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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文] [山寨][钟周]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1-6) [打印本页]

作者: 周原    时间: 2010-7-25 00:52     标题: [山寨][钟周]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1-6)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1


周助第一眼见到钟国光还是高三暑假里的事。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他随便地打了个背包,跳上了前往S市的火车。他突然很想看看那所被他填在志愿书的第一个空格里的学校——从考场上下来,他感觉很是糟糕,心想这回恐怕要让爸妈失望,回到家里他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呆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一骨碌起身,跑去火车站买了票。

临出门的时候,他一把搭过弟弟的肩,说小裕我给你带土产,说吧你想要什么——对啦,S市都有些什么呀?周裕沉痛着一张脸看他,嘴巴嚅动了两下。周助知道他在寻找安慰的话,于是干脆笑嘻嘻地跑掉了,回头抛下一句,好好复习呀别跟我似的。事后证明,这话说得极傻。

当时的他真以为自己是来跟梦想中的青春学院作个了断的:挥一挥衣袖,然后轻轻松松地踏上新的路途。他在青学偌大的校园里面逛了又逛,而后在法学院那栋巍峨雄壮的建筑前面停下脚步——这里本该是他的归宿的。周助不禁有些感伤,于是叫住了一个同样徘徊楼前四下瞻顾的高个子男生,他礼貌地询问道:是法学院的同学吗,麻烦给我照张相可以吗,想留个纪念。那人点了点头,沉稳地接过相机照了,接着,他问他:同学,可不可以也给我照一张?

那人便是钟国光,带着金丝边眼镜,胳膊下夹着厚厚的法律书。

透过照相机的取景框,周助略带敬仰地凝视着这位想象中的法律系硕士研究生,仿佛其人象征着高不可攀的梦想的高塔,可结果在后来他们相互交换电邮地址的时候,钟国光诚恳地告诉他,他也才刚刚参加完高考,青学法律系是他的第一志愿。

——我想你一定可以想象周助当时的讶异与窘迫。以至于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他跟钱真智他们泡在钟国光的寝室里,一面吃着青学网球部第一人气食品开杯乐,一面抚今追昔感叹曾经美好的青葱年少,一不小心又说到了这一节,原本盘腿坐在上铺打游戏的鞠万忍不住配合地大声喷笑,抓起枕头把床板拍得震天响,累得睡他下铺的石毅赶紧双手死拉住床架,忙不迭地提醒着:“鞠万,轻点儿!都快散架啦。”

“要我说呀,这床被鞠万那小子折腾了四年,现如今还能杵在这儿已经算得奇迹了!——对吧,真智?”对面上铺的陈海堂一如往常般不以为然地探了探身,不待回答大白枕头已然砸到。

周助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身旁坐着的钟国光那张似乎有些阴沉的脸,把自己刚泡好的杯面轻轻推到他面前:“给。”然后抱着胳膊,兀自沉思了好一会儿。

“国光,我们好像真的,挺有缘的。”

周助严肃起来说话有个毛病,一句一顿很费劲的样子,仿佛正扮演着别的什么人,于是这话听在钟国光耳朵里便多多少少有了些跳出情节收束上文的凝重味道。在那些和青春有关的日子里他们两人确实算得有缘。只是,正如鞠万接下来吐槽时所说的那样:“有缘”二字用在两个大男人身上不觉得太过别扭太过奇怪了么?于是大家都哈哈地笑开了,周助也笑了,但钟国光没有笑——而那正是他们在青学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而今又是许多年过去。周助仍可以清晰地记起法学院门前他和钟国光的那场邂逅,记得之后他们在青学网球场上打了彼此间的第一场网球,记得一局终了钟国光摘下眼镜看着自己说,你会是很好的对手——是的,他说的是“对手”,周助甚至至今仍在遗憾,那个词究竟不是“球伴”,或者,“队友”。




2


高三那一年的暑假,周助在S市一直呆到录取通知书发了才回去。原本他或许还会逗留更久,若非听到弟弟在电话里兴奋地重复:“是青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是青学哦!”弟弟挑战着问他什么叫做“好好复习别跟我似的”,他笑笑没有回答。他确实没有考好,但也绝非想象的那么糟糕:法律虽没能读成,可好歹是进了青学,更何况“社会学”听起来还怪有意思的。

回到家,周助照着留下的电邮地址给钟国光发去了他的照片。如今回想起来,那张照片上的抱着法律书的钟国光虽然少年老成,却到底还透露着年轻人特有的认真的傻气。这封信他写了改改了写,还是吃不准到底该以怎样的口气去措辞。周助觉得自己和钟国光或许算得上是朋友了:在S市的时候间或也打过两场网球,彼此各有胜负;钟国光是北方人,后来到S市读高中,便一直寄住在阿姨家里,像这样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大约是觉得那人太过严肃不好唐突,最后干脆将邮件正文全部删空,连着末尾那句“九月见”一道。发送。结束。

前去青学报到那天,周助依旧是一个人出门。家里还有个正念高三的弟弟,于是他笑着硬是把父母留在了家里,他说妈你就让我独立一下试试,到时候弟弟也考上了青学,我知道怎么照应。一旁的弟弟不领情地瞪了他一眼:“谁要你管!”他愣了一下,呆站在门口说不出话来,直到弟弟把他推出门去,说哥你路上千万小心,然后又小声地补了一句:“知道你傻。”

这一路,周助的脑海里便始终盘旋着这句话,他居然没有及时反击回去,这让他很懊恼。他总是这样,除了打网球,他在别的方面的节奏感可谓一塌糊涂,永远慢人家半拍。父母老师都说这是心不在焉的表示,可在他却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悔过的意思。

这回他坐的是一趟绿皮慢车的硬座,从C市到S市足足要开十三个小时,因为他去晚了,快车车票全部卖完,不过反正他也不赶时间,于是既来之则安之。他把随身携带的牛仔书包揽在肚子上,歪在靠窗的座位上打起了瞌睡。


清晨六点二十三分,火车准时停靠在H市东站,车站广播一遍一遍的播送着:“前往S市的K315次列车现在停靠在2号站台,停车8分钟,请前往S市的旅客抓紧登车……”鞠万拖着一口大箱子,从检票口一路夺命狂奔,在站台发车铃打响的当口,顺利地跳上了这辆开往他那繁花似锦的大学生活的火车。

“我靠,居然是慢车!那么多人还没座位,有没有搞错啊天理难容哇!”

好容易拨开人群挤入车厢的鞠万夸张地喘着气抱怨,一转头,刚巧瞄到了他。

那天的周助只是随便套了件非常普通的白色文化衫,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穿得很旧的国产运动鞋,样子很土。他微微蜷起身子缩在座位上,夏日清晨的暖风正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拂过他汗涔涔的脸孔和贴在额前的细长的碎发,他咂摸咂摸微微张开的嘴,不知正做着什么样的梦——虽然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生并不怎么合适,但在当时的鞠万眼里,那个睡相憨傻的少年绝对称得上“极其漂亮”,而且是那种标准的,仿佛经过柔光镜处理的安静的漂亮——后来的钱真智也曾总结过,大石是严妆佳,海堂是淡妆佳,到了周助则是粗头乱服不掩国色;对此鞠万心里是颇不服气的,难道自己不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疯魔万千少女,提高年轻人素质”的五好青年么。

“嘿!我说,你这都买的什么票呀,这不存心折腾人嘛!”

鞠万大大咧咧地拍醒了他,也不管是不是唐突佳人。

“唔?”周助愣愣忡忡地掀开眼皮瞅了他一眼。

“为了跟你会合我容易么我!到了青学你可得请我吃饭,说好了哈不许抵赖!”

“是你非要跟我一起的嘛。”周助揉了揉睡僵了的脸孔,好脾气地笑了:“我也睡够啦,干脆,换你坐吧。”

“谢啦!这才是兄弟!”鞠万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

“对啦周助,箱子!架子上塞不牢啦,放在凳子下面你帮我看着点儿!”

鞠万其人和他说话的方式一样,横冲直撞,咋咋呼呼,好像整个人都噼里啪啦的塞满了跳跳糖。

“我是担心,跟你一个宿舍的,受不受得了你这脾气?反正我呀,是真受够啦。”

即便周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出这样的台词,鞠万还是觉得他很温柔很够意思——他咧开嘴笑了,扬了扬手里的游戏机,“等打完这局我换你哈!”


他同周助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赤膊兄弟,一起爬过树,上过房顶,掏过鸟蛋,扯过女孩子的小辫子,偷按过邻居家的门铃,也曾在考试的时候把写了“我是大恶魔”的纸条贴在监考老师的后背上。当然鞠万很愿意承认这些不怎么高明的鬼把戏都是自己的主意,而周助从来都兴致勃勃地充当着围观者,然后带着诚恳的笑容认真地告诉他,其实呀你还可以这么这么做呢。

这种温良无害的“建议”对于好奇心旺盛的鞠万来说是致命的。不过好在他们始终秉持着有乐同享,有难同当的交友准则:鞠万已经说不出自己究竟有多少张深刻检讨事实上是出自周助之手了——事实上枪手周同学的笔力也确实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且不可否认的,鞠万冠之以天才之名的理由与此关涉颇深;他甚至向外宣称,周助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不过其背后的司马昭之心我想就不必揭破了吧。

然而他们归根结底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时间越是流淌,这种差异就越发鲜明地先露了出来。后来钱真智(为什么总是他?)就他俩的问题下过一个著名的论断:大智若愚与大愚若智的契合度是100%。对此鞠万自然毫不手软地予以最猛烈的回击,不过他在意的倒不是在同周助的比较中充当绿叶——被自己兄弟比下去没什么丢脸,更何况那个人是周助。只是,埋汰人这种事情,难道不该是他鞠万同学的专长么,什么时候轮到他钱真智了——不过这依旧是后话。我原本的意思是说:真正的友情是无需任何考验的,任凭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就算后来他们彼此长大,各自搬家,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也没能断了他们的联系。且真要追溯起来,会报考青学也多少可以算是履行了两小无猜时代画下的约定,就好像鞠万有事没事就操着他那带着宁波口音的英文嚷嚷的那样:Destiny呀,这就是Destiny!

其实命运什么的,鞠万并没有当真相信过,确切地说,是从没想过要当真去考虑这样的问题。鞠万是一个简单易懂的人,认识他的人也总喜欢把他比作某种单纯乖张的小兽物——小野猫或者小花豹——事实上他也确实如此,一脸永远也长不大的模样,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害怕孤独。如果大学能和周助一起上那就帅呆酷毙,鞠万从不讳言这一点,至于之所以这样认为的理由,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感情的事情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反正至多也就是这样的反驳。

话虽如此,他的对周助钟情的法律却丝毫提不起兴趣,也许这是因为他自己从小就对各种规章制度适应不良,深受其苦的缘故。和许许多多的男生一样,鞠万秉持着虚心接受,屡教不改,插科打诨,得过且过的学习原则,在蓝天球场,键盘手柄间甜蜜地晃荡掉了美好而纯真的少年时代——最终居然拿到了青学信息科学技术专业的录取通知书,这在所有认识鞠万的人看来都是奇迹。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大幸事一下占去了一半,鞠万内心的雀跃我想你完全可以想见。


也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后来在鞠万寝室里看到钟国光的时候,周助终于忍不住“哎”地一声叫出声来,然而比周助更惊讶的是钟国光,他发现睡在自己对铺的石毅居然是他初中时候年级里遐迩闻名的情歌王子。

“搞什么呀,太巧了吧!弄得简直就跟电视剧一样嘛。”

钟国光摇了摇头,说鞠万你错了,生活从来模仿电视剧。

“您确定这不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现实主义解读?”

一旁玩着吉他的石毅抬起头看着鞠万好脾气地笑了:“你说谁和谁是冤家呀。”

“反正不是我们俩。”周助开心地回答。



3


石毅虽是人所共知的文艺青年,却向来讨厌用倒叙的手法叙述结局既定的故事,因为他总能被打动。曾经鲜活的一切一旦染上回忆的颜色,余味就变得异常糟糕起来,让人连续不痛快上好几天,活像个傻瓜似的。

然而所谓“故事”本身说的不就是“故”时之“事”么,你终于打开了属于你的什锦巧克力盒子,尝到了巧克力糖衣下面的味道——好像阿甘的妈妈描述过的那样——这味道如此难忘,以致于你无法让他烂在心里,唯恐自己忘掉了;殊不知在你将它说出的当口,它又偷偷改变了模样。

阿甘很相信妈妈的话,当年的石毅也是。这部在奥斯卡大获全胜的影片还让他记住了另一个句子,留着一头美丽金发的珍妮大声喊:“Run! Forrest, run!!! ”——于是他很想知道谁才是那个能让自己愿意为她拚命向前奔跑起来的人——毋庸讳言,那时候的石毅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的巧克力糖,他在意的只是这样的问题。


毕业那天鞠万严肃认真地问他:大石你沾上我这么一个拍档到底后不后悔哇。当时鞠万喝得有点高,这让他的“严肃认真”看起来分外滑稽。不过石毅自己也是。最后是他怎么回答他的呢?通常对于这样的问题,电视剧的主角们会揉着太阳穴一脸宿醉初醒的无辜:我说过什么不该说的吗,我忘了,你也忘了吧——但生活究竟不是电视剧,石毅清清楚楚记得自己说了两个字:“后悔。”奇怪他本不是一个干脆的人,从来不曾这样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可那天他甚至还追了一句:后悔之至,而且追悔莫及。鞠万当时的反应他倒是真不记得了。

想来人生真是奇妙的东西。倘若当年填报志愿的时候,他一个犹疑没有写上青春学院四个字,倘若他考试的时候多做错一道两分的物理题,倘若负责住宿安排的老师大笔一挥写下的是另一个名字,他的人生故事恐怕便截然不同,就好像鞠万常唱的那首歌里说到的: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王菲这歌红的时候还是2001年。当时的石毅还只是青春学院信息科学与技术专业的大一学生,还是穿着佐丹奴的T恤衫,班尼路的牛仔裤,背着JanSport的背包,塞着索尼CD随身听走在青学校园里的年纪。如果鞠万在,那么一定是石毅骑车,他跨坐在后座上,彼此分享着同一副耳机,连体婴儿一样腻在一起,从第四宿舍那幢破破烂烂的危楼里出来,哼哼唧唧地唱着歌穿过共青场,绕过大招手的毛主席,晃晃悠悠地溜过他们信息系边上的羊肠小道,朝着国交中心西面的网球场兴高采烈地奔去。

如今石毅自己也弄不清这样的场面究竟是日复一日的现实发生还是寂寞回忆的虚拟想象了,毕业之后他和鞠万很少联系,倒不是不在意彼此,只是时间一不留神就跑出老远,回头张看便顿觉恍若隔世;更何况沧海已成桑田,就连当初住过的第四宿舍也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悄然消失。青学自然还是那个青学,可人来人往的年轻的面孔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栋兴建于五十年代的砖木制建筑中发生过,或是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故事了——当然他们一定会有点别的什么,可对石毅来说,盛放回忆的容器一旦不在了,这无从记起却又无法抛却的往事又将随风飘向何处去呢?

手机里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短信:网球队聚会,老地方,本周日中午11:30,时间有些仓促不知有空否。

他颠来倒去看了好几回,也参不透出自何人手笔。毕业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换了三次手机号,弄到最后哪些人还顽强地存在在他的联系人名单上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反正鞠万总是在的。

“收到聚会短信了么?谁组织的?”于是石毅给他拨了电话。

“关于这个问题嘛,我想说——”

他想象着电话那头鞠万的表情。

“嘿嘿,俺也不晓得。”

“呃……”石毅有点头痛。

“——反正不可能是周助。”这一条,他们倒是异口同声。

“真是废话,你的话当然知道周助的号码。”

“谁说的!他一声不吭地出了国以后我就没有了好吧!”鞠万抗议。也不知道这话究竟触动了哪根敏感的神经,电话两端迅速地沉默了下去。石毅有些茫然地敲着手里的自来水笔,鞠万毫无意义地清嗓子干咳。

“要不我早点来学校接你?反正好久没回学校看过啦,到时候咱们一起过去!”

“好呀,你不嫌麻烦的话。”

“哎我说大石,您再客气可就假了哦!”

石毅笑着说是是是,您老说的极是,一般人想接我我还不乐意呢,如此嘻嘻哈哈地把电话挂掉了。


大学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尤其是大四。石毅经历了一段猪狗不如六亲不认的晦暗人生,好在终于如愿以偿地留在本系读研,他的亲密战友鞠万则在叫嚣了一万遍程序员最高之后去了一家工程公司做网管,法律系高材生钟国光出人意料地没进律所进了会计师事务所,然而最让人跌破眼镜的还是周助,竟然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情况下就地蒸发,后来经过他弟弟周裕证实才知道是跑去了“路德维希马克西米利安慕尼黑大学”。

——“有没有搞错啊!!那是啥鬼地方?!没看周助学过德语呀!”鞠万闻讯一声惨叫。

“天才总是难以理解的嘛。”钱真智总结,他擅长此道,“都四年啦,四年来周助的数据我就从没收集完全过!”——言下大有愤愤不平之慨。讲到这里,必须要补充一句,钱同学而今总算能够把他的数据哲学发扬光大了,他现在就任于国家统计局。

青春的书页就这样哗啦一声翻了过去便再也没能翻回来。这些年石毅依旧骑着自行车穿梭在青学偌大的校园里,依旧是共青场,毛主席,依旧是国交中心,信息系,只是宿舍从四舍搬去了研究生公寓,又从研究生公寓搬去了单身教工宿舍——研究生毕业后,他留校当了辅导员。


鞠万的红色卡罗拉停到他楼下的时候,石毅才刚刷完牙,正打算去食堂买两个包子,打碗豆浆做早饭。

“不用那么寒酸吧,石老师!我想念后街的牛拉了,咱牛拉去!”

他总还是老样子。牛拉就是牛肉拉面的简称,忘了从哪天开始,鞠万迷上了这样的表达方式,比如肥牛锅仔叫“肥仔”,咖喱鸡块叫“嘎叽”,油焖落苏叫“有素”,周助熬夜必备的开杯乐叫做“助人为乐”——不过回想起来,从中享受到快乐的搞不好就只有钟国光一人而已。

“随便你,你说什么就什么。”

石毅也依旧是好好先生的模样。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拍着鞠万的肩膀说,小子你果然发达了呀,头一斜,目光定在了鞠万握着方向盘的左手的无名指上。

“莫非……你终于找到体验人生的对象了?”

鞠万挑着眉毛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最后就说了两个字:

——你呢?



4


当年的S市的高校之间流传着这样的段子:住在冰谛,食在山吹,爱在青学,死在鲁道夫。这话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还演化出了各种版本各种流派,比如XX在艺林、XX在银华什么的,慢慢变得媸妍莫辨起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就这“爱在青学”一句,是绝对经得起任何时间以及群众雪亮目光的考验的。

记得大一刚开学那会儿,鞠万是饿久了的老鼠终于掉进米缸,小人得志般成天把这话挂在嘴上。他说大石大石你晓得伐,我们学校的教授爆强大!听周助说他们系主任在新生入学教育的课程上堂而皇之地给他们提出了两大“务必努力达到”的“基本要求”:一是认认真真读一本好书,二是认认真真谈一场恋爱,因为“社会科学的研究应该也必须根植在社会生活的体验之上”——这话在别有用心者听来显然透着一股子阴谋论的味道。

“哇哈哈!这下我就等着看啦,周助他究竟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体验生活!!”

也许言辞之间的艳羡之情太过溢于言表,躺在下铺看书的石毅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来。他说得啦鞠万,咱们专业的男女生比例可是八比一呢;怎么,即便自然环境如此恶劣,你也打算在本系展开一场认认真真、轰轰烈烈的同性恋爱来体验生活不成?

“好主意呀!”鞠万一拍大腿,“跟你成不?”

“我这儿是没问题,就不知道周助会不会生气呢。”石毅好玩地回答。

“嘿,不知道那就试试呗!”

鞠万从上铺伸出顶着一头乱发的脑袋,斜挑着眉毛,冲他眨了眨眼睛。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你说是吧,我滴亲爱滴大石同学?”

石毅被这话堵得有点儿哭笑不得,干脆放下手里的书,缴械投降似的望着他。

——“快十一点一刻了,要不咱们吃饭去吧。”

“不等钟大律师了?”

“国光说不用等,他们系三四节有课。等他回来能吃的都没了。”

“唔嗯——不过吃不到也没啥好可惜的,不是我说,青学的饭实在是难吃到了境界,大石,赶快帮哥们儿反映反映去,再下去要死人啦!”

“不是号称S市高校最低价么,看在RMB的份上你就认了吧。”

“便宜?!我靠,大石你果然是有钱人!五块钱的糖醋小排唉,这还便宜?再说那能叫糖醋小排么,简直就是糖醋小骨头!”

“是是是,您老说得极是——饭卡拿了没?好啦,再不走连小骨头都没啦。”

他连推带搡地把牢骚满腹的鞠万弄了出去,锁上寝室的门,绕过头顶晾挂的,那些或早已阴干或还在滴水的衣袖与裤腿,挤挤挨挨地在搁着水盆衣叉的楼道间穿行。此时鞠万早已先行一步,猫一样矫健地飞速溜下楼梯,在宿管大叔不满的目光中,闪进门外面的阳光里去了。

“大石快点!速度速度!我们去河东吃蒸蛋吧,顺便叫上周助!”

那一刻,正走下楼梯的石毅脸上的表情,恐怕是非常非常温柔的。


青春学院的校园被一条南北纵贯的河塘自然划分成东西两个部分。河东是人文社会科学类学科院所的聚集地,河西则是自然科学,工程类专业的领土。周助所在的社会学系位于学校东门边的一栋三层白色小楼里,小楼西边是一小片银杏林,银杏林的西边就是法学院。

鞠万坐在石毅的自行车后面,晃荡着两条腿。不知道是不是觉得难以承受两个一米八的大个子的分量,自行车的铰链痛苦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过桥的时候,石毅让鞠万先下去自己走两步,不然上坡太吃力,鞠万乖乖地照办了——他看着石毅骑着小破车爬上拱桥的单薄背影,细胳膊细腿的,正应了那句曲词:“古道西风瘦马”,再瞅瞅自己,瞬间竟有种受了民主教育改造的新社会地主阶级的羞愧。于是他冲他喊,大石我不上来啦,你先去食堂占座儿吧,我去周助宿舍叫他去——蒸蛋要两份,两份哦!

“知道啦。”石毅冲他摆摆手。

鞠万一路小跑来到河东宿舍区的九舍楼下,冲着三楼的那个窗口扯起喉咙:“周助!吃饭!”结果全楼都是此起彼伏的“知道啦!”——不知道现在的大学里还能不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在手机什么的还属于奢侈品的2001年,青学的男生宿舍通讯基本靠吼,这是生活常识。虽然信号时常错位,你呼唤张三会招来一群李四,但这毫不影响大家“吼吼更亲近”的热情。当然,寝室里也有201卡电话机,可你知道的,那玩意儿拨起号来实在太麻烦了。

三楼的窗户口探出一张豪迈的东北汉子的脸:“万子,妞他刚被人叫走啦!”

——是个戴眼镜的。那人比划。

不是吧,这么不巧?鞠万居然有种被遗弃了的小郁闷。他悻悻地踱到食堂门口,发现石毅正在那儿探头探脑地等他。

“喂!你怎么不去排队啊,蒸蛋过了十一点半铁定卖完!”

石毅神神秘秘地把他拽到一边:“猜我看到谁了?”

“谁?”

“国光和周助。”

“国光周助怎么了,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

但下一秒鞠便万立马回过神来:“钟大律师不是半才下课么!还有5分钟呢——他居然跷课?!严肃认真积极紧张的钟国光同志他也会跷课?哇靠,开什么国际玩笑啊!”一双已经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见鬼了吧。”

“对方要是个姑娘那可是特大新闻!”

“是周助也算是半特大了,有什么事非要躲开我们俩单独找人家呀,这里头一定有鬼。”

“唉大石,我可真没看出来呀!原来你也是这种人。”鞠万坏笑着戳了他一肘子。

“我是关心同学。”说着,石毅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再说,近墨者黑么。”


好在下课时间刚过,买饭的队伍算不上很长。鞠万用最快的速度打完饭,蹑手蹑脚地晃到钟周二人的桌子边,对着两个聊得正起劲的人哐当一声把饭盆子放下,故作惊讶道:“哇,这么巧!居然是你们两个呀!——妞,我还以为你跟哪个戴眼镜的出去了呢。”

“什么妞?”钟国光问。

“周助他们屋的给起的外号吧?”石毅跟着坐了下来,笑眯眯地顺口接道。

钟国光端详着周助那张郁闷的脸孔。

“你别说,还挺贴切的。”他咧开嘴乐。

“对了国光兄,你不是三四节有课么?”

“教授生病没来,临时调课。”

“噢哟,原来如此呀——”鞠万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眨着眼睛看石毅,“我说周助的魅力怎么那么大呢,能让钟大律师为他跷课。”

“小子吃撑了吧你!”钟国光拿筷子头狠狠敲了敲他的饭盆子。

鞠万于是委屈地嘟起了嘴:“我那不是谨遵大石同志的教诲,多多关心同学嘛——啊,周助周助,蒸蛋匀我点儿,都怪你我才没买到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尽管莫名其妙加一身茫然,周助还是把自己的那碗蒸蛋全数端给他了。

“看来在你心里我还是顶重要的。”鞠万得意地说。


两天后的下午,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提着一个巨大的纸袋子站在石毅他们宿舍的门口,脆生生地问道:“钟国光在么?”目瞪口呆地石毅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其实他们完全应该信任自己的第六感觉。

“那天在食堂你们就是在谈这个吧?”钟国光出去以后,他捅了捅坐在一边看书的周助。

“就是!”鞠万也凑了上来,下巴搁在书桌上,眨着眼睛巴巴地看他。

“现在就我们三个,是哥们就别瞒我们——到底怎么回事呀?”



5


“鞠万你可别想蒙我。怎么,”石毅看着他的眼睛,“……结婚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还这么八卦呀!”

“我只——”“——Stop!”

鞠万用过度明朗的声音抬杠似的打断了他。

“可千万千万别说你是关心同学哟。”

“那么,说关心自己行不行?”

石毅顿了顿,而后温和地笑了:“我可得赶紧存钱。”

他说话时眼神很温柔,笑容很温柔,声音也很温柔。鞠万几乎可以回想起当年看到他的第一眼,青涩柔和的少年面庞上流露出的仿佛就是这样的温柔。还有那些弹着吉他唱着歌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的似乎也就是这样的温柔。一时间鞠万竟然有些失神了——其实他不用回想也知道曾经的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石毅对自己的那种无条件的好让曾经鞠万潜意识里又恐惧又愤恨。我知道这很不好解释。

这么说吧,周助对他也很好,但和石毅相比是有绝对的区别的。请允许我打个极其不恰当的比方,周助的温柔在旁人看来就好像是墨子主张的兼爱天下,对谁都春风化雨(当然事实究竟如何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但石毅不一样,他是孔孟一派的推己及人。圣人说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很自然的,鞠万就是他的“吾之幼”。

但他鞠万何德何能?——如今鞠万总忍不住问自己。大伙儿说的没错,他是长不大,是不成熟,是没心没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懂得别人的付出,不曾被感动,不会因为无法报偿这不求回报的好意而感到焦灼与内疚。

是的。他对他好他难受,但如果哪天他对他不好了,他也一样会难受。这种矛盾的情绪让他死死地把他拽在手心里过了四年,而后即便放开了手,心里也依然牵着线,而他竟然自始自终任由他这样牵着拽着,从没向他要求过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要求了他又能怎么做呢?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么?好意太过沉重了也是会背负不起,只想卸掉的。

——奇迹呀,那小子竟然懂得思考人生,反省他自己了!曾几何时谁对谁这样感叹过。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记得了。

鞠万斜过头看了石毅一眼。石毅靠在椅背上,偏着头正欣赏着车窗外面熟悉的校园风景,初夏黏腻腻的晨风从半敞的车窗外头大喇喇地吹了进来,把头发都揉乱了;他还像从前一样,跟着车载音响里播放的乐曲,比划着拨弦的手指,小声地哼着不成调的歌,熟悉的阳光在他的脸上划下柔和的阴影,眉眼如画。

鞠万笑嘻嘻地对他说,放心吧大石,没那回事,我结婚能少了你?再说,就算你送红包我也不收,你要是结婚我也不会给。

——咱们可是最好最好最好的兄弟哇,多少个最好都不够用的那种。

嗯,不够用。鞠万说。


等到后来他们两人在学校周边晃悠够了,熟门熟路地跑到何春龙家的饭店,才知道这次聚会的始作俑者居然是小朋。

“咱小朋多好一姑娘啊,竟然说忘就忘了!过分了啊你们俩。”陈海堂冲着一脸惊讶的两人嚷:“咱青学网球队可是一个集体,集体明白不?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像你俩这样的小团体必须坚决抵制!”

“唷哟哟,陈队长,你还好意思提呢,当年是那个谁呀,为了真智退出正选的事情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的,也不怕别人看着碜得慌,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还以为你被人甩了呢!”

鞠万朝着他的肩膀恶狠狠地捶了一拳头,几乎要把他砸到地下去。

“哎,对了,你媳妇儿呢?”

陈海堂嘿嘿笑着挠了挠头上的短发:“跟小朋在厨房给小龙打下手呢。”

“上回我似乎听真智说你快做爸爸了?”

“大石你那是哪个年代的新闻啊!我干儿子可是连酱油都会打了好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钱真智依旧是他百年不变的黑框眼镜和一脸“我是先知”的神棍表情,但大家显然已经无意关注这样的细节了——石毅注视着他手里牵着的,那个正跌跌撞撞一个劲儿往前猛冲的小家伙,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伸手便要去抱。

“——来,宝宝宝宝,叫伯伯。”钱真智捏着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冲着他们快乐地摇晃,好像那是他亲生儿子似的。

“伯伯!我有那么老嘛!”

“你以为你还多年轻呢?我们认识都将近十年了。”

那只是刹那之间的念想,电光火石一般,鞠万终于意识到这个他始终回避的现实:自己已经是奔三的人了,早就过了随心所欲的年纪,他却老以为自己还是十年前那个十八九岁的,傻乎乎的大孩子——不,也许在他身上,时间自那年夏天之后就长久地停住了——过去周助总说,想知道什么是彼得潘综合症么,看鞠万吧。然而他到最后也没有告诉他,停滞的时间一旦重新开始加速流淌,将会是怎样的汹涌澎湃呢?

鞠万下意识地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东西其实没什么意义,即便有意义也一定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这会儿,他正一边喝茶,一边和钱真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包间的那头,石毅正领着陈海堂的儿子玩躲猫猫的游戏,一大一小欢乐得不行,满屋都是笑声。这感觉真好。

记得当年他们总是半开玩笑地管陈海堂叫“真智家的”,两人倒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老公老婆彼此称呼着过了好多年。后来陈海堂结婚,钱真智刚好在香港出长差,还特地请假飞回来做他的伴郎。闹洞房的时候他对新娘说:大妹子,我可把我家海堂交给你了,你好好收着,千万别辜负我这一番忍痛割爱呀。顿时雷翻了在场一票人,陶成武更是几乎笑趴到了地上,说海堂你还真是尽享齐人之福着实羡煞人也。故事发展到这里自然是皆大欢喜,钱真智终于成功进化为陈海堂一家子共同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男人之间的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定是。

“队长呢?其他人呢?怎么都还没来?”鞠万问。

“陶陶陪领导吃饭去了来不了。国光刚通了电话,还在路上,说是有点堵。龙马圣诞回国,到时候安排再聚。周助的话……”

说道这里,钱真智黑框眼镜下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他把鞠万扯到一边,很小声地问了他一个问题:鞠万你老实告诉我,周助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什么事情?他一脸茫然。




6


那天晚上钟国光在学校网球场上找到了周助,独自一人练习着扣杀,没有球伴也没有对手。钟国光站在一地的网球间,凝神静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摸不准周助看没看见他来,也没想好如何开口打这个招呼——他抱着胳膊欣赏着球场上那人凌厉的挥拍,其实是不知道自己究竟磨唧些啥。

也许只是惊奇原来一贯温柔的周助打起球来也能够凶狠成这样。


在旁人看来,钟国光身上一直都有一种异于寻常同龄人的“成熟”气质,从而进一步推断他应该是(注意,此处的“应该”不是may be 是must be)严肃认真的、老成持重的、刚毅果决的、不苟言笑的。他肩负着这样的期许从小学上到中学,从中学进入大学,几乎从不令人失望,甚至往往比你期望的更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简直就是神话的写法,可是很不幸,钟国光就偏活在这样的神话里,叫人嫉妒得牙痒。少年时代的钟国光始终记得母亲的那句话:优秀是一种习惯;即便他至今仍没能真正厘清这句话背后的逻辑关系,习惯却已然先于理解早早养成,以至于到最后他自己也无法说清究竟是他成就了别人的期望,还是别人的期望成就了他。他确实成为了旁人眼中的那个五好青年,并在所有教过他的老师、认识他的家长们心里凝固成一座孤高的丰碑。

然而钟国光知道自己其实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有着所有普通男孩都有的,普通的,不值一提的愿望与烦恼,偶尔也会打架也会恶作剧,喜欢长头发的漂亮女生,晚上不想睡觉白天不愿早起,无数次梦想天上下菜刀雨任课老师集体人间蒸发。在小霸王游戏机疯魔万千少年的时代,他一样趁父母上班偷偷打游戏,掐好时间打扫战场,消灭一切作案痕迹;他也着迷于超级玛莉、炸弹人、坦克大战、沙罗曼蛇、冒险岛,并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的作弊口诀调出魂斗罗三十条命通关冲副版再通关再冲副版。可不知为什么,旁人似乎都对此选择性失明——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张薄纸片儿似的活在别人心里,上面除了漂亮的履历什么都没有,而在他不经意间流露出内心的柔软与脆弱的时候,他们却又总能第一时间发现然后惊诧控诉:“国光你怎么可以这么少女!”好像他就活该木石心肠铁面无私,这才像这个他所“扮演”的那个名叫钟国光的男人——“钟国光”是不能角色走形的,“他”则无所谓,这叫什么事儿。

生活就好像一个飞在太阳光底下的巨大彩色洋泡泡。他在自己的作文里这样写。不过后半句他终于没说出来,因为看起来特傻——对他来说,那种不被理解的感伤其实只有针尖那么大小,它不过是轻轻地在他的气球上划开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口子,气球便迅速地瘪了下去,令人窒息的寂寞像潮水一般涌出,整个儿将他淹没。

钟国光知道自己其实只是需要一个朋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内心相契的伙伴,即便身无彩凤双飞翼,也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

高三的那个暑假,他带着志在必得的信心徜徉在青学校园里的时候,曾向一个萍水相逢的高个子男生聊起过此事。也许是因为彼此之前毫无交集所以无所顾忌,两人竟然非常投机。生活、理想、法律系、网球,所有的话题对方都认真地倾听,偶尔插上两句温和地玩笑或评论——他们在学校后门的小饭馆里面一人叫了一瓶可乐一份盖浇饭,从晚饭一直说到了夜宵,然后约好了接下去几天都要一起打球。

如果有缘开学在青学再见的话,一起加入青学网球队,冲击全国冠军如何。钟国光如此发出邀请。

好呀。那人回答。不过,只怕考不进青学的话我就要去六角了。

留在C市?

嗯,从我家走过去5分钟。

那一刻,钟国光破天荒地从一个人身上感觉到了惆怅。


网球重重地落在场地上,随后又高高弹起,“嗵”的一声砸在球场边的铁丝网上,整片围网都随之“嗡嗡嗡”地微微摇晃起来。

“国光!”最后还是对方先看到了他,笑呵呵地跑了过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呀。生日大餐吃得怎样?”

“嗯。”钟国光推了推眼镜,“有兴趣夜宵么?我请客。”

“哎?还没吃饱?你不是——”周助咧开嘴笑了,似乎话里有话,可那双过分漂亮的大眼睛里表现出的却又似乎是一种不明所以的迷茫。每次看到他摆出这样的表情,钟国光的心里便像是被小狮子的毛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似的,有种形容不出的不爽,老也摸不准那人是假傻呢还是真笨。他皱了皱眉头。“那么多废话,请你吃只管吃就是。”说着,拿起放在球场边长凳上的毛巾朝他丢了过去,口吻却还是温柔:“快点,川香还是牛拉,你定吧。”

“那么,川香吧。”周助一把接过,仰头盖在脸上,“我馋了,想吃辣。”

“行。”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这家名叫川香的其实是学校北门外的一家小火锅店。说它小绝不仅仅因为店堂的容积极其有限,更指店内座椅摆设都极其袖珍迷你,两个一米八个头的大男生坐上去,顿时有种回归童年,小碟子小碗玩假人烧饭的微妙意趣。不过,在与之成正比的小价格面前,这些缺点雷点吐槽点都变得无足轻重了——更何况味道还相当之好。周助愉快地推开店门,熟门熟路地窜到了最最角落里的位置,矮凳子上乖乖坐好,只是两条长腿往哪儿放都觉得别扭。钟国光于是将桌子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好叫他舒服些,一边从服务员手上接过菜单也转手递了过去,说想吃什么你尽管。

“这么好?不过,我没有准备生日礼物哦。”周助有些不好意思。

“说了你只管吃。”

钟国光拆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塞到他手里,另一双在自己手里握着。服务员迅速地往桌上端菜,没一会儿,便将台面整个儿铺满。

“周助,今天的事儿,你没跟他们说吧?”

“嗯?说了呀。我说她是你的高中同学。现在我一个专业的。”

“喂!你——我不是说了让你别说嘛,又不是不知道鞠万那张嘴!”

“鞠万怎么啦?”周助正专心等着锅开,被他这么低声一吼,只好抬头看他,表情甚是无辜茫然,“我没说她是你女朋友啊。”

“她、不、是、我女朋友。”

钟国光攥着筷子,努力控制着音量,逐字逐词地耐心强调,只觉得自己就快扛不住形象。然而这时周助却抢先一步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才说我‘没说’嘛。”

他似乎非常愉快地,注视着他那张郁闷至极的脸:“说吧,特地找我吃饭,到底有何贵干?如果你要我帮你回绝掉人家呢,先说好了,这样的坏人我可不做哈。”

“要回绝我自己会说。”

“哦?那么就是你确实喜欢她咯?”周助咬着筷子问。

“不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

“你可别告诉我,今天你来找我,就是想告诉我这个结论哦。”周助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夸张地笑出声来,“再说,能让你这样的人说出‘不讨厌’就足够了。而且,她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他隔岸观火似的微笑着看着他。

沸腾的红锅锅底正突突地冒着的蒸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诱人的浓香。分明是热乎的,却又仿佛白露横江般地冷在他们之间,愣是教人一下子寻不到合适的句子好递还回去。

其实钟国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约周助出来,他并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些。之前他对自己说,那姑娘现在是周助的同学,是她先托周助联系的自己,而周助又是自己的好朋友,无论故事怎么发展,于情于理都该给他一个交代。但另一个自己说,这些都是借口。

就好像之前的那顿饭。他们约在中山公园附近的一家意大利比萨店里——说起来还是周助推荐的,他说那里的东西好吃,价钱又算不上太贵,气氛也浓淡适宜。钟国光就和那姑娘面对面端正地坐在西式餐桌前,斯文地捏着刀叉,略带昏黄的灯光的映衬下,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孔,散发出一种陌生而空幻的气息。一向沉稳的钟国光于是乎没来由地忐忑起来,心像一个涨得满满的容器突然漏了底,好在她比他更紧张,两人的话题便永远只在周助一人身上打转,仿佛那就是他们唯一的交集似的。

“你们俩的关系可真好。”那姑娘最后说道。结果这个原本也许可以用浪漫来形容的夜晚,就在这句顾左右而言他的感叹中微妙地谢幕了,故事也终究还是停留在老同学之间的,再普通不过的一场叙旧而已。

对此,钟国光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是遗憾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捞起一块毛肚,顺手便放进了周助的碗里:“话管话说,筷子可别停。再不吃就烫老了。”

“我只是觉得,人家女孩子都那么主动了,硬生生拒绝会不会太伤人。”

周助脸上的表情温柔的,还带着认真,钟国光看着他,心想这还真是他会说出的话。

“不过应该还是我多心了吧?我想你大概也没当真想过要拒绝她?”周助咬着筷子垂下眼睛,轻轻地笑了。

“是呢,老了就不好吃了,所以趁早才是呀。”他一字一顿地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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