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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旧文] 禁区 by ryokutya [打印本页]

作者: 春日泽    时间: 2010-7-22 23:23     标题: 禁区 by ryokutya

禁区


黄昏的时候下了些微雨,虹飞路上热闹依旧,七八点钟光景,形形色色的霓虹逐一挂起,五光十色映亮长街,水雾淋漓里,别是另一番旖旎。
不二到达的时候,酒吧里正是酣畅尽致时分。他在喧嚣里微微环顾,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顺势在吧台前落座,说了一个名字。
老板微微一怔,然后才开始着手调制。
“我很久没有调过这种酒了,因为很少有人会点,味道太寡淡。”他微微一笑,把杯子推过去,“来这里的人,大都希望一醉方休。”
不二望过去,远处紫色灯光穿过酒杯,琥珀色液体里笑容靡丽。人影交叠,声色繁闹,正是一夜买醉好时段。
“这样,就已经可以了。”不二抿了一口,味道清冽。
老板也算是阅人无数,凝视了他片刻,转瞬就明白了,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其实,能够喝醉的都是些幸运的人。”他边说边转动手里的酒杯,慢慢擦拭。
“啊。”不二说,“的确。”能买到醉的人,大抵都没真正的醉过。真正的醉,一次就可,再也不必有第二次。想到这里,他弯了弯嘴角,浅浅笑纹流溢出来。
老板就又怔忡了,对面海蓝眼眸中的笑意,似涟漪一弧一弧漾开来,晃得人微微晕眩。他别转过头去,退后几步。“慢慢用,这酒后劲挺大的。”
不二闻言又笑了笑,笑得眼波藏匿起来,变成印在水里的两弯月,温润朦胧,可望而却遥不可及,再不复刚才模样。
角落里电话玎玎玲玲的响,不一会儿,侍应生走过来,说是一位忍足先生打来,找吧台上一位叫不二的先生。
不二于是站起身,走过去听电话。
老板盯着那个轻捷身形,在灯影中忽明忽灭。一片喧嚣里却始终醒目,犹如他刚才推门而入的瞬间,这是个难以被忽略的人。他没有喝完的半杯酒,依然停驻在吧台上,触手凛凉。
其实越是初始入口味道浅淡的酒,越是缠绵纠结,久散不去。这道理一如,表面看起来越是平和的人,背后越有浓稠的往事。想起刚才那一纵即逝的风情,老板凝视着远处的背影,忽然有些微的好奇,不知怎样的经历,将这么个人变成今日这般,事事不萦于怀的模样。
但这好奇,只维持一刻也就消散了。酒吧本来就是个天造地设的舞台,日日都在上演聚散离合。辗转变迁,看得太多,听得太多,也就倦了,麻木了。更遑论大时局里,个人的际遇,本就微不足道。这合该是个有酒便当醉的年头。
老板忽地笑了,伸指在杯壁上一弹。
铮的一声脆响。尾音散在繁嚣里,反而寂寥。

不二握着话筒,微笑:“侑士,你永远迟到。”
“这次不是迟到。”慢条斯理的声音传过来,“而是到不了了。”
不二刚欲开口相询,听筒那边忽然传来调笑声,脆亮的女声,紧接着有衣服摩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动,继而是忍足低沉的笑声。
“等等。”他对身边人说,似乎是改用脖颈与肩膀夹住了电话。“不二。”忍足叫他的名字,声音有些模糊,“我今晚有事,不过去了。”
“行了,我知道了。”不二一笑,顿了顿又说,“侑士,是个永远不会让自己寂寞的人。”
“是吗——”忍足忽然不出声了,短暂的静寂过后,他极轻的笑了一声,“或者,是永远让自己更加寂寞的人。”声音落在听筒上,几不可闻。
不二误以为是风声,他问:“什么?”
“没什么。”那边重又变回带着笑意的调侃语气,“我说,承蒙夸奖。”
“客气。”
“不二。”忍足忽又开口,“一个人的话,没问题吧?”
这次换做不二这边静寂。
“能有什么问题?”过了片刻,不二反问他。
“那好,明天上午码头见。”
“侑士,这次可别迟到。”不二笑开来,“船不等人。”
忍足也笑起来,郑重保证:“绝不。”

不二挂断电话,转身去吧台结账,准备离开。地方是忍足选的,他既然不来,他也不想多做逗留。
他起步的瞬间,酒吧里忽然变得安静。所有的喧闹,在那一刻仿佛被开关控制一般,戛然而止。
只有军用无线电,沙沙的声音在空气里散漫。然后是一段简单的播报,冷峭而清晰:157中队在回航途中遭遇日军阻击,经激战,全歼敌机,我方亦有伤亡,起程7架,仅2架安全抵港。
不二熟悉这个,军管区内,每日皆通报战况,定时定点。
“起立。”忽然有人高喊。
酒吧里到有大半数的人都站了起来。会来军港区酒吧的人,大都是在这里做短暂停留,补给物资的空军,大家来自不同的军区,不同的队伍,在这里相会一晚,明朝再散去。
“敬礼。”所有的人脱帽俯首,神情庄重肃穆,向死去的战友致哀。
一分钟后,重新落座,酒吧里鼎沸犹胜方才。推杯换盏,笑语燃得更炽,是个彻夜狂欢的势头。不知道哪一天,也不知道下一个是谁,就那样飞上去,然后变成灰,融入蓝天,再不复返。
没有将来的日子,眼前不能不纵情。
门口一阵响动,又有人进来了。
风夹带着充盈的雨意灌送进来,潮湿的气息冲淡了室内的酒意,不二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看。
门后整条长街隐约浮现,路面黝黑濡湿,灯影落在上面,映射华光万点。那个人的面容变淹没在身后那一片璀璨中,怎样也看不真切。只能望见,高挑的身量,意态清俊,墨绿色军装穿得熨帖平整,恰如其分的勾勒出凝练线条。脊背挺直,肩膀周正,帽子别在了肩章下。
那是个不二极熟悉的编制,他忽然觉得有点眩晕,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木制桌面。
不知哪个角落,有人吹了声极响的口哨。
酒吧里便有多半数的人,都向门口望过去。确实太过醒目,206中队,空军里最优秀的一支,只有不到十人,各个精英,每人的机翼上都至少刻有五颗星,一颗星代表一架被歼的敌机。能够编入该中队,是作为空军的至高荣耀。
等到那个人,由暗至明,走到亮光下,便有人在心里喝了声彩。来人端是长了一副俊秀已极的好样貌,眉清目朗,只是挺直鼻梁上架了副细框眼镜,失却了些许军人的英武味道,反倒平添了几分莘莘学子的斯文劲儿。
人站在门口,向四周环顾,有些微的犹豫。
有人从椅子里站起来,走过去环住他的肩膀,笑问:“第一次来?”
“啊。”承认的坦率,并不见局促。
“过来这边。一起坐吧。”方才的人带着他往里走。这是个没有隔阂的世界,大家都来寻找快乐,老人理应照顾新人。
“一、二、三四……”点了点桌面上的人,刚才牵线搭桥的人忽地笑了,“单数,我们这桌还缺一个人。”他侧头,瞥见旁边的不二,鬼使神差的就问了一句,“要不要一起?”
不二怔住了,为了这个莫名的邀约。他想说不,因为他正要走。抬起头时,恰恰正对上了那个人的视线。无所避讳地打量着他,从上到下,毫无遗漏。镜片上落着的些许水雾,把那目光屏蔽得迷离扑朔,似乎很远,似乎很近,似乎很凉,又似乎很热。
“来吗?”那人开口,声音低沉。
“好。”不二应他。
那人率先起步,肩章上缀饰着许多亮晶晶的雨水珠子,一旋身,划出一道七色霓虹晕彩,不二就又被晃了一下眼。

红心老K,梅花A,方块黑桃,扑克散乱了桌面。其实不过是最简单的游戏,在座的一人抽一张,算点数太小,最小的就是输,输了的人要受罚,被罚喝掉整排的啤酒。赢了的可以挑选在座的任何一位来亲吻。
这是空军们常玩的戏码。在座搭档的都是些年轻女子,蔷薇色的胭脂,容颜如花绽放,真诚而热烈。她们喜欢与这些年轻的军官们来往,最易凋零的是青春,最寂寞的是时间。战火让一切长久而稳固的东西,都变成奢侈品,尤其是感情。没有明天,所以负担不起。即使短暂的欢娱,全情投入了,也便能够快乐。
到最后散场的时候,全部人都会有伴儿,成双成对,绝不落空。
只是今天的情况特殊了点,最后加入的两位,全部是男子。
几轮下来,不二没输过也没赢过,所有人的热闹里,他始终是局外人。
对面的人在最开始的时候,被灌了不少酒。不奇怪,第一次玩的话,在所难免。更何况,这一桌子的人,除了他,都是个中老手。不过他学得很快,已经渐渐掌握了技巧,这几轮便不再输了。不二凝视着他,一时猜不出他的年龄,看样子,应该很年轻,可他身上又有种少见的沉稳气度,这样的落差,反而让人琢磨不透。
正思量着,人群里传来一阵笑声,不二抬头,原来这次是他赢了。
目光在所有人脸上转了一圈。“任何人都可以吗?”他问。
“都可以。”
当他向他走过来的时候,不二脸上仍然有笑意,他想,这是个玩笑,或者误解。
但都不是。他在他面前站定,没有丝毫迟疑。用手捉住了他的下巴,手指很凉,但是有力。他俯下头来的时候,茶色刘海擦在他脸颊上。不二闻见了埋藏在他发丝里的,雨水的味道,另外还搀杂着草木的香,清澈甘冽,不二有片刻的失神。
下一秒钟,他的唇压在了他的上面。干燥而净爽,但是凉,绷成了笔直一条线,紧紧贴合着他,却没有别的动静。停了瞬息,然后蓦地,重重吻了下去。
镜架的边缘撞痛了脸颊,牙齿磕碰在唇上,不二却忽然想笑了。第一次,毫无疑问是第一次。他的动作依然强势有力,但却生涩,怎样也掩饰不住的生涩。他以前从没亲吻过别人,不二无比确定这一点,笑意浮现在眼底。
对方似乎也知道他觉察了,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波动。如此切近的距离,那张俊秀已极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端持宁定,但与神情不相符的,不二捕捉到他眼里的讯息,流露的是不知所措与张惶。
不二手指擦过他的脸颊,这里也是凉冰冰的,他紧张。不二轻轻动了动眼睛,睫毛刷过他脸侧的肌肤,柔软轻盈。然后,他忽然伸出手去揽住了他的脖颈,回吻他。他用灵巧的舌尖缠绕住他,柔和的,温存的,引导的。馥郁的酒香在共同的一呼一吸之间,缠绕,再弥散。
慢慢的,所有生涩,都丝丝缕缕融化去,取而代之的是,漂亮契合。
这唇齿间的纠葛,刻骨缠绵。
分开的刹那,不二听见他微微的喘息声。
他转身往回走,重新落座。
周围响起一些掌声,口哨声,以及欢笑声。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不过是个游戏,没有人当真。
不二目光跟随过去,寻到,望定,他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端倪不显。不二眼波一转,弯起嘴角,对他笑了笑。
对面的人却忽地别转过头去,灯光下,竟像是有点脸红。

霓虹纷纷偃旗息鼓,整条长街就显现出本来的样貌,疲惫中略带萧条。
雨水涤除了一切尘垢,空气一片爽净。路面上依然潮湿,鞋底踩在上面有细微声响。街角废弃的纸屑一两堆,在微微的风里打着旋儿。间或有一两辆车子从身边擦过,再纷纷归去,驶入远处沉沉的墨色。
他与他,徘徊在这样的深夜里。
如此静静默默的走,不发一言。
走几步,转过去,是海港的林荫道。两侧高大梧桐的叶子,将整个天空细细密密的遮蔽,月光筛落在路面,犹如洒银。
在绝对的静谧里,不二反而失却了真实感。今晚发生的很多事,他都觉得并非真实,但一切又虚妄得这样顺理成章,不容置疑。一如最后在酒吧里散场的时候,他和他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一对。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不二理不出个头绪来,他脑海里始终有莫名的东西在晃荡,捕捉不到,又挥之不去,微微的晕眩。看来,酒始终不能多喝,会乱性。不二微微一笑。
到拐角处,岔路口,终于停住。
“你从那边走,就可以回到驻扎区去。”不二指路给他。
对方却没有应答,半晌,他开口,说:“手冢。”
不二一怔。
“名字,我的。”他问他,“你的。”
不二想了片刻,最后依然告诉了他:“不二。”
“嗯。”对方点头,然后说,“我会记住。”
不二瞧着他,笑了。他的表情如此郑重,仿佛真的费心费力,要将他的名字,牢牢印记在心间。可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和他,在这里分手,以后永不会再见了,那么,记不住又何妨。
“你多大了?”不二忽然发问。
对方愣了一下。
“我说,你今年几岁了。”
抿了一下唇角:“二十六。”
不二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笑了笑,却不语。
“真的。二十六。”怕他不信般,固执的又重复了一遍。
“啊。”不二微微一笑,“下次别去那种地方了。”你又不是那样的人。
对方回望着他,却不搭腔。
“那么,你走那边,我和你相反,走这边。就这样……”不二没有再说下去,本不是同路人,仿如浮萍般聚会了,转瞬便即散去,再见就不必了。
转身的刹那,他握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不二一挑眉,却没回头。
“你输了。”清清朗朗的声音,响在夜色中。
不二全身一震。“你,说什么?”
“你刚才输了。在酒吧里,输给了我。”他紧紧握着他,声音和动作一样牢靠。
不二缓缓转身,路灯霰射下来,亮白的光淹没了面前人的脸容。他又看不清了,只有肩膀以下那军装的绿意,无限在眼前放大。影子印在地面上,挺拔修长,如此清晰,如此好看。如此如此的,似曾相识。
风吹过来,撩起层层叠叠的叶片,上面无数水珠争相摇曳,亮亮闪闪,耀花了他的眼。随之而来的,沙沙,沙沙,万叶千声,又搅乱了他的思忆。
时间和空间,错乱,倒置。
脑海深处浮现出另一张容颜,又黑又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睇着他,里面燃着灼灼的光,仿佛要将人融化。微微上挑的唇角,似笑非笑,然后对着他,清楚吐字:你输了。把自己输给了我。
不二忽然眩晕得厉害,他攀附住他。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一地白荧荧,清寒的水样的光。
气息却是灼热的,燃着了四周的空气。他的吻在他身上肆虐,势同燎原。不二觉得肌肤仿佛要寸寸断裂,手指所触及到的身体,柔软,坚实,饱满,青涩,仅仅抚摸着,仿佛都可以感觉到皮肤下面流动的蓬勃血气。如此年轻而赋有活力的生命,深深埋藏在他体内,那种翔实的热度,从心脏的位置开始向外爆裂,层层扩散,散到四肢百骸,烧得人虚软无力。
两个人契合得严实紧密,丝丝入扣,没有丝毫嫌隙。于是在这炙烤般的热度中,又蒸腾出另一种味道,在空间里肆意弥漫,要将人席卷吞没。
不二的意识逐渐消散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梦里梦外,都是丰盈的草木香。
空军基地后面有大片的草场,长可没膝。两个人躺在里面,谁也察觉不到,于是就有了个单独的世界。
那个人枕着手臂看天,天蓝得仿佛要倾斜下来,又看远处黧黑的跑道,白色飞机在上面升降起落。最后他什么也不看了,他只看他。
“我要飞B29。”他说。
“嗯。”不二把脸深埋进臂弯里。
“很危险。”他笑着问他,“你怕不怕?”
不二轻轻哼了一声,闷闷的:“我为什么要怕。”
黑眼睛压过来,照得人无所遁形:“撒谎。”又闲闲的接下去,“不过,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
“我怕,万一我不回来——”笑意在漆黑的眼瞳中微微一闪,“你会伤心。”
你不回来。不二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我怕你伤心。”深黑的眼睛对着他。这个世界上,他什么也不怕,只怕他伤心。
于是不再调笑了,他扳直他的手指,然后用自己的牢牢扣住他的,“所以,我一定会回来。”
笃定而保证的:“我会回来。请你等我。”
“好。”我等着你。
不二的脸颊贴着他军装上的肩章。
你要记得,你不回来,我会伤心。非常非常的伤心。一直伤心下去。
他揽紧他。整个世界都是草木的香。
你是不是,回来了。
不二睁开眼睛。可是不是,触目所及的,只有陌生的房间,以及陌生的人。夜实在太黑,黑得浓厚,始终无法穿越,月光又实在太亮,亮得凄凉,让他可以看清那张陌生的脸。这样的陌生,为什么竟会是陌生。
他觉得身体里的那些热意一下子汹涌上来,灼伤了眼眶,于是有更热的东西,流出来,在面颊上纵横奔涌。
“怎么了?”上面的人,忽然停住了动作。
“是不是弄疼你了?”他用手去触碰他的脸。
不二迅速一侧头,就闪开了。他盯着他,面前那张俊秀的脸容,因为强忍着欲望,而显得有些扭曲。没有了镜片的阻隔,他的眼眸漾着水气,是温润的茶色,微微蹙着眉,望着他,似乎疑惑不解。
他脸上的汗珠子,一滴一滴,落下来,砸在他身上,滚烫。
“没有。”不二闭上眼睛,黑暗重新包围了他。
他环住他的颈项。他们重新缠绕在一起。
他在他身体里爆发的瞬间,不二感受到的是,巨大的空芜荒落,以及前所未有的,绝望。

半夜里,手冢听见警报声,一长三短,清晰鲜明。那是在召集队伍集合的讯号。他起身穿衣服,身边的人没有任何动静,呼吸停匀,似乎累到极点后,睡得正好。他尽量放轻动作,不去吵醒他。
穿戴整齐后,他微微环顾,最后在对面桌子的抽屉里,找到了纸笔。他写下自己的军区,队伍,编制,写一切可以让他联络到自己的方式。最后他写:请你找我。
写毕,他折返回床边,把纸张压在他枕边。不二睡得极熟,始终没有醒转。
手冢俯下身去,半蹲在床边,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
你为什么伤心。为什么即使睡着了,也这样的伤心。
他抬手,展平他微微纠结着的眉宇。然后下移,终于触到他的面颊。但是没有,那里冰凉而干燥,他曾经以为的晶莹,不过是月光罢了。
警报再次响起,声声催促,手冢必须走了。
他起身,走到门口,忽又站住了。
再次折返回去,他提笔将最后的那句话,改为:我会找到你。
不二听见门阖拢时喀啦一声轻响。他睁开眼睛,满室的月光,霜降雪落。
他侧头,光亮映照出清晰的一行字迹。
我会找到你。

“去不去看试飞?”忍足问站在不远处阴影里的人。
不二一时之间没应他,试飞天天都有,要看怎么看都看不完,他觉得忍足的笑容里,别有另一些深意。
“美国佬运了飞机过来,新型号。”
不二点点头,并不感到奇怪。德日势头猖獗,组建联盟战线,是国际上的大趋势。国统区也不可能于乱世中偏安。皖南的中共,曾多次致电委员长,要求协商谈判。停止内战联合抗日,势在必行,指日可待。
“今天试飞,用的是最优秀的那批飞行员。”忍足停顿了一下,才接下去,“不二,景吾他,要改组206中队,重新选拔队长。”
额前刘海垂落下来,覆盖了表情,不二不出声。
忍足轻声问他:“去吗?”
“好。”不二颔首。

天阴沉沉的,压顶。跑道上,风大。标志旗子被拉扯成了笔直一条线,噼噼扑扑的响。
围观的人群在窃窃私语。
两架战斗机,一前一后的,降落。
迹部从其中的一架里走下来,手里握着飞行头盔,面容惮定,眼中没有起伏波动,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忍足闲闲散散的对他挥手,远远做出口型,叫小景。
迹部走到近前,一抬眼帘,淡淡地瞅他。
忍足站直,立定,抬手,行的是标准军礼,下级对上级。手放下来,笑意就又重新回到眼睛里,他叫他:“小景,你回来了。”亲昵的口吻,“小景,辛苦哦。”
迹部凝视着他,却不语,眼睛里似乎闪过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忍足却只是笑,笑得圆满纯熟,笑得尽职尽责,笑得屏蔽了一切内在的情绪。
他们对视良久,却始终徒劳无功。望不见真正的彼此。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就变成了这种模样,胶着混沌,再不能坦诚以对。
终于,迹部重新起步,擦肩而去。忍足盯着那个背影,慢慢,慢慢敛起了笑容。
别转过头来,正撞上另一双清亮澄澈的眼眸。忍足用力牵扯,想再凝聚出一个笑容,但方才笑得太久,太假,笑得唇角都僵硬了。于是,最终没能成形。
“小景,不高兴了。”他对不二说。
不二递给他一份飞行的记录数据。
与周围的人一样,讶异也浮现在忍足脸上。“难怪小景不高兴。差一点,就输了。”
不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迹部,不是为了这个,不高兴。”
忍足没有接话,半晌,他笑了笑,一点苦意在唇边散开去。
于是不二也不再说下去。短暂的沉默,只有呼啦啦的风声,在耳畔。
然后两个人同时抬头,被远处的情景牵引了视线。
有个人从另一架机子上往下走,这是那个,在飞行训练中差点赢了迹部的人。
“那个时候,在军校里,除了……”忍足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还没有人,能够赢得过小景。”
不二不说话。两个人同时盯着远处的人,思忖同一个问题,现在的这个,又是怎样的人。
正想的时候,那边的人已经利索地落地,掀下飞行头盔。茶褐色的发在风中翻飞,身姿清俊挺拔,一如初见。距离虽然遥远,那张面容,却依然那么的,俊秀好看。
不二怔住了。
那个人抬起头,远远望见他,似乎也愣住了。
两个人各自站在原地,遥遥相对。
片刻后,他起步,径直向他的方向走过来,中间没有丝毫停顿,以及犹豫。
在他面前站定后,依然不说话。他们初见的时候,便是如此这般,他依旧寡言少语。他不出声,他的眼睛却会代替他说,千言万语,妥善传达,绝无遗漏。
不二承接不住,微微低下头。
忍足望着他们两个,氛围玄妙无比。他忽地笑了,说:“有下属这么盯着上级瞧的吗?”
来人好像也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他们两个行了个标准军礼。
不二没什么表情,不再多做逗留,转身而去。
忍足快步跟上,环住他的肩膀,笑问:“认识的?”
“不。”不二答得肯定,“以前从没见过。”
忍足眼角余光瞥到身后始终如影随形的视线,笑起来。
“这样啊。”他更紧地靠向不二,姿态亲密。
手冢望着共同离去的两个人,身形消失在拐角处,握着飞行头盔的手指紧了紧。

天气难得的放晴,阳光静好,天空澄蓝,万里无云。
忍足手搭在额前,向远处眺望,触目所及,一片空旷。小景他,还没有回来。忍足唇边勾出一抹笑意。
近来接连几日的下午,迹部都和那个叫……忍足略微沉思了一下,是手冢吗,他一向都记不太清无关紧要的人的名姓。对,应该是手冢没错,迹部和他在一起进行飞行训练。毫无疑问,那家伙是最好的,这几年来,都难得见到的好,飞行的天赋仿佛与生俱来。小景他是真的打算重组206中队,打算要他来担任队长吗。
忍足微微眯起眼睛,席地而坐。跑道四周空落落的,寂寂无人。在天地俱已连成一片的静默中,反而觉得心境难得的平和安宁。
这些日子里,没有事的时候,他便来这里等迹部。见到他来,迹部也不多问什么,于是就一起从这里走回营区去。路上,没有外人,忍足就不胡乱开那些有的没有的玩笑,迹部也不开口的话,两人之间反到滋生出了,些许脉脉的味道。他天天都来,迹部的神气就一日见一日的柔和。
忍足微微的笑,他觉得,其实小景,也很想见到他吧。
他仰面躺下去,长草摇曳,天空高远,风从颊上轻盈掠过。
忍足侧头望去,这还真是个好地方,难怪那个时候,那两个人,在这里一待就是整个下午,任凭谁也找不到他们。
风持续吹过来,身侧草木婆娑,簌簌作响,恍如私语。
他蓦地坐起身来,向周遭寻去,但是没有,四面只有长草,没有人影。
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了。忍足重新躺回去,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五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晃荡过去了。
飞行中队可以再重新组建。别的一切,是否还能够重来。
上次过后,无论他再怎么叫,不二都不肯来了。为什么呢。那个叫手冢的,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吗,忍足望着天空忽的怔忡了。
一道白线,从远处天际推移过来。他微微一笑。小景,回来了。

“我在外面等你。”忍足说。
“好。”迹部转身去换衣服。
后备服务区里,有漂亮的女军官路过,见到他,便打招呼。拒绝女人是不礼貌的事,忍足从不干这种事。他倚靠在那里,对她们半真半假的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话。意态悠闲,又像是认真,又像是不认真。
以前有人嗔怪说:不知侑士的真心,到底在哪里。
忍足喊冤枉,指天誓日:他从来对哪个都真心。
那人便说:哪个都真心,就是哪个都不真心。
我的真心,都在一个人身上。他不要,所以就变了没心。忍足捂着胸口,在喧嚣灯影里,只深深瞅定一个人。
大家哄堂,无人相信。对面的迹部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每次都这样,明明是真情真意,乔模乔样的一装扮,到最后就都变了虚情假意。忍足回忆往事,微微苦笑。
有个阴影忽然遮住身前的光亮,忍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脸上就重重挨了一下。
四周一片惊呼。这一拳打的,气力十足。但忍足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所以此情此景,他还能心平气和的反问对方:“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该这样。”来人理直气壮。
忍足挑眉:“哪样?”
“你和他在一起。就不该这样。”
他,哪个他。忍足忽然笑了:“不二?”
对面的人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忍足站起身来,走过去:“你误会了。”
手冢一怔。
“真的误会了。”忍足在他面前立定,“其实,我和他……”
手冢仔细地倾听。
忍足探过去,口气诚挚:“我和他……”
下一秒钟,拳头重重落回对方脸上。
惊呼声再起。

不二盯着忍足的脸,靛紫乌青的一大片,小半边都肿了起来。他强忍着笑意,把冰袋递过去。
忍足压在脸上,龇牙咧嘴地喊疼。
不二笑着去看。
“别管他。”一旁的迹部忽然开口。
冷而冰的语调,截斩在空气里,其余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一片难耐的静寂中,他走到他面前,问他:“你闹够了没?”
忍足抬头,迹部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这些年,你究竟闹够了没有。”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忍足开口,语气平静,“而且,即使真的是你想的那样,这些年,你在乎过吗?”
他也不带半点笑意的回视着他,一样的认真。他问他,你在乎过吗。
两个人无声对峙着。
半晌过后,迹部率先转身,向门口走去。忍足望着那个背影,一声不出。
门重重的阖拢。
不二走过去,手压在他肩膀上,忍足略垂着头,表情淹没在刘海的阴影里。
“在军区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也难怪迹部会生气。”不二说。
忍足顿了一下,低声说:“哪里有什么争风吃醋。”
“没有?”不二笑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忍足也笑开来,斜睨着他:“要是真有争风吃醋,也还不全是为了你。”
不二讶然:“为我?”
“可不是。你以为我这一拳是为谁挨的。”忍足把事情的始末讲给他听。
不二眼睫微垂,就那么听着,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好了,”讲毕,忍足一扬眉,“现在应该你告诉我,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二想了片刻,开口,如实相告。
“这么说——”忍足翕了翕眼皮,“这个人他,不仅赢了小景,又把我打了,还睡了你。”
“侑士。”不二蹙眉。
“实话实说嘛。”忍足趴在椅背上笑得前仰后合,可一笑得大发了,脸就又疼得厉害,于是强忍着。
“手冢。手冢国光,是吧。”忍足这次是真的牢牢记住这个名字了,“嗳,我说,当时是心甘情愿的吗?”是心甘情愿让他睡的吗。
不二根本不去理会。
忍足却不肯放过机会,满脸促狭相的瞅着他乐。
“是又怎样。”不二板脸,“不是又怎样。”
“是的话,就没话说。不是的话,再替你揍他。”
不二忽然想到一件事:“你也动手打他了?”
“自然。”忍足说,“只挨打不还手,不是我的作风。”
不二不说话了,忍足的身手,他是知道的。
“怎么,担心了。”忍足一挑眉,笑意藏进眼睛里,“我估摸着,他得在医院里,躺个两三天。”
不二动了动眼睛,没接话。过了一会儿,说是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先走一步。
“噢——”尾音拖得老长,忍足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
不二转身而出的瞬间,听见背后响起慢悠悠的声音:“在2号医护区,102房间。”

夕阳穿过窗棂,投射进来。大片霞光印制在地面上,好像红彤彤的地毯。
不二凝视着半靠在那里的人,再俊秀的面庞,被打了,也实在好看不到哪里去,更何况那个人还一直紧绷着唇角。真倔强啊,跟个孩子似的,不知为何,不二忽然就很想,走过去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一下。
他强忍住笑,板起面孔问他:“干嘛动手打人?”
“他和你在一起,就不能那样。”不能挂三搭四。连说辞都和刚才一样,半句不变。
不二微微一笑:“谁说我和他,在一起了。”
手冢眼睛眨一眨,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不二瞧着,觉得刚才他眼中那稍纵即逝的波动,十有八九是笑意。毫无疑问,他听到这句话,很高兴。
“那天夜里,有紧急任务。”过了半晌,手冢忽然开口,“早上再回去,你不在了。后来见到你和他,一起离开,在码头。”
不二一怔:“你后来又回去找我了?”
“嗯。”手冢点头。
不二看着他,那一夜不过是露水姻缘,这又是做什么。
“我说过,会找到你。”
不二一笑:“现在找到了,又如何?”
手冢没接话。过了一会,说:“遇见你那天,在训练场,又看到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才——”
“所以才会误会。”不二替他说下去,想了想,他又问,“既然动了手,为什么后来又不还手了?”
“确实误会他了。”手冢说。既然知道是误会,打错了人,自然不能再还手。
不二笑了,这性子可真够直的。侑士那家伙可就精灵多了,下手一点也不留情面,不二盯着他脸上的伤,心里忽然怜惜起来。
“下次别不还手。狠狠的打,没关系的。”不二说。
手冢挑了一下眉,微微困惑,不知道他说真说假。
“我说真的。因为他确实不该那样,所以该打。不过却不是为了我的缘故。”不二扬起嘴角,微微笑。
手冢怔怔的瞧着他。
“怎么了?”
“很好看。”半晌后,动动眼睛,才开口,“你笑起来。”
“噢——”不二忽然就有了好兴致,他走过去,略俯下身,气息盘桓在他眉目间,“那以后常常笑给你看,好不好?”
以后,他说以后。海水蓝的眼眸近在咫尺,一两点夕光落在里面,明澄潋滟,不容逼视,手冢别过头去。
不二看着他,俊秀白皙的面庞上散开了一点晕红,不知是霞光映的,还是别的什么。脸皮还真是薄呢,不二笑起来,目光一扫,见到床头的病历卡片,拿起来看了看,不禁笑意更浓,还真的是个孩子呢。
“二十岁。”他对手冢扬了扬手里的卡片,“那天为什么说谎。”
对面的人又不说话了。颊上那片红似乎又深了些许。咬了咬紧绷的唇角,样子看起来有点窘迫。
不二笑得更加欢畅,正决定暂时放过面前人的时候,他却忽然开了口。
“因为那样比较配你。”你今年二十五岁,大一岁的话,和你才般配。
不二又怔住了。
手冢抬起头,看定他,无比认真的口气:“你不和他在一起。肯和我在一起吗?”
不二凝视着他,那双眼眸是澈亮的茶色,里面盛满了祈盼,以及对答案不确定的一点点张惶,但是始终率直以对,没有迂回和闪避。
他抬起手,轻轻触了触他脸上的伤:“疼吗?”
手冢吸了口气,不疼才怪:“不去想的话,就不是很疼。”
“不去想?”一点笑意散在唇边,不二的手指抵在他颊上,轻轻摩挲。
“嗯。”手冢点头。
“那么,我们来做点什么,让你能不去想它吧。”不二微微笑,在手冢疑惑的目光里,俯下头去,深深吻住了他。

山坡上第一支紫菀花绽放的时候,他们两个在一起。营区里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于是闲暇的时候,总能见到成双的人影。清俊的在左,纤逸的在右。一个时时刻刻笑意盈然,一个一如既往的神情清淡。两厢搭配到一起,到也妥帖和称,协调如一。
“如果真能够这样,到也很好。”忍足伫立在宽阔的了望平台上,对身边的人说,口气难得的正经。
迹部盯着下面那一双人影,眼睫动了动,半晌没支声。
忍足侧头,迹部的眸光淹没在帽檐的阴影里,无从窥探,只有眼角下那一点泪痣,在暗光中反而格外清晰,微微的闪,扑朔难明。
过了一会儿,迹部转身起步。走到一半,停住。“如果。”他背对着他,说,“真能这样。”
忍足望着继续前行的背影,唇边勾出一抹笑意。他靠在栏杆上回首,撑着下颌看下面的人,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可是,只有手冢和不二知道,其实他们两个,和外人眼中所看到的,不尽相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截然相反。
比如,手冢其实很喜欢笑,而且很会笑。
不二举着镜架,微笑着问他:“为什么要带平光镜。”
手冢一时没答话。不二仔细端详那张脸,狭长眼眸,弧度优美,眼角处微微挑起,很有些妩媚的韵致,有镜片阻隔的话,就看不太出来了。难得的凤眼修眉,却长在了男子身上。
不二明白了:“怕他们笑话?”
手冢点头:“嗯。”
不二笑了:“其实挺好看的。”
手冢问:“真的?”
不二微微笑,说:“真的。”
手冢于是就笑,淡淡的,冰消雪融般。
便如此,手冢的每个表情,都真实自然,来自由衷。到是不二,因为总是挂着笑,反而掩盖了情绪,难知真假。
有一次,手冢看了他很久,然后忽然问:“总是那样笑,累吗?”
不二一怔,过了半晌回答:“累。”
手冢说:“那就别那样。”
“习惯了。”唇边拧出微苦的笑纹。
“试试看。”手冢说。至少,在我面前不必如此。
他们对视半晌,不二轻声应:“好。”
最后,手冢发现,不二其实很少笑。鲜少有真正开心的时候。
只有一次,那天,雨落得出奇的大,整个天地连成白茫茫一帘。
不二打开门,见到浑身上下都在淌水的人,愣了:“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半个小时后,还要回去。”
“是啊。”不二扬眉,他是熟知作息时间的。所以何必跑这一趟呢。
手冢凝视着他,想告诉他,因为忽然就想念他,很想很想,只是却说出口。
不二看着他笑了,一点变化都没有,有话说不来时,就脸红。他找了快毛巾,去擦试他头发里和脸上的雨水。
手冢眉宇间都挂着雨水,亮晶晶的。不二瞧着,忽然兴起,他用毛巾使劲一阵乱搪塞,把那些发丝揉得东倒西歪,乱七八糟支棱起一大片。手冢偏着头去躲,却怎么也闪避不开,最后他张臂紧紧抱住面前的人。这下好了,刚才都白擦了,一起变湿淋淋。两个人抱着笑成一团。
笑够了,不二在柜子里找了件衣服,递过去:“一会儿,穿这个回去吧,湿衣服贴在身上会生病。”
手冢接过了一瞅,愣了愣,是军服,飞行员编制,不知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件衣裳。套在身上,略显逛荡,肩膀处还微微宽出少许。看尺寸肯定不是不二的。
他穿好回转过身,却彻底怔住了。不二的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没见过的。
他走到他面前,用手指触碰他的脸颊,轻柔而小心翼翼。仿佛那是某种极易破碎的幻象。不二的的眼睛里漾着无比柔和的光,手冢觉得他似乎在看他,又似乎不是。忽然的,不二弯起嘴角,轻轻的,笑了。
手冢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笑容。
然后,不二伸手紧紧揽住了他的颈项。他听见他说了一句话,似乎是:你回来了。但窗外的雨声实在太大,怎样也听不真切。他想确认,于是去找寻他,手抵在面颊上,触摸到濡湿一片,他吓了一跳,继续去找寻,那些水却越来越多,在他指缝间肆意奔涌。最后他不动了。
那些雨,下在了屋子里。
后来手冢时常试图回忆,当时的情景,但脑海里却总是水色淋漓,一片模糊。那天的雨,那天的光,那天的那种无声却又不知道是什么的氛围,都使得那预期之外的笑容,以及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呈现出了某种惊心动魄的味道。
这种强烈的感觉深深篆刻进记忆中,可感觉下面的实体,却怎样也捕捉不到,琢磨不清。
他向不二求证,可不二却只是对他淡淡的笑,仿佛什么也不记得了。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切不过都是他的错觉。
可手冢知道不是。
笑不是好答案,却是好屏障。
除却笑,不二其实也很少说话。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到是手冢经常在讲,简短,断续,却清楚明白。他的过去,本来就简单干净,犹如白纸,所有的色彩,都是认识他后,才添加上去的。他在他面前没有任何掩饰,所有的过往都坦然呈现。
可不二和他不一样。手冢第一次望见他眼睛的时候,就知道,那里面承载了太多的过去。可他的笑容是个壳,千变万化,莫衷一是,把那些过往深深埋藏于背后,旁人永不可触及。
有那么一些时候,手冢觉得他几乎可以见到了。只是几乎。
在每天下午的四五点钟,不二固定会去一个地方,独自一人。那是一段已经废弃了的跑道,旁边是大片的山岚,长草丰盛,蔓延直至天际,无穷无尽的碧色。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眺望远方的长空。
夕阳西下的时候,到处都是橙红色。在那片熔金般的绚烂色泽中,那个伫立着的剪影,就显得太过单薄,寥落。然后,落日隐没,整个世界瞬间黯淡,有风掠过,草叶起伏如浪,余音绵延,辽远空旷。
手冢不喜欢这个画面。那使得他看起来太过孤单,忧郁。
他在黑暗里,热烈的去亲吻他。不二贴和着他,始终柔顺。契骨的缠绵。激情消褪去,汗水淋漓,手冢紧紧的拥抱他。体温炙热,要如此才真实。
夜里睡不踏实,忽然醒转。收拢双臂,他依然牢靠的在他怀里。于是放下心来,别转过头,却见到他的目光,幽幽的蓝,清澈澄亮。
“睡不着?”不二有少眠的症候。
“嗯。”
手冢去触他的面颊,润凉。他把脸颊靠过去,温暖他。
“月亮。”不二说。
手冢望过去,月光如水,清莹莹泻落一地。他更紧的圈住他。
两个人不发一言,相拥到天明。

手冢枕着手看天。天蓝得透亮,犹如大块水晶。除却微云如纱,上面什么也没有。他想,不二对着这片天空,一看就是整个下午。
紫菀花开到鼎盛,依着山势起伏,繁茂覆野,风吹过来,哗啦啦的响声,串连成一大片。手冢继续研究天空。一支花被吹断了根茎,随风而上,散漫开来,融入蓝天,再无踪迹。
手冢怔住了,这无根之花。在军区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所有的空军飞行员,都像这花一样,开时绚烂,却无法牢牢扎根于泥土之中,季候风一来,便即消逝。使生之如夏花般短暂。天空就是最后的归宿。
可羁绊住了就不会。手冢将拳头抵在胸口的位置,薄薄的衣料下面,口袋里装着军官证。证明空军身份的唯一表征,视如第二生命。在那个关于花的凄美说法中,有这样的句子:第一生命,付诸蓝天;第二生命,献给挚爱的人。

手僵持在半空中,面面相对的两个人,一时都没出声。
不二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那只手,军官证递到他跟前。因为没有去接,那个被凝滞了的动作,就显得多余而尴尬。
时间在空间里搁浅,流动沉缓。攥着证件的手指紧了紧,关节微微泛了白,不知是窘迫还是别的什么的。但始终不曾收回,意态坚决。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终于,不二开口。
“嗯。”手冢应答,“给你。”赠与挚爱的人,所以给你。清亮的目光看定面前的人。
不二的表情瞬息千变,换了几换,转了几转,终归于平静。“我想,你误会了。”他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误会?手冢扬眉,微微困惑。
“我和你,我们之间,就像那次在海港上那个夜晚一样。”不二没有停顿地说,“再也没有别的了。”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所以请不要将假戏真做。
手冢紧紧盯着他不说话,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所以,不必这样。”不二从他手里取出那个军官证,妥帖地替他放回胸前的口袋里。
“可是,我是认真的。”手冢说。
不二觉得他眼中那两簇燃着的光亮,就要跃出来,灼伤了他。他俯下头去:“那么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寂静无声。空气里是一呼一吸的起伏。
“你说真的?”对面的声音又沉又闷,像是从胸腔里逼仄而出。
不二张口,觉得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吐字如此艰涩,却终于还是完整的说了出来:“真的。”
静到不能再静,连刚才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虽然始终不曾抬头,但可以感觉到,那道视线就那样压迫下来,同周围的空气一般,变成凝固了的实体,让人艰于视听。
当不二觉得就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是门响。周围安静的太久,那突如其来的合拢的声音,就分外清晰起来。砰的一声,直直砸起耳鼓。
不二抬头,屋子里空空如也。一切又恢复寂静。
他慢慢向后靠去,身体抵住墙壁。

不二近来诸事都不顺心意,又值夏末秋初之际,气候反复无常,刚刚艳阳高照,下一时便大雨倾盆,情绪也就跟着天时变迁,一日躁似一日。偏偏在人前还是要笑的,要笑得如常,笑得称心称意,人后就愈发地默无声息起来。
忍足看见了,笑着调侃:“两个人相处久了,别的还没怎样,沉默寡言到先学了个十足十。”
不二眉毛一挑,清冷的目光在脸上转了一圈,半点笑意也没有。
“这个样子,就更像了。”忍足到是毫不介意,继续笑说着。他平时是个知心知意的人,话总讲得婉转体贴,叫人胸臆舒畅。今天却好似要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什么不该提及就偏提起什么。十句里倒有七八句都和不二不想提的人沾边。
不二待要不想听,但忍足说得技巧,一时又转接不上什么别的话题,况且忍足拿似笑非笑地眼光眄着他,是个十足明白知晓的架势,他到也不好就此应了他的猜测,直接推却,起身而去了。正没奈何间,迹部推门而入,把人拎了出去。
白花花的大太阳当空悬,跑道上反着强光。
在全世界的晶亮里,忍足望着面前的人。
迹部说了:到处闲逛,荒怠军情,该罚。十圈。
忍足在心中琢磨,今天这遭,是事出有因,恐怕源头早就种下了。上次军营里“争风吃醋”的事件,闹了个沸沸扬扬,他多年风流俊俏的名声在外,众口传来传去,最后起衅的“罪魁”就落到了头上。迹部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铁定不畅快。忍足有心解释,却无从开口。
再加上许许多多的旧事,今日这是要借题发挥。不过,迹部那一口气到是可以出来了,省得憋屈在心里,反而弄坏了身体。最后心疼他的还是他。况且在人前,迹部是长官,军阶高了他两级,面子也是要给的。
忍足又看了看白光煌煌的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就是跑。他朝面前的人一笑:“小景,说了算。”
迹部的眼瞳微微闪了闪。
不二擎着手,看远处的人,热气蒸腾中,一圈又一圈。弯了弯嘴角,反而笑了出来,真心实意。边笑着眼光边转,身侧瞧热闹的人群里立着一个人,面目湮在日光里,瞅不清,那身形却再熟悉不过。不二唇边的弧度就僵在那里,再也笑不起来了。
手冢早就望见了他,两个人远远站着。
说是不想听,也不要再见。那时那刻,不二却忽然很希望,他能走过来,和他说说话。
终于,手冢起步,向这边走了过来。世界瞬间,静了一刻。不二攥紧手指,掌心里微微渗出了汗,天气实在是热。走到他身边,却没有丝毫停步的迹象,最后擦肩而去,转了几转,身影消失在出口处。
不二松开手指。是啊,还想怎样呢。不要再来找我,当日他说得斩钉截铁。言犹在耳。手冢牢牢遵守约定,再也没找过他。在军区里共事,本来低头不见抬头见,可这些日子,不二不是见不到他,就是远远见着了,他就先避了开去。今日更是这样,不闻不问,犹如路人。
不二忽然觉得耳边吵,周围乱糟糟的一大群人,徒然闹腾。日头又瓢泼似地倾倒下来,炙烤得人头晕眼花。心绪说不出的烦躁。
一旋身正对上迹部的目光,宁静清凉,凝视着他,若有所思。这一眼,比忍足拉拉杂杂的旁敲侧击,更加具有穿透力,瞬息将他看得无所遁形。
忽然就泄了气,片刻也无法再逗留下去,不二转身往外走。
夜里陡然醒转,继而辗转反侧,再也难以入眠。即将入秋的天气,空气水一样侵凉入肤。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独自一人,才发现原来竟是这样的寒冷。不二想,他不过是贪恋他身上的那些热度,再也没有别的了。温暖这种东西,从来没拥有过的话,其实并不难过,难过的是得到后又再失去。但一切只需要适应,时间是最好的淡忘药剂。更何况,他与他之间,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恋和纠葛的。
满室的月光如旧,就好像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夜晚。
人虽然不在身边了,但那些熟悉的气息、温度、质地,却仿佛这一屋子的月光,把每个记忆的角落照得彻亮,让人无从规避。
不二确信,这不是思念,而只是记忆被惯性所延展。
他只是还不习惯,不二无比确定这一点。
睁着眼睛望空荡荡的天花板。
天光由暗到明,也不过就是瞬息。
无眠的夜。
第二日起来,头晕脑胀,眼眶干涩。
下午在军区里,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吵。不二出去看个究竟,外面很多人向训练用的飞行场地上蜂拥,脚步杂沓。不二伸手抓住一个军士,那人立定向长官报告,说是美国佬运来的新型号飞机,在试飞的时候出了问题,掉下来了。
不二脑海里一片空白,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朝训练场方向跑的路上。飞行跑道上到处都是交错的人影,还有各种声音,叫喊,惊呼,吵嚷。残骸落在距离跑道不远处的一片草场上,零星的火还在燃,噼啪的爆裂声中,浓烟滚滚。
不二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片刻后他返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周围跑动的人群,向奔涌的潮水一般袭来,推推搡搡,他的意识有点模糊,分辨不清方向,于是就在里面东晃西荡,始终找不到出路。
一双手臂将他拉了出去。
不二抬头,视线也有点模糊,他想,一定是被刚才的烟熏了眼,满满的咸涩,充盈在眼眶里。他努力瞧了半天,才认出面前的人是忍足。
“他没事。”忍足说。
不二没反应,不知道听明白了没。
“降落伞。出事之前他跳了伞,只是落地之前,被树枝剐蹭了几下。”忍足又大声在他耳边说,他望着面前的人,眼中满是痛惜,干嘛把自己弄到如此这般。
“我带你去见他。”忍足拉着他前行。
不二的手握在门柄上,反而情怯。踌躇了半晌,才推门而入。
进去前的一刹那,听见忍足说:“要是真想伤他的心,就别把自己也弄得这么难受。”
门里的人,到是没什么变化,依旧平常模样。
手冢动了动眼睛,还没什么反应,就被来人紧紧抱住。瘦瘦的胳膊圈着他,勒得脊背生疼。仿佛只有用这样的力度,才能真实确定他的存在。手冢一动不动的让他抱着。
气息,体温都如此熟稔温暖,让人安心。两个人谁也没开口。
“我没事。”过了一会儿,手冢说,他反手抱住了他,正想再说什么,不二忽然大力将他推开。
面面相对,不二的表情错综复杂,有什么在那双眼睛里瞬息而过,但太多太快,手冢一时辨析不清。
僵了片刻,不二转身就向外走,走得又快又急。差点撞上倚在门口的忍足。
忍足向里看,正对上手冢的目光,困惑,不明所以,以及那些藏也藏不住的感情。他不禁低头,微微喟叹。

手冢躺在长草之间,身边草叶簌簌的响,有人走了过来。
“喂。”来人招呼他。
听了声音,手冢根本就懒得动弹,他把头埋在手臂间。
“喂,喂!”忍足又叫,“你怎么连点基本的礼貌也没有,好歹我也是你长官。”
“出了军营就不是。”回答的很硬气。
忍足在他身边坐下:“嗳,那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这次,手冢连眼皮都没抬。
这小子还真不招人喜欢,忍足苦笑:“干嘛一个人在这里,喜欢这儿?”
手冢依然没应答。
“不说话,我就当默认了。”忍足说,“其实你们还真挺像的,他以前也喜欢这儿。”
他,哪个他。臂弯里的人动了动。
“不二。”忍足探过头去,在他耳边吹风,“我说不二哦。”
听到这个名字,脸马上仰起来了,望着他,眼睛亮亮的。
忍足瞅着他乐了,这会儿就感兴趣啦。
手冢微微蹙了蹙眉峰,要说便说,少卖关子。
“你求我。”忍足眨眨眼。
不说拉倒。手冢翻身,不再搭理他。
忍足对着那个背影笑,真是一点也不可爱,不二什么眼光嘛。这会儿到不着急了,他坐下来,仰面躺在他身边,枕着手看天。
一时的无声。瓦蓝的天,洁净如瓷,上面云卷云舒,瞬息万变。
“嗳,我说,你干嘛送那个东西给他?”忍足忽然发问。
过了片刻,手冢终于开口:“有什么不对?”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手冢扬眉。
忍足笑了笑,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欢畅之意:“在飞行员之间是有那么个传统,说要把军官证交给挚爱的人。但通常是在去执行任务前,因为那其实意味着……”他顿了顿,声音变低,“这次任务,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手冢一愕,翻转过身来,望着忍足,他是真的不知道。
“现在知道啦。”忍足笑了,忽然从军装口袋里掏了个东西出来,抛给他。
手冢利落的接过,拿到手里一看,也是个军官证,空军编制,他一怔,不明所以。
“打开看看。”忍足说。
手冢打开一看,里面贴着小照片,照片上的人,相貌英朗,五官清晰深刻,尤其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神采俨然,令人过目不忘。但手冢可以肯定,他以前在军营里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这是谁?”他问。
“佐伯。”忍足说,“佐伯虎次郎。”
手冢眨一下眼,这个名字他到是有所耳闻。
“以前206飞行中队的队长,官阶少尉,空军中最好的飞行员,他的战斗机上,左右机翼两侧都刻满了星。敌军闻风丧胆哦。”忍足笑开来。
手冢颔首,这些事迹,也曾断断续续的听别人提到过。
“另外,他是——”忍足望定手冢的眼睛,接下去,“不二的爱人。很爱的人。”说完,他瞅着手冢乐,笑得眼睛弯起来。
手冢一时没接话。他低下头去,照片上的人,唇角微微上扬,笑意流转在眉宇间,爽朗中带点睥睨不群,英气十足。
“那他现在在哪?”手冢问。既然是爱人,很爱的人,为什么他总是独自一个人。
“他啊,”忍足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想见见他吗?”
手冢点头。
“那走吧,带你去见见他。”忍足率先起身,当前带路。

青石板的路,有了些年月,砖面斑驳,时有杂草蔓到路中央来。白色石头的墓碑林立,层层叠叠,有的上面有名字,有的没有,铺满了小半个山岗。
他们在其中的一个前面停住了脚步。
忍足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脸上的神色柔和无比。
“就是他了。”他回身对手冢说,“打个招呼吧。”
手冢站在那里充满歉意,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忍足到是丝毫也不以为意:“他以前很喜欢热闹的,见到你来一定挺高兴的。”他用手拍了拍墓碑的顶端,动作亲昵,仿佛那不是块石头,而还是当日那个人一般,“这些年,寂寞了吧。那两个家伙,就是不肯来看你。真是任性啊。你也知道,我拿他们两个一点辙也没有。”他对着墓碑笑起来。
“坐吧。”忍足对手冢说。
两个人在墓碑前席地而坐。
“那时我们四个,我,迹部,佐伯,还有不二,在军校里一界毕业,是同期同学哦。我和佐伯先认识的,那家伙太扎眼了,长得好,性格又好,很容易结交。后来他在飞行训练课上赢了迹部,全校轰动。迹部和我们这些外来的学生不一样,他出身在军人世家,家里祖上三代,代代都出高官。所谓虎父无犬子,他入学以后科科优异,事事领先,是个拔尖的。当时除了佐伯,还没有任何人在任何科目上,能胜过他一星半点。”
手冢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想说话。
忍足停顿下来:“你想说什么?”
“我也会赢迹部。”手冢的语气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夸耀的意思。
忍足笑了,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两个人从那以后,像是杠上了,任何事情都要争个高低。争来争去,争到最后,惺惺相惜,变成了好兄弟。后来有一阵子,佐伯有事没事就往迹部那儿跑,晚上把他拉出来喝酒。迹部说他:无事献殷勤。佐伯就笑着回答:其实有事相求。我打趣他们两个:你不会是看上小景了吧。佐伯还是笑:看上到是看上了,不过却不是小景。”
忍足微微一笑:“当时那小子可真够直接的,不过他一贯就是那么一副模样,无论做什么都随心随兴,率意飞扬。原来他看上了不二,请迹部帮忙。迹部和不二从小就相识,两家是世交,两个人情谊深厚,非比旁人。不二你是知道的,他那么个人,无论走到哪儿,随随便便一站,都跟幅画似的。佐伯那是一见倾心,继而最终变成了刻骨铭心。”
手冢低首看掌心,他何尝不是如此。
“那时大家可都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不二爱笑,佐伯爱热闹,迹部也还没当上长官,四个人走到哪里都不落单,吵吵嚷嚷的。”忍足好像忽然记起什么,“当时也就你这么大,二十岁出头。”
“啊。”手冢应了一句,“后来?”
“后来——”忍足被他问得一怔。
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全变了。变成现在这样。
流年似水。
他接着说:“后来就毕了业。离开学校,来到军区。不满一年,就开始打仗。先是和中共,然后是和日本。迹部积累了军功,升做长官,做了军区的总指挥。后来为了夺取战事的先机,掌握空中防御的主动权,在美国佬的帮助下,组建了飞行中队。佐伯一直是空军里技术最好、最优秀的,206中队是空军里的精英部队,他就做了队长。这支部队,战功显赫,在外威名颇著。再后来又一年,战事吃紧,战线拉得太长,后方补给不上。日方狼子野心,早就在东三省囤军,建立起诸多军事堡垒,征敛战备。那些物资,就顺着空中航线,源源不断的向各方前线运送。”
“迹部希望能够切断这条补给线,可敌军行动严密,我方一直苦于追踪不到确切的飞行路线。后来得了份密报,说日军要秘密运输一批军用物资到前线,上面不仅有大量药品,每架运输机上还携带了大量燃油。但根据线报,这次护送运输队伍的战斗机,却只有寥寥几架。那时猜测是日军认为行动万无一失,不会有人知晓的缘故。良机不可失,迹部决定在空中进行拦截阻击行动。当时在军事会议上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因为那支日军队伍的飞行路线,经过牛心山,牛心山地势险峻,沟壑众多,而且一面临水,天气也是变幻莫测,时常有雾。如果这是敌方的圈套,请君入瓮,那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总之,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两方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佐伯在会议上力保迹部的决定,说是由他带着206中队的几架机子去拦截,这样一样可以完成任务,而且如果真的是圈套,对空军主力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别人去到没什么,佐伯要去,迹部反而迟疑了一下。佐伯当时笑着说,他相信迹部的判断力。当时迹部他,也不是没有一点顾虑的,但一来消息的来源确实可靠,二来他那时还年轻,太年轻……”忍足笑了一下,苦涩无比,“年轻就难免气盛,他又是个骄傲到底的人,对自己的决策很有信心。再者他也信任佐伯,相信他一定能完成任务,一定能回来。最后,行动就那么定下来,代号B29。结果……”
手冢不去催促他,只是静静地聆听,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墓碑,静静等候那个毫无悬念的结局。
忍足停顿了好半晌,才继续:“内奸,军营里出了内奸。后来查明了,当初那个向迹部提供情报的高级军官,是内奸。牛心山一行,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套。结果去了六架机子,飞回来两架。有一架伤痕累累,还没等着陆,就一头坠毁在跑道上。着了大火,烧红半边天,整个跑道浓烟滚滚,那景象就跟那天你试飞失败时差不多。”
“那是——佐伯?”
忍足摇头:“不是。佐伯压根就没回来。后来据那个唯一幸存的人说,他们在牛心山附近中了埋伏,敌机数量众多,战况极其惨烈。再后来弹尽,当时仅剩三架机子了,佐伯命令剩下两架往回飞,他自己在后面拦着。那时所有的运输机都已经被打下来了,我想着,要是不打那些运输机,凭他的技术,想安全脱离出包围圈子,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他走的时候,答应了迹部,要完成任务。任务完成的干净漂亮,就和他以前做得那些一模一样。最后是一丝一毫的弹药也没有了,就用机子往敌机上撞……”
“这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忍足用手轻轻摩挲墓碑表面,“带着敌机,两架机子撞上了山,全成灰。以前在学校的时候,那家伙常和我们开玩笑,说他生来就属于蓝天,最后如果能在上面结束,就是死得其所。可后来,认识了不二就改口了,说他现在是最贪生怕死的人,要好好留住性命,陪他过后半辈子,以及下辈子,下下辈子。那时,他们成天都在一起,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就在这里,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佐伯的口琴吹得可好,那些音乐在暮色夕阳里淌,美极了。那时,谁都以为他们两个永远也不会分开。”
“还记得那次,在执行任务之前,佐伯就过来找我,把这个交给了我。”忍足望向那本军官证,“说要是万一出了事,托我转交不二。他……他的预感一向出奇的准,当时却既不告诉迹部,也没告诉不二,是怕他们两个担心吧。结果真就出了事。我想,大概当时一见了埋伏,他就没有想过,要再回来。”
果敢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履行军人天职。
“不二?”手冢问。不二呢,不二当时怎样。
“不二啊,几架飞机是上午起飞的,最后两架回来都傍晚了。他就那么在跑道上站着,中午站到傍晚。后来,所有人都走了,他还站着,又从傍晚站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再从第二天的中午站到第二天的傍晚。谁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佐伯走的时候,说会回来。他从不对不二说谎。站了整整三天,后来站不住了。才被人架回来。那段跑道,在军区整修扩建的时候被废弃了,就在新跑道的后边。”忍足向远处指。
所有的片断,在眼前串连。那件宽大的军装,那天下在屋里屋外的雨,还有他为什么总是不开心,笑着也不开心,睡着也不开心。他一直想知道的不二,曾经的不二,清清楚楚的展现。
手冢眺望那段远处的废弃跑道,不二每天都站在那里,佐伯让他等,他就等。一直等。一等就等了五年。
“这里,从出事那天起,不二就从没来过。他根本不承认,到现在也不肯承认。迹部,迹部也不来。就那么,把最好的兄弟断送在了天上。出事以后,除了公事,私底下,不二一句话也没跟他讲过。这些年,他的官越做越大,话却愈发的少了。大家都生分了,有什么全不说,都藏着揶着。当年四个人里面,也只有佐伯最爽快。那时,他总笑着说什么一辈子怎样怎样,等到腿脚不利索六十岁了又怎样怎样。结果那家伙说话都不算数的,到最后,原来他的心最狠……”忍足的声音哽了一下。
手冢抬头望去,忍足略俯着头,表情遮在暗影里,瞧不清。
一时的静寂,风吹漫山草叶,哗哗,哗哗的轻响。
过了半晌,手冢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忍足问他:“去哪,找不二?”
“嗯。”手冢点头。
忍足一笑:“找他做什么?”
手冢动了动眼睛:“我喜欢他。”想了想,再加一句,“非常喜欢。”
忍足看着他,笑了,说得真直接啊:“其实,你有点像他。”见到手冢疑惑的目光,他补充,“佐伯。”
手冢一扬眉:“我不是他。”语气平静而肯定。
“我知道。”忍足说,“不二也没把你当成他,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烦恼了。”
遇见你,不能一夕之间将你等于他。
手冢走了几步,忽然又站定:“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忍足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嗳,我说,你知道人的视角有多宽吗?”
手冢一愕:“什么?”
“就是飞行训练课上,老师教过的,人的眼睛可视视野的角度。”
“一百二十度。”手冢回答他。
“那清晰的视野呢?”
“大概八十度左右。”
“对。在三百六十度里,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清晰可视。在飞行中,剩下的区域,比如侧面和后面,就被称作视野的盲点或者禁区。这样的部分看不见,要通过仪器和雷达来帮助定位。其实在人的心里也有这样的地方,自己看不见,但确实存在。不二心里就有,是情感的禁区哦。这些年,别人的时间都在向前走,就只有他的,停在了那一天那一时,一直原地踏步。他自己却看不见,所以你帮帮他。”
“就只有你能帮得了他。”他望着手冢笑开来,“就只有你。你出事的那天,我在跑道上抓住他,看见他,眼睛都红了。从认识不二到现在,我从没见他哭过,即使佐伯出事的时候,也没有。可是他却为你哭。他喜欢你,自己还不知道。”忍足想了想,也加了句,“非常喜欢。”
“你以为他是那么随便的人,天天让你睡。”他又说。
手冢别转过头去。
忍足盯着面前的人大笑起来,真是小孩子,说说就脸红成那样,做的时候到不脸红。
“谢谢你。”手冢说。
“不必了,这又不是为你。我是为了不二。”忍足笑,“你打我那一拳,我可还记着呢。”
手冢也笑起来。
“行了,快走吧。”忍足对他挥手。
手冢转身起步,走了几步又回头。
“又想起什么了?”
“你和迹部,也是兄弟?”疑问句。
忍足看着他,这小子正经不笨:“我和小景,不只是兄弟那么简单哦——”
“佐伯看上的是不二。”手冢说,“看上迹部的人是你。”
忍足笑着应:“是又怎样?”
手冢瞄了他一眼:“你军阶比他还低两级。”
忍足哼了一声,果然,这小子一点也不可爱:“那是我让着他。”
“噢——”手冢拖长声音。
“你自己还不是比不二低一级。”
“只是现在。很快就能追平,再超过。”手冢气定神闲。
忍足笑了,小子口气真笃定。
“既然如此,当时出事的时候,为什么不陪在迹部身边。这些年,为什么要故意装成这副浪荡的模样,来逃避?”
忍足抬头,手冢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敏锐,看得人无所遁形。
“他不需要的。”半晌,忍足才低声说,“所有的问题都由自己来解决。他一直就是那么个,骄傲的人。”他唇边浮出一线苦笑。
“他需要的。”手冢的声音很肯定,“迹部需要的,你不知道。”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直接告诉他好了。”说完这句,再没有停顿,转身而去。
忍足盯着那个背影笑起来,真像,就是这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和当年佐伯的爽快明朗有几分相仿。这样最好,不二的心思太婉曲,要这样直接的,才合契。他又想他的话,是不是,如果一切都能够这样直接,很多问题就变简单了呢。
头埋在手臂间,念一个名字:景吾。

不二打开房门,见到来人,怔了怔。
他想,他应该对他说,不是让你不要来吗,怎么又来,然后马上关门。可是对着那张俊秀的脸容,冰雕玉琢似的好看,这句话就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出口。
最后,一张口就变成了:“前阵子的伤,好些没有?”
“嗯。”手冢点头,“都是擦伤。”
不二侧身让他进来,不管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是想念他的。
“对不起。上次军官证的事。”手冢直接说,没有任何迂回闪避,“我不知道,不知道还有那个意思。”
“啊。”不二瞅着他,淡淡地说,“没什么。”
“还有,我都知道了。”
不二挑眉,你知道什么。
“他死了。”
不二微微蹙眉,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
“他已经死了。”手冢说,“佐伯。”
澈亮的声音,在房间里荡,尾音袅袅。
陈述一个最真切的事实。这么多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的事实。
佐伯,两个字的名字,掷地有声。刀子般直直戳进心脏,鲜血翻腾。
不二的脸色白得犹如张纸,他说:“你走。”
但手冢站在那里不动,宁可现在痛彻心扉,也不要一辈子拖拖拉拉、纠结不清:“不二,他已经不在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不二凝视着他,你说你知道,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
“你走。”他说,“马上走。”声音切在空气里,冷得像冰。
手冢面容沉静:“我会走,把话说完了就走。”
“好,你说。”
“不二,那天不是巧合。我遇见你的那天,在海港,根本不是巧合。我在码头见到你,你站在那里,吹海风。我听见他们谈论你的事情。我喜欢你,从那时起就喜欢你。然后我跟着你,才去了那间酒吧。后来你走了,我找了很久,却找不到你。不过没关系,慢慢去找,总能找得到。如果一直找不到,就一直找。然后在飞行训练场地,再次遇见你。那时,我想告诉你,我很想念你。天天都在想,时时刻刻都在想。”
“后来你和我在一起。不管你怎么想,我一直都很开心。不二,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我不是一时兴起才动念,是想了很久,并且这个想法不会改变。现在如此,以后也永远都如此。问题是,你肯不肯?”
不二微偏着头不说话,神气却变得极柔和,眼瞳雾气蒙蒙的,像浸润在水里。
“那时,见你晚上总是睡不踏实,辗转反侧。当时猜不出原因。今天听忍足说起你们的旧事,你和佐伯。他说,那时佐伯很想听你说一些话,可你年纪小,脸皮薄,怎样也说不出口。后来想说的时候,他就出了事。我想,你这几年除了想念,是不是还有后悔。后悔能说的时候却不说,想说的时候再也没机会说。这样就过了五年。不二,你今天把我赶走,是不是打算再用往后的时光,来后悔你今天的决定。”
“你,对自己真有信心。”
“一直以来没有信心的都是你。对我,也对你自己。”手冢知道,不二语气里的那些嘲讽,能够伤害到的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不急的,你有时间慢慢去想。”他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在飞行训练场后的空地那里等你。”
“我——不会去。”
手冢不去理会他:“我不让你等,我会等着你。一直等到你来为止。但是只等那一个晚上。你来,还是不来,自己做决定。”

记忆的闸口一旦被打开,那些过往就像洪水般将人吞没。
不二半夜里不断做梦,梦境里的点点滴滴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飞掠,那双黑眼睛对着他说着笑着,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却总也听不清,佐伯的面容像被雾气笼着,无论如何也瞧不真切。
他叫他的名字。佐伯,佐伯。
一声一声,殷切深挚,辗转自肺腑。可是声至凄凉,也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最后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室内寂寂无声,黑暗空落。汗水渐渐消退,寒意就涌上来。原来梦里梦外一样凄凉。
不二一翻身,身边是空的,不禁怔忡。往日夜半睡不好,醒过来,就落在一双臂弯里,坚实,有力,妥帖,牢牢的环住他。暖和塌实,于是心里富足,拥着他,就又安稳的再睡过去。
不二抬头望被月光洗得亮晃晃的天花板,眼前慢慢升腾起另一张面庞,这次清晰无比。
他对他说:我会等着你,一直等到你来为止。
下午,手冢说完话以后,走得干脆。
他又说:但只等一晚。
不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手冢从来也不是个会拖泥带水的人。
月光斜照,落在海蓝的瞳孔中,漾出了粼粼的光,不二眼睫微瞬。
是去是留,总要有个了结。

凌晨的时候起了雾,半山腰的空气清寒,白茫茫的水气纱帐一样罩下来,将路径阻隔得东西离错。
不二就在那些迷魂阵似的石头墓碑间,兜兜转转。这里他从没来过,所以一时找不到具体的位置。可他也并不焦急,一个一个名字慢慢看过去,不是的话,反而释然。心里隐隐觉得这段找寻,最好永远也不要有终点。
可是不。最后,那个名字还是清清楚楚的映入眼帘,白色的墓碑,黑漆的字。没有半分躲闪的余地。
不二伸出手去,轻轻触了触。似乎不太明白,当日如此鲜活翔实的一个生命,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没有言语没有温度的石刻。
他手指收紧,沾了雾气的石碑湿漉漉的凉。那种凉意从指尖向心脏深处扩散。终于有了真实感。
是真的。手冢说的都是真的。
他是不在了。早已经不在了。
不二慢慢俯下身去,那张在睡梦里怎样也看不清的容颜,终于清晰的呈现于面前。飞扬的眉宇,黑亮的眼睛,唇边的笑意。一如从前。
他说:等我回来。
不二用手去触抚,上面竟积了层厚厚的尘土。他微微环顾,四周也一样,杂草丛生,落叶萎黄,堆积满地无人扫。
这么多年,他就留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在这里。
不二坐在地上,缓缓伸出手臂,环抱住那块石碑。就仿佛以前他拥抱他那样。
脸偎在碑面上,冰凉透心的凄凉。
他等了。从他走的那天开始,等了很多很多年。
可他却不会再回来。
“你怎么能,言而无信。”不二喃喃地说。
无人应答。
一点晶亮顺着石碑往下淌。然后,那些水渐渐汇聚,在石面上晕开一大片。
薄雾慢慢消散,阳光穿透云层,落在石碑上面。
那张水洗过的容颜,涤去了岁月的尘垢,笑容灿烂如昔,晨光中熠熠生辉,俊朗飞扬。
二十岁的佐伯。
永远定格。

忍足望着站在面前的人。
“我早上去看了他。”不二说。
谁,忍足动了动眼睛。
“佐伯。”不二清晰的吐字,没有任何停顿,“我去看了佐伯。”
忍足看着他,他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在不二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侑士,他是我挚爱的人,曾经。而现在——”不二微微停了一下,“我想,我爱上了手冢。”
原来,在不经意间,已不知不觉替代他。
忍足笑了:“早就知道了。”
不二点头:“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很塌实。他昨天跑来问我,是不是打算放他走,然后用往后的时间来后悔。侑士,我不想把后半辈子的时间,都用来后悔。所以,我现在要去找他。我要和他在一起。”
忍足扬了扬手:“完全明白。”
“嗯。”不二转身前行,走了几步,停住,“另外,侑士,麻烦告诉迹部,告诉他,我从没怪过他。我那时只是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忍足代替他说完。
“是。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迹部的人,只有我一个吗?”不二回望着他,忽然说,“侑士,不要把今后的时间都用来后悔。”
忍足想了想,忽地抬头一笑:“知道了。”

了望平台上,风大,吹散了头发,忍足拾级而上。
上面却早已立了一个人,忍足笑了,原来有闲心的还不只他一个。
“小景。”他扬手打招呼。
迹部手抄在裤兜里,正向下望。
忍足走到他身前,也向下看去。苍茫的暮色在飞行训练场上弥散,一个人影靠在一架战斗机的机翼侧面,似乎正在等待什么,看身形,是手冢没错。
“他什么时候来的?”忍足笑着问。
“下午飞行训练结束以后。”迹部说,“就一直站在那儿。”
“真有耐心。”忍足望着下面,天色开始慢慢擦黑,下面的人站不住了,在附近来回踱步,“他紧张。”
“啊。”迹部点头,“很少见。”手冢这样紧张很少见。
忍足忽然想到一件事:“不二呢?怎么不见不二,他中午的时候,就和我说要去找手冢。”
“在那儿。”迹部指着一个地方,原来另一侧的机翼上还站着一个人,正趴在机身上面,以手撑住下颌,好整以暇的向另一侧张望。机身巨大,将他遮蔽住,如果不是在高处去看,就不容易发现。他们看得见,手冢看不见。
“他到的比手冢还早。”迹部说。所以,他看得见手冢,手冢却看不见他。
“不二真坏。”忍足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吧,就让那小子好好着着急。”他反正是乐见如此。
终于,天色逐渐黑透。训练场上第一盏高架灯亮起来的时候,手冢握着头盔的手指紧了紧,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毅然起步,向场地外走去。
但是还没迈开步子,就有一双手臂从身后圈住了他。
下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又像哭又像笑。然后紧接着,又是一片安静。
距离太远,听不见他们两个说什么。
“嗳,你说,今天不二要是不去,手冢会不会像他所说的那样,不再等下去啦?”忍足问迹部。
“不会。”迹部的回答很肯定,“今天晚上他会去他那里拆门。”
忍足哈哈大笑:“小景,你真幽默。”
“手冢,就是这样的人。”迹部的口气忽然正经,“认准了的事情,就不会再后悔。”
忍足笑了,很少听见迹部这样去评价去一个人。
“而且,不二也不会不来。”
忍足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这个,怎么办?”他递过去一样东西。
军官证。佐伯的军官证。
“那时,他走的时候,让我交给不二。这些年,一直没敢拿给他。而现在,他大概已经不需要了。”忍足说,“你要不要留着做个纪念?”
迹部没有伸手去接。
“还有,不二让我告诉你,他从来也没怪过你。”忍足接着说,“景吾,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迹部看着他,忍足的神情平静温和,是啊,一切都过去了。
“你帮我留着吧。”他说。
“好。”忍足把军官证重新收好,忽然不正经起来,“小景,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说,我们两个之间不分彼此啊?”
迹部轻轻哼了一声,没接话。
忍足向下面张望一眼,顿时指着笑骂起来:“年轻真好,干什么都那么不管不顾的。”
迹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手冢正把不二从机翼上抱下来,不二紧紧揽着他的颈项。两个人长时间的亲吻在一起,仿佛再也不能将彼此放开片刻。
忍足笑起来,一个故事结束,总有另一个故事开始。而所有的幸福,都可期望。
“好了。”迹部转身准备离开,戏演完了。
忍足盯着他的侧影。
手冢说:如果喜欢一个人,就直接告诉他好了。
不二说:侑士,不要把今后的时间都用来后悔。
“景吾。”忍足叫他的名字。
“怎么?”迹部站住了,忍足的表情很正经。
“景吾。”忍足望着面前的人,他想,是不是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那样的禁区,情感的禁区。总是在那里,只是自己看不见,所以不知道。不二有,迹部有,他也有,但逃避不是好办法,始终还是要坦然的,去面对。“这些年来,一直如此的,深爱着你。”他说。
迹部一时之间没反应。
他于是又清晰的重复:“一直深爱着你。”
迹部动了动眼睫,不置可否。然后他转过身,开始向前走。
忍足对着那个背影微笑,以前半真半假说的太多,也难怪他不信。不过没关系,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从今往后,他对他说的每句话,都发自由衷。再不装模作样的去掩饰。
“要不要去喝一杯。”迹部忽然回头。
忍足眨眨眼:“一起?”
“一起。”清楚的笑意从迹部的眼中流过。
啊,故意的,刚才是故意要他着急一下。忍足笑开来:“小景,你可不能跟着不二学坏哦。”
“不去就算了。”迹部转身继续前行。
忍足笑了,真别扭,还和以前一样。不过又没关系,他让着他好了,反正他都已经让了他这么多年。他快步追上前面的人。
“小景——”忍足拖长声调,用甜得腻死人的声音说,“你就不能等等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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