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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F]天下无双豆腐不二 by 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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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春日泽
时间:
2012-5-8 11:12
标题:
[TF]天下无双豆腐不二 by van
天下无双 豆腐不二
(一)
获山无火,冰井无冰。
惟彼清泉,甘寒可凝。⑴
漉珠磨雪,琼浆素衣。⑵
匣出方璧,羮飞白云。⑶
这首豆腐诗在青州称得上家喻户晓。黄口小儿才会咿呀学语,自家大人已是摇篮曲念经咒般反复教的纯熟。《青州府志》记载:“青州城东有井出冰泉,井水甘凉清冽”⑷。以此井冰泉之水做的豆浆、豆腐等等,香、滑、浓、细,是名满天下的美味。若说青州豆腐冠天下,又数不二豆腐称无双。
从冰泉之井往南有条小街,沿街走不过百八十步,门前有块青亮水磨石的小小一家房舍,生人初去,不留心,往往会错过,却正是本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不二家正宗地道冰泉豆腐。
不二家卖豆腐,不挂招牌不揽客人。每日卯时,下了门扇,排出两桶豆浆,二十九匣冰泉豆腐,半块不多,一滴不少,就是当日例份。他家还有个规矩,一个客人,最多只能买一壶豆浆,四块豆腐,任你官宦人家、寒门子弟,一视同仁。不消一刻,就能卖光,卖完就关门,例来如此。
总有老饕,连夜赶几十里地,守在他家门前。来的晚没买着了,只能怨自己没口福,明天更赶早。若说不二家豆腐是本地一绝,不二家卖豆腐的就是本地一景。
不二家是外来户,青州人虽不欺生,却多少有些见外。前几年刚搬来,多少人冷了眼瞅热闹,就见挑帘子出来位美少年,灵秀纤瘦,眉目温婉,浅笑盈盈。
青州水养人,青州的豆腐西施们,哪个不是出落得高挑明艳,水粉嫩白,却没见过这般的模样人品,顺人眼,招人爱。没几日就和街坊邻里亲和如一家。
旁人初买他家豆腐多半只为看他年纪小就独立谋生,存了怜惜之心想做点好事,没想到回家一尝,就觉得这辈子之前吃的都不能叫豆腐了,从此不二豆腐就在本地立住了脚,还出了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按理说,都用的是冰泉井水,这外来户倒占了本地做豆腐的先,多少有人心里嫉恨,但向着他的人更多,只因这不二周助,模样就生得不用挑了,知书识体,形容气度,倒像大家里包金衔玉养大的公子,个性更是随和又亲切,也难怪人见人爱。因他生得单薄,每年入冬前,在街上走着,就有阿姐阿妹阿嫂阿婆们,硬要送他时新式样的棉袄棉帽、棉鞋棉袜,全套的过冬装备,倒从不用他自己费半点心。
却说本城有家贵戚姓芥川,家中有个独子慈郎少爷,天资聪慧,却是有名的贪睡成痴。
早年,慈郎少爷骑马出去玩,在马上倒睡着了,不想那畜生受了什么惊吓,一路狂奔,不知踢倒多少货摊,吓坏几路行人,下人们一路狂追,用尽办法,总算稳住那马,等把慈郎小少爷抱下马来,都道他吓傻了,却原来好梦正酣,完全不知方才凶险。这慈郎少爷有个小跟班,却是嗜吃不二家豆腐,但凡不当班,必定顶星踏月地起早排队。那日里端了豆腐回去,刚调好味道,正好上头大人叫,他慌忙去了。慈郎少爷却难得清醒了来寻他,大家公子心性好玩,倒要馋下人的嘴,偷来品了一小块,细腻溜滑,满嘴生香,吃得涓滴不剩,还意尤未尽,抓住那小跟班让他多多地送上来。那跟班知道不二家规矩,如何还呈的上。但慈郎小少爷起了玩心,兼嘴馋得厉害,定要亲自来买,小跟班无奈,带了小少爷上门,周助却只剩了自家留吃的豆腐,任好说歹说,笑语嫣然,只是不卖,看跟班求的苦,当着两个人的面,施展手段,做了一道带汤勾芡的豆腐羹,一人只分了一勺,鲜嫩滑软,慈郎少爷差点连舌头都一起吞下肚去。看周助自己端了一碗吃得有滋有味,这小少爷连觉都不想睡了,软磨硬泡,定要平息这肚里的馋虫。
周助就笑,再要吃却得从头做了来,你若想尽兴也行,需得自己亲自去冰泉挑得井水来我才为你做。想这慈郎少爷何等娇贵的主,打生下来落地,吃喝用住,自有一干儿奶妈儿老妈儿看妈儿哄妈儿前前后后的照应不迭,居然为了一碗豆腐,心甘情愿地被那周助使唤了一天,还欢天喜地地没闹瞌睡,简直把那小跟班吓死。
打那日起,这慈郎少爷隔三岔五的自己起得绝早,跑来排队等豆腐,周助却也和他投缘,每日里更备得一份做好的,另外给他,那小少爷就觉得,豆腐买回去,自家厨子做了,无论如何就是不如不二亲手调制的好吃,简直就上了瘾。就连平常时候,也恨不得与周助同玩同睡,简直就是看着他,都觉得美味无比。那一年,青州城闹飞贼,从城主守备到财户钱庄,皆被光顾。那飞贼来无影去无踪,不取金银珠宝,只盗一本手卷,正是《青州府志》。这府志所存不多,全城也就九本,却被他取去过半。此事来的蹊跷,谣言鹊起,闹得人心惶惶。
芥川老爷家自然也是藏得一本的,是当年亲笔写就这本府志的城主所赠。芥川老爷小心为上,严防死守,护院保卫,里外巡防得水泼不入、密不透风。
慈朗少爷担心不二独住,家门不牢,定要让他搬过去同睡,不二只是微笑不肯。慈朗少爷拗不过他,只得说好了,每日一早一晚,打发人来问门。这一日,不二起得比平常更早,去冰泉井边挑水。
风中寒意未退,不二在井边坐了片刻,抬头数晨星。
就听得北边芥川老爷家大院里一阵锣嚣人喧,院墙上跃出一个青年,落地时晃了一下,似是脚上有伤。
跌撞了几步,就见有个单薄身影挡在面前,青年抬头,“让开,我不想伤人。”
不二微笑不语地却将手中水桶递了过去,青年本能地接过,就见院门大开,一群人涌了出来。
护卫们却是认得不二的,乱轰轰地就问,“可曾看见有人?”不二微前半步,无意地档在青年身前,很是惊吓怕事的样子,指着西面的说,“往那边去了,许是往山上跑。”
人群中就喊,搜山搜山。护卫往他身后转一眼,“这位是?”
不二笑得纯善,“您未见过么?也是……我哥刚到,本想难得团聚,今不开铺子了,他却说还要帮我挑水,真是不好意思……”
护卫就笑,“您的铺子不开怎么行……”
不二妙目一转,“几位这么辛苦,不如回头过来,我留几碗热豆腐脑,加点辣子暖身。”
“那可说好了,我得赶快去了,不能让那家伙逃掉。”这边,不二轻声对“哥”说,“咱回去吧。”
青年也不吱声,挑起担子就走。
回到铺子里,不二开始张罗,转过头一笑,“还不过来帮忙?”
微侧头自言自语般地,“那几个人呆会搜山回来,看不到你,我可就惨了。”
青年愣了一下,想想,走过来,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停了步子。
不二轻笑,“你没磨过豆腐?”
青年拧眉看他,“你为何帮我?”
“为什么呢?”不二偏头,“就算是我心肠好吧……对了,哥,你叫什么名字?”
“……橘”青年回答,开始推磨。标注:
⑴前四句来自元结曾为火山夕焰与冰井泉香所立之碑刻。原本后四句是“铸金磨石,篆刻此铭。置之泉上,彰厥后生”,被某V窜改了。
⑵本句改自清张助的《豆腐》诗:“漉珠磨雪湿霏霏,炼作琼浆起素衣”
⑶本句改自元张勋《豆腐》诗:“出匣宁愁方璧碎,忧羮常见白云飞”
⑷所谓青州,是某V诌的,但冰泉豆腐真有其物,乃是我国悟州名品。
(二)
青州势弱地偏,即非水陆商通的往来重镇,也远离兵家常争的边境之地。所谓池浅未见得蛟龙,庙小供不起大神。所以,当朝“景王”迹部驾临本城的消息传开时,合城震动,人人步脚都捏着小心,出气都透着惶恐。因说这“景王”迹部大人原是歇驾在芥川老爷家了,方圆几条街,孩子哭赶紧堵上嘴,鸡犬叫慌忙拉进圈。深怕这腰扛得直了,声出得高了,惊扰了城里那位天上人物、座中大仙。街上自是多了许多陌生的兵丁,装整得齐备,衬着本城差人们格外寒酸,百般逢迎地碎步跟在后面。不二家的豆腐依旧卖得快,开始上门扇的时候,就看见芥川老爷家的管事带着一人迎面走来,不二倒先笑了,“我道您今儿不来喝这碗豆腐脑了?”
管事陪笑脸:“您看我这没口福的,还劳您记挂着我这份。”
不二目光一转看看他身边人,“犯人可是拿着了?您几位辛苦了。”
管事就抹汗,“您别说这事,那家伙还能上了天?”压低了声音,“上面大人有令,要合城了搜。”
“我说丢了什么宝贝,紧张成这样?”不二轻笑,“哥你来看我,可是没赶上好辰光。”
一边忙活的青年闷声闷气地低头应了一声。旁边人轻咳,管事倒慌了一跳,连忙对不二说,“还是说正事,您也知道,我家老爷家里到了贵客,这位大贵人路上劳乏了,胃口吗,就有点不太好,我家老爷正侍奉着呢,派我来,向您买些豆腐,一来清淡,二来也是本地风物,好孝敬那位大人。”
不二笑得婉转,“这个吗,您要孝敬,去别家吧,可巧,今儿我家的例份已经卖完了,您也是老主顾了,应该明白。”
旁边的人脸色就有些不悦,管事慌不迭的恭身,向不二靠近点,低头作揖,“这个就当我代我家老爷求您了,只因那位大人问了,本地谁家豆腐做得最好,您看我家老爷自然就说了您家了,这大人可是只点着您家豆腐,您这让我去别家买,这不是要我回去没法交差啊。”
“想吃我家豆腐也不难,”不二就上门扇,“明儿请赶早。”旁边那人伸掌挡住,“好个刁民,我家王爷要吃你豆腐,是给你体面,还不赶快做。”
不二莞尔一笑,“王爷的体面,小民心领了,可是这国有国法,做豆腐的也有做豆腐的规矩,我今天歇了,不做。”
管事简直要哭出来,旁边那人的脸色就青了又紫,紫了又青,“还真是眼里没大小了,好,要是不做豆腐,就去坐监吧,来人。”
管事吓得要给不二磕头,“我说您今就破一次规矩吧,这规矩也是人定的,那位王爷真的是惹不得的。”不二轻笑着挽发,“豆腐我做多了,试试坐监倒不错。”
管事无奈就央一边沉默的青年,“我说,那个不二他哥,您劝劝他吧。”
青年迟疑地望向不二,不二挽住了他手,略背过身,小声说,“搜城的时候,什么地方最安全?”
青年眼睛一亮,已经握住他臂,“我家的人就这个脾性,豆腐没有,坐监不怕。”这不二家兄弟两被押走的时候,整街里都炸了,门后、窗户后是无数紧张又好奇的眼,不二倒是浅笑自若,好象要去赴宴般自在,尤自给乡亲们打招呼,“各位街坊,官家里找我和我哥有事,我们兄弟去去就回,麻烦各位帮我看着门面。”不二这一关倒不妨事,且不说他“兄弟”二人如何在监里慢慢“叙旧”,消息传到慈郎那里,小少爷可就急了。楞青青地就往上房跑,家人抓都抓不住,“我去问王爷哥哥,为什么要抓周助,周助那等脾性模样,怎么会做坏事?”
管事们一迭声地求爹爹告奶奶,“我的小祖宗,您就甭闹了,这上下的兄弟们,谁不是常往他家买豆腐的,哪能亏待他啊。”
“不成不成就是不成。”慈郎少爷气得直跺脚,“那种下作地方,哪里是周助呆的,磕坏哪怎么办?我去找王爷哥哥评理,让他把周助还我。”“外面闹腾什么?”芥川老爷虎着脸拉开门,下人们慌得跪了一地。
里头就有人发话了,“是慈郎吗?让他进来。”
慈郎别别扭扭地进去,一位风标绝世的倨傲青年坐在中间,旁边垂手肃立了一圈人,却是寂然无声。青年放下手上书卷,抬起头来,傲然一笑,“这孩子长大了,过来让本王瞧瞧。”慈郎真见到这位尊贵无比的本亲王爷,倒老实了,规规矩矩蹭过去,“慈郎见过景王。”
青年郎然一笑,“小时候,你在本王怀里撒欢睡觉的时候,叫本王什么,现在就还是叫什么,明白没有?”
“王爷哥哥,”慈郎赶紧叫一声,倒好像带了万般委屈。
景王迹部伸手拉他入怀,冷冷朝旁人看了一眼,“滚出去,找不回东西,就不要在这里碍本王眼!”
从人们应一声,退下,迹部头微偏,揉揉慈朗的发,“好了,你找本王何事。”
慈郎抓抓脑袋,蹭过去就撒娇,“王爷哥哥,你让人放了我朋友吧。”
“你朋友?”
慈郎赶紧连比带划,把周助夸成了天上一朵,地上无双。
迹部大笑,“本王当什么事,不过为碗豆腐,下人小题大做,传出去倒让人小瞧本王一点度量都没有,你这朋友倒也是个有骨气的,本王要见见。”
慈郎撒着欢的欢呼一声,神气活现地去了,过了不多久就领了那不二回来。不二不卑不亢地行礼,“小民拜见景王。”
迹部颇有些兴味地看着他,“寻常市井也有这样的人品,难得,抬起头来。”
不二抬头一笑,“寻常市井、高门豪院,都是天子臣民之品,何来难得一说。”
迹部眼中一丝惊讶,倒笑了,“你不怕本王怪罪?”
不二轻轻摇头,“早听说景王和青王并称当朝双璧,是我国根基栋梁的人物,岂是为这等区区小事施虐于民的佞臣。”
迹部大笑,“好利的嘴,你做豆腐?”
不二轻笑,“豆腐虽是平常物,却秉性清白。”
“好个秉性清白。”迹部看着他,“你回家去吧,明天,本王自会谴人去买豆腐,当然按规矩来。”慈郎拉着不二欢天喜地地走了,迹部想了片刻,低声唤“岳人!”
一个身法轻灵的少年从窗外跃入,“王爷有何差遣。”
迹部坐下,“你立刻去见青王。”
少年惊喜地抬头,“王爷已经得到兵书了么?”
迹部古怪而傲慢地一笑,“书自然会到本王手里,你去传句话,就说‘本人却比画上要大些,也可人些。’”
岳人一头雾水,“‘本人却比画上要大些,也可人些。’?”
“青王自然明白。”迹部淡淡说,“再加一句,就说,可惜刺多些,他若不来,本王可就替他拔了。”
(三)
青州城东有山名望秦,山中涧水淙淙,清凉澄澈,与冰泉井水本是一脉。
水奇山灵秀,此间风物自然别具一格,还出产许多山果草药。那不二到此数年,已赏玩得轻车熟路。这日出城上山,遇见巡查差人盘问,只说要取些野菜调味,奉给景王食鲜,谁敢拦他。不二一路七转八绕,任意赏玩,古树端秀,山花如荼,顺带着野菜药草,装了满满一兜,更寻到不少野莓娇艳欲滴、鲜红喜人。正欲返回,听到山坳后隐隐传来一阵箫声,冷冽超然,淡远寂寥。
不二心中大奇,顺声寻去,攀住山藤爬上一处断崖,崖上有山水涧落,崖下有个青年,正在汲马休整,掌中一只竹箫。不二玩心大起,探头想看他面目,那青年听得动静,止住箫声,转过头来,目光清冷如电,吓了不二一跳,恰好那山藤有一段多刺,不二掌心刺痛,手却松了,偏又这几日天阴多雨,山土松动,脚下一滑,重心即失,肩撞到一处岩上,痛得头昏眼花,人已从高处摔下。
只听得耳边风疾,被人接了满怀。忍痛抬眼细看,正被那位青年男子抱在怀中,那人清俊逼人,神情间透着与生俱来不形于色的沉着冷俊。
“是你。”不二笑靥中一丝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起身,却牵到肩部伤处,痛得全身一缩。
青年男子并不答话,抱扶不二坐下,搭住不二手臂,语调清冷,“脱臼,忍着。”
在不二明白过来前,男子熟练地一拉一推,啪嗒一响,已将手臂接回原位。
不二痛地低呼一声,无意识的抓紧那人手臂,趴在他肩上微微颤抖,“你……下手不能轻点么?”虽说展出若无其事的微笑,额上却渗出细密的汗来。青年男子也不言声,牵过身后马,取下一个水囊,撕开不二肩上衣衫,一股冰冷的酒箭泼溅到伤处。不二倒抽一口气,吃吃笑道,“可惜了,你的好酒。”
那人反手扯下身上披风,搭在不二肩上。不二眼睛眨眨,乖乖任凭他把自己裹得严实,才莞尔一笑,“谢谢,好纯熟手法。”
男子只冷冷看他一眼,“我送你回去。”
“你又不知道我住在哪里……”不二促狭地笑。
话未说完,脚已离地,被人拦腰抱起,放在马上。
“你指路。” 青年男子翻身上马的时候简短地说。
不二愕然半天,倒笑了,“你这人,还是老样子……”一路下山,青年男子始终静默无语,不二偷眼瞧那英姿挺拔脸上目光深锁。
“嗨,”不二笑的乖觉动人,“我们也算多年未见……好歹也该叙叙旧吧。”
“上次,你也是从树上掉下来。”男子淡淡说。
不二苦笑,“你就不能记点别的……比如,我曾经救你一命,算你救命恩人……”
“刚才我也接住你了。”
“从那个高度摔下来,死不了,算不得救命。”不二一本正经摇头,“倒是你上回……”他把话收住,“你不是应该在边关么?”
“你不是应该在京城么?”男子反问。
“那个啊……”不二把目光飘向远方,“我跑出来了……”他猛地回头,目光发亮,“你该不是当逃兵吧!擅离职守会杀头的。”
“按我国军法,只有在战时擅离职守才会杀头。”男人说得有板有眼。
不二撇嘴,“还是老样子,连玩笑都不会开。”到得门前,不二下马,昂首浅浅一笑,递过身上披风,“虽然算不得救命之恩,还是谢过。要不要进来坐,我请你吃本地最好的豆腐,就算报你送我回来的好意。”
青年看看他,缓缓开口,“你确认是本地最好的?”
不二一楞,眉尖轻扬,男人已经去得远了,丢下一句话,“你的手臂需要休息,豆腐我明天来吃。”
不二好半天才笑出声来,“真是的,被这么一说,不施展手段还真不行呢。”橘从门后走出,“不二?”
“哥,”不二早就叫得顺嘴,“我采了草药,对你腿上的伤很有好处。”
“送你回来的人是谁?”橘沉声问。
“一个故人,”不二想想,“这么说起来,有好几年未见呢。”他看着橘,“他是军伍之人,和官府无关,你不用多虑。”
“我随时可逃,反正一条命。”橘定定看着他,“但你帮了我,小心惹罪上身。”
“你无心伤人,也不取金银珠宝,不过是盗一本书,我看你也是个有苦衷的人……”不二轻笑,“罪不罪什么的,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横竖我不过是个卖豆腐的小民。”“不二,我知道你一定来历不凡,”橘说,“人在世上走,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胸怀,你我皆然,我的伤好了就走。”
“你还是留下来的好,”不二转过身,“老实说,我救你的时候,并没想到是这大件事,能惊动当朝景王,但我救了你,就不会再踢你下船,现如今满城里风声鹤唳,你个外乡人又能到哪里去,你要的书又未全数到手,除非你甘愿放弃远走他乡,我却不能看你出去犯险……”
“我收不了手……”橘目光投向远处,沉声说。
芥川老爷家后园,正是明灯初上晚风习习,慈郎靠着栏杆把本手卷翻了几页,打个深深哈欠,揉揉眼睛,“我看这书中内容,不过本土风物,写得又无甚趣味,如老豆干一样寡味,真想不通,有人偷这个做甚?又不是什么藏宝密图。”
景王迹部顺手放下送来的各地条陈,长身而起,“说到宝,慈郎本王问你,什么是天下至宝?”
慈郎挠头想想,“这个却难回答了,寻常人家,金珠玉贝可称宝,但王爷哥哥你问的是天下,想来,江山社稷是以人为宝,至宝就是最重要的人,若是慈郎,明日里我那不二兄弟做的豆腐就是宝中之宝。”
迹部大笑,“慈郎你这番话,可抵本王府中十个吃俸禄的谋士……本王只告诉你,这本府志贱时不值几个换废纸的铜板,贵时,却可抵我朝江山……”迹部转身向外,朗声问,“你说,是不是?”慈郎不解。
风声影动,朗朗月色之下庭院中已多了一人,斗篷遮住脸,看不清面部,慈郎叫一声,跳起来,直揉眼。
旁边隐身的侍卫们大惊跳出,腰刀出鞘,迹部冷笑着摇头,“你们这些人,如何敌得过他……”他音色一变,锋锐逼人,“都给我退下,没有本王恩准,擅进此园者斩。”
侍卫们跪倒应声,鱼贯而出。
慈郎翻翻眼,小声嗫嚅,“王爷哥哥,那慈郎下去睡觉了……”
“你还是先醒醒,”迹部微笑转身,“慈郎过来,拜见青王手冢。”
慈郎困惑地看斗篷迎风而落,现出清俊冷然一位男子。
(四)
青州豆腐好,好在肉嫩、味清、质腻、色白。
模样上洁白细嫩,没有豆腥气,端在手上不偏不垮,切丝打汤不碎不散,吃起来更是嫩美香滑,回味无穷。
都说豆腐水做,冰泉之水碧彻透亮,冷冽清寒,尤适合做豆腐,那不二家的做豆腐,比别家还挑得厉害,每于夜深星灿露水未降前便来早早取水。这日不二没睡下多久,便翻身起来,屋内另一张床上橘鼻息正沉。不二去外间取了桶担,只往冰泉井畔。却见星冷风静,有人比他还早。
看见正俯身汲水的清俊男子,不二倒笑了,“还是你?三年不见,一碰见就处处碰见?若是想吃豆腐,也来得太早了。”
“我欠人情,人要我取此时此井之水沏茶来还。”收起取水的器皿,男子静静答道。
“水之轻重沉浮,四时不同,只有下露前这段辰光,此泉之水,轻而不浮,寒而不冽,泡出的茶自有孤高冷香的风骨,做出的豆腐更是极品,你的朋友不似你,是个知道口腹之趣的人……”不二笑语嫣然,双手一合,“不如这样,今天就做一道清茶豆腐来应景……”男子接过不二担具,不置可否,随口淡淡问道,“为何离开京城?”
不二心安理得看他帮自己取水,目光一转,“你在京城找过我?”
男子不答。
不二轻轻叹口气,“京城有什么好,那里的水磨出豆腐都有股浮华势利气……”
“天下水本是一脉,没有浮华势利心,吃什么都一样。”男子回答。
不二失笑,“你是让我赞你有胸襟,还是骂你不知口福……”
他眼睛一转,“我说我是逃婚跑出来的,有个男人向我家提亲要我,你信不信?”
“信。”
不二眨眼看他,“你答得这么干脆,倒叫我不好瞒你了……”
“我国本不忌男风,况且你长得就……”男子收口,上下看看不二。“长得象女人?”不二笑得温婉,难掩眼底锋芒。
“象不象女人或未可知,”男子将桶架好,似乎完全没注意不二眼中杀气,“不过……确实漂亮。”
不二一眼杀气砸空,苦笑摇头,“承蒙夸奖。”
“你讨厌他?”男子问。
“谁?”不二不解。
“向你提亲要你的人。”
“谈不上,”不二目光低垂,似有难言之隐,“其实我一直很仰慕他,但这种事情……”他眼一抬,目光中已是十足十的促狭之意,“你老问这件事情做什么?难不成救命之恩指望以身相报?”
“如果你愿意,我不反对。”男子简简单单回答。
不二楞一下,把目光错开,“你果真是不会开玩笑的人……”
“或许。”已送到门前,男子放下水桶。
不二目光清亮抬眼看着他,“……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帮我取水,想吃这城里最好的豆腐,中午就不要来晚了……来晚了,我可歇了,别说这城里的景王、边关的青王,就是京城的皇帝都请我不动……”
银潢淡淡,玉漏迢迢,迹部笑着饮尽杯中残酒,“回来了?”
缓步走入亭中,手冢放下怀中净瓶,“你要的泉水。”
迹部抚掌大笑,“有劳青王为本王取水,这茶喝得有味道……岳人。”
少年自亭下阴影中走出,垂手侍立,“王爷。”
“此泉水质清寒,正合昨日里送来的极品冻顶茶,小心些,莫要负了青王取水盛意。”迹部懒懒吩咐,看少年退下,这才悠悠开口,“在泉边见到佳人了吧……”
“多费心。”手冢在迹部面前坐下。
“这是自然,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弟,又是你青王手冢点名求娶的人,却又求而未得,倒让从来冷心冷面的青王情痴至斯,甚至绘了绣像私藏以解相思之苦,本王如何能不下心关照……”迹部洋洋洒洒说来,语调中尽是调侃。
“恐怕不止于此……”手冢冷冷截道,“暗处那两大高手,只是护卫?”
“本王早知他们瞒不过你的耳目,也瞒不过屋里头那个深藏不露的‘外乡哥哥’……”迹部转言道,“本王只是要他没法轻举妄动……青王如何看?”
“还未照面……”手冢沉声,“但听他呼吸吐纳,绝非寻常高手……”“他连伤我身边四名护卫,本王真想当面褒奖……”迹部森森语调又一变,复又调侃,“不过,那美人看不中你堂堂青王,却和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称兄道弟,连本王都看不过去了。”
“这件事情,勿劳景王插手。”手冢长身而起,“不过我到此地之事请守密……”
“条件呢?”迹部笑问。
“那盗书人的身份,我已大略有数,不出三日,把兵书给你。”
“哦”迹部目光收缩,“本王到此地数日,一无结果,你一来,就有线索……难道,此人不是我国之人,来自边关?”手冢不答,向外走。
“真不留下喝茶?青王”
“谢了。”
“你要本王帮你保密……莫非,那小美人竟不知你青王身份?”
迹部笑声朗朗,手冢身形已不见,少年岳人正奉茶进来。
“好茶,”迹部轻品,“岳人,替我封一包这上等茶叶,快马送边关青王之处,以传本王盛情,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属下明白。”岳人目光一闪,垂首应道。
(五)
以茶入菜古以有之,前人云:“采茶煮之,曰茗粥。” 或将茶叶碾末融于菜,或将茶叶泡开勾其汤,取茶香之雅口感爽滑,也可将特制茶直接爆香炒菜,以化油腻。
不二既说了要做清茶豆腐,这日里早早卖完豆腐合门准备,慈郎巴巴来寻,橘恰好不在,说是一大早就出门了。不二顺手捧了杯茶递他,慈郎一饮而尽,只觉满口幽香鲜雅,拉着不二赞,“你这茶好,比得上我家王爷哥哥赏我的了,赶明我找王爷哥哥要些来送你也尝尝。”
不二就笑,“那可先谢了,茶本佳木,我这茶名气虽然比不得京城王爷们的贡品,却也有讲究。”慈郎好奇,细问究竟。
不二手上不停,边解释于他听,“此茶只生于湖中之岛,得水气滋养,对采制要求极高,‘摘早采嫩拣净’是六字要决,且要当天采摘当天炒制,炒制的时候手不离茶,茶不离锅,揉中带炒,炒中有揉,差了一分,便只有陈劣薄淡之味,落了下品……这茶是我亲手采制留做自饮的,今只剩了这些倒要拿来入菜,你若明日来就没得喝了。”
慈郎听得入迷,自己又去斟了一杯来宝贝得端在手中慢慢啜,看见不二将备好的豆腐按烂,眨眨眼问,“你这又是做什么?”
“这可是我今早为了这盘点心特别做的豆腐,”不二就笑,“你只管看着好了。”那慈郎平时多坐片刻都会打盹,此刻却专注得目不转睛,就看见不二打蛋、合浆、滚汤、剁茸,下油、轻炒、放料、收汁、起锅,还铰出几十块巴掌大小细纱净布,无不麻利十足,眼花缭乱。
慈郎摸头笑笑,“你这却是玩戏法一般,我如何看得明白。”
不二轻笑出声,显得心情很好,“这是用茶入馅用豆腐包饺子,馅分荤素两种,不能用荤油,只能用上好茶油调味……”他边说边将捣烂了和上蛋青面粉的豆腐细细平铺在纱布上,取馅包其中,又往上不知浇了什么东西,饶是不二手指灵巧,连布对折成一个个三角形饺子,就上笼蒸。慈郎啧啧不已,“你这饺子吃得麻烦,你我相识这么久,今儿还是头一回见到,谁有这么天大的口福?”
不二弯腰查看火候,灶里红光映得双颊飞红,“是个不知口福的人呢……”
慈郎不平地直咧嘴,“除了扰人清梦,我平生最恨不知口福。”
不二笑得呛住,掐好光景将蒸笼取了下来,用指尖除了纱布,慈郎凑过去细看,就见比寻常更是白嫩细腻娇滑一屉饺子,香气扑面,食指大动,赞不绝口。不二笑着拍开慈朗伸过去的手,“这才是让饺子成形,留着呆会下锅备用,我却要准备下一道菜了,你还是去边上坐着。”
慈朗乖乖挪到一边,托着腮帮子,“我千央万肯,不二你才肯每日为我备一份,我家王爷哥哥想食鲜,还要排你家队,今儿我坐这等了,等着看那不知口福的人。”
“我认识他久了……”不二手里忙活,口中淡淡说道,“那时候我与姐姐住在边关,他驻扎的地方离我们很近,有一次我爬上树看风景,却睡着了掉下来,可巧他从下面骑马经过,砸了个正着。”
慈朗听得有味,插口道,“那就是不二你睡觉的功力不够了,我睡着了,在任何地方都跌不下来的。”不二继续说,“……他是青王手冢的部下,青王是我不二平生唯一仰慕的一个男人……小时候青王救过我全家性命……当时边境不宁,还有流寇横行,土匪猖狂,青王初去镇守,便连战连揭,而且青王治军极严,对边境上的老百姓很关照……有次土匪劫掠了我们镇子,青王带兵追剿,经过一场恶战,把所有人救了回来……听说青王相貌丑怪怕人,出兵总是戴一个青铜面具……我当时还小,却总记得他血光中的样子,火光映得面具上冰冷的反光,如天神一般……”
慈朗听得直抓头,“还是第一次听不二说你自己的事情……”他低头嘟囔,“……不过青王哪里丑怪了,我看他英俊赶得上我家王爷哥哥了……”不二正好爆料下锅,没听清楚他的话,回头问,“你说什么……”
慈朗直摆手,“没什么……不二你接着说……”
“……我对所有关于青王的事情都很好奇,总是缠着国光问--啊,国光就是我那好朋友的名字,但他话永远很少,那人啊,”不二叹口气,“譬如说慈朗你吧,糯暖温纯,至亲至性;又比如我那橘哥哥,外表淡漠却是个醇厚回甘性热如火的真汉子;或者如你家那位王爷,琼浆玉液精细奥妙,藏有无穷意味……而他啊,天生的冷硬涩坚,简直就是全无口感……”不二停了停,“……但就是粗茶淡饭,静神定心。”
慈朗眨眼听了半晌,大笑,“不二你这比喻真真有趣好玩,我要说给王爷哥哥听去……”不二头也不回,“你这家伙,王爷哥哥长,王爷哥哥短的,不过我看那景王,真是风标绝世,我朝有此两人,确是万民之福。”
慈朗抱住膝盖,“小时候,王爷哥哥教我读书,天底下的先生们讲书,我都困得厉害,偏是王爷哥哥讲来,才知道经纶韬略,并不都是纸上舞文弄墨的无聊伎俩……旁人只看到王爷哥哥目下无尘、狂放自许,才觉得他傲慢难亲近,看不到他对人对事对社稷的傲世胸襟……我就是打小里敬服他……天下有王爷哥哥,我就能安安心心睡觉。”
不二莞尔,正要说什么,听到外面声音,眉峰一扬,“来了。”慈朗看不二出去,转头在锅里捞了一筷子豆腐,就要往口里送。
回头瞥见不二和一青年冷俊男子一起进来,慈朗一楞,豆腐都掉到地上。
(六)
望秦山深处有潭名藏龙,潭边树木参天,林荫蔽日,映得潭中之水,晶莹碧透,寒澈逼人。此处人烟少至,只多飞鸟攀猿。
橘大早起来,避过山脚巡查之人,寻路上山,他身法灵活,步履矫健,显见脚上之伤已痊愈,终于找到藏龙潭。在潭边石上坐定,橘警觉观望四周,眉头深锁,面色阴郁,显见没有什么闲情听林风阵阵流水潺潺。只辩得林中细微声异,橘目光一跳,眼前已多了一人,见橘就拜,“将军。”
橘赞赏地点头,“神尾,你从来准时。”
来人得了橘的赞赏,目光很是雀跃,“我越过边界,连夜赶路,进了青州发现排查甚严,但都被我小心绕过……将军得手了没有?”
橘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丢给神尾,里面几本薄卷,“只拿到五本,景王迹部动作很快,已经到了青州,看来他多半也得到消息,知道这书中玄秘……现在余下四本,都在他手里,要拿倒难了。”
“那我们怎么办?”神尾问,“这书里真的藏有玄机?能帮我们克敌制胜?”橘握紧了拳,“什么叫制胜?神尾,打仗靠的不仅是兵力,更是国力……我此次深入敌国腹地,深感其边疆有青王手冢坐镇,朝中有景王迹部调度,国力日强,兵强马壮,可称得上是百年鼎盛,连他国中百姓,都藏龙卧虎……反观我国,王上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偏又多生猜忌……”
两人沉默片刻,都是面色黯然。
“现在王上已经多次催促将军将书拿到手,杏小姐他们都被扣在朝中,我们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神尾咬牙道。提到杏,橘目光一丝隐痛,“所以我才要赌一把,一定要收齐这九本手卷……神尾你有所不知,在青王之前,数十年前出过一位著名将领,此人在边关战无不克,我国中无将能敌,先王无奈使了连环反间计,终于捭倒此人……他被流沛青州,终日饮酒玩山,亲手写下九本《青州府志》,不过当时的皇帝还是不信他,把他一贬再贬,最后抑郁而死……留下一女一子流落他乡……数年以前,现如今的皇帝,为他正名,到边关亲访,遇到他女儿,据说后来迎回京中,贵为皇后……这九本《青州府志》一直被人遗忘,只到最近,我们得到可靠消息,当年此人被贬不平,写了一本兵书,其中不但记载他平生所学,还有整个边境的地形地貌,如何攻之守之的详尽描述……如果能拿到这本书,于我国是有大大的裨益……而找到兵书的唯一线索,就是这九本亲手书写的府志……即使是犯险我也要一试。”
神尾上前,“属下誓死追随将军。”橘笑笑,轻拍神尾肩膀,他话锋一转,神情已是凝重,“我不在期间,边关情况如何?”
“军中一切都好……伊武那小子天天唠唠叨叨,不过上下打点、信息通传能有条不紊都靠他没日没夜辛苦……青王本营没有什么动静,探子回报说,目前坐镇中军的是大将桃称武,青王本人还是从前一样神出鬼没……双方都加强了戒备巡查,不过目前还算太平……”
“风暴前的宁静么……”橘望向天空悠悠道,“神尾,你先带着这几本书马上回去,在边界上接应我……不管今晚书能不能到手,我都必须尽快赶回军中……”
“属下愿留下助将军一臂之力!”
“胡闹!”橘突然大喝,“如果我们同时出了事情,谁照顾小杏?!”
神尾含恨低头,语带悲愤,“我知道了,将军……保重。”说完,人已不见。橘又独自站了片刻,山风寒冽透骨,他仰天,表情中难以描述的苍凉,转身下山。
回到城中,小心不引人注意地转街走巷,回到豆腐店门前,他目光一闪,避到一边,就看见慈郎嘟嘟囔囔地抓着头,从里面走出来,“好险好险……还好豆腐烫口……不然周助疑心起来,我如何能瞒他……不过王爷哥哥反复交代,绝对不能在旁人,特别是周助面前,说穿青王身份……可是为什么青王要瞒着周助呢,他们不是旧识么……哎呀,想不明白,越想越乱……算了算了,想不出来就别想,不如回去好觉。”
慈郎走远,橘闪身出来,目光阴沉,如有所思。
收拾干净桌上碗筷,奉了杯茶给手冢,不二笑吟吟问,“如何?”
手冢眉尖都不抬,淡淡回答,“饱了。”
不二无奈苦笑,“若是只为了让阁下求饱,我却是费事太过。”
手冢沉吟片刻,突然开口说道,“边境干戈,百年未息,伤民苦兵……”
他神情凝重,不二楞了楞,下意识地坐下来,安静地听他说。
“只这几年边关才算稍有安宁……从前与敌大部队困在荒谷鏖战数十夜……兵士们饿得发了疯,连绿的草都没有,抓撮湿土就往口里塞……救出来的时候能活着的也不成人形,吃的递到手里就大嚼,太急把手咬到了,鲜血淋漓都不知道……不二,象我们这样的人,很长时间,吃东西只是为了生存……”手冢定定看着不二,目光深邃,深处有奇特的光芒,让不二有片刻的恍惚。
“时间一长,都不记得美味是何味……但我确实很想……很想品尝那味道。”
手冢说着,伏下身,吻住不二的唇。
不二略有些惊讶地眨眼,心头却是一阵柔软,脸颊隐约飞红,手冢的手抚上他面颊,拇指就在下巴上细细的摩挲,握惯了兵械,指腹有些粗砺,却是百般怜惜,不二心跳得猎猎,任他吻毕抬起头来,作得若无其事的一笑,“……什么味道?你尝出来没有?”
“中有深意,欲辩忘言。”手冢静静回答。不二目光流转,还要说些什么,手冢却起了身,看向屋外,就见橘进得门来。
不二迎上去,“哥,你回了,这位就是那天送我回来的朋友。”
手冢背手,目光深澈,“当日在边关,未听得你说你有一位兄长。”
橘朗朗回敬,“这几日我兄弟重逢,却常听不二说起你这位挚友。”他转向不二,“家中可有酒,我与这位兄台共饮几杯。”
“我也有此意。”手冢颔首。
不二看他二人光景,心中纳闷,只淡淡一笑,“却不想今日家里聚了两只酒虫,我去买些就是。”橘笑送他出门,转身目光已凛,“青王手冢?”
“大将橘佑平?”手冢依旧的八风不动,神情自若。
“你我阵上敌对数载,难得今日一会。”橘正色。
“对阵是敌,对桌是友。”手冢从容落座,“既有一聚之缘,何需芥蒂许多。”
“好气魄,”橘在他对面坐下,“你我今日不妨不醉不休。”
(七)
水乃酒源,酒乃水魂。青州自古就是出好酒的地方。前朝有位落魄大员贬至青州,其人生性嗜酒,四处寻访酿酒技艺,终让他寻得一个秘法,取望秦山藏龙之水,三浮三沉,三年而制,却成名酿,芳香扑鼻,醇厚馥郁,酒名沉香,最是入口甘美,后劲极大。
却说这沉香酒坊的店主,也是一爱口腹之乐的老儿,年前他做寿,不二一时兴起,做了一坛豆干送他下酒,薄如纸片,对折不断,闻一闻,香气醒脑,咬一口,甘醇质细,那老儿如珍似宝,怕人偷吃,藏在自己屋中,细品慢咽了数月。早就有心想央不二再做,正好不二上门买酒,特意寻出两坛上佳的,让人挑了跟着不二送到家去。不二下厨又添了几个小菜出来,却看得橘和手冢相谈甚欢,从军法布阵、家国大事,聊到山土地貌,民风世情,只觉一语千钧,中有锋骨,杯到即倾,已是空了大半坛。不二胸中豪气一长,索性坐下与他二人笑论,不免多喝了几杯。不二从来不善饮酒,渐觉眼重神昏,飘然微醺。依稀听得橘在笑。“今日一醉,与君莫逆;他日再见,不计前缘。”
手冢举杯,“兀然而醉,豁然而醒。前缘或断,后事难定。”
不二笑接,“世人皆醉,何必独醒,不论前缘,且待后因。哥,你那话,倒象是要告别的意思……”他想起身,脚下一软,却被旁边的手冢接入怀中。
手冢轻轻抚过他睡穴,“不二,你醉了,去休息。”
不二只觉困意袭来,随便恩了一声,由着手冢扶着自己进屋睡下。
手冢细心为不二盖上薄被,出得院中。橘目光炯炯,“我这义弟,并不知我身份,看青王你对他呵护有加,必不至令他因我之事而获罪。”
“橘大将乃我国贵客,不二他留你在此地,何罪之有。”手冢沉声答道。
橘眉间一丝隐痛,“青王取笑,在下这个贵客,行的不过偷盗宵小之事,惭愧。”
“橘大将也是不得以而为之,今日一谈,手冢已知阁下胸襟。”手冢回身,向着外间,“你们进来。”从外间进来三个青年,其中一位赫然是神尾,看见橘,倒身便拜,“将军,属下无能,有负重托。”
橘扶起他,“我知道你已尽力。”他转向另一青年,“这位是?”
那青年瘦长个子,头上包块头巾,满身是伤,目光却是坚定,“在下海堂。”闷声气说完,退到手冢身侧。
“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橘轻叹,“青王你取回手卷,在下此趟真是一无所获。”
“手卷还在我这里,”神尾上前一步,尤自不服气地瞪着海堂,“那家伙只说,若是比武输给了他,就和他一起返回,并未强夺手卷。我和他打了几百回合,只差一点,可惜还是输了。”
橘目中疑惑,看向手冢。
却只见另外一位身材修长,目光明亮,举止有礼的青年男子,上前一步,“在下景王属下凤长太郎,景王收到青王口信,特命我把此物送来。”他将一个包裹打开,却是另外四本手卷。橘目光一跳,“青王,这是何意?”
“诚意。”手冢目光坦定,“九本手卷都在此,今日,我愿与大将赌上一赌。”
“请说。”
“若是我输了,双手奉上这九本手卷,橘大将与你部下,可自行离开,我以青王之名,许你三月之诺,你们可用这时间,找出兵书,细心研读,三月之后,我们边境再战!”
橘仰天长笑,“听你意思,就算我国兵书在手,也不是你的敌手。”
“不敢,”手冢淡淡回答,“只是兵法奥妙,不在文字。前人可写,后人可破,更何况,你我都明白,兵之胜败,岂只在战阵之上。”
橘定定看他片刻,一点头,“好,那若我败了,任凭青王处置。”
“大将言重,若我得胜,恳请大将回朝之后,力谏你国王上休兵议和,切勿再起干戈,徒增两国百姓之苦。”
橘目中光芒闪动,“不愧是青王,好气魄,好胸襟。不枉我走此一遭,我若输了,我橘佑平今生绝不再与贵国为敌。”
“请!”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二自昏睡中悠悠转醒,只觉烛光耀眼,床前依稀有一华服丽人,他揉揉眼睛再看,翻身坐起,“姐姐?”
那丽人竟是不二的胞姐,当今的皇后由美。
由美伸手揽不二入怀,“你这体质,最不能饮酒,如何去学别人贪杯。”
不二含笑吐舌,偎在她怀中撒娇,“姐姐,一时高兴吗。对了,我那兄长和朋友呢?”
由美戳他额头,“三年不见,未有一句问你姐,却只惦记着什么来路不明的兄长朋友。”
“姐姐,”不二扯她衣襟,“我那皇帝姐夫,对我姐可是亲之敬之,爱之慕之,三年未见,姐姐越发光彩照人……对了,姐姐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瞧你这张嘴,豆腐吃多了,软语温言,就以为可以打发你姐,”由美捏他下巴,“你当年离宫出走,留书说三年不要派人找你,如今三年之期已近,我这姐姐,是来抓你回去的。”不二起身,“抓我回去干什么?”
由美摇头笑,“你总不成忘了,当年青王边关大捷,我又与你姐夫大婚,青王上书求娶皇帝的小舅子,皇上可是金口圣言,将你许给他了。结果你居然逃了。青王可是重情守诺,没半点戒怀,听说他反而将你的画像挂于房中三年,一直等你。我这个做姐姐的都看不过去,我这弟弟,虽说是男儿身,但我国风俗本就如此,与其看你找个我看不上眼的弟妹,不如把你交给青王那样的好男人。”
“姐,你不要向着外人,”不二笑脸央求,“我不要这桩婚事……”“我就不明白了,”由美把不二拉到自己身边,“从小到大,打我们还在边关过那清苦日子时候,你心里眼里念得就只是青王,总说他是天底下顶让你钦佩仰慕的男人。怎么他看上你了,你倒瞧不中人家了?”
“这不是瞧不瞧得上的问题,”不二垂首,又抬起眼来,目光清澈,“到现在,青王也是我不二周助最折服的人,当时我跑出宫根本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很惊讶,很迷惑,想赶紧离开,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对他,只有敬慕之意,没有喜欢之情。”
“现在你怎么想明白了?”由美抚他发,“难道你有了喜欢的人?”
不二脸颊一红,抬起头来,干脆点点头,“这三年,我发现我都想着一个人,再见到他时,我是真心欢喜,虽然他不善言辞,又不解风情,而且连口福都不会享,我却还是喜欢他。”
“这个不善言辞,又不解风情,而且连口福都不会享的家伙,是不是站在外面那个?”由美子笑问。
不二猛转头,一人从外面进来,他跳起来,“国光?”手冢向由美略一欠身,“见过皇后娘娘。”
“青王不必多礼,”由美款款而起,故意不去看不二,“我这弟弟的话,你也听到了,他啊,不肯嫁给青王,但肯不肯嫁你,我也不知道了,你们这官司太复杂,我断不了,反正景王说,他在这边的事情已了,我明日便准备同他一路启程回京,你们的事情自己看着办。”手冢目光中有暖意,转过来看着不二。
不二惊讶地睁大了眼,“国光?你?”
“不错,我就是手冢国光,当朝青王。三年前提亲要你的那个男人,今天还是一样。”
(八)
本朝初年,新君即位,为彰显国力,求取军中栋梁,曾于帝都举办军武大会。凡本国男子,不论位阶、品次、出生、门第,皆可参选。为公平起见,参加者统一着布衫,戴木面具,隐去姓名。层层涤选,步步设关,终有一人,剑术、骑射、战略、谋论皆冠绝全场,独拨头筹。正值敌国来犯,封坛拜将令其带兵出征,并仿军武大会时所戴面具样式,铸青铜面具赠之。其用兵果如有神助,连战连捷,威震边关。君王大喜,封为当朝青王。青王每出征,必戴皇上所赐青铜面具,边关军旅民众,见面具如见神明,面具下真面目反倒无人知晓。风凉夜静,
一灯独明,不二托腮坐在桌旁,只是不语。
良久方叹口气,抬头望着手冢意味含混地一笑,“细细想来,以前就有些征兆的,是我自己没眼力,不识青王大驾。”
手冢回望他,目光深澈,“不二,除去这个,我是怎样人,你不明白?”
不二悠悠看着他,双眸中光影流转,也不知在想什么,“那么,不管以你的为人,还是青王的气魄,想来都不会为难我那位橘兄弟了?”
“他离开时,要我转告:除了一位好兄弟的情谊,他什么都没有带回去。”
不二释然,“他无事就好呢……”轻轻一笑,若有所失,“自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房中静默良久,却是手冢先开口,“不二,即便是我,你此时此刻还想着另一个男人,都是会介怀的。”
不二不禁莞尔,妙目流转,语调中已有几分甜蜜的促狭,“堂堂青王,怎会说如此肉麻的话。”
手冢走近,“你都能坦白对我的心意,我何需遮遮掩掩。”
不二俏脸一红,撇撇嘴,“你倒是光明磊落,却连累我做了多少年的傻瓜。”
“是我的错。”手冢沉声道。
不二摇头浅笑,“你认错得如此痛快,我要再计较倒显得扭捏作态了。”
手冢清冷的眼中几许欣然,直接伸手揽他入怀,低头轻轻摩挲着不二细腻的脸颊。
“青王阁下这算是非礼小民么?”不二在他怀里发笑。
“不二……”手冢咬着不二的耳廓。
“什么?”不二的声音有些轻颤。
“不要叫我青王……”
“那我叫你什么,我可不叫你国光,一叫就想起被你蒙了这么多年……”
“叫我手冢。”
“那,手冢……”刚一出口,唇已被堵住,缠绵悱恻,辗转渐深。
“……等等……”不二好容易从深吻中脱身,抬手理了一下乱了的发和更乱的心跳,犹自嘴硬,“呐,我说手冢,就算我说了我喜欢你,就算我不计较你欺瞒我的往事,也不代表现在就任你非为啊。”手冢的目光一直透到不二的眼底,握住他肩,缓缓开口,“不二,以前你曾经笑我‘有英雄气,少儿女情’,或许如此,我对你的心意很简单,也不会改变,我要你,做我的人,在我身边。三年后的现在,我想知道仍然只是你愿不愿意将自己托付于我,如果你对我并无此意,我马上放开,今生绝不再提此事;如果你愿意……”手冢深吸口气,语调从容坦荡,“我现在就想确定。”
不二听言脸色更红,眨眨眼倒笑出来,“你这不像是求亲,倒像是逼人就范……”
“不二,”手冢打断他,“你已经逃了三年,还要逃么?”
不二身子一震,最后的顽抗也被打消,将头抵到手冢胸前,“还是有些不甘心啊……”
话未说完,已被托住身子,整个地揉进一个坚实无他的怀抱中。
晚风识相,拂灭了房中灯烛,洒一地素月清辉,此夜尤长。
不二朦胧醒转时,已是红日高起,天光大亮,床前却又有一华服丽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不二揉揉眼,“姐姐!”他翻身想坐起,腰上一软,倒了下来,只觉神思倦怠,全身乏力,几不知身在何处。
“你最好多休息一下,”由美笑得意味深长,“昨夜里辛苦了。”
不二这方才想起夜里几度颠倒辗转模样,脸登时红透,缩进被子里,羞涩无奈又噌怨地,“姐姐……”
“怎么了?”由美固自调笑,“找那个人?他去取兵书了,你不用怪他,是我把他轰走的,他还不让我进来,怕扰你好梦,真是,就算我不是皇后娘娘,也是他嫡亲的大姨子,他还敢拦着我们姐弟说话……”
“姐姐!”不二捂在被子里叫一声。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由美知道这个弟弟面皮薄,再取笑下去只怕会发飙,伸手隔着被子抱住他,语调已是温柔,“我啊,只有这一个弟弟,但姐姐不能一直守着你啊,当年你留书出走,就踪影全无,姐姐其实真的很难受,现在你找到一个愿意一直和他在一起的人,姐姐就算有点舍不得还是从心里高兴。”
“姐姐……”不二探出身来,姐弟俩偎在一起。
“对了,”由美突然又开口说道,“不要让那家伙欺负你太狠噢,我们不二家的人不兴一直吃亏的。”
“姐姐!”不二忍无可忍地抗议,“真不知道我那皇帝姐夫日子是怎么过的,能震得住我姐姐的男人,难怪坐的稳江山。”
他起身披衣,“姐姐,是不是拿到兵书之后,你就和景王一起回京?”
“怎么?”由美刮他鼻子,“现在就嫌你姐姐碍眼了,完了,算是白疼你一辈子,真是嫁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
“那还不是姐姐你轰我出门?”不二恢复了平日机巧,笑得殷切,“只是我们这青州城小,一下子又是皇后,又是景王青王,已经够热闹了,若是我那个皇帝姐夫,思念姐姐心切,也追到这里来,那才真是翻了天。”
姐弟相互取笑,却见手冢进来。手冢轻轻握住不二的手,“你起来了?”
简单一问,不二脸却又是飞红。
手冢取出一个匣子,呈给由美,“令尊亲笔所书,原应奉还。”
由美手指轻轻拂过匣面,“此书于我无用,父亲留给我与周助的并不在此,”她美目一转,却将匣子递还给手冢,“此书归于青王,也不枉我父一生心血。”
“多谢皇后。”手冢道。
不二笑着插话,“这书本来就是你找回的,姐姐做的空头人情,你谢她做什么?”
由美伸手捏他下巴,“瞧瞧,已经向着他说话了,我告诉你,这本来就是你的嫁妆,他不出力谁出。”
不二还要回嘴,却被手冢拉到怀中,“我收下了,多谢大姐。”手冢看着由美道,“是皇后娘娘起驾的时辰了。”
由美大笑,“这句大姐叫的受用,我也不再妨碍你们燕尔情浓,我走了。青王,我弟弟说你连口福都不懂得享,我看未必,你吃定的才是天下无双的好豆腐啊。”
由美扔下句话,飘然而去。
扔下两人,携手而立,四目相投,笑容淡淡,深深浅浅尽是情浓。人说不二豆腐好,谁解其中真味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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