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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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西线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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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原
时间:
2010-7-24 23:46
标题:
[K/O]西线无战事
本帖最后由 周原 于 2010-7-24 23:49 编辑
K/O 西线无战事
两点说明:
一、主要为菊/忍,也包括一部分菊/大石,因而统称K/O。作者菊丸攻本命。出于可能雷到大多数同志的自觉,请求诸位在理解了萝卜青菜等问题的基础上再作决定是否阅读。
二、战争背景的文章是第一次涉及。在背景设置等等问题上肯定因为知识面的问题存在不少BUG,作者本人深感愧疚。出于本文设定纯系乌托邦的自觉,请求诸位不要放在现实背景中进行考量。
01
菊丸英二顶顶受不了潮热的天气,他皮肤不好。可他偏生就被上头派到了这样一个鬼地方蒸桑拿,细帆布军服像膏药一样黏在身上,散发着咸酸的汗味儿,于是热疹爆发奇痒难耐。这叫祸不单行。
早上他听短波新闻,说双方最高领导人昨天会面握了手,会谈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并在国宾馆共享了晚宴。收音机信号还是和往常一样不好,断断续续,很不清楚。菊丸心里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继续啃他的干面包,脑袋里想象着国宴的菜谱。
八点一刻无线电准时传来上头指示:情况很严峻,时刻加强防范,不可麻痹大意,对方有什么情况立刻汇报。
“战争随时可能打响!”
虽然每天都是那么几句话,菊丸还是很感激这个领导,因为他,菊丸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总算没有完全失却联系。
菊丸英二被派到这个设在亚热带丛林深处的边境哨站已经整整两年。最初,和他一起的还有大石秀一郎。
那是林中的一片空地,一条天然沟壑把这个空地分成两边,两国哨站隔岸而立,彼此间不过二三十码的距离,凭肉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军用地图上面那条他曾宣誓用鲜血保卫的红色边境线正是以这样草率的真实存在着的,这多少有点触目惊心的味道。有些夜里,他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地躺在嘎吱作响的硬木板床上,甚至觉得自己是听到了那随着黏腻的空气远远飘荡过来的,对面哨站里那听不懂的,细碎而渺茫的语声。于是菊丸猜想他们是不是正这样听着自己。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扭过头去问大石。
英二你是想家了吧。大石咕咕哝哝地回答道,不知正做着什么样的梦。菊丸噘了噘嘴。他只是没有实感。
人人都在说,这仗一定会打。
双方高层领导言笑晏晏杯觥交酬,这仗还是会打。
菊丸到现在也忘不掉连长在说到战争必然爆发时候那张冰冷的脸孔。和大多数的男孩子一样,他从小就是英雄主义的狂热分子,所以当连长对他说枪声一响你们就是敢死队的时候,菊丸觉得自己满腔的血液都要沸腾烧干了。他立定行了一个军礼,脚跟把指挥部的地板跺得咚响,带着马革裹尸的觉悟到了这个鬼地方,而结果却只是日复一日地背着枪,隔着一条宽不过三四米、深不到一人的浅沟,同未来的敌人面面相觑,然后彼此交错着从国境线的两边走过。有一次他甚至对着对方军装下摆上面的破洞发了一会儿小呆,以至于对方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回想起来,很多东西其实也就说的时候可怕,真的落在跟前,反倒没什么了。
三个月后,大石死了。不是什么战死沙场,是疟疾要了他的命。前后统共才没几天工夫。菊丸在附近找了块相对干燥的地方把他埋了,树了一截短木桩子做标记。他相信自己肯定非常伤心,却不知怎么一点哭泣的意思都没有。两天后上头调来顶缺的人就到了岗,这种事情他们处理得总是很快的。新搭档叫忍足侑士,据他自己说下来之前是军医。
其实菊丸始终都闹不明白上头怎会派军医来顶哨兵的缺,人都死了医生顶个屁用。然而这个世界上弄不懂的事情多得海了去了不差这一件,所以他只是盘腿坐在从前大石的床铺上,看忍足卸下他的包。
“那哥们儿就死在这儿?”忍足拍拍屁股下面的硬木板问。
“不,这儿。你那张原来是我的。”菊丸说。
两年过去。
早先上头也曾说起过会尽快派人来轮,调他们回后方去,现在却再也没了声音,于是依旧不过是个说法。每次菊丸对着沉下去的太阳耷拉着脑袋叹气的时候,忍足便会揉着他的脑袋说:“耐心点吧,小鬼。太阳下去,太阳又起来,不过早晚的事情。”
忍足说得很无所谓,于是菊丸也就跟着无所谓起来了。他本来就不是思虑心重的人。
关于忍足侑士其人,菊丸至今知之甚少,更确切地说,他听过很多版本的故事,可那也只是故事的不同版本而已。比如早些时候忍足对菊丸说他是犯了严重的错误被派来戴罪立功的,过了两天就变成了跟领导意见不和互拍桌子以卵击石落得发配边疆,而上个星期三的版本则是他主动请缨下前线以便从某种“不利于军人坚毅品格”的情感纠葛中全身而退。当然还有更离谱的。刚开始菊丸还煞有介事,时间长了便也学会了一笑置之。
“你的话十句有十一句是假的。”
忍足也不反驳,照旧讲他的故事。忍足讲故事的时候眼神总是很真诚,可结果却总是“我在说谎”。即便如此,菊丸依旧信任忍足。那是一种宏观上的信任,不知道这样说别人是否明白。
唯一值得肯定的是忍足的军官证。那个塑料封皮的小本本说明了三件事情。一、忍足确实是军医。二、忍足看上去老成可实际上只比菊丸早生一个月。三、忍足的军衔是准尉,而菊丸只是二等兵。
对于当时菊丸的惊恐万状,忍足只是说千万不要管他叫长官,那是命令。
“放屁的规矩无视就好,除了碍事儿没别的好处。”
于是忍足管菊丸叫小鬼。菊丸管他叫侑士君。
菊丸咧开嘴笑。
“帅!”他指了指着封皮上烫金的纹徽,颠倒着证件反复看,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哎?这个……这是什么?”菊丸指着证件反面的字迹问道。
“暗、吗、这、就、是、说、不、久、就、要、天、亮、了?”
“普里什文的诗。”
“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忍足笑了笑,伸手把证件拿了回来放回胸前的贴身口袋里,“一个朋友的爱好,他好玩抄在上面的。”
“死党吧?敢往军官证上抄。”
“唔嗯。也许吧。谁知道呢。”
“嘁,不想说就算了喵。”
忍足无所谓地笑了笑,继续东拉西扯地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一直过了很久,久到菊丸都快要忘记刚才的事情了,他却突然开口说:“其实不是朋友。”
“——撒泡尿去,别跟来哟。”
随后他站起身拉开门,朝菊丸摆了摆手,向着林子的方向走过去了。
忍足侑士就是这样的人。
生活依旧流水一样地过去。
天亮起床。升旗。巡逻。等领导指示。再巡逻。没有丝毫想要改变的样子。
和时间的短暂相比,时间的漫长是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它让一切都显得没有希望。
有时候菊丸真想冲着对面放上一枪,好结束这该死的等待。忍足却丝毫不以为意,他迷上了猫头鹰。
02
每天到了天黑便完全无事可做。菊丸照例先到大石的坟前站一会儿,累了进屋径直卧倒。
屋子很小,只够塞下一张桌子,两条板凳和两块硬木板架成的床。
屋里头比外面更闷。
菊丸英二脱得赤条条的趴在木板床上,背过一条胳膊,抓着扇子给自己的背脊扇风。背上的皮肤早给他抓烂了,然而烂哪儿都好,最讨厌是烂裆。用忍足的话来说,那叫哑巴吃黄连。每天的例行巡逻尤其,裤子里总象揣着个怕挤压的活物,分明浑身难受却还要硬着头皮显示我军战斗纪律,那绝对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事情。最近菊丸的烂裆就犯得很厉害,成天龇牙咧嘴。
“难怪苏格兰军人穿裙子呢,真科学!”
“其实小鬼,你就是回归原始社会了上头也看不见。”
“说得轻松,是你你裸奔?”
“哦呀,看不出你还有这口子爱好。”
此刻忍足侑士正端着药水瓶子给他的屁股上药,棉签子刚一粘上去,菊丸便疼得眼冒金星,连反驳的气力也没有了。
忍足对着伤口使劲儿吹气扇风:“药水是很辣,忍忍吧,放好了别动,这阵儿过去了就好。”
“我,知道嘛!可是,都,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喵!啊啊啊轻点轻点儿!!”
“少说话,省点儿力气吧你。”
烂裆,学名阴囊皮炎,在基层部队多少也算是职业病。那地方本来就位置隐蔽皮肤娇嫩,再加上炎热潮湿汗水浸渍,卫生营养又跟不上,很容易就沾上了。治起来其实也不太麻烦,只是上起药来火辣辣地疼,胆小一点的常常会冲着自己下不了手去,于是大伙儿私底下总结出一句顺口溜,所谓“两人一组动作要快”,折腾个一分多钟也就过去。
菊丸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瘫在床上,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忍足拍拍他的屁股说最好是什么都别穿空气里晾着,有太阳的时候下面晒晒,烂裆这东西干燥了自然就好。他说得很专业,不过菊丸老觉得不安好心。
忍足擦干净手,丢了块毛巾给他,自己推了推眼镜,拉过凳子坐下。
“还有,性生活要节制。”
“喂喂喂喂喂!”
“别穿啦,又没人看。我不会打小报告说你性骚扰的。”
忍足斜倚着桌子,扶着额角似笑非笑地看他。
“其实你这个根本还算不上什么烂,小鬼。我见过的比这个惨多了,一团稀烂,脓水把大腿根子都粘在了一起,那哥们儿恐怕是没戏了。”
“你你你……别吓唬我!”
“不吓人还是医生么。有我在,你就放心吧,总得给你妈留个种不是?”
忍足的样子很是愉快。
菊丸噘了噘嘴,对着屁股抓了两下,“靠,真他妈衰!”
忍足伸手揉揉他的头。
“其实呢,开始我还担心你是个不会说脏话的乖孩子,哪晓得时间长了还真颠覆。”
“好男不当兵,军队里头没有乖孩子。”
“也对,太乖了就太没意思了。”忍足从军装的贴身口袋里面摸出一包被汗水浸得有些软趴趴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
“横竖,乖孩子们,都,活不长。”
他咕咕哝哝地说着,火柴擦到第三根才勉强将烟点燃。
“操,香烟也阳萎。”
忍足深吸了一口,往后一靠跷起椅子把脚架在桌子上。
“坏孩子的那位,要不要也来一支?”
菊丸没有搭腔,脸朝着墙根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忍足知道,他是又想起了那个人。
忍足刚来的时候,就在菊丸的照片里看过大石秀一郎。大约是十岁左右照的,和名字一样,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端端正正地站着,身上的童子军制服也收拾得很干净。他同身边那个扮着鬼脸挂在他身上,一刻也不得消停的傻小子菊丸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朋友。大石年长半岁,所以总是他在照顾。
“老实说,他实在不像个会扛枪的人。”那天忍足这样说。
“是呀,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大石的脑袋比我好使多了,原本要去军医学院的。啊呀那样你们指不定就是同事了哟。不过,谁让我从小就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孩呢。”菊丸咧开嘴使劲儿冲着他笑,随后用力吸了两下鼻子。
“吓,糟糕。好像,感冒了喵。”
说着,扯起衣服使劲在脸上抹了两下。
忍足倒了一茶缸子热水递过去,没有点穿他的小把戏。之后也一直没有。
比起其它话题,菊丸更喜欢讲小时候的事情,忍足也喜欢听他讲。菊丸说自己是个典型的乡下野孩子,又是家里面的老幺,所以多少有点胆大妄为。翻墙爬树登屋顶,往鸡窝里扔小炮,在狗尾巴上面栓铃铛,做过的恶作剧一箩筐都装不完。大石跟在后面一脸紧张地让他别干了别干了这样不好,可不知为什么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停不下来,等到闯了祸,他是率先脚底抹油一溜烟地没了影儿,留下大石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充当替死鬼。菊丸笑嘻嘻地说,这叫做坏事我来背黑锅你去,黄金搭档配合默契。大石也不生气,只是从来拿他没办法。
菊丸右边脸颊上的那条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他一时兴起和一群大白鹅干上了架。乡下长大的孩子都知道鹅凶,咬起人来疼得不得了。于是大石害怕了,挥着外套挡在鹅群前面,用力一推菊丸让他快跑。毫无准备的他一个没站稳跌进了路边的麦地里,被秸秆刮花了脸。第二天,贴着OK胶布的小花脸菊丸看到顶着还没散尽的巴掌印子的小花脸大石,心里也不是不内疚,只是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急,玩到兴头上就又什么都忘记了。
“害怕的话就不要跟着我啦!”
“那可不行,我答应阿姨要照顾你的。”大石认真地说。
他总是很认真的。
菊丸开心地咧开嘴,并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好样的!这才叫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喵!大恩不言谢,这辈子不够我下辈子继续还!”他说得煞有介事。”
他也总是煞有介事的。
大石只是笑笑,不知道有没有当真。
人心都是肉长的。菊丸开玩笑地对忍足讲,如果大石是个姑娘,他是一定一定会娶他的。
“你不是说大石有个漂亮乖巧的妹妹么。”
“不一样啦,那不一样。”
然而究竟是怎样的不一样,菊丸却始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也许当时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心情。就好像很多事情,在时间慢慢过去之后,一度空落落的胸口终于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创痛,可眼睛里面却早就没有眼泪了。
“所以说,弄不好这回大石又替了我呢。”
菊丸伸出一根手指在忍足面前晃了晃,眼睛亮晶晶的。忍足被他看得有点受不了,便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一下:“那就下辈子好好还他。”
黑暗在夜里织网,猫头鹰在林间哀号。
“说真的,侑士君你在家乡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女孩子?”
菊丸仰面躺在木板床上,枕着双手望着屋顶那个狭小的天窗外的黑漆漆的天空。
“这个问题啊。”
“大石有一个,中学同桌,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迷迷糊糊的很可爱。我们要走的时候跑来跟他表白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大石其实一直喜欢她。”
他往床里头挪了挪,好让忍足在他身边睡下。
“为此,还跟大石打了一架,恶狠狠的那种。唔,其实是我揍了他。”
“吃醋?”忍足侧着身子,支起一条胳膊看他。
“很吃醋哦。大石知道我喜欢那个女孩子很久了,自己却一点儿风声不漏。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呵呵,确实窝火。”
“可不是。不过现在光剩下后悔了。”
菊丸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张开手指遮在眼睛上面仿佛是要挡住什么耀眼的光亮。
“我们约好回去后,为她真刀真枪地决斗一回,他不要对我手软,我也不对他留情。可惜如今那家伙已经完全没机会了——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个。真奇怪呀,明明是,那么健康的,一个人。”
忍足不自觉地朝他伸过手去,轻轻拨弄着他的头发。
“小鬼你实在不适合伤感,知道么。”
“我没哭,真的没哭。”
“没人说你哭了。”
“所以说嘛,只是说到女孩子,就有点,刹不住车而已。”菊丸咕咕哝哝地解释。
忍足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长长地抚摸着他赤裸的背脊,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那动作也许是有些过度亲密而煽情的,但他们都不在乎。
“这样下去早晚会变态的喵。”菊丸抱怨。
“这主意不坏,就变一个看看吧。”忍足挑了挑眉。
03
然而一切到底还是老样子,莫名伤感的夜晚过去后,菊丸依旧是杂草一样的菊丸,忍足也依旧是浮云一般的忍足,他们依旧背着枪一前一后地在那条深沟的岸上漫无目的地前进着,身上的细帆布军服和汗水腻在一起,散发着古怪的气味。忍足说这样的味道很动物所以很性感,因为它证明了我们还是活着的。菊丸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想过要明白——他只是有些耿耿于怀:自己又一次向着忍足掏出了一切,然而对于忍足,他却依旧难以捉摸。
当然,菊丸也知道关于忍足的很多事情。他知道忍足讨厌纳豆和毛毛虫,知道忍足喜欢日本电影纯爱小说昭和歌谣,也知道忍足深深迷恋着那些有着漂亮的长腿、优雅而矜持的成熟女人——是的,那些——他甚至可以仔细地讲出忍足和她们之间叙写的只属于成熟男女的芬芳馥郁的情事。忍足从不避讳这些,毋宁说他乐于表达。他有那样的才能。他的故事里有各种各样的女人,长头发和短头发,大眼睛或小眼睛,有的先吃饭后上床,有的先上床后吃饭,忍足给她们起了统一的名字,他尊称她们为“我的女王陛下”或者“我的骄傲的玫瑰花儿”,他管自己叫:“你最卑贱的仆人”或者“你忠诚的小狼狗”。菊丸受不了这样的文艺腔,也想不通怎么就会有人喜欢。他只觉得泛酸倒牙。
“得啦,你以为你是莎士比亚!”
“喜欢莎士比亚的不是我。”
忍足回过头笑嘻嘻地回答,但那圆形镜片背后的眼睛里却并不见半点可笑的地方。
这是异常平凡的一天,太阳早早便从亚热带丛林的边际上升起来,巨大的火球不知疲倦地吞吐着它的能量,丛林中的一切都在湿热的空气中蒸腾。出发前,忍足透过丛林的间隙看到南边的天际堆积着厚厚的灰黑色云块,他说这预示着中午前后会有一场大雨,菊丸相信了他。但这终究只是忍足众多无法实现的美好许诺中的一条,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零八分了,雨还没有落下来,连一点要下雨的意思都没有。
低气压在头顶盘旋。
菊丸觉得自己有点儿透不过气来,胸口闷得就要爆炸。
忍足正小心地检查着一路上留下的各种标记,在必要的时候留上新的,这是他们能够安全返回的保证。他头昏脑胀地跟在后面往丛林深处走,蚊虫大团大团地在他的面前嗡嗡地飞舞,汗水爬过的地方瘙痒难耐,军裤摩擦着的裆部正火辣辣的疼痛着。
“检查检查检查,有什么好检查的喵,这地方鬼都没有一个!大不了憋死在里面算啦!”
菊丸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泄愤似的大力砍削下那些挡道的藤蔓植物或是矮灌木的枝条。
“别这样说。能活着总是好的,小鬼。你是没尝过死的滋味。”忍足淡淡地说。
我尝过的。他不出声地咕哝——大概是太热太累,叫人丝毫提不起反驳的兴致,到最后也只是鼓着脸,鄙夷地“嘁”了一声。
他们沉默着一前一后地往前走。
也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菊丸那仿佛全身的毛发都要竖直起来的焦躁,忍足摘下头上的帽子,抓了抓湿嗒嗒地粘在头皮上的碎发,用一种哄小孩子的无奈口气说,原来天热了猫咪也容易炸毛,难道这也是生理期?
“要不,我们谈点清凉的事情吧,”他神秘地眨了眨眼,“……谈谈感情怎样?”
不等菊丸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这可是我心底最鲜为人知的秘密噢。秘、密。”
事实上,忍足的每个故事都这样开头,然而不可否认,每一次菊丸依旧会不由自主地抱有一星星的感动与相当巨大的期待——单纯是一个好习惯,对此他倒很想得开。
在乡下老家。这一次忍足这样说。
一个很美丽的人,是的,只能用美丽来形容。
那时候的忍足还很年轻,也许十五六岁,或者更大一些,但这并不重要。季节恐怕是初夏,天气已然开始闷热,忍足记得自己穿了一身深蓝色条文的浴衣,抱着新借的小说钻进了路边的树篱:几株木槿花当中刚好有个可以躲进一个人的小小空隙——兴许会有可怕的毛毛虫,但无所谓,关键是姐姐不可能找得到他,他可不愿意把这个美妙的下午浪费在擦地板上。然后他开始看书。一本纯爱小说,青少年间流行的那种,画梅糖一般的故事。他喜欢这样的故事,可这回没看几页就停住了,因为他的眼光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过去,透过木槿那并不浓密的枝叶他看到了那个人。一个很美丽的人,孔雀一样骄傲而美丽。那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他们隔着树篱相互对望着,也许只是他单方面地仰望着那个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几秒钟,或者半个世纪。他清晰地看到对方张扬的金色短发,眼角闪烁的褐色泪痣,以及那双锐利的,却隐约透出寂寞的眼睛。那人问他为什么在那里。
“怎么回答才好呢?最后我说,为了等你呀。”
“那个人竟然相信啦?”
“显然不。”
“嘁……”菊丸狠狠地嘘了他,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失望,“那后来呢?”
“后来啊,没有后来了。”
“骗人!!!”
“就算我骗人吧。等我哪天想起来了会告诉你的。——其实我想说,在感情的问题上不妨把身段放得低些,怎么低都不过分。你说是么。”
说这话的忍足表情非常认真,认真得有些假。
“玫瑰抛过来,只有低头俯首才能接住呀。”
“……莫名其妙。”
菊丸撇了撇嘴。
“就你,成天满嘴跑火车,女人会喜欢才怪呢!”
“呦!”忍足吹了个口哨,“你知道女人喜欢什么呀。”
“我是不知道——对呀,就是喵!论女人我哪有资格跟你比,你可是横扫千军的胜利者呀。”
面对菊丸的嘲笑,忍足突然放慢了脚步。
他用一种异常诚恳的声音对他说:“我不是胜利者,小鬼。从头到尾都不是。你并不知道啊。”
菊丸被这话堵得有些发慌,他鼓着腮帮子颇有些不服气地盯着前面的忍足。那件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被汗水浸透的军装,此刻正紧紧地贴在了忍足并不宽阔的后背上,束腰的皮带也早已被汗水打湿,这让皮带上扣着的那柄驳壳枪也显得无精打采。
菊丸盯着那枪出神。他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它。每天晚上,忍足都会掏出来用棉布仔仔细细的擦拭一遍,隔上几天还会为它上一趟油。那不是他们的装备,菊丸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的,他甚至想象不出现在还有哪个部队在用它:老土到了罗曼蒂克的典型,简直就是上辈子的故事。他问过忍足枪的来历,忍足当时的回答是:我忘了,等我哪天想起来了会告诉你的。显然,忍足侑士是极端健忘的人。他几乎把一切都忘记了。
鬼才信呢。菊丸撇了撇嘴。
天边闷闷地翻滚过两声雷响,随后又没有了动静。
“放心,雨早晚会下下来的。——坐下歇一会儿吧?”忍足用力扯开了军装的领口,“真他妈热疯了。”
他卸下肩上的自动步枪,依着榕树的巨大板根捡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地方盘腿坐下,从兜里摸索着抽出一支烟来。菊丸便像往常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屁股着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龇了一下牙。他熟练地叼起忍足递过来的烟,歪着头凑着他的烟头接了火。
潮热的空气中弥漫着烟草燃烧的苦涩香味。
菊丸学会抽烟是大石没了以后的事情。有段时间抽得很凶,仿佛那些从鼻腔口腔中喷出的烟圈能把空落落的时间填满似的。不过他从没在大石坟前抽过,也不许忍足抽。大石讨厌烟味儿,他觉得抽烟不正派,可惜这世界从来就不是为了正派的人预备的。
他不喜欢是因为他还没体验过寂寞。忍足说。
你很寂寞?菊丸问。
啊,有那么一点儿吧。
不过只是很小很小的一点哦。忍足伸出拇指和小指比划着。
于是两人就此建立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段时间,他们一空下来就会蹲在营房门口,对着抽上半天不说一句话。
菊丸并不是喜欢将烟夹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处,架着胳膊,时不时优雅地吸上一口的那种人,他觉得那样太装,不过瘾;忍足也是,他习惯用食指中指和拇指捏住烟,歪着脑袋用劲地吸上一口,然后半仰起脸慢慢吐掉。烟圈从他的鼻子里面缓缓喷出的时候,忍足的眼睛总是半闭着,仿佛思考着什么。
你知道,人一旦抽起烟来,连蚊子都不愿意靠近他。他说。
那样的忍足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寂寞的苍凉,虽然确实只是很小很小的一点。
“你为什么当兵呢?”忍足突然问道。
“嗯?唔……为什么啊,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喵。……侑士君呢?你又为什么?”
“怎么说呢。国家呀,民族呀,未来呀,荣誉呀,这样的话题都太大……我不喜欢太崇高的东西,不如说有点儿害怕,总觉得那样的东西不可靠。你能明白么?我不想把时间和生命都消耗在别人规定给我的义务和责任上。一辈子再长不过三万天,只有三万天,小鬼。我可不想那么做,一点儿不想。”
他顿了顿,又接了一句:“但总有人愿意。可笑吧?”
尽管不明白忍足想说的究竟是什么,菊丸还是含混地“唔”了一声表示接受他的看法。
“回去了!”忍足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还没完呢。”菊丸指了指前面的密林。
“就算今天完了明天还没完,管它呢。”
“那你刚才还说什么……”
“刚才是刚才。这会儿我改变主意了。”
“……”
“下雨了。”
04
暴雨几乎是顷刻而至的。令人绝望的黑暗随着雨水的冲刷流泻弥满了整个丛林。脚下湿润的腐殖土早已湮没成为了汹涌的洪流,有时他们不得不借助周围那些羊齿类植物的羽状叶片,以及丛生灌木的带刺的荆条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脚步。忍足耐心地追寻着先前他留下的荧光标记,手电光束照亮的范围内,到处都是掉落的毛虫和扭曲的水蛭,令人脊背生凉,但这些都还好对付。
真正恐怖的是雷电。就在刚才,一道令人晕眩的闪光斩破黑暗劈中了距离他们前方不远处的一棵龙脑香,那高大笔挺的巨大树体轰然裂开了一道焦黑可怖的缺口,跌落的粗壮树杈把回去的道路完全阻断了。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且近在咫尺。
菊丸仿佛能够感觉得到恶魔撒旦那蛇一样的舌头,吐着灼热的红信子扫过他的脸孔。他浑身上下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似的,直愣愣地僵在了那里,手指尖有些微微的发麻。他梗着脖子瞥了眼身边的忍足,发现他正苦笑着看他。
“哦呀,这下可糟糕了哟。——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什么?”菊丸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电烤鸡。”
他很想笑,但脸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只挤出了一个相当尴尬的表情。
忍足仿佛全无所谓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手拽起他的胳膊,一手挥动着砍刀。
“看来只能想法子找条别的路回去。”
即便是隔着军服,菊丸依旧可以感觉得到忍足那冰凉的指尖传来的微微的颤抖。
原来,他也会害怕的呀——不知为何,这个想法让菊丸觉得好受了不少。
“……两人拉一起不安全!”他挣开他的手,“你先走吧!我跟得上。”
“是不安全,所以你赶快祈祷我不会被雷公相中。”
忍足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气。
“对了,小鬼你拿天打雷劈发过誓没?”
“没,没有喵。”
“我倒是每三个月就发一次这样的毒誓哟,好象是‘我要是骗你就不得好死’之类。”
“哎!!不是吧!!”
“很遗憾,就是这样。”
忍足诡秘地笑了笑,漆黑的瞳仁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如此说来,我更不能放开你了。雷公来了,你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被我扔下,不是太可怜了么。”
一塌糊涂——菊丸的脑海里冷不防蹦出了这么一个词。
那曾经是大石的口头禅。菊丸上课梦周公下课抄作业考试玩偷瞄,“一塌糊涂”;菊丸硬拖着他上树掏鸟蛋下河抓小鱼,“一塌糊涂”,菊丸犯错逃家趴在墙头要求政治避难,还是“一塌糊涂”。可即便“一塌糊涂”,大石数落完了依然禁不住纵容他糊涂下去,哪怕是病得不堪的时候,他看着菊丸那对血红血红的仿佛要杀人的大眼睛,用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声音说的还是:你呀,一塌糊涂。——可他到底是扔下一塌糊涂的他独自走掉了,换了一个更加一塌糊涂的人过来——如果说这就是大石对他的顽劣作出的惩罚,那未免太过冷酷了。
菊丸看着“一塌糊涂”的忍足终于咧开嘴放松地笑了起来。
“就是!你休想甩掉我喵!”
“所以放心吧小鬼,我是不会松手的。”忍足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那天以后,菊丸和忍足的关系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有好几次,他脱得赤条条的趴在硬板床上等忍足洗干净手替他上药,脑海里却扑拉拉地闪过一些难以名状的陌生念头,仿佛有风正从营房的缝隙里面钻进来,凉凉地扫过他汗湿的背脊,轻手轻脚地挠得他心头滚烫。菊丸支吾着红了脸:你能等一下喵,就一下下。忍足便配合地拖过凳子,在一旁坐下,跷起双腿架在床板上。菊丸歪着脑袋看着忍足尴尬地傻笑,却发现忍足其实有两条结实而匀称的长腿,上面弯曲着较一般亚洲男人更为浓密的汗毛——这画面几乎把他的视线占满了。
相处了那么久,这确实是菊丸第一次那么认真且放肆地看他。平心而论,忍足侑士确实是一个迷人的男人。他的狭长的眼睛是典型的日本式,却又拥有日本人中并不多见的颀长健美的身材:长期的户外工作让他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紧致而饱满——那是一种雄性的带有侵略意味的霸道的美。
“呃……那个,你……不去看你的小黑了喵?”
菊丸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
忍足凝视着他,似乎在玩味着刚才的话。
“先要照顾好你嘛。而且小黑它很乖,它会等我的。”
忍足给林子里的所有的猫头鹰都起了名字,而小黑是他最喜欢的一只。他每天晚上都会摸到林子深处看它。菊丸问他,究竟是怎样分辨出那些只在夜间出没的可怕生物彼此不同的面容的呢。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小黑?你怎么知道小黑就是它呢?”
“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你就会知道的。毫无疑问,斩钉截铁。”
“喂!!!”
“是真的。”
“你想说你‘是真的’爱上了一只鸟?”菊丸露出一种难以置信地讽刺表情。
“你说呢?”
“嘁,又来了!”
每到这个时候,菊丸便没来由地感觉到了寂寞。这寂寞是他和大石秀一郎在一起时从没有体会过的,同大石离开的寂寞相比,又是属于另起的一行。
不仅如此,有时候忍足蹲在营房的门槛上,叼着草根看着头顶那片被亚热带丛林裁剪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微笑失神,这寂寞也会熟门熟路地找上他。自己和这个人的距离是如此亲近与遥远的,仿佛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野花,这让菊丸心里不很好受,却又说不清为了什么。
可是就在下一秒,忍足也许又会突然转过脸来,仿佛早有预谋般看笑话似的看他,然后用最不堪的腔调悠悠地说着莫名其妙的烂笑话,菊丸便又觉得之前的微妙感受不过是自己为了杀死这漫无际涯的无聊时光而生发出的无端臆想。
正是这臆想让菊丸感觉到了痛苦。他觉得自己坏掉了,色彩斑斓的坚硬外壳一块一块地掉落下来,露出里面灰灰白白的、看不清形状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不那么像他自己。
看到菊丸有些古怪地盯着自己,忍足撩了撩垂到眼前的头发,眯起了眼睛。
“爱什么的,只是一个比方,别管它了。我看到它就知道它是小黑,其实就这么简单。当然你也可以说别的鸟是,你相信它是它就是了。”
菊丸被他绕得有些头痛,于是决定换一个话题。
“那么你说,这仗真的会打起来么?”
“嗯?……唔,呃,谁知道呢。我希望别打。”
“我倒希望快点打起来呢。”
忍足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想。”
“不过小鬼,这问题就好像问明天会不会下雨一样。天气预报告诉你降水概率40%,你说会不会下雨?如果下了,他是对的,因为降水概率40%,如果没下,他也不错,因为还有60%不会下雨。除非雨当真下下来,不然说什么都没用。”
“Stop! Stop! Stop!”
菊丸想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接近这个男人了,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
“所以说,该干嘛干嘛吧。明天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么我们干吧。”
“唔?”
“不是说该干嘛干嘛么?”菊丸甩了甩头露出天真的灿烂笑容。
“你快给我那儿上点儿药吧,真的有些受不了啦。”
他冲着忍足撒娇似的噘起了嘴。
05
亚热带丛林的秋季开始靠近的时候,菊丸的烂裆终于好得也差不多了,又开始上窜下跳。然而领导口中的局势却并没有随着夏天的过去而日渐缓和。听说E-6区哥们儿已经和对方小范围接触上了,损失了一个小队,对方也挂了十几号人。但这到底没能给远在战线另一头的他们造成多少实质性的影响,只是例行通讯的时候,领导的语气终于变得更为严峻一些罢了。
“真是的,枪都要锈了喵。”菊丸蹲在简易水槽的边上刷牙。
“那就多掏出来擦擦嘛。”
“万一走火了呢?”
“我很乐意帮忙解决。”忍足一手勾住了菊丸的肩膀,凑着他的耳朵小声吹气。
菊丸愣了一下,随后端起胳膊,冲着忍足的肚子狠狠地撞过去:“去死!”
忍足抱着肚子痛苦万状地蹲在地上,龇牙咧嘴。
“哦呀哦呀……小鬼你不会是,真听明白了吧……”
“嘁!你还能有什么意思!”
菊丸叉着腰,挑着眉毛看他,但这也只是很短的一瞬。他看到忍足眼睛里似乎有某种陌生的东西闪亮了起来,于是赶忙背过脸去继续使劲刷牙。
“讨厌,这管牙膏快用完了啦。”
“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忍足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说道。
“谁?”
“嗯——是啊,那是谁呢?”
“你玩不腻喵?”
忍足一楞,随即夸张地笑起来了,笑得非常大声。
“老实说小鬼,确实有点烦。可是谁让现在全世界就剩下我们两个男人:一个亚当,和另一个亚当。”他仰起头,目光投向天边的某个看不见的虚点,在菊丸看来,那样子真是讨厌极了。
“……还有小黑。”菊丸说。
“嘘——,别提小黑。”
他突然从背后搂住了他,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大白天的别提它。”
为什么不能——菊丸有些莫名其妙,但莫名其妙完了也就罢了,毋宁说,他有点儿懒得理他,却也懒得推开他。于是两人就保持着这样微妙的姿势僵站在了那里。
风都凝滞了。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忍足的发茬子扎着他,小虫子在眼前飞舞。湿乎乎的毛巾捏在手里。对面地方哨站的门打开了又再合上。太阳迟迟没有照射到这块被人遗忘的土地。安静,死一样的安静。这里是战场。
“如果有天真的可以回去了,你会带他走么?”忍足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
“嗯?唔……嗯,恐怕到时候连骨头都找不到了吧……这么潮,早就没了……”
“到底还是放不下吧。”
“是你的话,你能说放下就放下?”
“谁知道呢。分开之前,谁都在说永远不分开。”
“什么意思?”
“比如我们。”
“我们?”
“呵呵,我是肯定要和你说再见的小鬼。不过在说再见之前,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呀,糟糕了喵,”菊丸吐了吐舌头,“我居然有点感动了。”
哈哈哈哈。忍足大笑着松开了手。他蹲在地上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眯着眼睛指着自己的胸口抬头看着他说:“是呀,这个人从来不骗人。所以小鬼,千万不要相信他。”
忘了是谁说的,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只存在可能存在之物,只发生可能发生之事。一切看似无法解释的事情背后一定会有一个适合它的合理解释。只是我们常常看不到它,或者根本不需要看到它。而解释这东西,只有在你需要它的时候,它才是有意义的。
他们终于变得非常亲密。
菊丸很肯定地对忍足说过自己并不是喜欢男人的。忍足笑了笑,他说我明白,只是这个时候,只是在这里。说着,他抬手懒洋洋地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仿佛这就是界限。
说着,他猛然俯下脸,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但如果我说,其实我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你呢?”
“记住,是你硬要招惹我的哦!”
黑暗的夜色中,菊丸那猫科动物一样的大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亮,他们迅速而猛烈地纠缠到了一起,仿佛两匹饥饿的孤独的离群野兽,一头豹子和一匹狼。
他们从菊丸的床上滚落到地上。
“操!”忍足轻声咒骂着。
菊丸不理他。
猫头鹰又叫了。真他妈见鬼。
完事儿以后,忍足和往常一样,光着身子站到门口,斜倚着门框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那高大健壮的男性身体没入周遭无边的黑暗里,留下一个分辨不清的剪影,只有指尖燃烧着的黯淡的红光断断续续地明灭着。
菊丸趴在床上疲惫地看着他,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动。
“省着点抽,今天才3号,下次给养还早着呢。”
他迷迷糊糊地说着,然后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睡过去了。
恍惚间菊丸忽然记起很久之前的某个夏夜,他曾站在故乡的街灯下等待过一个人。刚洗过的头发还没有完全擦干,身上是淡淡的很干净的肥皂的味道。他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歌曲,双手插在沙滩短裤的裤袋里,身体摇来摆去。小虫子在灯下上下飞舞,热风鼓动着半敞的衬衫领口,仿佛有什么就这样蠢蠢欲动起来了——那是非常久远的故事,每个人的心底都曾埋藏过的独一无二的过往,然后,在很多年后重新回想起来的当口,变得面容模糊,甚至,有些俗不可耐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忍足已经不在那里了。也不在对面的床上。
外面依旧是漆黑的一团,隐约还可以听到猫头鹰那不祥的凄厉的叫声。
那个夜晚之后,忍足侑士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彻底的,消失了。
06
菊丸蹲在营房门口盯着指尖燃烧的烟头发呆,这已经是最后一支了,眼看着就要烧完。
一星期整整抽掉二十包,都快赶上忍足当初的纪录——对此,菊丸记得很清楚。忍足侑士刚被派下来的时候,烟卷简直就像是长在手指上的。他总是眯缝着圆形镜片背后的眼睛毫不节制的吞云吐雾:我抽的哪里是烟,我抽的是寂寞——要多欠扁有多欠扁,青灰色的烟圈顺着他的指尖缓缓上升,在好些天没打理的有些邋遢的发梢边慢慢散开,最后化在那双他永远看不透的黑眼睛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菊丸看着自己夹着烟的手,指甲尖隐隐泛出焦黄色。他心想此刻的自己恐怕和当初的忍足一样,被眼前的这一点点寂寞锻炼得百毒不侵了。
这可真糟糕。
“生离死别是常有的事,所以你必须迅速地习惯它。”那时候忍足这样说。
“你可没法子让所有你在乎的人都按照你的美好设想诗意地生活下去呀,小鬼——人们自以为自然祥和的诗意恰恰是最反自然的。”
忍足的意思他并不是完全不明白,只不过当时的他以为忍足只是想要安慰刚刚失去挚友的自己而已。
“我见过的尸体不计其数,千姿百态而且惨绝人寰。常常一闭上眼睛,就会从视网膜的另一头浮现出来——对了小鬼,你想过么,闭上眼睛之后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喂!你可真够了!”他瞪他。
忍足笑了笑,伸出夹着烟的双手比划:“大半个脑袋都被炸掉了,根本看不出脸孔。军装倒还穿得好好的,意外的干净——不过那家伙从来都很臭美。”
他半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盯着菊丸。
“所以小鬼,我明白你的感觉。这时候,再悲惨的尸体看起来也变得不怎么骇人了。也不怎么令人悲伤。只是滑稽。”
是的滑稽。——那不过是一个看起来很像某人的物体罢了。仅此而已。很像你认识的大石秀一郎的某件东西。没准哪天我也会变成那模样放在你面前呢。菊丸记得当初忍足是这样说了。
“一切都玩笑似的,对不对?可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不会因为你矢志否认就不发生。”那个玩世不恭的男人无奈地摊了摊手,“不过相信我,直到最后大石都还能握到你的手,他绝对是幸福的。”
靠!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才是不幸呀!这话已经冲到嘴边了,菊丸到底还是没有讲出口,不知道是没有勇气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他只是瞪着大眼睛看着忍足继续他的滔滔不绝。
“战场上你有几千几百种可能死掉。踩到地雷,误爆炸药,或者卷进装甲车的履带。想象不出来么?你只是窝在这里当然想象不出来。所有的子弹都嗖嗖地飞向你,天晓得来自敌人还是战友。我记得有一次,嗯,就是那一次。在战地医院——说医院也不过就是一顶简易军用帐篷。我刚给一位轻伤员处理完伤口,他从手术台上坐起来,然后咚的一声又倒下去了。”
“呯!”忍足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门放了一枪。
“是流弹。只要一发。打穿你的脑袋或者肺部大动脉,你就立马玩完。根本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不过死人也没必要知道。”
他笑了笑,停下来抽了口烟。
“所以说,死的可能成千上万,活下来的可能却只有一种。”
忍足温柔地看着一脸茫然的菊丸,微笑着说:“那就是活下来呀。”
“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小鬼。相信我。”
哪怕是现在回想起来,菊丸依然有挥拳狠狠揍上他一顿的冲动。
从日期上看,秋天过后马上就到冬天。
这是菊丸英二呆在这个位于亚热带丛林深处的边防哨所的第三个冬天。
说到冬天一定会想到圣诞,然后是新年。正月里处处张灯结彩,附近的神社还有祭典。
正月正月快来临,正月来了放风筝。
转起陀螺一起玩,快来快来一起玩。
正月正月快来临,正月来了玩弹珠。
羽板球拍挥起来,正月正月你快来。
小时候的儿歌好像是这么唱的。
菊丸很高兴自己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记得大石打羽板球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是弹珠和陀螺就完全玩不过他。还有斗鸡,那家伙的平衡感实在太差了。
——不过在这里,一年四季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西风吹不落树叶。家乡的冬天会飘雪。
菊丸英二仿佛想要看穿什么似的盯着烟头那燃烧的红点。他想起儿时的冬天的午后,他和大石偷偷躲到灶间后面,相互依偎着取暖,或是各折一根柴薪当作宝剑打着玩。家里的那条老猫就盘在炉脚边,热乎乎软绵绵的,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眼中温暖的梦幻。炉膛里残存的微弱火苗时不时啪的一声炸开一两点火星,红亮亮的一小点,很快湮灭不见。
都不见了啊……喂!想什么呢,该死的,难道真被某些人的反自然的诗意传染了喵那可真是蠢死了啦,操——所以说一定是因为军需处送来的烟草太糙太呛人了,熏得人眼睛生疼,脑袋发昏。
菊丸伸手去揉,结果太过用力把眼泪都揉出来了。
“好啦,这下可完啦。”
他鼓着腮帮子无意义地嘟囔着,将即将烧尽的烟头碾灭,噘着嘴巴耸了耸肩,泄愤似的甩着两只手站了起来。
兴许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寂寞的事,但那又怎样呢?菊丸扯了扯身上那件已经看不清楚颜色的军服,像往常一样背起枪,往密林深处走去。
他盘算着今天是不是应该换一个方向找找看。
透过头顶层叠的枝丫看到的天空碧蓝碧蓝的,连一丝云彩也没有。
关于忍足侑士,菊丸自始至终没有主动跟上头汇报过一个字,他抱定主意,只要上头不提,他便决不吱声。倒不是因为担心他们会怎么处理忍足。老实说他并不认为忍足侑士这样的男人会出事,更何况忍足似乎无数次提过他曾和军方高层的某位大人有过某种不便明言的纠葛——作为他之所以会来到此地的众多故事版本中的一个。
当然,他的话总是半真半假,七零八落的。但这些半真半假,七零八落的故事的碎片地拼凑在一起,总该提炼出某种,哪怕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的真实。
所以,菊丸从来只是没出息的担心他自己。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汇报,忍足侑士的名字一定会很快从部队的人员记录中圈掉,就像当年的大石一样,然后顶缺的人便快马加鞭,星夜到岗,将之前忍足留下的一切痕迹迅速擦干抹净——上头处理这类事情总是很快的,可他压根没有准备好和忍足侑士所代表的那段时光彻底告别。
他相信忍足总会回来的,或早或晚,也许就在明天。
也许……也许。谁知道呢。
07
菊丸背着枪,孤独地沿着那条他曾经发誓用鲜血与生命守护的国境线来来回回得走。他和大石刚来的时候也曾经是意气风发,认定广阔天地定将大有作为的,可天长日久,星移物换,主义背后的意义却变得空洞模糊。
因为可能发生什么,所以必须这么做,而这么做的目的却是希望什么也不要发生——其中的逻辑关系纠缠得仿佛一个圈套。
菊丸并不擅长什么理论性的思考,甚至是讨厌的,那让他觉得头疼。他只是有些茫然失措。国家民族之类的高蹈理想从别人的嘴里讲起来,总是崇高伟大光荣正确的,一定会永垂不朽,可真的落实在每个个人的身上的却依旧要还原给卑微平凡的分分秒秒,还原给无足挂齿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出来的生活。
可生活他妈的究竟是个什么,又为了什么呢。理想的形容词堆砌得再美,那痛楚却是活生生的,撕了皮还带着肉。
菊丸心想自己还真是问了一个了不起的大问题。
他想倘若此时忍足还在,定会满不在乎的回答他说:生活就是你远远看见一个美人,你想上他,结果却一不小心被他给上了,而且更糟糕的是被上了之后才发现他压根不美。菊丸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耸着肩膀摊着手说这话时候的表情。所以,忍足侑士真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烂人,是烂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更何况那个不美的美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但如果是大石呢,他又会怎么说?
菊丸终于发现自己连那张温柔的笑脸都记不真切了。
忍足失踪后的第九天,菊丸终于在距离他们的哨站十五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忍足那把从不离身的古董驳壳枪,孤零零地掉在边境电网的这边。而那里几乎已经是另一座哨站的巡逻范围了。
依然是亚热带乔木的高大树干及低矮羊齿类的羽状叶片,潮湿的空气压抑着腐败的绝望气息。环顾四周,景物单调得连块能跟忍足侑士扯上关系的碎布片也没有,甚至气息都没有留下——就算是被丛林猛兽撕烂了叼走了吃掉了也不会嚼得那么干净。
菊丸蹲在地上摆弄着这枪。速射712型,老土到了罗曼蒂克的典范,简直就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他依旧想象不出现在除了忍足,有谁还在用它——这绝对是他的枪,不会错的,弹匣盖上还暗暗地装饰着黑色猫头鹰的纹饰。
猫头鹰。还是黑色的。爪下按着花体的A字。
汗水从菊丸的额头沁出来,擦着鼻尖顺着面颊大滴大滴地落下。蠕虫爬上他的脚背,飞虫在耳边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
他想要确认什么似的,用有些僵硬的手指试图打开弹仓。指甲划过枪体的时候,心脏传来一阵莫名而焦躁的隐痛。
德产速射712型驳壳枪的弹仓一共能容纳六粒子弹,即便老土,每一粒打到身体里都可以是致命的。
是的,就是六粒。一发不少。
然而……
他有些惊讶地定住了。
其实第一眼菊丸就该看出来的,那些只是用空了的旧弹壳罢了,每一粒都用纸条重新填满,小心地安放在弹仓里。
他摒住呼吸轻轻展开那些纸条,他的手指颤抖得简直不像他自己的,仿佛一个做坏事的孩子,被强烈的好奇心以其同样强烈的犯罪感驱使着,心跳得几乎就要爆炸。
他瞪大了眼睛。
每一张纸条上都是忍足那熟悉的字迹写下的陌生的名字。同一个名字。迹部景吾。迹部景吾。迹部景吾。迹部景吾。迹部景吾。迹部景吾。……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忍足曾经说过的话:活在这里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硬起心肠活下去。
——只要一发。你根本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
——小黑它很乖,它会等我的。
——一个美丽的人。是的。只能用美丽来形容。
——暗吗?那就是说,很快就要天亮了。
——花体A字。迹部景吾。
然后将是很多很多很多年过去。菊丸始终没能真正知道认识他之前忍足到底经历过什么,也无从揣测他离开他之后又遭遇了什么。直到最后他们的故事依旧是老样子,他一次又一次向着忍足掏出了一切,然而对于忍足,他却永远难以捉摸。
在你真正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亲眼看到那个被牢牢锁住的真相之前,它和一个普通的盒子并没有什么区别。里面可以是搞怪杰克,可以是缤纷糖果,可以是童年记忆,也可以是什么都没有。你希望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只要你别打开它。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所以,除非某天忍足突然出现,带着往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疲沓表情,慢悠悠地说出他的一切,最后照例不忘加上一句:小鬼你可千万不要相信我——不然菊丸绝不追究。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为什么一定要残忍地把它们从记忆的废墟里开掘出来呢。
反正在无穷大的“现在”面前,那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总有一天,不再年轻的菊丸英二会盘腿坐在自家的走廊上晒太阳,看着庭院里开得无比鲜艳的木槿花,头顶是棉花糖一样的大朵大朵的白云,风中飘来甜腻腻的气息,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回想起这些。他抓着已然有些花白的头发无奈地笑。那场可能的战争与他曾经的青春年少一起掩埋进了边境哨站尘封的历史里。他恐怕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那个睁着单纯的大眼睛,咧着嘴傻乐的,怀揣着英雄主义理想的少年。那个许诺过会照顾他的人早已不在,而那个拍着他的脑袋,说着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人也终究没有回来。
曾经血肉模糊的地方慢慢结了痂,然后痂掉了,留下暗红色的伤疤。对此他已经很习惯了。
是的,总会有那么一天。
可这毕竟将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在拖着疲惫的身体鲜明而真切的活着的当时,二十多岁的菊丸英二甚至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又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天。
他站在忍足曾经睡过的那张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新的人终于还是过来接替了忍足曾经的位置。那位置甚至在不久远之前都不属于忍足,而今后也许会属于更多的别的什么人吧。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或许应该说,故事终于恢复正常,且进行得很好。
菊丸睁着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新来的那个男孩看。他的年纪恐怕和当初菊丸刚下来的时候差不多大,个子不高,长得却挺好看,一身崭新的军服收拾得很干净,军帽下的头发泛着蜂蜜般的色泽,笑容非常温柔。
“你好。我叫不二周助。”
男孩笑眯眯地向他伸出了手。
太阳落下,太阳照常升起,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明天永远只是明天,除了耐下性子等待,并且张开双臂接受,你别无选择。
不二蹲在简易水槽边刷牙,菊丸在一旁啃着干面包。收音机的短波新闻里,双方领导人还在继续着他们和平友好的谈话。信号时断时续,这和平友好也跟着时有时无。
“起来就不见你,又去看小黑了么?”不二叼着牙刷口齿不清地问道。
菊丸知道接下去他一定会继续要求组团围观这只特别的鸟,于是故作严肃地拍了拍他的头:“专心刷你的牙,你个大懒熊。”
八点一刻无线电准时接通。
——加强防范,不可大意。对方有什么情况立刻汇报。
——是的,长官。
这回答已经重复了几千遍,但菊丸依然感激这位领导,因为他,菊丸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美好明天依然息息相关。
——情况允许的话,会尽快考虑调你回来。但现在需要的是坚持。
因为“战争随时可能发生”。
对讲机里的声音如是说。
是的。
随时。可能。
菊丸扭过头看着不二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咧开嘴笑了。
很快又是春天。春天过去是夏天,夏天之后还是秋。
西线无战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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