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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F]倾城之恋 BY RIN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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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春日泽
时间:
2013-1-22 02:40
标题:
[TF]倾城之恋 BY RINCY
倾城之恋 BY RINCY
绢卿出门的时候,还不见有快下雨的样子。这雨说下就下了,淅淅沥沥地打在马车的遮阳篷上,发出声声有节奏的脆响,掩过了大街上大雨初来时的种种喧闹——“下雨了……”小贩们愈来愈远的吆喝伴着那些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被雨水冲刷得淡去了痕迹。一场急雨,就这样急匆匆的安静了一个城市,只留得车轮的轴承配合着踢嗒踢嗒的马蹄,辘辘地转着。偶尔驰过的汽车毫无征兆地扰乱了这个寂然世界的有序和谐,却受惊般地自己尖鸣起来,悠长的尾音被交错的雨滴撕成一缕一缕的,落在水坑里,开出一朵一朵的花儿。
雨越来越大,顺着那不严实的遮阳篷漏进来,溅湿了绢卿半身,前面是那迷朦朦的沉沉一片,像被滴进了墨,看不真切。“师傅,要不,避会儿吧!”绢卿抽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水滴,不由道。
“快到了!”车夫象征性的转了下头,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被水浸湿的缰绳在马背上勒出了深痕。
绢卿扶住头,努力分辨着从眼前掠过的鳞次栉比的建筑,直到街角橱窗里那张黑白大照片落入眼里,甸甸的心才一下轻起来。小心地下了车,微微的歉意随着马车一道远去,抬头看了一眼面前那“倾城相馆”的招牌,却不急着进,只是站在屋檐下,流连着橱窗里的这张照片。
照片里的人她是不认得的,一对老夫妻,额上的皱纹深得化不来这一世的悲欢离合,自是谈不上如何的惊才绝艳,只是,她看着他,他看着她,仿佛将这一生都落到凝视彼此的目光里,只有岁月听得懂。照片角上题着诗经上的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每个少女的心里都是藏着梦的,无论是前面街角弄堂里的女儿或者绢卿这样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在这个纷纷扰扰的乱世里,她们眼里,任何浮游的感情也可以天长地久。这样的一张照片,便在瞬间抓住了心,呼应了梦,深深地印入了那里,成为了一种渴望,也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
绢卿第一次闯到这里时也是这么一个雨天,狼狈不堪的她在屋檐下躲着突如其来的一场骤雨,在被那张照片抓住的同时,也被这家相馆所打动。那天,她是拿着相馆老板的伞回的家,从此,她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这里的老板是个日本人,非常和善的一个年轻人,叫不二周助。在旁人眼里,他是有些不可理喻的,他明知这里住的都是最下层的中国人,却执意把照相馆开在了这里,而不是虹口。这里的人自然都没钱进相馆,而他们又是最反对日本人的,那橱窗的玻璃,那庄重的大门,那精致的牌匾,也不知叫他们暗地里毁去了多少。不二对这些破坏,却从来不曾言语,默默地修好,没事一般地又继续营业。这个年轻人,有时候也会背着相机去拍那些小人物的生活,开始人们都躲着他,也有骂的,但这个日本人却表现得非常谦和有礼,笑容里的真诚掺不进假,有句老话也说,伸手不打笑面人。渐渐,大家也就习惯了他,说是不与他计较,也是长了那么一点自己的志气。
绢卿本是在深闺里长大的,并不是什么新派女子,对这国恨家仇也并不十分了然,上海沦陷了这么些年,于她而言,是没有多大影响的。对不二先生,她先是感激,后来又多了几分敬慕,也不顾旁人的闲语,却是一味的和这个日本人做起朋友来。
照相馆的生意很清淡,那不二便总是坐在角落里翻着一些线装书,往日淡薄的光线漏进来,印在他不很分明的眉目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暧昧不明,安然幽静的,却暗涌着一种流动的光彩,似乎一抬眉,就会飞扬起来。这时候绢卿就会觉得可惜,像他那样的一个摄影家,抓得住别人的美,却错失了自己的。
绢卿推门进去,不二便从角落里抬起头来,静静的笑。他其实是个混血儿,日本人的特征并不是那么突出,倒是那双浅蓝色的眸子非常显眼,像是远处的海,一波一波的。
他的中文说得很流利,却说得少,只是笑。绢卿平日也不扰他,只是静静地翻看他拍的那些照片,偶尔交流两句。今天却有些不一样,她是专程来找他的。
“老太太想拍点照片,可身子骨不太硬朗,约莫是经不起这颠簸的,于是想劳烦先生往府上走一趟,不知先生意下?”
不二含笑点头,问道:“不知府上是?”
“法租界的国公馆。”绢卿笑答,转而低头从随身皮包里拿出一套纸笔,仔细将地址写了递给不二。
不二静静看着手中的字条,他的表情让绢卿觉得恍惚,仿佛有着瞬间的凝滞,透着些惊讶的意味。可仔细看来,却什么也寻不到。
“林……小姐?”不二依旧盯着那张字条,却是出其不意地叫了绢卿,那加重的“林”字让绢卿的脸泛了暗红,想来适才不二一掠而过的惊异便是如此了,倒不是自己的错觉。
静了静,绢卿脸上的红潮并未褪去,却从容道:“我们林家与国家本是世交,这些年,他都在外面,国老太太无依,我也就代他照顾他奶奶。”
这是绢卿第一次在不二面前提起“他”,她却毫不怀疑不二能在瞬间明白。绢卿虽是旧派女子,却并不像普通的大家闺秀那般扭捏。有些话也无需说得太明,这便是和这个日本人做朋友的好处,他淡淡的一笑,便似乎对一切了然,所有的情绪恰如其分地得到妥帖安置。
果然,不二只是一笑。绢卿却又想到一事,不由道:“他原也是在日本留过洋的,不知先生可认识?”
不二摇头笑道:“日本不大,却也不小。”
一时默然。但凡提到“日本”这两字,气氛都会变得尴尬,隔着衣兜的锥子,依旧还是扎人的。
绢卿坐了会,看到外面的雨停了,便起身告辞。坐在马车上远远地看着相馆门口那张照片,被风吹落的雨滴粘在玻璃上,便好似在那对老夫妻的脸上挂上了泪。
国公馆坐落在黄浦江边上,灰白色建筑庄重而摩登,透着些法式新古典主义的风格,外面看着,很是气派。修剪得干净而细致的草坪围着公馆,又被一圈白石雕栏围上,梧桐紧挨着雕栏种着,枝繁叶茂之下,添了几分生气,也多了几分清幽。
后院里花架上的紫藤,一串一串如流苏般直垂落下来,幽幽的绿淡淡的紫,缠绵委婉,暗香含烟。不二见着的国老太太,便躺在这花架下的藤椅上,微合着双目,一派平和安宁的神情,满头的白发,印证着老人俯瞰岁月的超然。
“奶奶,这位就是不二先生。”绢卿俯身到老人耳边,轻轻道。
老人睁开了眼,慈祥的目光落在了不二的身上,笑道:“让先生跑一趟,真过意不去。人老了,不中用了,这点路也奈何不得。”
不二忙深鞠一躬,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时而听卿儿提起你,她说你的相馆办得像个慈善堂,不仅照相不收钱,还时常救济周围的穷人。”
不二微愣,一抬头见绢卿正含笑看着他,不由暗道声惭愧,道:“那是林小姐过誉了。”
“你是个好孩子。”老太太用嘉赏的目光盯着他。
老人平淡的话语里似乎蕴藏着莫大的力量,这静静的一句,便似抹去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反叫他添了几分惭愧。他的所为,原也没有多么高尚,不是负疚,不是同情,更不是补偿,求,只求一个无愧于心罢了。
“我不知道你们日本话里是怎么说的,这‘不二’两字,在中国话里,是有些意味的。佛言:善根有二,一是常,二是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为不二;一是善,二是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万事万物之中,凡夫见到的是“二”,而智者却达其性不二,不二之性就是佛性……”老人缓缓说着禅,忽见不二脸上露出的迷茫之色,不由笑道,“你看我糊涂的,先生大概是不懂这些的。”
“我很有兴趣。”老人的话不二不是很明白,可非常非无常,非善非不善他是懂得的。
“也就是说,这善与恶,常与无常,乃至我们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相对的,不仅不要把人我之际分得太清楚,更要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情怀,佛说不生不灭,并不是因为他不生不灭,而是因为他随时生随时灭,生灭就掌握在每个人手中。我们每个人的心,原本无欠无余,是圆满具足,恰到好处的。所以,我们要珍惜自己的心,守住自己的心,不要让它迷失和受到污染,只要肯自净其意,始终保持着原本清净的本心,就会直了成佛的。”
不二静静的听着,隐隐的懂得了,讶然之余,有非常的敬意,在心底积聚。老人在告诉他为人的道理,又似乎不仅仅如此,若是人我的界限都不那么凸显,那中国人和日本人是不是也无甚差别的,这场战争,如此看来真是可笑了。然而只怕是世人难得有这样众生皆等的觉悟,于是随着自己性,纵着自己的欲,哪管这里是不是战乱迭起,那里是不是生灵涂炭。想到这里,愈发觉得面前这个老人的可敬。
“我这老太婆的这些话叫先生乏了吧!年纪大了,这一唠叨起来就没完了。”老人笑着。
不二正欲开口,却见绢卿在一边笑道:“奶奶您请不二先生过来,原是为了拍照,这下没完没了的说起佛来,怕是耽误先生的正事。”
老人笑道:“你不提我倒真还忘了。这一辈子也就差这么一张照片了。不二先生,你瞅我这身还成么?”
老人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旗装,素净雅正,不二点点头,于是摆了相架出来。即使谁也没提,不二心里也明白,给老太太照的这张相,约莫透着些遗像的意思了。老人笑得安详,言语之间也流畅,可眉宇间的那一种疲态却掩不过,她既然这般说,想来自己心里也是相当清楚的。
当下心里就有几分怆然,总觉得那光不对,景也不对,老人的表情很好,可欠点什么,怎样也是不能尽如人意。就在他蹙眉犹豫间,公馆门口突然喧闹了起来。隐隐的有什么声音传过来,激荡的喜悦尖锐地穿透了空气。
“老太太,林小姐,少爷回来了,少爷他,回来了呀!”
盼了太久的事突然来到时,那一瞬间,会让人失了判断的能力,是喜,是哀,分不清楚,只剩着一种恍惚,仿佛嘘眯着眼睛看着太阳,走不进那光芒里去,便有着怅然若梦的感觉,那太阳便不成了太阳。国老太太和绢卿互相看了一眼,眼眶就都湿了。
“卿儿,你过去见他吧,都这份上了,也没什么羞不羞的,说完体己话了,再叫他过来见我。”老太太拭去绢卿脸上的泪。
“这哪成?奶奶……”
“去吧!”老人轻轻推了绢卿一把,绢卿这才不便执扭了,起了身,往前厅去。
“这些年,真是委屈绢卿这孩子了,没名没份的伺候我了这么些年。没见着她嫁进门,叫我怎能走得安心?”老人轻声叹,宛是在对不二说,却更像是自语。
一旁的不二听了,微微一震,却又笑了:“林小姐是个好姑娘。”
老人听到这样的认同,眉稍上的喜,便又添了一分,苍老的脸上,也因满足和幸福泛着柔和的光。不二抓住了这一瞬。
这让老人倒愣了两秒,笑道:“横竖也只是一张照片,先生不必太费心,若是照得太美,不像我这老太婆那才糟了。”
不二也笑,只是心里压着事,笑也笑得空。这就忙收拾了东西,起身告辞。老太太自是竭力挽留,可不二推说还有事在身,眼见也留不住,却也免不了客套两句。
就在这时,一声 “奶奶”,让身周的一切寂然。
眼前的人穿着一身黑色呢质的军装,戴着军帽,帽沿上方缀有青天白日徽章,肩章上钉着3个“三角星”,垂饰铜丝穗。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遮不住眼里的光,凛冽的,却不冷,沉静的,却又有什么在涌。他叫的是老太太,看向的却是不二。
“不二先生可是要走了?”这是绢卿在问。
“可不是?”老太太道,见着孙儿神色有异,不由诧问,“光儿,你可是和不二先生认识?”
“我们是同学。”静了静,国光道。
绢卿惊异的看向不二:“你不是说……”
“也许小的不是日本,而是这个世界。”不二对着她笑道。
气氛于是默然起来,国光和不二素来是沉默惯了的,绢卿看着他们,只觉得自己插不进话,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里,沉浮着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过往,容不下旁人。
还是老太太开了口:“不二先生,既然你是光儿的朋友,更应该留下来,也好叙叙旧。”
不二微微笑着,婉言相拒,态度却更坚决了两分。
老人还待开口,却听得国光沉声道:“我送你。”
“不必了,你刚回来,理应陪着家人。”不二笑道。
“我送你。”国光重复着,目光却看向老人。
老太太是明白自己孙儿的,见着他的神色,就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于是笑道:“也好,你替我好生谢谢不二先生吧!”
国光点头,上前两步,提了不二的那些照相器具,转身便走。不二无奈跟上,却也没忘向老人和绢卿鞠躬致谢。
不二静静的坐在国光的车里,看着窗外,那些景,飕地就这样掠过,好比是这些年的光阴,倏忽而去,浮光掠影般的,浅得快留不下痕迹了。
“什么时候来的中国?”那一种暧昧的静被打破,却是国光在用日语问。
“有几年了,你回国后的第二年吧。”不二淡淡道,听不出他的情绪。
国光闻言却是一震,不由看向身边的人,映入眼的是那细碎柔软的发,投射在车窗上的脸,那隐隐的眉与眼,仿佛从未改变,流淌着透明的静,只那嘴角,却没了熟悉的弧度。
“毕业后我去了一家报社,之后就被派来了这里。”不二道,窗外流逝的景让他看得出神。
“为什么?”国光盯着他。
不二转过头,目光落入国光眼中,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的笑。为什么?为什么要来中国?为什么不告诉你?
呢质的军装有种糙砾的质感,不经意的摩擦让它发出了悉簌的声响,一切就像那枚青天白日章一样昭然。
“为什么不做记者了?”国光问道,像是补充方才的问题。但谁也明白,有些事情,清楚了,也逝去了,谁也不是几年前那不顾一切的少年,这世事,比他们曾经所想的,来得要悲凉,也要苍茫许多。
“记者眼里,看的都是那些最残忍最悲惨的事情,最最悲哀的是,我对于他们的发生,无能为力。也许只是出于我的自私吧,我情愿见到人们在走进相馆时脸上短暂的幸福。”
抓住了别人的幸福,是不是自己也能感染一些?也许幸福本身就是渺茫的,它不在我们彼此的手里,却要依着别人的恩赐。
一路的静默。有些场景,在梦里现了千遍万遍,有些话语,在心里念了千遍万遍,总以为时间是不够的,话是说不完的,可又怎能料到这相对也怕相看,相处也惮相谈的一副局面。总是胆怯的,与其说是胆怯着身边的人,不如说是胆怯着自己的心。
这段路是太长了,可又太短。纵然只是从模糊的玻璃上看到对方的影子,那又何妨,又何妨呢?至少他是在的,不管他的人在哪里,心在哪里,他总是在的。多一片刻的留滞,就知道他多一刻的安然。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除了这,其它的又算得了什么呢?真是算不了什么,好比是做了一场美梦,在将醒未醒的时分,隐隐知道是会醒了,却也挣扎着盼着这场梦能再长些,再久些。
“少爷,到了。”司机煞了车。
于是醒过来,仿佛突然得让人来不及怅然。
车门被打开,凉凉的风灌进来,吹散了头发也吹静了心。“谢谢你送我回来。”不失礼貌的微微躬身,那样的弧度,从容的把车内车外拉成了两个世界,中间垒起的,是一堵墙。
“不用客气。”冷静的添砖加瓦。
轻轻一笑,转身的瞬间,一切都似乎云淡风清了。
“不二。”
是,云淡风清,只是在他叫着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从那指尖传上来的微微颤抖。
“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和绢卿结婚。”
是,云淡风清,只是在他说着他要结婚的时候,那一瞬的窒息,仿佛被人掐住了喉管,任是怎么痛苦绝望,却发不出声。
有多久,长得足以让心里的那一波静水烧成翻腾的沸水又慢慢凝成坚冰。
“林小姐是个好姑娘。”平静的语调,落在空中,轻飘飘的。多么熟悉,说了两遍么?也许,这不是肯定不是赞扬,只是安慰,即使徒劳,可又能如何呢?
“不二。”
不要叫了。你知道我回不了头。
“不二。”
不要叫了。为什么这段路这样的长呢?
“不二。”
不要叫了。你真是很残忍呢!
“不二。”
不要叫了。我已经关上了门,听不见了。
“不二。”
不要叫了。听不见了,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两个简单干净的音节,明知他不会驻足转身,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好比是戒断了鸦片的人又犯上了瘾,那一波更甚一波的汹涌,仿佛要把这些年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全倾吐出来,只要他听得见,只想要他听得见。
大门被合上,轻轻“喀”的一声,就轻易漫过了一声声的呼唤。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边的照片上这样写着,他还记得。
眼前有些恍惚,仿佛回到那个安静的午后,有淡淡的阳光射进来,他趴在他面前的书桌上,跟着他一字一句慢慢的念着,如水的眼眸里渐渐就荡起了俏皮的光,趁着他低头的时候挪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在那个下午,他们的手再也没有分开,永远永远就这样下去,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不是那突如其来的一声炮响。那声炮,震晕了很多人,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
这是最幸福的一首诗,也是最悲哀的一首诗。
汽车的发动机轰轰的响了,那些缈远苍白的梦,混进车尾排出的那细细的白雾里,散了。
绢卿还是会时不时到相馆来,脸上通常闪着动人的光泽,女人这个时候,往往是最美的。她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知道不二和国光是同学,心理上不知怎的就更多了一分亲近,有时也会带几分羞赧的问,在日本留学时候的他,是怎样的呢?
不二总是不动声色的笑,说他们原本也不是那么熟的,他学新闻国光学医,都不在一个院系,其实是在网球社才认识的。
绢卿就有几分诧异,说公馆后面就有一个网球场,却是很少见国光去打球。
他的网球打得非常好,要不是交过手都不敢相信一个中国人的网球能打得了那么好。不二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缥缈,远远的够不着似的。
绢卿知道他是想起了以前的那些事,这些日子来,他时常走神,有时候和她说着说着,就没有了声音,侧着头,只顾着自己的回忆了。她也谅解了他,她没有读大学,那些外国的大学在她的想象里,都美丽得不得了,有着最湛蓝的天,最精致的建筑,地上是厚厚的草坪,落满了梧桐叶子,踩上去,可以发出沙沙的响声,有着很高很大的图书馆,站在里面,可以从落地窗静静看着夕阳。如今,在她虚构的静止的画面里,又多了一片网球场,球场上,有着留着汗水的少年们,他们的青春飞扬。
“我总觉得,他离我非常非常的远,我好像总是只能瞧见他的背影。”绢卿突然悠悠的说,看到不二看向她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却接着说,“我们从小就认识,可我似乎从来没有明白过他,我从来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和我,就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是我看不清楚的那个新世界的人,有着最先进的思想,做着一些很崇高的事情,我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旧社会的女子罢了。”
“林小姐……”
绢卿轻轻一笑,道:“不二先生,你不必安慰我。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事情还是能看得清楚的。他一直都把我当妹妹一样看待,我心里也明白。他总是说,外寇未驱,何以家为。这次如果不是奶奶……”
“不二先生。”绢卿突然抬起头,眼里氤氲着隐隐的雾气,“你和他相熟,我想请求你坦白告诉我,他心里可是有着钟情的女子?我不想他因着责任两个字,捆了他自己一生,也误了我的一生。”
绢卿的目光沉得让不二担不起,也避不开,细细的呼吸在身周结了一张网,终于,他轻轻地说了,声音细不可闻:“钟情的女子,据我所知,他没有。”
绢卿笑了,泪却下来了,她信了他。
不二不敢看她的眼,他没骗她,可是又骗了,又怎能不骗?骗她一生一世吧,那也是种幸福,和绢卿这样的女子生活,是能幸福的吧。
“不二先生。”绢卿含泪笑道,“下周六,我们在公馆举行订婚礼。你会来吧!”
尘封起来的心,也并非是刀枪不入,若无其事的刺入,鲜血淋漓。
“那天我大概还有事,林小姐,我不会漏这一份贺礼的。” 脸上的笑,也会疲惫。
“先生,你不去,会让我感到不安的,我其实是没什么朋友的。”绢卿笑得有些黯淡,“想必国光也是很希望你能到的。”
只怕未必。不二这般想着,却什么没说,只是沉默着。
绢卿其实没怎么把不二的婉拒放在心上,他是当然要去的,有什么事还能比朋友的婚礼更重要?心里笃定下来,也不再提,只想着这不过是日本人贯常的托词,等正式送了请柬过来,他自然会赏这个面子。
又过了几日,上海的时局突然又紧张起来,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使得日本和英法等国也成了敌对国,那些英法租界里也不安全。有时候,空中扯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地上便落下了一枚流弹,轰隆一声,房塌石飞,这一炸,又炸得多少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相馆那块地区的炮火很利害,这里都是些穷人,炸也炸不出什么影响来,只炸得惊惶,只炸得茫然。相馆依旧挂着营业的招牌,没有人来,不二就在里面静静坐上一天,看着外面奔流的人群,看着外面弥漫的硝烟,仿佛不是这个尘世的人,很多事情在他看来,都渺茫得很,不切实的。有时候也想,是不是该回去了,可回哪里去呢?这个世界里,还有哪是没战火蔓延的一方的净土呢?即使现在没有,那将来呢?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别问俺为啥小日本鬼子会对着贫民区狂轰,就当他们跟俺一样白痴。)
外面的天被染得黑黑的,分不清是天上的烟还是地上的尘。
门外传来了隐隐的刹车声,紧接着皮靴踩在地上的踢踏声也渐渐的近了,显是冲着这边来了。在这种形势下还来这里,这人倒有些不寻常的勇气,不二如此想着,将目光投向了门口。
四目交错,那一瞬间,都有些错愕的惘然。离上次相见没几日,中间却似乎又隔了一世。
眼里有什么放下了,那是扯动肺腑的牵挂。真好,他没事。
“我……路过。”
路过这炮火密集的地方。总是那样,每次的谎言都不可爱。轻轻的笑,无言的戳穿。
“这里不安全。”被戳穿后脸上的微红一现即隐,轻轻蹙了眉。
眼里闪过了狡黠的笑,多么难得的表情,当年可是用尽手段也未能如愿,于是随口笑道:“知道不安全你还来?”
话一出口,立刻敛了笑,却已迟了。
那些真真假假的怨艾,那些远远近近的亲昵,那些深深浅浅的试探,只因着这一句话,流入空气中,混成了一个漩,把他们旋离了时空。
看着对方的眼神里,竟是有几分痴了。
往事沉浮流转,你还在那里,我也还在那里,你还是那个你,我也还是那个我,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可以没有改变,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如果,如果没有那一枚炮,如果没有。
这一炮落下,干脆地削去了屋檐的一角,震得他俩有些发傻,沙石下雨似的落下来,打在身上,才疼得醒了。
“快离开这里。”国光镇静道。
两人于是往外冲,没跑两步,又停下来,烟尘弥漫中,外面的那辆车上,压着重重的石块。一架一架的飞机从空中低低掠过,那声音,像是风发出的呜咽,那些弹,是夸张了的泪,往地上一砸,便是一个坑,眼见这外面是冲不出去了。
不二一咬牙,转身就要往里跑,国光本能地想拉住他,却听见不二急急道:“暗室在地下!”国光犹豫了两秒,也就跟了上去。
地下室的门刚一合上,笼罩上来的,是彻彻底底的黑,顺着楼梯一步一步爬下,仿佛落在深渊中,永远也触不到地似的,终于着了地,可还是脚下还飘飘的。轰天动地的一声响,整个房间,似乎也瑟瑟的抖了起来。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蔓延,黑得恐慌,黑得迷茫,黑得绝望。
“不二!”国光低声吼,语调里已很难维持平日的冷静。
“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就在这里。那一点点的光,从心里散开,漫溢成了洁白柔和的晕。
有轻微的触碰,似乎在笨拙而犹豫地确定着彼此的位置。双手相碰的瞬间,有什么如电流一般激上心头。
似要逃离,不可以。
国光下意识地手掌微合,便准确地将那只潜逃的手禁锢在了掌心。感觉到隐隐的挣脱,总是这样不安分么?暗暗地加了力。当掌心的热度传递过去,感觉到对方似乎在突然间脱了力,温凉的手指安然地攀上他的指间,十指相扣。
轻轻地靠在冰冷的墙上,感觉得到墙壁的颤抖,地面上方辗转传来的一声声的砰砰,似乎敲在了心里,一下,一下,渐渐的,也有了韵律的节奏,无法触及的四周让一切脱离了现实,听到的,似乎只是那个时候樱花飘落的声音,合着他的诵读他的浅笑,以及,彼此的心跳。
突然之间,什么国啊家啊都不在了,在这样一片黑不见底的世界里,他只感觉得到他,他也只感觉得到他,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掌心摩挲,丝丝纹路无休止的延伸,将那瞬间延伸至了永恒。就这样,地老天荒。
又是一声巨响,石灰从背后的墙上剥落,激起细细的粉尘。
不二轻咳了两声,笑道:“如果上面的相馆塌了——也许你跟我跑进来并不明智。”
“出不去了也没什么不好。”国光淡淡道,手上却又紧了一紧。
“这叫我想起你们的一句古话来,生同衾死同穴。我们生不能同衾,若是就这样死了,倒是能应了这半句……”话未说完,已被堵上,被突如其来的唇舌。
有什么凝滞了,连本能的惊异也不能够,努力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温热气息在唇边的纠缠卷绕,模糊了一切,慢慢的迷失,沉沦。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紧攥的手已经松开。温热有力的手揽住了腰,整个背部却被牢牢地压在墙上,身体契合得似乎没有一丝空隙。
唇舌在口齿间温存辗转,渐渐的深入,仿佛又成了霸道的掠夺,要抽空他肺里的最后一点空气,稍稍的松开,紧接着是更深沉更激烈的汹涌,一点一点注入属于他的气息,直达灵魂深处。
轰炸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这个世界里,只剩了彼此的呼吸。
凝止的时间,是须臾半秒,是几生几世。
国光终于放开了他,“国光,国光……”呼吸得以自由的不二喘息着,有些恍惚地轻轻呢喃。
温柔的叫唤,像是早春的细雨,滴入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我在这里。”轻轻地答。
温凉的唇突然准确地触上来,沁入了青草般的芬芳甘甜。
再一次的攻城拔寨,殊死缠绵。
国光国光国光国光国光……
所有的意识都已经融化,只记得他的名字,只想呼唤他的名字,这是戒不掉的瘾,你戒不掉,我也戒不掉,且让我一声一声,一声一声还给你。
……
一声咔的轻响,暗室突然亮了,整个房间毫无征兆地暴露在一片黯淡而暧昧的暗红色灯光下。
瞳孔在收缩的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迷离,两人的目光不由地顺着往声源处搜寻,对上了一双惺忪的眼睛,碧蓝碧蓝的,显然不是中国人。
下意识的松开怀里的人,国光微微侧身,挡在了前面,手已经搭上了腰间的枪套,沉声喝问:“什么人?”
“这是哪里?”对面的人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问,眼里将惺忪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有些乱蓬蓬的金发让他年轻的脸显得非常的,讨人喜欢。
不二不由地嘴角上扬,突然瞅见国光扫向自己的冷冷目光,心里兀地跳了一下,于是摇头苦笑:“我和你一样疑惑,我不认识他。”
那人皱着眉,目光在不二和国光的脸上跳来跳去,突然眉头舒展开,整个面容呈现出一种生动的雀跃神色,他激动的叫:“想起来!我累了,就到这里,黑,安静,睡觉好。”
不二失笑,黑那是不假,可安静,大概还谈不上吧,他笑道:“只是,你什么时候……”
“你在……”那年轻人对着窗户比划了一个发呆的姿势,“我说话,你没听见。我找到这里,睡觉。醒过来,看到你们抱在一起。”
有时候,坦白也并不可爱。暗红色的灯光恰到好处地帮两人掩饰了脸上的红潮。
“你是什么人?”沉静的声音里透着些干涩的尴尬。
“Jiroh。苏联记者。”那孩子掏出一个红色证件。
国光接过来翻看两下,抬头道:“那么,那天和那些共军一起煽动学生在日本使馆闹事的外国记者就是你?”
“啊?”Jiroh瞪大眼睛看着国光。
“你得跟我回去。”国光道,声音里没有温度。
不二却突然闪身站到Jiroh前面,直视着国光的目光,抿紧了嘴。
“不二,你管不起这事。”国光沉声道。
“这事也不该你管,这是警署的事。”
无声的僵持,良久,国光深吸一口气:“不二,你认为我会对他做什么。”
“我跟你走。”Jiroh突然说,从后面拍拍不二的肩,“我相信他,你也该相信。”
不二苦笑,是因为不相信么?国光不会让Jiroh留在这里连累他,他又如何能让国光去冒这个险?
不二眼底的沉静突然让国光在瞬时洞明,误解消融,反而有些无话,只道:“你放心,照顾好自己。”
说罢便转身爬上楼梯,却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被挤了出来。
红色的一张纸,上面的烫金“喜”字非常刺眼,飘飘下落的过程,像一把染血的刃,把什么切成一截一截的。
国光看着落在地上的帖子,似乎想解释什么,却终于转过头,什么也没有说,抬头打开顶上的门。
拉回到了两个世界,一切,便又都不一样了。不回头地出了门。
光线从门洞里漏下来,细细的灰尘在静静纷飞。
国光和绢卿的订婚礼如期举行,在这样的形势下,不算合适,可南京那边催得急。订婚礼的排场不小,全照着洋人的那一套做派,在公馆后面的院子里排开了自助餐。林国两家在上海显是颇有地位,在这样的时局下,来的宾客也不算少,只是每人脸上的笑都是不由衷的,即使如此,依然是喜庆祥和的一副景象。
国老太太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着她下楼来,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从窗户看着下面院子的人,感怀着喜悦,富足圆满的心。
院子里最瞩目的倒不是这对新人,不间歇的忙碌让他们的脸上失去了应该有的表情,而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焦点。
那是一个身着西装的青年,英俊的一张脸,无可挑剔的那种,眼角有颗泪痣,像是在梦中不小心被染上的一点胭脂。一群人围着他鞍前马后的转,凸显了他不同凡响的地位。
“新郎倌,你这订婚礼,寒碜也就算了,本大爷不计较,可居然这么无聊,和你这个人一样刻板无趣。”国光路过他面前的时候,他懒洋洋的说。
国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来一个你不高兴大可以走我不远送的表情后转身离开。
“我说景少爷,你得看清楚外面的形势呀!”旁边有人笑道,这笑也是惫懒的,细长的眼睛在金边眼镜的掩映下,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你放心,老四,我既然送了贺礼,就一定会在这里吃够本。”
“我从来不知道一掷千金的景少何时也变得这么斤斤计较。”戴眼镜的男人调侃道,眼里的笑是近不了身的潇洒。
在上海滩,恐怕没人不知道景少和四爷这俩个名字,这两人手里控制了道上的绝大部分势力,连日本人也不得不买他们的面子。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是奇怪得很,表面上四爷是景少的手下,实际上却是有着自己的势力,这些年来,这两股势力摩擦不断,竟是有了水火不相容的架势。可偏偏两人见了面,却是称兄道弟真心好得不得了。两人都是聪明潇洒不过的人,若是谁分不清这公这私,那便是谁输了。
至于国光是如何和这两人有交情的,那却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上次咱们打球,可是有几年了吧!”景少盯着院子后面的那片网球场说。
“难得景少还记得。”四爷笑道,“景少不是这时候生了这份闲情吧?”
“怎样,不愿奉陪本大爷?”
四爷大笑:“我哪有这份胆子?只是在人家的婚宴上,主人未必会……”
四爷一言未尽,却听得景少已放高了声音:“新郎倌,找几副球拍来,过来跟我们一起打球。”
语惊四座。所有的低语仿佛和空气一起被冻住,偏生有人感觉不到落在身上的凛冽寒意,安之若素地扬眉道:“本大爷让你的婚礼热闹一些,你有什么不满?”
“不行。”国光冷冷地断然道。
“你……”景少皱紧眉。
“端盘这种事还是留给下人做便好。”却见四爷洒洒然走到国光面前,优雅地从他手中的盘子里举起一杯酒,却是转过身对着绢卿微伸酒杯,邀请的姿势,笑道:“嫂夫人也一起来吧!双打总是有意思得多。”
绢卿摇头笑道:“打网球,我可不会。难得大家有兴致,可别让我扫了兴。”转身便吩咐下人去取球拍,国光见她如此,也不便再说什么。(别问俺国光家为何有四个以上的球拍,咳,富家子弟富家子弟。)
四爷的遗憾夸张地写满了脸:“像嫂夫人这样美丽的女子不会这种高雅的运动真是太可惜了。好在时间还很长,可以慢慢学。”脸上又现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笑来。
绢卿闻言微微一愣,等领悟到四爷话中意味,脸上却是一黯,四爷看在眼里,微觉讶意。
绢卿的神情竟似有些凄绝了,眼里连光彩都失了。她大概是觉得了自己的失态,忙转过身,抬眼见到刚走进院子的人——“会打球的人来了。”她下意识地笑道。
怎样的苦,咽不下去又倒不出来,囚禁在胸腔里,一点一点地腐蚀着那颗心。手脚是冷的,不知道往哪放才算合适。
那两人,眼里是容不下旁人了,可脚底又跟生了根似的,这场景是熟悉的。说不出来的苦,沉在最深的那里吧!
绢卿走到不二身边,眼里的苦楚没有丝毫掩饰。“不二先生。”她低声道。
什么都是显然的,向来沉静的不二竟也有些受惊地看着她。
“如果知道一切是对我的公道,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绢卿的语气是平静的——哀伤到无望的平静。
“对不起。”
绢卿笑了,带几分嘲意:“这句话我听得最多,却也是最可笑的。恰恰相反,你没有对不起我,他也没有。”
不二深吸一口气,轻轻道:“都是些久远得早该忘记的事,既然你们已经……”
“我们不会结婚。”绢卿重重地打断不二,“他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今天的这一切,只是为着奶奶。”
不二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回避她眼底的哀伤、坚定以及微微的恨意。
有雾气笼上绢卿的眼,伴着细细的啜泣:“我扮演得很好,我几乎忘了只是一场戏,我以为我真的是他的妻。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来这里?为什么要破坏我最后的一点梦?”
静默了很久,不二才轻轻道:“我想来给你们拍张照,做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见证。”
那摆在橱窗里用水晶瓶子盛着的梦,嚓的一声,轻轻破裂,一地晶莹。这句话,果然只是个悲伤的笑话吗?
绢卿突然笑得从容了,她微微转过身,面向宾客们道:“各位请容我失陪稍会,我得上楼去看看奶奶。”
背后传来了啧啧的称赞声,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连本大爷都要羡慕你国光了。”景少也笑道。
绢卿急急地走着,只希望离了这里,这一切虚假得让她无力地厌倦着。可人生在世,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真的。
婚姻是假的,爱情是真的。
现在是假的,过去是真的。
笑是假的,泪是真的。
脸上挂着的那一行冰冷的泪,滴在地上,无声无息。
小小的网球在两对人间来回飞转,一轮,一回,一轮,一回,绕不完的圈,一绕就是一百年,沧海桑田。
“你伤害了她。”
“比欺骗她要好。”
“既然已经欺骗,为什么不能骗她到底?”
“我只想忠于自己的心。”
“你很残忍。”
……
“你也是。”
手中的球上有一个钢笔绘的盛开笑脸,那是不二的习惯,每次赢了国光后孩子气的举动。而这个笑脸,不是他画的。
当他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笔一笔地勾勒时,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
那里是一个深潭,海市蜃楼将它伪装得无比美丽,却是不能转头看的,那是谁也回不去的过去。
“我参军了。”
网球重重地砸在地上,那一瞬间,国光觉得被人按进了寒潭,湿漉漉的冷,彻头彻尾,彻心彻肺。
“是海军,在太平洋,和美国人。”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场不正义的战争?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同胞有多么无耻?”国光几乎想揪住他的领口。
不二平静看着他,浅色的眼眸里隐约着不见底的潮,他轻轻道:“你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我们不能自主……但我至少希望,裕太的手上不要沾上鲜血。”
在这个失去理智的乱世里,能由自己把握的事情有多少?什么都是卑微的,卑微的生命,卑微的情感,连这希望都这么卑微。
能去指责什么?所谓的正义与非正义,所谓的侵略与非侵略,在这些生命面前,又是多么卑微。踏上这片土地的所有侵略者都是穷凶极恶吗?只怕未必,不过是彼此的身不由己罢了。可一句身不由己,是不是就可以推卸所有?
于是,只从自己的立场,把是非善恶看得简单,也没什么不好。
我们终于不过是,最自私的人。
网球弹在地上,一下,一下,一下,点成了一个省略号。
那是绢卿最后一次见到不二。
那日她站在楼上,从叠叠重重的窗帘后面看着他们打球。那样的两个人,眼都不抬,可也仿佛知道着他在什么地方,知道着他又有怎样的动作,那是一个她永远也进不去的世界。一时之间,谈不上释然,却有点明白了。这不是她的出局,而是一开始,场上就没有她的位置。
他们并没有打很久,当她看到不二轻轻放下球拍,转身离开的时候,并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那时候,国光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网球场边,低头看着脚边的网球,仿佛随时抬头,那个笑脸就会鲜活地出现在面前。
可他始终没有抬头,于是那个单薄得有些缥缈的背影融入了一排排梧桐交错的影子里,一点一点的远了,直至失去了痕迹。
那个诀别,甚至连一个苍凉的手势一个苍茫的凝望都没有。
国老太太走得很安详,在美丽的谎言中溘然长逝。过了一周,绢卿就和国光取消了婚约,在这样的时候,这种事作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没有的,国光和林绢卿这两个名字,就这样简单地失去了任何关联。这个世界,总是善忘的。只有绢卿,她把报上刊出的订婚启事小心地剪了下来,压在不二当年为她摄的一叠照片下面,妥帖地藏了起来,却再也没有翻出来过。
绢卿后来嫁给了杭州一个丝绸家族的子弟,都是家里人给一手安排的,她没有什么异议。那人待她还好,在英国留过几年学,也是有些理想的,受了些挫折,也染上了些恶习,可最终还是醒悟过来,安安份份地继承了家里的事业。
绢卿对这样的少奶奶生活是满意的,早些时候还有几分怅然,可等她从妻子变成母亲,从母亲又变成了奶奶,便是连什么怅然也不会了。有些事情遥远得仿佛不是自己所经历的,曾经的痛苦悲伤也是那样的不真实。
有时候她看着老伴脸上深深的皱纹,也会记起当年橱窗里的那一张照片,那一句话来。
也许,并没有那么难的。这个世上,大多数的普通人都是这般安然淡定的过下去了。
她和国光几乎完全失去了联系,只是隔几年会听到关于一些关于他的隐约消息。他一直都没有结婚,全国解放以后,他并没有去台湾,而是回了上海,*专政的状况下,他的日子一直都很艰难。旁人不解,绢卿却是明白的,他在等着某人——穷其一生——在那段疯狂黑暗的年代里,他终于没能熬过去。
很多很多年以后,绢卿辗转收到国光托人交给她的遗物,也并不是交给她的。那个不大的盒子里,只装着两件东西。
一个画着笑脸的网球,和,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被烧掉一半的发黄照片,时间已经将它冲洗得模糊不清。
可照片里天空是明净的,像不二脸上的笑。国光的脸已经被烧掉了一半,无甚表情,却透着几许神采飞扬的意味,一张类似奖状的东西挡在在他们的胸前,奖状下面,是两人偷偷相握的手。
题在照片背后的字,只剩了两句。
死生契阔
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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