒气。
“被人殴打也值得你这么高兴?”他冷凝着脸,注视他的眼睛,不二的眼睛眯得很细,眉线和眼角都笑成柔软的弧度,看不见里面的神情。
他忽然笑开了,绷紧的气氛忽然散去,眼帘缓缓垂下,瞬间又是那个柔顺的囚徒:“这种事情,没人会真的高兴吧。”
弹指间的功夫仿佛所有的情绪被深深掩埋,手冢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在冬天的时候把枝头凋谢的梅花埋在雪下面,粉白的瓣蕊被雪侵占的时候带着点怯生生的瑟缩。然而被整个埋葬起来的时候,再也看不见那一团微微隆起的冰冷雪层下面,还有所谓的一段幽香。
不二离开诊疗室回到监室的时候其实有些懊恼,他对于适才莫明的失控有些讶异,一切本来都应该被好好的包裹起来才对。柔弱无害是他的保护色,如同他的温暖微笑。只有这样,才能尽量的避免被别人伤害。同样,在保护自己重要的东西的时候可以出人意表。
但刚才,那个人眼底,是有淡淡的隐忍的愤怒的,却不是惊讶。面对忽然尖锐起来的自己,很少有人不惊讶的,包括当年独自挡在弟弟前面,面对几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孩子的时候,包括那天看见那个入室匪徒面目狰狞的冲过来的时候。
他记得那天大片涌出的血浆,红红白白的一地,把身上的衣服全都染透了,他虚弱的对着跌坐在一旁的弟弟微笑,他说:“没事了裕太。”
却忍不住呕吐起来,直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仍然不断的呕吐,胃部努力的痉挛着,好像一只底朝天翻过来的口袋,努力的抽搐的抖动,却再也倒不住任何东西。
接下来,被警察传讯,然后进入监狱。或者那些人面对自己时候的那种拙劣的惶恐和蔑视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没有什么比眼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挣扎着抽搐着死去更让人感到绝望了。
他记得那块头比他大上一倍的壮汉也不过像只染了瘟疫的鸡,翻着白眼脚不断的筛糠一样的抖动着,地上乌红色的血侵蚀了大片大片的浅米色地毯,还有夹杂在暗红发黑的血液中间的不明白色物体。
那个时候,不二觉得他自己也随着那个人死掉了,慢慢在地毯上流淌的血液染到他的衣摆,弄脏了他蓝色的衬衣,他于是觉得自己也被那肮脏的血液弄得很污秽。
他抬起眼睛看自己已经完全呆掉的弟弟,抬起胳膊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止住无法忍耐的呕吐。嗓子里还是感觉一阵阵的咸,他对弟弟微笑,他说:“一切都过去了,裕太。”
那之后,例行的问讯,口供,提堂问审,他便是带着种梦游一样的状态度过来的,他冷静的看着所有人的表情,包括律师站在庭上的义正词严,包括姐姐在旁听席上的撕心裂肺,包括很多人惋惜的叹息。
其实不过是三年,一切都会很快的过去,人的生命走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只发了瘟的鸡。
所以,当这些新识的犯人发现他根本不具备任何威胁力之后,便习惯性的蠢蠢欲动起来。其实闹得并不严重,监狱里真实的情况并不像影视作品里一样混乱。只是偶尔的口角,继而产生斗殴,程度也不会太严重,只是推推搡搡,随便挥挥拳头罢了。
然而,完全没有口角却也不是什么好事情,他对于挑衅习惯性的微笑已经让某些焦躁的人看成了轻蔑的表现,那个其实也很瘦小的男人挥舞着拳头笨拙的向他扑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是很哀怨的。
那是个因为盗窃罪入狱的犯人,和他一同在洗衣房工作,几次示好的套近乎被不冷不淡的笑容搪塞了之后,便像被侮辱了一样冲了上来。当时他并没有躲,任凭他将他扑倒在地上,手肘在粗糙的水泥地表磨得火辣辣的疼。
他用力推搡着他,指甲在他的肩头深深的陷下去,他近乎狂乱的悲哀的喊叫,大声骂着:“你们全都瞧不起我,混蛋,全都瞧不起我,你们算是什么东西,竟然瞧不起我……”
不二没有说话,他只是用着很平静的神态看着他,尽管对方不断的抓着他的肩膀摇晃,他的肩头撞上了旁边机械伸出来的架梁,一阵剧痛却似乎让半边身子都处在麻木的状态里面了。直到男人的声音变成了破碎的呜咽,他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眼泪像从漏水的壶里嘀嘀嗒嗒的流了出来,淌过他生锈了的脸。
终于有犯人过来把那个哭得像一团泥一样的男人从他身上拖开,不二艰难的站起来,把被扯得褶皱的衣服小心的拉好,犯了盗窃罪的犯人在监狱里是非常受歧视的,而且那个家伙由于当初拒捕加重了刑期,判了大概八年。
他想起男人破碎的哭声,尸体旁边冰冷的血,以及今天看见的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眼睛里面毫不掩饰的关心。
关心么?他不需要,至少不需要那个人的。
他不得不承认,站在那个男人的面前同样让他产生一种轻蔑的自卑感来。那个叫手冢国光的家伙随随便便的往任何地方一站,笔挺的身子,总是梳得很整齐的头发,镜片后面幽黑的瞳,扣得严整的衬衫袖口,刀锋一样的裤线,以及他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色外袍,全都散发着一种非常清洁的气息,干净得什么也染不上的圣徒一样的气息。
他不需要他眼睛里那种上帝一样的表情,怜悯和救赎的神色,那种第一天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无时无刻不在他们目光对视的时候产生的情绪。
他轻轻的笑,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望着天花板上掉了些许墙皮的角落。即使,自己也曾经是个值得让人崇拜的天使,如今……也已经坠落了。
第二天手冢仍旧在午后的时间散步走到铁丝网附近,他看见不二仍然闲闲的靠着铁网,双手背在身后,风吹得他额前的散发不断的扬起,大约是挡了视线的关系,他时不时的伸出手来拨一下,但事实上于事无补,那些散落的柔软发丝仍旧不管不顾的垂落下来,随着风势跃动欢快。
他的视线落在侧旁一株小小的野菊花上面,铁丝网外面的草地上其实已经零星开了很多,只有那一枝扭动着从金属的铁条底部探了进来,是娇艳的鹅黄色。
手冢看见不二脸上的表情前所未见的柔软,阳光斜斜的打在他脸上,连他脸上细细的绒毛都可以看得分明。他唇角习惯性的笑容敛成了非常微小的弧度,浅得像是水粉画里最淡的一抹浅粉。他非常专注的看着那株野菊花,看着那小小的鹅黄色在风里绽放抖动,完全没有注意手冢的视线。
自由活动的一个半小时几乎全部在对那株植物的观察中度过,不二始终站在距离它大概一米多的位置,背着手站着,丝毫没有凑近它的意思。
最后集合的哨音吹响,狱警们走过来像是赶鸭子一样把犯人们聚集起来,手冢看见他最后依依不舍的看了看那花朵,转身很轻快的走了,再也没有回头,也没有向手冢的方向看上任何一眼。
手冢再次和不二接触却是在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当时他和狱警一起送一个囚犯过来,他站在他面前有条不紊的叙述着:“情况大概是高压性气胸,胸腔内有严重积气,已经压迫呼吸道导致呼吸遽止,我已经简单的进行了胸膜腔穿刺把积气放出,病人目前呼吸暂时正常,但具体的情况还要做进一步检查。”
“知道了。”手冢很快着手进行抽液检查,一边向狱警说:“帮我拿穿刺针过来,进行高温消毒,顺便给我拿七号半手套。”
看见那年轻的狱警一脸无措的表情,手冢皱了皱眉,把头转向旁边的不二,后者很利索的从器材柜里找到手套,并且拿出一根10CM穿刺针在酒精灯上进行消毒。
经过一连串的忙碌之后,犯人的情况终于基本稳定,手冢安排完犯人的转院手续之后,不二却早就在狱警的催促之下回去工作了。
“啊,你说不二周助啊。”伴田花白的头颅在办公桌后面晃动着,“他的确以前是很有前途的大夫呢。”
“可惜了啊,事业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伴田叹着气,圆滚滚的脑袋在脖颈上左右扭动,脸上亲切可掬的笑容也像块童叟无欺的招牌似的。
尽管只是防卫过当,尽管只是误手伤人,但他的这条光明大道的确是毁掉了,手冢想起他那双总是迷迷蒙蒙的蓝眼睛,和他脸上明明是温暖的弧度完美的,看在眼睛里却仿佛南极北极一样的笑容。
“我想调他出来做我的助手。”他听见自己说,他其实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样啊……”伴田为难的沉吟了一会,还是很痛快的答应了,“他入狱以来的表现一直都很好,再说既然手冢君提出来,我当然相信你的眼光。”
然而这样优厚的条件竟然被不二周助拒绝了,他站在他的诊室里带着那种近乎于尖锐的冰冷笑容,口气很淡却足以听出愤怒的情绪:“我不需要手冢医生的怜悯,我是犯人,犯人就应该呆在犯人该呆的地方。”
他一双幽蓝的眸静静的凝视着他,冬季深湖的颜色挟裹着海潮的怒气,隐隐约约的,仿佛有触怒的海神在深处咆哮。
手冢也只是静静的迎着他的目光,感受着里面穿透出来的,并不用力却几乎想要将他刺穿一样的锐利,最后他说:“对不起。”
他看见不二明显的有些愕然,随即咬着嘴唇把眼帘垂了下去,这样的动作很熟悉,他想要掩盖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垂着眼。密密的眼睫轻轻翕动着,一行洁白的齿列在唇上咬出淡白色的印子。
“我道歉,但请不要认为我想侮辱你。”手冢靠上身后的椅背,桌子对面垂着头的人身子单薄得仿佛会被什么一下子吹倒一样,宽大的囚衣里面空荡荡的像是架在十字竿上。尽管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却的确是很辛苦的在活着,这一刻,手冢忽然能够明白他的骄傲,他的矜持,以及……他的轻蔑。
不二承认他在听到手冢的道歉的时候的确是有些惊讶的,他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向他道歉。实际上,自尊心这样的东西在进入这种地方以来已经是种完全不需要的东西。不管再怎么不习惯,也要像打仗一样迅速的脱了衣服冲到水龙头下面洗澡,再怎么不习惯也要尽快的到食堂去和其他犯人挤在一起排队吃饭,三口两口的吃完了再迅速的到外面去享受一天之中难得的所谓一个半小时的自由时间。
不二周助生来一向的优雅矜贵不过就是种笑谈,监狱像座很大的熔炉,进来了,就无可避免地被融化,被混合进一群各式各样的人里面,变成一整块巨大的铅块,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他见过有人无法忍耐这样的痛苦,尤其是一些进监狱之前受过高等教育身份地位高人一等的人,他们用磨平的牙刷把割腕,疯了一样的把自己的头发抓得像堆乱草。
他冷眼看着这些人,他不觉得这样就能挽回这些人失却的骄傲。他们只是把自己弄得更狼狈罢了。
骄傲是自己的,无论是如何卑贱的时候,骄傲这种东西,都是自己的。好像裕太,他的弟弟。他多年之前拣到的孩子,当时还很小很小,小得几乎不懂事,却已经那么骄傲。
骄傲得宁可和一群穿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的孩子抢着一块被咬了一口滚满了灰尘的大饼,也不肯接过他递过去的看起来就很香的饭团。饭团被其他的孩子抢走了,他就瞪着一双滚圆的大眼睛坐在地上看着他,眼神很愤怒,因为他的关系,那块大饼也丢失了。
后来他带他回家,实际上裕太多年来一直对他保持着警觉的态度,那种不肯受人恩惠的习惯从小到大,一直像附在骨子里的毒,让他保持着一种客气,感恩,自卑以及憎恶交杂在一起的感情来面对这个当年把他像拣垃圾一样拣回家的兄长。
幼年时期还有一段时间很依赖他,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渐渐明白了身边的人异样的眼光,那种毒便愈发剧烈的发作起来,但现在,已经看不见那双饱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那额头上一激动就会变红的疤痕,也听不见他不情不愿的叫出来的那声:“老哥。”
时间流水价过去,转眼到了七月中旬的海之日的时间,为了庆祝节日开放探视一天,到晚上还有很热闹的联欢活动,所以所有的犯人脸上都带着欢欣鼓舞的神态,轻刑犯人在会场内布置,摆放桌椅,画板报,其实布置得只像是拙劣的中小学生的手笔。
手冢被大石拉着一起去帮忙,这个温柔的男子一向很受犯人们欢迎,性格也比手冢要好亲近得多,所以几乎一进去就被一群犯人团团围住,没多久就忙得不可开交。手冢坐在一边,只是专心的低头剪纸花,曾经熟练拿着手术刀的灵巧手指,做起这样的事情来却也毫不逊色。
“呐,不介意我坐这里吧。”身旁的椅子被拉开,熟悉的低柔嗓音。手冢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他坐下来,光线被挡住了一小部分,窗外透进来的明亮光源打出近乎透明的影子,他漂亮的侧脸的轮廓映在桌子上的一堆浅色彩纸上面,额发被头顶的吊扇微微的扇动起来,形成一种非常动人的飞扬姿态。
他们没有攀谈,只有剪刀划破纸张的细琐的响声,以及纸屑从指尖掉落时候发出的微响。一直到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之后,他听见不二轻轻的吐了一口气,然后用很平静的声音说:“谢谢。”
手冢当然知道这句“谢谢”肯定不是为了让他坐在身边剪纸花的关系,他转过头,看见他美丽的蓝眼睛,眼角微笑的弧度非常柔和而安宁,十分有别于平日里的张扬和锐利的温润。
然后他起身,很轻很灵巧的挪开椅子,然后他转身离开,逆着光线的纤长身影周边的光芒迷蒙着耀眼。
中午的时候在探视室看见了他,他坐在有机玻璃的里面,外面来探视的人是个年轻的男子,手冢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只看见那个年轻的男孩子一脸愤怒的表情,嘴里不断的说着什么。而不二只是疏淡的笑,一手挽在胸前,一手拿着听筒,手掌虚握成拳抵在腮骨处支着半边脸。
他满不在乎的态度终于还是惹怒了那个男孩子,他狠狠的挂上了听筒大步离开,经过手冢身边的时候几乎撞到他,男孩子只看了他一眼,便匆匆的走出去,没有说抱歉,但眼神也并非是不礼貌的。
手冢顺着看过去,不二仍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拿着听筒,漫无边际的笑。然后他散落的眼神聚拢,慢慢的把话筒挂上,慢慢的站起身来,扭头的时候看见手冢,于是投过来一抹很淡很淡的笑容。手冢觉得这一瞬间他的眼神充满了一种寂寞的神态,忧伤的,冷淡的,甚至于是有些脆弱的哀怨的。
然而总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不二站起身,从探视室里离开了。之后一直到晚上,他才再次看见他。
因为是节日,犯人们被允许穿上便装。不二穿了一件很宽大的衬衣,珍珠红的颜色,米色的休闲西裤,衬得肤色更白了些。
联欢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是所谓的舞会,实际上这个馊主意当初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到如今一群粗豪汉子们大眼瞪小眼的坐在位置上,把这场舞会变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不二周助钢琴演奏会。
不二坐在琴凳上很认真的弹着琴,手指熟练的跃动,他微微闭着眼睛,似乎根本不在意其他的人,他只是在享受自己指尖流淌出来的乐章,水一样的,很清淡的,很平和的声音,有种可以洗涤一切的通彻感。
手冢站在角落里看着他,那音乐声好像是从什么极度遥远的地方传出来,传到耳边散了,却仿佛还剩下最后一丝余沥,滴滴答答的流进心里,淡淡的,渗透的,疲倦而哀伤的。忽然便觉得那笔挺的背影里,瘦削而平直的肩头上,隐隐约约的笼罩了一丝雾蒙蒙的透明的灰色。
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划出最后一个音符,然后抬头轻轻的笑了笑,说:“还是放录音怎么样?咱们来跳些激烈的。”
于是这个提议受到了很多人的欢迎,灯光暗下来,只有吊角几盏昏黄的壁灯散发着有气无力的光线,旁边拙劣的音响放出节奏强烈,声音震耳欲聋的刺耳音乐。
手冢拧了拧眉心,感觉自己身侧有人鱼一样的滑过去,手肘蹭过自己的,温暖而清爽。
然后他看见不二在眼前站住,笑盈盈的看着他,说:“怎么?不喜欢狂欢吗?”
他的眼睛在黑暗的空间里显得很亮,很迷人,像是在乌黑天幕上闪烁的星星。
手冢听见自己低声的回答说:“不是。”然后他踏前一步,一只手贴上了不二的腰线。
他看见不二的眼睛有些许的惊讶,但他还是笑了,抬起手很自然的搭上他的肩,他们在人影幢幢的狭窄空间慢慢的旋转,无视于耳边过于激烈的音乐,和扭动着吼叫着发泄愤懑的人群。
手冢觉得他此后一生都将记得昏暗光线里,那近乎于透明的蓝色流泻出来的情绪,很复杂很纷乱的情绪,他们很慢很慢的舞动着,不二的眼神几乎是迷离的,即使偶尔抬头看着他,那眼神也毫无焦距的投向身后深黑色的背景里,融化直到完全被吞噬。
晚上10点,联欢结束,狱警们很煞风景的使音乐像被踩断了脖子的鸭子一样,难听地急促的响了最后一声然后停止,在灯光亮起前那一瞬间,不二踮着脚尖在手冢的唇角上亲吻了一下,羽毛一样的轻,他挂在腮边的笑容也羽毛一样的轻,他说:“谢谢。”
然后紧跟着说:“对不起。”
他说完这两句话就转身离开了,随着大队的犯人的离开联欢会室里安静了下来,手冢一个人静静站在原地,留给他的只有那一个轻得可以忽略不记的亲吻,以及……被不二踩了好几脚的鞋子,脚尖仍在隐隐作痛。他几乎要微笑,那个家伙看起来什么都很灵巧,可惜女步踩得真是不怎么样。
手冢其实并不大明白不二的示好是因为什么,他们之间连说话都很少,不过那天之后不二看他的眼神的确开始有温度,不再是那种视而不见的散漫,他们不说话,但不二的眼神是温暖的,带着些许顽皮的欣喜。
然而他们再次在医疗室碰面的时候,不二的状态却很狼狈。据狱警介绍他顺手抄起旁边的木棍打伤了一个犯人,当时洗衣房里的情况很混乱,事情发生的原因还正在调查。
大石在保健室给那个被打伤的犯人包扎,据说只是有轻微的骨裂,并不严重,不二身上的伤痕却也零七碎八的,手冢在保健室看见他,便把他带回自己的诊室来给他上药。
他什么都没有问,不二看着他近乎于小心翼翼的给他身上的伤口上药,消毒用的药水给伤口带来一阵阵冰凉后热辣辣的痛苦,手冢的眉头皱得很紧,从认识他以来,他就很少舒开两道挺秀的眉,他的表情总是很严肃而漠然。他的唇也总是抿得很紧,上次他亲吻他唇角的时候,那柔软的表面是很凉的温度。
除了例行必要的问话他几乎从来不说无关的东西,他的唇好像只要闭上了,就像蚌一样密合绝不张开。从不二的位置刚好能看见他的侧脸,镜片后的眼角微微的飞起来,角度其实甚至很柔媚,睫毛也很长,在镜片后,在眼睛下面打出一片透明的光影。
然而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有些隐忍着的怒气了,但他仍然什么也不说,站起身,把用过的棉球丢在白色盘子里拿去倒掉。
之后他坐在椅子上看了他很久,才开口问:“为什么?”
不二微笑的弧度加大,他忽然觉得有点开心,但这样的表情牵动了唇角的淤伤,于是他捂着嘴蹙起了眉来。
“看来,你大概好几天的时间不可以笑了,对你来说,算是挺严重的后果吧?”手冢看着他的表情,眼睛里闪过的光在那一瞬间让不二感到像是错觉。
“这没什么。”他放下手,唇角的裂伤又渗了些血出来,粘稠的血液细微的流过肌肤,感觉很痒,于是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有点甜,却又有点咸。
方才的斗殴,恐怕如果自己不拿出那根棍子来的话,被打到骨裂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他暗暗笑了笑,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多管闲事。
事实是那个上次打了他的瘦小犯人又开始寻了另外一个人的麻烦,不二觉得那家伙的大脑也许真的出了毛病,上次好歹挑上自己这个个头各方面和他本人相差不多的对象,这次那个瘦小的盗窃犯却找上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的麻烦,他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像根虚弱的弹簧一样摇晃着颤抖着,几乎要折断一样被推搡着丢向蒸汽氤氲的烫衣板。
不二把自己的行为归于想要挽救自己的烫衣板而已,就算上面没有悬挂着冒着炙热白汽的电熨斗也是一样的。他扶住了那个瘦小的男人,把他带在自己身后,他算是第一次和完全没有必要说话的人说话,他对面前那个块头硕大的家伙说:“算了吧。”
可是对方显然不怎么觉得他开了尊口是多大的荣幸,碗一样大的一拳打过来的时候,不二觉得也许自己管闲事真的是错误的。一开始他并不想惹麻烦,毕竟还有大概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要出狱了。
然而当那个家伙沉重的身体把他压倒在地上的时候,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和厌恶感猛然腾了上来,他顺手扯过旁边地上的一根废弃的钢制晾衣杆,没头没脑的敲了下去,那个看来很壮的家伙却不怎么经打,一边惨叫着一边滚下去,而手像自己拥有意志一样不停追着敲击对方,看着男人在地上疼得打滚,不觉得兴奋,只是觉得心头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了,即使这样不断的敲击,也无法倾泻。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有点想呕吐,然而却吐不出来。
最后被人拉开了,狱警吹着哨子赶过来,把他们押着送到保健室,他看见那个男人像个战败的公鸡一样灰头土脸,当时那个瘦小的盗窃犯在自己身后送过来很感激很畏缩的目光,然而不二其实想告诉他根本不是为了他,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烫衣板。
他不知道怎么和手冢解释所谓的为什么,难道要告诉他为了自己的烫衣板吗?
既然不知道,所以他选择了沉默的微笑,他又从手冢的眼睛里看见了那种怜悯的温柔,带着一丝丝伤痛的情绪,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动人。
他想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开始喜欢这个不苟言笑的家伙了,虽然他总是以一种救世主一样的神态看着自己,不过看在他并不啰嗦的布道的份上,他想他喜欢这个男人。
他们接触的机会不多,说的话也很少,大多数的时间只能在午休的那一小段时间看见彼此,并且用更小一段时间来注视对方,然而那个家伙却似乎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懂得与他接触的分寸。
关于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关于能不能追问,关于回答的技巧和隐含的深意。
和聪明的人说话真省心,他想。甚至不用说话,一个字也不用说,在对方的眼睛里揣测似乎也是他们之间特有的乐趣。
手冢果然没有再问下去,他看见那冷冷的镜片后面,那双黑得瀚海一样的眼睛,有种隐忍不发的疼痛,非常淡,就像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针,用指尖掐住了,在坚硬的心底刮擦时那种凉凉的,却是非常让人感到难耐的疼痛。
这次的事件让他被关了禁闭,单人间,真是不错的待遇不是么?
狭窄所以燥热的空间,有种潮湿的不太清洁的味道。可以通风的口只有头顶上方很高很高的天窗,只能看见一道子白,甚至都看不出天空的颜色,不二躺在里面望着上方,有的人习惯享受孤独,但在监狱里的人通常忍耐不了这种被进一步局限的生活。
一周的禁闭而已,却的确度日如年。周围没有声音,没人说话,禁闭室里没有更多的光线,只有那一眼小小的天窗,早上日升,晚上日落。
他想起他曾经在医院里看见那些躺在床上的植物人,他并不负责这些病人,他只见过他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旁边的仪表上面不断跃动的小小绿点代表着生命的韵律。
那些一动不动的人身上缠绕的线和管子让他想起木偶剧里面的傀儡娃娃,他想是谁在操纵着这些线让他们的生命跳舞,反正不是他们这种所谓的穿着白大褂的天使。
他们见惯了生离死别,死人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泡在营养液里的,冻在冰柜里的某种有机物体。那么是什么在操纵着他们以及自己的生命,难道是上帝么?
关禁闭的第三天晚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精神无法集中的后果就是开始漫无边际的瞎想,他几乎把自己前半辈子所作的事情,只要能想起来的都想了一遍。
当他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偷了母亲的唇膏抹在自己嘴上,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人造血盆小口微笑的时候,禁闭室的门忽然开了。
他听见手冢低沉的声音很好听的响起,好像在和门外的警卫说话,然后警卫离开了,禁闭室的门阖上,屋里一下子没了光线,回到一片沉沉的黑暗里面。
手冢一动不动的站了片刻,不二躺在禁闭室的床上看着他,他知道他是在适应没有光线的环境。这种能看见对方但对方看不见自己的感觉也挺不错的,不二想。
进来的人是手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是病患,这几天每天大石都过来给他上药。只是手冢终于走过来,在床的另一边坐下,从医疗箱里抱出来的东西很特别。
特别得让不二放弃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爬起身来凑到他身边去。那是一盆其实很普通的仙人球,非常小,市面上最平常的那种观赏仙人掌,孤瘦的身子顶着个青绿色的圆头。
然后他看见手冢把这盆小东西递在他眼前,严肃的表情看在眼睛里怎么都像是在笑:“收好吧,我好不容易偷渡给你的。”
“你是在邀功吗?”不二侧着头看他。
“不是,这是报答。”手冢一本正经的说,“报答你上次踩坏了我的鞋子。”
不二拧起眉头思考的费解模样让手冢有点开心,他把仙人掌放进他的手里,忽然觉得这个一直以来都觉得十分难懂的家伙其实也很单纯,单纯得一点点活物就能让他感动。
不二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把它放在洗脸池的镜子前面,很认真的俯低了身子去看那盆小小的植物,高度近视一样。黑暗中的镜子里只能看见黑乎乎的轮廓,手冢想象着他脸上的表情,却终于觉得有些茫然。
好一阵子之后,他向后退了几步才转身重新回到床上坐好,让手冢给他的伤口上药。
手冢把东西收拾进医药箱站起身子来的时候不二甚至有些遗憾,他用力的咬住自己的嘴唇,骂自己的懦弱,果然是关了几天的禁闭就开始对人产生依赖感了吗?
微凉的修长手指探过来,慢慢托着他的下颌把他的唇从牙齿的禁锢中解放,他有些迷惑的仰起头,看见手冢清俊的脸,镜片在黑暗中有些反光,他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但他能听见他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
“好像我还欠你一个报答的样子。”
什么报答?不二觉得更困惑,今天晚上的这个家伙仿佛做的事情都超出了自己对他的了解,然后他看见手冢的脸越来越近,然后他感到有温凉的东西蹭过自己的唇然后分开。
他眨了眨眼睛,如果他没有严重的老花或者散光的话,眼前的男人恐怕的确是在微笑的,他询问的表情是那么明显,以至手冢觉得面前的这个人都几乎不是那个任何时候都散漫而睿智的不二周助了。
但手冢不否认他不反感这样有些迷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非常喜欢。
不二很快从惊异的表情中挣脱出来,薄薄唇梢的笑容轻轻散开:“报答么?真荣幸呐。”
手冢觉得他的笑容忽然变得不那么纯粹,好像一杯掺杂了很多种酒的缤纷鸡尾,复杂的情绪掺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极端情欲的浅金色,就像阳光下他的栗色头发。
果然不二凑过脸来,蓝眼睛在黑夜里变成非常暗的一抹幽色,夹杂着有些嗜血的兴奋和淡淡的嘲讽,他凑在他的唇边开口,气息非常微弱的扫在手冢唇上,痒得令他再次深深皱眉。
“呐,你知道么?用自己去污染圣洁是一种很快乐的感觉……”
手冢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美好的睫羽昆虫翅膀一样的颤动着,他带了些责怪之意的开口:“我不认为……”
剩下的话被堵进不二压下来的唇,他的唇很软,不同于方才以及上次蜻蜓点水的略微触感,那湿润的微凉的唇瓣密切贴合彼此的感觉美好得让人想叹息。
他的舌尖微微的探出来扫过他的唇缝,明显带笑的声音听起来像月光一样冷:“呐,想报答就彻底一点。”
于是手冢回吻了他,他听见他细细喘息的声音:“外面的……”
“不用管,他不会过来。”他回答,很温柔的吻他的唇瓣,很慢,很轻。
不二低低的笑出声来,婉转的带着些沉沉的感觉,手冢觉得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不二的鼻息非常浅,像是某种娇弱的动物,在缠绵的拥吻中显得格外动人。
他栗色的柔软头发上传来的是淡淡的香皂的味道,味道很清爽,像是幼年神社院落中间的那株梅凋谢在手心中的时候,凑过鼻尖去嗅到的隐隐约约的味道,清香得十分悠远,这样的悠远让人有些恍惚,好像怀里温暖的身体并非是真实的个体。
顺着他的鬓角吻上他小巧的耳垂的时候,怀里的人很恶质的咬了他的肩膀,他清晰的感受到他小小的齿尖锋利的穿透了衣服到达肌肤表层,然后慢慢陷入进去,也许很痛,也许不痛,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不断的跃动着,跳动涌动的声音甚至盖过了脑子里所有的思想,连痛觉都迟钝了很多。
他用力的吻他,感觉怀里的身体开始轻轻的颤抖,手掌探上他袒露出来的胸肩处的滑腻肌肤的时候,这种青涩的颤抖变得更加剧烈,他的皮肤很柔软很凉,整个身体抱在臂弯里时有种怀抱着巨大而纤长的弓弧的感觉,柔韧的却是紧绷着张扬的。
而他现在正扯开弓把上面缠绕的护手一般,手掌渐渐可以接触到光滑而舒适的弓柄,他低婉的声音像是拨动弓弦时候发出的带着隐约回音的弦音。动人的,而又是遥远的。
他顺着他线条完美的肩胛向下,吻上他的胸口,白色的玉雕一样的身体在夜色里散发着诱人的光,在黑暗中好像只要一用力就会摔碎的工艺品。他想起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仰着下颌望着天空的表情,优雅的,悠远的,手腕上的镣铐带来冲撞的视觉效果,像是拘禁了天使的囚笼,致命的诱人犯罪的神韵。
不二微微闭着眼,在手冢每一个轻若拂羽的亲吻中促促的喘息,在感到他灼热的唇舌席卷上胸口的时候发出低而漫长的轻吟,背部向上微微拱起,修长的手指划过单薄身体上的肋骨,轮廓清晰得近乎妖娆。
然后感觉到自己的欲望被人掌握,他有些不适的睁开眼睛,自己都很少触碰的地方被别人控制的感觉让他觉得不安。
他看见手冢的脸,离得很近,足以让他看清他狭长幽深的眸掩在一排整齐翕动的眼睫后面,摘除了眼镜的线条惊人的美,仍旧严肃的表情但幽黑色的深瞳却散发着炙热,那眼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有着致命的温度,冷漠的灼热的优雅得有些野性的,他笑了,他为了能看见这个家伙灵魂最深处不为人触及的地方而有些得意。
但这样的得意很快就消失在那个男人的唇齿之间,太强烈涌上的快感让他忽然眩晕,连那次眼看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时候的眩晕都不曾如此强烈,整个人都要挣脱躯壳飞向高空一样的眩晕着。
他发出一声略高的呻吟,身子像一条白练一样弯起来再跌下去,男人修长而优美的指尖很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身体,奇异的点燃的安抚。他再次感受到回到地表,然而激烈快感却好像疯长的蔓藤死死的缠绕着他,就像身上那个男人炙热的呼吸,炙热的手指,炙热的舌尖。无处不在无所不及的攀附着,席卷着,逼着他几乎要达到崩溃的极限。
于是他崩溃,整个人的意识全部飘离成宇宙中的分子,茫然的,黑魆魆的空间让他感到极度陌生而遥远,他死死的搂着温热的身体,颈子和身子无限的向后伸展,几乎要被溺毙一样的窒息。然后有人无限缠绵无限怜惜的亲吻他的唇,像是对待什么珍宝。
身后最隐秘的地方在被探索,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他轻轻的扭动着身体躲避,然而男人低低的呼唤着他名字的声音却出奇的好听。
不二觉得这辈子都没有听过别人能把他的名字叫得这么动人,他叫他:“FUJI,FUJI……”
稳定,温柔的,却又是带着些许急切的,像是世界上最柔软的黑色天鹅绒,沉沉的覆盖下来,那柔软的舒适的厚实的声线就像是有着实质性的抚触一样到达心脏的最深处,小心翼翼的抚平一切不安的情绪。
然而竟然开始有些恐慌起来,他转动着头,近乎于慌乱的寻找他的唇,然后被温暖的覆盖,身下的不适渐渐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耐,换成一种近乎于连性命都可以交托的依赖感,不二来不及唾弃自己的这种脆弱感情,就被一阵强烈的不适席卷进去。
他看见手冢的脸停滞在他上方,俊秀的额角缀满了细微的汗水,像是秋日清晨在路边无名的草叶上看见的晶莹的细碎的露,他小心翼翼的俯下身来吻他,他的吻自始至终的温柔而绵长,可以麻痹所有神经的深情款款。
不二很满意这种被怜惜的碰在手心的感觉,太多年习惯了去保护别人,习惯了自己保护自己,被人呵护的感觉好像并不是那么差。他的手轻轻滑过男人汗湿的光滑的背脊,感觉他的肌肤在自己的指尖丝绸一样流动,然后紧绷,战栗。
他听见他失控的一声低沉的闷哼,然后是一阵让他觉得被撕扯开来的疼痛感,他用力的咬住嘴唇,还是忍耐不住逸出的痛楚呻吟,眼泪丝毫不受意志的控制,顺着眼角滴落下去,眼睫被湿透黏成小小的微簇,他听见男人的声音似乎从脑子最深处传来,他喃喃的声音带着安抚和痛苦的语气,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很勉强的微笑,他想听他叫他的名字,然而终于没有说出口。他微微仰着头去吻他的线条分明的下颌,去吻他光洁的覆着微露一般的额角,然后略略笨拙的吻上他的唇。
被温柔的环抱着摇动的时候他竟然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他觉得很疲倦,但身上四肢百骸直到欲望终点传来的快感逼得大脑皮层无法停止的兴奋,他觉得自己在无边的大海里挣扎着想要探出头来,却最终被一片黑暗的大潮涌动着推动着顶上浪尖然后重重的跌入谷底。
幸好……有人接着。他模糊的想着,模糊的微笑,对方温暖而有力的怀抱让他感到很放松,同时被欲望压抑着的疲倦像是电影院忽然灭掉了全场的灯光,意识最终黑暗而且混沌,男人的温厚嗓音变得几乎没有印象,他觉得,他只想睡觉,哪怕再也不醒来。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有些亮了,关禁闭最大的好处就是想要怎么睡都不会有人打扰。身上好好的裹着毯子,包得十分严实。他皱了皱眉有点想笑,裹尸体的手法么?男人早已经离开,枕头边的纸条被他起身的动作带得飘落在地上。
弯腰去拣这样的简单行动都让脊椎不堪负荷,也许昨天采取的姿势并不是最佳的,不二以非常专业的方式想,对脊椎的压迫很严重呐。
忍着腰骨传来的酸胀看手里的纸条,上面是如同主人一样严谨而流畅的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他可以想象男人在一片漆黑里面是怎么费力的写下这些文字的,不禁把笑容的弧度拉得更圆满。
“我会替你申请提前结束禁闭,好好休息。” 字条尾部T·K的缩写让他微笑起来。
果然还不到中午他就来接他出去,而且不用回到牢房,直接被安排进医院的临时病房。
他在狱警走后带着笑低声的问:“呐,这算是假公济私么?”
“当然不是。”手冢坐在床尾,表情仍旧很严肃,但眼底的宠溺显而易见,他的眼睛微微闪着慧黠的光,“是公私两便。”
不二轻轻笑起来,他伸出手,手冢接住他的,轻轻在掌心抚摸:“呐,我要洗澡。”
监狱的制度每周只能洗一次澡,距离下次洗澡的时间大概还要两天,关了三天禁闭加上昨夜的激情让他已经无法忍受自己身上的黏腻。
“好。”手冢的眼睛真的温柔,不二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自己对他的形容,不由得在他怀里吃吃的笑出声。手冢有些无奈的看了看他,低下头来轻轻吻了他的额头,他的嘴唇很软,还是微凉的温度。
他抱着他走进病房附带的浴室,洗澡水竟然已经放满。他在叮咛了他几句之后退了出去,把门轻轻的带上。
一切都非常自然,非常自然。
他想起姐姐在父母死后不断换着的男朋友,个个都高唱着爱情的歌曲而来,个个在看见姐姐还需要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弟弟的时候知难而退。爱情只是顺其自然,顺着手冢的温柔眼光,顺着自己的害怕孤独。
淋浴头里喷涌而出的液体洒了一身,溅在脸上觉得有些轻微的烫。
出去之后他靠在床上笑着看手冢真的像照顾病人一样给他削水果,不二周助是享乐主义者这一点他根本也不想改变,在这个男人的身边,被他照顾,是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天经地义。
冷静表情深处对于自己的迷恋让他感到很心满意足,不二其实不是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他只是讨厌被施舍。所以手冢再次提出让他到诊所来帮忙的时候他点了头。
离开嘈杂的环境,和相对来说喜欢得多的人呆在一起,做些轻松的工作,怎么都比和一群冒着臭汗的男人挤在一起,每天在耳朵里灌满了他们对于女人的淫秽渴望,以及暴躁的一触即发的斗殴,洗衣房里炙热的蒸汽和无处不在的电熨斗都强得太多太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的确是三年中他过得最幸福的生活,几乎不像是在监狱里度过的生涯,手冢对他的宠溺让他感觉到这一生也不曾这样轻松的生活,肩头没有责任也没有压力,一切的东西都有那个人替他担着。
只要有工作他们都心无旁骛,不二利落的专业表现让大石都自叹弗如。不二只是笑了笑,看了看手冢,手冢用眼神还他一个微笑,的确,东大医学院胸外科毕业的高材生,做些普通护士都可以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
临时病房被用来给不二休息,这本来十分不合制度,但在手冢的强硬要求下伴田还是点了头,反正不二大概还有两个月就要出狱了,几乎不可能在这两个月内给自己捅娄子。
晚上手冢通常会留到很晚才会走,在这之前他不知道不二有失眠而且做恶梦的习惯,很多次看着他在深夜苍白着脸不断的翻着身,额头全是涔涔的冷汗,他从不惊呼也从不说梦话,那种忍耐着的惊恐神情让人看了十分心疼。
所以到后来他干脆搬到办公室来住,把所有的夜班都揽在身上,大石当时若有所思的看了他半天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他温和的笑,说:“那你自己要注意,不要太辛苦了。”
本来是很平常的关怀话语,手冢听在耳中却觉得有点尴尬,于是简单的点了点头匆匆的离开。和不二说起来的时候他在床上笑得打跌,看着手冢一脸黑线的表情更加乐不可支,然而终于忍了下来。安抚的去吻他的眼睛他的眉毛,然后本来蜻蜓点水的吻逐渐变得野火燎原。
不二出狱那天天很晴朗,他穿着件颜色很淡的水蓝色衬衣,套着淡驼色的短风衣,抱着自己所有的物品他对手冢微笑,他说:“再见。”
铁门在两人之间合上的时候手冢忽然感到他说的那句“再见”并不是简单的字面上的意思。果然在那之后他忽然悲哀的发现他没有不二的任何联系方式,监狱内留下的资料上的电话号码已经被注销了。
于是不二消失掉,像是一阵吹过湖心的风,一阵涟漪之后,无影无踪。
再然后他在很偶然的机会下,在镇上遇见了不二的弟弟,那个年轻的男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吞吞吐吐的说想和他聊聊。
男孩子口中吐出来的事实让他震惊,面前叫做不二裕太的年轻男子抓着头发非常痛苦:“那个男人其实是我……是我杀的。”
“当时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看见那个男人正在偷东西……哥哥扯住那个家伙让我报警……那个家伙想跑,他把哥哥一下子推倒在地上朝我冲过来,哥哥拽住他,我很害怕,我用扳手打了他的头……哥哥一直吐,他一直吐……他对我说没事的,他让我收拾东西赶紧离开……”
“我真傻,我竟然真的走了……姐姐也瞒着我,两年以后回来,才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
“哥哥原本是医院很有名的大夫,年纪轻轻的就很受注目,结果……全完了,我对不起他……”
他最后抬起头看着一脸僵硬的手冢,苦笑着说:“哥哥出狱之后只回来过一次,我想这是他不小心留下的。”
他推过来一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里面是手冢,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午后,他靠在办公椅上小憩的时候拍下来的。午后的光线非常柔和,透过窗帘在他的脸上打出或明或暗的光影,整幅影像恬淡得像一幅画。
“我想哥哥一定很重视你。”男孩子说,脸上现出很复杂的惆怅表情。“所以我想来问问看,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我不知道。”手冢说,手指轻轻抚过那幅照片。
“这样……啊。”裕太有些尴尬有些失望的说,有点恋恋不舍的看着手冢手里的照片:“那么,这张照片就留给你吧。”
“不,虽然有些唐突,但是我觉得,里面的人虽然是我,但是你比我更需要它。”手冢把照片慢慢的推回去,看着眼前的男孩子眼睛里出现的感激神色。
人恐怕天生就是贪婪的,所谓的曾经拥有根本是一纸空谈,曾经拥有过,就想一直拥有下去,即使一直觉得自己很努力的保持着品性的端良还是无法摆脱这样的贪婪。
手冢走出咖啡馆,仰头看天空,是一片明澈的蓝,像那个人的眼睛。他再次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仰着头的姿态,手指轻轻拂动额发的优美,他闭了闭眼睛,想:不二,你在哪?
他仍旧在那个监狱里工作,仍旧习惯每天在放风的时间散步到铁丝网的外面,看着一群穿着浅蓝色囚衣的犯人或站或坐,但是里面再也没有那个细瘦的侧影,那个会仰着头看着云彩的,会侧着脸看着遍地的野菊花的,会在转头间投过来一抹淡得疏离的微笑的。
他们都不是不二周助。
他看着阳光下开得一片张狂的野菊花反射着刺眼的鹅黄色,他忽然想起来,他还没说过喜欢,他们谁也没说过,没说过喜欢,更没说过爱。
日子过得很缓慢,像是一盘青石古磨,被瘦得嶙峋的老驴拖拽着,有气无力的前进,然而终于把岁月碾碎成米浆豆渣,细细碎碎的掉在人生的地表上,在潮湿积着绝望水洼的土壤里生成妖艳的野菊花,好像嘲笑什么一样的不断绽放。
手冢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他伸手抹去上面的水汽,斑驳的水渍留在上面,怎么揩也拭不去,它死死的顽固的附着在镜子表面,边沿似乎能生出细细的纤毛来。
他戴上眼镜,觉得自己在这一两年间被侵蚀着变老,连心都因为被记忆的水渍侵蚀过而斑驳起来。
他回到办公室,百无聊赖的翻看着订购的摄影杂志,直到一页照片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看见一株很熟悉的植物,是那种他送给不二的廉价的仙人球,冠体是淡淡的青绿色,在天空将明乍暗之际,在一片开得璀璨的野菊花里面显得风尘仆仆,却又妖艳得惹眼。
照片旁边的说明文字写着:“我推开黑夜的眼皮,于是看到光明……”
指尖慢慢向下滑过页脚的署名,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的滑过去:F·S。
他深吸一口气,翻到杂志社的电话,非常礼貌而诚恳的打探对方的通讯方式,他按下电话数字,每一下都非常认真,一小段等待之后,听见对方低婉的声音清泉一样的响起,不带一丝杂质:“我是不二周助,您好。”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他能听见自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觉得他的脚终于踩到了地表上,良久之后话筒对面的人笑了,他说:“呐,用办公室电话拨国际长途,你这也算是公私两便?”
手冢偏过头望向窗外,不自觉地抬手遮住眼睛。
他觉得今天的阳光也许有点刺眼……
-END-
欢迎光临 春日泽 · Tea Party in May (http://162.218.51.38/forum/dz/)
Powered by Discuz! 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