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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文] [TF] 狭路相逢 [打印本页]

作者: 锷溶    时间: 2011-5-10 18:19     标题: [TF] 狭路相逢

这篇是同人志《绮路》中的一个中篇,是对TF感情最深厚的时候的作品,我想用它作为六周年的贺礼,代表着一段感情的圆满吧。



车窗外人头攒动,声浪鼓荡,炫目的阳光下蒸腾着令人窒息的焦躁与不安。纷飞而密集的叮咛与嘱咐意义相同,音调有异,形式千差万别,它们从绿皮车半敞的车窗争先恐后的挤进去,不分受众的钻进那些戴着新兵作训帽并密实的堵塞着窗口的脑袋。这些代表着殷殷期盼的朴素语言有什么用呢?没有人记住,没有人珍惜。即将远行的年轻士兵的心,一半在家中那张散发着母亲味道的破旧餐桌上,另一半在前方未知的旅程上惴惴探路。嘹亮的军歌高亢而广阔的在车站上空盘旋,每一个音节最终都沉重的砸在地上,人心随之起伏搏动,揪然挣扎而挥汗如雨。送别的气氛热烈并凄切着,那些长期以来酝酿的微弱希冀和对前途未卜的不安,腌渍出一张张忧心忡忡的脸。人人试图隐瞒的眼泪,终于随着列车的长鸣而迫不及待的冲出眼眶,新兵们迎来了他们军旅生涯中第一次泪水的洗礼。
周助坐在用粉笔写着他名字的塑胶皮硬座上,他从扑满窗口的新兵身体的空隙中望去,半张中年男人的脸镶嵌在某个新兵的胁下,两鬓霜染,面容木然,目光冷漠而痛苦。他的神情周助似曾相似,在麦城、大西洋城、榕市那些流着污水的狭窄街区里随处可见,那是生活的苦难日积月累所堆砌出来的空乏而漠然的悲哀。在周助的记忆里,他二分之一的过往,就带着这样的神情混迹于一大群病态苍颜之间。
身边的新兵试图跟他交谈,他冷淡的瞥了他一眼,于是那还很青涩的少年涨红着脸退缩回座位。象征着城市文明的高耸楼层被列车徐徐抛在身后,缓慢但是决然,正如周助义无反顾的逃离那两个年年岁岁困囿着他又吝于给他一席之地的世界,当他最后眺望那座繁荣奢华的都市,玻璃墙面反射的阳光刺伤了他的眼睛。

窗外的景物急速的化为线条与他背道而驰,年少时光,他总是如此奔波在路上,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可他得往那边去,在不同道路的尽头,他一次又一次幡然醒悟,没有希望,没有前途,没有光明,没有信仰,什么都没有,身后也是一样。
他白天去学费高昂的私立学校读书,笑容和煦,如沐春风,他体贴细微的对待身边每一个女孩,他同那些出身名门自视甚高的少年口干舌燥的争辩离他十万八千里的海涅、高更、海湾战争、温网、非洲,他在课堂上像个微忧少年盯着窗外的大树发呆,他的功课永远正确工整,没人知道有专人为他代笔捉刀,他竭尽全力表现得像个有教养的门阀公子。
夜幕降临,他在会员制的桌球俱乐部跟数十个雅趣相近的绅士游戏交谈,他们有时打桌球,有时玩二十一点,有时什么也不干,喝Johnnie Walker威士忌或Absolute伏特加,他们不怎么喝红酒,低度的烈酒更能使他们醺然陶醉。通常他们打完几局桌球之后就开始商讨麦城的命运和未来;如果他们那天喝了酒,他们会谈论女明星和对头的情妇,他们中间有政府要员也有传媒巨头和IT精英,当然还有周助这样需要被培养社交手腕的二世祖。
他半夜三更从警卫森严的本宅翻墙出去,没人比他更了解这里的地形和警报装置,他藏身花房,躲开巡查的暗岗,顺手套上花匠丢弃的工作服,他使用一把钢钩借力攀墙,灵活的像只狸猫,这些地道的行窃技巧,是那条臭名昭著的威尔街上的老扒手们赌酒输给他的。他对偷窃不感兴趣,他毫不愤世嫉俗,也不偏执变态,他避开巡警去太子街的美浓酒吧,有时去猎狗酒吧,酒吧里全是些三教九流之辈,在公众面前现身之前,他不用担心蹙在酒馆角落失意的小报记者,他穿过一堆在赌酒的酒鬼和赌徒,几个同性恋者,一些洽谈生意的男人和女人,他要找的那群人聚在一幅《黄色基督》的粗糙仿制品下吆三喝四,他来得恰是时候,他们正喝的热血沸腾,他被灌下一杯廉价的威士忌,跟着一伙人叫嚣着冲出酒吧,发动停在巷子里的机车。他们幼稚的在黑巷里制造类似龙的低吼,然后在街灯明亮的主干道上呼啸着左突右奔,在引来巡警之前,他们拐出麦城,窜上高速,他们有时右拐有时左拐,贴着车道线以200迈的速度狂飙,他们在下一个城市或者下下一个城市逗留,他们寻找这些城市的美浓或者猎狗或者其他庸俗不堪的酒吧,他们兴致勃勃的喝到烂醉如泥。
只有他保持清醒,也许他们中间还有和他一样寂寥的清醒者,他们互不打扰。他鬼魂似的走到公共车站休息室,脸色苍白的像黎明,他等待开往麦城的早班车,直接赶回学校,他编造谎言骗取那些年轻的女老师的信任,在她们的休息室里睡觉,直到下午,开始重复昨天的一切。
他梦魇一般,在两个世界穿梭,它们令他孤寂茫然无所适从,在此岸或彼岸,都没有他的位置,那不是他灵魂的憩息之所,可是除了此岸彼岸,他无处可去,他在它们之间来回奔波,疲惫不堪,在路上消耗了他曾有的微渺的希冀。

他和父亲间的关系复杂离奇,一言难尽,双方苦难的根源在于他父亲开创的财团。那是他父亲的情人,他父亲爱恋它从他注册它的名字那一刻起,他父亲像光源君培养紫夫人那样对它悉心照顾,直到它在世界百强企业中位列前茅。他父亲无法忍受他人对它的染指,而对于它的合法继承者,他父亲不可思议的怀有对待情敌般的嫉恨,但周助的存在至少可以保证在他百年之后他的情人不被一帮素不相识的远房亲戚瓜分,仅凭这一点,他极为勉强的承认他的继承权。他父亲对他戒备猜忌,只在极偶然的瞬间源于血缘表现出一点生硬的亲情关怀。他们感情复杂的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当他渐渐成长,体察社会,忽有一天醍醐灌顶般领悟父亲排斥他的缘由,他试图向他说明他根本无意于家族事业,但成效甚微,他父亲偏执而可笑的认为,他的财团当仁不让理应是全人类一生追求的梦想,自己的子嗣更会因坐享其成而伺机一旁。他得不到父亲的信任,只好尽力避免与他碰面,以免在他警戒的目光中受到更深的伤害。在本宅,父子有各自专用的进出通道,他们在社交宴会上会面的时间远远多过在家中。曾经有段时间,他像所有那个年龄的叛逆少年一样,渴望作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唤起父亲的主意,或者缓解他们僵硬的关系,或者被他扫地出门,那是他可怜的企盼,他砸碎了酒窖里所有的葡萄酒,包括那些价值连城的皇家鹰鸣赤霞珠。他父亲得知后皱皱眉开始处理这件麻烦事,他召来市场分析员,命他们计算重新购置这批酒能否带动葡萄酒市场的价格上升,而他能够从中获得什么利益,对肇事者,他从头至尾也没提及。周助对他不再抱有希望,他就此挥别纯真年代,心中渐渐筑起城府,他日复一日悄无声息的在本宅中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
他的母亲随性使然,从世界各地不定期的寄给他风景明信片,以至于他印象中母亲的模样,不是翻滚着火红岩浆的东非裂谷就是苍凉颓败的古罗马竞技场,只有一次,母亲寄给他的是一张美泉宫中长发若瀑的奥地利皇后伊丽莎白肖像,但他无法把她们联系起来,虽然她们都与丈夫分居,向往自由远离家园,可皇帝爱伊丽莎白,而母亲终究被父亲抛弃了,在她的家族为父亲的财团锦上添花之后。明信片上寥寥数语,向他述说她的奢侈之旅以及她新结识的忠实男友和她的幸福,多年来内容大同小异,同样也无只言片语问及他的生活。她带着父慈子安的想象在世界各地心无旁骛的遨游,同她不同肤色的男友和她一厢情愿认定的忠贞爱情,她幸福的那么实在好像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夜以继日的消耗生命,白天像个天使在上流社会周旋,夜晚则在威尔街最阴暗的角落跟一群流氓厮混,无论身处何地他片刻难安,每到一处他又急于离开,他找不到一个能令他安歇的所在。他打算给自己找个消遣,他迷上摄影,他拍摄一切,他爱底片更胜过照片,那些黑白的鬼影,是灵魂的真实色彩,在抛弃了五光十色之后,似乎它们能够裸呈相对。16岁那年他决定学医,他对X光着迷,他热衷研究那些白的骨架,那些血肉之躯之下不腐的内在,但很快他对这些失去了兴趣,无论透视出什么结果,依然不能改变他的处境,而世相残酷的真实只会令他更加失望。他把医学院预科班所用的书籍锁进书橱,M国就此损失一位未来的医学权威。

暑假来临,他又上路,他驾车跑遍M国大陆,他搭载那些在路边招手的搭车人,他们形形色色,但是除去长相和身体,他们跟威尔街上的那群人又有什么不同,谈论女人诅咒社会,要么则缺心眼的一派乐观。有个男孩骑单车去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槟城,他在雷雨来临之前把他救上车,男孩礼貌的道谢,他看出这是个有教养的男孩。男孩向他述说自己规划的人生蓝图,带着装饰着谦虚的自得。他眼前交叠闪现手握鸡尾酒杯跻身于上流社会的精英才俊和流失了天真的世故面容,他的笑容透出深深的疲惫,绝望的无以复加。
他的狐朋狗友在芝麻海滩等他,他朝他们飞驰而去。他们在海边露营,他们为他安排了一个金发女郎,跟广告牌上的没什么两样,他想亲吻她一下,感觉像亲吻广告牌一样滑稽,他放开她,喝下一大杯啤酒。他们带的酒不多,但一个人提供了大麻,他们凑在一起吸食,片刻之后,药效显著,他们的表情荒诞而怪异。如潮的眩晕也无法阻挡他的清醒和悲哀,他的心抽痛得难以自制,他骂了一句粗话,然后摇摇晃晃的钻进他那辆法拉利F430 Spider跑车,有三个人跟着他,他们离开海滩,在93号高速路上奔驰,他们去大西洋城,把他们的朋友甩在沙滩上,毫不理会。他们在那里输光了所有的钱和法拉利,一个人搞到一辆破车和破车的女主人,他们带着她和她的面包开始北上,然后在外星人高速路段发生车祸,唯一幸免于难的是,意外的遵守了交通法则系着安全带的周助。
他在医院里苏醒,他父亲的生活秘书给了他迫切想要的答案,他的同伴们已经被死神追上,无从得知他们是否去往天堂。他平淡地说:“他们以此摆脱了苦难的人生。”他用这句话同那个贫贱污秽的世界以及生存在那里的艰难苦恨的人们割袍断义。他返回冷酷仙境,委曲求全的生存。
他出院后发现全麦城都在谈论一桩奇异的自杀事件,出演这场悲剧的主角是跟他就读同一所学校的一位名门闺秀,她的座位与他只隔一条窄窄的过道,他对她的了解只有她热衷于钢琴演奏,但除了舒曼的作品,她谁的也不弹,每年圣诞晚会,她必要献上一曲《蝴蝶》,全校师生都不胜其烦,她去年被医生诊断为神经衰弱,退学回家修养。据说她回家之后不再碰触钢琴,她白天昏睡,深夜在幽暗的烛光下读乐谱,如痴如醉。悲剧发生的前一周,全家人丢下她去胡卡庄园度假,她给照顾她的护士和仆人放假让她们离开,然后吞下乐谱,绞断琴弦,躺进琴箱,把琴弦缠在身上,活活饿死。
周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拒绝进食也拒绝见任何人,他走投无路,他仍想做困兽之斗,他在房间里转着圈,他喃喃自语:“死亡不是我们的道路。”可是这里没有他的路。空洞、寂寥和腐朽,在这重重迷雾之后是惨淡晦暗的幽冥之途,他步履蹒跚的朝那边走,他又能往哪里去呢。
他的情况很糟糕,到了他父亲可能会失去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的地步,于是他父亲终于露面了。再次见到他财产的合法继承人,他显得矛盾重重,商人的理智让他作出最有利于己的决策,出于一脉血缘未泯的父爱,该决定也能兼顾最大化的控制儿子的病情。他听取了医生的建议,给儿子换一个陌生的生活环境。一周后,17岁的周助被送往Z国榕市,他们家族的发源地。

来到Z国以后,他的情绪逐渐稳定,对新环境既不排斥也不欣赏,除去上学,平时深居简出,偶尔去郊外看看风景。周助在很多方面有天赋,比如语言,比如考试,他的这些才能在Z国的中学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有助于他被这个有着高度民族自豪感的国家接受。Z国的学生与M国截然不同,他们大多数忍让和善、害羞于张扬自己,同时他们不愿亲近一个不会讲国语却有着Z国血统的人。周助与世无争,他更不想惹是生非,他使用流利的国语和他们交流,彬彬有礼,同时保持距离。而他们更加顾不上和他建立牢固的友谊,他们争分夺秒的背书做习题,以便在高考的时候碰上他们做过的题目。在周助眼中,这无异于一场豪赌,买下所有的号码,然后等着开奖对号码。在这个禁赌的国度,每年都有这么一场全民投入的大型博彩活动,与传统赌博有所区别的是赌本不是金钱而是记忆力。
他平静地在这里度过两个月,按部就班,一成不变,他似乎获得安宁,可这只是过度浮躁而导致的疲惫懒散,他停驻在时光中流,却感觉不到时光波动,他像冬眠的熊,等待遥不可知的春天。
蝴蝶扇动翅膀引发太平洋风暴,同时也将周助推向命运的浪尖,台风光临榕市的那天,他只是到另一个街口去买雨伞,因而经过从未涉足的人武部。黑云压城城欲摧,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正置身于命运风暴的漩涡之下,他像平时那样不紧不慢的走着,和这座城市里那些普通少年没什么两样。
那天一向冷清的人武部人声鼎沸,和着隐隐雷声在城中焦虑的轰鸣,他排斥一切代表不安的嘈杂,他准备原路返回。转身之间,人武部院墙上鲜红的标语映入眼帘,那是淅沥灰暗的街市上唯一的鲜明,“参军光荣!”
光荣二字,对他而言异常陌生,他知道是褒义词,但对它所代表的意义感到玄妙难解。
出于探究“光荣”一词的神秘意义而决定参军,也许只是一个毫不负责的借口,真的缘由是他厌倦了榕市死水一般的生活,他渴望上路。
他在体检室里脱的精光,他想,好吧,这是一次新生,我再一次光溜溜的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他登上了通往美丽新世界的列车。


假想总是朝着美好的方向,而现实则是玩弄冷笑话的高手。车皮里充斥着湿答答的哭声,这帮十七八岁未曾远行的小伙子把“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抛在脑后,为着他们不可预知的前途,孤身上路的凄凉,或号啕或饮泣。接兵班长来回安抚,只有周助在郁闷的叹气,自小在威尔街摸爬滚打的他居然要跟着一群哇哇大哭的童子军去玩探险游戏,这不是他期待的路障。列车枯燥单一的喀哒作响,新兵们哭够了拉开嗓门谈笑风生,车轮扬起煤灰扑面而来,振奋昂扬的军歌欢快流畅,这一切调和出周助熟知的气息,那是他多次奔跑在路上嗅到的,甘美而簇新的希望。然而他的经验是,路的尽头将是一道无渡的深渊,他不抱幻想的预感此次上路的收获依然只有一块此路不通的路牌。
7小时之后,他们在一个地名古怪的小站下车,然后换乘军卡。他跟着同来的新兵爬上卡车,随即被后来者挤向卡车内部,越来越多的新兵挤上来,挡住了从车棚后传来的阳光,他陷落在半黑暗中,前后左右都是陌生人,身体挨着身体,像一兜被网住的鱼,而挤在一群人中间,他反常地感到安全。
新兵连设在E集团军T师二一八团团部外围训练场,那是这条路的终点,面前没有深渊,只有一排营房和一个简陋的操场。周助翻下卡车,活动活动僵直的手脚,他刚刚几乎是把自己从那群挤的硬邦邦的兵身上撕下来的,对于这个他将生活三个月的地方,他本无期待,也谈不上失望,他听话的服从接兵班长的指令,跟分散在军卡四周东张西望的新兵集结成队列;乖觉的聆听等在一边的新兵连连长致欢迎词;和顺的随大流奔赴食堂吃饭。
“离队饺子长留面”,这是Z国军队独有的习俗,所以老兵口中的“新兵蛋子”周助面前就摆着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他从不吃鸡蛋,他把鸡蛋挑在一边,只吃面。吃了一会,旁边有人轻声对他说:“部队不让挑食,我哥当过兵,他说的。”周助转头看他,那是一张普通但是友善的脸。他看着碗里的鸡蛋,不快的皱眉,从来没人强迫他吃什么。那个友善的新兵误以为他在为难,把自己的碗推过来一些,好心说:“要不你挑给我,我从小就爱吃鸡蛋。”他内心闪过某商界前辈的教诲,“无故示好,非奸即盗”,他冷淡的拒绝了,鸡蛋依然留在碗底,并没人对他啰嗦什么。
用过晚饭,天色已暮,连长简短致词编制班排,而后命班长们带各自的兵去休息,周助走向营房,不觉回眸眺望。营门之外是一片起伏平缓的草原,时值初冬,草色衰枯,天边兰紫色的云霞波澜壮阔的堆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暮色苍劲,身边新兵熙熙攘攘,他对前方的路一无所知,却充满好奇,他料想会有不同寻常的际遇在前方等待着他。

新兵宿舍由室内篮球场改建而成,简陋而宽大的容纳下全部新兵,上下铺的铁架床整整齐齐的排在两边,床上的被子则难以置信的叠成等同的长方体。车马劳顿的新兵都困乏了,初来部队还没机会养成良好的内务习惯,他们鞋一蹬拉过被子直接入梦,呼噜声此起彼伏,打得毫不畏生。他们初出茅庐,新兵连的军官们在他们入伍的第一天总是对他们异常宽容。
周助在浑浊不堪的空气里蒙头大睡,身体的疲乏让他没空去失眠,他居然睡了个饱觉,但他仍然是新兵里最早醒来的一个,他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常常在异旅中陌生的地方醒来,其中不乏稀奇古怪的境况,他见怪不怪不曾为之动容,但像这样,睡在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士兵中间还是第一次,省起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奇怪的感觉取代了一贯的颓废。清醒不久他听到有人在身边蹑手蹑脚的行走,他偏过头,偷偷的打量穿梭在营房里的几个老兵。他们在把给新兵打好的洗脸水轻手轻脚的放进床铺下,这令他感到惊讶,他翻身坐起,捋了一把头发,完全无法理解Z国军队的奇特习俗。一个老兵看到他起身,对他和蔼的微笑,轻声说:“再睡会,过了今天可就由不得你们这么自由自在了。”他认出来那是他们新兵连三排五班的副班长伍细灯,昨夜就寝前班长匆匆给他们介绍过,他垂下眼帘,不着痕迹的一扫伍细灯的肩章:一级士官。
周助翻身下床,他住在下铺,免去了攀爬之苦。伍细灯已在给另一架床放洗脸水,回头看他,露出疑惑的神情。周助笑笑,说:“岔铺,睡不着。”伍细灯忙举起手指“嘘”了一声示意他轻声,然后比比划划指点他洗漱的地方。
早餐过后,连长例行训话,接下来便开始新兵入伍的第一次集训。周助对训练倒有心理准备,就算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又有哪个男孩不向往沙场点兵马革裹尸的战斗生涯,他那帮人虽然不过纸上谈兵,对各国军队却也熟稔,无论是大不列颠SAS还是德意志GSG-9①,训练方式和强度都蛮骇人,但他还不够格接受类似的折磨,学习讲究由简到繁循序渐进,军事训练也一样,上午集训部队只安排学习立正稍息、左转右转这些最基础的科目。周助右手边的兵是个魁实的大高个,缺乏平衡感,左转右转像狗熊过独木桥,晃晃悠悠,周助时刻防备着以避免他轰然倒下自己不幸沦为肉垫。可百密一疏,他没想到大熊做向后转动作时居然甩开胳膊,重重的抡了他一下,他也正在向后转,腿绞住,挨了一下后没能站稳,后脑勺狠狠地砸在地上。
五班的兵乱成一团,班长抢上前,把他从地上扶起,察看他脑袋上的伤势。大熊高大的身体因为闯祸而畏惧的缩成一团,他担惊受怕的分辨:“班长,我不是故意的,我这么一转,胳膊不知怎么就抻起来了。”
班长没责备他,只是点头示意让他不用害怕,周助的后脑勺上肿起一个大包,他要送他去卫生所。
新兵连连长是个作风强硬的老军人,最见不得当兵的弱不禁风,这边一乱,他马上走过来,劈头盖脸的将乱了队形的五班一顿喝斥:“乱什么乱!躺下个兵都把你们慌成这样,打仗的时候你们还不给我满山乱窜!你们当地人武部怎么训的你们,没一点纪律性。五班的,全体都有!今天训练结束后,你们班再加练两个小时的基本队列动作!”
新兵们领教了二一八团军事训练的严格苛刻,收起散漫之心,把企图偷奸耍滑的小心眼踩在脚下。

军医正闲着摆弄他那些器械,看见班长扶着周助进来,即便带着深度黑框眼镜也难掩喜色,他毫不体恤病人的心情,话里带着得到新玩偶似的欢喜,“喔,晕得真快,刷新了团纪录。值得研究。”
班长主持公道替周助洗冤:“别太主观,乾。这兵刚刚撞到后脑。”
乾军医听说伤到脑部,端正态度仔细察看周助的伤势,他用手指按动那个鼓起的大包和周围,边按边问他的感觉。周助如实回答。片刻,乾军医放开他坐回办公桌,别有用心的问:“头昏吗?”
周助实在不能说是个勤奋的人,能偷懒就决不选择劳累,他听出乾军医的言外之意,耷拉着脑袋配合:“晕忽忽的。”
乾军医心说晕你个头,但他现在闲极无聊盼着有人来给他解闷,一脸慎重的对班长说:“情况有点严重,万一颅内出血那麻烦大了,最好让他在卫生所待着,方便观察。”
可班长洞烛其奸,一口回绝,“不劳费心,给他开瓶红花油。”
乾军医觍颜笑笑,“我这不是闷得慌么。”说着笔走龙蛇的开处方。
班长接过药,扶起周助就走,也不道谢,想来他们关系极铁。
乾军医在他们身后喊:“嘿,眼睛……”
班长回头问:“眼睛怎么?”
乾医生跃跃欲试的伸爪子,被班长一记眼刀斩回去,改为挠头,“注意点,别让汗进去。”他颇为遗憾的看着班长以一个冷硬的背脊回应他的好意,拉着周助走远。

周助坐在马扎上,低着头由他的班长在他身后给他擦红花油。班长惜言如金,周助无心交谈,宿舍里的气氛僵硬的像周助后脑勺上的包。班长揉开他脑袋上的淤血,拍拍他的肩告诉他:“行了。躺下休息。中午班副会给你送饭。”他拧上红花油的盖子,放进储物柜,准备离开。
周助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突然生出交谈的欲望。自从来到Z国,他与身边的人维持着泛泛之交,他在Z国的社交圈太过狭窄,只认识学校里的同班同学,而他们的思想见识过于局限天真,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并且他那时候正需要平静的生活以恢复元气。虽然班长明显不是适合交谈的对象,但渴望倾诉的他此时没有挑肥拣瘦的余地。
他坐在床沿上,叫住班长:“班长,坐下聊聊?”
班长略加思索,搬过一张靠背椅在他床前坐下。周助因为后脑有伤,侧身躺下,他给他的班长讲他几个Z国同学闹的笑话和从报纸上看到的新鲜事,他知道班长寡言少语,也不指望他能对着自己侃侃而谈,所谓聊天就是他滔滔不绝,而班长安静倾听。他说到后来,渐渐发现他班长人挺特别,那些连他自己都会笑得讲不下去的好笑事,班长听着也依然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他说乏了停下来,班长起身倒水递给他,他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喝水,在咕咚咕咚的吞咽声里,他听见班长问:“你自己呢?”
他咽下含在嘴里的水,“什么?”
“为什么来当兵?”
他仔细回想,他几乎遗忘了当初决定参军时那个拙劣的借口,他从记忆深处把它翻出来,轻轻的笑,“因为……参军光荣。”
“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广播识相的插入这个尴尬的话题为周助解围,他追悔自己从前竟对如此悠扬动听的歌曲不屑一顾。
班长起身,午间的革命金曲是Z国军队集合队伍用餐的召集令,广播响起意味着班长们该带着他们的小兵结集觅食去。他走出几步回头,“有必要提醒你,军队不是避难所。”
周助在他身后闷笑,这真是个活得死较真的人,而后,他渐渐收敛了笑容,这人胸有悬镜,洞悉人心, Z国军队藏龙卧虎,实在不容小觑。
这个荣获周助关注的人,昨晚与他初次见面,在橘黄的灯光下,他神情严肃地对他们新兵连三排五班的新兵表示欢迎。他自我介绍说:“国光,今后担任诸位的班长,希望大家在新兵连的训练中全力以赴。”他的面容棱角分明,坚毅刚强;带着眼镜,又显得过分冷静和理智。他那僵硬的作派震慑了一部分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却没被见多识广的周助放在心上。他只对国光的眼镜感到好奇,想不通野战部队为何允许一名近视的士兵存在,并且还任命他为新兵连的作训班长。总之,人生初见,国光班长在他心中了无痕迹,也许是因为他一贯讨厌冰冷和严峻,他本能的排斥他。
今日一番交谈,他承认自己先入为主有失公正,他的国光班长并不沉闷无趣寡淡乏味。

周助头上的包并无大碍,饭后国光命令他随五班参加下午的训练。周助服役的二一八团是E集团军主力战斗团,这个团有光荣而辉煌的团史,而今在全军各项军事竞赛中也称霸多年,严将严兵,没人把这点小伤放在眼里。下午用完餐回到宿舍,新兵们还要抽时间学习整内务。当周助弄明白整内务的核心内容就是把被子叠成刀切一般的四方块后,他对Z国军队的独特习俗骇异到极点。饭前列队唱歌,坐姿要求双手放于腿上,士兵不能自由使用私人物品,宿舍则严肃死板的像国光的脸,即使周助对环境要求向来随意,此时也难免在心中后悔当初的冲动。他郁闷地站在床边上拉扯被子,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叠的平整,国光走过来正巧看到他怒火冲天的在蹂躏那床可怜的被子。
“你干什么?”喝问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沉澈,低沉中饱含着愠怒。
周助丢开被子负气回答:“我叠不好。”
国光不理会他的任性,毫不容情的决断,“叠五十次。”
周助怒气勃发,他恰好需要宣泄,“叠这个有什么意义?从来没有哪个国家这样干涉士兵的自由。我是囚犯吗?我不叠被子!这是我的基本人权!”他的声音那么大,宿舍在瞬间静默,士兵们惊异的看着他,各班班长脸上明显露出不满和反感的表情。
国光冷冷的看着他,清晰明确地告诉他:“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执行命令在士兵心中高于一切。你现在可以选择滚蛋,或者叠被子一百次。”说完他径直离开。
周助想爆笑,一个崇尚自由的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进入一个绝对不自由的空间,这真是命运女神跟他开的最有水平的玩笑。这条路对他处处设防,而不像他过去走过的那些路,任由他一马平川的奔跑。他自呱呱坠地,头一回被人约束管制,被迫套上马笼头的他,一开始怒不可遏,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他是个理智的青年,明知与整支军队敌对不可为,虽然不甘,暂且只有忿忿的妥协。而在他深层意识里,滋生出由于被束缚而产生的依赖和安定,尽管微不可察,但对他能坚持他的军旅生涯起着决定性的调和作用。

班副伍细灯过来给他示范,一面帮他纠正错误,一面唠叨,说他胆大妄为,才来一天屁股都没坐热乎就敢顶撞上级,新兵连的班排长们对他的印象非常恶劣,他以后的日子可难过了。最后他劝导周助说:“幸好你顶撞的是咱班长,他看起来不近人情,其实可护犊子,我是他带出来的兵,这话我有资格说。今天这事要搁别的班长身上,不关你禁闭以儆效尤才怪。你还要在新兵连待三个月,不跟班长处好关系,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班长叫你走人那是气话,遣送士兵程序复杂着呢,你别有思想负担,听我的没错,晚上给班长道个歉,啥事也没有。”
晚上各班开班务会,新兵们围着班长坐一圈热热闹闹的开会,入伍第一个班务会主题基本上都是让新兵谈谈入伍动机,大家争先恐后的发言,气氛热烈和谐。只有周助一人孤零零的在自己床边叠被子,他身上孤傲倔强的气质与身边小集体团结合作的氛围难以融合,倍显孤立。国光主持着五班的班务会,他偶尔若有所思的看向周助。

周助始终没有向班长道歉,国光也并不因此对他差别待遇。这天的晚饭又是鸡蛋面,周助如常把鸡蛋挑出剩在腕底,正着被司务长看见。司务长早听说周助顶撞班长的劣迹,跟一帮老兵对他挺不忿,这下可算逮到机会收拾他。他大步走到周助身后训斥:“部队不养挑食的兔儿爷,吃干净!”
周助在威尔街上厮混,也没少被挑衅,从来都是直接操家伙揍人。他来军队本意不愿多事,但自由散漫惯了自然被条令条例箍出些毛刺,前几天被国光罚,心里憋着火,今天又被当众辱骂,他几时这样忍气吞声。
他筷子一扔,就要站起来,旁边一个兵急忙按住他,立正解释:“报告!您误会了,鸡蛋是我的。班长教导我们说,战友之间要团结友爱。周助爱吃鸡蛋,所以我把自己碗里的鸡蛋留给他。如果我做错了,请您批评我。”
“你们班协同观念挺强啊,五班长,你怎么说?”
“是他说的那样。”国光似乎认为这事小题大做,不值深究,他轻描淡写的带过。
“你就护犊子吧你,等他骑到你头上,可别怪我们在一边看笑话。”司务长气哼哼地走了。
周助盯着那几块碎渣渣的炒鸡蛋,夹起一块送到嘴里。边上那兵担心地说:“要不我帮你吃?”周助咽下鸡蛋,对他展开微笑,“谢谢,这个还挺好吃的。”他几口吃完,一抬眼见国光正看他,他当即恶狠狠的瞪视回去。
周助的人生哲学是远离麻烦,他有用之不竭的时间,在何处消耗并无区别,这两次事件后他痛定思痛,军队不比社会,来去自由的可行性低微,他一个人孤立无援,不如改弦更张随波逐流,平安混过三年,挨到退伍圆满了结。他的撒谎技术在麦城那所学校练得炉火纯青,应用在相对思想单纯的新兵连,不过牛刀小试耳。他跟那个帮他解围的兵毛一苗建立了巩固的阶级感情,以此为据点推而广之,不久之后他跟班上的兵已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关系铁的像炸麻花,油光滑面的扭做一团。对老兵他表现的谦恭有礼,开始总能听到他们对他冷嘲热讽,时间一长,他温文尔雅的形象深入人心,老兵们也就淡忘了他刚入伍的冷傲骄横。只有对他的班长,他敬而远之保持距离,国光的眼睛太毒,他在他面前总有被一览无余的窘迫感。

元旦过后,新兵们数着天数盼冬至,Z国有冬至吃饺子的习俗,意寓把手脚包住,不生冻疮。周助生长于国外,大约一身洋味没褪尽,传统风俗并不恩惠其身。冬至这天,阴云低垂,寒风呼啸,晚上他吃完热饺子身上正冒汗,伍细灯过来给他说毛一苗肚子疼,让他帮着顶一班岗。这班岗站下来,他被灌了一肚子冷风,躺在被窝里浑身燥热,翻来覆去的折腾睡不着觉。清早伍细灯起床发现他挨住床沿趴着,被子一大半都在地上。

“乾,想知道为什么没人愿意上你这来看病吗?”
“嗯?说吧,我洗耳恭听。”
“你整天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像个巫师,让病人没有安全感。”
周助躺在卫生所,百无聊赖的在跟乾军医扯淡。他被包的像个蛋卷,只露一只手在外打点滴,手背由上至下一排针眼针脚细密,他担忧长此以往自己会被挂在卫生所墙壁上做针描人体静脉分布图。
乾军医干咳一声,举着手上的小瓶子走到周助病床前,也许是阳光的关系,他的黑框眼镜光芒一闪,“即便身为一名普通的军医,我也有伟大的理想啊。”
周助往被窝里缩了缩,“是什么?”
乾军医阴阴一笑,递过手中的小瓶子,“想知道的话,先喝了这瓶药。”
“呃。”周助不由打个冷颤,把整个脑袋都缩进被窝,“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奇。”
尽管周助这么说,但是长期以来找不到倾诉对象的乾军医却自顾自的畅谈起自己的伟大理想了。
“……所以,就算是遭到最险恶的反对和阻挠,我也发誓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药剂师,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
慷慨激昂的誓词之间夹杂着不和谐的均匀呼吸声,乾军医看看埋头在枕间熟睡的周助,无奈的停止了他的演讲,走回操作台继续忙活。
房间里蓦然安静下来令周助惊醒,他眨眨眼睛,想起件事,“乾,问你件事。”
“嗯?”乾很郁闷,为什么自己一停他就醒了,知音难求,古言不虚啊。
“我们班长的眼睛……怎么回事?”
“嗯?噢,那个呀。说来话长,等我忙完手上这堆活再说。”
可他一直没完,直到卫生所下班。晚上伍细灯来给周助守夜,他又问伍细灯。伍细灯长吁短叹,空气里飘的都是感叹号的味道,可他还是什么也不说。周助见从老实的伍细灯这里都盘问不出什么,也不用指望老奸巨滑的乾军医,他只好悻悻作罢。

五六天点滴打下来,周助逐渐康复,体温也降了下来,但低烧不易退,他还要留在卫生所继续观察打针。中午国光来给他送病号饭,他前几天也常来,并且周助昏迷那几天守夜的都是他。周助醒来趁机向他示好,国光则待他一如既往,既不冷淡疏离,也不刻意亲近,但周助态度积极,两人之间虽不能称之为亲睦友爱,坐在一起气氛倒也祥和许多。
部队的病号饭也富有强烈的Z国特色,同时也正是周助的冤家对头——鸡蛋面,不过汤头由炒鸡蛋升级至煎荷包蛋。周助醒了两天,就吃了两天面,他看见国光提着饭盒进来,脸色有点发白。他磨蹭着坐起来,不情愿的看着国光把小桌子架到他面前,然后把饭盒放上去。如果是伍细灯,他还可以撒撒娇混赖过去,可面前是兔子眼冰山,他只好老实的打开饭盒。饭盒里的内容令他吃惊,居然不是鸡蛋面,而是鸡油炒白菜心和白米饭,另外一个饭盒盛着枸杞鸡汤。周助愣愣的看着国光,国光神色平淡,“吃吧。这是班副回团部小食堂给你买的,他说你昨天几乎没吃饭。”
周助默默的吃饭,他饭量不大,今天却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剩下。

毛一苗和大熊吃完午饭来探病,换国光去吃饭,他们给周助讲了些训练的新鲜事。
“今天班长带我们打靶,他可厉害,你猜他十发子弹打多少环?”大熊故意卖关子。
“九……一百环。”周助接到毛一苗在大熊身后给他的暗示,及时改口。
大熊不知道毛一苗跟周助暗通曲款,佩服得五体投地,“周助你真行,还有更神的呢。打完靶报靶兵把靶纸拿回来,有张靶纸只有一个弹孔,喵吓得脸都绿了,以为那靶纸是他的呢,后来你猜怎么着?”喵是毛一苗,这是周助叫开来的,当初他一听毛一苗的名字,立时笑着打趣说小花猫,喵喵喵,气的毛一苗鼓着腮帮子直瞪他,反而更像小猫。
“那靶纸是你的。”周助其实已经猜出怎么回事,不过想逗逗大熊。
“要是我的我还在这当兵?早特种兵了。”
“你不就是特种兵,特别肿的兵。”周助和喵在病床上笑成一团。
“切,不跟你们这些没觉悟的人瞎贫。那靶纸是班长的,他十发子弹从一个弹孔穿过去的!”大熊一脸崇敬的表情,就差没摆个神龛把国光供起来。

国光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家和人睦其乐融融的景象,他清肃的面容浮上一层淡淡的欣悦。下午的训练即将开始,他来赶喵和大熊到操场集合。
挥手目送喵和大熊离开,周助缩进被子休息,他刚刚跟他们嬉闹半天现在乏了。他感到有人在给他掖被子,睁开眼睛一看,是国光。也许是备受照顾情绪高涨,他今天特别反常。国光帮他掖好被角正要离去,他晃晃脑袋把被子弄开,叫住国光:“班长,被子又开了。”
于是国光回转来,给他掖实在。他能够感知国光把被子压在他肩下,把围在他脖子上的被头收紧叠在他脑后,而后抚摸他的额头以示安抚,他感受到国光手掌的力度和倍加珍稀的温柔。他享受这种关怀,并且他突如其来的渴望得到这个人的关怀,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柔软,像捧在掌中的白鸽。
卫生所里静悄悄的,乾军医仿佛消失在异次元,病房里只剩下空气流转的声音,阳光透过窗棂,在洁白的被单上轻巧的跳跃,甘爽而甜美的气息附着于尘埃在光隙中流淌成河,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像心底的童话。周助躺在病床上,阖下眼帘,舒展了眉,心中一片澄明,抛却了过往的恚怨,他不再想在军队混日子等退伍,他决定尝试着去走国光的路,他以他不甚可靠的直觉,盲目的相信,跟随着国光,总会有好结果。

周助从乾军医那里打听到他的国光班长来自号称E军第一连的最强战斗侦察连——二一八团尖刀一连,当然重点在于每年新兵连最优秀的十名士兵将有机会入选尖刀一连。
他病愈后,新兵连的训练科目拉下不少,而下连的日子已迫于眉睫。他初期抱着混日子的打算得过且过,训练不怎么认真刻苦,单兵战术等技巧性的动作,他只是凭借自己身体的灵活过关,唬唬外行还挺花哨,对比军事能手高下立分。现在急也没用,好在他们这些富豪之家为了防止子女遭绑架,都会送他们去柔道社或跆拳道社学几式保命绝招,他在威尔街打架斗殴也算积累了些实战经验,身体机能的底子还是有的,现在就是抓紧时间规范动作。
以后每天吃过晚饭,周助就跟国光到操场上补习拉下的训练科目,周助缺席最多的是实弹射击,但实弹射击是统一分配子弹统一打靶,所以这课没法补,国光只能给他示范一些单兵战术和400米越障技术,喵和大熊替周助惋惜,周助自己反而并不在意,他在威尔街摸过的枪种类之多,喵和大熊无法想象,但别说,他还真没摸过八一杠。

在国光的悉心教导下,他的军事技能日益提高。这天他跟着国光跑完400米越障,又围着操场慢跑一圈,结束一天的训练。观看国光跑400米越障是视觉和心灵的双重愉悦享受,他在那堆五花八门的器械上挥洒自如,他所展示的力与美不逊于任何一位艺术家,他稳健的跳跃、翻滚、横穿、侧勾,他的身体展若舒纨,开阖阔大,每一次收放都恰如其分,没有赘余,也没有犹疑,那么的迅捷流畅,在周助心弦之上纷繁的叩响那组《平均律》,仿佛湍流倾泻,月涌大江。
他们在紫蓝色的暮光中走回营房,新月白莲般的倩影渐浮于苍穹,夜风絮絮吹寒,周助的心却火热,国光的身影在记忆之海久久盘旋,它的韧长源于生命的光华和流彩,那正是他上下求索而不得的生存谜底,国光昙花一现般展现给他最终归宿的神光,虽然遥不可及,可毕竟是希望,他不由期待的问:“班长,我能像你那样吗?”
国光肯定地回复:“你可以的。”
“班长,我想去第一连。”国光的鼓励激发了他的勇气,他慎微的袒露了自己的心迹。
“欢迎。”国光转身对他微微颔首,背光的面容夜色一般柔和。
国光的认可对他而言,无异于第一连通行证上的钢印,这在军事考核中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军事考核那天,周助一路考来超常发挥,器械、实弹射击更是成绩骄人。现在只剩下单兵战术和五公里负重越野两项课目,这都是周助的弱项,而他的排名仅列第九,形势对他极为不利。
周助对单兵战术中的匍匐前进存在严重的心理障碍。他幼年看过一个捕蛇的短片,在蛇路上埋下刀片,当蛇游过时剖开蛇腹。他由此对匍匐前进莫名恐惧,总担心在前路上会突然冒出一把锐利的尖刀划开他柔软的肚子。
教官一声令下,他身边的兵纷纷卧倒匍匐前行。他略微犹豫,而后心一横卧倒爬行,但缚手缚脚动作僵硬,反而设在水洼中的滚进动作他做得漂亮利落。这个项目的成绩可想而知,虽然勉强合格,但得分不高,他的总分排名迅速降到第十八位。他浑身泥水的归队,沮丧到无法站出军人应有的姿态。他像他衣服上滴滴答答的泥水一样,整个人松开了紧绷了两个多星期的弦,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严重消耗体力的五公里负重越野被安排在最后考核,班长们已经把自己班上新兵的装备整齐的排在操场边,考完单兵战术的新兵无一列外个个拖泥带水的归队,到班长那里领取自己的装备。领完装备的兵们扎堆坐在一起,边休整边议论今天的考核成绩,或得意或惭愧,情绪虽然有别,但统一感到放松。
周助坐在兵堆里,落落寡合,他垂着头,心情无以伦比的低落。伍细灯拿来一堆毛巾给班上弟兄们擦脸,周助一声不吭接过,直接盖在头顶,把无力掩饰的沮丧藏在那阴影之后。弟兄们觉察到他的不对头,停止了喧哗,静静的陪同他难受。伍细灯想说二一八团的连队个个都是尖子战斗连,到哪都能发挥光和热,但看着那个黯淡的身影,他终于什么也说不出。
国光从连长那回来,见别的班都在高谈阔论,自家班的氛围异乎寻常,众兵一脸惋惜的看向盖着毛巾耷拉着脑袋的周助,情况大致了然。
他走到周助身边,弯腰揭掉毛巾。被打断自伤的周助忿然抬头,他脸上尽是些横七竖八的污痕,两腮因为生气而鼓胀,眼中压制着浓重的不甘和委屈。
“花猫。”国光以为自己仅仅是心里这么一想,但身边众兵的窃笑证明着他的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他若无其事地拿着毛巾使劲擦周助的脏脸,周助象征性的别扭了一下,乖乖妥协,他配合的仰起脸由国光一点一点地擦尽脸上污泥。
国光放下毛巾,伸手摸摸他毛茸茸的头,然后说:“别放弃。”
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奇迹发生的时候,人们总回想不起那些迷蒙模糊辛酸的过程,总之,当周助跑了五公里负重越野的第一然后瘫倒在终点,新兵连的全体官兵难以置信的同时,只好认为他或有神助,但他们这些人中间不包括国光和乾军医。
新兵连解散前最后一次集会,主题是下连动员和表彰优秀士兵。周助的名字和其他九名优秀士兵一样,被连长以自豪和激昂的感情喊出来,在新兵们热烈的掌声之上荡气回肠。周助没有迷失于台下一排排仰慕钦佩的脸,他精确的找到他的班长,他看到他的表情依然冷峻,但镜片后的目光却欣慰而热烈。他敏感的觉察到,国光的欣慰源于自己所获的荣誉,而他的热烈则隶属于这支军队的神髓。

第一连的连长站在连部大门口迎接他的新兵,他今年刚刚由排长提干,对自己的第一批新兵万分期待,他之前已经查看过这批兵的档案,相貌清秀的周助格外引起他的兴趣。
国光带着分到侦察连的新兵下卡车,他们军容整齐的走进第一连大院,以近乎久经沙场的老兵军姿来回报等在大门口望眼欲穿的连长。
一连长见到真人更加欢天喜地,好似初为人父,说话间都冒着喜气洋洋,“同志们辛苦了。欢迎来我们侦察一连,我是你们的连长肖泓。大家坐车累了吧。司务长,先带他们去食堂吃饭。”
司务长领着新兵去食堂,肖泓则留下国光,他从军校毕业到第一连做排长,带的就是国光他们这批兵。他们关系已不能用物质的坚固来形容,他对自己这个老部下,有着可交付性命的高度信任。他原本就是个看重感情的仁义好汉,虽然在国光眼里,他偶尔有些肆意妄为的任性举动,但不知为何首长们对他的胡作非为却异常宽容。他翻看着手中的资料,挑出周助那一份,递给国光,他看起来既得意又期待,就像在馈赠一份精心挑选的礼品,“看看,这个周助真不错,有潜力。国光,新兵连你带的他,干脆分你们班,你帮我调教调教。”
国光冷静地提醒他:“连长,我……”
“我知道!棺材还没盖板呢,你别瞎想!”肖泓烦躁的打断他,国光显然触动了他某根憋屈的神经,“我就爱分给你们班,就要让你带好兵!”
连长一锤定音,遂了周助的愿。
作者: 锷溶    时间: 2011-5-10 18:20



新兵在食堂前列队,由连长点名分班,周助名列三班,这是肖泓送与他分量不轻的见面礼,这听起来平凡家常的班别,在第一连代表着令人仰望的高度,他即将承受来自第一连众艳羡的目光和目光之下的重压。
肖泓把荣誉和压力一并赠与,可周助却难以领会精神,他的目标很低,他只想跟国光在一个连,可居然能继续做国光的兵,这对他而言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头奖。他像初生的婴儿一样简单的快乐着,像饱食的熊一样心满意足,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狐狸,终于等来了他的驯养者,他的唇角点染着他发自心底的微笑,他亦步亦趋的跟在国光身后,天真的像只刚刚破壳的小鸡,他雀跃地说:“班长,你现在是我真正的班长了。”
国光沉稳如故,“班长就是班长,没有真的假的。”
周助真情流露,不事雕琢,“我是说,今后你就是我永久性的班长,除非你高升,可那时候我还叫你班长。”
国光沉默。
洞开的三班宿舍大门迎面而来,以一种热烈欢迎的姿态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下午的训练还没开始,班里的弟兄有的趴在桌子上写信,有几个把马扎靠在一起闲聊,另有几个坐在窗边在看书。国光进来命令:“起立。列队。”他们赶紧列队立正,对着周助噼里啪啦使劲拍手,“欢迎新战友!向新战友学习!”
周助没有防备,但基于在新兵连获得的经验,他迅速呈现出新兵的腼腆,就像动物的本能,他总能在不同的境地调出适当的神情。
班副伍细灯从门外进来,他比国光早回来一天主持班务,见到周助迎上去帮他解下背包,兴冲冲地说:“我就猜你能分到咱们班,咱连长有好处总是留给咱班长。”他把周助推到弟兄们面前,像推出一面锦旗,语气间充满自豪,“这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周助,厉害着呢,你们可别给比下去。”
弟兄们都乐了,有人嚷:“第一连的兵还怕人挑啊。”
说话间周助被他们拉过去嘘寒问暖,盘查底细。周助原以为国光的兵肯定跟他一脉相承,属天兵的,庙里的泥塑木雕一样,如今一眼望去,个个面目生动,精神奕奕,不由大为诧异。接下来,他化身为国家元首,顺次同很多人握手,记住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脸和含义古怪的名字,并且将他们对号入座。

三班的兵接到通知要分给他们班一个新兵,已经把班长的下铺腾出来给周助住,这是部队上没有明文规定的优良传统,班长住新兵上铺以方便照顾。周助得知他的上铺是国光,不由对Z国军队的这种人文关怀感激涕零。
伍细灯帮他把内务整好,差不多就到下午训练时间。国光边换作训服边问:“能参加下午训练吗?”
伍细灯慈爱,插话说:“班长,小周刚来,让他多休息一会吧。”
周助新兵连在国光手下三个月,能不知道他对训练要求严格到挑战人类极限的地步,问他这话不是关心而是甄别,自己决不能给出他不想要的回答。
周助先对伍细灯笑笑,“谢谢班副,我不累。”而后他给国光敬礼,“报告班长,我来尖刀的目的就是加强训练,提高自己。”
国光略一点头率先出去,周助一笑跟上。

E军第一连果然并非浪得虚名,训练强度之高常人难以想象,周助虽然每天都累得半死心里倒有些喜欢,一是身体的疲惫让他没空去想过去的空虚和寂寞,二是他的班长国光正以人生导师的身份逐渐充盈他的内心。每一天都翻开崭新的一页,他敏锐的觉察到自身不同于昨日的纤细变化,这种新奇的体验,竟令他开始期待明天。

枪械分解组装科目,对老兵而言是驾轻就熟,可是有个人不比他们慢多少,老兵们惊讶,同时有种自尊被挫伤的感觉。老兵代表朱东升嬉皮笑脸同时明显悻悻的问:“小周学得挺快,啥时候练的啊。”
周助不愿张扬,他时刻注意保持谦恭,“我根基差,就怕给咱班掉链子。”
伍细灯立马不失时机的表扬周助:“勤能补拙,笨鸟先飞,你们看周助进步多快,五公里就是这么跑出来的。”
全体都晕,但周助神不所属,他注意到国光在仔细的检查他组装的85微冲,可惜是背光,他看不清他的表情。这让他忐忑,他渴望国光的肯定。他不由跑过去,站到国光身边,有点期待的问:“班长,我组装的还行吗?”
“不错。”国光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周助听不出赞赏的意味,他略感失望的走开。

但三班的兵已对他另眼相看,他的崭露头角令他们面临巨大压力,他们不得不为老兵的地位和自尊拼尽全力。周助在三班的处境微妙,他看起来跟每个人的关系都很融洽,若细心体会就能感觉他们并没有达到亲密无间的地步,固然彼此称兄道弟,却存在着难以突破的一层薄膜,说不清,道不明,但毫无疑问,他是特别的,也是不同的。于情于理,三班的老兵在日常的训练中都不敢丝毫松懈怠慢,三班的军事训练可谓激流暗潜。
面对这种情形国光不置可否,伍细灯担心绷得太紧会出事,私下里找到国光商量。国光倒不怎么担心,他对周助了如指掌,安抚伍细灯说:“放心,周助惟恐惹火上身,他有分寸。”
伍细灯见他如此笃定,尽管还有犹疑,但全训连队事务繁多,操心的事情海了去,也就放在一边,反正天塌下来有班长顶着。
周助混在一堆人里奋勇争先逐渐力不从心,而距离国光依然遥不可及,无论是军事技能还是心灵路程,他开始焦躁,他急切的需要鼓励和认同,他甚至认为国光对他有些漠不关心,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安。

所幸他的机会来的及时,一年一度的军体大赛开幕在即。
军体大赛是士兵们心目中神圣的奥林匹亚,籍籍无名的士兵只有在这里才能大展身手广为人知,他们之中佼佼者的名字将永远被记载在军团的史册上,伴随着那些光耀千秋的荣誉和信仰。大赛以连建制为单位选送士兵参赛,士兵的光荣就是连队的光荣,为此各连都在风风火火的选拔尖子,重点打磨,这本是年度盛事,一时间人人言必谈此,话头音尾流露着兴奋和期待。
E军第一连岂甘人下,无论单项还是团体,每年总有四五面锦旗纳入囊中。虽说是连队选送,但一连的兵向来只凭实力说话,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遛遛。连队预选赛也成为每年的重头戏,竟然有不少兄弟连队前来观摩,想想也是,第一连的选拔赛也差不多是军体大赛的决赛水准了。士兵们摩拳擦掌力争出线,三班的兵更不消说,嚣张扬言,出线名额五者必得其四,剩一个照顾兄弟情份。
周助对军体大赛势在必得,他蛰伏许久,天赐良机,他慎重的密谋,严谨的布局,一场天衣无缝的伏击,而国光终将沦陷。三班乃至第一连都被他纳入局中,他细密的梳理他们的心思——几分好胜,几分忐忑,几分自信,几分友爱,面对不同的群体和个人,他微妙的调整自己的姿态,让所有的意识和舆论都导向对他最有利的方向。在他处心积虑的表演下,全连官兵达成共识:周助渴望得到军体大赛颁给士兵的荣誉,他实力超群,乃是热门人选,他也是他们不太服气但认可的希望。

同班的朱东升是闻名于师的神枪手,他也要去军体大赛,如果拿到名次就能转士官,这正是这场战役的关键因素。
朱东升特意在宿舍里打招呼:“先说好,你们谁敢让我,就出线我也不去!”
弟兄们大笑:“还让你,就不让我们能干过枪王?你少寒碜我们。”
朱东升一摸头,嘿嘿傻乐,“说的也是。”
伍细灯拍他一巴掌,“给点阳光你就灿烂,日中则昃,月满则亏,你给我谦虚点。”
全体又晕,朱东升神秘兮兮的攀住周助问:“小周,知不知道咱班三大秘密武器是哪三样?”
周助知道他在调侃伍细灯,他素日受伍细灯悉心照顾,不愿取笑他老实人,胡乱打岔说:“三班有三宝,小猪嗷嗷叫,小猴杀鸡吊,班长飞眼刀。”小猪就是朱东升,这绰号被周助叫开来时,朱东升曾噘着嘴到班长国光那里投诉,国光只是淡淡地说:“侦察兵遇事当沉着,怎能经不起一点挑衅。”到底心里还是偏向周助,况且这绰号无伤大雅,他以为甚是贴切;小猴则是侯逸杰,也是三班的,狂热崇拜帕瓦罗迪,没事好学以致用,他练功吊嗓子,被弟兄们雅正为杀鸡吊,见他提气,三班弟兄皆避而走之。
朱东升顺手给了他一下,“新兵蛋子,没大没小。咱班歌这么唱的,学着点。”他摇头晃脑的念:“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班副背词典;鬼在哭狼在嚎,逸杰高歌掩耳跑;火山轰隆冒黑烟,班长一瞪咽了气。”
三班哄笑,被调侃的两位发一声喊将朱东升按倒,举拳便揍,可怜周助作了池鱼,垫在最下面动弹不得。
正在笑闹,国光进来,见宿舍里乱成一团,脸色一沉,“起立!既然精神这么足,去操场跑十圈。”
朱东升嘀咕着乐极生悲往外走,周助落在最后,走过国光身边他轻声问:“班长,什么时候教我唱班歌?”
国光面无表情,“你多跑二十圈之后。”
周助在内心大笑着去跑圈,发梢衣袂浸染霞光,光芒闪耀,青春张扬百无禁忌。他的生命如此鲜活,连站在窗前监督他们的国光也觉耀眼,可惜他却毫不自知。

连选拔赛,周助以微弱优势险胜朱东升,拿下参赛资格,他赢得好不艰难,他的技术其实并不特别出众,士兵们败在心理素质不过硬。比赛中,他冷煞的表情和锐利的气势压制了周遭士兵的正常发挥,朱东升不幸正在他右手边,被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竟有些胆寒。
他被三班的兵簇拥回宿舍,面对朱东升他生出一丝愧疚,随即被他刻意忽略,他向来轻视妇人之仁,玩弄心术则带给他久违的快感。
朱东升毫无芥蒂,见他一幅呐呐于言的模样,当胸给他一拳,“别对我摆张苦瓜脸,到军里你给我使出吃奶的劲去拼,连着我那份一起,听见没!”
周助重重点头。

一切尽在掌握,但他还需要一位同盟,他心中早有适当的人选,午休时便往乾军医那里去。
三班有三宝,二一八团也有一宝,自从乾军医坐镇团卫生所,士兵们令人可喜的培养出了轻伤不下火线的顽强作风,团报上有关士兵带病坚持训练的先进事迹则成几何倍数增长。周助的来访,使得门可罗雀的卫生所蓬荜生辉。
乾军医出门相迎,两人惺惺相惜一番,周助道明来意:“乾,我想生病。”
乾军医早知道他不是本分人,也不觉诧异,只将镜片反了下光,意味深长的说:“你知道,提供这种业务是违法的。”
周助把玩着乾军医的钢笔,不徐不急的跟他谈条件,“我可以为你试两次药。”
“成交!急性小肠梗阻的症状是呕吐、腹部痉挛性疼痛;服用两三小块火药,细嚼慢咽,会使你在半小时内恶心想吐,皮肤发灰,满脸流汗。”
周助眉眼一弯,“谢了。”出门时顺手将盛装着乾军医刚研制出的某诡异液体的小瓶子握在手中一抛一接,“这个,就当作抵押吧,事成之后,我试过药性再还你。”
绝对不可以得罪这个人。乾军医在心里警告自己后叫住他,“作为医生忠告你一句,你这法子在国光面前多半要穿帮。”
周助笑笑,“要不穿帮,我费这精神也没意义了。”
乾军医见他行事诡秘难以理解,自然也不会浪费脑细胞去瞎猜,摇摇头随他去了。

隔天,周助在训练场上突发急症,被送到卫生所,乾军医诊断为急性肠梗阻,要求住院医疗。
周助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的对朱东升说:“军里的比赛就拜托你了。”
朱东升挺感动:“离比赛还有几天,那时候你早好了。”
周助摇头,“就算好了,状态也不行,你要为我们连挣这份荣誉。”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周助没想到被揭穿得这么快,打破了他的周密谋划。这天部队午训时间,他以为在安全时段,百无禁忌的对着墙壁玩壁球。朱东升一头闯进来,“小周,团里派车提前送我们去……”他呆呆地看着身姿矫健的周助,没有哪个卧病在床的人能作出那么漂亮的后空翻击球动作。
屋内时间瞬间凝固,壁球骨碌碌滚到门外,碰到国光的脚停下来。
国光冷冷扫过屋里两个狼狈为奸的歹人,乾军医忙举手辩白:“误诊!误诊!”
周助见事已至此,索性坦白,他偏过头,“对不起,这么做是因为,你比我更需要参加这次比赛。”
朱东升脸涨得通红,他本该感谢面前这个人,可是他却羞辱的想落泪,又气愤的想质问,他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憋闷的跑了出去。
国光一把拽住他,“去坐车,不管你有什么心结,身为第一连的兵,就有责任为连队争取荣誉。”
他们一同离去,剩下周助站在屋中间啼笑皆非,他苦笑着对乾军医说:“我好像做了件缘木求鱼的蠢事。”
乾军医已沉浸在他那堆瓶瓶罐罐中,闻言想了一回说:“如果你的本意是激起国光对你的反感,那么恭喜你成功了。”
周助板起脸,“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乾军医毫不理亏,“你鬼鬼祟祟的,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
周助懊恼的叹息一声,倒在病床上,拉过杯子蒙头大睡,乾军医追问他试药的事,他只当作没听见,百事不管。

连部关于周助的检讨会最后变质为表扬会,连长肖泓是始作俑者,他在会议开始装模作样的批评了周助的违法乱纪行为,而后他开始为他辩护,“但是,我们要想一想,是什么驱使周助同志不惜冒着受处分甚至记大过的处罚,来帮助他的战友,是我们第一连的凝聚力!正是这种力量,使我们连紧紧地抱成一团,使我们能够毫无顾忌的上战场,也使我们坚信在战场上我们能为彼此牺牲!”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周助的欣赏和喜爱,作为野战部队的基层干部,他相当厌恶机关单位那些僵硬教条的处事作风,在他看来感情的珍贵甚至是凌驾于条令条例之上的。
于是班排长们深感英雄所见略同,纷纷鼓掌,只有国光立于一隅,并不附议。
最后周助被处以“警告”的处分,肖泓问国光:“三班长,你还有什么意见?”
国光略微沉吟,随后说:“周助所犯错误,是思想认识太过狭隘,作为他的班长,没有及时引导,是我的失职。他在人格方面还不成熟,此次的处分对他是一种教训,我尊重连部的处罚结果。”
肖泓看他开会以来一语不发,正担心他在末巴尾上节外生枝,听他没有异议,急忙宣布散会:“那就这样,解散。”
军官们三三两两离开会议室,等人散去,国光才带周助回班。
周助心中有愧,但也觉得冤屈,毕竟不管动机如何,他都牺牲了自己的利益去成全朱东升,他纵深诱敌、迂回围堵,可奈何不了国光这座孤城,他不甘认输,单刀直入问:“班长,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只是想给他机会转士官。”
国光平静的有些冷淡:“士兵心里有比军衔更重要的荣誉。”

朱东升在军体大赛上拿了第二名,一连选送的其他四名战士也拿了名次,E军第一连的名号再次威慑全军。肖泓在连部犒赏三军,朱东升举着一铝皮饭盒啤酒走到周助面前,很真诚地说:“谢谢你,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你就当我发昏。我想我是误会你了,以前总认为你跟我们不一样,又高傲又冷漠,把你的好心当作施舍,其实你人挺好的,真的。”
周助无言,他落寞的微笑,一口饮尽朱东升拿来的啤酒,拍拍他的肩黯然走开,他期望的效果达成,却又是彻底的失败者,他再次在国光面前一败涂地。

肖泓把国光叫到办公室,拿了份文件给他看。
“军里组织一批侦察兵到老A②取经,我们连有个名额。周助文化课学得挺好,枪法又拔尖,虽然才是个一年兵,可是能为战友做出牺牲,这个机会我想给他,你说呢?”
肖泓找国光商量,固然因为国光是周助的班长,也因国光目光独到、见识卓越,他习惯拿他的意见作参考。
国光见他兴致勃勃,知道他已拿定主意,他谨慎的措辞,试图改变已定的决策,“周助的军事技能固然拔尖,但心智还不成熟,既然是到老A交流,还是选派一名思虑周全的士兵。”
肖泓亲密的揽住他的肩,笑着说:“你呀,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大待见他。”虽是玩笑,可也有真意隐含。
国光不悦皱眉,尽管肖泓是连长,又是他的好友,他依然不屑辩解。
肖泓见国光面色不豫,忙打圆场,“我知道,我知道你向来大公无私的,算我说错话!但周助不去实在可惜这人才,况且我看他平时为人行事不是气盛骄狂的,倒比其他兵谦虚谨慎,干脆就是他了。他的枪法灵是灵,可太飘,你帮我突击训练他一段时间,别让他去了老A给我们丢人。”
国光见他主意已定,多说无益,也就行礼告退,径直往三班来找到周助。

周助果然不愿意去老A,能够得到国光的单独辅导这对他极具诱惑,但他转眼一想前去老A不知道结局如何,万一被留在那边岂不糟糕,军队纪律严明,若被留下那也不用指望回来了,到底还是守在国光身边安心。进老A是每个士兵的梦想,入选之途难比登天,周助年少轻狂,心里对老A浑不在意,若被肖泓得知他此刻的想法,不知作何感想。
周助因为装病事件,在国光那里受了委屈,他知国光不苟言笑,也不直接拒绝,故意作出轻浮的姿态激怒他:“去老A,有什么奖励?”
国光看他一眼,他本已接受任务,打算认真辅导周助,可见到本人仍觉不妥,他改变主意,希望周助自动提出拒绝,“你要是不想去,自己去跟连长说。”
语气淡淡的,周助敏感听出他话里的不屑,他跟他怄气并不当真,却不愿被他看轻,这大违他的初衷,顾不上跟国光置气,他试图挽回局面,“我刚刚开玩笑的,要是你希望我去,我一定去。”
国光见他焦急失措,难掩天真,拒绝的话不忍说出,他再次给他机会,命他晚饭后去射击场。
周助拉住他问:“班长,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国光摇摇头,神色持重:“你很努力了。”

傍晚的射击场安静冷清,士兵们训练了一天,没几个还有精力到这来折腾自己。
国光丢给周助一把85式狙击步枪,周助接过,诧异的问:“为什么不用95狙?”
教学中的国光倒是有问必答,“85狙的击发时间③比专业狙击步枪长,有助于锻炼你的稳定保持能力。”而后他命令:“采用立姿射击,检验400米射程成绩。”
周助不再追问,抬枪射击,在国光面前他总是竭尽全力。虽说他在威尔街也玩过不少狙击步枪,比85狙专业的多,但像这样系统的学习还是首次,在可视条件很差的情况下,十发射中32环,他羞惭的放下枪。
国光不加褒贬,自己也提起一把85狙,稳稳托起,瞄准射击,他动作缓慢,每个环节都精准到位,足够周助仔细观察,但他扣动扳机却迅若雷霆。枪响报靶,10环。
周助天分过人,看过一遍就把动作要领记在心上,他按照国光示范的动作再次射击,8环,面对这样巨大的进步,周助也不禁自得,他转头问国光:“可以吗。”
国光没有回应他的期待,只是命令他继续,一轮射击下来,十发子弹68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作提高。
国光给他的评价一针见血:“有形无质。”
周助大感惭愧,自知全凭小聪明投机取巧,却不曾深入探究,当下不再自负天才,老老实实的聆听国光教诲。
国光把他持枪的手肘往上一托,说:“支撑你的枪的是骨骼,而不是肌肉。肌肉只是用来控制和固定骨骼的,只需使骨骼处在稳定的状态,不必过度用力。”他为周助调整了大臂和小臂之间的角度,接着说:“每一块骨骼都必须在它应该在的位置,在肌肉的力量和重力间保持平衡,稳定与否决定于你能否调和各方角度的力。”他掰开周助扣动扳机的食指,指尖点上食指中节,“在你扣动扳机时,手指的力并不是绝对向后的方向,0.01度的偏差也会导致子弹的运动轨迹偏离,应该尽量用手指的第一节和第二节之间来控制板机。”
他生着薄茧的指尖轻掠过周助食指指腹,周助一颤,手中的85狙竟没拿稳,哐啷坠地。
国光闪开一步,甚是严厉的看他一眼。周助面红耳赤的蹲下将枪拾起,心呼“好丢人”,不好意思再看国光,照着国光所说,又射击一轮。虽然成绩并无进步,但他感觉射击的脉络比以往清晰,只是他无法将肌肉的力量控制自如,由于力气不够而难以达到游刃有余的境界。他开始明白自己和国光的差距在哪里,这就是脚踏实地的稳健和漂在水面的轻浮的距离。
不待国光吩咐,他自觉地趴下来练俯卧撑。
国光见状,难以觉察的点点头,并规定了练习量:“150个。”
周助平时顶了天也不过做100个,他知道今天若不做够150今后也不用在第一连混了。他不冀望能得到国光的首肯,只愿别被他看轻。
等他气喘吁吁的做完,全身的力气都已随着汗水滴落泥土,他索性弓身蜷在草地上,歪过头去看站在晚霞中的国光,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国光顶天立地,甚是伟岸。
国光没有注意他,他的目光穿越宽阔的射击场,温柔的落在为暮色笼罩的营房剪影上。周助心里闪过一丝慌恐,国光的样子像是即将离乡的游子,目光所及,无一不恋恋不舍。被他遗忘的疑团又浮上水面,部队为何会容忍一个戴眼镜的士兵存在,他寻思找个机会问问国光。
觉察到他的注视,国光低下头来对他说:“回去了。”
周助拱动一下,身体更加缩成一团,他眯起眼睛,含混地说,“想睡觉。”
国光背上85狙,他在周助做俯卧撑时已把弹壳收集完毕,他弯下腰,抓住周助衣领后颈把他从地上拽起,就像拎着一只贪睡的小熊。

这天周助在国光的押解下去上政治学习班,一路走来,他们的谈话内容都是围绕狙击展开。周助没入伍之前,跟他的狐朋狗友喝酒闲聊,对狙击圈的传奇逸闻所知甚多,他见国光对狙击也颇有兴趣,便将听来的零碎增删挪动一番讲给国光听。国光九年军龄,专注于狙击之道,狙击史更是烂熟于胸,他听周助胡侃,心下莞尔,只是周助讲得有趣,他也不去揭破。
周助说了一阵,见国光并不接茬,便又说回狙击的技术问题,“班长,立姿射击最难,稳定性也最差,不过迅速便捷,我反倒喜欢。”
谈到这个话题,国光是不吝言辞的,他颌首赞同,“立姿射击迅驰如风,沉稳若泰,少有人把这两种技艺融会贯通。”
周助对他的倾慕不加掩饰,“班长你的立姿射击是十环呐。”
国光不以为傲,“日常训练,有没有心理压力,当然发挥得好。”
周助笑:“你整日板着脸,不给别人压力就好,谁又敢给你压力了。”
国光知他向来目无尊长,也习惯了他的调侃,不去理他。周助见气氛大好,试探着问:“班长,你为什么不做我们连的狙击手?你的枪法可高出小猪和我许多。”
国光不答。
周助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的问:“是不是因为你的眼睛。”
国光淡然拒绝了他的好意,“你不必知道。”
周助踢了铁板,暗暗气恼,心想:不说就不说,我还打听不到么。

周助既然答应了国光去老A,训练之余便自行去健身房加强体能锻炼,他固然态度不端,却遵守信诺,两个星期下来,也颇有成效,把玩枪械举重若轻,甚是得心应手。
师部的命令下来,周助随同一起被选中的同伴进入老A学习。老A的训练强度远非老步可比,但周助他们毕竟是来交流学习的,所以老A也没有在训练上刻意刁难他们,只是把一些技术和训练方法多多少少的传授给他们。到老A来交流的无一不是军里的精英,比起老A其实毫不逊色,平时在自家部队也是耀武扬威的,面对更加傲慢的老A当然彼此看不顺眼,时时有擦枪走火的危险。一干人等中,周助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惦记着不要给国光丢脸,学习分外刻苦,处事细微谨慎,决不节外生枝,这一来到显得他沉稳冷静,泱泱大度。老A的头头对他颇有兴趣,甚至动了挖他过来的心思。
这天训练结束路过传达室,毫无预警的,周助对国光的想念如潮涌动,他见传达室的通讯员是个一年兵,便打起了歪主意。他回宿舍拿了换洗衣服窜到公共澡堂假意洗澡,不多时等到两个老A,待他们脱了衣服进浴池,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上其中一套军衔是少校的老A作训服,大摇大摆逛到传达室。见他进来,一年兵忙起立敬礼,他到老A交流,对老A的军规早已熟知,知道军官可以打公事电话。当下还了军礼,自我介绍:“我作战处的,我们办公室的电话有点故障,到这来打个电话,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那一年兵见他年纪轻轻已擢少校军衔,不胜钦慕,哪里想得到他其实是个冒牌货。
周助拨通了二一八团一连的电话,让通讯员去找国光听电话。听着对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心里居然开始紧张,不知国光会不会骂他胡闹。
声音传过来,他徒然轻松,对面不是国光,而是伍细灯。他们随便聊了几句,周助便问国光的情况。
伍细灯咋呼呼的说:“幸好你打电话过来,班长就要退伍了,我还估摸你回不来,又通知不到你。他现在去团里办手续,等他回来,我叫他给你打电话啊。”
周助脑中轰得炸开,伍细灯后面又说什么他完全没听明白,他挂掉电话,跑回澡堂换衣服,同时迅速在心中作了决定,回二一八团,去见班长。

老A的头头到禁闭室提押周助,他在心头轻轻叹气,他挺看好这个青年,尤其是他逃离老A的原因是为了给即将退伍的班长送行,他知道班长对士兵意味着什么,军中母亲的雅号可不是凭空而来。他喜欢重情义的兵,但军纪如铁,不容侵犯,他内心为他惋惜,却不得不按规定把他拘禁起来。周助毕竟是二一八团的兵,短暂的监禁之后,老A们决定把他遣返二一八团。
周助被抓回来几乎茫然失措,班长退伍的消息无疑是对他的异常沉重的打击,甚至关乎他在部队的去留。他像丢了骨头的小狗,在禁闭室里乱转,可是毫无头绪。他的人生导师抛下他去走另外一条道路,而他只能在原地苦闷的张望。他蒙住脸蹲在角落,他绝不能没有国光,否则孤立无援的他会干涸在这条路上,他是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丝毫没有独自存活的可能。
遣返回二一八团后,他继续被关禁闭,他在窄小黑暗的禁闭室里不知道外面的人为了他已闹得沸反盈天。他创造了第一连的一个连史污点,他做了第一连建连以来第一个逃兵,他让第一连全连因他而蒙羞,而这种屈辱因为老A的关系已然上升到关乎整个老步的尊严。

肖泓在办公室大发雷霆,震惊失望和伤心让他毫无道理的迁怒于国光,“这兵是你带的,你说怎么办吧!”
国光平静如恒,他来之前已想好对策,此刻从容道来:“跟团长说,是我鼓动他回来的。”
肖泓顺手抓起一本书扔了过去,“你英雄,你伟大,你当九年兵就图个晚节不保?啊?”
国光似不在意,“我的路已走到尽头,他的路才开始,你不也看好他。”
肖泓气咻咻的坐下,“要说你去跟团长说,我没脸去团部现眼。”
国光敬礼,转身。
肖泓忙叫住他:“回来!你疯了,你个小班长能在团长面前说上话?”他在屋里转了两圈,恨恨地瞪了国光一眼,“还是我去,你也别在下面瞎说什么,我担保他出来就是。这不分轻重的小子真让人操心。”
他火气一消,对周助也没那么愤怒了,联想到他是为国光而逃跑的,又有几分欣赏,只是气他不知轻重缓急,拖累第一连蒙羞。
隔天肖泓去团部,把周助保了出来。处分是免不了的,他被“记大过”一次,算上前一次的“警告”,他这个一年兵已经累计处分两次,连许多老兵油子也望尘莫及。

出了禁闭室,肖泓见他精神委顿,也懒得骂他,他怕兄弟连看笑话,虽说团部离一连营房不远,他还是调了辆车把周助拉了回去。伍细灯早等在连部大门口,见到他也不多说什么,匆匆忙忙把他带回宿舍。
肖泓在后面喊:“伍细灯,给你们班长带个话,人我带回来了,叫他好好管教。”
伍细灯连声答应,脚下却一刻也不敢停。
周助开始不明所以,直到在路上遇到一连的兵,他们看他目光明显流露出愤怒和鄙夷,他这才醒悟,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要见的人只有国光,他要问他为什么退伍,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路上。回到宿舍,三班的兵围上来,他们是能体会他的心情的,对他并无责怪,只有同病相怜的伤感。他焦虑的目光穿越人群,他的班长不在这里,伍细灯知道他的心思,深深叹气:“你先休息,班长叫你傍晚去会议室找他,那没人。”周助姑且妥协。

暮色如昔,辉煌的灿烂之后是漫长的褪色和沉沦。
会议室空旷黯淡,浓重的乌云绣着落日金边,油画一般镶嵌在宽阔的玻璃窗上。他们站在长长的会议桌两端,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彼此的脸。
沉默良久,国光严厉而低沉的声音打破一室沉寂,“为什么逃跑?”
周助满心委屈,他也恼火,长眉一挑,挑衅地反问:“你为什么退伍?”
国光的声音更冷,“回答我的问题。”
周助负气偏过头去,“全二一八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国光不为所动,步步紧逼,“我要你真的想法。”
周助挫败,他在这个人面前总是无所遁形,他低头苦笑,“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活得跟你一样踏实安详。”
真实的答案出人意表,国光诧异之余,随即明了,一路走来,他何曾忽略他的奋勇和苦楚,他脸上的冰霜开始融化,声音也随之解冻,他几乎是温和的劝导,“你不能成为我,你有另外一种生活,离开部队你能走的更轻松。”他看透了周助对人生的迷茫,却实在不了解他对他的依赖,也许他刻意的忽略了它们。
周助被温和但不由分说的拒之门外,他的心机和计谋统统弃他而去,他除了像孩子那样大哭一场别无手段,然而他只能生挺着,他乞求的眼泪唤不来国光廉价的同情。走到这一步,他已无路可退,他的生命经不起再一次的溃败,这样落魄的回到M国,活着就像已经死去。他虚张声势的争取着,说着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你是在鼓励我半途而废吗?那么我只能令你失望了,我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呢。”
国光看他的目光里蕴含着怜惜,“你刚来部队我问过你,为什么参军。现在你能给我什么回答。”
周助一怔,这古怪问题岔乱了他的气势,他沉吟思索,然而茫然无绪。
国光继续说:“参军光荣,在你心里是个可笑的口号。我想你不了解,去参加军体赛的士兵,跟你一块去老A的士兵,他们所为就是光荣这两个字。”
周助全身冷汗涔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恶劣,他那些打着友情幌子的行径,践踏的是士兵们最珍重的荣誉,他像一辆不懂交通规则的车,在路上横冲直撞,他越是想靠近他们,就越远离他们。
话已说尽,国光走到门边,他难得这么多话,本不想再多说,可最终还是开口:“不管你走哪条路,总要用心。”
周助默然,他陷落于荒草丛生的苍莽,身边浓稠的黑暗仿佛能拧出悲伤的汁。

那之后,周助在第一连举步维艰,他竟默默地承受住了。他不再去想生存的意义和人生的目的,他只是尽职的去做一名士兵,真心地服从所有的命令,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合格,可他尽最大的努力去了解和施行了。
面对第一连众的横眉冷对,他予以理解却无法从容以对,他也不能整天呆在宿舍,接受同班战友的怜悯和同情,业余时间他便窝到乾军医的卫生所避难。乾军医与他气味相投,见他有难,倒不落井下石。
国光复员的日子一天天在逼近,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背水一战,国光于他太过重要,他无法置之不理放任不管。他深知乾军医一贯老谋深算,跟他说起自己想帮国光留在部队,一则多个人商量也多份主意,二则多拉一个人下水也是好的。
乾军医听说,面色忧郁,没头没脑的问:“在大家心里,我是不是特别容易忽悠。”
周助干咳两声,“安啦,这次不会连累你。帮我出个主意就好。”
乾军医摇头拒绝,“骗子一开始就是这么给人上套的。”
周助没心情陪他贫嘴,“我是认真的,你能眼睁睁的看班长离开吗?”
乾军医并不热心,好像已习惯平静的接受厄运,“人力有尽,天意无极,你别再惹事了。”
周助以退为进,“你至少告诉我,班长为什么退伍。”
乾军医见他纠缠不休,也觉头痛,索性把详细经过全盘托出。
说起也没什么特别神秘之处,就在周助他们入伍的前一个月,国光在演习对抗赛中,被空包弹擦伤左眼,本是小伤,不料跟着被曳光弹强光照射,视力严重受损。侦察兵身体素质要求高,团部上报师部,决定国光因工伤复员。国光是肖泓最得力的部下,他不愿就此失去自己最好的兵。国光在演习前本已被抽调新兵连,肖泓以此为借口,顶住压力,留他至今。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国光在这里毕竟不合规定,肖泓面子再大,也保不住他。
周助不解:“班长那么能干,怎么不考军校?”
乾军医一副造化弄人的神气,“国光家在乡下,初中毕业就来当兵。刚来年龄小,团里不给考,等年龄合适了,又借口他高中没毕业,指标都给了有门路的人,那时候连长还不是连长,说不上话,拖来拖去,拖过22,年龄超标,彻底没戏。”
周助点点头,总结陈词,“也就是说,只要团里干部科允许班长参加考试,班长就能留下。”
乾军医目瞪口呆,“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死心。”
周助粲然微笑,“团里现在正分配高考指标,二一八团又是本家,全团上下提起班长谁不敬服,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怎敢不放手一搏。”
阴霾已久的天空,终于云开日出,他重拾信心,着手秣马厉兵,尽管他的胜算毫无根基,但至少在战略上是可行的,他不理会乾在身后高声劝阻,径自去了。

去团部请命对一名士兵而言,其严重和危险程度接近于古人拦轿喊冤,何况周助又是带罪之身,然而他出身豪门,团部并不在他眼下,不过受国光谆谆教诲,他对军队的清规戒律多少产生了些尊敬。他预计要在团部那里打持久攻坚战,但一连训练紧,节假日都不得歇息,想在肖泓手里批到假,只能投其所好,大力鼓吹兄弟义气。
肖泓胸怀大量,前事揭过,他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训练时对周助该骂就骂该赞就赞,并不另眼相待。他听完周助表明来意,倒没有像周助想象中那样大发脾气。他其实已经在团长那里碰了钉子,只是不方便在部下面前说出。此刻周助自动前来请缨,他乐得叫他再去团部死缠烂打一番,就算白饶,毕竟多一次努力也就多一份希望。
他假意沉吟一番,而后目光深邃的注视着周助,“你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你为了你们班长连逃兵也做了。”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周助看他这样子,心凉了半截,以为终究不成,却不料他接下去说:“你连逃兵都做,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要是不给你准假,难保你又作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算了,三天,三天以后你要不回来,我直接上团部踢你到禁闭室。”
周助万没想到如此顺利,明知有诈,却不知他哪里弄鬼,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跟国光一起离开部队,当下也不计较,领了批条便往团部去。

当天下午,肖泓摸到三班宿舍。
国光见了他,眉头微皱,问:“周助人呢?”
肖泓不爱他这张苦大仇深的脸,毛躁地说:“你带的兵你自己不清楚?新兵蛋子要找不见都来问我,要你们班长做什么。我全连这么多班长,就你最会折腾,你的兵都跟你学的这臭毛病,跟着你折腾!”然而他的牢骚掩饰不了伤感,他旧事重提,冲动而爆发的给了国光一拳,却被懊恼抵消了力度,“你说你眼看就要提干了,你把眼睛弄坏,你值吗,啊?!明知道蓝军扔出来的是曳光弹,你还睁大眼睛想干啥,就为了确定小侯的方位,把他拽出来。这不是真打仗,又不会死人,你长点脑子好不好!”
国光静静地听着,不以物喜的样子,仿佛肖泓不是在训斥而是在表扬。等肖泓歇了气,他才说:“第一连没有丢下自己兵的班长。”
肖泓又气愤又难过,“我来不是冲你发火的,知会你一声,你的兵为你闯团部去了,你班长干到这份上,也没啥遗憾了。”
国光依然冷静,他一生从容,他对肖泓说:“你不该给他批假。”
肖泓跳起来,“我不批他自个长腿不会跑吗?他不是都为你跑过一次吗?”
国光垂下眼帘,沉静的声音里和着一丝感伤,“他最后只能接受我退伍的现实,他需要学会妥协,这对他是好事。”
肖泓认为他简直不可理喻,抬手给了他一拳,又踹他一脚,怒气冲冲的摔门而去,他走得那么迅疾,丝毫没有扬长而去的风度,反而惶急如溃败的逃兵。
国光硬邦邦的站着,任他拳打脚踢,他知道那是他的连长掩饰关怀的幼稚行为,他生生承受。
他独自站在窗前凝望他的军营,逆光的身影既挺拔又孤独。

干部科的人正在办公室闲聊,周助略显唐突的在门口打了声报告。坐在门口的文职军官随口应道:“进来,什么事?”
周助进来,他孤立无援的站在办公室中间,军官们停止了闲谈,对他上下打量,期待着他说点什么新鲜事来解救他们的无聊。
周助精心准备而来,却依旧两手空空,他不可行贿送礼,不可哀告求情,他来是为国光请命,不敢坠了他的威风,他只有正面交锋,光明磊落,他几乎连感情铺垫都没有,就直奔主题:“报告首长,我是二一八团三营一连的列兵周助,我来请求首长批给我的班长一个考军校的指标。”
军官们面面相觑,继而爆笑,一个面善的军官走过来拍拍周助的肩,“小家伙,这考军校的指标可不是私人产品,得经过组织的研究和基层领导的考核,才能决定分配给谁。这事要按程序来办,先回去,让你班长写份申请交给你们连长。”
他知道在这支以钢铁纪律为生命的军队里,他的请求是多么天真和无望,然而他心志坚毅,几近冷酷,他漠然地对待扑面而来的嘲笑,冷静地说:“我的班长各项要求都达标,他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班长,他不能考军校不是他没有实力,仅仅因为他初中毕业,年龄超过22岁,我请求首长能够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慎重对待那些被一纸文凭抹杀了真才实学的士兵。”
一个面皮白净的军官轻佻地接口:“嘴巴挺会说的,怪不得一个列兵都敢闯团部。”
一只干涸的脑袋带着啤酒瓶底眼镜从电脑后面伸出来,“现在的城镇兵都是独生子女,在家霸道惯了,以为全世界都归他家管,好笑。”
他置生死于度外,平静无波的跟他们辩,“报告首长,我一介小兵,不敢妄自尊大。我胆敢站在这里为他请命,凭借的是他的实力,而不是我的口才。他如果得不到考军校的机会就要复员,他能力出众,让他复员对我军来说是个损失。”
靠窗坐的军官一面看报纸一面摇头,“要复员的兵都来考军校,敢情把我军当养老院了。”
白净军官像找到了什么乐子,开始来劲,“呦呦,你说说你那班长怎么个优秀法,要真厉害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咱就冒着违反纪律的危险,这指标真给你一个。”
这是消遣,也是侮辱,可是他坦然承受,他不抱希望,他依然述说:“我的班长……”他看着周围那一圈人,他们正兴致勃勃地等待他上演小丑剧,满脸嘲讽蓄势待发。他令自己置身于旷野,他盛开的笑容霞光一样铺展着憧憬和敬慕,“他一直以来都在辅导我们连考军校的兵,没有听说落榜的;连部开展战术学习缺少资料,他通宵把《孙子兵法》翻译成白话;他在团报上发表过很多军事论文,凡是刊载他文章的报纸伍班副都留心收着,在我们班储藏室里堆了厚厚一叠。”
军官们摇头瘪嘴不可置信,只当他信口雌黄,白净军官一脸鄙夷,“吹牛吹大发了吧,你怎么不说他在网上用英语跟李阳侃大山呢。”
他视若无睹,听若不闻,“他是全集团军士兵武技大赛冠军,夜间射击第一,五公里负重越野第一,四百米越障第一,十项全能第一,他能打车内点射,百发百中,哦,这不算,因为团里没有表彰这个的证明。”
啤酒瓶眼镜再度探出来,“得,知道你说谁了,前两年咱军挺火的兵王,那个侦察兵,咱团的国光。”
周助听他称自家班长是兵王,朝他微微一笑。
“那位呀,”看报纸的军官放下手中报纸,“不是去年秋季演练的时候伤了眼睛么?还没退伍呢?”
白净军官习惯性的造谣说:“听说二级伤残证没办下来,这耗着呢,看来没指望,派个喽罗到这来缠,这算盘打得挺精。”他转向周助,假军政之威,扬小人之志,“听见没?甭管他过去多辉煌,现在那也是昨日黄花,省省,别在这闹腾了。”
周助置若罔闻,“他单兵作战能干掉五辆坦克,他狙击能打一公里以外,……”
军官们边笑边摇头,不再理会他,面善军官看不过去,把他往外推,“小同志,你的心情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的做法是不合规定的,你快走吧,这要闹到保卫科可不就是一个处分能摆平的。”
周助站着纹丝不动,他一抬手臂抡开身边的的军官,第一连给整个部队笼罩的那层乌托邦光晕终于在他眼前消褪,现实冰冷的现出原形,他一时难以承受,他似又回到从前,迷惑蔓延成绝望,他质问他们:“你们不是跟他一样是军人吗,为什么不给他机会?实际上他比你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适合军队,你们根本不了解野战部队的战士荣誉,却在这里妄谈甄选!”
军官们群情激愤,一起围住周助推推攘攘,白净军官站在人后给了他几脚阴的,扭脸冲门外喊:“来个人!快!快!通知保卫科!”
周助在他们扑上来时已然后悔,他又给第一连抹黑了,又给肖泓添麻烦了,又给国光丢脸了。他没有反抗,他低下头消极的幻想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及时响起的敲门声终结了这场混乱,一个参谋站在门外对屋里的军官说:“老陈,团长让把这个兵带到他办公室。”
一屋人瞠目结舌,还没换上客套的笑脸,参谋已经带着周助离开。

团长办公室体现着军人的一贯风格,办公用具简单而必要,桌椅摆饰的线条都极刚直,横竖立坐,毫不含混。团长出身侦察连,擅打直球,这正是野战部队的家风,但他今天却绕了个大弯,或许他也认为直接碾碎周助的希望未免过于残酷。
“你的这个班长,我知道。我对他印象深刻哇。小家伙,你来迟喽,没赶上看你班长在军事技能大赛上怎么露脸的。神勇无双,他当之无愧!我阅兵无数,没见过这么卓绝的兵。”他拉开抽屉,找出一支烟点上,缭绕的烟雾有助于表达他惋惜的情绪并能缓解室内僵硬的气氛。
周助冷然盯着他,极其无礼,这严重的违反了条令条例,但团长并不介意,他深吸一口手中的烟,惆怅回忆,“那年全军十项全能决赛,军长也到场观赛。他一路赛下来囊括前九项冠军,只剩最后一项400米越障。当时全场四五千人,鸦雀无声,他在路障上奔跑,嘿,那感觉……难以言传。”
周助眼前浮现国光在暮色中为他示范400米越障的景象,回忆与军体赛上千人欢呼雷动中的身姿渐渐重合,他悠然神往,憾未能身临其境。
“……比赛结束后,军长亲自召见他,问他愿不愿意作他的警卫员,你猜他怎么说?”
周助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他张张嘴,心里冒出一百种回答,可没有一个能与国光相配。团长并不要他的答案,他接着说,“他说:‘报告首长,我是一名侦察兵!’”
周助听的心神激荡,国光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能令他热血沸腾。
团长呵呵的笑,欣赏中带着爱惜,“你个新兵蛋子只怕不能理解哇,没关系,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懂。还没完呢,军长认为他做步兵可惜了,又问他愿不愿意去其它兵种,空军海军特种兵任他选。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口回绝,他说:‘报告首长,我是T师二一八团三营一连的侦察兵!’事后军长私下里跟我说,你的那个兵,虽然肩膀上只带两道杠,却能扛起一座山。”
周助恢复理智,他的心沉往深渊,他惨淡一笑,揭破赞赏的真相,“首长,您这是欲决先抚吧。”
团长狠狠地吸烟,以为出气,“壮士断腕,英雄末路,是人都得过这道坎。国光在这条路上走的最稳,可他已经走到尽头了。小家伙,你班长的路多着呢,这条最艰辛的路都给他走得这么顺畅,天下还有什么路他不能走。”
周助执拗的否定他的领导,他早已没有上下级的观念,他一无所有的在跟人谈判,他说:“不,这条路班长还能走下去,只要您给他机会,他也不愿意走别的路,他是T师二一八团三营一连的侦察兵,他和这个部队骨肉相连,叫他怎么割舍?”
团长说:“这些我都知道,哪个兵走的时候不是割心剜肉的痛,可你挺过来,就会发现世界广博着呢,能够更有意义的活着。”
周助连幻想都不敢存有,他反复的强调国光的优秀,这是他能拿出手的唯一的过时的筹码,“首长,班长会是一个出色的军官,我保证,您见过他的神勇,您不了解他的才华……”
团长甚为惋惜,“你知道维系我军凝聚力和战斗力的是什么吗?就是钢铁的纪律和严苛的规章制度。团部不能为一个兵破例。”
周助放下自尊苦苦哀求,“孙膑、阿列克谢•梅列西耶夫,还有刘伯承将军,他也是伤了眼睛……,首长,请您给班长一个机会。”
团长对他的纠缠无可奈何,“如果人人都到我这里哭闹一阵子,我就心软答应他们,军队早乱套了。军人不相信眼泪!”
周助眼睛一亮,团长暴露了他的爆破点。他以青春为抵押,预支了前程,他急切地向团长敬礼,仿佛差一秒就会时过境迁,“报告首长,我愿意拿我的前程来换取给我班长考军校的指标。”
团长怒极反笑,“毛没长齐的家伙也配跟我讨价还价!老子今天心情好,跟你个小鬼啰嗦这半天,快给我滚得远远的,今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周助不动,他已尽斩来路,誓不罢休。团长也不理他,他低头看文件,叫参谋送文件,接见下属,拿周助当摆设。来访军官虽感诧异,也不敢开口询问,一直到日落西山晚餐时间,团长起身出门用餐。
团长用完餐,警卫员来请示回居所还是办公室。他用餐时已考虑过对周助的处置,他认为应该给这个桀骜不驯的青年一点深刻的教训,他把周助的事抛到脑后,他的注意力放在下半年例行的军事演习上,停在餐厅外的车子把他送回居所。走在半路,他改变了主意,他合上文件,命令司机回军营,他并不怀疑周助的毅力,也不是因此产生了爱才之心,他见多了周助这样的愣头青,他们还没有体味到生命的美好,因而也不知珍惜,他不愿这件事闹到不可收拾,对付周助,最奏效的法子莫过于怀柔。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周助依然在那里,他静默而顽固的站着,像块等待风化的岩石。团长开始胃痛,也许因为晚餐难以消化,他重新坐下来,用诙谐轻松的语调来跟周助协商,“看不出你这细眉细眼的小家伙,学的跟国光一样死硬,到底是他带出来的兵。我就再给你个机会,看你能不能说服我。”
周助的余勇已积压成厚重的缄默,他把命运交给面前的军官裁决,表面的倔强之下是深深的不安和悲观。
团长降尊纾贵的把氛围弄轻松,“害羞喽,刚刚挺健谈的么。”
周助终于开口,他说:“我并不想说服您,说服您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为一名普通的士兵而来,他比任何人都更能领会士兵的精神和荣誉。可他不被允许留在部队了,因为你们用一张薄纸来认证士兵,他没有。”他说的满心戚伤,个人的荣辱在制度面前微不足道,他打了一场估计错误的战役,可他选择战死沙场,他继续说,“我等在这里,等您回来再次注意我,并不是我想以什么毅力来感化您,而是我要告诉您:第一,我比您更能坚持;第二,我不会再向您乞求什么指标了。我的班长,他想要走这条路,就一定能走下去,不是我可以挽留,也不是您可以阻止的。”
这对团长构不成威胁,更谈不上打动,可他突然对周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如他所见到的,国光的道路坚定而笔直的延伸向生命的终点,眼前青年的人生却如此曲折多变,他在迷宫里摸索着未知的出口,任何一个细微的介入都将导致结果的不同。自己的决定将促使周助的命运朝向彼端,这种想法令团长兴致大增,他笑嘻嘻的说:“小家伙火气很大么,记住,皎皎者易污,铙铙者易折哇。老实说,我对你班长的信心比你对他的信心要强得多。可我对你这个担保人没信心,那就做不成生意了嘛,你刚才好像说过当前途啥子的?”
周助错愕惊喜,继而傲然轻笑,“一言九鼎!”他爽快地签了卖身契,尽管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成交!”团长一拍桌子,“我就用我手上的一个指标,来换你的前程。我可有个附加条件,这次考试,国光必须考全军第一,这么子,我们这个黑市交易也可以冠冕堂皇的称之为破格选拔人才么。”
“凤非梧不栖,我班长从来不做第二想。”
“好么,有志气!”团长接着心怀鬼胎地问:“小家伙,你们侦察兵开设通讯课目吧?”
周助莫名其妙,可他知道是时候买单了,“是,这是一名合格的侦察兵必须掌握的技能。”
团长又问:“你学过没?”
周助说:“报告,我们已经结束这门课程,我的成绩是A+。”
团长笑得老奸巨猾,他突然换过话题:“小家伙,你爱不爱旅游呀?高中毕业来当兵,我国的名山大川你恐怕还没机会去吧?去年秋天,我军在海岭雪山下演习,江山如此多娇……”
周助只觉自己前途岌岌可危,他打断团长的遐想,“首长,您何不给我个痛快?我一天没吃饭,便杀头也做个饱死鬼。”
团长眼一瞪,“给个杆你就爬,听着,那什么黄山五岳,比起咱们师辖区内的海岭雪山,那是相形见绌喽,想不想去开开眼界?”
周助自嘲而笑:“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团长摇头叹息,“你这个孩儿真缺乏幽默感,连个玩笑都不会开,都是被国光带坏的。小周啊,过两个星期就去海岭观光吧,积雪化了,山花开的烂漫,风景绝佳啊!”

周助回到第一连,往返之间,已将物是人非,他一眼看去,那些无比熟悉的营房和花木竟都透出些疏离,他们马上就不再属于彼此,他终于能站在国光的角度去打量这一切,他也能体验国光看着它们的心情,可国光能留下,而他将离开,在他把这个消息带给国光之后,国光眼中的第一连一定又会跟他有所不同,他们就这样错过,差着时间的经纬。
国光站在连部大门等他。天黑透了,可那身影一眼就能看出是国光。他迎上去,他取得了胜利,他有资格把胜利的果实亲手呈交给他的班长,他说:“班长,你能留下了。”话很简单,却交付了国光的命运。
国光看着他,路灯下的面容沉静的微笑着,嗅不到一丝奋战的硝烟,可他知道他拼的艰苦卓绝。这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却奋不顾身的把他留在军队;他以为他天真任性,可他的天真任性带给他最切实的利益,他见他那么奋勇,心下恻然,他垂下眉眼,语气温柔如夜风,“谢谢。”字里千言,周助必能领会。
周助说,“班长,我只希望能一直跟着你,走这条路。”
“你只看着我,会看不到更远的路。”像是说教,可语调如此柔和。
“是批评的话,我不接受;要是关怀,我甘愿追随你左右。”
那一刻,周助认为自己拾起了信仰和坚持。

第二天,干部科下发的报考资格表送到国光手中,三班弟兄们喜跃抃舞之余,向周助压榨他争取到指标的秘诀,然而不管他们怎样诱劝恫吓,周助总是微笑以对,将他们拒于千里之外。
此后,日常训练外,周助分秒必争为国光补习英语,英语是国光唯一的弱项。肖泓把会议室的钥匙交给周助,那里清静宽阔,方便学习。

清明四月,冷雨返寒,诺大的会议室幽暗清冷,只有桌上一盏孤灯,将橙色暖光涓涓流淌。国光周助相对灯下学习英语,伴着春雷隐隐、疏雨敲窗,听周助字句顿挫领读,国光低沉认真跟读。
“One sad voice has its nest among the ruins of the years.”
“One sad voice has its nest among the ruins of the years.”
“ It sings to me in the night, ” ^_^
“…… ……It sings to me in the night, ”(="=)
“---I loved you.”╮(╯▽╰)╭
“…………………………………………I… loved… you.” (ー_ー#)
(一个忧郁的声音,筑巢于逝水似的年华中。它在夜里向我唱道:“我爱你。”——泰戈尔)

一周后,国光打点行装,去团直属队苗子班④学习,班务由班副伍细灯代理执行。
翌日,周助的调令下达连部。他接到调令,恳请连长对国光和战友保密。肖泓伤感的说:“国光走了,你也走,人还没有聚,就要散了,我原本以为你们在一起,总能轰轰烈烈的干出番名堂。”他难掩失望之情,一挥手,“去吧,我替你保密,也省得他们心里添堵。”
周助走得决然,他寄望于国光能走到尽头到达彼岸,他即可告怀,将来不过落月屋梁、暮云春树,遥想君仪而已。
作者: 锷溶    时间: 2011-5-10 18:21



周助搭上去往望京隘口兵站的补给车,微卡在崇山峻岭中盘旋上升,发动机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那个在M国国家歌剧院唱《夜后》的低劣花腔高音女歌手,让人不得不为她那条随时可能绷断的细嗓子提心吊胆,那是他听过的最差劲的嗓音,但它却总是在他走向岔路时鬼魅般在他脑中响起,以挽歌为他饯行。司机林志贵是个三级士官,他看起来面相凶恶,总是恶狠狠的瞪着前方的路。开始周助对他敬而远之,上路后他发现自己对他的评价完全错误。林志贵多话而饶舌,一路上他喋喋不休的对他倾诉他所搜集的团部种种八卦,他总是这样开头:“小张,你认识吗?团里会议记录员,我们是兄弟,绝对第一手资料,团里最近……”然后这样评述:“……啧,真TMD!”他那严肃的表情斩钉截铁的语气以及粗俗的FREETALK,使得由他传播的谣言具备一般谣言无法抗衡的黑色幽默感。周助像一个忠实的倾听者那样,只在必要的时候随声附和,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大家伙。林志贵跟他在M国的狐朋狗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在车里放本土摇滚《赤裸裸》,在盘山公路上表演飞车绝技甩尾漂移,他令他不知身在何处,恍惚依旧奔波在M国内达华山脉中,而在Z国军营的生活只是一个长长的无法醒来的梦。
车子转过一个山坳,滔滔不绝的林志贵突然静默,像嘈杂的小酒馆里,有人不动声色的拨开了在杂烩唱片上悠悠摆荡的唱针,突如其来的安静,令周助不明所以抬头张望。

雄壮、圣洁、延绵不绝的海岭雪山以力拔千钧之势突兀的横陈眼前,群峰铺天盖地,势如排山倒海般逼近微若芥子的补给车。
周助呼吸困难,他震惊而颤栗,仿佛面对揭示宇宙奥秘的迷题。
大山亿万年来在阳光与星辉之下袒露自己的灵魂,可是它们对人类莫衷一是的解读却始终沉默不语。
补给车虔诚而热切的投入海岭雪山的怀抱,周助打量着林志贵甚至能用柔和来形容的神情,他在心里得出前途光明的推论:如果与他有共振频率的林志贵能够在海岭找到信仰,那么他也有望在此得到灵魂的安宁。

在海岭山腹弯弯曲曲的行使了一段路,之后路况开始变得糟糕,微卡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跌宕起伏,没有安全带可系的周助像骰子一样在驾驶室晃荡,他笑着对林志贵说:“这破车再蹦高一些,我们能像跳蚤那样跳上山。”经过一个小时的弹跳,望京隘口终于冉冉露面,远远望去宛如一只敞口花瓶,曲线优美的沉浸在金色的夕阳之中,由于他们自西而来,看不到夕阳如珠落入花瓶的壮观景象,但一个被晕染成暗金色的人形,在隘口旁边格外醒目。
车子行近,周助看清楚那是一个兵。那个兵打从看到补给车起就保持着敬军礼的姿势。车子在隘口前左传,停在那个兵身边。周助从驾驶室钻出来,他顾不上抖一抖貌似错位的骨头,向那个兵还以充满敬意的军礼,他向来对那些能够忍受孤独和寂寞的人真诚钦佩。
兵站建在朱碧峰下望京隘口边上背风的一个山坳里,主体建筑是栋坚固厚实的砖石混凝土二层小楼。大门口贴着副书法拙劣的对联,“精调油盐酱醋五味情,高唱锅碗瓢盆畅想曲”,滑稽里透着琐碎。迎接他的那个暗金色人形是班副彭湘粤,抖落夕阳的包装,原形土黄黯淡,但憨厚的笑脸鲜明灿烂,像土地里开出的一朵蒲公英。
调配来的新兵,对于长年驻守兵站的士兵而言意义非凡,他代表着外界文明的传播、多元信息的发布以及人际关系的重组,而这一切正是单调枯燥的驻站生活极其需要注入的新鲜气息。彭湘粤幸福的捧出趁煮好的炸酱面款待贵宾,看着两个饿极穷行的人狼吞虎咽,他满足而快活的在一旁搓手。

彭湘粤招呼他们在宿舍休息,自行收拾了碗筷,去炊事班洗刷。傍晚七时许,一个兵裹着军大衣夹风带雪的闯进来,他看到坐在取暖器旁的林志贵,一把掀掉头上的帽子,朗声大笑着扑过去,他们相互搂抱着使劲拍打,通过身体的疼痛来确认彼此的想念。然后他像发现新大陆般,兴奋而热烈的扳住坐在一旁不甚起眼的周助,满腔热情地嚷嚷:“欢迎新同志!新同志叫啥名?周助?好!听名儿就知道是雷锋式的好同志!我是你班长黎华全,你要叫我班长我听着生分,往后就叫我老黎!大彭!大彭!把我的铺挪上边,下铺腾给小周住。”周助急忙客套:“谢谢班长,不用麻烦了,我习惯住上铺。”大彭已经在炊事班忙完了,听到班长命令,三下五除二拾掇好老黎的铺,又麻利的打开周助的背包,给他铺好床。周助再拦未免磨叨,他腼腆的站在一边由着大彭收拾。
整理妥当,已经聚在取暖器旁跟林志贵侃开了的老黎又指挥大彭领周助去熟悉兵站,大彭也想听林志贵吹水,就领着周助走马观花的匆匆巡视一番。
名为小楼,其实二楼只有一个哨岗,这个兵站主要任务是巡检通信线路,所以哨岗已经废弃多时,平常没事他们从不上这溜达。哨岗边上有架铁梯,大彭说以前有个爱好文学的兵常常爬上去躺在楼顶上看星星。“看星星!”周助忍笑,又有些好奇的问:“后来那个兵怎么了?”大彭一脸羡慕且颇为自豪地说:“那靓仔在报纸上发表篇小说,调去宣传股,后面听讲考上军校,脖头上还真有落几粒星。”
楼下一个四方大屋里砌了三面墙,隔做四间房,构成望京兵站的基地核心:炊事班、盥洗室、设备储藏室,最大的那间则是包括宿舍、办公室、起居室、会议室、活动室在内的多功能厅。
他们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老黎跟林志贵正在面红耳赤的争辩什么,只听老黎说:“曾干事家小崽子,上幼儿园跟小朋友打架,没打赢,曾干事跑去给儿子撑腰,结果儿子打的是军长的孙儿,他反倒给那小崽子说好话赔不是,从此落下个曾不是的外号,哈哈,喝酒!”
林志贵仰头干掉杯中白干,“干部科的汪参谋混了几年没出头,得人指点,给二把手送去几瓶印度神油,谁想二把手正闹离婚,这下马屁拍在马腿上,就这么着下到基层体验生活去了。喝!”
老黎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他放下杯子,见周助坐在一边一脸惊异,讪笑着解释:“山上风重,平时喝点小酒祛寒,团长也知道,体恤咱,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要不你也来一盅。”
周助摆手拒绝,他当掉了一帆风顺的前程,可不表示他打算堕落,为了国光,他得坚持。
林志贵在一边搭话:“何以佐酒,唯有八卦!”
老黎心有戚戚,两人再干一杯。
周助不着痕迹的打量嬉闹的三人,心灰意冷,他被二一八团从那个乌托邦般的第一连发配到海岭充军,也不是没有做好吃苦的准备,可看起来这里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他们吹牛赌酒就像在M国的酒馆。他已非孩童,不会把情绪摆在脸上,只是安静的坐在取暖器旁边听林志贵口若悬河的吹水,听老黎跟林志贵面红耳赤的争辩。即便是号称军中狮子吼的老黎和封号轰炸机的林志贵同时放开嗓门吆喝,在海岭寂静的怀抱中也只如微风涟漪转瞬即逝,海岭一派闲静。周助觉得哪里不协调,半天想起问,其他兵呢?回答他的是全体难得一致的沉默。望京兵站的满员模式,就是理想化的一个班长一个班副一个兵。周助的到来,使得老黎和大彭梦想成真。

清晨,林志贵回团部交班,望京兵站的全体官兵站在隘口为他送行,太阳从云雾缭绕的隘口徐徐上升,拖长三条挺直的身影;甲壳虫般的微卡闪烁着晨光,于千回百转的土路上蹒跚远去,在海岭雪山的面前,说不清哪一方更孤单渺小。
送走林志贵,周助就跟着老黎熟悉巡查路线。他们负责的是一段五千米的通信线路,线缆沿着朱碧峰山脚蜿蜒延绵,他们随之在被荒草遮掩的山路上迤逦前行,巡查一趟一万米,这本对侦察兵出身的周助来说小试牛刀而已,但地势生疏,十八岁的壮小伙竟被年近不惑的老兵甩下老大一截。
周助气喘吁吁的追上老黎,眼前有一块开阔石台,下临深谷,路边用松木搭着个简陋的木棚,他们在那里休息吃饭喝水,食物是自动加热食品,水装在他们不离身的保温壶里。老黎见周助赶得上自己的步伐,不由对他另眼相看,“不愧是第一连的兵,麻杆一样的身子骨也能赶上我。”周助知道老黎在考察他的耐力,心里以为幼稚,却只淡淡一笑,让自己表现的顺从乖巧。老黎能将整治自己的行径坦然说出,倒也可见此人胸怀坦诚,不拘小节。
老黎在山上一待二十年,别无他想,平时好对着空山吼秦腔,他吃饱喝足也不理会周助,如常站在石台边上,气聚丹田引吭高歌:“见马兰不由我心生怒,思想起倒叫我痛恨悠悠……再不能威镇边关口,再不能巡营了哨度春秋……再不能忠心耿耿保疆土,再不能功劳簿上把美名留……”⑤
周助不曾听过如此粗犷汹汹的唱腔,只觉得老黎粗豪里透着疯癫,但那疯癫中似又包含着洗涤肺腑的痛快淋漓和揪心裂肠的寂寞辛酸。一曲听罢,周助心中竟也被勾起无限往事,似要嘶吼两声才能顺气,可他习惯了掩饰,强压下心中的郁结,坐在一边喝水,啃干粮。
老黎痛快完,回到棚子坐下,灌一口水润润嗓子,笑对周助言:“见笑,我爱这秦腔有年月了,每天不吼一嗓子,犯瘾。前两年,这里有个看星星的兵,给我这每天必行的节目取了个挺洋份的名,叫巡回演出。我说,这地界一没听众二没收入,只能算是巡回义演,唱给这海岭草木,它们听得高兴也常随风摇摆。他说,这可不是,老黎,你这就叫天人合一。我文化水平低,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损我,我看你模样斯文,念书一定多,你说说。”
周助拿不准他以此自负还是自嘲,他初来乍到,不愿树敌,祭出新兵的谦恭来敷衍,“前辈的话挺有道理的。”
老黎哈哈大笑,拿帽子轻轻抽了他脑袋一下,“小滑头鬼,走喽!天人合一,嘿,要在这待下去,你还非得练成这天人合一不行。”

他们三人共处一室,不过月余,彼此都已摸清对方底细。
周助知晓老黎除了好秦腔,平时最关心团部八卦,他每天向团里汇报工作之余顺便从对面话务员那里接收若干八卦,继而以语音文件的格式下发到两个部下耳中,这在第一连是不可想象的,第一连向来铁板一块,他们不敢也不屑利用公务谈私事。周助初听觉的新鲜有趣,继而苦不堪言,但非此即彼,两者相衡取其轻,从此秦腔铿锵常有水漫金山之举。
大彭则好烹调园艺,他的雅趣深受周助爱戴,尽管他对大彭那些绑成一条龙或扎成一头羊的冬青树实在难以产生审美的共鸣。大彭浸淫烹饪之道数十载,绝非第一连那惯爱忆苦思甜的司务长可比,一个月下来养家了周助的胃,以至于他除了国光想得最多的就是当天的饭菜。
周助每天浑浑噩噩的巡山,巡山回来便蹲在兵站前的老槐树下等大彭开饭。他捧着一大搪瓷盆子,灰头土脸的吞咽大彭密制的湘西酸肉,突然就悲从中来,他如此鸡毛蒜皮的活着,比在M国还更加不堪,刚入山时那些舍生取义的自豪感早已被这里无限散漫的生活消耗殆尽,他想第一连,想那个尘土飞扬的训练场,想自家硝烟滚滚的步战车,想的肝肠寸断。

这一天对周助而言非比寻常,正是高考放榜之日。团里的话务员深知老黎所好,一早打电话来给他通报团部的高考新闻。老黎虽然有些游戏人间的意思,工作却一次也没敢耽误过,这天正轮到他跟周助一班巡查,他得了独家密报,兴冲冲地招呼周助出门巡逻,他清楚周助不爱听八卦,也就憋在心里,寻思到小石台说给海岭幽谷听,得些回音也算有人应和。
周助却一反常态,凑到老黎身边问:“班长,今早话务员那么急着给你报讯,是不是该贺你高升?”他看起来一幅漫不经心的模样,可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的紧张。
老黎果然以为他误解,如他所愿分辩说:“哪有,是咱团出了个状元兵,听说高考差8分满分,团部那叫一个轰动。”
“谁?”那个名字已呼之欲出,可他必须从别人口中寻求吻合。
“说是叫国光,嘿,这家人给孩子取得好名儿,国光国光,为国争光。”
自顾自说的兴奋的老黎,没注意到跟在身后的周助的异常。
周助步履轻盈在草丛中踩着《Moon Light Anthem》的鼓点,他的快乐像风一样掠过蒿草白亮的穗尖,他必须紧闭双唇,以免满腔盛大的喜悦有一丝逃逸,但它们还是从他弯弯的眼里迸涌而出。
走到小石台,老黎如常对着山谷吼秦腔:“昨日里沙场上大获全胜,谁不夸杨延景少年英雄,喜郡主将宝衣亲手赐赠,将终身许末将喜在心中。我心急如焚把佳期等,众弟兄他与我插花披红……”⑥
老黎唱的这一折出其不意的应景,周助常随他巡山,耳濡目染之下已略通秦韵,虽不致跟着嘶吼,也不由在心中轻味唱词,他遥想第一连众争相向国光道贺,二一八团官兵无不交口称赞,浮想联翩,思绪万千,无法抑制他的欢喜和自豪。

可是在周助的海岭,欢乐是一件奢侈品,那些日夜积累的期盼仅能换得片刻欢愉,喜悦在迅速的流逝,莫名的悲观却袭上心头,他比照二人,看到了痛苦的结症:国光清除了眼前的路障,将一日千里的奔走在康庄大道上,而他却只能寒酸的窝在荒野被世界遗忘,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他不敢企及也无力追撵。
回程路上,四顾荒凉,不见国光,他心事重重,再也难以掩饰。
老黎貌似粗豪,实则心细,见他愁眉苦脸,揶揄他说:“小周,你这孩子挺有意思。到这来的兵,跟晾在太阳下的鱼一样,争着往上跳,我看你却很是沉得住气。今天倒是反常,是不是听见人家考军校,你心里没了想头呀。”
周助没有心情反击他,只是摇摇头。
他难得这么温顺,老黎反而于心不忍,想起班长的职责,谆谆劝导:“你就是心思太重,有些东西该放还是要放下。心要是被挤满了,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事了。”
周助的声音像野草一样荒芜,他说:“我不是心思重,是这山太空了。”
老黎听了就笑,“不空,不空,海岭热闹着呢,可你哪顾得上看山。小周,去看看山,看山是福啊。”
可这些话对周助收效甚微,他一天比一天消沉,连最基本的侦察科目训练也丢下了。

碧空如洗的日子,老黎有时安排周助独自巡查,他形只影单地走在不辨路迹的荒草从中,神情严肃的思念国光。他在心中模拟了无数情景,他的班长若置身于此,会变成什么模样。没有解答,没有预言,只得到一个偏执的信念:国光身前大道若弦。
他仰望天空,青空高远,浩瀚无垠,似如国光,默默凝注。他的心情在青空之下率性袒露,消沉消沉还是消沉,不是空虚不是烦躁而是另一种难以排遣的悲哀,消沉。消沉无时不刻侵蚀着混泥土浇筑的兵站,它们早已渗透兵站的所有,每接触一次,心就下沉一分,直到无法负荷。
有关国光的想象拯救不了周助,他必须在他身边才能获得灵魂真正的安宁,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他想要逃离海岭的借口。

当漫山遍野的灿烂金黄枯萎成萧杀褚褐,他开始谋划逃离望京兵站,他想起那个在夏夜深情凝望星空的兵,决定抛弃文人相轻的陋习,奉行故事谋取仕途。
例行班会上,他拐弯抹角的问老黎怎么给团报投稿,他尽量说得委婉,但无论他在言辞上采取多么温情的装饰,也无法掩盖他将弃战友而去自私而又冷酷的事实。
老黎在灯光下显得忧郁颓老,向来神采奕奕的军人,二十年来在这个兵站遭受多次背弃,他从未略萦心上,今夜却流露出明显的疲态,难道因为岁月如刀,倏然削平了他的丰朗神采,琢磨出他的孤苦伤怀。老黎是扬名全团的狮子吼,据说他曾站在朱碧峰顶大吼一声,引发了对面霞宫峰——海岭雪山最高峰,海拔4325米——惊天动地的大雪崩,也因如此,他永远失去了提干的机会,尽管他的初衷是帮助雪炮失效的科考队诱发雪崩。当年威风凛凛傲立于群峰之间军人,此刻锋芒尽褪,像墙角那把失意的的钝刀,他在椅背上找到一个支撑点,帮助他挺直背脊,他张张嘴,却哑然失声,他挥挥手,颓然命令解散。

翌日清晨,他们像平常一样,整理内务,出操。轮到周助做饭,他在炊事班忙活,煎蛋的嗞嗞声里,夹杂着门外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他放下早餐,老黎大彭围过来,经过昨晚的事件,每个人都不大自在,老黎竭力想使气氛活跃起来,他亮开大嗓门,随口搬出几个印象深刻的冷笑话,“从前吧,有个作家应征入伍,班长问念过小学没,他吹嘘说不但念过中学,还在大学取了三个学位,哪知那班长点点头,高举一块橡皮印在他名字下印下两大字:识字!哈哈哈”周助无言以对只好配合着哈哈假笑。
今天大彭巡查,老黎拽住他说:“说好今天我替你。”大彭反常的没有推让,他解下工具包,给老黎挎上。老黎局促地说:“我自己来自己来。”他做班长这么些年不知替多少兵整理军容,此时轮到自己被装扮反而窘迫的手足无措。
临出门,周助大彭照惯例送行,他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什么事,返回屋里,从自己的储物柜里掏出一摞稿纸递给周助,“拿着这个,大前年小黄就用它写写画画,后来调到宣传股,这些是他留下的,你肯定能用上。”周助自责到无法说出对不起,他僵硬的站着,尚存的廉耻之心阻止他伸出手臂。老黎把稿纸往他怀里一塞,推他一把,“是男人就利索点,别磨磨唧唧的。”
老黎走远了,大彭在他身后喊:“班长,路上仔细。”老黎回头招招手,身披陈旧军大衣的身影在雪地里走的豪放不羁。他转过山坳失去形迹,周助大彭仍呆望着,良久,天空中蓦然传来遥远而浑厚的号子,“哟嗬!哟嗬!哟嗬!哟嗬!哟嗬!哟嗬!……”那是一组最基础的音律的重复,简单极致的反复中,蕴藏着宛如史诗般深切广博的旋律;那被孤独侵蚀多年的嗓音沧桑沉郁而又宽厚,如同雪山之神庄严的号角在青天雪峰间响彻。
周助紧紧地闭上眼,逼退盈眶的眼泪,无需询问,他了然,老黎接到了转业通知。昨夜老黎在班务会上的消沉,不是因为自己的自私决定,而是老黎的军人价值被一纸否定,将被迫离开他固守了二十年的海岭。他生平第一次悔恨不已,他在老黎最难受的时候,非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漠不关心的砸给他一块石头,他内疚的浑身疼痛,蹲在地上蜷成一团。

他竭力想为老黎做些什么,直到团部派来接老黎的车开到望京兵站门口,他仍一筹莫展。他们步履沉重的把老黎的行李搬上越野车后备箱,老黎当兵这么多年,离开部队时的行李只有一个迷彩背包,其中那件军大衣就占去了一半空间。大约是出于照顾转业老战士的心情,团部特地派了一部性能卓越的越野车接他回军营。老黎陈旧的背包鼓鼓囊囊的缩在豪华的后备箱一角,显得格外卑微。
来接他的是老战友林志贵,老黎风度不改,大笑,“想不到临走还要搭你的车,我老黎不是又欠你一个人情!”
一向推崇冷幽默的林志贵这天转了性,不鸣则已,一鸣伤心,“要还趁现在,日后上哪去找你讨债。”他拿话僵住老黎,自己也不好受,怒气冲冲的发动车子调头。
大彭跟着汽车转,企图负隅顽抗,“大志一路好累,吃过饭再走,你不是同我讲过好几次桃源铜锤鸡腿,今日我特意做了给老黎饯行。”
林志贵一腔怒火不知冲谁发,得了由头冷哼一声借题发挥:“在这鬼地方耗的时间够长了,谁耽搁得起,早走早省心。”
老黎拍拍沮丧的大彭,他最后环顾与他同舟共济的海岭,天高云舒,风和日丽,海岭情到深处情转薄,竟无风雨助离情。老黎豁然感慨:“我在这山上二十年,无一日不痛快,无一日不辛酸,人生的大喜大悲都领略尽了,不算白活。”他果决地打开车门坐上去,隔断了与海岭的醇久的羁绊。
大彭凑在车窗边上意欲跟老黎依依话别,偏偏该说的话在这天之前已全部说完,他只好说保重,封装他全部的关心和担忧。
老黎最后招手叫呆站在一旁的周助过来。周助对老黎的未来充满忧虑,他想对他微笑,却始终不能,反而是老黎安慰他,“担心啥,守住一座山的人还能守不住自己?”
然而周助凄惶如故,老黎想了想,说:“这么着,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是有个人祖上积德,给他得了一张藏宝图。他拿了图怕泄露机密,也不敢找人商量研究,一个人躲在家里冥思苦想。可这藏宝图玄机深奥,蕴含无数高妙机理,乃至于科学农桑,技工百科,无所不包。他别无它法,只好一样样从头学起,他本来没什么天赋,但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最终居然学有所成,破解了藏宝图的秘密。常人推想,他总该前去挖宝,盈福余生,谁知他哈哈大笑一阵竟将藏宝图撕的粉碎。这人一生为财殚精竭虑,修成博古通今的学问却茫然不知,直到破解藏宝图,所学知识融会贯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必长途跋涉,早已坐拥宝山。小周,你别只顾埋头往前走,偶尔也回过头来看一看,说不定被你丢弃的,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
这话让他模模糊糊的抓住了一些东西,然而他此刻没有时间去细想揣摩,老黎远去所引发的伤心泛滥成灾,那些思维的碎片泡沫一样微微闪现,随即湮灭在滂沱的泪雨天空。

有关老黎的一切瞬间成为泛黄的过往,两人悲悲切切的磨合着如缺少一根肋骨的生活,荣任班长的大彭逐渐接受了老黎不在的既成事实,而周助始终难以释怀。老黎的离去,使他成为被留下的那一个,陷他于前所未有的艰涩处境,一直以来他不断的抛弃和逃离,如今他首次体会到留守者颓然坍塌的信心和抖抖簌簌的希冀,它们在他心中狼奔豕突,像幼蛾破茧之前无意识的萌动。
为了消除这种令他心烦意乱却又无从捕捉的意念,他决定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去看山,他应该相信老黎的经验,毕竟这个人痛痛快快的在山上待了二十年。
艳阳高照的海岭,处处都是晒日光浴的好地方。他在蒿草从中仰面躺下,金黄而细滑的草茎伏倒在他身下,柔顺的托着他的身体,阳光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天空决堤的莹蓝顷刻落入瞳中。披着雪衣的海岭群峰与碧空白云交相辉映,色调之美,就算技艺最高超的画师也无法表现一二。他对海岭的美早有感触,可它们对他而言只是一组风光绝伦的明信片,隔着空间的距离。他很努力的去看了,可山还是山,海岭并不因他的注视而羞赧,他也看不出海岭内在的兰心慧质。阳光暖暖的,山风绵绵的,茅草和地衣们在咕咕的呢喃:“睡吧!睡吧!睡吧!”他只在内心小小的挣扎了一下“我是来看山的”,很快就缴械投降,他合上眼帘,被海岭的温柔俘获着睡去了。
看山虽然以失败而告终,可一缕独有的温柔却就此常驻心中,他开始听见以前不曾留意的声音,迁徙的雁鸣,蛇蜿蜒游过草地的悉窣,野鼠觅食爬动的声音,草在风里招摇的声音,海岭是如此热闹,而他没有理由坚持寂寞。他时而会在喧闹的海岭中怀念老黎,为他忧虑担心,他甚至为他考虑转业后的一些生活细节,衣何衣、食何食。老黎继国光之后走进了他的生命,今后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会被他记住,被他怀念,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开启了尘封已久的心门。

日子落叶一样一片片落下,当山坡上的白桦林涂满霜粉向天空伸出它们热情的枝枝丫丫,望京兵站迎来了漫长的冬季。周助例巡回来,老远看见大彭裹得棉花包似的在哨岗顶上跺脚眺望。其时阴云密布,朔风呼啸,室外温度到了零下十七八度,大彭要不是担心不会去楼顶遭罪,他心头滚过一道热流,他朝他挥动手臂,加快步伐赶回兵站。
大彭已看到他回来,下来岗楼在门口笑呵呵迎接他。老黎走后,他们二人愁颜相对多日,若非新兵驻站这等天大的喜讯,大彭不会笑的这样明快不杂一丝阴郁。大彭的笑容鼓励他往乐观的方向揣测,胸中郁结微微松动,在饭桌边坐下,他开口询问以落实自己的猜想。
大彭却要卖个关子,搓着手说:“吃饭,吃饭先,我看这天阴,好担心你,惊你一路上有唔妥。看这天气,明日怕要下雪,下雪唔用出巡,就快过元旦,我做几个拿手的粤菜给你试试,好唔好?”
周助越发狐疑,他见大彭热情似火,心中一动,年底正是兵员调动的时节,莫非大彭接到调令,也将离开海岭。老黎转业后,这些天来他们朝夕相处,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一想到大彭也将离己而去,周助难抑心中的酸楚和委屈。
他心存猜忌,也就不再追问大彭,写完巡查报告,简单洗洗睡去。大彭倒是挺开心,几次想挑个话题,周助没那心绪,一律用单音节词应付,他也挺没趣的,往身上压了三层棉被,转眼就打起呼噜。

隔日,天如大彭所愿,飘起鹅毛大雪。大彭拉开窗帘美滋滋的说:“天助我也!”而后窜进厨房,高卷袖子,拿出大干一场的架势。大彭这样隆重其事的大办宴席,也仅有为老黎饯行那一次。
周助不愿分享大彭的快乐,他意兴阑珊的在一边打杂,他对自己低落的情绪不加掩饰,就这么闷声不响的给热情高涨的大彭人工降温。没精打采的蹲在垃圾篓边上剥蒜的人,没注意到大彭瞄向他的眼神里含着几分阴谋得逞的快意。
两人忙活一上午,终于席开宴成,桌上琳琳琅琅摆着锅碗瓢盆,家什仍不够,连搪瓷缸子也拿来盛银耳汤。大彭生于芙蓉之国而长于岭南之郡,精研潇湘名肴并深谙粤菜三昧,这桌粤菜式样多而数量少,他们两个吃的丰富也不浪费。
大彭平时话少而实在,今天中邪似的滔滔不绝,“这个白切鸡,你一定要试一下,广东老火靓汤过来就是这白切鸡。要刚杀的鸡,做出来才够鲜嫩甘甜,今日用的是冰冻鸡味道冇哽靓,不过火候可以,还算嫩滑。”
周助心不在焉的听着,也不怎么动筷子,如果对厨师心存芥蒂,珍馐佳肴也就失去了基于信任的魅力。
老彭还在起劲的招呼他,“吃吧,吃多点,今后你想吃恐怕也吃唔到我做的。”
周助已然料到,也不感到如何惊异,他苦笑着举起搪瓷缸子,说:“恭喜!我以汤代酒,为你饯行。”
老彭嘿嘿的笑,他憨厚的脸不大能承受得意的表情,显得陌生怪异。
周助感觉被愚弄而微恼,他不悦的看着大彭兴奋地搓手,看他开心得像个孩子。
“哈哈,上当!要走的人唔是我,是你!”大彭捧圣旨一样从自己书桌抽屉里奉出一张传真,呈至周助眼前。
那是来自团部的命令,着周助进教导队学习,接受预提班长的培训。
周助愣神,长期的苦闷排挤了他的幽默感,对开玩笑反应迟钝,“怎么不早告诉我?”
大彭展现了他农民式的狡黠,他难得有机会发挥得这么尽兴,“我琢磨,怎么也要让你体会一下我同老黎的心情。”
实在人也有小心计,周助谨记下这回翻船教训。放下传真,周助认真地考虑一个问题,“我走了你怎么办?”
大彭满不在乎的说:“团部自然会派新兵来,唔会把我这身老骨头丢在这里。”大彭其实不过二十七八,山上风吹日晒,人显老相。
周助心中五味呈杂,犹豫不定,若搁在往常,他掸掸沾衣雪粉,留下陪同大彭守山又何妨,可他牵挂国光,实在不忍心丢掉这个机会。他眉头深锁,着实为难。
大彭在一边看着他矛盾挣扎,突然噗嗤一笑,说:“看你难受,我也唔骗你,团部还有一份传真,调我去北安县兵站,算混到个能闻到人间烟火的地方。”
“啊?”周助彻底石化。
大彭笑的自豪,“你昨天出巡时我接的传真,想整蛊你一下,我想了足足一天才想出这招。”他又动情地说:“小周,你刚来时,我同老黎都觉得你唔是我们这路人,现在如果要上战场,我但愿同你是一个战壕的兵。”
短短一顿饭,周助吃的忽喜忽悲忽感喟,七情六欲,人间百味,尽梗肺腑。

教导队生活平静,乏善可陈,三个月的培训很快接近尾声,周助因业务出众处事圆滑而备受赏识,教导员有意留下他栽培自己的亲信,给了他做教练班长的升迁机会。一般来说,想混个前途的兵都想挤进教导队,教导队考军校的指标多,士兵少,人均机会大,而且教导队的训练相对轻松,有充分的时间复习。
周助对此迟疑未决,按理他该毫不犹豫的选择教导队,这本是他来这里的初衷,考取军校意味着靠近国光,这是自他调去海岭就念念不忘的想头。可一旦离开,他又无时不刻感受到来自海岭雪山的召唤,尽管老黎转业,大彭调离,望京兵站似乎已了断他的牵挂,可是他依然如此强烈的怀念那里,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无一不撩动他的心绪。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曾用心倾听过的海岭在他心中鲜明起来,仿佛轻轻一嗅就能闻见海岭独有的气息,那是雪一样的洁净,梦一样的缥缈。他的思绪越飘越远,第一连,榕市,威尔街,M国的本宅,争先恐后的涌出记忆之海,他所逃离的,他意欲回避的,他试图遗忘的一切其实那么清晰地被他铭记,成长的过往伤痕累累,而选择视而不见并不能抹杀他曾经一度失败的人生,他历数前尘,那些狰狞的疤痕历经岁月消融催生不知何时竟结出一簇簇水晶。

在教导队的最后一天,全员放假休整,周助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理,跟几个兵在操场上踢球。教导队先期的受训员回教导队领取培训证书,在操场边稀稀拉拉的经过,他浑没在意,却有个兵在操场边上大呼小叫,隐隐约约听着是喊自己的名,周助把球传给队友,朝那边一望,居然碰到熟人,是他的老班副伍细灯。
周助喜不自禁,真诚的笑容在他唇边绽开,他把伍细灯拉到军属开的小饭馆,叫了几个菜并两瓶啤酒。
伍细灯谨慎,说:“咱连非节假日不让喝酒。”
周助笑说:“这又不是咱连。你放心喝,这没人管这鸡零狗碎的小事。”
两人边喝边聊,周助急于打听国光的消息,只略略谈了近况,他又不能打断老班副的谈兴,伍细灯正兴致盎然的抱怨他一声不响远走高飞,他只能摆出一副身有苦衷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姿态洗耳恭听。
总算伍细灯妈妈式的温情埋怨告一段落,他见缝插针问:“班长有信给你们吗?”
伍细灯的神情立刻由语重心长改为恭敬憧憬,“班长当年考军校差8分满分!震古烁今,全军都轰动了。”
周助虽然早已知晓,此刻听来依然为之倾倒并与有荣焉,“这事放在班长身上也不稀奇。他近来可好?”
伍细灯说:“好,好,他今年寒假回咱们连探亲,一点没变。他还打听你来着,可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连长死捂着不说,他说大丈夫一诺千金,答应了你就要守信。”他说得高兴,有些忘形,不知不觉喝了不少,“你小子蹦达到教导队了,好好干,这里前途多,路也多,我看你比刚来连队时沉稳了许多,有点咱班长的气质了,假以时日,肯定有出息。”
周助矛盾纠结,无奈苦笑,“我们中队长让我留在教导队。”
伍细灯惊喜,一口喝光杯中啤酒,“好啊,这条路最顺了,你小子行,我没看走眼。”
周助犹豫着,他最终没有把想回海岭雪山的想法告诉伍细灯。

送走伍细灯,踢球的兵还没散,周助跑过去加入他们,他在球场上奔跑呼号,畅快淋漓,他在奔跑中思绪如潮,想象国光的指引,他一定会说:“在你做出选择前,该明确你的起点。”
他接到队友的传球,顺势一脚把球踢进球门。


海岭的春天姗姗来迟,山下垄头田间已点缀桃红李白,而望京隘口仍然披霜戴雪。补给车只能停在半山,周助和林志贵卸下补给物质,负在肩上徒步登山。春山静寂,他们走在雪地里,伴随着嚓嚓的踏雪声,若侧耳倾听,就能听见细微而清晰的春之萌动。融雪从松枝上答答滴落,冰下的流水从山涧中传来泠泠回声,枝上新芽啵啵的在空气里绽开幼绿与清爽,不时有积雪咯吱压断枯枝在地上溅起一团白雾。周助弯着腰,一步一拔艰难的走着,他喘着气,呵出一团团白烟,他聆听着,嗅动着,他的笑容从心底盛放,一直漫延到眼角眉梢,这是他的山,而他正走在它的怀抱中。
周助回来担任望京兵站的最高长官,大彭向他交接了兵站的物质设备,翌日跟林志贵一起离开。送别大彭,尚未迎来新兵,望京兵站只余他一人,他孑立房中,却并不感到孤单寂寞,海岭的气息悠长绵密,守护着他灵魂的安宁,他像一片白帆,静静停泊在星空覆盖的海港;又像一朵迟暮的花,安然开放在黄昏的空庭。

周助班长手下的两个兵,好似刚断奶的孩子混沌初开,有点风吹草动就直着嗓子喊班长,几天照看下来,忙得他猫咬尾巴团团转。两个驻站新兵,城里来的名杨小力,乡下那个叫刘大为,遇到周助自然被他不问情由一并圈养,一曰小咩,一曰小哞。周助虽然只是小小班长,但公鸡头上肉大小是个官,小咩小哞迫于官威,百般无奈的熄灭了民主与自由的火种。
周助接班时山上冻土未化,巡查路线比较安全,遇到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他就带着他的小兵出巡,顺便做一些技术上的培训,两个兵领悟力不同,小咩听过一遍就能上手操作;小哞偏爱寻根刨底,跟他讲电缆保养讲到后来周助得给他解释什么是马来西亚橡胶园。
他们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巡查到山口,这里两山对峙,下临深谷,风力强劲,线路最容易破损,周助仔细检查过,见有段线缆磨损的厉害,虽然一时半会不会断,保险起见他还是利索的换上新线,把拆下来的旧线分成几节,示范他们电缆续接。
小咩眼明手快,上手几次差不多跟熟手一样老练,周助赞许的点点头,而后专心于笨手笨脚的小哞。小哞倒是很勤奋,他手中拆拆接接不停,嘴里的问题也没个完,半个小时后,不但续接电缆勉强合格,且弄清楚了印度友人压根没在印度尼西亚那圪塔过日子。周助笑眯眯的掏给他一个苹果以示嘉奖。
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冻木了的手脚,准备招呼小咩上路,却四顾不见小咩,他立时担心不已。这段路狭窄崎岖且多碎石,容易打滑跌跤,就怕小咩滚下山谷,性命堪舆。他心中惶急,命令小哞在原地待命,自己一路往前去寻小咩,他边走边大声呼喊,他的忧虑令声音发出一长串嘶哑的颤音。他转过山脚,终于隐隐听见小咩的回应,他悬空的心失重一般落下,他靠着石壁,轻拍胸口,两年前,他听闻同伴车祸死讯,也不曾这样胆战心惊。
小咩从深草里钻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松鸡,走到他身前,嘿嘿的傻笑掩饰不住邀功的羞赧,“班长,我想给咱们加餐来着。”他随即被周助冷凝愤怒的表情吓到,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周助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抵在石壁上,他的手高高扬起,欲落未落,他忍了又忍,火冒三丈的瞪视小咩,他看见小咩蕴在眼中的恐惧和委屈。
如此熟悉。
曾几何时,他也这般倔强而无依的站在盛怒的国光面前。设身处地,他蓦然明白国光的心情,他对他绝非漠不关心,更非怀有偏见,而是对他如此关切,又寄以厚望,以至于在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下,竟形诸于色。
想通此节,他的心变得柔软,温情脉脉,他顺手给了小咩一个火辣辣的栗暴,把声音放到平和,“今后别再悄没声的溜了,知道你的战友有多着急吗?”
小咩到底还小,被他刚刚的气势吓坏了,抹着眼睛,抽抽噎噎的说:“对不起班长,我以后再也不脱离组织,单独行动了。”
周助见状心生怜爱,他温和的笑笑,揩去他眼角的泪花,“走吧,小哞还在后面等我们呢。”他转身,阔步而稳定的往前走,小咩像小尾巴一样扑腾扑腾跟在他身后。

惊蛰芒种,霜降大雪,二十四节气街砖一样铺展岁月轮回,周助他们守着海岭又默默无闻的走过一年。春节悠悠在望,小咩和小哞为使他们在雪山上度过的第一个春节不至于萧条冷清,安排节目,准备菜谱,足足忙活了一个星期。周助排小品笑场,扯包子露馅,只好在一旁指手画脚瞎指挥以掩饰自己不学无术。
年三十头一天,兵站接到团部通知,除夕和初一不用出巡。除夕当天三人一觉睡到中午,小咩小哞随便摸把脸就冲到炊事班展开战斗,和面,剁馅,擀剂子,忙得热火朝天。周助在一边帮倒忙,要醋他给递酱油,要擀面杖他给根吹火棍,被忍无可忍的咩哞二将踢出炊事班,剥夺了他行使破坏厨房的犯罪权利。他盘踞在桌子旁听着炊事班里言笑晏晏,心有不甘的寻思怎么给他们使坏,正在此时,“叩叩”的敲门声富有节奏的响起,仿佛一段似曾相识的暗语迢迢寻来。周助一惊,随即猜想怕是团部领导莅临慰问,急忙起身迎驾。

岁末除夕,天气格外晴朗,透明的晨光之中,微尘纤毫毕现。周助不是眼花,也非幻视,站在他身前的那个清晰的身影,真真切切署名国光。
这不期而至的重逢,越僭了周助的奢望,他的喜怒哀乐在照面的瞬间全都惊惶的潜入深深心海,眠藏的前尘往事,却纷乱的涌上心头,他一时怔忡,也卸下了从容,慌乱间竟失了待客之道。
国光自是有备而来,他正是要他猝不及防,他眼中隐约含笑,一脸泰然自若,“不请我进去?”
周助如梦初醒,将他让进屋,帮他从肩上解下背包。国光脱了大衣,周助顺手接过,拉开暖炉旁的椅子招呼:“坐,坐这边来,这暖和。”
咩哞二将在厨房听到动静,兴冲冲的奔来凑热闹,见来人气度非凡,却害羞起来,扭扭捏捏的给国光敬了个军礼。周助在一边介绍,“这是我老班长,国光同志。”二人听说,相互推揉着跟他打了声招呼,就红着脸跑回炊事班,只敢鬼鬼祟祟的在门缝里张望。周助又好气又好笑,给国光解释:“这两个孩子,差不多一年没见外人,怕生,可不是怕你,你别介意。”
国光略一点头表示理解,“难怪你也被我吓到。”
周助摇头微笑,国光总能不动声色的反击他的一切进攻。
他问起国光的专业,国光说学的军事历史,他眉眼一弯,“那么说,我有幸同未来的参谋长促膝倾谈喽。”
国光正色,“拜你所赐。”他看定他,问:“为什么不留下你的去处?”
周助讪讪,为当年幼稚的行为,“年少无知,自以为山水迢迢独担寂寞,却从不肯想想别人的感受,友谊是需要双方共同维护的,到我明白这个道理,又担心贸然去信突兀,索性撂开,今后得空回家省亲就是。”
国光为之动容,眼前的周助,蜕去了刚入伍时隐藏于眼角眉梢的冷漠迷茫和桀骜不驯,他的眼因为经常笑着,弯成柔和的弧度,会令见到他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他的眼神坚定而深邃,那是活的很深刻的一个见证。
周助谈兴正浓,又说起在教导队遇到伍细灯的事,“班副说你震古烁今,可恨我没机会下场,不然,还不一定鹿死谁手。”
国光神情郑重如握连城之璧,“你为我不知所踪,我不能负你。”
周助轻笑,神色洒脱,“那时年少轻狂,拼尽人事,只求心安。班长,你别太记着。”他想起一事,问:“当时有机会留教导队,可我偏又想回海岭,要是问你,你怎么说?”
国光不暇思索,“当回海岭,这是你的基点。”
周助莞尔,“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想你会这么说,才放下一切回海岭。”

国光带着烟花来。他雇的车把他扔到山脚就此返程,他背着百十斤烟花,一步一步走上山。咩哞二将感到不可思议,国光以为理所当然,“我是步兵出身。”咩哞二将由此对国光佩服得五体投地,竟在年后策划由通讯连转去老步连。周助在一边拆封烟花,听国光答的淡定自信,内心涌起难以言传的自豪感,这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从容镇定张力迫然的人就是他的班长,而他则是他护翼下的兵。

绚烂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在群峰之巅盛放,那是亘古寂静的海岭,亿万年来的唯一的缤纷和喧嚣。
在周助黑夜的天空,就算没有星星,可终究会有人为他点燃烟花。
他轻轻的挨着国光,像一片雪花轻盈的停靠衣袖,他和他并肩而立,看着他呵出的白烟,垂首窃笑,他确认自己在国光的领域之内,国光的气息宛如海岭,所以他才能够如此安心和宁静。他心中涌出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感,那是蓄谋已久,也是水到渠成。在那方缤纷流离的天幕之下,在那夜海岭垂目含笑的默许之中,他回眸对国光絮絮低语。
又一朵烟花砰然怒放,更洒落、星如雨。
“什么?”国光问。
周助摇头笑答:“不可说。”

是夜,月光和着雪光,从窗间汩汩涌入,淡淡流转,一室洞明。
周助探头对着下铺轻喊:“班长,班长。”
片刻,国光问:“什么事?”
“班长,在三班,我一直住你下铺,现在正好掉了个。”
“……”
周助继续诉说,温情涌动,“我住你下铺时,一直受你照顾,你现在住我的下铺,今后我照顾你。”
国光在微光中浅淡而无声的勾起唇角,他说:“好。”
周助放宽胸怀,满足的缩回头,安稳睡去。

望京兵站的全体官兵以及前来拜访他们的客人一致认为,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应当映照在他们的国旗上。因而,尚是黎明时分,天地还一片玄然,他们已整齐的立于旗杆之下,等待晨光破晓。
以金色的光芒拨开白雾的面纱,艳红的火球仪态万方的在隘口徐徐升起,国旗随之在风中猎猎展开,被阳光渲染成一方金红,成为云蒸霞蔚背景前的焦点。
这只是一个简单至极的仪式,生长于和平年代的很多人司空见惯,甚至还会不以为然的认为这不过做表面文章,可对驻守在海岭的士兵而言,这个仪式非比寻常,它是他们不逊于任何宗教的虔诚信仰。
周助曾无数次参与过升旗仪式,无论是在M国还是Z国,也就仅仅只是站着,一个姿态而已,可如今是不同的,这面旗与他彼此相属,并且他亲手把它升起在阳光之下。

吃过丰盛的年饭,他们坐在兵站大门口的柴草垛上,晒着太阳看咩哞二将在场院里表演小品,小品排演的很成功,达到75%的爆笑率,当然他们发笑的主要原因是有人能在观看节目中始终贯穿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开大会表情。随后他们又堆雪人,打雪仗,小咩小哞漫山遍野的人来疯,毕竟今天是个喜庆的节日,并且兵站的人口暂时增长1/4,为这个原因也有理由举站欢庆。虽然国光表情僵硬不易亲近,但其人格魅力对年龄还在一字头的二人来说具有非比寻常的吸引力。他们在一边打闹,同时偷偷摸摸的观察他,如果国光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就像受惊的兔子般跑开,然后兴奋的在雪地里撒欢。
周助看得有趣,在一边调侃:“我这两个未出阁的兵,见到你都害臊,将来可怎么讨媳妇。”俨然一幅舐犊情深的慈父模样。
国光深有同感,“新兵天真生涩,跟你来时一样。”
周助大囧,“班长几年不见,讲冷笑话的功夫见长。”他顿得一顿,悄悄探过手去,试探着捏住他的手。
国光一怔,问:“怎么?”
周助见他没有放开自己,小心翼翼的握紧,满足于这小小的幸福而欣喜洋溢,“谢谢你万里跋涉来看我。”
国光听说,默默回握他的手,他难得明示自己的关怀,周助几乎受宠若惊,掌中的热度直抵心扉,他局促而被动的接受着,又紧张的祈祷时间的延缓,可国光接下来的话却毫不留情的把他丢进失望的深渊。他说:“我待会就要下山,团里只批给我一天访亲假。”
周助一跃而起,不可致信的看着他,他本能的想拒绝这个他不愿接受的信息。
国光坦然回视,战友之间的豁达磊落取代了依依不舍,“是的,我今天必须赶回团部报到。”
成长的代价就是舍弃任性和撒娇的权力,周助除过故作大方,他别无选择。他伸手将国光从雪地里拉起,他在成人规则许可的范围内,流露出笑容里深深的失望。

小咩小哞远远看见国光和周助从兵站出来,身上显眼的挂着背包,忙停下打闹跑过来,疑惑的看着两人。周助竭力使自己表现平静,他对他们说:“团里只批了一天假,我班长这就回去,他还要走四小时的山路。”小咩小哞嚅嚅喏喏,衷心想留客,但挨处分的是国光,他们只好嘀咕团部的不通人情来表达对国光的不舍。尽管他们只跟国光相处一天,可就在这人生短短的间隙,他们却好像突然找着依靠似的,国光天生拥有这种令人安心并冀望追随的气质。
他们一路送行到望京隘口,国光止步转身,对跟在身后周助说:“我走了。”
周助勉力微笑,伸出手去,“路上小心。”
国光却绕开那只手,伸开双臂紧紧的拥抱他。
发线之畔传来清泠而温厚的气息,周助朝暮渴盼的鉴定之声在耳边响起,“你能独当一面,我很高兴。”
国光放开他,朝他们敬一军礼,头也不回大步走下山去。
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的远去,小咩小哞开始大声的抽泣,也不全是为国光,却是国光的远去勾起了他们试图压制的思乡愁绪。
君子交有义,不必长相随,周助想通此节,随即一笑释怀。他伸手抚摸小咩小哞毛茸茸的脑袋,没有劝阻他们哭泣,就让他们连他的那一份泪水一起宣泄出来吧。
作者: 锷溶    时间: 2011-5-10 18:22



公元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周助服兵役期满三年。他再一次站到人生的岔路口。
团里给了他转士官的指标,但没有说调动职务,这暗示几近昭然,军队需要他这样耐得住寂寞的士兵留驻兵站。岁月穿越沧海桑田,他的心绪随之不断变迁,守望和进取是他永恒矛盾重重的纠结。固守宁静意味着永不能涉足奔腾咆哮的戎马生涯,而选择进取他则割舍不下葱葱海岭。他无数次的问询自己,是否该像老黎那样以自己的青春来守望海岭的孤寂。不可否认,他的血液中天生潜藏着渴望冲锋陷阵的激情,侦察兵已成为他终生的定位和身份,他数年如一日的坚持着侦察兵的训练科目,通过那些虎虎生风的招式与百里之外的第一连沟通。智慧的海岭不老,而他最美好的年华正不为人知的在山中热烈怒放,他多么渴望能够把这段年华与他的步战车铭刻在一起,海岭安抚了他纷乱的灵魂,但是海岭无法平息他生命的热情。他该上路了。
他还没有做出抉择,又收到久无消息的父亲的来信。他的父亲也面临着必须选择一个继承人来培训的问题,为了使他的公司千秋万载的传承下去,他不得不为自己百年之后打算,与公司由自己的骨肉来继承相比,把公司捐赠给慈善机构更令他痛苦不堪。周助捏着薄薄的信纸,明白这是父亲对他唯一也是最后的关怀,他父亲一向认为他出生的太早,他们两代的年龄相差太近,他不得不提防周助羽翼丰朗后夺权篡位的可能。
周助觉得非常滑稽可笑,他认为这是命运女神戏耍他的一个拙劣的把戏。殊途同归,似乎他无论怎样逃离,最终也敌不过现实的诱惑,他只能心甘情愿的献上耿直的脖颈,任由父亲给他套上一个金链条,被牵着在那条金光闪闪的大道上爬行。
他摊开双手,手背上是些深浅不一的冻疮疤痕,而手心则长着岩石一般坚硬粗粝的老茧,他自嘲的想,这双手能去握茶会上那些精致的骨瓷茶杯么,能够托起优雅美丽的贵族小姐们的纤纤玉手么?他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微微的刺痛唤醒了记忆中的一抹温柔,三年以前,也是一双这样粗糙的手安静的抚过他的额头。
淑女们细腻指尖的轻触和丘八们相互之间粗鲁的捶打,在经历了多种生活形态的周助眼中并无高下之分,那只是并行的两种不同人生,各自欢喜各自烦忧,又出奇一致的不安于现状,可谈不上绝对的幸福和愁苦。
咩哞二将出门巡检,他孤身登上兵站后的朱碧峰顶,举目四望,俯瞰苍莽:霞宫峰气势恢宏君临眼前,海岭两翼张展千里正振翅扶摇,山川河流在苍莽大陆上突走奔腾,旷野荒原雾霭茫茫狼烟四起。
天下之大,岂安苟且。

给父亲的回信是这样写的:“……我感谢您解除了一出世便铐在我身上的家族责任的枷锁……愿您安康,请相信我的真诚。”
一级士官的肩章上,有一枚金属徽花,周助瞧着镜中俏拔的身影,难掩自得之情。

接到团部命令的时候,小哞在千米之外巡山,周助跟小咩正以雪地为沙盘玩战术演练。突兀的电话铃骤然响起,传达着团部高深莫测的命令,指示周助整理装备即刻到团部报道。
周助倍感神奇,莫不是边疆告急团部急征兵,莫不是父亲不甘放手千里寻亲?他不敢怠慢,一边不着边际的瞎想,一边整理行装。他联想了无数的可能,从荒唐到现实,只有一种被他刻意屏蔽。这是强制执行的命令,而他甘愿被迫接受,意愿是如此繁乱的矛盾,探究它无异于生生剜心。
他清理完自己的储物柜,不过须臾,当兵三年他没有给自己购买私人用品,一来没什么机会外出,再来他一心扑在侦察兵训练科目上,过去喜欢的摄影和黑胶,似乎穿上军装就不曾想起,以至于他想找点什么送给咩哞二将作纪念也不成。他犹豫片刻最终从包里拿出一个精美小盒子,那是他荣获2010年度优秀班长团里奖给他的奖品,一支英雄300全钢钢笔。他把它递给一直噘着嘴帮他收拾行李的小咩手上,“团里恐怕是派我去哪里集训,差不多三五天就回来,这支笔留给你们作抵押,乖乖的等我回来拿老成都牛肉干来赎。”
小咩瘪瘪嘴,“少来,你哄孩子呢,平时我们让着你,那是哥俩见你龙困浅滩可怜兮兮,不与你一般见识,你以为我们真傻呀?”
周助的眼弯成新月,伸手捏捏小咩胖乎乎的脸,“啧,小孩家心眼倒挺多,龙在哪里?我可只看见一头包子脸小羊。”
小咩偏头摆脱他的魔爪,拿着笔盒上下抛接,“你就会和稀泥,你要是还回来,留这玩意干啥?”
小咩的话披着真相的锋锐,瞬间刺穿周助的心脏,他丧失痛感般装作不知,充满怜爱的戏谑他的小兵,“因为你们离不开我呀,我不在的日子,早晚都要给我睹物思人。”
“得得得,”小咩不耐烦的打断他,把手上的钢笔连盒往床上一丢,“你爱大鹏展翅,谁也没拦着你,你当谁把你当回事呢?”他一把拽起周助打好的背包,粗鲁的给他背上。
周助感激他的貌似绝情,否则他不知道面对哭哭啼啼的小咩,他是否会失态痛哭。
他们刻意把现场的气氛营造的轻松平常,摆出一副瞧不上儿女情长的模样,小咩把他推出门,随口说:“一路顺风!”
他应了一声,再三嘱咐,“小哞性子犟,认死理,你跟他说,我去集训,三个月后回来。”
小咩已站在看茶送客的立场,“知道知道,走你的吧。”
周助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咛:“每天别忘了写巡查日记,还有打电话汇报,出门戴防雪镜,橱柜里那盘腊肉是前天的,再不吃搁明天就坏了,葱……”
小咩出奇愤怒,他蹲下捏了个雪球使劲扔向周助,“有完没完,走!”
周助连滚带爬跑下坡,跑了几步他回头看,小咩仍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看见他回头,手上的雪球连珠炮似的砸向他。
周助不敢再回望,转过弯,便是回头也看不见小咩,也看不到望京兵站了。他踩着松软的雪,肆无忌惮的在海岭的怀抱里哭泣。他像是正在走出海岭的子宫,他和他脚下的路一同痛苦的颤抖着。

三年后他又站在同一个地方,风物依旧,只有当年的奋不顾身换作如今的镇定从容,他依然不甚了解他对面的长者,但他尊敬他的职业,欣赏他的性格。
团长拿着周助的资料表,轻弹几下,语气间颇为赏识,“小家伙在山上干得不赖嘛。优秀班长,这可不是光凭吃苦耐劳能拿到的。”
周助正要表示谦虚,团长截断他的话,“你可不要拍我首长指导有方之类的马屁。”
周助笑笑,他本无此意,也不愿辩解,他说:“海岭很美,美到你无法在那里干出不漂亮的成绩。”这诗意的回答,跟军人的强硬作风格格不入,可他道来却如此水乳交融。
团长甚为欣慰,他笑得意味深长,“居移气,养移体嘛。现在把你扔到人堆里,哪个敢说你不是子弟兵。当年派你去守海岭,看来我是做对了。”
周助并不领情,“缪赞,其实当初您压根是想把我这麻烦远远打发吧。”
团长被道破心计,只好以佯怒掩饰尴尬,“我堂堂一团之长,还跟你个孬兵耍心眼么?”
周助怡然微笑,“首长,我们机步团最忌气虚浮躁,您要以身作则才是。”
团长噎住,他顺了顺气,“我召你回来不是为跟你鬼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颇有些感慨的说:“两年来,你守住了海岭,也守住了自己。我们T师是重装甲师,从来不乏进攻的精神,但是,像你这样能直面孤独坚守自我的战士,恰恰是我们缺少的,你的这种心态也正是我们和平年代的军人需要具备的基本素质。”他说到这里若有所思,继而决断,“团部对你的安排有两个,我决定把自主权交给你。一是给你考军校的指标,送你进大学深造;一是把你的事迹作为先进事例,在全师展开宣传,你的工作就是去各连队作报告讲一讲你在海岭的生活;当然你还可以回海岭,继续你的坚守。你考虑一下。”
周助哂然一笑,挺直已不能更直的脊背,军礼行的凝重,仿佛下坠千钧,“报告首长,渴望战斗是士兵的天性!”
团长疑惑,“这是你的回答么?你的选择是?”
周助不必解释,他只是目光咄咄的注视着他。
团长恍然,“我明白了,你是要回侦察一连。”
“是!”他买断前程,一字千金。
团长颇为惋惜,他试图说服他,“你不考军校?一名士兵要走到指挥官的位置,那可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路程,尤其是在这和平年代。”
周助微笑,从容淡定而锋芒内蕴,“人生若只为升迁,我从来不用这样辛苦。”
团长赞许的点点头,“有志气,我期待你的捷报频来,去吧。”
周助行礼,说:“不会令您失望的,首长再见!”
他走到门口,想到什么又回头:“团长,绿豆汤祛火,您肝火旺,平时多喝点。”在团长把矿泉水瓶子砸过来之前,他及时关门闪人。

周助历经崎岖,终能堂堂正正重返第一连,见到他日思夜想的那一张张熟悉面孔,心中百感交集,他默念他们的名,肖泓、伍细灯、朱东升、还有他走后调进的喵,一遍又一遍,不知什么时候,心里的声音竟清脆地响起在耳边,随后他被一群人抱住捶打,掌中沾满不知谁的眼泪。
正如团长所期待的那样,周助是块内秀的璞玉,艰难孤苦的军旅生涯,磨去他表层的粗糙岩砾,逐渐显现出熠熠的光辉。一年之后,他在军区无人不晓,他继国光之后,成为E集团军赫赫有名的兵王,一洗当年带给第一连的屈辱,为第一连的盛名锦上添花。一年一度的军体大赛他再创佳绩,威震四野。军首长接见他时,他说:“我一直向往我的班长走的那条路,所以我今天能站在这里,接受您颁给我的荣誉。我的班长因为身体的原因,在士兵的道路上止步于此,他所造就的辉煌我无法比拟,可是我的路还很长,我将继续走下去,一个侦察兵在和平年代能走多远,我想知道由我自己给出的答案。”
他总算不用再蜷着身体萎萎缩缩的活着,他活得那么伸展那么如鱼得水,他意气风发走在通坦的大路上,随时可以眺望光明而清晰的未来。

士兵们为之热血沸腾的山地实战演习,在一年一度秋风劲凉里展开。周助他们团在这次演习中隶属红军。战局对红军异常不利,或许上级的意思就是要锤炼那些繁冗笨重而又骄傲自大的重型部队,培养他们前端作战的观念,仅派遣了红军半数的优质兵力,其中包括一支神出鬼没的特种部队协同作战。
战斗打得异常惨烈,红军虽然在数量和火力上占据优势,且将兵骁勇,但被对方利用散兵的机动灵活,冲散火炮阵地分化消灭,红蓝战损比高达15:1。

周助带着他的班从175高地突围,是役,他的兵从12人锐减到2人,他的左臂冒了绿烟,轻伤,但他们总算突围成功,逃亡到草原与山地的接合部猫着,那里地形复杂,不利于蓝军展开搜捕。
周助看着战斗一打响就不离他左右生死相随的朱东升和喵,再想到战死的弟兄,不由激起尘封心底的狂傲,他朝他们伸出手掌,“溃兵犹勇,不灭蓝军一个排,枉为第一连的兵。”
朱东升重重搭上手,“第一连的名声不是吹的!”
喵紧跟,“连咱班上弟兄的份一起。”
周助信心倍增,正要跟他们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身上无线通讯震动提示接收到指挥部命令,指令突围成功的兵员,即刻返回大本营,誓死捍卫指挥部。
周助气势顿挫,大为悲催,他知道战斗即将结束,而他们将以死战来维护战败者的尊严。
他黯然传达命令,两兵悲愤,朱东升一跃而起,“回去灭了那帮狡诈的老A。”老A是蓝军特种部队的绰号,第一连就是在他们手上吃了大亏,但老A跟侦察兵明显不是一个战斗级别,无论装备还是身手,朱东升对此极不忿。
周助把他拽回来,展开地图,确定回营增援路线,前方忽然传来汽车的发动机声,他急忙打手势命令隐蔽。

一辆标着蓝军标识的指挥车开过来,停在山洼里,护航的步战车也跟着停下。山洼在西北走向的两座小山中间夹着,但两山之后有一带在草原上颇显气势的高山。
周助欣喜,没想到自己如此好运竟能撞上一个蓝军移动指挥点,并且他们几个正潜伏在其中一座小山的最东角,到蓝军指挥车不足两百米的距离,这种情况下不干一票,周助的兵王称号必将沦为全军笑柄。
看蓝军的布署安排,他们可能打算在这里稍事休息。四名哨兵率先下车,分别爬上两座小山,布置下两个明岗,一个暗岗。明岗哨兵各占山头,警觉的四顾侦查,暗哨则迅疾的消失在密实的草丛中。接收到明哨的手语,一队士兵从步战车上跃出,因为有哨兵侦查,他们看上去比较放松。几个兵在草地上挖防烟灶,准备做饭;其余的兵围在步战车后低声谈笑。
大概确定安全,这时才从指挥车里下来一个上尉军官,他在原地深呼吸后,找了个指挥车与小山间的子弹死角躺下休息,跟着他下车的两名警卫兵,则跑去跟那堆兵嬉闹。在周助眼前的九五狙瞄准器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名警卫兵头上挂着耳机,他从而判定那是该指挥点的通讯兵,并推测另一名警卫兵兼任司机一职。根据经验,指挥车和步战车上都应按常规留守一名士兵。
周助数了数,现身官兵16人,加上两名假想敌,敌我兵力18:3,也就是说他们每人要干掉6个才能全身而退。周助头大,此役甚是棘手,虽然凭借他们的枪法,打敌人措手不及,也能干掉六七个,但最后肯定是弹尽被俘的下场。
周助看看跃跃欲试的朱东升和喵,既然左右是死,当然选择奇兵制胜。他分秒必争,很明显,敌军只是暂时歇脚,吃过晚饭后他们就会重新起程,如果错失这次狙击机会,他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他在心中迅速展开作战计划,他检查了装备,能作战的武器有一支85微冲,两杆八一杠,两把射程100米的67式手枪,一个火箭筒,以及缴获来一支的九五狙击步枪、一枚小如袖扣的微型炸弹和一把伞兵刀。
他心中大略有了计较,将身上的装备枪械缓慢解下,只留下伞兵刀、火箭筒、手枪和那枚微型炸弹,然后用手语对朱东升和喵示意,他将轻装上阵,潜入山顶干掉敌方的暗哨,如果成功,让他俩看他的手势射杀对方明哨;万一不幸失败,就豁出去拚个鱼死网破。

干掉暗哨不难,难在行动中不能让他们发出任何声响。他看了看山势,决定从外围入手。他快速潜伏过去,像一阵风掠过山岗,丝毫没有被发觉,他从背后潜近一名暗哨,突然出手砍向他的脖子,迅捷如蝮蛇的一次进攻。暗哨一声不吭晕倒。这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他必须步步为营,任何一个细微的失误,都会导致他们全军覆没。
跟这名暗哨搭档的暗哨听到动静正打算回头,周助及时扔过去一包压缩饼干,那名暗哨低声骂了一句,“我不吃,你饿鬼投胎吗?给我好好盯着!”他说话间,周助已经潜到他身边,这名暗哨看也没看:“去那边!来我这干嘛!”他感到咽喉有硬物掠过,一惊正要鸣枪示警,周助已经打落他的枪,并捂上他的嘴,在他耳边说:“你已经死了,刚刚我用匕首割断你的喉咙,乖乖翻白牌,不许出声!”那名暗哨无奈的冲他翻个白眼,趴在地上装死。

他潜回北边山头,几乎就在明哨眼皮底下,那明哨根本没留意眼前,极目眺望着地平线。他从容架好火箭筒,调整瞄准器,将敌军步战车纳入火力范围,而后朝山下迅速一挥手。
朱东升和喵蓄势多时,两个点射,打的山上明哨直冒白烟。
敌军训练有素,临危不乱,两个机枪手马上伏地抱着85微冲火力掩护,其余众兵有条不紊的急速抢入步战车。
周助等敌军全部进入步战车,这才扣动扳机发射火箭炮,山头距步战车不过400米左右,周助打的十分取巧,正中步战车油箱。一阵白烟之后,导演部监督员出面宣布,步战车油箱被炸,完全报废,人员伤亡8人,伤者重伤不能继续作战。敌方已知兵力只剩下上尉指挥官和两名士兵,指挥官可能刚从哪个战场上撤离,站在子弹死角破口大骂:“老子没死在冲锋陷阵里,倒叫个不敢露面的小崽子给暗算了,有本事你给老子出来单挑。”

周助一击得手,掏出准备好的一块大石,往右手下山的方向仍去,造成逃下山的假象,自己却伏在原地一动不动,便在此时,一颗空包弹擦着他的头顶呼啸而过。他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做出反应,迅速翻滚到一块大石之后,紧接着便是啪啪两声轻响,空包弹射入他刚刚所在位置,他再慢十分之一秒,一准成为枪下亡魂。
周助惊出一身冷汗,车内竟有一名枪法如此高超的狙击手。更令他吃惊的是,那名狙击手居然识破他的埋伏,不去对付已暴露的朱东升和喵,反而信心十足的狩猎尚是假想敌的自己。从朱东升他们动手到自己发动火箭炮,不过等蓝军进步战车耽搁几十秒,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那名狙击手已然能够判断朱东升和喵只是掩护兵力,致命的一击必定在他们对面。所幸山荒草深,伏击点随处可见,那名狙击手不得不一一找来,自己才能赶在他之前发动火箭炮,摧毁蓝军大部分兵力。可这一来也暴露了目标,要不是万幸身边有块大石可挡子弹,只怕就要横尸当场。这人思维敏捷,猜想大胆,周助心里暗暗钦佩,他在E军称王以来鲜逢对手,这人与他旗鼓相当,在E军可算罕见,想到即将与如此强大的敌手交战,他激动的战栗,发誓要击溃其人于自己枪下。

双方都在比耐性,撑不住探头的人将被淘汰出局。周助后悔没有把九五狙带在身边,但话说回来,他也不可能带着九五狙悄没声的击杀两名暗哨。
日影逐渐偏西,战场萧杀黯淡。如果双方僵持到夜晚,形势将对周助他们极为不利,他们没有配备夜视镜,在黑夜中作战,无异自寻死路。
喵到底沉不住气,悄悄探了探头,立时无声无息的冒出白烟,他一片茫然的坐倒。
周助大惊失色,喵只是稍微探了半个脑袋,时间不超过一秒,居然中弹,可知指挥车内的狙击手一直在瞄准朱东升和喵。这名狙击手简直神乎其神,他逼住周助,叫他不敢露面,而后从容调转枪头对付朱喵二人,这份心计与胆略,实在周助之上。好在周助欲挫弥坚并不泄气,对手越强大,他反而更能享受用性命与之周旋的刺激。

朱东升见喵牺牲,躲在石后架起微冲,朝指挥车一阵乱扫。指挥车后一个士兵按捺不住伸头回击,双方激烈交火。
周助一声叹息,他身边的手枪不能及远,只能放弃射杀这个兵,这等于告诉敌方他在400米外不具威胁。
朱东升射了一梭子,缩回石后,伺机发动,双方再次形成欹角之势,继续僵持。朱东升刚刚没有遭到狙击,尽管他的微冲火力凶猛,但对王牌狙击手而言,在掩体内射杀他并不困难,周助由此判断这人射杀喵后,为防止他有所动作转而密切观察他,以至于无法顾及朱东升。周助暗叫侥幸,要不是手枪射程太短,限制他的行动,他冒险出击,必定无可幸免。

这时蓝军打破僵局,由指挥官掩护,士兵出击,开始围剿周助,看来他们已经确认他不敢贸然出动。
周助一望便知,这在诱使朱东升暴露,心中大急,他正要冒险招手,命朱东升不可出头,但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一切皆无思索余地。朱东升突然蹿出,两个连续点射击毙蓝军士兵,但他随即被车内神秘狙击手狙杀,头上冒出滚滚白烟。
朱东升的阵亡并非没有意义,他使周助确定车内狙击手的枪口没有对准自己,而要在空间窄小的车内调转枪口,搜索目标,瞄准,射击,就算世界顶级狙击手至少也要30秒时间。生死存亡,就在这一线之间,他纵身一跃,疾风般沿之字形路线飞掠下山,衰草在他身后如波浪分开两半,回合招摇。他跑得太快,指挥官连连开枪,根本无法射中他,转眼间他已经跑到手枪射程之内。喧急的快板戛然而止,他猝然停顿,一抬手,指挥官壮烈牺牲,而后他一个腾跃,摔入他出击前已经观察好的一块洼地。整套动作完美流畅,翩矫若惊龙,精准如鹰隼,令人叹为观止,山上山下翻了白牌的官兵不由齐赞一声,好!
他摔在洼地里,还没来得及活动活动手脚,就听见子弹掠过的啸声。他脸色卡白,急促的喘气,体内的水分不甘于后的往外挤,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被冲上海滩的溺水者。要命的是,他不幸脱力。他刚刚瞬间发力,在30秒内跑过近300米的路程(他不是破纪录,而是占了下山的优势),又猝停,摔落,此刻根本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
他的手枪现在在有效射程内,那名狙击手不敢托大,在车内静默着,这给了他缓冲的时机。他瘫倒在地,边休整边胡思乱想,如果那名狙击手发现他全神贯注监视的对手其实躺在这里形同废人,会有什么表情。他低声的笑,提到表情,就会无端想起国光,那个面容僵硬的男人,却总能让自己为他瞬息万变。他摇头甩掉不着边际的遐想,而后他从身上掏出手绢,用手枪顶着,从低洼里伸出去。
观众嘘声四起,少数刚烈的士兵更是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只有几名远见卓识的官兵认为周助不会就此罢手,他们抱着双臂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
众所期待的声音立刻从指挥车里传出,丝毫不给他拖延的机会,“站立,武器扔到身前20米处;脱去外衣,衣物抛在身后20米外。”

周助把枪缩回去,头埋进臂弯,他该窃喜还是该担忧,那人是国光,他在他枪下存活到现在,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除了缴械投降,还能怎样。其实他本该想到,军中狙击能手有名有姓的他哪个不知底细,这人作战冷静超常,谋略周全深远,他从前在他手下早领教过的,不过之前他们一条战线,这回却是初次敌对,触角不同感觉也大相径庭,但不管怎样个人风格难免有迹可寻。
国光并不催促他,他早已在瞄准镜里认出周助,他给他时间谋划,他们彼此早有意较量一番,这正是天赐良机。
周助没让他等多久,面对国光他毫无胜算,他也没资本跟他耗,他没有补给,没有壁垒,也没有国光那么好的耐性。他慢慢的从低洼里站起,看上去虚弱无力。观众见状深信,刚刚击毙指挥官确实耗尽了他全部精力。他把枪抛出,手枪在他面前20米处掉落。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脱衣服,身上很快只剩下背心和短裤。他本来出了一身汗,现在受凉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惹的观众们吃吃偷笑。
冷晰的声音再次响起,“向前走十步,双手抱头。”
周助照做。
车门打开,一个身影猫一般机警灵巧的蹿出车外。翻了白牌的蓝军官兵看到他,每个人都遵循自己的性格多多少少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神情,他是他们必胜的希望和神话;而朱东升和喵则抛弃了敌我的立场,把被他击毙的耻辱丢在脑后,如果不是顾忌在演练中,他们早已倒戈敌军,幸福的成为他麾下死士。那名身着常服的神秘狙击手,是无数士兵心中一个遥远的梦想,他的名字曾被反复提及和铭记,去问那些爱好回忆过去的老兵,谁是最优秀的战士,他会脱口而出告诉你:国光。
国光戒备而谨慎的举着狙击枪靠近周助。他太了解周助,他轻言投降,必定后备凶险的反复之着,不可给他丝毫可趁之机。他走到周助扔落手枪的位置,警戒的蹲下,手中的狙击枪不曾一瞬偏离周助心脏,而后他伸手捡枪。就在他低头确定手枪方位那一刹那,在寒风中站得摇摇晃晃的周助突然一个后空翻。国光几乎在变故发生的同时扣动扳机,并迅速朝后翻滚,一线之差,地上手枪已然跳起,枪管里冒出白烟,国光迅速被笼罩。

山下蓝军不明所以,见周助最终获胜,虽然不甘心,也不由打从心底佩服。他们禁言良久,终于解脱,一群死人聚作一堆七嘴八舌的反省战败缘由,只有那中尉跟朱东升在一边相互嘲讽,一逞口舌之快。
监督员见战斗结束,宣布这支蓝军全军覆没,周助一方死亡两人,周助轻伤,仍具备战斗力。他给步战车贴上已炸毁的白色标示,招呼阵亡者上车,准备把他们拉回导演部,但士兵们打了一天仗,疲惫不堪,刚刚的晚饭又被周助他们搅和了,强烈要求吃过晚饭再回导演部,监督员只好顺从民意为之妥协。

国光捡起手枪察看,枪管里附着一枚微型炸弹残骸,而引爆器上则连着一根透明纤维线⑦,他略一思索心下了然。周助在枪管上另绑一个活结,手枪坠地时震开活结,可缓冲拉力不致当即引爆,丝线另一端他系在脚踝上,等自己蹲下拾枪时,他利用后空翻拉动引线,引爆炸弹。这实在是孤注一掷的赌博,要不是周助腕力高妙,一旦手枪坠地即引爆炸弹,牺牲者必将易位。这类奇诡兵道却也符合周助一贯行事风格,自己百密一疏,终究还是着了他的道。
天色昏昏将暝,野云四合,劲风呼啸。周助侉着肩坐在草地上,手里拽着捡回来的作战服,可呆呆的忘记穿上,他还没办法接受自己侥幸击败国光的事实,那不是任何人,他是国光,那个他曾以为这辈子都必须仰望的高峰。他突然失去了坐标,一切都乱了套,他无法确定彼此的位置,他也不清楚自己站到了怎样一个高度。他眉头紧锁的混乱着,直到一件干爽的衬衣凭空而降,落在他头上。
他听见国光沉澈的声音,里面铺垫着仁厚和关怀,“穿这件,你的衣服汗湿了,换下来。”
他乖乖脱下背心,穿上国光刚换下来的衬衣,衬衣上尚留有余温。
他磨磨蹭蹭的穿衣服,使劲拖延跟国光的相处时间。国光则在他身前蹲下,察看他腿上的弹痕。空包弹在4米之内具有杀伤力,他确信他在炸弹爆炸前射出的那发子弹没有落空,检查之下果然在周助右小腿发现一块淤青。见无大碍,他放下心,站起身来对周助说:“自己去跟监督员说明伤势。”
周助听话的答应,“知道了。”他收拾妥当,向国光伸出手去。
国光板着脸把手中的95狙递给他,“你的战利品。”
周助毫不客气接过,挎在身上,而后又向他伸出手,“没力气啦。”国光无奈,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
他上下打量国光,数年不见,他依然如此俊朗,都说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可它甚至没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可见僵硬死板也并非全然有害。他想到这里舒眉而笑,继而眼光落在国光的中尉肩章上,心里生出丝丝自豪,忍不住伸手抚上那两颗星,由衷的感慨:“真漂亮。”
国光轻轻的“嗯”了一声,审视他一身硝烟未退的戎装,拍拍他的头,“二级士官了。”
周助发现自己这样子很傻,转移话题问起国光的视力问题,“眼睛一直没好么?还戴眼镜。”
国光摘下眼镜回应着他的关怀,“射击时是不戴眼镜的。其实只是左眼视力有些微损伤,射手用右眼瞄准,平时戴眼镜是防止右眼过分劳累。”
周助心上大石落地,一直以来,国光的眼睛是他最大的忧惧,他怕他失明,他怕将来还会有更多磨难等着他,他怕命运女神总不让他安生,他的班长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他希望他今后能平平顺顺的走下去。而他自己又何尝轻松,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国光,突然冲动的想要拥抱他,对他诉说自己这些年的一切努力和辛苦。他僵硬的抬了抬胳膊,却又乏力的垂下,他们之间似乎亘古存在他不敢逾越的天堑。
朱东升在山下聚气呼喊,“班长——小周班班——下山吃饭啦——”荒野上盘旋的战意潮水一般褪去了色彩,清越沧桑的声音穿越远古悠荡至今,那是无数山野樵民在黄昏听到的归家的呼唤。
“走了,周助。”国光转身朝山下走去,不必回头,他知道周助会跟随着他。
“嗯。”周助顺从跟着国光,与他保持着一个跨步的距离。他们走过荒草丛生的山岭,在暮光中探索下山的道路,山路险阻,却感觉不到崎岖,心中酸楚,却不是因为悲凉。

在草地上用过晚餐,英勇阵亡的士兵陆续登车,他们对周助心悦诚服,走过周助身边亲昵的拍拍他的肩,朝他竖起大拇指,只有指挥官对他不屑一顾,大声嘀咕,“尽会耍阴谋诡计。”
周助一笑而过,喜欢着他老小孩似的不坦率。
士兵登车完毕,国光最后跟他告别,“我该走了。”
周助可怜兮兮的点头,他目送国光走向步战车,突然跑上几步拉住他,附在他耳边悄声说:“我还在咱们第一连。”
在演习中透露真实身份是违规,他本已做好准备接受国光的严肃批评,但国光只是不满的看他一眼,眼中除过责备就是纵容,最后他对他说:“恭喜,你赢了这场战役!”然后一纵身跃上军车,那是教科书式的侦察兵登车动作。

送别他们,周助开着缴获的蓝军指挥车赶往红军大本营,他走到半路接到通知,演习提前结束,红军指挥部沦陷,驻守官兵全部阵亡。
这次演习令红军指挥及战术的弊病暴露无遗,只有周助这个班,取得一次伤亡惨重的胜利。
演习结束后,师部重新编制,撤销了各团的编制侦察连,组建了一支信息化的师属侦察营。二一八团侦察一连全员编入,周助被破格提干,升任排长,授少尉衔。团长亲自为晋升的军官们授衔。轮到周助,团长说:“你凭自己的努力奋斗到这一步,了不起。正当春风得意马蹄急,可你绷着个小脸是嘛意思?是不是还舍不得你那个侦察兵的身份啊?”
周助摇摇头,笑容沉静如井中新月,“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大有所为,但求问心无愧,不悔光阴,何须拘泥于身份呢。”
团长点点头,“你小子能说,一套一套的,如今不但成熟,且圆滑了,精通处事之道了。好好干!记住你说的话,侦察兵到底能走多远?”
周助敬礼齐眉,行礼的右手这般从容的举到这个高度,曾费尽多少心力,“报告首长!走的再远也是侦察兵。”


授衔后,周助到师侦营报到,他被任命为一连一排排长;老连长肖泓官升一级,任师侦营副营长;伍细灯在二连做副连长;朱东升和喵依然跟随周助左右,成为他甚为倚仗的班长;就连乾军医也不知如何混进师侦营医疗站,得以继续荼毒我军官兵。一切变更都朝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他甚至认为师侦营的人事调配趋于完美,不可能比现状更加美好,但天意永远非人类能揣测,像是为了嘉奖他的努力,命运把国光又送回他身边。当他在师侦营中层干部会议上见到作为师侦营参谋的国光,他感动的想要感谢他曾听说过的所有神明。
可是师侦营是新建编制部队,军官的事务非常繁忙,他们开完会就各自奔赴岗位,竟然没有说上话。
这天下午他送一份文件到营长办公室,营长已经下班回家,办公室里只有国光一个人还在处理公务。他交了文件,难得空闲,总算得到机会跟国光单独相处。他见国光正忙,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翻看茶几上的报纸。国光看他的样子没什么急事,也不理会他,一心放在手头的文件上,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忙完工作,问:“有事?”
周助淡淡一笑,收起报纸说:“没事,你饿不饿?”
国光点点头,着手整理桌上的文件,“正要去吃饭。”
周助从身后拿出一个保温饭盒递给他,“刚刚见你工作那么专心,没敢打扰。我去小餐厅给你叫了一份菜。”
国光也不跟他客套,只说:“多谢。”他确实饿了,接过来打开饭盒开始用餐。
周助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兴味盎然的看着他吃。
尽管是在他人的注视中用餐,国光却并没有不适的感觉,好像关注他的是自己的家人那么自然。他很快吃完饭,放下筷子说:“有事你说。”
周助笑着摇摇头,“真没事,就是找你叙叙旧。”
建营以来国光公务繁重,不得片刻休息,周助的来访使他徒然放松,不知何时起,他在他面前已不用那么紧绷,他的坐姿固然端正,可面部的棱角变得柔和起来。
周助欺身过去,他们的距离如此贴近,他能清楚地看见国光眉间的竖纹,他心疼这个无论做什么事都全力以赴的人,可他不能为他分忧,他们是战友,之间存在着属于战友的情分和间隔,不可越雷池一步,他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来表达他深层的关怀,“班长,你这么劳累下去,下次对抗再碰到我,可是会输的哦。”
国光闻弦歌而知雅意,却刻意曲解他的深意,“你是我带出来的兵,你能超越我也是我的成就。”
周助怔住,这话说的悲凉,弥漫着美人迟暮的感伤,这让他难以承受,“这话不像你说的,像个老气横秋的指导员。”
国光本是随口一说,见他反应强烈,难得失神,片刻之后他问:“你以为我该是怎样?”
周助脱口而出:“士兵国光,冲锋陷阵,义无反顾;谋士国光,知己知彼,谋定后动;将军国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国光静听不语。
这压抑的沉寂令周助难耐,他想找出那伤感的根源,“班长,你军校毕业后是怎么打算的?”
国光看着他,瞳中几许深沉如晦在波动,“正如你刚刚列举的那样憧憬着。”
周助语塞。
国光的声音平静如恒,他平常道来却叫他动魄惊心,“现实如此,被琐碎和平庸潜移默化,最后遗忘初衷。”
周助的心脏紧缩成团,悲悯的锐痛遍及全身,他抛开顾虑拽住他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传递给他,他决然断言,“你刚刚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我知道你在坚持,否则不会打出那么漂亮的狙击。你一个人灭了我们三个!E军的兵王、枪王都败在你手下!”
国光一个人走得太累了,他孤独且无助,他需要有人跟他并肩而立,而这个人他希望是周助。他回握他的手,他在他面前袒露深藏不露的倦怠,却不失军威,“那是职责,也是我的底线。”
周助心情复杂,从此往后,他将不能再一味依靠国光,也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榜样不再,凡事必自立;而国光对他的需要则令他生出奇异的充实感,满腔柔情四溢流淌,他柔声说:“班长,你还记得吗?在海岭我说过我会照顾你。你别总是站在我们前面,给我们一个榜样的背影。班长,我已经长大了,能帮你扛起一座山。”
国光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室内的空气温暖湿润,依依如风,黑夜的温柔生出点点明灭的星尘,它们在黑暗中浮起,像滴开的涟漪,一圈一圈缭绕相携的二人。

那之后,周助每每遇到国光,都见他四处奔波淹没在如山的琐事中,像个碌碌无为的下级军官,可他不再为他感到不甘,他知道那要靠怎样坚忍不拔的毅力才能把这份琐碎的工作做的如此细致严谨,并且他分担着那些琐事所带来的负面情绪,他们是携手于此路的秘密同盟军。
周助也很忙,师侦营训练的严苛比第一连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因为要使用电动化的侦察装备,日常的出操之外,侦察兵们还必须学习电气方面的课程。他要坚持不懈的锻炼,要掌握新技术,要关照自己排里的后进兵,要参加各种技能比赛,要跟领导战友部下处好人际关系,忙得不可开交。野战部队是适者生存的地方,只有前无古人,绝无后无来者,无论过去的成就如何辉煌,士兵们只会记住最新的记录和成绩,只会钦佩当今第一个冲过终点的人,他不敢有半分松懈。但不管他怎么忙,只要到饭点他没在食堂看到国光,他必定去小餐厅打一份饭菜给国光送去。国光并不言谢,他只是尽力在用餐时间出现,让他安心。

春节过后不久,师里招的又一批新兵下到连队,几个军事技能突出的兵被分到师侦营,其中有个叫舒方的兵,博得了大家一致好感,据说这个举止斯文的青年是放弃了进公务班的机会,硬调来师侦营的。人人都赞赏他的志气,而周助却以为别有隐情,舒方和善的神情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缱绻,那几乎是自己水中的倒影。他心下了然,随后暗暗留意,果然见他跟那个高大威武的新兵龙策互有暧昧。他自小在M国底层厮混,同性恋、吸毒、飚车、赌酒,对他而言是呼吸一般正常的存在,他远离那世界之后,那些霏糜观念却已附在他的骨骼里,不可拔除,他也没有想过去拔除,它们跟他目前的所为并不相悖。他暗恋国光,以他过去的价值观来衡量,以为再正常不过,可他从不去点破,他千辛万苦,要的只是万人的队列里,他不经意望来一眼,幸福就此饱和。
既然众人不知龙舒隐情,他也决不会无故告发他们。有次跟国光私下闲聊,说起舒方,很有些怏怏的问:“班长,他们都说舒方像我,你看呢?”
国光未有迟疑,“形似而神殊。”
周助心下欢喜,他再淡泊也仍是希望在国光心中独一不二,语气间颇有些自傲,“我跟舒方性情不同,也不知他们看出哪里相似。”
国光不动声色,低眉翻动手中书页,“他是比你当年懂事本分。”
周助长眉一挑:“怎么,我那时候给班长大人您添麻烦了?”
国光不语默认。
周助气结,仔细一想,当年自己确实没少惹事,颇有些心虚。他记起龙舒二人的情事,借此转开话题,也有些试探国光的意思,“你有没有觉得,舒方跟龙策之间怪怪的。”
国光合上书,推了推眼镜,问:“你知不知道,最近营里流传的一个说法?”
他百年难逢的八卦,周助大感兴趣,追问:“什么?”
国光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缓慢而清晰的说:“营区的官兵一致认同,一连一排长是军中之母的热门候选人。”
他在周助以扔流弹的速度将钢笔当飞镖扔过来之前及时关门,而后听见叮的一声,他毫不怀疑那支钢笔已经牢牢的插进门里。

龙舒二人时运不佳,在营区外树林里幽会时被纠察发现,结果可想而知,双双被开除军籍,遣返还乡。营部高层领导震怒的同时也觉尴尬,到底不方便大肆宣扬,他们最终决定在战士们面前保密,只即刻召开了干部会议,要求基层干部抓好士兵的思想问题,一有不对的苗头要及时汇报和引导。
已是副营长的肖泓问:“怎么抓?抓什么?”
汪参谋笑的一脸暧昧,好似他深谙此道,“那些经常勾肩搭背的,凑一块讲小话的,结一对红⑧的可千万要留意,这种人最容易出问题。眼神,特别是眼神!有那意思的兵眼里噌噌的直冒火花。”
肖泓嗒然哂笑,“汪参谋研究这些儿女私情倒是成果丰硕,佩服佩服!我就惯爱跟士兵勾肩搭背,看他们的眼神也常冒火花,在汪参谋眼里,只怕我就是个万恶的总攻,你若要抓,不如抓我。”
汪参谋心里恼怒,可他得罪不起肖泓,无论从军职还是背景,只好干笑两声掩饰,“肖副营长说笑。”
肖泓将摆在会议桌上的军帽戴上,哐啷站起,“没事我先走了,我手底下的兵没同性恋这回事,谁爱捕风捉影尽管冲我来。”他拂袖而去,丝毫没把与会的官兵放在眼里。
一围军官面面相觑,末了营长黑着脸发话解散,会议草草结束。

虽然做了保密工作,但龙舒二人突然毫无理由的消失,未免太过蹊跷。流言的天空风起云涌,千奇百怪的版本聒噪的蛙鸣一般炙热的灌进士兵的耳朵,传言们或被善意掩饰或被恶意加工,贴了一层又一层花哨的狗皮膏药,再没有人对残破模糊的真相感兴趣,也没有人想起为涂上桃色的龙舒二人洗去屈辱。
龙策在新兵里军事拔尖又豪爽开朗,人缘不错;舒方待人和善,心地纯良,他们本是与人无害,如今却被传得如此不堪,周助心里为他们不平,别的排他不便越俎代庖,他把自己排拉到操场上列队站好。其时正值午休,骄阳似火,众兵酷热难当汗流浃背,然而师侦营军纪严明,他们虽然满腹牢骚,也只有服从排长的命令。
周助在树荫下悠悠品茶读书,见众兵已晒成烤虾,色泽油亮通红,这才施施而来。仇视他的目光能穿透水晶墙,可他如坐春风,很是受用,“同志们,今天中午的小操不是白出的,有种别致武器要教会你们。”
众兵原本怨气冲天,听说有兵器可学,满腔怒火霎时投诚为仆仆亟拜。
周助的笑容天真无辜,言辞却锋锐如刀,“这件兵器流传千古、百试不爽,大家要记着八字真言,落井下石、积毁销骨。”
众兵愣在当场,朱东升饱受伍细灯熏陶,知道这是两个贬义词,忍不住抗议:“小周排排,咱侦察兵可干不来这种缺德事。”
众兵纷纷点头认同。
周助笑眯眯的点头,“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么干缺德,连对付敌人都不屑,可对待你们的战友倒得心应手的很呐。”
众兵不忿,但周助是排长,他们碍于军纪不敢出言顶撞。
周助见他们不知反思,面色一沉,冷然训斥:“龙策舒方是不是你们的战友?战友有难你们不想方设法去帮助他们,最多也就在你们人生履历书上批一个自私薄凉。可你们竟然还跟着四处散播谣言,不是落井下石是什么?你们这群不顾战友的兵也能混进师侦营,简直给侦察兵抹黑。晚饭前每人交一份检讨给我,不深刻的重写五次。”
他话说的重,排里老兵皮粗脸厚,知道他这会在气头上话不留情,虽然被训的老脸通红也不介意;可几个新兵没见过这阵仗,他们在几百名新兵里入选师侦营,自尊心极强,竟然给他骂得呜呜抽泣。周助傻在当场,他毛手毛脚的上前安慰,新兵们哭得更凶,朱东升等人兴高采烈的在一边挤眉弄眼,演练刚学到手的落井下石。
肖泓正好路过,见几个新兵在太阳底下泣不成声,实在不成体统,逮住周助训了他一顿。现世现报,剃人头者亦被人剃,朱东升们捂着嘴唧唧咕咕偷笑,他威风尽失,悻悻的去找国光诉苦。

国光在窗前看书,午间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纹,他凝睇于手中书卷,轻拂了冷肃,静伫为哲思的侧影。他难得偷来这浮生一日闲,可被擅闯入的周助破坏殆尽,周助像只被蜜蜂蜇了的小熊,气咻咻的在房间里打转,把国光奢侈而矜贵的空闲全部挤跑了。
国光认命的接待这个命中魔星,他倒了杯牛奶给他,他从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会清楚的知晓周助喝过牛奶情绪就会变得稳定,那只是不经意收揽于心的许许多多生活细节中的一个。
周助小口小口的喝着,牛奶的香浓令他满足的眯起眼,那样子像极了国光幼年养的一只小猫。国光看着他喝奶,浅淡一笑,可惜周助正低头,竟无缘看到。
周助为龙舒打抱不平,却没想起自己同样身陷囫囵,他以为能够从国光那里得到人心对龙舒最公正的评价和最慈悲的理解,他带着笃定的期望开口,“班长,他们其实可以不离开,是吧?”
国光皱起眉头,那昭示着他不快的心情或复杂难决的踟蹰,他不愿接触这个话题,也不适合谈论它,它跟国光格格不入,带着几分色情的诱惑,还有潜伏其下的致命毒素,像一朵凋谢的罂粟,却很可能成为一场灾难的导火索。他简单的论断,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他们不适合部队,离开是正确的选择。”
不知什么时候,风止了,蝉鸣渐重,热浪凝顿。
周助殷殷的希望像失事的飞机在半空中粉碎,他的同盟军跟他产生了微小的分歧,他本该一笑而过,揭开此事,以免事态扩大化,这不是双方所喜闻乐见的,可内心有种莫名悲愤的力量冲破了混沌,像条埋伏已久的毒蛇,迅疾的攀上他的喉管、声带,他发出尖锐而偏执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凭什么来审判他们的适从和归属呢。”
他的怒气像低压风暴向国光袭去,一场毫无预警的灾难爆发,他身在漩涡中央,无法停止述说,“为什么不能留下,他们是卑贱的还是肮脏的?他们玷污了什么,是士兵的荣誉还是军队的制度?”愤怒之后是苍凉的忧伤,他为龙舒二人正名,也为自己在军队的立场正基,他躁动的力量来源于逐渐清晰起来的心镜,镜外龙舒,镜中国周,彼此怜悯对望。
国光在仓促之间招架他的盛怒,他向他指出现实的残酷,“你把一切想得太纯粹。不是所有的正确,都能被社会接受。”
“可正确的最终总要被接受,对吧。”周助平静地说,一场更大的风暴在海底酝酿,深深埋藏的人生基石正缓缓扩张着浮向水面。
国光知道现在他们必须停止探讨,他们的话题已敏感的涉及到彼此相殊的根本,那不是他们能体谅而宽容的面对的,“是,但那不是你我的生命长度能承载的。部队有自己专属的规则,他们没有遵循,只能被拒绝。”他的本意是弥合他们之间的罅隙,可他的每一句话都加速那条罅隙的扩大。
相异的生长环境和生活经历所铸造的截然不同的人生基石终于阵前相对,它们彼此难容,党同伐异之战一触即发。
周助说得很慢很慢,像是对时光的回挽,他清楚这话说出来,便是易水萧萧,再不能回头,“怎么遵循?行为能够克制,可心能约束吗?”
“别把假设当作事实来陈述。你冷静下来想一想。”问题既已不能继续掩藏,国光除了坦然面对去解决,别无他途。
国光晓之以理,周助动之以情,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
“我跟你们,到底不一样。”最终周助宣告撤离,一路丢盔弃甲,裸露着他的哀伤而去。

翌日,周助没有出操,这在师侦营简直不可思议,肖泓以为他突发疾病,去他宿舍探望。很快他怒气冲天地走出来,到机关办公室找到国光,一进门就吼:“去管你的兵,反了他了!”
国光神色凝重,这意味着周助已做出决定。

官兵们都出操去了,静悄悄的营房陷入昏昏沉眠,骤然响起的脚步声也无法吵醒它。排长宿舍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房间的主人发出了无声的邀请。国光整了整他的军装,正式的像去觐见国王,他推门而入。室内幽暗一片,厚厚的窗帘挡住了阳光,他像是一脚踏空,跌入深谷。随即,光线从开启的房门射入,投照在坐在屋中间的周助身上。他披衣支颐沉思,像尊栩栩如生的蜡像,对突来的明亮无动于衷,随后他收拢已差不多理顺的思绪,朝国光点头示意,“坐。”
国光拉开一张椅,在他身前坐下,距离不远可面容仍是模糊。
周助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点上,他呵出烟雾,叹喟地说,“DunhillKing的味道久不曾品到,这感觉几乎已淡忘。肖泓的兜里居然揣着英国货,真不愧是军长的儿子。不过比起Dunhill,我更喜欢SpringWater。”他言谈间去掉了对肖泓职务的尊称,那是他展示给国光的决意叛逃的信符。他掸掉烟灰,继续说:“你不明白它们的差别,可我能清楚的分辨,不管有多久没有沾染,一旦接触,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我的血液。”
他慵懒的靠向椅背,勾起唇角,垂落的睫毛遮住了满目浓重的忧郁,“我呀,居然傻到以为能够跟你同行。”
周助的变化出乎国光意料,眼前的人傲慢,强大,狡黠,颓废,甚至有一点妖艳,他以为自己对他了解甚深,可现在看来完全估计错误,他静听周助述说,他知他抱了必走的决心,才将自己的一切袒露。
周助为他讲述少年的生活,平静如历经沧桑的老人缅怀过去,“我有另外一个国籍,我是M国人,17岁之前一直生活在那里,接受M国的教育。参军时我做了些手脚,那很容易,金钱在某种环境中能轻易的转化成权力。我出生豪门,冷漠是我和家人的相处模式,我同时在M国污秽的社会底层生长,每天晚上飚车,喝的烂醉如泥,吸食大麻,泡妞,在清晨沉睡之前祈祷自己就此死去。我身临绝境,得不到救赎,直到在这里遇到你。”他抬头看他,双眸阴翳散去,缤纷流彩,但他的嘴角带着嘲讽的微笑,“我这么努力,只想接近你,这罪恶的动机。我早已被那个社会打上了原罪的烙印,麻烦的是,我以为那很正常也很美好。若不是龙舒,我还不知道要以这罪孽之身在这里潜伏多久。国光,我们就此永别。”他站起身来,隔着一张桌伸出手去。
周助真实的过往,带给国光不小的冲击,他追忆相识以来共处的片段,周助种种看似任性的举动之下隐藏的忧惧和执着得到了解答。他舍弃前程留他在部队,岂止战友情这么简单,那是对他光明的生存之道的无上珍惜。
国光坚强的心被柔软的触动了一下,他已堪察到这场危机的源头,“你不必离开。你忽视了你经历的苦难,你得到的远多于你在意的。”
周助玩味的微笑,“你为什么希望我留下来呢?”
国光一怔,他似乎正陷入某个圈套,他不该被他的煽惑掩袭麻痹,眼前的对手强大狡黠,几时曾轻言放弃。可回避不是他的作风,他答得磊落:“因为你在这条路上走得跟我一样辛苦。”
周助慎密地审视着他,希望能从中挑出破绽,然而他无功而返。他继续诱导他,“那么我要怎样留下来。”
“正常训练,积极工作,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国光冷冷地回给他。
“那不行的。你说过不能遵循军队规则的人,也会被军队拒绝。暗恋着你的我,怎么能留下来呢?”
石破天惊。两人之间再无回还的余地。
国光不料他的破釜沉舟,他宛然,“周助,你何必把自己逼上绝路。”
周助微微启唇,蛊惑之音如梦轻吐,“你要么毁掉我,要么做我的共犯,你也别无选择。”
他击中国光的要害,可这还不是最后的王牌。他懒懒的依着椅臂,军装凌乱,尽显风流,他对于自己身体的魅力是自知而长于运用的。床头的机械闹钟喀哒喀哒不紧不慢的响着,他把玩着打火机,一瞬不瞬的盯着国光,有恃无恐的与他对峙。他看起来胜券在握,但其实内心的壁垒不堪一击,城门之后羸弱的希望瑟瑟发抖,等待最后的裁决将其湮灭。
国光的身躯微微动了,周助产生了他转身而去的幻觉,他陷入无尽黑暗的灭顶之灾,他恐慌的闭上眼,不知一梦睡去是否还能甦醒。然而他终于得到救赎,国光跨过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感受到他独有的清泠气息渐近,将他从深渊中捞起。
“周助,从你在新兵连说要像我一样那时起,我就不会丢下你不管。”
周助蓦然张开双眼,国光近在咫尺,伸手就可触及,他们目光相遇,生出千丝万缕的藤蔓,每一条纤细的茎须上都坠着一朵硕重的红花,刹那开放,然后永恒的凋零。他们的爱情像燧石一样碰出了火花,随后在风中一一熄灭,他们的相爱,甚至没能达到须臾弹指的长度。
周助知他话中深意,他怎可辜负他一片深情,“你放心,这是我的路,我不会为任何人放弃。”
生存之路如此艰辛,谁敢放纵爱情。

公元二零一七年十一月五日,Z国E集团军T师师属侦察营一名前途似锦的优秀军官选择退役。
坚定如国光也不能冒险,他们彼此的存在对双方来说都是不定性的高危因素,而未来有太多不可预知的变故。他与他匆匆相逢,数载瓜葛,一朝斩断;他承他恩情,方留军营,一夕倾还。他拾尽痕迹而去,仿佛从未生活在这里。

周助从集训队结业回营,正是元旦清晨,中午便得知了国光退伍的消息。他淡淡一笑,只说声:“人各有志。”便撇开这个话题。这个话题早在两个月前冷却,从此再未有人提起。当夜,营部官兵在大院里放烟花爆竹欢庆元旦,周助把烟花分给排里的兵一起点燃,刹那,满院喷金吐银,光华耀目。周助恍忽,烟火间似并肩立着两人,一人温婉缱绻笑意盈盈,正是自己。
作者: 锷溶    时间: 2011-5-10 18:22



长城是上京述职的军官必游之地,“不到长城非好汉”,虽说即便去了也未必好汉,但到底讨个心安,如同得个英雄资格证,亮出来是个凭据。
这天的参观团非同小可,一干军官浩浩荡荡络绎而来,众军官前呼后拥围着一位少将,太阳一晃,一群人肩上星光灿烂,所谓众星捧月,合当如此。
向来权势以谣言为伴。两个随同的妙龄女郎,跟随在后窃窃私语。
“将军战功赫赫,不知这回能不能百尺高楼更进一步。”
“淮海派倾轧将军已久,他们有人在朝,将军今次回京能保住功绩已是万幸,何谈升迁。”
“将军家世显赫,莫非朝中无人么?”
“他在国内毫无根基,若非将M国家底搬来我国,你以为他凭什么登此高阶。”
“这些争权夺利的事好不复杂,我不管他能不能高升,只盼他能爱我,此生也不愁了。”
“你怎不长脑,他眼里只有他的部下兄弟,哪里会为女人费心。你再瞧他身边的女人,又有哪个当真?不过游戏一回,一拍两散。我瞧这CHANEL J12的腕表你也得了,不如及早抽身,你若爱上他,你眼里的泪能流多久,便活多久吧。”
“你说的也是,是我痴妄了,可惜这么一个风流俊俏的将军,偏偏是爱不得的。”

军官们来到一个关口,此处甚窄,仅容两人错身;地势又高,恰可眺望京城。那少将拾阶而上,部属只好鱼贯尾随。一个下属随口说:“此处风光宜人,又能望见京城,真是绝妙。”
少将闻言从连绵的山间望去,隐隐能见京城一角,他轻叩箭垛,驻足沉吟:“望京,望京。”他面容俊秀风度儒雅,纵然岁月无情风霜相侵,丝毫难损他英姿飒爽,反而为他添得一份沧桑沉淀的气韵;他眉目蕴秀甚是平和可亲,眼波流转处却锋锐如刀,叫人心生敬畏不敢冒犯。
当此之时那凛凛的眸光竟化作一泓秋水,带着少年的天真,只有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思念,才能唤醒这如诗的青春情怀。

对面有群人走来,是个集体出游的公司团队,吵吵嚷嚷,笑语喧哗,内有一人遗世独立般沉静,如青空下的雪峰,任云涌雾掩,自岿然不动。他穿着洗炼,不引人注目,但那少将是行家里手,一眼看出他一身行头价值非凡,他低语:“你的路走得挺顺么。”
那帮人嘻嘻哈哈攀上这山头,少将身后军官正要斥责,少将摆摆手,“军民一家,让亲人们先过。”说完侧身让在一旁。领头的人道了谢,带着公司员工顺次走过,最后一位正是那不甚合群的男子。

狭路相逢。

波澜不兴。

他们擦身而过。
中有谁回眸?
那一望,远隔天涯,从此万水千山。


—全文完—


注①:大不列颠SAS,英国皇家空降特勤队;德意志GSG-9,德国边防警察第9大队,别号 “捷豹”。
注②:老A,Z国军队对本国特种部队的通称。
注③:击发时间(Locktime),是指从扣动扳机释放撞针到撞针击中弹药底火之间所花的时间。
注④:团直属队苗子班,部队专门为准备考军校的士兵办的文化补习班。
注⑤:唱词摘自秦腔《斩李广》
注⑥:唱词摘自秦腔《状元媒》
注⑦:透明纤维线,侦察兵的背囊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渔线是其中很平凡一种。
注⑧:一对红,部队流行的一种带兵方法,让先进带动后进一起进步。
作者: Tya    时间: 2011-7-26 05:05

哇塞 这文有士兵突击的风范 很man的感觉 尤其是偶们家部长啦 哦哈哈~~
不过 觉得结尾风格骤变 有些突兀 没怎么理解.......
看完4觉得是HE 看完5觉得是SE 囧 难道是OE............
作者: 锷溶    时间: 2011-7-27 22:11

谢谢^^
这个正是激萌士兵的产物。
咳咳,我是想表达,这两个家伙不是一条道上的,就算是碰巧凑在一起,最终也是各奔前程。
唉,你要原谅我N年前的RP,春日BT友真不是白混的~~~
对了,OE是啥?虽然不混动漫圈没几年,但还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啊。
作者: Tya    时间: 2011-7-27 23:35

回复 7# 锷溶


    各奔前程呐....小伤感 小遗憾呐....
OE就是open ending 传说中的开放式结局是也......
作者: 浅逝    时间: 2012-8-17 14:16

为了看锷溶大的文追到这里~
看结尾有些SE的感觉,有点遗憾呐……
作者: eveveve    时间: 2016-12-25 14:25

啊啊再看一次還是很有感觸 現在再看感覺這樣的結局雖然不太圓滿但也很好了
bty 周助前後的人生差別真的好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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