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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来是今年的1007部长生贺兼送给基友的文,终于搬来这里还是不免心中惴惴。估计将来适逢天时地利人和会再重修甚至部分推翻重写的……
所以,请不要大意地用审视的眼光看它吧~
散戏
人类之时间不是循环转动的,而是直线前进的。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不可能幸福的缘故,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ACT Ⅰ
晚上七点半刚过。小剧场大厅里的人声几分钟前就已经息了,几个入口隔音效果良好的门扇把剧场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身处其外的人对于此刻舞台上的起承转合一无所知。厅里明亮的灯光晃在临街的落地窗上,整个大厅寂寥地延伸进窗外的夜色,替代了原本影绰在那里的树木和人群。
忍足侑士倚在大厅一侧的柱子上,斜对着只剩了两个检票人员的剧场大门。他的头略垂下去,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子口袋里,这样的姿势让他敞开两颗扣子的衬衫领口张得更大了些。
似乎有谁说过,他背靠着什么站立的姿势很吸引人。“因为明明是靠着的,却好像你并没有移出半点重量——或者你随时准备着要收回。”忍足牵起了嘴角。他欣赏说话那个人的眼力,但是大多数时候对于那人的品味都不敢苟同。至少,没有几个人会真觉得这样的姿态是吸引人的。
忍足眼神一闪,直起身子迎向刚刚通过检票口的男人。毫无赘饰的黑色长风衣勾勒出优美有力的肌肉线条,无框眼镜后面是极静极深的一双眼睛。“不管我已经说过多少次,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再次告诉你,”忍足眼神暧昧地望向男人沉定到刻板的脸,用偶像剧台词般的语气念着,“你真不像一个导演,手冢。”
“我倒是以为,”被称作手冢的男人缓缓开口,声线厚重,微凉,“一个导演宁可像一个牧师,也不要像一个演员。”
忍足低沉的笑声震荡在胸膛里:“和你谈话总是这么叫人愉悦,手冢国光导演。”
手冢的眼里终于也透出些笑意:“会有这种感觉的人恐怕不多。”忍足动作潇洒地理了下跌落额前的碎发:“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抱歉我来迟了,剧组那边临时出了点问题。”手冢正色道。
忍足无所谓地摆摆手,领着手冢往剧场入口去:“能够请动你这个工作狂我就已经知足了。这毕竟不是当年。”当年他们还是影视编导系的学生,拍毕业作品时请不起足够的演员只得互相在对方片子中客串,一天里混在一起的时间比热恋中的情侣还要多。而今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倒是在各种影视庆典上见面的机会还大些。
或许是因为提起当年松动了记忆的闸门,两人一时都没有做声。经过的走廊墙壁上贴了设计简洁却冲击力十足的大幅海报,正是忍足这次导演的话剧《轻与重》。这是忍足在话剧界的首次尝试,又是实验派的小剧场,对于本行是电影的他来说,还是相当具有挑战性的。
手冢安静地随忍足前行,没有多问。一方面他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另一方面多年老友的经验让他觉得忍足做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所以几周前忍足一个电话打来说“给你寄了票,我的话剧处女作首场”,他也不曾多言只是默默在备忘录上排开了时间。
忍足领手冢到了剧场的侧门,轻轻开门引手冢进入一片漆黑的场内。还未适应黑暗的眼睛看不清四周,台上追光之下那个伶仃的身影作为全场唯一的光源深深刻入眼底。手冢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这就是你再三嘱咐‘一定要来’的原因?”
“你觉得是,那就是咯。”忍足的声音也很轻——没有他不加掩饰的笑音大,“不管怎么说,天才演员不二周助,仅此一项也就值回票价。”
手冢没有答腔。剧场果然很小,侧门据舞台只有十米上下的距离。手冢细细看着台上人如记忆里一般清晰的眉眼。这竟是三年来他离不二最近的一次。手冢长长地呼吸着,感觉到追光下旋转在那人身周的尘埃在自己肺叶间转了一个轮回。
稍定了定神,便发现追光之外的舞台上并无他人,布景也极为简单。自始至终只有不二一人立在台上,念着冗长的台词:“每天早上我都历经无数的重复。我坠入梦中,醒来,又回到梦里,然后再次清醒。我闭着眼,然后我睁开,接着闭上,之后再睁开。我起身,我躺回去,我再起身——我想我该不该再躺回去呢?我想这不会是我第一次经历这一切,但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呢?一次、又一次、又一次,我起床的这个过程越来越沉重。终于有一天,我的床塌了。”
手冢转脸向着忍足,侧脸轮廓在灯光的背景下明灭成凌厉的剪影:“米兰•昆德拉?”
忍足点头:“一个大学生的本子,我看着还不错,就改了改拿来用。”
“是你的风格。”手冢转回脸去。
耳边忍足在轻声介绍:“独角戏,三个半小时,一个人撑起来——难为不二了。不过他从来都能给人惊喜。”
“这一点我并不意外。”手冢的眼神锁在不二身上,“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你会让不二来演?”
忍足明白手冢的意思。他突然想起不二曾经调侃他:“忍足你那无赖的导演艺术,就好像香水。无论是谁,只要被诱惑进你造的境里,都会沾染上一股忍足气,而最可怕的是,他们毫不自知。”
他看着台上的不二。那个人念着魔咒一般的话,却仿佛从来没被夺取过神智。舞台的情景,台词的氛围都不能把控他或者是侵蚀他,尽管他融合在其中不会让人感觉到分毫异样。但是随着剧情的推进,他的蓝色眼睛越来越亮,而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从他心中流出,似乎连台上的空气都被他从近身的地方开始一寸寸地改变。
真是的,这就好像……体香完全盖过了熏香呢。
忍足修长的手指慵懒托上下颌:“手冢,你知道……在某些成年人的运动里,我倾向于作为主导。但是如果碰到一些个性比较突出,又足够聪明的美人儿,我也不介意使用骑乘式。那会让我得到更多预料之外的乐趣,不是吗?”
“前提是节奏仍在你的掌握之中。”手冢冷冷地瞥了忍足一眼,“尽管这个前提不一定总是能够满足。”
忍足拍着手冢肩膀笑弯了腰:“我要收回刚才的话。能看见你变脸动怒,这才是真的值回票价。”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手冢回头时他的笑容已快要隐匿进门缝中走廊的光线里,“不过现在我得走了,免得你要我倒找钱。小剧场的利润可是很堪忧的,况且我这出戏,只演这三天。”
门边的手冢和台上的不二完全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忍足忽然想起关于导演风格那次谈话的后半段。那时候他忍不住问:“那手冢导演的手法,你会作何比喻?”不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出神地微笑起来:“大概是,饭吧。”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对了——“原来手冢是养成系”。
香水可以随手摒弃,吃下去的饭却没有那么容易从血肉中剔除。手冢,没准这个,才是“一定要来”的原因啊。
此时门内的手冢听不到忍足的内心独白,他的整个听觉已经被台上不二的独白占据了。因此在沿着剧场一侧的通道缓缓下行寻找靠边空位的过程中,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因为那句台词停住了脚步。“你,就是你——你在做什么呢?你在寻找什么,又为什么和旁人都不同?”他抬起头,不意外地发现不二清澈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
紧接着,不二的脚步动了。他的眼神牢牢系在手冢身上,两人间的距离却一步步缩短,就好像他们的眼睛被牵在了一条不断收紧的线上。终于,不二走到舞台边沿,很随意地坐了下去,两条腿垂在台边,被灯光拉出长长的阴影,直没入台下的地面,和蔓延到手冢脚边的黑暗融为一体。
“我该把你比做什么呢?一句被黑夜遮蔽了的谎言,醒来时还记得但转眼就忘了的梦,又或者是一个能看见太阳的阴天?”不二的脸上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不管是什么吧——那样你就是我的了。一个只属于我的隐喻。而我现在只希望你能走到我面前来,就好像我的渴望真的会有那样大的力量。”
手冢知道,这种性质的话剧常常会有根据现场情况而生发的即兴表演,眼前的情况应该也是剧本中安排好的互动。身边的观众已顺着不二的目光发现他的存在,都饶有兴致地怂恿他上台去。灯光师也配合着,将一束划过整片观众席的追光打在了他身上。那一刻他被突来的光线晃得几乎不能视物,却没有忽略不二的笑眼中一闪而逝的错愕。
他整整衣襟,迈开步子。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如从容不惊的桨声,背景里是不二暗夜河流般的念白:“我从未怀疑你会一次又一次这样向我走来,在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中。”
但是当手冢站在不二眼前,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刚才那一句只是台词而已。不二望着他,唇边绽放出光彩夺目的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手中发光发热,只有离他最近的手冢方能察觉他眼底莫测的神情。
不二用眼神示意手冢不用说话,按照剧本的安排牵起了手冢的手:“请跟我来。去到我的床上——不,你不用害怕。你要和我一样相信,如果真有一日大洪水再次来临,我的床会成为我们的诺亚方舟。”
手冢感受着不二的手。如记忆中一般的美好。掌心平滑,修长的手指如雨后的竹节一般清峻有力,指腹饱满而有弹性,像蓄着甘冽的泉水。忽然那只手从他掌中干脆利落地抽出去,转而搭上他的肩膀:“现在请你躺下来。”手冢的指间一阵空虚,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走到舞台上摆放的道具床边。
肩上的手加了几分力道:“睡在这里吧,睡在我的床上。我的床像我的记忆一样沉重牢固,而我会像守护梦境一样地守护你。”手冢依言躺了下去。不二的脸深情而沉溺,但是他的眼睛始终清醒得有些戏谑。
床微微下陷,是不二坐在了床边。他的身影恰好挡住了正对着手冢的一盏灯光,劈头盖脸的光线暗了下去,手冢的脸上却仍存了些躁动的热意。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不二的侧脸。上了很浓重的妆,白得有些不真实。
曾经的不二最不喜欢顶着这样的化妆见手冢。他总是轻微强迫地要把全部妆容都卸干净才肯和手冢亲热。手冢记得他躺在自己的腿上,一双眼睛疲惫地明亮着,像被焚烧过的田野上迸出的火星:“呐,手冢,化妆都是千篇一律的,可是不二周助千变万化——所以我不要你记住我化了妆的样子,那个不是我。”
可是后来两人的工作越来越忙,一年里能够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他随着早早定下的时间表四处奔走,每一项活动都安排得严丝合缝由不得半点脱轨,而见的最多的也不过是片场浓墨重彩的不二。
“……我再也找不回初次见你的那个瞬间。我的隐喻还在,可是本体已经消散了。我不得不怀疑,我的爱只在隐喻产生的那一刻,而现在的你不过是一个化了妆的傀儡。因为每一日,每一日,你都是那个一成不变的样子。你不是你,你是一个被硬塞了灵魂的面具。”
手冢一惊,随即发觉不二不过是在念台词。只是那里面的忧伤和疲乏太过真实,手冢觉得心里有些冰冷的刺痛。
“我觉得疲倦。我讨厌疲倦。因为它寡廉鲜耻,因为它贪得无厌……”不二的语气激烈起来,语速加快,声音也愈发沉重而具有侵略性。这一段台词应该是一个小高潮,前面几十分钟的窒闷情绪积攒起来在此处爆发。但是手冢敏锐地发觉不二在压抑着什么,他的声音像冲破石隙奔涌而出的浪涛从喉咙里窜出,可似乎那巨石还堵在他的胸口。
那种压抑让手冢不自觉地联想到那一天。不二开口的时候显得很平静。“我觉得很累。”他的声音一向轻,他不习惯太过外化地表达自己,内里的情绪需要有心人去捕捉和揣度,“即使不是现在,也是将来。”
所以他们分开。
离开的时候,手冢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拍毕业作品时的不二。他透过镜头看着不二完全不施脂粉的脸与不加遮掩的表情,那张脸像雨后阳光下的草地,所有的具体形态都被光线模糊,但即使闭上眼睛也能不假思索地辨识。
在那张脸后面,那些镜头推进中不断清晰的笑靥,凌晨时徒手搬运道具的汗水,拍摄到午夜后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剪片子的昏暗房间里深切的触碰和低语,像飞速流淌过的胶片,一闪就不见了。
随着台词声音渐弱,不二的脊梁弯下去,手自然而然向后撑,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的,却像被烫到了一般缩了回去。“我遇见你就像遇见时间,等待你像是等待时间,经过你像是经过时间。直到我觉得你就是时间本身,冷酷而且漠然。”
“我厌倦你,就像厌倦循环往复的时间。”话音未落,灯火俱灭,一幕终了。
ACT Ⅱ
不二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他睁开眼睛,却没有立刻起身。屋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但是阳光仍然从一些细小的缝隙里渗进来。不二想起《轻与重》里他演的那个年轻人,每天醒来的时候都会疑惑今夕何夕——“今天会不会还是昨天,或者是前天,又或者是明天和后天,我要拿什么知道它就一定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今天呢?”不二喃喃地念出已经背得烂熟的台词,忍不住笑出声来。
典型的忍足式的小情小调。他曾经问忍足,是否把每一部作品都当做热恋的情人。忍足眼角斜挑笑得如回头浪子:“不,是初恋。”
——如果你现在看上一个女人,你会赞美她,送她花朵珠宝,带她上床,一夜尽欢。但是初恋的话,你会想,我为什么爱她,我有多爱她,我会爱她多久……
“忍足,我现在才知道我原来一直都搞错了你的性别。”不二记得自己这样揶揄他。而忍足却不以为意:“我的意思是,只有初恋,才有持续乃至永远的奢求。”
奢求吗?或许是的。可是这样的奢求总是真挚无知得让人心疼。许多年前的手冢,留着古板的发型,穿最普通的T恤外面套纯色衬衫,害羞的时候会用两个指头推眼镜。那时候他推着眼镜对自己说:“不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会想,明天也像这样就好了……我希望,你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人,这么多年来,似乎一直有看似有礼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的恶癖。
昨晚第一幕结束后,手冢就回到了观众席上。这出戏很长,所有和主角有过接触的角色都不会在舞台上出现真实的形象,全靠不二的表演来表现。并且在后几幕中,剧本开始重复之前有过的情节,就好像主角带着曾经的记忆重走轮回一般。在这样的状况下,主角的焦躁和空虚感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台下的观众也会因为真实无比的复沓而感同身受。
很不错的本子,更漂亮的改编。可是不二昨天在台上感受到的焦躁和空虚,却并不完全是因为入戏。
不二不习惯自欺欺人。他的焦躁是因为手冢突然出现在台上,空虚则是因为……他又不在了。这让他在时隔三年之后再次想起那些聚少离多的日子,那些在长久的交错中渐渐消磨的心情与潜滋暗长的惧意。
无怪演出结束之后手冢皱着眉头对他说:“你不认真。”切中事实的评价,不二却无端觉得恼怒,几乎从来没有过的想要驳之而后快的冲动涌上喉咙:“哦?那又如何呢?”手冢直视他的眼睛,仿佛未曾注意他的愠怒:“这样一出戏,只有完全投身其中,才能达成属于众人的控诉或者是悲悯……而你今天的表现,恰恰相反,是凌于人上了。”
“我以为用难以辩驳的真理凌于人上,正是你在做的。”不二心知这样的争执大失水准,但他一时难以控制自己。手冢的眉头皱得更紧,挤压出一声沉沉叹息:“不二,你先冷静一下。”不二避开手冢的眼睛,那个眼神会让他觉得自己是被纵容的一方:“你看,你现在又在下评断了。”“可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手冢的回答没有半秒钟犹疑的停顿。
不二沉默。半晌,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像刚刚踏上舞台时陈旧的木板轧轧作响:“呐,手冢——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一意孤行的勇气从何而来。”他抬起头,对上手冢的眼睛。那瞳仁纯粹得像是古早时候的夜空,唯有书本上记载了名字的星宿闪亮,没有粉尘遮蔽,没有乌烟障目,没有灯火夺色,再过多少年月也仍复如是……
不二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吻上手冢的唇,辗转厮磨。
然后他伸出双手,搭在手冢肩上,微微施力,把自己推离他——只要这么一点点力量,就可以把缠连得那么紧的唇舌分开,他从来都知道。
“不二,那你相不相信,”他听见其中包含的感情可能和声线一样深沉的话语从手冢仍有些湿润的嘴唇间吐露,“你也可以拥有那样的勇气。”不二望着手冢微笑,摇头。或者他没有动,只是眼前茫茫展开的世界缓慢而不容挣扎地摆动出了拒绝的手势。
“不,我不相信。”
不二折过手臂,手腕轻压在眼睛上阻止自己继续回忆下去。像登台之前一般吐息调整呼吸的频率,然后腰腹用力坐起身来。放下手臂,他突然愣住了。深蓝窗帘,乌木地板,与窗帘同色系床单的巨大双人床——这分明是忍足家的客房。
前日晚上与忍足讨论首场演出说到太晚,所以直接留宿在他家。可是昨天演出结束后,等后台收拾停当,明明是忍足提出顺便载他回去的。虽然因为累得很了从下车到开门基本都处于半睡眠状态,但是进的确实是自己家的门,这一点不二还是有印象的。即使腰酸背痛在玄关醒来他也不会太奇怪,可是,忍足家?
正在疑惑,便听见彬彬有礼的敲门声,紧接着本来紧闭的门扇就被斜倚在门框上的忍足替代了:“醒了?”
不二想起昨天忍足这种敲门方式已经被自己吐槽:“别人的敲门声都是干脆利落的‘我能进来吗’,只有你敲门像是余音袅袅的‘我进来了哦’……”忍不住又笑出来。
——等等,昨天?惊讶地抬头重新审视眼前的景象,天才的记忆力提醒他这个画面和昨天同一时刻简直别无二致。他下意识地出言试探,用的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答语:“不,梦游。”
忍足闻言一笑,将身体的角度稍微变了变,摆了个更煽情的姿势——他自己的本能和做导演的经验都让他知道如何将魅力放到最大值:“那么,我是应该高兴自己出现在你梦里,还是告诉你反正是梦不用负责我们来做些平时做不了的?”
分毫不差,昨日重现。不二暗笑,忍足这是嫌排戏还不过瘾?要把戏剧情节搬到现实里来。那么他也不介意配合,毕竟那是他最擅长的——圈里人都说,跟不二周助搭戏是一等一的轻松,可以完全按着自己的风格发挥,但是又会被激发意想不到的潜能。
不二以手托腮笑得甜美:“春梦了无痕,我想忍足你不会偏好这种没有实质安慰的精神幻想。”
忍足打了个响指:“恰恰相反,对于我来说,精神幻想才是实质安慰。不过你这个心态不错嘛,很适合今晚的戏。”
不二微微欠身:“请叫我X君。”那正是《轻与重》里主角的名字。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都显得不可思议。如果说忍足是在恶作剧式地模仿取乐,那么当包括最实在的剧务大叔和最单纯的化妆师小姐在内的全体剧组人员都在跟他说“今晚加油”“首演成功”的时候,不二就不得不重新考量摆在他面前的到底是什么状况了。相比之下自家姐姐那一通堪比昨天通话录音的电话倒是不足为信——以由美子的性格同谋的可能性实在太大。
然而即便如此,当一项又一项证据叠加起来,对于“时光倒转”的怀疑还是渐渐笼罩了不二的心。昨日还历历在目的对白,太过熟悉精确的场景明白无误地铺展在眼前,他难以克制地感到微微的晕眩与颤栗,不知是因为兴奋或是惶恐。
这种稍显紧张的感觉对于他即将上台的现况倒是再适合不过。就先这样吧,不二深呼吸着。若是自然,便顺其自然;若是人为,便将计就计,这才是他的风格。“当命运出手的时候,我也只能见招拆招。”不知是他哪一部戏里的台词浮上心头,不二低头微笑,然后重新抬起头来。场灯已灭,是他上台的时候了。
灯起,走位,台词,动作。舞台上炫目的灯光让他看不清台下的观众,只能通过声音判断出观众的反应和昨天相差无几——如果还存在一个“昨天”的话。反反复复的排练让台上的每一步行为都近乎本能,忍足虽然看起来随意,其实是相当严谨苛刻的导演,这一点和手冢倒是很相似。他们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并且对于如何切近那个目标无比明晰。
而自己,也许从本质上,就不曾相信过那样的切近是可以实现的吧。或者也并不在意。
“不,你不是不在意。”手冢的眼睛出现在濒临游离的意识中,澄明得让他心惊,“你是太在意。”
手冢的身边摊了一桌子的摄影器材,桌子上斑斑驳驳都是一届届使用者有意无意写画的痕迹。不二认出那是他们还在学校时找到的半废弃的储藏室,快毕业的时候有大半的时光都在那里耗去。是那样无辜的浪费,以至于离开学校之后他无数次在想象中重回那个小小的封闭空间,却不知要寻找什么。
“不二,你有没有发现,”头脑中的手冢还在喋喋不休,不二头一次知道原来他也可以显得这样啰嗦,“你的完美主义倾向,比我和忍足,都还要强得多。典型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二借着台词间的空隙合了合眼,把头脑中一切不合时宜的思绪都清除出去。不过是昨天偶然见了一面,又何必这样念念不忘。只当他是随机的某个观众吧,昨天自己要叫住一个,今天要叫住另一个,明天还有,不过是剧情需要罢了。
“你,就是你——你在做什么呢?你在寻找什么,又为什么和旁人都不同?”说出台词的一刻不二怔住了。这不是他原本的台词。昨天他不过是发现有观众迟到,所以才即兴发挥了这一句,可是今天,明明没有这样的必要,为什么——
“我该把你比做什么呢?一句被黑夜遮蔽了的谎言,醒来时还记得但转眼就忘了的梦,又或者是一个能看见太阳的阴天?不管是什么吧——那样你就是我的了。一个只属于我的隐喻。而我现在只希望你能走到我面前来,就好像我的渴望真的会有那样大的力量。”没有犹豫的时间,不二顺着原本的台词说下去,一边在自己目光所及的方向寻找适合请上台来的观众。
侧门方向,前排位置,过道里。有个人影伫立着,身材高大,应该是男性。忍足在彩排中曾说:“只管把任何一个你点到的观众当做爱人就好,梦寐以求的、毕生难忘的爱人,不管男女老少,形象不是问题,年龄不是距离,性别不是界限……总之请充分地柏拉图起来。”那么,柏拉图保佑,就是你吧——不二在台上向那个身影遥遥伸手,心里却莫名升起一种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恐惧的预感。
追光打在那个人身上,熟悉的眉眼轮廓一一浮现,心中的惊讶同昨日如出一辙。只是现在,不二真的开始觉得,那个所谓的“昨天”根本不曾存在过。“我从未怀疑你会一次又一次这样向我走来,在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中。”他如梦呓一般念着重复了无数遍的台词,看着那个人以多年未变的优雅姿态不疾不徐朝他走来,几乎要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
手冢。
不二来不及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步伐没有半分紊乱的人站定在他眼前,眼神平静得仿佛再没什么事情会让他动容。或者是在一起的时间因为日渐稀少而愈见单调,根本来不及让他眼中显现更多的颜色。那双眼睛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卡在时间的齿轮两端,让它只能在既定的范围中进行钟摆运动。无动于衷得,好像连时间都要被他磨平了。
不二突然不想再照着昨天的剧情发展排演一遍,虽然他现在已不能判断那些情节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但是即使是梦境,我也不想要一个重复的梦境了。
“请你停留在这里,停留在我的眼前。像青春一样庸碌和愧悔,像年老一样痛楚和无知。像死一样生机勃勃,像生一样死气沉沉。请停留在这里,作为我的隐喻,作为对我的隐喻的反讽。”完全是凭空而生的台词,不二一边念一边分神想着,不知忍足在后台会是什么表情。如果今天的反常情况真的是忍足的恶作剧的话,这就算是小小的报复吧。
对面的手冢眼里掠过一抹奇异的光,像是惊讶又像是玩味。接着那薄削的唇轻启,厚重的声音顺着舞台上事先布好的地麦悠远地传了出去:“我会停留,只要那是你希望的。像年老一样无知和痛楚,像青春一样愧悔和庸碌。像生一样沉沉死气,像死一样勃勃生机。”
“作为一个隐喻,这可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不二低声回应。他早年曾与手冢合作过,知道他导演时鲜少自己亲身上阵为演员示范。没想到,他念台词的声音这么好听,明明是平平淡淡的句子,语气也少起伏,似乎颇为中规中矩,却能在声音的深处体味到某种低回的意蕴。
“在一个比喻里,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手冢答得很快,就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对答过成千上万次。
“但我永远不会在一个比喻里穷尽所有的可能。”不二觉得迷惑,他不明白这种似有若无的既视感从何而来。
可是手冢似乎完全没有这种疑虑:“你只要坚持于我,你就知道所谓可能不过是另一种反复。”
不二忽然不可抑制地笑起来。他想起两人在一起之后的第一次小别重逢。手冢的飞机深夜到达,他站在两人合租的公寓楼下等待。路灯的光亮漫长而恒久,手冢的脚步声在夜色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他走到不二面前,连身后的影子都带着笑意:“我回来了。”不二抬起眼睛,笑得像一首老电影里的歌谣:“可以倒带吗?再来一次。”
手冢就倒退回街转角的地方,重新走过来,脚步声在夜色里激起一圈圈涟漪,路灯的光亮漫长而恒久。不二说:“再来一次。”他便再退回去,再走过来。不二忘了他到底说了多少遍,但是最终手冢向他走来,要比他说那句话,再多一次。
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相信,你会那样一次又一次向我走来。
——不,应该说,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相信,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说出那句话。
“我觉得疲倦。我讨厌疲倦。因为它寡廉鲜耻,因为它贪得无厌……它让我对时间产生刻骨的恨意,就像我曾经爱它那样的深……我遇见你就像遇见时间,等待你像是等待时间,经过你像是经过时间。直到我觉得你就是时间本身,冷酷而且漠然而且……可以被疲倦抹杀……”
不二前所未有地混乱起来。许多幕的台词交缠在一起在他头脑中飞旋,他下意识地从中攫取了一些,几乎是前后错乱地拼接在一起。他忽然握住手冢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用力到自己的手指隐隐发疼,反馈到大脑中的触感却清晰到让他觉得麻痹般的安宁。
剧情仿佛急转直下地进行到即将剧终处。不二摸出床边小匣子里未开刃的刀子——那是原来的剧本中主人公用来自杀的道具。他拖着手冢和他一同跪坐在地上,抬起右手,手腕朝上,和手冢的左手腕紧贴着并排悬在半空。然后他左手握刀,从手冢那一侧开始,缓缓划过两人的骨肉筋脉,留下一道清浅的白痕。
“你看,有时候我就想这样,让死亡直线划过我们的身体,就如同不可逆转的时间。”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开始希望时间轮转,而未来永远都不会到来。
ACT Ⅲ
再次在忍足家醒来的时候,不二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依旧是暧昧的敲门声,依旧是倚在门框上的忍足,声线有些低哑:“醒了?”
不二撇撇嘴:“忍足,太假了。”
忍足一挑眉毛,随即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三分忐忑三分羞怯:“不二……你发现了?”不等不二说话,又换了痞气十足招遍全城桃花的笑容,“本来还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既然你都发现了,我会对你负责的。”
不二拽过身后的枕头兜头冲他扔了过去。
忍足长臂一揽抱个满怀:“不二,首演当天攻击导演,这样不太好吧?”不二直直盯了他半晌:“首演?”忍足轻笑:“虽然我相信你去演偶像剧肯定收视率不凡,而失忆也是个屡试不爽的桥段,”他敛了笑容,缓缓摇头,“但是不二……失忆的人眼睛要无辜!要茫然!要颤抖得让人潸然泪下!你那么咄咄逼人的眼神,女主角会以为你变心了哦。”
不二微笑着藏起了自己的眼眸:“有点突破创新也不错。忍足,如果你想继续站在这里看我换衣服,”他起身,拉开衣柜门——因为工作原因时常留宿忍足家,他有在这里留下几套换洗的衣物,“我会考虑今晚在台上多自杀几次。”实际上他昨晚已经这么干了——不过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此刻的忍足不会记得那些。
“啊啊,恐怕我是史上第一个不知道自己的戏剧情会怎么发展的导演……”忍足半真半假地感慨着,转身离开。不二对着他的背影勾起了嘴角,后退半步躲开他反手扔回来的枕头。
昨晚演出结束后,忍足当着手冢的面拥抱他长达半分钟,美其名曰“压惊”。“每个看似坚强的男人都有一颗脆弱的心,”他毫不脸红地这样解释着,“像随时会被吓到的兔子。”结果被手冢面无表情地拎开,附赠评语:“受惊的兔子会逃回洞里,而不是抱着树发抖。”
配合默契得让不二简直要以为,他们是在给自己留出足够时间平复心情了。
不二得承认,他昨天的演出心情动荡得厉害,好像有些埋藏已久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震动了地脉一般的不能平息。即使到了现在,他依然觉得心里某一处不能安定,失衡的危机感徘徊不去。
吃了三天的外卖午餐,不二味同嚼蜡。他都已经认识那个送外卖的小哥了——连着三天用惊喜交集的夸张语气叫着“天啊你是忍足侑士导演吗”然后心花怒放地表示他会保存忍足签收的单据实在让人印象深刻。看着他如前两日一般无二蹦蹦跳跳出门去的背影,不二想,自己必须要正视这个问题:这也许,真的不是忍足侑士排演的一出恶作剧。
演一出灵感源自昆德拉的戏,结果碰上缩小版的永恒轮回。不二自我解嘲般地笑笑——这也许可以算得上是某种程度上的好运气。可是一想到也许以后自己的时间便要被限制在这二十四小时之内,不二上翘的嘴角感到无比沉重。尤其是,看现在的情况,其他人似乎都对此一无所知。
也许只有自己会记得。记得现在发生的一切,从来都不是第一次。又或许,所有人都带着昨天的记忆走向明天,而只有自己被留在今日,做一个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的,时间的过客。
不二的背脊开始发凉。他无意识地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襟,片刻之后,又慢慢松开。他站起身来,重新打开衣柜门,找一件外套披上。“当命运出手的时候,我也只能见招拆招”。其实那句台词,似乎还有下一句——“当时间的经纬错乱,就把自己当成坐标。”不二把双手插进衣兜,深深呼吸,顺势微笑。果然矫情的台词,还是矫情的啊。
忽然指尖触到一张纸条,摸出来一看,是陌生的字迹:“想跳出时间,莫如在戏台上抹杀它。”
站在舞台边缘的时候,不二依然没有参透那张字条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或许是一个提醒,但是实在太过晦涩难解。况且又是谁把它放在那里的呢?不二好不容易才接受自己可能是掉进了轮回里,再强迫他相信还会有更多超自然力量出现,实在有点勉强。平时他对这些态度都很开放,恐怖片看得津津有味,可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是另外一回事。
原本这场戏是连演三天,到今天应该就要结束了。可是现在居然还停留在首场的阶段,不二走上漆黑的舞台时,不禁有些恍惚。
追光倾洒下来,仿佛被碾压粉碎了的记忆。他念起一天比一天更加熟悉的台词:“今天会不会还是昨天,或者是前天,又或者是明天和后天,我要拿什么知道它就一定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今天呢?”
不二在心里苦笑。早知道会经历如今的一切,他在揣摩这个角色的时候,一定会更加用心一些。
“每天早上我都历经无数的重复。我坠入梦中,醒来,又回到梦里,然后再次清醒。我闭着眼,然后我睁开,接着闭上,之后再睁开。我起身,我躺回去,我再起身——我想我该不该再躺回去呢?我想这不会是我第一次经历这一切,但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呢?一次、又一次、又一次,我起床的这个过程越来越沉重。终于有一天,我的床塌了。”
不二念着台词,眼睛却看向了剧场侧门的方向。如果真的还会像之前一样的话,那么……
“你,就是你——你在做什么呢?你在寻找什么,又为什么和旁人都不同?”他身处模糊视野的灯光里,在一片黑暗中毫不费力地找到他。手冢仍如前两次一般,脸上几乎看不见惊愕的表情。他只是岿然地站在那里,直到游移的追光如不二的眼睛一般发现他。
“我该把你比做什么呢?一句被黑夜遮蔽了的谎言,醒来时还记得但转眼就忘了的梦,又或者是一个能看见太阳的阴天?不管是什么吧——那样你就是我的了。一个只属于我的隐喻。而我现在只希望你能走到我面前来,就好像我的渴望真的会有那样大的力量。”
不二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细小的、喜悦的波动,难以掩饰地从他几天里积攒的不安中升起——
“我从未怀疑你会一次又一次这样向我走来,在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中。”
不二呆呆地望着手冢。他感到手冢的目光非常缓慢地朝自己蜿蜒而来,像冲刷过一块又一块礁石缝隙的潮水,那轨迹在一片虚空中清晰可辨,仿佛连漫过每一粒细小沙砾的步幅都历历可感。这样长的时间里,他竟是以这样的姿态凝视着自己——从来都不曾把这当做一件轻易的事情,而恰恰是细致地体察着其中每一点断裂,然后用自己的力量去弥合——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一次次让他的目光最终到达自己这一边。
有一些画面就在此刻掠过不二的脑海。两人还在一起的日子里,曾经也有一些时候手冢恰好空闲在家,而不二却腾不出假期。工作到深夜归来,会看见手冢坐在客厅里回放他们早年合作的几部片子。那个时期的手冢偏好使用大量的特写描绘最真实的细节,不二年轻的脸庞像花朵一样在屏幕上生生不息,每一丝细腻的纹路都舒展在充沛饱满的光线下。
不二进屋的时候手冢会起身,千篇一律的一句“你回来了”,而不二往往已经疲惫得不暇作答。他看见屏幕里不断重复着的自己的脸,有时厌憎,有时绝望,仿佛看见某种暗含恶意的断语。他不曾想过手冢在用那样的方式温习着他,在那些他觉得他们越来越遥远的夜里;或者也想过,却没有敌过更深刻的忧惧。
不二轻轻握住手冢的手掌,那双手像手冢的眼睛一样宁静而有力。他引手冢到那张道具床边,让他躺下,如剧本中所说。
“睡在这里吧,睡在我的床上。我的床像我的记忆一样沉重牢固,而我会像守护梦境一样地守护你。”
念罢台词,悚然而惊。他的记忆是会不断沉重下去,因为他被困在了时间的死路口里。可是手冢,他只会每天出现在剧场侧边的过道上,被他请上台来,做一个终会再下台去的配角。对于不二来说,那可能,是比梦境还要没有实据的存在。因为每一天,都不得不从头开始。
“我再也找不回初次见你的那个瞬间。我的隐喻还在,可是本体已经消散了。我不得不怀疑,我的爱只在隐喻产生的那一刻,而现在的你不过是一个化了妆的傀儡。因为每一日,每一日,你都是那个一成不变的样子。你不是你,你是一个被硬塞了灵魂的面具。”
到那时候,不二可能不得不承认,他每一天所面对的,都是一个新的手冢。一个永远不会停留的,天亮之后就不复存在的手冢——那么他还是手冢吗?
“我觉得疲倦。我讨厌疲倦。因为它寡廉鲜耻,因为它贪得无厌……”
因为它让我不敢承认,其实没有人比我更想相信你的话——“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会想,明天也像这样就好了。”那让我觉得,如此的悲哀。
那个明天,是不会存在的啊。
不二不知道,是身体的颤抖使得他的声音颤抖,还是他声音的颤抖传导到了身体的各处。“我遇见你就像遇见时间,等待你像是等待时间,经过你像是经过时间。直到我觉得你就是时间本身,冷酷而且漠然。”
不能这个样子下去。我不能被禁锢在这样的境地里,直到被记忆压倒,被时间磨光,被单调的重复掏空。
“我厌倦你,就像厌倦循环往复的时间。”
——等等?那张字条的内容闪电般划过脑海:“想跳出时间,莫如在戏台上抹杀它。”不二的头脑飞速运转起来。如果,“你”就等于“时间”,那么……
电光火石之间,不二摸出台上备好的刀具,刀柄凉滑,如阴森的蛇一般几乎从他抖动的手中滑脱。他拼尽全力握紧,用力到自己的手指隐隐发疼,反馈到大脑中的触感却清晰到让他觉得麻痹般的安宁——就如同昨天他握住手冢的手时一般。刀身映着舞台上的灯光晃花了眼,一瞬间似乎不能视物,他却分明看见自己有些扭曲了的笑容映在刀面上。
不二凝视着手冢,用手冢的方式让自己的目光如跋山涉水般缓缓到达对方眼睛里——时间也不能计量那样深远的距离。那是远远凌驾于其上的,更深远的珍重。
刀光一闪,不二高举的利刃落下,正对着手冢的胸膛。场灯,尽灭。
床上的手冢忽然动了起来。他不由分说夺过不二手里的刀抛到一边,抱住不二就势滚到台边。脚步声渐渐杂沓,反应过来的剧务人员开始上台准备下一幕的布景。
“地麦暂时关闭了?”手冢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
“是啊……”不二欲言又止。
“不二,”手冢的声音严肃起来,“以后不要随便使用凶器。”
“是没开刃的啦。本来还想吓你一下,”不二听上去有几分懊恼,“看样子你没有被吓到嘛。”
“……抱歉。”宽大的手掌抚上不二的头顶。
不二不满地躲开:“何必道歉?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不是很好?”
“我一开始也并不知道。”手冢把音量放轻解释,“忍足第二天幕间的时候才告诉我,他跟你……开了个玩笑。”
“所以你就顺势而为?”
手冢叹气的声音沉到不二的心里:“我只是想要你明白,其实你一直都期待我再次出现。”
“呐,手冢……我依然不知道你一意孤行的勇气从何而来。”不二的笑声有些疲惫,却莫名的踏实,“但是这一次,你说对了。”
“只是这一次吗?”
不二不做声,支起身子,趁着下一幕开始之前,吻上得寸进尺的男人的唇——对付行动派,还是要用行动派的办法。不过这一点点时间,显然是不够的;况且要对付的,还要加上另一位更加恶趣味的导演。
“等散戏了……”不二在手冢最后一拥的安实与温暖中,轻轻道。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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