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文]
【TF】Touch
[打印本页]
作者:
冰之灵-CC
时间:
2017-2-28 20:26
标题:
【TF】Touch
最近忙的昏天黑地,好久没有写TF了……正好春日本解禁,拿参本文来贺不二伪生日快乐吧~
这篇文老早就有灵感了,托小辰辰的鞭策一鼓作气写出来了~几经删改啊,自己很喜欢的~
最坑的是我交稿后过了很久才发现我自己竟然没有存档……所以现在这个版本如果和成书版有所出入,以……以自己喜欢的为准~~~
TOUCH
With contact between two items, there will always be an exchange.(接触必留痕迹。)
——罗卡定律
一
“手塚国光前来报到。我进来了。”
手塚推开紧闭的木门,迎面扑来一阵浓厚的烟雾。他紧皱的眉心愈发锁死,禁不住咳了一声,抬手挥了两下才敬礼:“大和警部。”
“啊,手塚君。”
墨镜片在烟雾中闪了两下。手塚顺手打开了门口的排风扇开关,办公桌后大和佑大的满脸胡茬才显现出来。
“警部,”呼呼运作的风扇声中,手塚的声音模糊而晦暗,“您七十六个小时没有休息了。”
“是啊,发案七十六个小时了,”大和揉着额角换了个词,“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DNA没有结果,技术侦查毫无头绪——我不明白,现在居然还有女中学生不带手机出门的吗?”
手塚沉默不语。
半扇窗帘掩去大半正午灼热的日晒,余下一格白光爬到手塚的脸上,在他的无框眼镜片上映出两个彩色的光斑。他无疑是疲倦的——眼睑低垂,双颊瘦削,下颌一片青色的胡茬;但他的肩膀始终平直,背脊挺拔,似乎三天三夜的连续高强度工作只是苍白了他的脸色而没有消磨他的意志。
“走访情况如何?——直接说重点。”
半分钟后,手塚干涩地回答:“……没有收获。”
“好吧……”大和意料之中地呼了口气,“看来只能再去麻烦‘他’了——”
从椅子上抬起屁股这个动作让大和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看起来腰已经僵直了。他弓着身子在办公桌上杂乱堆积的文件底层刨出一个文件夹,掀开封面看了眼,随手一甩:“怎么掉这么下面了……”
手塚接住摇摇欲坠的文件夹,顺手翻了一下,禁不住牙疼地啧了一声,赶紧放到一边。
“要是你成功不了——我是说你和‘他’,那东西就是接下来你的工作,”大和冲手塚手边努了下嘴,“吓人吧,估计得成立个一百人的专案组两个月才能搞定——啊找到了。”
一个薄薄的塑料夹被打开递过来:“我们的特殊顾问,交给你了。”
只扫了一眼手塚便合上夹子,“啪”地敬礼:“现在出发。”
他转身便走,大和连忙喊住:“哎等等,不着急,睡一会儿——”他抬手看了眼表,“给你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警部,时间紧迫——”
“不是为了你,”大和笑眯眯地抄起手,“当初答应过他的家长,尽量不占用课堂时间,还有,疲劳驾驶很危险呐,手塚君。”
手塚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睡一觉,换身衣服,衬衣都皱了哦~”大和不厌其烦地嘱咐,“哦对了还有,一定一定,开你自己新买的那辆车去。好好照顾他哦,带上钱包,买水买饭记得拿购物票回来报税,现在的少年喜欢吃什么我也不太知道,去问问桃城他们……”
手塚忍耐着用力拉上门,把大和的最后半句话尾夹断:“那可是警视厅绝无仅有的宝贝——”
绝无仅有的宝贝?
手塚低头,文件夹里掉出照片的一个角,他仔细地用曲别针夹了回去,摸了下口袋里的车钥匙,大步向值班室走去。
就这个——高中生?
私立青春学园高等部。
在学校正门的对面,手塚把釉金色的帕萨特停在路边车位里,手指轻轻敲打手表盘,在秒针走过三点整的同时按下了手机拨出键。
电音嘀过两长声,一个清爽的少年音迟疑地响了起来:“您好?”
“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我是手塚,”手塚言简意赅,“在你的学校门口,棕色帕萨特车牌尾号79。”
片刻沉默,然后少年带笑的声音再度响起:“抱歉没听清,您能再说一遍吗?”
“……手塚,手塚国光警部补,我在青春学园正门口,我的上司是大和警部。”
“啊,我知道了,”少年恍然大悟,“给我十分钟,我收拾一下——英二?”声音远了一些,“帮我向龙崎教练请个假,呐?”
听筒里响起模糊的应答声,手塚抚着跳动的太阳穴催促:“五分钟。”
“嗯?”
“五分钟——可以吗?抱歉,是紧急案件。”
“呐呐,”电话那头的少年玩笑道,“男人太着急了不受欢迎哦。”
手塚“啪嗒”一声扣上文件夹,用力摔到后座上,打开车门又砰地甩上。他是真的急,脸板得像冰川一般又冷又硬,心里如被火山炙烤,才三天嘴里就起了一排七八个泡,舌头碰一下疼得不自觉抽冷气。
被虐杀的女中学生,尸体在市郊一处荒废的化工厂墙角被发现,头上盖着瓦楞纸板,全身除了小腿以下都被蒙着报纸点火烧过,只剩一只红色的半跟鞋完好无损。独居,手机据说在地铁上被偷了,有援交史,没有固定交往的对象,加上被焚烧过,没被火焰灼到的肢体在盛夏也很快腐败,法医和技侦一筹莫展,连死亡时间都没法精确推断。
唯一的线索是电镜下扫到的鞋底微量物证,分析出了几种被经常用在汽车脚垫上的纤维,并且是日本街头最常见的T牌车脚垫。经过重重筛选,在推定时间段内经过附近、车主符合条件的T牌车有一千二百多辆,其中使用原装脚垫的有三百五十九辆。鉴识课的女孩买来同样的半跟鞋穿着在模拟现场的地面上反复行走,测算出这样的纤维在行走状态下,最多只能在鞋底残留十五分钟。
也就是说,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一千多张脚垫上了。而搜查一课,用大和的话说,已经没有时间了。推特上“红鞋案”已经传疯了,警视厅受到了极大的舆论压力,就算把所有的鉴识警力都调过来分析那几卡车脚垫也等不及。七十九个小时的疲倦和火气都积压在手塚稳不住颤抖的左手,手肘隐隐作痛,他狠狠地撞了下停车计时牌,用皮肉锐痛来压制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寒气。
路人们惊诧地看过来,手塚按住胸口平静了一下,对着手机重新用冰冷的语气说:
“再快一点,我是说、一点——”
“——我看到你了。”
手塚倏然抬头。
校门口陆续走出来的学生中,手塚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少年——个子不高,体形纤细,肤色偏白营养良好,棕发碎刘海,瞳色深蓝眼形上挑,体貌特征完全符合。他穿着跟旁人一样的短袖白衬衣黑裤子,左肩背了只网球包,右手拿着天蓝色的手机附在耳边,手机链银光闪烁。对上手塚的目光后,他径直走过来,在离手塚还有两米的地方顿了下,歪头瞄了眼车牌号,把手机揣进口袋,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眉眼和照片上一样弯起来,瞳仁里带了一丝机警和疏离:
“我记得之前……不是你。”
手塚一言不发地出示了警察手册,少年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礼节周全地双手递回去:“非常抱歉怀疑你,手塚君,自从那次我差点被绑架之后,大和警部就告诉我一定要小心了呐~”
“十分理解。”
手塚硬邦邦地回答,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顺手接过少年的网球包放到后座。待他绕回驾驶座发动车子的时候,少年已经再度拿出手机讲了起来:“对,又是……嗯,不用等我吃饭啦。嗯……嗯,放心吧,妈妈再见~”
见少年收线,手塚缓了缓油门,左手向后点了一下:“按照大和警部的吩咐,买了苹果汁和芥末寿司。”
“谢谢手塚君,并不是很饿呐。”
少年礼貌地谢绝,十指交叉安静地放在膝盖上,隔了一会儿,抬头微笑:“还没有自我介绍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不二周助,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嗯,”手塚目不斜视,“我有你的资料。”
空调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手塚在等红灯的余裕里点开素来关闭的车载音乐:“挑你喜欢听的吧。”
“唔……”不二细长的手指飞快地滑了一遍屏幕,抿嘴,“不用了。”
里程表在安静中跳动着数字。
又过了几个路口,不二打破沉寂:“女朋友?身材不错吧?”
手塚疑惑地瞄了他一眼。
“之前坐过这里的——”不二稍稍动了一下,手掌按抚过座垫,挑起一丝促狭的笑,“有些时间没见面了吧?触感很柔软。”
手塚暗自纳闷,一板一眼地答:“……我会转告家母的。”
“哦,”不二立刻坐正,“不好意思。嗯……我是真心称赞的。”
车子渐渐驶离拥堵的市中心,帕萨特猛地提速,化作一道金棕色的流光疾驰。手塚余光里看到不二镇定地拉紧了安全带,偏着头靠在车窗上,一掠而过的大片浓绿淡绿的农田,映着少年清秀的侧颜,唇角平直,眼神宁静淡漠。
尴尬……
如果不二是下属或者同事,手塚早就把案件资料塞过去了。但是面对年龄差了八岁的高中生,还是一个“特殊顾问”的身份,手塚一筹莫展。
他从来不擅长攀谈,不习惯聊天,幸好专业成绩太过优秀,直接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被录为了每年只有寥寥数个名额的警视厅“职业组”警部补,不然连他的导师都玩笑说手塚君的升职一定是个大问题:“如果手塚君当了警视长,一定能带领一支非常威严而有效率的队伍吧……不过在此之前,也许在做巡查的时候就被同事排挤,就算做出了不起的业绩,也只能靠着年限一步步艰难地往上爬吧——你很适合去刑事局哦,手塚君。”
副驾驶座的少年一开始还尝试着不时搭话,手塚也不知为何自己的回答总会让话题终止。有几次手塚注意到不二看到什么建筑,蓝眼睛亮亮地看过来,却总是又犹豫着转回头去。二十公里后,不二开始不安地反复看手机。并没有像绝大多数少年人那样顾自玩游戏或者刷推特,只是不停地按亮屏幕,看一眼时间或者别的,再锁屏。
不需要犯罪心理学的理论手塚也能看到身旁满溢的“无聊好无聊”的一片低气压。
“唔,”手塚扫了眼摆在不二膝盖上的手机,“你的手机链,我也有一个。”
“是吗?”不二随口回了一句,过了几秒钟忽然抬起头灿然一笑,“手塚君也喜欢网球?”
看来是击中了正确的话题靶,手塚立刻回答:“是的。”
“呃……经常打吗?”
正在思考如何进行话题的手塚立刻顺着接下去:“从小学的时候开始练习,直到大学还在参加比赛。”
他左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串,把单独串着的吊坠给不二看,是一支拇指长的银制网球拍,拍柄上用极小的字刻着“优胜”。
“全国小学生网球赛男子组单人冠军纪念,”手塚解释,瞥了一眼不二手机上大小相仿的两只交叉镶钻的球拍,“你的是双打纪念?”
“实际上——是Tiffany,姐姐买给我的。”
不二歉意道:“小学生的时候就得了冠军啊……看手塚君的样子,一定是网球部的部长吧?应该是很严厉,经常罚部员跑圈的那种?”
“差不多一直是。”手塚颔首,“你也?”
不二摇头:“不,我很懒,没什么好胜心,并且经常像今天这样请假……”
他顿了顿,把钥匙串放到储物盒盖上笑道:“有空的时候可以一起打网球,让我欺负一下长期坐办公室生活不规律体力退化的大叔,怎么样手塚君?”
手塚的脸色有些发青,不二连忙摆手:“我开玩笑呢,手塚君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体形,你看起来根本不到三十岁的。”
“……二十四,”手塚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今年,二十四岁。”
寒风吹过。
半晌,不二僵硬的笑容变得无比诚挚:
“给我讲一下案子吧手塚君……我发誓我从没这么发自内心迫不及待地想听过。”
大和征用了尸体发现现场旁那个废弃的化工厂,手塚带着不二赶到的时候,偌大的仓库已经被清理干净,地上铺了塑料布,鉴识课的同事们正从头防护到脚,从卡车上卸待检的汽车脚垫,每一张脚垫都被虚虚地卷起来单独装在牛皮纸物证袋里,警察们两人一组,小心翼翼地隔着手套捏着脚垫的边缘平展地铺在地上,接着有人上去摆放打印好的编码。
手塚向鉴识课的警部敬礼,相互简短地招呼一声,对方就热络地揽过了不二,看起来相当熟悉。不二似乎对肢体接触适应不良,敏捷地躲了下,微笑着欠了欠身,立刻有人递过案件资料,他非常娴熟地翻阅起来。
“哟,手塚。”
身后有人打招呼,手塚转过身:“乾,又见面了。”
鉴识课的乾贞治巡查部长席地坐在仓库大门外休息,扶了扶毛玻璃一样的高度近视镜,摘掉帽子露出一头刺猬一样的短发,拍了拍身边铺着的报纸。手塚在他身边坐下,摘下眼镜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多久没睡?”乾抬腕看了眼手表,“我是八十分之六十九,三天多总共睡了十一个小时。”
“中午睡了一会儿。”手塚把手肘搁在曲起的膝盖上,手掌盖住额头使劲按了几下,为了驾车而强打起的精神在抵达目的地后就消散了。
“歇会儿吧。”乾拿了瓶颜色诡异的功能饮料递过来——手塚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满脸惋惜:“留给不二喝好了。”
“你认识他?”
“鉴识课老熟人了,”乾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本写着“不二周助”的绿皮笔记本,冲手塚露出雪白的牙,“手塚你刚到刑事课第一次见,我可是实习的时候就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了。据说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受雇于警视厅了,早上我看见电镜结果,就知道肯定要请他过来了。”
“十二岁?”
手塚眯起干涩的双眼,看乾的半个脑袋理所当然地点了两下,他有些难以置信:“天才?特殊能力?他能拿这一千多张脚垫做什么?”
乾桀桀一笑:“想知道?拿你的DATA来换。”
“……”
“啊我开玩笑的,表情不要这么可怕啊。”乾举起双手,“天才·不二周助,算是超能力的一种吧?他的那双手,据说只要摸一下就能读取被接触物体之前留存的接触记忆。虽然没有理论支持,不过对他做了上千次实验,准确率接近百分之百,所以算是‘上不了法庭的证据’吧?”
手塚扶着头,仅仅一小时的睡眠无济于事,他甩了几下试图清醒:“接触记忆?”
“根据他本人的描述总结的词语,大致包括温度、压力、表面材质、接触面积等等,我倾向于是他本人触觉的延伸——把物体受压的方式通过人类的触觉表达出来,之类的吧。”
“听起来很不可信。”
“好用就可以了,”乾耸肩,“比如这六卡车脚垫,他就算一张一张摸过来也就一天的时间吧?换我一张采几十个点的DNA,估计要做到明年——你要睡了吗手塚?我去车上拿件隔离衣给你披?”
手塚摇头,用力搓了搓太阳穴。不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隔着塑胶袋翻来覆去地看死者留下的那只红色半跟鞋,片刻后问道:“DNA提取过了吗?”
“擦过了。”乾扬声道,双手撑地试图爬起来,又扶着腰唉声叹气地坐回去,不二冲他理解地笑了笑,要了瓶纯净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垂着手指晾干,这才从袋子里拆出鞋子,双手交替,半阖着双眼缓慢地摸过每一寸鞋底,停了一会儿,又伸展开赤裸的小臂,把整只鞋摆在手臂上,反反复复地按压了几十次。
手塚困得着实打不起精神,见不二又问了死者的体重,脱了鞋蹲下去裸脚在自己的手上踩,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碰了碰乾,低声问:“有烟吗?”
乾大为吃惊:“根据DATA,手塚你可是从来不碰烟的。”
手塚连解释的力气都不想花,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回自己的车上拿了罐咖啡,靠着车门勾开拉环,刚闻了下胃里便一阵翻涌,连带着肝脾都隐隐疼了起来。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水珠,猝不及防地抚上手塚的面颊,手塚下意识握住偷袭者的手腕使力,正要反拧,眼前晃进棕色的碎刘海,他怔了下,松手轻轻推开靠过来的人。
“精神些了吗?”
不二笑盈盈地问,甩了下再度洗过的手指,手塚皱眉,礼节性的问了句:“忙完了?”
“和我爸爸一样的须后水。”不二没有答,反而深深吸了口气,举起摸了手塚侧脸的右手虚握几下,“和我爸爸一样的剃须刀,飞X浦的C291K,对吗?”
手塚喝咖啡的动作顿住了。
“时间是大约三个小时以前,接我之前你刚刚刮过胡子,”不二继续说,“我熟悉这种剃须刀的感觉,刀片的滑动方向,小的时候每次爸爸抱我,我都能摸出来,所以能辨认得很清楚,能精确到小时,或者是不是妈妈帮忙涂泡沫,都能分清楚呢。”
他停了下,拿掉手塚的咖啡罐,仰起头:
“听起来不科学也好,看上去不可信也罢,我自己有时候也这么觉得呢。”
不二慢慢地说:“可是,自从我决定要做这件事,我也是努力过的。大家帮我做了很多精确到一摄氏度、或者一克重量、一牛顿力,一点点加上去的实验,这些记忆全都储存在这里,还有这里。”
他抬起手晃了一下,又点了点额头,慢慢地弯了弯唇角:
“所以,至少相信我,可以吗,手塚君?”
“……”
大概还没有完全抽长个头,少年要矮一些,手塚要稍微低头才能完整地审视他的表情。
温和而专注,湛蓝的眼底熠熠发光,整张脸都因此明亮了起来。
不二等了一会儿,见手塚一言不发,他有点灰心地垂下睫毛,正要折身离开,手塚却避开皮肤扯了一下他衬衣的袖口,拉开车门,抽了两张纸巾递过来:
“手塚就可以了。”
顿了下,见不二没有动,手塚又抽了张纸,垫着自己的手指握住不二的手腕,仔仔细细地替他把手指擦干:
“——我相信你。”
手塚是被手机震醒的。
他本来是靠着仓库内墙交叉双腿站着的,注视着不二带着两个助手在每一张脚垫前蹲下,两只手轮流摸过表面,然后说一句什么,一个助手立刻在垫子上贴上不同颜色的标签,另一个助手递上湿巾,在不二擦着手走向下一个位置的时候另外有一队人飞快地收起检查过的垫子,搬到画着“排除”或者“可疑”的圆圈里,再往空位里铺上新卸下车的待检脚垫。
只是恍了下神,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地上睡着了。在接起电话之前手塚扫了一眼时间,他睡了三个多小时,仓库里已经亮起了灯。
“大和警部?”
“哟,手塚君,进度如何?”
手塚抬头,仓库正中不二也坐下了。比起一开始十几秒过一张的速度,他明显慢多了,人也有些倦了,屈起手腕支着头发呆,等着助手把三张一组的脚垫在他面前铺开再动手,有时候要反复摩挲好几遍才能得出结论。时不时他要重新碰一下旁边的红鞋底,思考几秒钟,再继续下去。
“还在进行中。”
大和移开话筒同旁人交谈了几句,转回来对手塚交待:“先回来,有条新线索需要你跟一下。”
“可是不二君这边——”
不二正巧抬眼望过来,似乎听到了手塚的话,冲他笑笑,干脆利落地摆摆手,做了个“回头见”的口型,转转脖子继续忙了。
“一时半会弄不完的,”大和说,“鉴识课那边也会安排他的。”
“……我马上走。”
手塚收线,站起来活动一下酸疼的肩背,想了想,回车上把果汁和寿司交给了正在打盹预备换班的乾。临走前他又回头望了眼人群最中心的不二埋头工作的背影,少年细长的脖子优雅地弯着,浅色的发尾沿着白皙的颈项顺进衬衣领口,侧颈细密的汗珠泛着屋顶荧荧灯光。
待到手塚再想起那个背影,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他和同事大石秀一郎终于跑完新线索无功而返的时候了。
“手塚,你回家休息还是回办公室?”
手塚回神:“回家,先换身衣服。”
大石依言打了转向灯。手塚摸着口袋里车钥匙上串的球拍吊坠,总觉得昨天把不二自己扔在郊外——虽然有鉴识课同事们照应着——有些有始无终。
思来想去,手塚滑出了手机通话记录里没有保存的那串号码拨了过去,无人接听。他又拨了一遍,十几声响过后,乾贞治机械一样平板的声音响了起来:
“手塚?”
“乾?”手塚意外,“这是不二的手机——你们还在一起?”
“是啊,你以为一千零七十七张脚垫要摸多久?”乾反问,听见手塚低低吸气,他干笑两声,“快结束了,第一遍初筛过了,筛出了六十多张,正在过第二遍,不二说第六百七十二张最可疑,你要过来看吗?”
“二十分钟。”
手塚当即道,转头吩咐大石:“去西郊的——不,回办公室,我换自己车走。”
高峰期的路况糟到令人崩溃,大石一路闪着警灯拉着警笛,二十分钟也才堪堪回到警视厅。待手塚极力突破拥堵的市区,飞驰到化工厂,已经一个小时以后了。刺眼的远光灯照过来,运送脚垫的卡车排着队开出厂区,手塚跳下车,大步奔向正伏在警车前车盖上记DATA的乾:“怎么样?”
“啊,手塚,”乾的眼镜片放着光,“刚结束,你不知道,我们发现了——”
“报告发我OA。”手塚打断他,“不二呢?”
“睡着了。”
乾“啪”地合上笔记本——写着“不二周助”的那个,领着手塚绕进数辆警车围起来的一小片空地,四周一片警灯闪烁中,不二靠着墙角披了一件一次性手术衣,脑袋埋在膝盖里睡得正熟。
“我们让他到车上休息,可是你知道他那比豌豆公主还敏感的皮肤,你也知道我们的车上都放过什么。”乾低声说,“他难受得都快哭了,哪儿都坐不住,后来听说你要过来……”
手塚躬下身抱不二,刚刚碰到的时候少年纤瘦的肩膀本能地缩了下,没有醒,然后就如同在寒夜感受到了热源,一点一点温驯地蹭进了手塚臂弯里。乾帮忙拉开了车门,手塚替不二绑上副驾驶座的安全带,直起身时不二微微张开了眼睛,失焦的视线在手塚身上晃了下,眯起来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歪过头睡熟了。
嗯,我信你。
手塚发动车子的时候默念道。
接下来交给我,安心地休息吧,不二。
二
“啊啊啊手塚前辈等等我!拜托拜托,拜托捎我一程!”
“不要在走廊里跑步,桃城!”
“红鞋案”在案发一个月后顺利移交至诉讼程序,搜查一课从上至下都松了一口气,大和慷慨地给了每个人两天的轮流调休,手塚拿了周四周五,打算连着周末歇个小长假到附近转一转。大和心情不错,周三中午就放手塚回家了。
把一路念叨着好累好烦一定要多吃两个汉堡的桃城武搁到快餐店门口,手塚目送活力十足的后辈横穿马路后一把将等在店门口扣着白色鸭舌帽的男孩揽着脖子搂过去揉脑袋,对方像炸了毛的猫一样挣扎着又挠又踹。手塚暗自叹气,收回视线,总感觉前面的十字路口很熟悉,像是离某个人住址很近。
“笃笃。”
驾驶座的车窗被敲了两下,手塚扭头,不二微笑着弯腰,在车玻璃降下来时迅速地戳了样东西进来,手塚本能地一躲,被安全带缚住,鼻尖一凉,蹭上了冰激凌。
“如果是偷袭你已经死了哦,手塚警·部·补。”
不二说完歪头,用被手塚蹭掉一个尖的绿色冰激凌对着他,“Bang~”了一声。
“……我不是来接你的。”
手塚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
不二大笑起来,额头上亮晶晶的一层薄汗,树荫里自然弯起的眉眼清爽干净如同夏风。
“没关系,这个冰激凌本来也不是买给你的,不过依然可以给你吃呀。”
他再度把甜筒递过来:“要吃吗?本来以为是芥末,买了才知道是抹茶,不太喜欢甜食——我买了两个呢。”
手塚还犹豫着,不二已经把蛋筒塞进了他手里,收手回来的时候顺便勾了下他的鼻尖,很自然地低头舔掉手指擦下的冰激凌。
“唔,好甜,”不二皱鼻子,“另一个也给你吃好不好?”
手塚盯着不二薄红唇边的绿色奶油险些出神,意识到时连忙把冰激凌填进嘴里,忍着头疼三两口吞掉了。
“送你回家?”他僵直着冻硬了的舌头勉强吐出几个字。
“送我的话,好呀。”
不二看起来很开心地答,绕过车前坐进副驾驶座:“不过回家的话,我忘记带钥匙了,爸爸在国外,裕太暑期集训住校,妈妈和姐姐都要下班才能回去开门,所以……”
未尽的话都写在他期待的眼神里了。
“唔,”手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理解不二的意思,试探着,“我也调休……”
不二用力点头,手塚受到鼓励:“所以,去打网球?”
“和手塚打球,真的是非常有诱惑力的选择,可是我昨天刚刚打完全国大赛,两三天内暂时不想摸球拍了……”
一边说着,不二一边还揉了揉手肘,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手塚的脚还踩在刹车上,手掌在档位杆上摩挲着。他许久没有和同事或者朋友聚会了,更从来都不是约会的发起者,面对不二抛过来的主导权,他一时接不住。
“刚才,有男同事坐过?”
还在思考着要不要上网搜一下青少年娱乐方式的手塚一怔:“什么?”
“这里,”不二一根手指点了点身下的座垫,“他好像很忙,很累,不太开心?”
“……触觉?”
“差不多吧……”不二含糊着,“然后他是不是去吃汉堡来排解心情了?”
这下手塚当真惊叹了,目光移过来,一瞬不瞬地盯着不二神秘莫测的表情。
“绝无仅有的宝贝”——大和佑大这样称呼这个男孩子。
不二含笑打量着手塚眼中难得露出的震惊与热烈,欣赏够了,才乐道:
“开玩笑的~我闻到烟味了,而手塚你是不抽烟的,一般成年男性——尤其是你们警察,加班的时候总是烟雾缭绕的。还有——”
他用大拇指点了点对街的汉堡店,眉眼间的促狭止不住地溢出来:“我刚刚就是从那里买的冰激凌,我的后辈一直在门口等从你车上下来的那个刺猬头呢。”
“……嗯。”
些许失望,手塚收回目光,与此同时另一种惊叹涌了出来,不二无疑是聪明而观察入微的,才十六岁就拥有如此灵活的推理思维,加上天赋异能,是绝佳的刑侦天才。
“呐,不会生气了吧?”不二小心地碰了碰手塚覆在档位杆上的手背,“也没有完全骗你啦,我确实能通过触碰感知一些接触时的情绪,这是我下一步的研究方向,当然要配合一点点推理,一点点嘛。”
手塚收回了左手,不二的手掌盖上了档位杆头,用掌心来回轻蹭着手塚留下的体温:“比如刚才手塚在犹豫要带我去哪里玩,摸起来很为难,湿湿的都是汗——其实哪里都好啦,我就是想和手塚你待一会儿,顺便谢谢你上次把睡着的我送回家。”
“不用。”手塚答,刚说完自己先皱了下眉,补充,“我是说,不用谢。”
不二眯起眼笑得很温暖:“好吧,我就是喜欢和你一起玩,哪里都无所谓。”
“像——你父亲和你一样?”
不二惊讶地瞪着手塚,手塚自觉失言,拿手背蹭自己的下巴尽力解释:“须后水,还有剃须刀?”
不二无可奈何地摊手:“就算我爸爸在国外我也不需要找一个——你——来填补吧?我四年前就进警视厅了,周围都是大叔呐。”
“我就是喜欢手塚你的……感觉?”他手指抬起来,“你摸起来,很——不同?我有点好奇。”
手塚面无表情地盯着不二看,他跟不太上青春期少年的思路。
“反正手塚君也没有女朋友吧?”不二趁热打铁,“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人满怀爱意地吻过你——这里。”
他露出捉弄的神色,点了下自己的鼻尖。
“……后备箱有鱼竿,去钓鱼?”
两人最终在海边坐到了夕阳西下,因为手塚忘记自己车里的水桶前次跟解剖的时候用来装送检的内脏了,钓上来的鱼只能又放归了海里。不二玩得挺开心,他说自己是第一次钓鱼,于是手塚教他穿饵,甩竿,耐心地等待猎物直到迎来一击致命的胜利。
“手塚很喜欢钓鱼吧?”不二珍惜地抚摩着银灰色的钛合金海钓竿,“经常护理的样子。”
“这次是触觉?”
“参考了一点。”不二偏头,指尖隔着几十厘米的距离虚虚拂过手塚的眉弓颧骨,“其他的是从这里看出来的。”
正是落潮的时候,远处的沙滩上赶海的人群穿着五颜六色的泳装,欢笑声被海风遥遥卷过来,不二的碎刘海都被吹起来,他顺势五指插进发间向后梳,露出整张白皙清秀的脸。
手塚靠过来,替他稳住单手有些扶不住的钓竿。不二索性两只手都松开,对着正在缓慢坠入海平面的火红夕阳笔直伸出双臂,比了个取景框,平移,直到把手塚的侧脸整个框进手指间。
“不二,”手塚目不转睛地盯着浮漂,“你是怎么,发现自己不一样的?”
不二愣了一下,手塚疑惑地偏了偏下巴,他才失笑:“抱歉,刚刚发现手塚好像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我喜欢你的发音。”
他伸直了双腿放松:“很小了吧,有记忆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于这件事了,我能够触摸到其他物体的感知记忆这件事。不过发现别人做不到这点好像是六七岁的时候吧?发现有人碰过了我的书包,老师没法理解,还好我的父母很相信我,并且尊重我呐。”
“是么?”
“手塚看漫画吗?”不二问完,自己先噗嗤乐了,摇头,“没法想象你翻漫画书的样子,对不起……你看,很多漫画和小说都讲过有超能力的少年少女吧?不管是会飞的,还是和邪恶势力作斗争的——或者自己就是邪恶势力的,他们都拼命保守秘密,一旦被别人发现就会日子很难过吧?现在明白那些人大概是虚构的,不过我是真的哦~[我在纠结这个是不是要改成~上文的都被我改了……包大人求鉴定,如果不需要我再改回来]”
他煞有介事地低头看自己摊开的手掌:“我还不懂得要保密的时候就告诉父母了,这是我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我觉得。”
幸好不二一家都开明理智,在小周助惊慌失措地跑回家的时候,父母和已经成年的姐姐用温和而果断的手段把他保护起来,没有让他因为与众不同而惴惴不安,教会他如何适应自己的特殊能力,并且承诺在他能够独立作出决定的时候尊重他的意愿。
“由美姐说,这是神的恩赐,不是惩罚,这双手里长着我要守护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开出只有我能种出来的花。”
不二把半个夕阳盛在手心,阳光穿透他修长的手,骨骼脉络都镀上一层生机勃勃的金红色。
在小周助吹完他十二岁的生日蜡烛后,一家五口驱车前往樱田门。那个早上,在爸妈和姐姐的带领下,小不二周助背着小背包,牵着弟弟的手爬上东京警视厅的台阶,在闻讯赶来的大和佑大面前仰着小脸,一字一句稚气地说:
“您好,我叫不二周助,十二岁,青春台第三小学毕业,我有特殊能力,我希望可以帮助你们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
“挺幼稚的是吧?”十六岁的不二周助在手塚面前仰着脸自嘲。
“不。”手塚沉静地回答他,“很值得尊敬。”
回程中不二抱着肚子蔫蔫地念着好饿,上次买的芥末寿司都没吃成就坏掉了,压榨劳力竟然还不给饭吃——念到第二句的时候手塚就果断转向直奔最近的寿司店。待不二心满意足捧着肚子爬出来的时候,晚高峰已经过去了。
“下次我来买单。”他艰难地系着安全带,保证道,“下次一定。”
手塚看起来很正常地“嗯”了一声,内心有点陌生的感慨。
就这样自然地约定了“下次”,至少意味着“这次”是令人愉快的经历吧?
——不不,基于工作关系,不仅是“下次”,还有今后很多年可以预见的见面,这并不代表着什么。
“回家?”
不二点点头,困倦地打了个呵欠,眯起眼睛放倒座位打盹。他几乎睡过去了,直到猛然一个急刹把他震醒。
“怎么了——唔!”
不二急急直起身子,一下猛烈的颠簸让他一头撞上车顶。
“座位回直!安全带拉紧!”手塚腾出一只手一把扯掉自己的颈枕甩给不二,“有车撞过来,逃跑了!”
“要追吗?”不二迅速按照指令做完。手塚没回答,他的手机正在疯狂地震动,他瞄了一眼后塞给不二:“帮我接!”
不二按开免提,陌生的男声急迫地命令到:“警部补手塚国光!紧急任务,务必堵截在你前方的黑色车辆,车牌尾号42-29!重复一遍,黑色威驰,车牌尾号42-29!嫌疑人携带枪支,必要时允许击毙!”
“我车上有无关人员!”手塚紧紧握着方向盘,对手机吼道。
“我不管你是不是在休假,还是和女朋友约会!”对方吼回来,“你是距离嫌疑人最近的车辆!追击第一位!无论是谁,和警察约会都应该有牺牲的觉悟!”
“不二周助在我车上!”
前方目标车辆在道路上横冲直撞,一片此起彼伏的鸣笛和叫骂声,更有被剐蹭到的车奋起急追别进车道,手塚不得不长按喇叭,左躲右闪中尽力追赶:“警视厅编外专家顾问不二周助,未成年!”
“我没关系的!”不二忽然插话,“我能保护自己,不要分心,手塚!”
他挂断通话,顺手把手塚的手机往置物盒里一塞,随即膝盖蜷起来护住胸腹,颈枕垫在头顶双手抱住。手塚把车切到手动档模式,釉金色的钢铁巨兽发出怒吼,流星般在前面两车窄小的间隙里穿梭,随即变道越黄线,紧紧贴上前方黑色的嫌疑车右后保险杠。
“抓紧!”
不二立刻抓住头顶扶手,手塚一别方向盘,帕萨特左车头猛地撞向威驰圆滚滚的车尾,副驾驶前的车灯哗啦碎裂。嫌疑车慌张地闪躲,手塚贴上去继续撞,意图把他逼向路沿石。
“小心!”不二突然提声惊叫,黑色威驰强行提速,轮胎在柏油路上拼命扭转,向手塚的车前斜切想要凭速度硬闯出去。油门踩到底,手塚攥住方向盘的右手青筋迸出,牢牢抗住方向,两辆车外壳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利摩擦声,火花四溅!
贴紧!帕萨特几乎追到和威驰平行,不二隔着车窗看到左边的嫌疑男子狰狞的脸扭过来,一只手伸下去似乎在摸索什么。
——嫌疑人携带枪支!
指挥中心的话在不二耳边炸响,他倒吸一口气,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地一转身,张开双臂扑向手塚。
而手塚就在这时猛地拉起手刹,方向盘向左打死,然后松手扑向副驾驶,一把将不二捞进怀里按住头牢牢护住。帕萨特一个大甩尾,狠狠顶向威驰,后者一下子失去平衡,整辆车漂移着翻出去,足足滑了七八米才四轮朝天倒下去。
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天际,十几辆警车前前后后包围过来。直到嫌疑人从扭曲的车体里被拽出来铐住,手塚才慢慢松开不二,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因为两个人同时扑向对方,这是一个极其亲密的拥抱,手臂缠绕,呼吸贴近,心跳声同样急如擂鼓。不二的头顶得手塚肋骨发疼,手塚的胳膊勒得不二困难喘息。
还没来得及多想,手塚借着车外四散的灯光看清了不二唇边的一缕血痕,当即失声:
“怎么——受伤了?中弹了?”
他扯起不二的衬衣领口,上上下下地摸索寻找着伤口。不二咳嗽着尽力推开他,拼命摆手,声音含混不清:
“没事没事——咬的!”
似乎是在撞击中不慎咬伤了,不二皱着眉伸出舌头给手塚看。车灯昏暗,手塚看不清伤口有多深,心中焦急:“去医院!”
不二乖乖点头,重新钻到自己的座位上,拿着一瓶矿泉水小心翼翼地漱口。手塚下车找到现场指挥员说明情况,答应第二天会去补个笔录顺带填车辆修理补偿申请单。
“要给你们派辆别的车去医院吗?我们负责把你的车拖去修车厂。”
手塚回头看了眼惨不忍睹的左车前灯,正看到不二偏着头扯过短袖擦嘴,他果断地拒绝了:“不了,不二他认车。”
瞎了一只眼的帕萨特在夜色中歪歪扭扭地爬行,不二摇下车窗,努力举着借来的探照灯伸到窗外,按亮了勉强充作车前灯。
“很有趣。”他大着舌头评价。
手塚正矛盾着,他不敢开得太快,生怕不二探到车外的手臂稳不住,又怕拖延太久不二的伤止不住血。不二倒是兴致勃勃,听着手塚的指令打灯语,强弱光交替是会车,频闪是左转弯,碰见旁边一辆后备箱没关好的轿车,他一直闪到对方瞪过来,笑着向车后指了好几下。
“还疼吗?”
牙医检查过说咬伤并不重,消过毒后给了几块冰让不二含着冰敷止血。手塚拿着医生开的两瓶生理盐水坐在处理室外的长凳上担心地问,不二摇头,拿出手机打字给手塚看:
“去你家睡好吗?送我的话,你自己开夜车回去我不放心。”
停了下,他又打字:“我是小萨的wingman哦~”
“小萨?”
不二没回答,吐出半块未化尽染着粉色的冰块看了看,又换了一块含进去。手塚自己想明白了,以沉稳高贵为宣传的车被冠上这样可爱的昵称,有点汗颜。
“我去买点东西。”
手塚在医院超市买了新毛巾和拖鞋,想了想又把牙刷放回去了,出门看见终于止住血的不二背着双手在医院门口一下一下地踮着脚,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笑容里毫无阴霾。
“我很期待手塚的公寓是什么样哦。”
他举起打好字的手机,待手塚看完又低头继续写:“据说警察的房间都很乱的,不过手塚像是很自律的人,说不定干净得像宾馆一样呢。”
手塚不知该如何作答,回忆了下上次出门前的家里的样子,放心了。
半个小时后不二站在客房门口举起手机:“真的和宾馆一样啊……”
手塚掀开床罩,换好床单和被罩,拍松枕头。不二发梢滴着水,穿着干净的旧睡衣,用过长的袖子掩住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很热啊,我能裸睡吗?”
手塚抽去不二的手机,顺手揉了把不二的头顶,沾了满手水珠。他去卫生间拿毛巾回来盖在不二细软的棕发上,不二已经钻进了薄被,睡衣整齐地叠在床头柜上,接过毛巾胡乱擦了几把,拧干水分,平展地铺在枕头上,摸了摸,这才满意地枕上去。
“晚安哦,手塚。”
他用口型无声地说。
手塚关灯,洗漱回房。天气酷热,手塚把中央空调温度调低,靠在床头看六法全书。翻过刑罚施行法的最后一页时,手塚听到门外有窸窣的声音。
“……不二?”
卧室门把被轻轻转动,不二推开门,睡衣披在肩膀上,眼神迷蒙地靠着门框。
手塚疑惑地合上书本:“怎么了?”
“我很困……”不二神情有些烦躁,不停揉着眼睛,说话倒是流畅多了,“睡不着……”
“太累了?”
“不……我讨厌那张床……”
因为无法入睡而焦躁不堪的少年赤着脚,昏昏沉沉地向手塚走了两步,撞在衣柜角上,低低哀叹,手塚连忙过去牵他坐到床边。不二吃痛清醒了些,仰头,碧色的瞳仁里满是水汽。
“床单,被罩,都是洗衣机滚筒的感觉,晃得我好晕,好头晕啊手塚……”
“……啊。”
想起不二的天赋异禀,手塚了然,同情地叹了口气。
“有办法吗?”
“我能睡你睡过的地方吗?”
“可以。”手塚起身,掀起被子把不二塞进去,自己正要去客房,衣角被不二拉住了。
“我睡觉会滚来滚去……”不二可怜兮兮地眨眼,“我怕滚到你不在的地方,再被晃醒,好难受的手塚……”
手塚没辙,安抚地拍不二的手背,去客房抱来不二的被子和枕头自己用。躺下去的时候不二似乎已经睡着了,感觉到床垫沉下去,他一点点靠过来,蹭着手塚的手臂摩挲几下,慢慢松开了眉心。
“我的话,就没关系吗?”
手塚不由得失笑,自己都有些惊讶,抚着嘴角自语。不二却听见了,眼皮微微抬了抬,又不堪重负地合了起来:
“嗯……手塚的触感……很硬……”
硬?
思考了一会儿,手塚悄悄弯起手臂,捏了下自己锻炼得当的肱二头肌,比较满意。
不二睡了一会儿果然开始翻身,滚了半圈脸上就开始露出难受的表情。手塚小心地把他抱回原处,隔着被子拥住他,合上眼。
他做了个很温暖的、夕阳色的梦。
三
“对不起,副驾驶不能坐。也不能放东西。”
手塚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想要搭车的同事说,着急赶现场的刑警们纷纷愤怒地瞪他,也无暇多问,匆匆找其他车去了。最后出门的大和佑大倒是一听就明白了,笑了两声拉开后座门。
“手塚君是好孩子啊,”他摘下墨镜笑眯眯地表扬,“正好等下看完现场你就去接不二君吧,听说现场很——没法形容啊。”
的确很难形容,高层单身公寓,一对情侣被砍死在屋里,男死者倒在玄关,女死者藏在衣帽间,满地鲜血。比其他的凶杀案离奇的是,从门外到整个中心现场室内,地面上、被翻动的衣柜和抽屉上、门锁上、门外走廊天花板被拧松的灯泡上,全都洒满了剪碎的头发,各种发色都有,黑的红的黄的棕的,女死者的染灰色长发也被剪得乱七八糟,不知道有没有混在散落的头发碎屑里。
“啊啦啊啦,”大和抄手站在门外感叹,“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现场啊。”
“我见过。”
蹲在玄关检查尸体的鉴识课警察抬起头来,一对反光方框镜片,面色苍白,是乾。
“搜查三课最近的入室盗窃案,有四起和这个相似,破坏监控,拧松走廊灯泡,在现场撒头发……他们在干扰鉴识,这些碎头发撒上去,DNA完全没法做,指纹和脚印也——搜查三课去调查了附近的理发店,没有能比对的资料,一筹莫展。这是连环作案……我们谁也没想到,能和杀人案件连环起来——”
乾古怪地顿住了,半晌,他站起来,摇摇欲坠地擦过手塚身边:“我出去一下……”
手塚握住他的肩膀,无言地安慰,感觉手掌下乾的细微颤抖,他向屋里扫了一眼,看起来鉴识课还要忙很久,便随着乾下楼了。
“来一根?”
手塚摇头,乾自己点起烟,靠着手塚刚刚修好的“小萨”左车门深吸了一口。
“我感觉很不好,手塚。”
乾涩声道,神情疲倦苍凉。
手塚理解地点头。他们俩是警校同一批的同学,不同系,分到同一个寝室一直住到各自实习,彼此知根知底。乾了解手塚冰冷表情下的细心,手塚也见识过乾科学怪人表象里的热血正义;乾帮手塚烧过成箱的情书,手塚也替乾偷过化学实验室的试剂。
“如果我们……如果我——”
乾再次古怪地顿住了,手塚担心地打量着他忍耐的表情,十几秒后,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漏出几个字:
“我想躺一下……”
未及手塚阻挡,乾已经丢掉烟头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手塚直觉这并不是一个把乾拖出来再塞进后座的好时机,他内心徒劳地挣扎,等下不二坐在这里会不会觉得乾也很硬啊……
“要喝水吗?”
乾摆手,似乎想说些什么,毫无血色的唇死死抿紧,摸索着椅背调节钮。似乎是低头的动作刺激到了神经,乾的动作定住,用气声咝咝地说:
“抱歉——呕——”
他一把抓住车门,哇地一声大吐特吐起来。
我X!
手塚只来得及一步跳开,但皮鞋已经溅上了颜色诡异的呕吐物,更别说脚垫和车门了。浓重的酸臭味散开,乾擦了擦嘴跳出来,面色奇迹般地好了许多:
“如果新一代的乾汁里我没有放沙丁鱼大概会好一些——多谢你啊手塚,不好意思弄脏你的车了……我先上楼继续勘查了再见!”
看见手塚漆黑的面色,吐完舒爽多了的乾逃也似的跑进单元门。
内心刷满各种不和谐用词的弹幕,手塚克制着即将脱口而出的咒骂打电话给大和,然后直奔最近的洗车店,把整个车座套都拆下来丢掉了。洗车店工人刷脚垫的时候手塚跑去最近的商场买了双新鞋,看了眼表,火急火燎地开上还残余异味的车直奔青春学园中等部。
副驾驶座裸露的黑色真皮椅突兀扎眼,眼看着离三点只有几分钟,手塚发愁,一咬牙自己坐上去,尽力想着开心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左右挪动屁股蹭来蹭去。
“呐……手塚?你在努力坐出一个漂亮的印子吗?”
不二忍笑的声音自车外响起,手塚简直想把乾塞进下水道里。
“你是说乾贞治君吗?”听完手塚冰冷的控诉,不二兴味盎然,“他做的饮料我很喜欢,不知道今天的是什么口味呐——”
“不要喝。”手塚斩钉截铁。
不二爽朗地笑:“闻起来是不太美味……手塚,你的脸色很吓人啊,就因为乾君吐了你一车吗?”
手塚沉默,他不知该如何说,在乾刚刚开始干呕的时候,有一瞬间他误以为乾是因为尸体的惨状而适应不良。那个时候他立刻想到了不二,才十六岁的他能不能接受得了?
“不二,你接触过尸体吗?”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见过啊,”不二无所谓地答,“经常的。”
“我是指,那样的‘接触’。”
不二理解了,想了一会儿,垂头看自己的手掌:“如果必要的话……总是需要的,对吧?我不害怕。”
红灯亮了,手塚扶着方向盘迟疑片刻,开口:“之前你提到过的,通过触摸感受接触时的情绪,怎么样了?”
“大有进展,”不二闻言提起了精神,“我后来又做了些实验,你知道人在不同情绪下身体各处的体温是不同的吧?配合着不同动作作用下的压强变化,我做了些统计学计算,能猜到八九不离十呢。只要再强化一阵子,或许就能形成身体记忆的条件反射,我能掌握读心术也说不定呢。”
手塚没再接话,心事重重地踩下了油门。
我亲爱的、热烈的少年,你在天赋的道路上走得越远,你将承受的黑暗也会越来越深重,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有没有办法用自己来替代你周围的阴霾。
这次手塚全程守在不二身边,看着他不间断地触摸了十三个小时。
两具尸体的每一处伤口,门锁,衣柜和抽屉的把手,每一件被翻检过的衣服,鉴识人员小心避开的长绒地毯上的血脚印……他甚至抓了一把碎头发一根一根地摸,试图分辨是怎样的剪刀造成的截面。为了不影响记忆,这十三个小时里不二没有休息,手塚不时把吸管塞进他嘴里喂几口水,还有隔着包装袋小心撕碎的面包。
“三个人……”
伏在地上触摸过每一寸地毯后,不二最终断定:“除去你们所有人外,有三个不同的体重和走路姿势,一个人穿着波纹硬底的鞋,走路的时候习惯脚掌外侧用力;第二个人同样是波纹硬底,脚前掌落地更重一些;还有一个是软底圆形纹,右脚有点拖着走,大概受过伤……”
他反复握着抽屉把手感觉了几次,继续说:“软鞋底的人是用右手拉开的抽屉,这个抽屉里的东西是用左手翻的,应该是左撇子。其他两个人比较平均,没有惯用手的特别倾向性,不过第一个人性格急躁,大把地抓东西,第二个人更柔和些,动作比较温柔,翻得也有条理……”
“尸体上刺伤的地方,和剪头发的剪刀,不太像是同一把——对不起,我记忆有点混乱了,可能是差不多的种类?我真的分不太清了……”
他面无血色地说完最后一句,深深鞠躬:“对不起,我尽力了。”
指挥现场的检察官是个新面孔,眼神里满是不信任,客套地道了谢,挥挥手让不二走了,转身把记满不二给出线索的本子随手塞给一名刑警。不二有些怅然,软软地依着手塚,大和见状拍了拍手塚的肩,示意他带不二去休息。
不二一言不发,坐在车里闷闷不乐,抱着瓶果汁有一口没一口地抿,手塚靠在车门边守着他。已经是凌晨四点,黎明前夜色最深的时刻,也是通宵最疲惫的时候。手塚有心立刻放平座椅让不二睡觉,可是看不二低垂眉眼间的郁色也能知道,现在不二定是睡不好的。
“就算是技术越来越进步,还是有破不了的案子,”最后,手塚尝试着说,“每个人都有力所不逮的时候,如果你一个人就能破案,那还要整个警视厅做什么——”
不二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手塚自觉失言,有些沮丧:“对不起,我不太擅长安慰别人。”
不二定定地凝视手塚,很久,他慢慢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我知道的,就是……我想你来的路上你问我的问题了。”
他举起右手,虚握,又松开:“触摸尸体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不甘和痛苦,一次又一次,每一道伤口……”
“你还小,”手塚低声说,“对于你的年龄来说,你已经非常厉害了。”
天边既白,手塚立正站好,在熹微的晨光中,非常郑重地向不二敬了个礼:
“我代表搜查一课——和我自己,向你表示感谢。”
不二望着红蓝闪烁的警灯中手塚挺拔的身影,微微动容。
“……呐,”他忽然问,“抱一下可以吗?”
“……?”
“稍微的……想感受一下,像你这样的大人的心情。”
像你这样,见证过惨烈血腥依然能保持专注而坚定的眼神的大人,是怎样的心情。
这次的拥抱温柔宁静,不二埋头,侧脸贴着手塚心脏的位置,手臂松松揽在手塚腰上。手塚单手搂住不二的脖颈,另一只手轻柔地爬梳着他细软的发,令人放松地抚摸。
许久,久到日光开始暖融融得晒皮肤,不二才扬起头,松了口气,弯起了眼睛:
“这里,”他用手指点住手塚的心口,“有阳光呢。”
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衣触碰,一丝炙热的温度电流般穿进心脏,瞬间失序。
“不。”
手塚也眯起眼,抬手,点住不二唇角微微的笑弧:“阳光在这里。”
是这个无论遇到什么,自始至终都温暖的笑容。
四
当天下午,手塚醒来的那一刻便心知不妙。
大概是黎明时的那个拥抱。更有可能是拥抱结束之前,自己的指尖碰触上不二唇边,不二不知是不是下意识的那个动作。
薄红的唇瓣轻微嚅动,指尖被含进去了一点,手塚脑中轰然炸开,慌忙收手前似乎已经被舌尖舔了一下。
手塚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他好像也被不二传染了触摸的天赋,躺在不二睡过的床单上,盖着不二裹过的被子,他也能回忆起不二的体温。
把脏污了的床单塞进洗衣机,手塚不期然地想起扶着头揉着眼抱怨滚筒好晕的不二,还有他舔过手指上那只甜得过分的抹茶冰激凌……
等一下——
手塚的手指定在洗衣机按钮上,迟迟无法落下。
天,不二还是个学生啊,才十六岁,刚刚才上高中的……
而他,手塚国光,竟然对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有感觉?!
如遭雷殛,手塚几乎想落荒而逃。
这是违法的吧……他伏在洗衣机上,无力地把整个头深深埋进手臂里。
“是我的错觉还是别的……感觉最近手塚对我有意见的样子。”
又一起案件的现场,轻松忙完的不二吸着果汁在旁边等手塚勘查,状似无聊地和旁边同样无聊的乾搭话。
乾目光诡异地扫过来,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不二:“你认真的?”
“?”
“三公里外便利店买回来的冰镇饮料,每日限量早起排队才能买到的招牌芥辣手卷,还有每天带在车上但只给你一个人用的座垫——”乾在笔记本上点点画画,啧啧叹了一声。
“唔……”不二咬着吸管,“但是最近他邮件回的少了,周末也总说很忙……”
乾的笔啪嗒掉了。
“邮件?”
不二无辜地点头。
“恕我冒味,”乾回头远远瞟了正核查物证的手塚一眼,目光更诡异了,“你确定是和那边的‘这位’手塚国光,不是同名同姓长得也差不多的别人之类的——”
不二促狭地笑起来,拿出手机在乾面前晃了晃:“难道乾君没有手塚的邮箱,吃醋了?”
乾干咳了几声:“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我认识手塚这么多年,根据我对他充分的了解,我不得不冒昧地问一句——不二君,你自虐吗?”
“这是你的误解,对手塚的误解,”不二笑眯眯地支着头欣赏手塚工作的样子,“他长得帅啊,并且逗起来很可爱的。”
反光镜片后乾的表情呆滞了一秒。
“根据DATA,手塚这两周忙于主持现勘比武,确实比较忙。”
挥去“可爱”这两个字带来的震撼,乾翻着笔记本:“不过……他上下班的时候比平常要稳定,接打工作外电话频率增高,回家时间比加班频繁的年节前后还要晚——”
“乾君,”不二打断他,用看偷窥狂的眼神嫌弃地打量着乾,“你们不是一个课的吧?也不住在一起。”
乾继续干咳:“DATA的细节请不要深究。总之,根据推算,手塚的这种情况在人类社会活动规律中具有明显的代表性和指向性,通常可能为——”
“——恋爱了?”
乾满意地打住话头,奋笔疾书。
“不,应该没有吧……”不二喃喃,“没有别人的触觉……”
“容我再次冒昧地问一句,完全无关的话题,不二君你没有在恋爱吧?”
“啊咧?我以为乾君的DATA包罗万象呢。”
“我只能得到既往已有的DATA,没法对未来做出推论。”乾一板一眼地解释,笔尖偷偷地在本子上画了个叉,“不二君对于理想型的男性,有什么概念吗?”
“理想型吗?”不二随口道,“手塚就很理想——我是指,‘想要成为他那样的男人’那种理想,不是‘想要和他在一起’那种。”
“你们经常在一起。”乾实事求是地指出。
不二挑起眼角,好整以暇地笑:“不要以为我听不出你在偷换概念哦,乾·君。”
“你并没有排斥我的话。”
不二只是咬着空吸管笑,瞳孔里流光溢彩。
“最后问一句,”乾翻过笔记本的新一页,“你的家人对你的恋爱状况干涉吗?”
“我父母刚满法定年龄就结婚了,在法国留学的时候生下我姐姐,至今父亲在法国外派公干快二十年了,有次还问过由美姐带回家过夜的闺蜜是不是她女朋友。”不二耸肩,反问,“你觉得呢?”
“是我们合作得不愉快吗,手塚?”
车开到不二家那栋三层别墅花园外停下,不二解安全带的时候突然发问。
手塚皱起眉瞥不二,不知这念头是从他哪根神经里冒出来的。
“就从上次之后,这几个月里,或多或少的……”
不二低着头,语气些微不安,过长的发盖住了他的表情:“我知道上次我表现得很不专业,我十二岁进警视厅接受特训,跟现场也只是去年才开始的。有的时候——虽然我很不想承认,我离你们这样的大人还有些距离。”
“……嗯。”手塚攥紧方向盘,慢慢地应道,“你还是个——孩子。”
他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才能克制住拥抱他的冲动。
“我已经向大和警部提过了,接下来我会更多地跟那些比较冲击的案子,不管能不能派上用场,先锻炼起来……手塚,”不二抬起头,眼底微微泛起水光,嘴角坚毅地绷直,“我会尽力赶上来的。如果你认为我拖了搜查一课的后腿,拜托你等等我好吗?”
手塚心底大动。
隔了一会儿,他艰涩地开口:“不是这样的——你已经很好了,不二。”
特别特别好。
不二露出一个“我理解你”的表情,类似安慰,又类似委屈。
“那么——下次见?”
手塚点头,一言不发地目送不二下车离开,有些怅惘地扶着方向盘。
不二和乾的对话,他其实隐约听到了一些。
一开始看见两人凑在一起的时候手塚有些莫名地失落,脑子里闪过诸如“这两个人好像认识得更早关系也更好”还有“也许不二和任何人都能友好相处”的念头。待他想要走近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贯不在乎的他难得踌躇了,远远避开拿着早已画好的平面图对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起几天前,大和约他到办公室的私下谈话。
“这几次总是安排你跟在高中生后面做保姆,委屈你了啊,手塚君。”
大和为手塚端了一杯咖啡,歉意道:“不过看起来你和那孩子相处的很好啊,任务完成的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
“不二性格很好。”
“我一开始不放心的是你啊,手塚君。”
咖啡里加了太多的糖,手塚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过分甜腻的味道至今还残存在口腔里,连同大和的话一起:
“手塚君,刑事搜查的方面,你全部都是第一等。科班出身,成绩优秀,欠缺的只是一点经验,再过几个月你升到警部之后,我可以放心地把搜查一课交给你。而不二君他,在你离开刑事局之前,都会是你的助力。”
“我担心的是你们无法合作啊,手塚君。”
……“手塚就很理想——我是指,‘想要成为他那样的男人’那种理想,不是‘想要和他在一起’那种。”……
“听说你们交流得不错,我的目的就达成了,”大和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一脸计划通的自得,“以后你就不用亲自去接送不二君了,下一步现场勘查的警方指挥权,我会逐渐交给你的。”
“不——”手塚脱口而出。
“嗯?”
“不……没什么。”手塚垂下眼,攥紧咖啡杯温凉的把手,深褐色的液体晃荡着头顶的灯,“我服从安排。”
……“你的家人对你的恋爱状况干涉吗?”
“你觉得呢?”……
“不二,不二!”
不二刚刚旋转钥匙打开别墅正门,全家人的拖鞋都在玄关鞋架上整齐地摆着。他挂起书包,坐在台阶上换鞋,刚要起身,大门就被一把拉开了。
“啊,手塚?”不二疑惑,习惯性地露出微笑,“你是要借用洗手间?喝杯茶再走也可以呀。”
手塚跑得很急,从花园到正门这几米的距离他竟然喘了起来,手掌里沾着栅栏的木屑,皮鞋上也蹭了泥土。他躬身扶着膝盖平复呼吸,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心底迫切的希冀和忽如其来的紧张,让他越喘越急,额头渗汗,背脊却一阵发冷,最后孤注一掷地双手握住还坐在地上扬着下巴对他微笑的不二双肩:
“我知道这很突然,不过请你不要认为我很草率,也请相信接下来我所有说的话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结果。”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让声音听起来稳定一些,注视着不二因为惊讶而张大的眼眸:
“不二,我不知道你目前有没有恋爱的对象,如果没有的话,能不能把我列入你的优先考虑范围里?”
不二的瞳孔瞬间缩紧成深重的墨蓝。
“我想了很久了,我对你确实有无法克制的感情。”第一句话说出口后,接下来就顺畅了,手塚一气呵成,“我现在的公寓租期还有两年,手里有一部分基金和股票,等你考大学时全部变现,应该可以在你学校附近付个2DK的首付。接下来我的职业规划你也了解,二十年内都是稳定的,我会在三十岁以前做到警视,或者警视正,不外派的话会一直在东京。我是独生子,已经和父母交流过了,他们表示会慢慢接受我不会和女性结婚的现实。不二,我——”
他喘了口气,放慢语速,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问:“我已经解决掉了我这边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未来还有什么未知的,我也会去努力解决……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你的想法是怎样的?”
“我知道你还未成年,本来我打算等你到十八岁再提这件事。但是我不想你误会,你今天的不安都是因为我个人的逃避,对不起。”
见不二张口欲言,手塚止住他:“所有我说的都不是为了逼迫你,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愿意考虑我,我做好了维系长期交往的准备;拒绝的话,我也保证不会影响到你我之间的工作关系。”
不二茫然地眨眼,花了几十秒来理解手塚的语意。
“呐,”他细微地唤了一声,“有点疼。”
“啊……对不起。”
手塚慌忙松手,不二衬衫双肩被握住的地方已经浸透了汗。
“抱歉,手塚,”不二目光恍惚游移,“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恋爱?”
“不,我想过恋爱,我只是没想过——会是你。”
“……哦。”
手塚退了一步,手心游过寒冷的穿堂风。
“所以,嗯……”
他一时间觉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好搭上门把手,再退一步,一只脚踏到门外,和几分钟前进来时同样的姿势。
和几分钟前进来时完全不同的心情。
“好好休息,不二。”
手塚转身出门。不二站了起来,他刚刚看到花园的门是关闭的,手塚是直接翻过栅栏闯进来的。
他竟如此急切。
“呐,手塚。”
不二的声音飘忽着自身后响了起来。
“我只是说没想过……我可以从现在开始想啊。”
手塚倏然回头!
不二赤着脚站在玄关,往前走了一步,从阴影里露出了脸,神色已经镇定了,如往常一样,笑容清爽如同夏风。
“我保证,”他认真地承诺,“我会好好想的。”
五
“说吧,你们‘尊敬的’手塚前辈,这次又做什么去了?”
不二拉开车门,皮笑肉不笑地问充当司机的桃城武。
桃城汗笑,每次他碰见不二都觉得这个小个子高中生有种令他莫名胆寒的气场:“不要每次都只问前辈啊,不二君,好像很不想见到我,我会很伤心的哪,很伤心哟。”
“其他案件?东京同时有那么多杀人案发生吗?还是出差?进修?讲课?”
“手塚前辈在跟这个案子!”桃城连忙大叫,“大和警部安排我来接不二君,手塚前辈已经去现场了!”
他讨好地拍松了副驾驶座上的垫子:“不二君你看,我开着前辈的私家车,还有这个!前辈来之前特地嘱咐我带上的专用座垫!”
不二似笑非笑地弯下腰盯着桃城看了一会儿,耸肩:“可是你碰过了,我不高兴坐呐。”
“不要开这种玩笑啊不二君!”桃城哀嚎。
不二哼了一声,把网球包扔到后座上,坐进车里。已经好几次了,手塚派别人开他的车过来接自己。平心而论,不二明白手塚前途无量,不可能接送人这样的小事都要一直亲力亲为,可是在那么慎重的告白之后,接着这么多次无法见面,他忍不住觉得手塚是在逃避。
逃避不是你的作风哦,手塚君。
不二莫名地有些焦躁,这种焦躁在他抵达现场东张西望都没有看到手塚之后愈演愈烈,见到大和都阴郁着脸。
“哎呀哎呀,”大和抄着手取笑,“不是你自己说的,要多见识一下重口味现场吗,不二君?”
“我只是说想要更多地锻炼一下心理素质,大和警部。”
面对尸体不二也收敛起了表情,倒着纯净水洗手,随口问:“手塚君呢?”
“去走访死者邻居了哦,”大和眯眯笑,“估计快回来了,刚才打电话没接,大概还在记笔录吧。”
手塚醒过来,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他蜷在地上,双手被缚在背后,脚腕也被捆住,长裤膝盖以下都脏兮兮的,一股恶臭。
“不愧是手塚国光啊,吸了乙醚还能拔出警棍来。”
手塚眯起眼,眼镜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他只能看见两米开外一个模糊的人形正吸着冷气往自己肩膀上缠绷带。
“荒木……前辈?”
他逐渐记起来了,不由得心下一沉。
他记得眼前这人是半年前进入搜查一课的警部补荒木弘文,下午的时候两个人连同后辈海堂薰一组去受害人家附近走访。当时手塚安排海堂在车上待命观察四周,自己和荒木下车去敲门,刚走进一条巷子,本能感觉到身后不对,一回头一条冒着刺鼻气味的毛巾就捂了上来,他只来得及拔出警棍挥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既然醒了,我就给你个明白的死吧。”
荒木扎紧了结,拔出警用小刀,一步一步靠过来,近到手塚终于看清了他嗜血的双眼。刀刃的寒意袭上脖颈,手塚屏息,仔细地听周围的声音,有很近的水声……这是个桥洞?
“手塚君,你记不记得‘3·13’案?”
手塚当然记得。一名男子在家中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和妻子的密友,劫持其妻另一名密友驱车逃到人流密集的购物中心,意图向人质供职于银行的丈夫索要巨额赎金。在探明匪徒带有枪支和炸弹,人质已经受伤的情况下,手塚根据现场检察官的指示,由谈判专家将匪徒引到墙角后,当场击毙。
“……那个嫌疑人是你的……?”
手塚大脑高速运转。不,不太可能,如果荒木和被击毙的匪徒有关系的话,他不可能不接受审查,还能调入搜查一课。
“死了两个人,一个死在卧室,一个死在浴缸里。”荒木神经质地喃喃着,“我看了案卷,看了现场照片才知道,我妹妹死在浴缸里,大失血……”
“沼田亚里莎是你妹妹?”
“入籍之前她姓大坪,是我表妹,我表妹被绑在浴缸里,泡在热水里,割断了大腿静脉,一点点流光了血……”
荒木蓦地拔高声音:“是你!如果不是你把那个人打死,说不定他会说出妹妹的事!说不定妹妹就不会死!”
“这是什么逻辑——”手塚惊讶又愤怒,而荒木尖利地大吼,盖住了他的声音:“十个小时,你们十个小时以后才去看现场,我妹妹那时候还是热的!她的身体还是热的!如果早一点……你们让他说出他杀了人……我妹妹那个时候还活着!”
他眼白赤红,仰起脖子大口喘气,手塚不作声,双手细细磨蹭。隔了好几分钟荒木才低下头,慢慢地说:
“我等了好久,总算等到机会了,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她,呵呵呵呵……”
手塚一惊,今天的死者,正是“3·13”案里,被劫持的人质!
“是你杀的人。”
他沉声道,荒木疯狂地点头:
“是我杀的,我杀的那个女的,我还要杀了你,手塚国光,咦嘻嘻嘻嘻……”
他拔出银亮的注射器,慢条斯理地吸满一管药液,挂着液滴的针头凑到手塚脖子上。手塚挣扎起来,下巴一痛,锋利的小刀逼在他脖子上割破了皮肤,稍微动一下就会割断他的气管。
“别怕,这不是毒药,是高浓度的镇静剂,我不会让你死的那么痛快的……”
针头小心翼翼地扎进了颈静脉,整整一管都推了进去。紧接着手塚左大腿一痛,血色迅速浸透西裤漫了出来。
“我要让你也体会一下我妹妹的感受,泡在水里,一点点死去,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荒木揪着手塚的领子,把软瘫的手塚拽起来,蹒跚了几步把他拖出桥洞。人工河四周荒无人烟,栈桥边水草萋萋,荒木对着手塚的身子连踢带踹,最后用力一脚,手塚滚下一米高的河坝,坠入水中。
“噗。”
水面上响起消了音的手枪声。
“大和警部!”
桃城举着对讲机跑过来,脸色特别难看。他伏在大和耳边说了几句,大和闻讯一惊,夺过对讲机:“海堂?报告一下细节!”
不二正碰触死者刀口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两位前辈进去一个多小时一直没出来……”对讲机那头,咝咝的尾音混在电流声里,“打电话都不接,手机在垃圾桶里响,巷子里掉着一根警棍……”
不二煞白着脸色站起来。
“你去敲过门吗?”
“几户人家都说没有人过来……”
大和当机立断:“不二君,你继续在这里,我带些人过去看看!”
“不,我也过去!”不二喊住大和,“我觉得不太对,这些伤口摸起来——”
他没在说下去,不知该如何描述,是天赋的能力还是直觉,他总感觉能够触摸到一种浓烈的恶意。
恨意……
“哗啦!”
巨大的水声响起,手塚一头冒出河面,一把攀住木栈桥的一根碗口粗的桥梁,大口喘息,仅仅是呼吸就让他拼尽全力,额头上冒出根根青筋。
入水的瞬间他已经用藏在手表里的刀片割断了手腕上的绳索,再想割脚上绳子的时候,药物已经起作用了,刀片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沉向了水底。手塚屏息,奋力用双臂划水带着越来越沉重的身体,摸到了几米外的栈桥,不顾一切地扑住桥面。
左腿早已失去知觉,手塚腾出一只手抽掉腰带,艰难地把自己的一只手腕用腰带绕在栈桥护栏上,牙齿咬着腰带扣死死抽紧。下半身逐渐脱力,他要确保自己在爬上岸之前,不会因为麻醉而滑进水里溺死。
牙齿狠狠地咬下,舌尖剧痛!手塚藉由这片刻的清醒,双臂猛然发力!
他的上半身如海豚般笔直出水,狠狠砸在桥面上,腰以下却完全不听使唤,挂在脚腕绳圈上的裤子浸水后无比沉重,坠着他一点点往下滑。手塚双肘卡在木板缝间,皮肉挂在木刺上,苍白的筋膜露出来,很快被血色染透。他用下颌扒住桥面,用牙咬,把肩膀往护栏缝里塞,冰冷的河水如同深渊,一寸一寸地吞噬他的体力,求生的欲望却越发坚定。
——他必须活下去,不二!
“怎么了?”
见带着警犬跑在前面的警员突然停下来,大和追上去,厉声喝问。
“垃圾堆……”
他们监控到了载有两个“穿西服的男人,一个人好像喝醉了”的出租车,一路追出了市区,警犬从两人下车的地方开始嗅闻,追踪了几百米,对着连绵的几座足有两米高的垃圾山止步不前,开始狂吠。垃圾山上有几个凌乱的脚印,再多就看不出来了。
“嗅觉被影响了。”大和寒声道,“先是丢掉手机,再跑进垃圾处理厂,很了解警方的追踪手段啊……”
他吩咐下去:“他们徒步跑不远的,把附近驻在所的警力调出来,查监控,拉网搜索!”
“两个人的话,不像是一起遇险,倒像是一个人把另一个劫持了啊……”桃城大着嗓门猜测,刚说完就收到了周围人齐刷刷的注目,胆子顿时壮了起来,“就是不知道是手塚前辈还是荒木前辈——”
“遇险的是手塚。”
不二在人群后方,冰冷地判断。
他伏在地面上摸索警犬跑过的路,掌心大面积地擦过地面,满身灰土,指尖的触感在他脑中勾勒出了清晰的脚印:“有一个人脚步虚浮,似乎是被拖着走的……是手塚的步子!他的体重和鞋码,还有鞋底花纹,是手塚被劫持了!”
大和眼前一亮,急切地冲过来:“不二君,你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他看见不二已经甩掉了鞋,连袜子都拽掉了,几步奔到了垃圾堆前,深吸一口气,赤着脚踩上了垃圾中最低的脚印。
“喂你——”
旁边警员刚刚惊呼出口,大和一个手势便止住了所有人。不二肤色白皙,在黑黢黢的垃圾中一双莹白的脚分外醒目。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他踩着可见的脚印攀到垃圾山半截,左右探了下,坚定地向没有脚印的方向踏出了新的一步!
“跟上他。”
大和低声吩咐,众人纷纷扎紧了裤腿,跟在不二身后爬了上去。
不二在堆积的废旧电器上跳过去,深一脚浅一脚地丈量追踪,从一开始每一步都要谨慎斟酌,到后面不假思索就能判断出方向。足底被混杂的玻璃渣铁钉碎石块划破,血淌了出来,他恍若不觉。
再快一点,还能再快一点,他能探到和手塚并行那人的情绪,那种深深的憎意,和方才尸体伤口上触摸出来的如出一辙。
——手塚!
手塚湿淋淋地瘫在栈桥上,几乎要立刻昏睡过去。
他连呼吸都抖颤着,失血和失去体温让他全身战栗。最后的理智让他强令自己坐起来,连抽带咬解开脚上的束缚,踢掉长裤,用绳索紧紧捆住左大腿伤口的远心端。
幸好是静脉……
郊外荒无人烟,手塚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找到这里,他必须自救。一片昏黑,他辨不清方向,只能朝着有灯火的地方爬。血液的流失带走了他的力气,却也让镇静剂的药效减弱了不少,几米后手塚竟然强撑着站了起来,一步步扶着护栏,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他的眼前逐渐涤去了所有光亮,只剩下了一个影子。
不二的脚印已经步步带血,他却越跑越快,大和他们跟在身后竟然有些追不上。
晃动的视野里映入了河流,他心中一动,脚尖蹭了蹭,坚决地向那边跑过去,没两步就硬生生收住了,呼吸一顿,全身冰凉。
“是荒木……”
身后有人喃喃,紧接着大家都纷纷围了过去。
荒木弘文手里握着配枪,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空洞放大的瞳孔死不瞑目地瞪着渐黑的夜幕。他的双侧太阳穴各有一个对穿的圆洞,身下蔓延开黑红的血泊。
水里有血色,大和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派人下去打捞,驻在所调派过来的警力在周围撒网寻找。不二茫然四顾,荒木的血染红了他的视野。
“前面有人倒在地上——是手塚前辈!!”
有人大喊了起来,紧接着更多的人围过去,叫喊着还有气快把救护车开过来!
不二慢慢走过去,没有人顾得上提醒他穿鞋,他踏着沿路的血迹,踏着脑海中浮在栈桥木板上的一个个脚印,每一步深深浅浅都是手塚的脚印。
手塚,他一步步贴合上去,踩出新鲜的血色,从鞋码到体重再到体温由触觉深刻地印进他的心里,勾出了手塚凌乱的步态,手塚留下脚印时模糊的意识,手塚什么都顾不得想不到记不起来时唯一留在心里的情感——
不二,他每一步都在默念,都在回忆,不二,不二,不二不二不二……周助……
“扑通”一声,把手塚抬上担架的警员中有人回过头,看到不二跪倒在地,身后一串殷红的血迹。
在看到手塚的那一刻不二终于崩溃软倒,他听见救护车呼啸而来,有人跑过来给他披上毯子架他起来,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脚底惊叫,有人抱他上了救护车,他怔怔地靠在不知道谁的怀里,全身的皮肤都在叫嚣着拒绝。
他不想要毯子不想要别人抱他,你快点醒过来啊——
——手塚!
六
手塚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走廊里有空荡荡的脚步声,消毒水的味道隐隐透进来,旁边响着监护仪滴滴的声音,是医院。
病房里留着一盏暗黄的壁灯,手塚余光里看到旁边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他动了一下,身上还有些乏力,手臂上并没有扎点滴,于是他斜斜撑起身子看过去。
——是不二。
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不二的面色,只能依稀模糊地辨认出五官。他不安地睡着,身体被几道约束带捆在病床上,就在手塚看到他的时候挣动一下踢松了被子,露出被绷带包成粽子的两只脚。
“不二?!”
手塚差点惊坐起来,不二床边的一位女性连忙站起来:“手塚君请不要动。”
“这是……”
“周助没事,只是吓坏了。”
有着一头棕色长卷发的女性轻声说,俯身为不二掖好被角,抬头对手塚微微一笑:“床头柜上有您的同事拿来的备用眼镜。”
手塚摸到镜框戴上,这才看清那位女士和不二如出一辙的脸。她看起来气质温柔成熟,举手投足间都有让手塚安心的韵味。她倒了一杯水端给手塚,温和地说:“医院的床周助没法入睡,精神很不稳定,医生又不敢让他出院,给他推了镇定剂。周助认床得厉害,翻来覆去的,怕他碰到了伤口才绑住。妈妈已经回去拿他的床单被褥了。”
伤口……
手塚刚要发问,女士忽地合掌:“啊啦,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是周助的姐姐,不二由美子。经常听周助说起你哦,手塚君。”
“——您好。”
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不二的家人,手塚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他慢慢地喝掉整杯水才组织好语言,清了下嗓子,开口问:
“我——”
“手塚君倒是醒的比医生说的早很多,医生说伤口只是看起来吓人,缝好了就没关系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由美子善解人意,“周助有点感染,已经打了退烧针,只要不再烧起来就没关系。”
手塚定睛细看,不二额上果然又冒出一层细细的汗,被由美子小心拭去。凉毛巾甫一碰到额头,不二就浑身一颤,手脚又挣扎了起来。
手塚心疼得不行,嘶声急切道:“别绑着他……让我抱抱他。”
由美子闻言,神色古怪地打量了手塚很久。手塚顶着由美子的目光坚持恳求:“他这样睡不好的……拜托你,让我抱抱他。”
“……我就等周助伤好了再问吧。”
片刻,由美子摊手,按铃喊来了护士,两个人一起把不二的病床推到手塚床边,解开了约束带放下挡板。不二隐约感觉到震动,不安地呓语。手塚咬牙尽量不挪动自己的左腿,侧过身把不二揽住。不二静了,如战栗的小鸟般缩起肩膀,隔了一会儿,慢慢地、慢慢地蹭了过来。
“我去打电话给妈妈让她不用着急过来了……”由美子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耸肩,“手塚君喜欢喝汤吗?妈妈料理水平一流的。”
“怎样都好,由美小姐安排吧。”
手塚用下巴压住不二的头发,疼痛伴着窸窣的纱布声一起传进神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满身是伤,脸更肿得没法看,想笑一下都牵拉得疼。
真不是很好的见家长时机啊……不过没关系,手塚想。他还可以像这样抱着不二,不二还愿意在他一个人怀里睡着,就怎样都好了。
不二睡了很久,医生来看过一次,大和带着几个同事来看过一次,不二的母亲来看过一次——正好碰到手塚的父母,两家人似乎都选择性无视了并在一起的两张病床和不二偎依在手塚怀里的睡姿,不过手塚确信他听到自己的母亲在病房外邀请不二家母女俩在上午时间去喝杯下午茶。
大概药效起作用的前几个小时都是身体休息,后面的才是精神安眠。
换药的时候不二终于醒了,脑袋在手塚臂弯里迷迷糊糊地拱了两下,扒着胳膊露出一双眼睛对着扳着他的脚解绷带的医生茫然地眨,直到药棉沾着碘伏贴上去才哀叫一声倒回去。手塚越过不二的身子看他脚底纵横交错翻着皮肉的伤口,胸口丝丝缕缕地疼,揉他的头发。
“怎么搞的,弄成这样。”他在不二耳边低声问。
“你才是怎么搞的,”不二耳朵敏感地动两下,不满于被手塚压制的姿势,支起上半身捧着手塚的脸抱怨,“到处都是纱布……都不帅了。”
手塚没说话,安抚地顺着不二的毛摸,看他疼得狠了就把手伸给他咬。足心皮肤敏感,不二又痛又痒,外加天赋本身就让他对触觉特别关注,待医生把两只脚都包起来,不二已经咬得手塚整个手背都是浅浅的牙印,满是口水,他面现赧色,讨好地舔了一下。
手塚被他舔得喉咙发干,哑声道:“……疼么?”
“疼……”不二闷闷地答,见医生过来给手塚解腿上的纱布就让开了,待手塚大腿根狰狞的刀口暴露出来他就什么话都没有了,皱着眉头吸气,似乎比自己换药还疼得厉害。
等医生走了,不二还闷闷不乐,手塚笨拙地安慰他:
“那时候打了麻醉药……并不疼的。”
“那个时候我也不疼……”不二低哑着嗓子说,“满脑子都是害怕。”
他的手指握紧又张开,手塚知道他习惯用触碰去感受,问:
“伤口,要,摸一下吗?”
不二摇头,用力摇了两下,想了想,还是抬起手,顺着手塚贴了纱布的下颌爬上去,轻轻碰了碰手塚的嘴唇。
手塚的声音愈发干涩了:“要摸的,是这里吗?”
不二再摇头,手指滑下来,贴着手塚的胸口,整个手掌都覆了上去。
“是这里哦。”
在手塚的手掌扣上去之前,不二小心翼翼地,把嘴唇贴在了指尖逡巡过的地方,一触即分。
先是心口,继而是炙热发干的唇。
似乎是确认了安全才敢靠近一样。
手塚胳膊还举在空中,一动都不敢动。
半晌,他吞咽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所以,不二,你是……想过了吗?”
不二哽住了,气急败坏:“——你一定要问吗?!”
他又羞又恼,白皙的脸涨红得几乎透明,爬起来就要翻下床,脚底刚碰到地面就弹起来跌回床上,被手塚一把揽回来,紧紧抱在怀里,唇颊相蹭。
好像突然切身体会了不二的感受,只要碰到就能感觉到高涨的心情一点点漫过来。
最后还是不二先推开了手塚,手背摩挲了下手塚脸上的纱布,不满:“蹭得好痒,快点好起来吧,呐?”
手塚不甘地靠在床头,满眼都是遗憾:“不二……为什么你是男孩。”
不二神情顿时阴冷下来:“对不起,我以为你第一天看到我的资料就意识到我的性别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手塚心情好,不紧不慢地解释,“如果你是女生,现在就可以结婚了,可是你……还要再等两年。”
两年……手塚隐忍地扶住不二的腰。
不二故作镇定地咳了一声:
“我花了十六年才等到你——你不过才要再等两年而已。”
他乖顺地伏在手塚怀里,细细地磨蹭:“第一次被你抱着的时候就觉得……我之前所有的触觉训练,都是为了用全部的皮肤感受你一样。”
每一下碰触,都能感觉到你在为我而改变。
手塚猝不及防地被不二的情话击中,整个脊椎都麻了。
等到出院就去看房子吧,他想。
尾声
五年后,美国。
“那就明天再见了,手塚警视正。”
手塚和一起参会的日本代表团同僚相互鞠躬道别,回到宾馆洗漱就餐,擦着头发翻报纸,不时拿起手机看时间。等到东京时间终于跳到“7:00 a.m.”的时候,他拨出了越洋电话。
电音嘀过两长声,不二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响了起来:“您好?”
“昨晚睡得好吗,周助?”
电话那头悠长的呼吸跨过太平洋,手塚唇边不禁噙起一丝笑意,耐心地等待着。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手塚猜测着不二的动作,踢被子,坐起来,揉头发,再“扑通”一声倒回枕头里。
几十秒后,不二恶声恶气地抱怨:“不打招呼就出差的人没资格问这个问题!”
看来是睡得不好了,手塚不由得内疚:“对不起——我买了你想要的新镜头给你。”
不二满十八岁的时候,手塚的新房子也装修好了,两人一起选的家具都经过了不二的专业认证,所有罩垫桌布都是手塚亲手一条条洗过的,在正式同居的那天被不二拉着一样样尝试过来,第二天再一起重新卸下来洗。
同居两年多下来,不二的“认床”被他惯得变本加厉,现在连手塚睡过的床单都无法满足他了,这种被依赖着的感觉手塚甘之如饴。
不二的触觉天赋随着年龄增长和不断训练,已经如臻化境,这几年间他得到的记功奖牌不比手塚少。但报考大学的时候他并没有如搜查一课私下赌的那样考警校——虽然警视总监已经保证过会给他最高的加分——而是考进了东京工艺大学的摄影系。
“课程比较松,可以随便玩过几年,”不二一边拿着专业课高分一边谦虚地说,“反正我这辈子都是你们警视厅的人啦,总要在大学里读个喜欢的专业好好放松一下。”
“镜头,唔……”不二闷声腻腻地讲,“不想要——想要手塚。”
手塚喉头一紧,嗓音干涩:“再等半个月我就回去了。”
不二闻言更加恼火:“随随便便延长出差的人就不要回来了!”
“对不起……”
电话里没了声音,手塚拿开手机看了眼还在跳动的通话时间,又放回耳边小心哄劝:“有些手续要办,等你下周放暑假也过来吧,签证帮你办好了。”
“下周啊……”
半晌,不二轻声呢喃:“我穿着你的睡衣,用了你的牙刷和刮胡刀,拿你的杯子喝水,还要用左手端杯把才能吻到你嘴唇碰过的地方——这样的生活还要过一周么,手塚?”
手塚把手机按进胸口,仰起脖子咬牙切齿——上帝!不二的情话越来越有杀伤力了。
“等你考完试,很快的。我在洛杉矶机场接你。”
“洛杉矶?”不二纳闷,“你不是在华盛顿吗?”
“你我出国都不方便,”手塚坚持,“我几年前就一直想到那里——度个假。”
“好吧,度个假。”不二愉快地应下来,“我去洗漱了。”
“开车小心。”
“我会温柔地对待小萨的~”
手塚收线,长吁一口气。
他的视线落在电脑桌上打印好的两份结婚申请表上,最上面那张用曲别针夹着不二的相片,长开了的青年如今比五年前还要端正漂亮,细碎的刘海比之前长了些,微笑的蓝眼睛流光溢彩。
“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我是手塚。”
他想起了往事,抚着无名指上的银圈轻轻笑了起来。
作者:
風之瓶
时间:
2017-3-4 03:12
噗~比豌豆公主还敏感的皮肤........
話說不二子不要裸睡, 應該就不會暈了啊!
椅墊什麼的...都是用來萌的.........
各種誇張不科學啊........
作者:
hagane001
时间:
2017-3-17 13:20
啊超级超级喜欢这篇的(๑•̀ㅂ•́)و✧
设定真的特别棒,尤其是跟题记的“接触必留痕迹”非常吻合!
刚开始以为只有手触可以,没想到脚竟然也可以(赤脚踮步开感知异常萌
呜本来想后面也许还会有不少事件和更多发展(x),但是结尾甜爆炸也超值了(*゚ヮ゚*)
作者:
fuyukimi
时间:
2017-3-26 09:40
这篇文的不二真是萌的不要不要~ 情话也是手到拿来,别说是手冢了,我也被击倒了(心)
作者:
沙流
时间:
2017-3-28 16:48
破案文都能写得那么治愈阳光。结合之前看到的冰大的一部热血里偶尔夹杂无奈的长篇,这功力也是没边。
设定描述都很赞。偶棉比豌豆公主更敏感的不二殿这种设定真是太有意思了,完全符合原著里以各种技巧和感觉闻名的天才的形象。部长对自己队里的人不设防这点,也和原著里左臂受伤的原因有异曲同工的感觉。虽然有了不小的年龄差,两只在一起的感觉和原著里的默契十分类似(话说8岁的差距,瞬间会想到鲇叔配的某教皇和天上天下唯吾独尊的某只的年龄差嘛~)。当然尾声处被宠与宠的表现非常自然地延伸了偶棉对官糖里两只相处方式的YY。总之很粉很蜜糖。
配角像momo和大和部长什么的描述也很到位,虽然有些人物只有一句或者几句话的交代。比如看上去是momo家的路人小王子。捂嘴笑。
作者:
olovelesso
时间:
2017-5-9 08:44
好想看續集啊~這個題材很棒!!
感情又寫的很細膩❤
整個就是大愛!!!
欢迎光临 春日泽 · Tea Party in May (http://162.218.51.38/forum/dz/)
Powered by Discuz! 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