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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文] [OA]低俗小说(2010重写版)(1-5) [打印本页]

作者: 周原    时间: 2010-7-25 00:11     标题: [OA]低俗小说(2010重写版)(1-5)

本帖最后由 周原 于 2010-7-25 00:54 编辑

低俗小说



“他有着小动物一样的眼神,他的温柔也是小野兽一般的,温柔违反了他的意志,从他眼睛里泄露出来。他自己仿佛也意识到了,为此羞愧似的故意表现得粗鲁无礼,就像小野兽朝天空龇出他还很稚嫩的利齿,做出不可侵犯的样子。”

这是很久以前,我和他一起看过的某出舞台剧里的台词。我听了一遍就把它记住了,然后反刍似地挂在嘴边反复咀嚼。句子原本并无任何动人之处,根本乏善可陈,但它让我想起了他,这对我而言是致命的。

——你问我他是谁?

对不起,我想我无法回答你这理所当然的设问。我无法诚实地告诉你任何关于他的事,所以我缄默不语。自以为了解别人和自以为是一样,都是恶魔的品质;自以为不了解和自以为不是也是。所有的痛苦因此而生。


长久以来,我如同基督徒信奉上帝一般相信世界正如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真实地具体地客观地活生生地存在在我的周围,于是我用我的感官去触碰这世界,摸索这世界的形状,想象这世界的核心——没有它们,没有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我那并不漂亮的手指和我这颗愚钝的脑瓜,这个真实的具体的客观的活生生的世界便只是一片静默的空虚。

操!这多他妈可怕。倘若我的感官出了错,倘若的眼睛我的鼻子的我嘴,我难看的手指与愚钝的脑瓜出了问题,它们扭曲了它们故障了它们欺骗了我,那会发生什么?

对世界来说,什么也不会发生,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可又不再是那个世界了——但那只是就我个人而言。

世界凶险无比,世界捉摸不定,世界变化多端,世界无可掌控。这世界就是他的代表。

但都不能阻止我爱上他。


他是致命的。



——忍足侑士《我和我和他和他》




章一



1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面仍是一片昏暗,墙上的空调挂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忍足缓缓地斜坐起身来。冰冷疏斜的雨滴寂寞敲打,即便隔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扇和厚厚的布艺窗帘,潮湿的凉气还是轻易地将这不大的空间浸透了。

真没办法啊。他扯过一个垫子,让好自己靠得舒服些,一手在床头的矮柜上摸索着找到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银黑色的打火机盖啪地合上的瞬间,身边的人咕哝咒骂着翻了一个身,却因此贴得他更紧。他问他几点了。

忍足瞥了闹钟一眼,指针暗淡地指向11点45分的位置。

“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他低低地说。

烟草燃烧的苦涩气息喷在脸上,迹部景吾的眉头嫌恶地紧皱,窝在被子里踹了他一脚,忍足几乎连人带被子跌到地下去。

“我看是你唯恐本大爷睡得太好。”

“是床太小了。”

忍足无所谓地笑了起来,随后猛吸了一口烟,半折过身体将之摁灭在烟缸里。

“白痴。”迹部白了他一眼,手遮额头懒得理睬。


这是一间大约九个半榻榻米大小的单身公寓,厨房与房间直接相连,浴室狭小,仅容一人转身。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朝南的阳台外面的两株银杏,约摸三层楼高,秋天的时候满树金黄,分外好看。

刚从机场把迹部接回来的时候,忍足一边向出租车司机报出地址,一边殷勤汇报目标地情况:屋阔九席,床宽三尺,隔音良好,私密性佳。迹部只是皱着眉头颇为不耐地看着窗外,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然而忍足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在揣摩他的意思并且决定摆出鄙夷的姿态无视。他觉得很有趣味,于是勾起嘴角笑了,把手轻轻地覆在了迹部的手上,他说小景,真是好久好久没见面了呢,可曾有一点点怀念我呢。迹部丢还一个白眼,扇开他的手。忍足笑呵呵地看着他,仍旧不依不饶地捉了回去,只是握得更紧了一些。

“大阪有我,一切放心。”他凑在迹部耳边说。迹部哼了一声,彼此没再说话。大阪市中心繁华而陌生的街景在车窗外沉默着闪过,夕阳那惨淡的余晖中,远处摩天大厦墙体上的“迹部集团”的大幅广告正在工人的指挥下被缓慢地撤下。


忍足侑士认识迹部景吾的时候,彼此还不过是两个屁大的孩子。时间过去得太久,以至于他已然记不清当时的模样。仅有的合照也早在某年冬天那场互不相让的争吵中被一把撕得粉碎,时间的黑白碎片握了满手,仿佛是磕剩下的瓜子残屑。也许只有那扬手洒落的姿势是鲜明的,忍足记得自己在风吹走一切之前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然而迹部的脚步更快,当他从身边昂着下巴擦肩越过的时候,对面大楼里不知是谁忽然打开了窗扇,透明玻璃反射过来的血色残阳刺穿他的镜片一如华钻般耀眼。白花花的光亮里,他瞪着他愤怒的背影再也忍不住笑,直蹲在地上,好半天都站不起身来。

——事到如今将近有十年了吧?

忍足侧过身支着脑袋看着身边的人,那人也懒洋洋地看着他。

“说真的……”

电话铃声却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

哦呀。他冲迹部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哼笑着按下通话键。

“喂喂,忍足!你这混蛋还没忘了我是谁吧?”电话那头不待他回答便自顾自讲下去了,语速飞快,口气也很不友善。忍足歪着头夹住手机轻笑着等他说完。他知道宍户早晚会找到他这里来,也知道他想从他这里求证什么。

“然而很遗憾亲爱的小亮同学,你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的,我和迹部很久没见了,自从我触怒天威。”

“……话是这么说……”宍户的声音不甘地嘟囔。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确切地说是对方正按住话筒同其他人激烈地商量着什么,泄漏出的字句模糊而破碎。

他们之间的芥蒂。不太可能。迹部的性格。

忍足捏着手机赤脚站在地板上,感觉有些无聊。他从坠下的被角底下勾出一只拖鞋套上,奇怪的是另一只却哪里都没有。忍足努力回放昨晚上床前的场景,究竟还是徒劳。迹部捅捅他,指向书架的旁边。

啊。多谢。他摆着口型,他却闭上眼睛不理他。

直到宍户那略带暴躁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么,要是他来关西找你就打个电话过来,我们都快急疯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呀——迹部家的事情你总该有所耳闻吧?我——”

“其实小亮君,”他好脾气地打断了他,“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的迹部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

“……嘁,我知道……”

“知道就对啦,那么再见。”

挂下电话,忍足就着床沿坐下。

“说谎的本领日益精进了嘛,嗯?”迹部的下颌微微一抬。

“还满意么?”

忍足仰脸看着天花板。

“说真的,为什么是我?”

“不然呢。”迹部接得很随意,而后探出胳膊,刷地一把拉开窗帘。雨点打湿的玻璃窗外,光秃秃的树干枝丫在冬日的黯淡午时僵硬地挺立着。

“见鬼的天气!”他说,“这破地方简直把人憋闷死。”



2


雨一停,迹部就出门去了。他没说去那里,忍足也不想问。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迹部究竟打算怎么办,只是一想到接下去的日子,他还是禁不住有点发晕。

事情还要回到若干月以前。迹部家族的大家长,84岁的迹部清正两脚一蹬撒手人寰,横空砸下上百亿日元资金空洞和三份不明资产怀疑状,家族内部就此陷入前所未有的深重危机之中,纷争不断蹊跷丛生。据云某高层要职与其竞争对手公司暗中大玩无间,后又惊爆主母与先夫心腹长达五十六年恩怨纠结的罗曼猛料。公司股票大幅度跳水,大小股民群情激愤。媒体的长枪短炮齐刷刷地对准了那扇忍足曾经无比熟悉的黑色镂花铸铁大门,而那两页厚重门扇所暗示的拒人千里的防御姿态,如今看来竟是这般不堪一击。主流大报也好,花边小报也罢,仿佛闻见了腥气的猫,精神抖擞目光如炬上天入地各取所需,而人们也似乎一夜之间统统忘却了曾经的七嘴八舌街谈巷议,出奇地兴趣相投起来。时过不久,迹部企业便正式对外宣布破产保护。仿佛是一副精心构建的庞大冗杂的多米诺骨牌阵,上帝只是轻轻推倒了一块,有如发令枪响,各种状况便争先恐后奔突而出,你推我搡,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最后哗啦一声,玩完。

问题产生的同时,负责解决问题的人也会一并应运而生。肯定有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对此,作为小儿科医生的忍足到底爱莫能助。就在前两天,病区里那个乖巧的女护士指着报纸上面的标题大声惊呼的时候,忍足看着照片上胸佩白花一袭黑衣的男人低垂的侧脸,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一把撕开似的,涌起一阵陌生而莫名的疼痛。然而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句“真是遗憾”。

“对了忍足医生,你们不是同学吗?”那姑娘点着下巴好奇地问。

“那位迹部景吾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唔,很欠扁的家伙吧。”他敲着手里的墨水笔。

“讨厌啦,人家好好问你。”

“真的哦,我不骗人的。”他勾起嘴角嘿嘿笑了起来。

那个下午,听着门外走廊里面病孩的尖锐哭叫,忍足突然间很想休息,于是一口气请完了所有年假,大家都笑他奢侈。同科室的木内掰着手指头对他说从经济的角度应该五天一请,周一到周五,这样加上头尾两个双休日就是九天,三九二十七;但倘若现在这样连休,院方照实计日反倒浪费两个周末——他笑着打断他说木内前辈您真是老谋深算永不吃亏的关西狼可惜院方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主;木内则直接把他请出了办公室的大门,他说我爱你再见祝你幸福。

第一个不用上班的工作日,一切正如忍足所盼望的,很好的太阳,松软的床,浪漫的音乐,惬意的心情,直到手机铃响。想起来国中打球的时候迹部就偏好追身,没想到生活里也一样。忍足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事情的发生,于是不惜代价空出一切专心等候。他甚至这样对迹部说了,而对方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放屁。

这样的迹部景吾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没有任何两样:眉头难得舒展,发表意见前用鼻子出气,说话语速中等音色偏高,摆出睥睨一切的脸孔,习惯在句末使用挑战性的上扬语调——

“那种事情根本无须本大爷亲自出马,自然有人会奋勇争先。”

迹部鄙视地说完鄙视地看了忍足一眼,仿佛这就是回答。

“唔。”

“唔什么,又不是在说你。”

“唔唔唔。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忍足的笑容非常温驯。

“我知道小景你的眼睛里压根看不见别人。”

——然而一切到底已经和从前不同。这一点,想必迹部比他还要清楚。至少,忍足自己早已不复是当年冰帝学园网球部的那个自以为成熟的懵懂少年。

他曾做过许多关于未来的梦,然而连忍足侑士自己都感到奇怪,最后为什么会执意选择小儿科。他并不见得多么喜欢孩子,他们太娇贵也太弱小,所以虚张声势的时候比谁都厉害。这是他最苦手的类型,而且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知难而进的人。

记得刚工作那会儿,国中时代的好友向日岳人出差到大阪,趁着午休专程到医院看过他。他说侑士,我一直以为你会去妇产科的,而后一跃坐上医院花园的石桌,晃荡着两条腿。向日和从前倒也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曾经的招牌妹妹头换成了板寸,感觉多少有些别扭。

忍足斜靠着一旁的香樟树,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脸认真地回答说如此才能让我更清楚地知道放纵的后果呀。看着向日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他觉得很满足,于是耸着肩膀扯起嘴角:玩笑啊玩笑,你知道小儿科的护士总要更可爱一些。向日嘿地一拳捶向他的肩膀说江山易改可忍足侑士走到哪里都是忍足侑士。他欣欣然应承了下来,其实是不知道怎么说。

他开始写小说也是进了小儿科以后的事情,大概因为和孩子在一起久了不免情感泛滥的关系。一开始也只是好玩,没想到就这样玩成了一桩事情。

再有趣的东西,一旦成为“事情”就难免不变得乏味。责任编辑加藤卓美三天两头惦念光顾,让他唯恐避之不及,即便那姑娘长着一张清纯可人的脸蛋,也丝毫不吝啬展示裙子底下一双优雅纤长的美腿。

就在刚才,她一通电话进来说是今天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让他在家里好好呆着,忍足知道,这个周末的轻松愉快到此为止了。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下午3点26分。从西九条的出版社到这里用不了太多时间。忍足转去厨房给自己弄了杯咖啡,然后斜靠在电脑椅上敲着键盘专心等她。

加藤卓美其实是母亲好友的女儿,在彼此还拖着鼻涕的时候一同弄过青梅,绕过竹马。十三岁那年,他从东京回到大阪念高中,她又是他的邻座,而现在则是他的领导,或者用她的话说,是“保姆”,括号,免费。

好在迹部不在。忍足如是想。



3


“好了忍足侑士,我想你可以把话说清楚了吧,什么叫做你无能了?”加藤进门一甩皮包,往单人布艺沙发上一坐,勾着拖鞋跷起长腿,气呼呼地瞪着他。

“只是突然觉得无聊,灵感全无。”

忍足递给她一杯咖啡,自己抽出一支烟点燃。

“医院工作太累?”

“是你催命太紧。”

“很多人等着看你的故事——老实说我本不打算这样满足你的虚荣心。”

她环顾房间:“你的朋友呢?”

“出去了,晚饭前不会回来。”

忍足干脆坐到了沙发的扶手上,仰着头抽烟。

“想知道刚才等你的时候我都想了些什么么?”

“唔?”加藤一手支颐做出兴趣盎然的样子。

“我在看表。”忍足说,“小说如果写到主人公说在路上还有多少分钟就到肯定不会按时到,同样,对朋友或家人说你等会我一会儿就回来的人一般都不会按时回来,甚至永远回不来。——于是我假设有人在看以我俩为主人公的小说。”

“可是我很准时。”

“嗯。所以看故事的人一定非常失望。”

“为了补救,或许你可以继续假设你朋友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了。”

忍足哈哈大笑。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

“得啦,这话还是留着说给别的女孩听吧,我不吃这一套。不过累的话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其实,这次是伯母让我一定过来看看你,她很担心。”

“猜到了,麻烦你告诉她我很好。”

加藤叹了口气。

“说真的,侑士,你母亲很喜欢你的。”

“她也很喜欢你。”

“……好吧,”她于是换了一个更加陈恳的姿势,“这么说吧,救死扶伤要紧,文艺创作也要紧,不过享受生活享受爱情享受人伦家庭的甜蜜才是人生的真谛——我说,什么时候也找个女朋友吧?”

“绕了一大圈,我妈教你问的吧?”忍足似笑非笑地看她,“找你怎样?”

“要死啊你。”

加藤瞪着他,微微有些脸红。

“好啦,反正我责任尽到。——不过月底以前你无论如何要交稿了,不然我主编那里也不好交代。你忙你的,我做饭去。”

“小景不吃蒜。”

“嗯。汤豆腐没问题吧?”

“再好不过。”


晚上迹部进门的时候,加藤正端着盘子布置餐桌,忍足站在一旁打下手。他探出手去,小心地撩开加藤面前垂下的长头发,他说小心小心,别弄脏头发哦,那多不好。

“哟,小景回来啦。”忍足转过脸笑嘻嘻地冲迹部挥了挥手。他莫名有些兴奋,仿佛是预期到会发生些什么。然而迹部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进房间里去了。

“你的大爷朋友架子可真不小呢。”加藤努了努嘴。

忍足笑了。

“读者又要失望了。”他说。

“哎?”

“没啥。只是一个假设。”

我的大爷朋友其实只是一个别扭着想吃糖的小孩子吧。这话他想了想,终于没有说出来。




*** *** *** ***





重逢的瞬间我毫不犹豫地再度确认了这个事实:他就是那个来要我命的人。对此我不知是应当感动还是悲哀。

他就在我眼前,近在咫尺。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湛蓝的深刻眼眸,那紧皱的眉间刻下的细小纹路,那挂着不屑笑容的微微勾起的嘴角。千真万确,清晰如昨,仿佛时间在我们分别之后不曾行走。

“看起来还是那副德性。”

他哼了一声,用一种微妙的口气说道。


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这是别人对我的客观评价——然而却同我的主观认知之间有着绝大的差距,且这差距大到令我错讹不已。

所以,我常常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别人推销兜售我自己,我怕他们说你不是那样,我怕他们觉得我矫情做作,不够诚恳。于是我选择沉默,或者顾左右而言它,但这依然不影响他们坚持认为我不诚恳。

这样说吧。我是一个靠卖小说为生的人,人们管这种职业叫做“小说家”。我反复玩味“家”这个词尾,然后从中嗅出某种宿命的味道。它仿佛在说:这个人是生于小说中长于小说上死于小说内的。这种提法很迷人,也很令人惶恐——老实说对于小说我并没有这样的觉悟,我只对爱情有这样的觉悟。

于是我试图纠正,让他们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小说“家”。我活在这世上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世上唯一能够引起我战栗的喜悦与痛苦的甜蜜的东西只有爱情。我写小说的目的不过是想把我所体验到的爱情记录下来,以免它随着时间跑掉了不见踪影。

归根结底我只是一个爱情“家”,我努力传递这一信息,结果却招致误解。


比如就一直指摘我“精于游戏爱情”。

我不知道他批评的重心究竟是放在“精于”、“游戏”、“爱情”这三个意思中的哪一个。无论哪一个。这三者确实都是我的属性,但我打赌不是他理解的那样。

我向他解释,我说我确实“游戏”爱情,因为我尊重他。我觉得爱情不是一桩正儿八经可以拿来经营,并且索求结果与回报的工作,那是对爱情的污蔑和诋毁。爱情就应该是愉悦的,没有目的也不求结果。爱情是超功利的,所以只能拿来“游戏”。

“比如,你热爱网球,于是每天勤于练习,和不同的人比赛。输赢并不重要,和谁一起都行,关键是打网球本身。不能用赢得多少网球比赛来描述你对网球的热爱,因为那样会让人误解你热爱的是获胜而不是网球;也不能用你与网球队的同伴的不离不弃同舟共济来描述,因为那样只能表明你多重视你的朋友。你爱网球就只能体现为你把网球当做网球,一种单纯的游戏,你不能太把它当作事情。”

越解释越糟。

他终于怒不可遏,说我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爱情骗子,毫无责任感的混蛋,只会玩弄辞藻,蜜语甜言的无耻小人,何等失态罪该万死,要我有多远滚多远。


那时我刚好十五岁。



——忍足侑士《我和我和他和他》




章二



1


迹部总有一种感觉,凡是忍足说出口的话,都是骗人的。之前他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人保存那么丁点儿的理想主义,大约就是爱情。

“所以爱情从来都是我最珍视的东西。这是真话。”忍足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哼,这才是本大爷听过的最冷的笑话。”

忍足勾起嘴角低低地笑了,卸下那幅认真的表情,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

“嘿,被看穿了。”

迹部嘲笑着给了他一个肘子,然后挑着眉头看着头顶上方那张龇牙咧嘴笑得欠抽的脸孔:“别老想着立牌坊嗯?你这人根本没救!”

忍足笑吟吟地看着他。他说知道么小景,从前有个人叫包子,他饿,于是把自己吃了,从前还有个人叫冰棍,他冷,于是去烤火,结果他化了。

“靠!你把本大爷当猴耍么?”

“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那么干。”

有那么一霎那,迹部几乎以为忍足那看不透的漆黑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悲伤,于是,他扭过了头去。

午夜的电波里正播送着一个男人的低吟浅唱。从过去开始忍足就一直很喜欢听午夜的收音节目,用很小的音量,他要的或许也只是这样一个随机的背景,电波沙沙的杂音会让一切显得茫远,又似乎非常切近。忍足小声地跟着音乐哼唱,声音断续而随意,偶尔有几句走音。他唱:爱情是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击。

你永远不知道,你是我渴望已久的晴天。
你永远不知道,你是我难以忍受的饥饿。
你永远不知道,你是我赖以呼吸的空气。

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
带着太阳光气息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水流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阳光穿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你永远不知道。
爱情如此美好,但是不堪一击。

……

这是忍足最喜欢的歌。原本是一出舞台剧里的配乐,后来灌了唱片。算起来那戏从首演到现在都十年了。迹部在他的小说里读到过这歌的完整歌词,甚至那部小说也是以那台舞台剧的名字命名的——忍足会在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他有那种癖好。

迹部讨厌忍足仰着头哼歌时候的样子,他更讨厌注视着唱着歌的忍足的他自己。



2


记忆中隐约是个初夏的黄昏,空气中飘荡着紫藤花叶的清香,忍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网球部的更衣室里。他记得先前他分明和向日他们一同离开了。向日嚷嚷着太快回去没意思,不如找个地方续摊,凤跟在宍户的后面说前辈,我听说有家新开的甜品店很好吃,如果前辈不着急回家的话……慈郎靠着门框打着哈欠说那就这么定了部长大人再见。

不一起么,迹部?忍足接过向日丢过去的网球袋,问得漫不经心。

本大爷没兴趣。他回答。

他们走了以后,他钻进水房给大汗淋漓的自己冲了一个冷水澡,沁凉的水珠洒在身上,全身的毛孔都搐缩着收紧了。这样的任性不利健康,但是确实很爽。

迹部盖着大毛巾,揉着湿发回到更衣室的时候,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熟悉的关西腔叫他的名字。他说,小景。

他卸下毛巾看他。

那时候的彼此还非常年轻,喉结没有完全突起,下巴也很光洁,夏季校服的衬衫带着一股洗得很干净的阳光的余味。那时候的忍足也还没有学会明目张胆地摆出玩世不恭的表情,甚至还有些气喘吁吁的忙乱,他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票子,说:小景,我们去看舞台剧吧。

根据忍足当时的解释,他们一大群人嬉笑着路过东京艺术剧场的时候,他就被门口那幅海报捉住了眼球。海报上的女孩将一颗跳动的心脏托在前胸,垂着的漂亮脸孔写满悲悯,身边的男人侧低着头抵在她的额角,他的眼睛微闭着,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抚胸,表情如同宣誓一般,无比戏谑,无限诚恳。

他说这个画面在第一时间镇住了他,不,是秒杀,可是小景你知道,那群家伙只懂得吵吵闹闹。说这话的忍足严肃而认真,可迹部只觉得好笑。

结果他们一起去看了戏。之前在麦当劳买了牛肉汉堡和可乐,店里面客人太多,迹部嫌吵,他们就蹲在剧院附近的池袋西口公园里吃了,冲进剧院的时候,戏剧已经开演。

因为是小剧场,数量有限的座席一直延伸到舞台里,而且也不用对号入座。忍足领着他蹑手蹑脚地摸到剧场最后一排座椅的正中,两人彼此互不相干地坐下,结果证明它只是一场平庸而俗套的故事。

“最好有限度的爱,懂吗?无论爱什么必须有限度,这样,这爱的对象一旦消失了,毁灭了,可能还会留存一点儿爱转移到另一个对象上去……”

迹部觉得有点头晕,也许是先前着了凉。这出高蹈的爱情寓言讲到最后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忍足小声地在他的耳边说话,他的气息温热地吹在耳朵上,有点痒。

嗯?

呵呵。

什么啊,白痴。

我想,我爱你。

忍足的手放在他的手边,小指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黑暗的背景里,那双眼睛在舞台灯光的衍射下闪着光,迹部突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妙。这是他第一次在忍足的身上看到狼。

他于是挑了挑眉毛。

那么,你敢吻我么?他听见十五岁的自己这样说。

十五岁的忍足于是凑上去吻了他,粗暴地,毫无技巧可言。他闭着眼睛,他的嘴唇肿胀地疼痛着。在剧场最高一排的座位上,一切都退在很远的地方。掌声像潮水一般涌来然后退去,他没有看到谢幕,而周围的人们已经缓慢离场。


爱情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击。



3


来到大阪的第五天,迹部找到了一份兼职。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开始。全新的开始。以至于第二天清晨的闹铃还没有来得及响起,他就醒了。窗帘的缝隙间,深冬的大阪的天空透露出一线暗淡的灰蓝。也许会是个不错的天气。

刷牙的时候,迹部带着耳机听广播。早新闻的内容无外乎那么一点:哪国的领导人来访,哪里的冲突升级,阪神高速公路上多车连环追尾交通被迫中断,孤独老人在周遭漠视的目光中于家中不为人知地死去。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到播音员那公式化的声音说道,原迹部集团职员因不满遣散费等事宜同善后委员会多次要求协商未果于近日向东京地方法院正式提交民事诉讼,他挑着眉毛轻笑了一声,于是认真地听下去,一面仔细地刮干净他的脸。

总会有人争着抢着去解决这种事。而且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他诅咒似的想。

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早在他出生之前,迹部集团就已经存在了,而他不过刚好是这家的长孙。

偶尔任性一下并不坏,反正他已经任性太久了。


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是狼狈不堪地逃到大阪来的。虽然从表面上看,确实如此。

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从忍足的衣柜里拣出来的救济品。来的时候他两手空空,除了身上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华丽到了滑稽,他从此再没穿过。

格子棉布衬衫。套头粗毛线衣。呢子短款列宁装。洗旧牛仔工装裤松软地褪了色。帆布挎包的面上豪放地涂抹着“一切帝国主义和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迹部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忍足侑士式的草根愤青。

忍足讨厌精品店,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的东西几乎都是从街头小店里淘来的。过去迹部总是嗤笑他生活得粗俗下尘毫无品质,他一脸无所谓地回答说宁愿把钱烧在别的地方,他说小景啊我不是你,我家也不是你家。现在迹部发现自己却很可以把这句欠扁的原话丢还给他,于是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讽刺。

他悉悉簌簌地做着这一切,而忍足却死掉一样地睡着。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他起床时是怎样奋力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迹部原想踹他一脚好让他活过来,告诉他忘了帮他大爷准备第凡内的早餐,他已经抬起脚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最后,迹部景吾坐在公交车站的长凳上享受了一顿罗森的早餐:一份饭团,两串煮物和一罐麒麟咖啡。吃完的时候车刚好到站,他投了一个硬币坐了上去。

大阪其实和东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高楼。玻璃幕墙。霓虹灯箱。南来北往的车辆。结伴而行的学生。行色匆匆的中年人。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交通壅堵。

车窗外面的景色缓慢地更迭着,他想起那些坐着飞机在巴黎、东京和纽约之间划着连线的日子,和不同肤色的对象操着不同民族的语言,眼前面对的却总是相似的风景,无论走到哪里。这个世界的各个部分的确越来越相像——现代性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仿佛只有一副面孔却比谁都热心推崇多元——也许正因如此,生活在这个现代世界上的人们才越来越热衷哀叹归属感的缺失吧。然而迹部觉得归属感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东西。萨特认为,人是被毫无理由地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你还没来得及意识一切的时候,你就已经莫名其妙地存在了,也许就像上帝随意抛却的一朵花,而这随风而落的花瓣又属于谁呢?曾经有段时间忍足着了魔似地反复称引这条经典理论,可关于这一点,没有人会比迹部体会得更彻底。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地一声向他打开的时候,墙上的时钟显示,他迟到了五分钟。

“非常抱歉。”他冲那个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欠了欠身。

男人从柜台后面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年轻人,记得没有下次。对了上次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忍足侑士。”迹部表情谦恭地回答,并且很小心地掩藏住了眼底的嘲笑。

每一个谎言的背后都有理由,他只是希望最大限度地减少麻烦。前迹部集团继承人大阪街头便利店打工,倘若这样的报道出现在早餐的饭桌上,任谁看了都会建立某种令人唏嘘的理解。迹部景吾的本意却绝非如此。他需要的不过是改变,彻头彻尾的,另一种生活,而这不过是一次刚巧落到脚边的机会,然后他弯下腰,捡了起来。

用祖父的话说,有的时候人必须学会弯腰伏底,才能看清一些原先看不清的东西。

小胡子男人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无所谓地努了努嘴:“好吧忍足君,工作服在休息室里。还有,你的工作时间是早上7点到下午3点,交接班的时候各盘一次货。中午没有休息,但可以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吃午饭。”

迹部说好的我明白了。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在别人对他说简体的时候,一本正经地使用最为谨严的敬语。

他对每一个进门的顾客说欢迎光临,并在他们走的时候说万分感谢。客人多的时候,他在一旁帮着男人收银,空闲的时候则依次整理货架,或者做一些简单的打扫。他做得很好,甚至轻车熟路。只要他想做,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因为开在居民区附近,来的大多都是熟客。他听男人一遍又一遍地介绍着自己,他说这个小伙子叫忍足侑士,乍一看像是个目空一切的臭屁小子,活儿干得倒不赖。来人于是了解地回应,这下好啦斋藤老板,找到顶缺的你也好松一口气啦。

“共计1200円,这位太太。” 迹部双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货物,把条形码扫到电脑中。他看着她,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她却一手掩嘴“咦”地惊呼了起来,指着刚买的杂志封面:“呀呀呀!不会是……”

斋藤嘿嘿地笑起来了,他说青柳太太你别开玩笑了,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俺家庙小,日照大神来了可供奉不起哟。他的声音里浸透着关西男人一贯的油滑,也许是因为重音或者刻意拉长的上扬尾调。

“欸?啊……说的也是哇,”女人不好意思地夸张地点头,“不过,乍一看真的很像哦!”说着伸手遮在自己眼前比划了一下,“不过话说回来,相比之下还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比较幸福也不一定,是吧,忍足君?”

她求证似地看着他。

“唔。”迹部不置可否地扬起了嘴角。

他是想起了其他的事情。

他想起那个被他冒用了的名字的主人也曾经说过他像一个人,而听见这话的他在第一时间回敬以鄙夷的白眼。

少拿本大爷和别的什么人相提并论。

忍足满不在乎。他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真的哦,在这里。我不骗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迹部一下子记不起来。





*** *** *** ***




如你所知,十五岁那年我经历了我短暂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情,无可替代的唯一一次,然而当时的我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我们的爱有多深,彼此的误解就有多深,由误解而产生的憎恨就有多深。我喜欢看他误解我时,那张被愤怒与痛苦扭曲的脸孔。简直是迷恋。我的眼睛告诉我,那宣誓了他对我的爱情——浓烈到可以把整个人都摧毁掉的爱情。

你可以说我是个疯子是个变态,你可以的,因为事到如今我依然这么认为。

然后很多很多年过去,在你感觉得到或者感觉不到的时候。

某一天我开始把我的爱情写成小说,剪裁拼切成不同的故事——每一个主人公都是,每一个注定会爱上,然后离开,或者失去——仿佛故事每重复发生一次就会让我那曾经致命的爱情减轻一点儿垂死的疼痛。

然后我的小说感动了很多人,他们泪流满面,他们说在我和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影子,然后发现了彼此试图掩盖的强有力的脆弱,与彼此拼命表现出来的脆愚不可及的坚强。他们都说理解我。他们都说这才是爱情,理想主义的爱情,他们期待的爱情。

我有些受宠若惊,却又顿感悲凉,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只有他才会误解我。

这个想法把我弄疯了,因为这让他在我的世界里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所有可以复制、重写,修正的东西都是安全的,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享用,唯独小心那些“绝无仅有”的,“单向度”的,“无可替代”的特别的东西,他们很危险,他们会要了你的命。

我于是追问:如果这就是生活的真实呢?他们回答我说,小说是小说,生活是生活。

毫无疑问。理所当然。

所以他并不特别,也不致命。只是我以为他是特别并且致命的,结果他就真是了。



——忍足侑士《我和我和他和他》





章三






截稿日期逼近,忍足不得不每天熬到很晚。关了房间的灯,只留下电脑屏幕那一点白惨惨的光亮,键盘在夹着烟的手指底下噼里啪啦作响。

黑暗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的放大器,一切都在默默膨胀。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迹部一定是背对着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卷进被子里面去了。那是迹部的习惯。据说有这样睡姿的人内心缺乏安全感。当然只是据说。他曾经亲眼看到宍户亮睡觉的时候四仰八叉东翻西滚,却也不见他从和凤长太郎这段人所共称的模范交往当中享受到多少确实的“安全感”。理论总是相对失效的。

迹部的睡眠很浅,忍足一早就知道。国中的时候网球部去群马县的山间合宿,两人一个帐篷,他们俩一道。也许是兴奋,十五岁的忍足侑士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后半夜,终于蹑手蹑脚地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迹部咕哝着叫住了他。忍足压根没有想到他是醒着的。

“你翻来覆去地本大爷怎么可能睡得着嗯?”

半梦半醒间,迹部的声音异乎寻常的柔软。结果两人索性一同披了衣服坐在山上的大石头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回到东京市内就双双病倒。

时间过去,忍足忘记了很多事情,可这事儿倒一直记得。然而这些天,每当他停下飞速敲击键盘的手指,望向迹部的方向,那人却总是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蜷起身体安睡,呼吸平稳而绵长,仿佛对身边的一切浑然未觉,于是忍足确定迹部是醒着的,但他并不想点破他。

近来他一直在思索需不需要去买一张大点的床,至少可以不用总是前胸贴后背,睡得这么紧张促狭。

这个圣洁的想法几乎让他忍不住感慨起来了。

——如今的他们只是朋友而已,兴许连朋友都谈不上。

然而迹部需要的恐怕并不是朋友。忍足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如果需要的只是一个朋友,太多太多人比他合适得多。那么为什么偏偏来找他?为什么非他不可?经过那么许多事情之后,他们为什么还能够弟兄一般日日执手而谈夜夜抵足而眠?

或许人生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旅程,忍足看着迹部,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触摸他的内心,就像在最深的黑夜睁着黑色的眼睛寻找一朵黑色的玫瑰花,他永远不能知道迹部眼里的天空究竟有多灰,冬天有多冷,拥抱有多温暖,即便纠缠的身体就像榫头咬合着卯眼那般严丝合缝,甚至能够感受对方身体最深处最隐秘的脉动,然而也究竟不能知道他倒底如何感受自己被掏空的头脑的灼热的饱胀以及进入时尖端的微麻的刺痛和颤栗的快意。

所以忍足宁可不去费力猜测迹部试图掩藏的东西。他只需要站在一旁,演好迹部需要他演好的戏,就像从前他做的那样。他是一个心里藏得住事的人,只要他想藏,就谁也看不到。


忍足把自己完全浸没在浴桶里面,只露出枕在木桶边沿的微微扬起的脸。

浴室的节能灯管大概是有点老化了,灰扑扑的白光冷冷四散,与钨丝灯泡的橘黄色光线不同,仿佛照亮一切,却偏生隔了纱。


“嗨,我说忍足,不会是又恋爱了吧?”早先午餐的时候,木内挤眉弄眼地问他,“而且看样子这回还是匹小野马。”

“此话怎讲?”

木内得意地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忍足医生精神不济呐。”

他抱着胳膊向后靠在餐厅的塑料座椅靠背上,勾起一边的嘴角:“确实是力有余而心不足呐,师父有什么好建议没有?”

木内于是捶着桌子狂笑起来。

他说忍足啊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小子最大的能耐就是装孙子。

“哪里哪里。”他冲他拱了拱手,圆形镜片后面的眼睛透露出异常诚恳的神色,“我是真心想讨教呢。”

论年纪,木内其实比他足足大了一轮,又是院方给见习医生派定的指导老师,平日里面却和忍足这样的毛头小伙子混在一起称兄道弟,丝毫端不起前辈的架子。也许是他身上所深深浸染的所谓关西江湖习气与忍足的频率甚为合拍,也许是因为忍足的玩世不恭出人意表地令人充满归属感。他慨叹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别看你小子年纪不大可就是够坏够疲沓。忍足也乐得笑嘻嘻地照单全收。

解释到底是一件麻烦事,所以能免则免。


忍足安安静静地躺在浴桶里,手指在腹部因为身体弯曲而微微隆起的皮肤的细小褶皱上来回画圈,蓝盐水做成的浴汤在耳根底下推出些微的波荡。

水是那种特别澄澈的水蓝,透明的海水的颜色,以及,迹部最喜欢的那款幻彩隐形眼镜——曾经非常感兴趣从那样的镜片背后看到的世界会是怎样的不同,然而到最后也没有求证。回想起来,很多早该问或不该问的问题都在沉溺冥想中仿佛沙漏一样从时间的指缝中漏走了。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听凭热汤轻盈地环绕着沉重的身体,耳朵里面一片模模糊糊的白噪音,夜曲般催人入眠。

疏疏落落的沙子在头脑渐渐堆积,混沌成为一片灰白。灰白中浮起蓝色的海,仿佛一匹光滑铺展的绸缎。细浪爬上沙滩,倏忽退下碎成白沫,周而复始地奏响,不知疲倦。温暖,如母亲的子宫,或者覆盖包裹的手掌。掌心细腻,空气中有渺茫的花香。

仿佛很多很多年。他手握钥匙立在一排高高大大的柜子前。那个自己还很年轻,喉结没有完全突起,下巴也很光洁,夏季校服的衬衫带着一股洗得很干净的阳光的余味。

钥匙在闪光,柜子就在那里。

他小心翼翼地开了锁,门里涌出陌生的黑暗。

你是谁?

他的钥匙打开了一扇不属于他的门,门里看到他不该他看到的世界。

答我!否则,离开!

门被打开,然后故事发生。无论对错。这事实无从改变。

他笑了。

好呀,那么来吧。

黑暗的沼泽向他伸出水草般束缚缠绕的双手。

你是——

脚下的蓝色浪涛倏忽退向很远的地方,灰白大地重新出现。

你是谁——

声音淹没在窒息一般的宁静里。忍足揉了揉酸胀的眼角。

浴室的灯光依旧黯淡,节能灯管的启动器发出突突的,轻微而又节律的声响。




*** *** *** ***



我是在学校的喧闹的操场上遇到他的。

不早也不晚,就在那个时点。

黄昏给一切染上寂寞的颜色。他背着球袋,昂首走在人群之中。

那天,我差九天满十三岁,一个人从大阪来到东京,寄住在大婶家里。

当然,我并不在意离开父母这件事,毋宁说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也觉得离开对我好一点,于是顺从地接受了他们的安排,仿佛那完全是与我无关的别人的事。我甚至努力像个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对他们说:爱情没了就是没了,你们分开吧,别管我。

父母的表情我忘记了。


老实说,对于少年时代的我来讲,爱情不过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空泛语汇。我的父母如同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平淡夫妻一样,在我认识这个世界的最初便已一起过着平淡无奇却又相敬如宾的生活,我一度以为那就是爱情的常态,直到某一天平静的幻象的表面被猛然击破。

“凡事都要有点保留,虽然这挺难。”

一个人坐在新干线上,我想起父亲跟我说过的话。在永远坚若磐石的父亲身上,我看到了触目惊心的脆弱与无助——这几乎是决定性的——我在我还不明白爱情如何发生的时候,便撞见它创痛酷烈的收尾。从那以后,有一点我清楚了:爱情是一个危险的词语,我应该谨慎地使用它。


凡事都要有所保留。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正坐在球场的看台上独自思考“有所保留”的含义,我刚刚来到东京,刚刚进入这所学校,我不认识任何人,也没人认识我。我揣摩着我应该在一切开始之前先定下规则,好让一切都有个控制。我想我应该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无懈可击的大人,也许这会让我感觉好受。

我坐在看台的最高处,漫无目的环顾四周。

然后看到他。

他一个人站在球场中央,像一头倔强的小野兽正龇着自己稚嫩的利齿。他大声说你们少端着前辈的架子跟我废话,战胜我,要不迅速滚蛋!

一群人高马大的高年级生与一个臭屁一年级小孩的对峙,我觉得怪有趣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虽然那时候我也只有一年级。


当时的场面在记忆中业已模糊。我完全想不起他的对手们的脸,也不记得比赛怎样开始怎样结束。他那耀眼的金发在我的视线里肆意飞扬着,仿佛秋日的晨风中任情翻卷的麦浪,汗水顺着发梢的跳动轻巧地抛洒出去,划出晶莹美好的圆弧,宛如飞鸟在天空中掠过翅膀。

如果你看过梵高笔下的麦田,我想你一定能够明白我当时的感受。那些浓重的,压迫的,动荡不安的色块,那毫不掩饰、不屑掩饰也无法掩饰的汹涌的力度感——俨然是一场风暴,他片甲不留地摧毁一切可能阻挡他的障碍,大摇大摆地卷过浩瀚无边的海洋,绝不经意地穿过茂密的原始丛林并将那些参天巨木连根拔起。那场面是侵略性的,排山倒海,摧枯拉朽,气吞万里如虎。

完完全全是一种纪念碑似的,毫不保留的澎湃的激情。灿烂得令人窒息。

我长久地伫立在麦田边缘,沉默而专注地守望。


他胜利了。


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比喻是一种危险的东西,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那样。

昆德拉说,人是不能和比喻闹着玩的,一个简单的比喻,便可以从中产生爱情。


黄昏暧昧难明的光线里,我慢慢起身,穿过喧闹的球场,迎着他走过去。我在喧闹的人群中注视着他那蓝宝石一般澄澈的眼睛,然后像绅士一样诚恳地伸出我的手:

“你好。”

他皱着眉头睨了我一眼。

“你是谁?”



——忍足侑士《我和我和他和他》




章四



1


办公室里面的咖啡机突突地冒着蒸汽。

“当心把院长给吸引过来。哦呀,什么牌子的,这么香……”

“借花献佛而已。”忍足晃了晃手里的包装袋,昨天晚上迹部丢给自己的,他说忍足你就喝吧,调查显示咖啡因对性能力有负面影响。他忘了当时自己怎样回击,反正万变不离其宗。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咖啡忍足确实有瘾,也许是从国中的时候开始,也许更早。只要一空下来,手指就不自觉地朝着咖啡杯摸索过去,而这种症状与其说是生理驱动倒不如说是心理。就很多咖啡客而言,喝咖啡更多的是一种仪式,好像信徒的晨祷,当你还能从容愉悦地享受这些,说明你的生活其实不错。

他把这话说给木内听,木内哈哈一笑:“怎么了小子,你的生活开始错误连篇了么?”

“嘿,是凶铃不断,”忍足耸了耸肩膀,抓起电话听筒音节板正地说道:“你好,浪速综合病院小儿科。”片刻的沉寂之后,话筒中传出同样刻意而板正的声音:“你好,我是加藤卓美。”

“亲爱的小卓哟,现在可是忍足医生的上班时间。”

“你不说我都忘了原来你还是个医生。”线路那边的加藤咯咯地笑了起来,“没办法啊,谁让有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关闭了手机电源,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所以,有什么诉讼麻烦你找他主张。”

“那人不过遁世躲债去了,非要如此残忍地挖他出来么?”

“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请务必转告。”

“是是是。”

“今天晚上我来检查进度,别怪我没有事先知会啊,还有啊,家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就赶紧给我藏起来。”

“比如说桃色短片啊情趣内衣什么的?”

“忍足侑士,你还真不把我当女人。”

“你不说我还确实忘了,而且,或许是你先不把我当男人也一定。”

忍足靠在办公桌的边沿,眯起眼睛看着木内正意味深长地冲他举起手中的咖啡杯摆出嘴型说我开动了,于是摊手作出一个敬请随意的姿势。

“行了,我不和你贫。对了侑士,伯母让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家吃饭?”

他端起杯子仔细地啜了一小口。

“事实上这才是今天的正题吧。”

“怎么样?”

“答案小卓美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么。”

“侑士……”

“如果有空我自然会回去的——”忍足迅速地打断了她,“而现在,很遗憾病人敲门了。”



2


春天总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就来了,大阪的春天也一样。办公室窗前的樱花开得纷扰,风吹过的时候,那些娇弱的粉色花瓣满天飘荡,用最通俗的比喻说,好像下雪。楼下的欧式草坪上,穿着病员服的小孩子和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正拍皮球玩,唱着久违的皮球歌,皮球咚咚地落在地面上,每一声都回响耳际。也许凡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好比过去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你在教室里奋斗一张恐怖的数学试卷,窗外面却是别人体育课的兴奋喧哗,于是你的心也随着不安稳起来,想出去,想喊叫,想奔跑。

“这两天暂时不要给他洗澡,刺激性的食物也请避免。”忍足写完病历上的最后一句话,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对方。这时候如果再对她微笑一下,那位太太的脸孔兴许就要像一个初恋的女孩子那样羞红起来了,所以忍足配合地勾起了嘴角。

“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他拍了拍倔强地端坐在母亲身边的男孩子的肩膀,那张小小的脸孔因为低热而不自然地苍白,然后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或许每一个男孩子都会有,这种在亲爱母亲面前所期望表现的强者的欲望。

“那个,医生小时候也打网球么?”男孩指了指忍足办公桌上摆着的旧像框。泛黄褪色的相纸上是七个穿着网球队服的年轻男孩并肩站立着,身后的一树樱花花开正好。

“你也喜欢?”

“嗯,”男孩用力地点了点头,“下个星期小学生联赛就要开始啦,我的搭档还在等着我呢!可是我已经有两天没有参加练习了呀……”

“不用担心,绝对不会有问题,我向你保证。而且——”他双手把诊断书交到他母亲手里,“愿望太容易满足反倒不如偶尔担心害怕来得有趣哟。等待之后再实现,梦想就增添了等待的分量呢。不相信的话问你妈妈,嗯,这位太太?”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看了看低低点着头的母亲,终于高兴地咧开了嘴:“谢谢医生!”

病人出去之后,木内敲着桌子,疲沓沓地看着忍足笑。

“我说,真不知道你是完全不明白自己有多风流,还是根本知道得太过清楚以至于风流成性,我敢保证那位太太现在胸口到现在还怦怦乱跳哦。”

“那可真糟糕!我并不想这样。”

“小子你想怎样?”

“如果你诱惑一个漂亮女人,她会说你不是君子,如果你板起正直脸孔,她会说你不是男人。我只是适当的满足一下每个女人都有的虚荣心。”

“真是堂而皇之。”

“事实上,我一直认为男人可以下流,但决不能风流。”

“哦?这倒是个蛮新鲜的说法。”

“下流不过是动物本性发作,而风流却是下流过后的虚伪借口。我对自己很老实,决不睁眼瞎话。”忍足说得很诚恳。

“嗬!”木内露出衷心叹服的表情,支起一条右手来回地摩挲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我还真想知道你小子究竟是怎么长成这样一个人精哟!”

“老实说我自己都好奇哇,师父。”

忍足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膀。

他们经常这样一来一去地侃。木内曾经开玩笑说倘若有天不幸失业,他们也可以搭档去讲相声。木内很喜欢忍足,因为他是一个难得的聪明人,而忍足也喜欢木内,因为他懂得装傻。忍足不知道木内究竟如何理解自己先前的话,其实那只是对他不太漫长的过去的一个不太成功的总结,一个顺口,便说了出来。

忍足靠在座椅上转了半圈,拿起桌上的像框迎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朝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然后用软布仔细地擦拭干净。

旧像框里的照片是国三毕业时冰帝网球部正选合影:网球场边的那棵粗壮的吉野樱下,从左到右依次是凤长太郎、宍户亮、桦地崇弘、迹部景吾、芥川慈郎、日吉若和向日岳人。没有他。那时候他已经回到了大阪,并且和迹部闹翻,照片是后来向日寄给他的。向日在信里说侑士你不在总觉得这场告别没有说完,你欠我们所有人一个说法你赖不掉。他说侑士你知道吗,上午拍照的时候大家还闹得很High,都说一定要带迹部去吃一次“金太郎”的特大碗叉烧拉面,就是你很喜欢的青山的那家小铺子,可后来吃面的时候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忍足在就完美了,迹部便沉默了下去一脸不痛快,连慈郎都睁大了眼睛不敢睡,长太郎抱着宍户痛哭流涕劝也劝不住搞得好象生离死别,弄得我这个丢了搭档的家伙也伤感起来,拉面只吃了小半碗真是浪费啊,哼哼,你看怎么办。收到照片的当天晚上,十五岁的忍足破天荒地回了一封伤感的长信,他不知道自来单纯的向日看信的时候会不会一个禁不住赔付了眼泪,至少他自己非常伤心。整个晚上,他都拿着照片反反复复地看,然而直到最后也没有告诉向日其实照片上有他的位置——迹部的左手边,一向站位靠后的桦地同宍户之间留出的,那个大得有些不自然的空缺——这是他不小心窥破的秘密,所以他不去揭穿,且不管是心照不宣还是自作多情。

如今,当他靠在南窗边的办公桌旁端着像框回想起这些的时候,沉默在这个春日的灿烂午后织就了一张金色的网,连外面草坪上拍皮球的孩子都已经跑远了,只有咖啡机里残存的褐色液体还在突突地冒着蒸汽。

忍足抖了抖肩膀,长舒一口气,转正座椅,开始着手把先前诊察过的病历分门别类地收到抽屉里的文件夹中。他仔细而麻利地做着这些,就好象从前国中的时候,每逢周末放课,便猫在学生会帮迹部整理一周来积攒下来的乱糟糟的活动企划案和学生请愿书。

也许是习惯了忍足那幅满不在乎的懒散模样,很多人都忘记了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细致而内敛的人。他最引以为傲的经验是国三春假过后的学园祭,迹部有一份紧要材料落在了学生会办公室让人去取,那人翻箱倒柜遍寻不着,只好跑到忍足班上来求助。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忍足于是笃定地告诉来人,那东西就在第几个柜子的第几个抽屉的第几个文件夹中的第几页,而事后证明一切尽如其所说。迹部听说后,轻笑着哼了一声说那有什么奇怪的,可其他人依旧觉得无可想象。

群众观点总是具有奇怪的两面性,当然你可以说它们很客观,但很多时候却只是些莫名其妙却又颠扑不破的无稽小道。从前的那些女生谈论起忍足侑士总不免表情夸张地渲染一下他是如何如何地倜傥不羁,以至于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他就是一个松松垮垮的浪荡公子,连头发丝都会调情。而事实上当年的忍足的校服衬衫的风纪扣总是扣得好好的,领带端正地系在其应然的位置上,连袖口也从不胡乱挽起,如果是训练,运动夹克的拉链也一定一本正经地拉到最上头。向日每见一次都要批评他这样子看上去又热又土。他甚至很少像别的十五岁男生那样见着漂亮女生就按耐不住猴急,忍足从来都表现得像个高贵的骑士,只会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递出他的玫瑰花,即便是被小女生红着脸孔叫住,也只是很绅士很礼貌地微笑着略谈两句。可是很显然这一切到底没有给他带来应得的好名声,他还是众人眼中那头来自关西的痞子狼。对于这一点,忍足很无奈,然而尽管无奈,他还是大度地接受了下来。

旁人的想法,说老实话,他是无所谓的。


忍足干完手里的活,抽上最后一个抽屉的时候,木内忽然意味深长地开了口,用他平日里绝少使用的纯正官话。

“我说,正儿八经地找个好女人结婚吧。其实你不是白相人,看得出来。”

忍足惊讶地抬起头,旋即低笑起来,声音里带着那么一点苦涩,他说师父你是晓得的,有一句话叫做事与愿违。




*** *** *** ***




有一天M.G.很认真地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人靠什么确定彼此相爱。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反问他:你靠什么确定我们是朋友?

“这一样吗?”

“不一样么?”

他“嘁”了一声,沮丧地走开了。

M.G.是我国中时代的好朋友,毕业之后也一直都是。


后来,我也拿同样的问题问过

他瞥了我一眼:“我认为我们相爱我们便是相爱的。”

“哪怕别人不这样想?”

“我管人家怎么想!”

他的脸上带着一股子厌烦的神情。他脸上总带着点儿厌烦,那样子像说,只要别让我厌烦,我什么都愿意干。于是我耸了耸肩不再问下去。


对了,一直都忘了提,的名字是A.K.——我揣摸着你会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但遗憾的是我无法诚实地告诉你这个叫A.K.的男人是个怎样的人,我说过的。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准确定义我和他的关系。

摆对位置很重要,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参照系,我们据此认识彼此。但这对于我和他来说却是一件麻烦事。

不过从上面的叙述里,我想你还是很容易总结出我和他的不同。事实上,这不同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巨大,却远比我们想象的重要得多。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一起别别扭扭地度过了整个国中时代。


“我们”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还有别人,一大群人,好比说R子、小J、大K,先前提到过的M.G.,等等等等;而我只是一大群分之一,但这无所谓。透过他身边簇拥的一大群,我清楚地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感觉孤独,而且我有理由相信,这气息他一定也捕捉到了。

我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打球,甚至一起谈论歌德的诗——他喜欢歌德,也喜欢莎士比亚,我则深深迷恋王尔德及一切浪漫主义恶魔的文学;我们不断争论,彼此调侃,相互吐槽;我们讨论体育明星,讨论娱乐明星,讨论漂亮女人,也讨论漂亮女同学。我们没有错过任何一种国中男生热衷的游戏,也包括打斗与争吵。

尽管淹没在人群中,对彼此而言我们依然是特殊的。

小心“特殊”,千万小心。我提醒过你。


这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不过在谈这事情之前,我想先说说大K:晚我们一届入校的后辈,沉默寡言的大高个儿,A.K.的发小,踏实严谨的摩羯座。星座书上说摩羯座是天秤座最信赖的人,就他和A.K.的关系看,确实如此。

那天夜里两点钟的时候A.K.一个电话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他说他要搞个生日派对。

“必须令人终身难忘!”他宣称。

我说少爷,这样的经历已经足够终身难忘了,况且现在是冬天。

“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生日可是十月四号。”

我光着脚,只穿了一件薄睡衣,缩头缩脑地抱着电话蹲在门外的过道里瑟瑟发抖,还得尽量压低声音以免把大婶惊动。

他可不管这些,他在听筒里冲我大声嚷嚷:“是大K!你——”

“——你个白痴好的我知道了。”我好脾气地顺着他的口气帮他接了下去,然后想象着电话那头他那张被人抢白之后极度不爽的骄傲的脸。

“……嗯,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嘛……我没忘记,真没忘……随时恭候。没错是我说的……好啦,说吧。你想我怎样?”

“帮我。但,”他难得地迟疑了一下,“不要告诉别人。”

“成!”

“嗯,那么说好了。”

不等我回答,他便啪嗒一声把电话挂掉。

我想他是可以安心睡去了,但被他这么一搅和,我却再也无法睡着,于是第二天眼皮上生了夸张的麦粒肿,鼻子也有点塞。M.G.开心地嘲笑我说是不是偷窥了什么不该看的“脏东西”所以遭此天谴。我寻求支援似的看着A.K.,他只是习惯性地皱起眉头。

“快去保健室,白痴!丑死了。”

他拽起我的胳膊,恶狠狠地,大踏步地往前走。


生日会办得非常成功,在场的所有人都深受感动,包括我自己。A.K.对我的协作非常满意,他说看不出你真是个创意天才。很少有人能得到他这样毫不吝惜的肯定,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端正地坐在他左手边的位置上,拿着精致的银质小勺把甜点送进嘴里去的时候,心里盘算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敢说他一定不会大半夜打电话把大K从床上喊起来策划给我的生日惊喜。事实上,每次他都表现得绝不在意,似乎完全忘记了,直到M.G.兴高采烈地端上大伙儿为我买的蛋糕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般的头一个把奶油抹到我脸上。

换句话讲,我和大K享受到的友情完完全全是两种方向上的。


我和A.K.都是标准的天秤座,生日前后相差十一天。星座书上说,天秤是将浪漫与现实、粘着与独立、冲动与理智、优柔与果决等等矛盾面协调均衡得最好星座。

听上去很不错。

殊不知当两个天秤碰在一起,平衡反倒容易失守。



——忍足侑士《我和我和他和他》





章五



1


黄昏时分迹部回到了那个位于大阪市郊的狭小居所,手上提着新鲜的约克郡布丁。

下班的路上经过一家西餐馆,他看着沿街的落地玻璃窗扇上映着的自己,突然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过这样的地方,于是迹部自嘲地轻笑了一下,转身推开那扇装饰古典的门,上面悬挂着的小铜铃清脆地响,带着春日傍晚的躁动的余韵。

将近四个月了,连迹部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短暂的旅行竟会持续那么许久。不过很多事情你不做就永远不会知道结果。这话祖父老早就对他讲过,在他表示了自己不想接手迹部家的生意之后。

我的人生不想被别人决定。十八岁的他斩钉截铁地对祖父说,而祖父摇着头叹了口气,景吾你只是太年轻。

那时候的他显然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对于年轻的孩子来说,这些老生常谈不过是被风干的面包屑,于是毫不犹豫地掸干抖净。高中毕业后,迹部到底没有照着家人的意思去哈佛商学院报到,而是跑去了京都大学念理论物理学。其实就迹部个人的性格而言,埋头实验室和进行艰涩枯燥的推导演算未必就比商界的尔虞我诈更吸引他。反叛的理由只是反叛本身。可如今想来却毋宁说是祖父大度地允诺了他的任性。

也许还有一个理由他始终没有说出来,或者说,在意识层面他刻意回避了。他想去关西。

他到底是来了。一次,并且,一再。

抱着手里的纸袋子,悠然行走在大阪街头的迹部突然觉得很好笑。当年的自己竟是如此确信忍足会报考京都大学的医学部。那家伙说过的,京大是他心中的圣地,就好像关西是他的老巢。迹部相信他如愿以偿,就好像他相信他自己。


离开东京去京都之前,他和宍户他们一起回了趟冰帝国中部。因为是假期,学校里面分外空旷。他们走进教学楼的门廊,换上各自的软底鞋,把皮鞋放进柜子里。一切都似乎和从前一样。迹部拉开三楼顶头朝东的那间教室的门。课桌安静地排列着,黑板也擦得很干净,阳光斜斜透过玻璃窗落在地板上,明晃晃的。他几乎可以想起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午后,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歌德的诗集,忍足拉开门走了进来,走到他跟前反身坐下,趴在椅背上看他,不说一句话。他哼了一声照旧看他的书,彼此于是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宍户和凤有说有笑地闯了进来……

一切都历历在目。

向日伸了一个懒腰说我们不如打场球吧,闷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宍户说好啊谁怕谁啊,谁输谁请客!大家于是呼啦啦地一起去了。不出所料,宍户和凤的双打依旧所向披靡。向日有些不服气,他说你们不就欺负我搭档不在么,对了迹部,侑士去了关西学院大学,以后你们倒是近。

那个白痴。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但他不可能在乎这些,随即便像从前那样昂起下巴,抬手环指全场:你们!疯够了的话,今天的晚饭本大爷请,啊嗯。

迹部在京大念到第二年,便作为交换生去了麻省理工。其间忍足打过一个电话,但那时候他在实验室没有接到,事后也没有回,他想反正忍足会再打的,谁晓得那人就此黄鹤无踪。迹部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想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总是摆脱不了忍足这个名字,难道就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够胆不按照迹部景吾的逻辑出牌的人么?


迹部旋开公寓的门进去的时候,加藤已经在忍足的厨房里面忙活了大半天,忍足则在一边抄着双手看,一本正经地说些没头没尾的烂笑话。

“啊呀!”加藤伸手接过迹部手里的纸袋子,忍不住惊叹起来,“当初我在英国的时候就特别迷恋这道传统美食,只可惜我今天做的不是烤牛排——对了侑士!上次让你去买黑椒果然还是忘记了吧,真是的,你这男人怎么就一点儿不可靠呢。”

“小卓美,你知道人年纪大了记性就变得很糟糕,越是眼下的事情越是容易忘记。”忍足一手撑在墙壁上,看着迹部的表情很是遗憾。

“倒是那些成谷子烂芝麻反倒总会莫名其妙地跑出来。”

“噢哟,原来侑士你还是个念旧的人呀,这真让我惊讶。”加藤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会叫的狗不咬人。”

迹部把头凑向加藤的耳边。

“遇到这样的男人,辛苦了呢。”

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忍足的脸。

忍足深吸一口烟,抖了抖眉毛笑起来了,他说小景你看,你把人家姑娘脸弄红了呢。然后搭着迹部的肩膀半推半搡地把他拐进房间。

“好啦好啦小景也累坏了吧,要不要试试忍足流的推拿?”

“——小卓美,动作要快一点了哦,小景的肚子在唱歌了呢。”

晚餐是日式牛排、盐烤竹筴鱼、炝菠菜、关西煎蛋和海贝大酱汤,此外是忍足自称颇为拿手的泰式沙拉,当然还有迹部带回来的约克郡布丁,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加藤扯下围裙挂好,屈腿坐在对面而坐的两人之间,合掌向着迹部甜甜地一歪脑袋,“厨艺不精,请多多包涵啦,迹部君。”

“哪里。”迹部微微欠了欠身。

“小卓美原来也会撒娇么?”

“自然。关键是冲什么人。” 她拉开一罐啤酒递给迹部,抄起另一罐扔给忍足。

“哦?这位先生么?”他看着迹部。迹部也这样看着他,随后抬起下巴说,那么开动了。此刻忍足刚打开罐子啜了一口,只好死命忍住喷笑的欲望,表情因而变得分外滑稽。他摇着头顺了半天气,终于啧着舌头说小卓美你错了,因为你不了解迹部。

“我实在好奇他将如何在维护自己绅士形象的同时消化一盆淋过蘑菇沙司的牛排。”

“本大爷的形象自来完美根本无须维护。”

迹部斜了他一眼,伸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事实上蘑菇沙司也是很普通的吃法,”他的嘴角优雅地轻笑着,“不过个人爱好是淋过白葡萄酒的罗马式。”

“看,又开始了。”

忍足会心地眨了眨眼睛,转过脸孔向着加藤。

“小卓美,我告诉你哦,其实小景他顶讨厌蘑菇。”

“唉!!!你怎么不早……”

“想知道为什么么?”不等她的话说完,忍足便自顾自慢悠悠地说了下去,“国二的时候我们网球部去群马山间合宿,你知道一群男孩子除了胡闹也没什么更有创意的事情可以干,山里的伙食不好,饭又不够吃,就在这时慈郎——慈郎我跟你说起过的吧……对,就是他——他从他那个当作枕头的圆筒包里摸出了一个蘑菇罐头,大家于是分着吃了。然后岳人就说,这样光吃多没意思,不如我给你们讲个恐怖故事吧——”

“忍足!”

“让他说嘛迹部君,似乎怪有趣的呐,”加藤咬着筷子很是好奇,“是什么恐怖故事呢?”

“是说有一对父子在山中采蘑菇,但是那里草鞋虫太多了,这种虫密密麻麻地粘在蘑菇的伞里面,父亲没有注意到,采了一株给儿子吃了,儿子吃了之后说,老爸,这个嘎吱嘎吱的好好吃呀。”

“咿呀!好恶心的故事!”

“问题是,那时候正好有一个飞虫飞过来,刚好掉到了——”

“忍足侑士!”

迹部恶狠狠地蹬着他,忍足则一脸可怜地看着加藤。

“你看,不是我不讲,是他不让。”

“那你偷偷告诉我好啦,我不告诉他。”卓美快活地眨着眼睛。

“小景——?”

“……好啦,我自己说!那时候正好有一个飞虫落到我的碗里我没看见,一口把它吞了。然后这个白痴他突然问我,这个嘎吱嘎吱好不好吃——仅此而已。”

加藤笑得几乎要歪倒在地上了,就连迹部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忍足做出一脸严肃的样子。

他说,小景你看,过去的一切,我什么都记得,我没有骗人。

迹部的胸口仿佛被人揍了一拳般闷闷地疼痛着,几乎无法说话。

他看着忍足,忍足也看着他。

“所以我真的是一个念旧的人哦,小卓美。”

他听见忍足对加藤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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