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F】万象苏生(Fin)

万象苏生//Begin.



一朵朵烟花从头顶绽裂开来,再消失,只是一瞬间的事。

而天空之下,在蓬勃茂密,旺盛优雅的森林深处,有苍白色花朵盛开至极。饱满生动,姿态端庄。那是因即将凋谢而不甘,又掺杂一点点自以为是的、天真炫耀的模样。最茂盛的森林,必然存在最逼仄黑暗的中心。这像是一个隐喻,它如同人间的辛酸苦闷,百态炎凉。而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是,在这片拥挤的森林里没有什么能够真正过眼云烟。
       
站在鸽子灰的天穹下的跋涉旅者,捱过风雨飘摇,雷电寒冬,行向不可知的明天去寻找不可知的东西。他们有的人一直艰难地向前,像是患了西伯利亚癔症的夸父。尽管这样的举动是没有根源,没有尽头的孜孜不倦;但直到最后,面对着他们的却只有触不到的太阳,灼伤眼的光。而又有些人,他们或是冻僵在冰原,或是迷失在沙漠,在断气之前,惊惧的幻觉早已擭住他们的心神。风吹过他们冰冷的额发,最恶劣的现实里,记忆里植物鲜活辛辣的气味,却真实得不可思议。梦里有座悬浮的桥,看不出头与尾,只有隐约的轮廓。另一端的背影分外清晰。

包容万象之万象,纠葛不明,浮华缭乱,时时刻刻,交换得到的真心呼出腐烂的气体;掠夺来的光阴为自己做嫁衣。它是最丑陋复杂的生物,却有着最难以捉摸的美丽。

这是你所诞生的世界。


这 就 是 一 切
万 象 苏 生


1.我们,与彼此

日子总是安稳地过。
不二周助的人生像是一碗清水。平静无波,安然清淡。无色无味,但是绝非无关紧要。他二十五岁,是个生活安定的普通人。当然,他并不平庸。只不过他作为普通人行走在这个世间,不可避免地被湮没于认识的洪流。谁能真正清醒自在地活着,又有谁能真正濯尽铅华,干净透明。

不二和自己的恋人生活在一起,他的恋人是手冢国光。网球运动员。
作为世界网坛翘楚中少有的亚洲面孔,手冢国光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世界范围内都备受关注。但是作为一个同性恋,尽管说不上是受到歧视,负面影响总还是有的。所以不二被隐藏的很好,虽然恋人一直都在媒体的密切关注之下,但是不二依然活得逍遥自在。
两人从国中的时候就已经相识。那时候的手冢和不二还都只是国中网球部的成员。长久以来两人的界限都暧昧不明,后来,毕业前夕,在有关分离的担忧变得愈发明显的时候,手冢对不二提出了交往。不二答应了。
然后两个人的关系延续到了现在。没有办法暴露在阳光下的爱情像是脆弱的黑暗生物,柔嫩娇小,仿佛不轻拿轻放就会碎掉。但是他们的关系却从未有过疑惑与迷茫。两个人,分别独立骄傲地站着对视,没有谁先丢盔卸甲,落荒而逃。他们是平等的。在手冢和不二的爱情里没有谁是软弱渺小的那一个。他们站在同样的高度上,面对面站着。

事实上,他们总是聚少离多。手冢作为职业运动员,常常在世界各地比赛;而不二也经常旅行到远方,美其名曰寻找创作灵感。一年里没有几个月可以在一起的恋人们,感情本应不可避免地出现裂隙。可是他们都安然无事地延续着他们的爱,仿佛它从降生之日起便已坚不可摧。
不二知道自己是爱着手冢的,而手冢对自己的感情也是一样。不需要疑惑不需要徘徊,不需要揣测不需要怀疑。从当初他们在来自各自家庭的狂风骤雨面前选择了握紧对方的手的时候开始,这就像是一个契约。两人用各自的坚持与自尊来书写的契约,不仅仅是对彼此和自己的成全,也是对于一生的意味而言未尝不可一试的疯狂。像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境,无穷无尽,迤逦无终。

在不二看来,爱不需要过多的甜蜜互动。那只会让爱变得浑浊。真正的爱不用说出口就能心知肚明。他爱他。没错,但是爱你是我的事情,与你并没有太大关系。既然选择了爱你,那么我并不奢求回报。尽管说,可以爱你就是我的幸福云云听起来的确是傻气单纯得不可思议,可是事实在眼前,就是这样明白清楚。
然后他们的关系就一直持续下去。在纷杂的世界里延续下去。谁也不理地延续下去。彼此都像是镜子,照出最真实的自己。他们郑重其事地维护这份情感,但他们同时又坚持着各自的原则:没有哪个人失去了对方就活不下去,感情只是生命的附加品。他们这样认为,并且笃信笃行着。
爱情是无情的。必须交付真心,但不能去试图依赖。倘若一份爱情里,一方是另一方的附属,一方有着绝对的控制权,那么这样的爱不要也罢。手冢国光和不二周助都是这样的人,确认自己足够强大,再去握紧你的手。在那之后,各自放出的光彩才能够被称为是交相辉映,而非一方去点亮另一方。

他们是强者。手冢国光是,不二周助亦是。尽管不二外表上看起来是单薄瘦削的少年身形,有着精致的容貌和温顺的笑容,但是他的眼神和笑都带着超越表象的洗练与成熟。纯粹清澈的蓝眼睛像是会流动的海水,碧海晴天的色泽盈盈欲滴,可是却藏着疏离的冷静与尖锐的锋芒。而他的笑容在温柔随和中,又隐约包含着淡然的果决与坚定。他无疑是漂亮秀气的,同时他又是骄傲强势的。

对手冢来说,不管过去多久,他都依然记得当时各自对家里Come out前的景象。春天的时节,青春台的樱花盛开得像是娇艳的噩梦一样。那时不二马上就要跨入家门,手冢看着那个单薄固执的背影渐渐远离,带着种悲剧般壮丽的决绝。而脚下的步子丝毫不紊,完全无法看出它的主人即将迎来一件怎样激烈的事情。手冢静静注视着那个背影,突然间感受到了极大的不安。于是在那不安的驱使下他开口轻轻叫了不二的名字。“不二。”
声音像是从拧紧的发条末端传播上来一样,喑哑铿锵。听到呼唤,名字的主人脚下顿了顿,随后缓慢地转过头。就是那样的景色:不二的蓝眼睛里盛满了死一般的安宁,那是一种近乎于冷漠的淡然平静,而无时无刻不在上扬的唇角此刻仅仅是抿成了一条线,看不出哪怕一点点似曾相识的笑影。这是手冢从未见过的表情,一个倔强的、执着的、冷静得过分的不二。随后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家门。在重重樱花盛开的背景下,花瓣飘落之间的回忆如同潮水一样热烈冰冷;瘦削的背脊裹在深色外套里渐渐模糊,像是盛开至极而过早凋零腐坏发黑的花瓣,飘向有着大片艳丽颜色的远方。面对那样的不二,手冢唯一能做的便是,用沉默抚慰他。

不二像株野蔷薇。随便置于何地都能飞快地扎根,然后生长,用力地活。坚强,柔韧,能屈能伸。不畏凋谢,孤高冷艳地活着。即便处在最卑微的境地,也有着最雍容的气度。优雅的脊梁从未弯曲过,他就是这么轻而易举地睥睨众生。这就是不二周助。滴水不漏,完美无缺。

但是不二知道,这样的自己并非无懈可击。手冢国光便是他的弱点。就因为他爱他,所以他不能容许他受到伤害。克服不了自己因为对手冢的喜欢所产生的各种念头,那是他所无能为力的事情。不二时常觉得自己站在齐膝深的浅海里,海水是一片黑色,远处就是蒙蒙的黑暗。低温使自己变得麻木,被困住、无法动弹的无望,令他无言以对。可即便爱情是浓稠晦暗的迷雾,他也依然心甘情愿地被缭绕、被笼罩、被卷入苦闷的欢欣当中去。


2.缠绕

每当手冢结束一个赛季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不二总会有种恍惚感。太习惯没有手冢的生活,以至于这突然地改变让他无所适从。那样一个远在天边的人此刻近在眼前,不二觉得不真实。身体里睡着的灵魂被突然地唤醒,没有铺垫的冰冷像是要将那发热的头脑冻伤。可是看着恋人的喜悦又分明超过一切,掩盖了内心一切的不适应。
他会微笑着迎着恋人,然后感受对方怀抱的温暖。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映,听着手冢的心跳就觉得比什么都喜欢。而不二又不可控地去想象如果没有了这个怀抱的温度又会怎样。可是,无解。潜意识告诉自己,他们是不会分开的。

身体以暂时的方式连接在一起。感受着异物感带来的快感与疼痛,不二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上方的男人的脸。英俊的线条与五官,仿佛从来都不会改变一样带着冷淡的表情,此刻也被融化得一干二净。身体的温度升高,神智却愈发清醒。这样的疼痛是少有的,而正因为它的稀有而分外甜美动人。炽热的温度,密不可分的体贴,是爱吗。孤独了太久的清决身躯像是承受不了这份热烈一样地颤抖,弯曲的脊背想必是看得清一节节脊椎的瘦削。
在激烈的律动之间不二迷迷糊糊地看到手冢的颈侧在眼前晃动,手腕被对方压制在头颅两侧,浅褐色的柔软发丝和冰凉的手指缠在一起挣脱不开。于是他想也没想地抬头咬了上去。像是要为自己的心情找一个出口一样激烈。牙齿刺破了皮肤,细白的齿尖陷入了皮肉。感受到柔软的肌肉瞬间紧缩,温热的潮湿顿时包围了牙床,然后缓慢地淌了出来。不二紧紧地咬住不松口,喉咙深处发出像猫一样哀艳的低鸣。而口腔里一片腥甜,是血的味道。
这样真切疼痛的爱,你也感受到了吧。手冢。这样想着的不二忽然觉得很感动,彼此呼吸同拍,心跳同调,连身体也是相连的。互相牵扯的身体因剧烈反映而产生的生理性快意使他流下了眼泪,微笑着。

彼此分开之后不二流着泪仰头看着手冢。尽管颈侧还在流血,手冢却无神顾及;眼里只映着此时不二的影子。微微晕红的脸颊,薄汗浸湿的发略微凌乱地贴在脸侧,眼角濡湿着闪动着泪光。被情欲沾染上深沉颜色的蓝眼睛非常美。手冢俯视着不二,颀长白皙的颈子上带着自己所留下的痕迹,红的鲜明妖艳。不二微笑着抬起被禁锢太久的手臂,舔着手腕内侧渐渐清晰起来的淤青,唇边的血迹带着狡黠和苦痛的美感。眼泪像是种晶莹美丽的点缀。此刻的不二耀眼到像是要消失掉。
手冢被迷惑一样低头,贴上不二的薄唇。他们亲吻。亲吻让人产生目可及光的错觉。原始的冲动圣洁澄明,他们都是虔诚的朝拜者,至死不渝地信仰对方。不去在乎那些凡俗的尘埃,此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热烈的吻之间,不二感觉自己的不安正在消失殆尽,大脑传递的信号只有如被温暖的潮水包围着一样的温柔。他想他终于知道了答案。那是他始终想要知道的东西。在唇舌交缠的缱绻之中,玻璃窗外面的天空裹挟着不被期待的黎明,无声无息地到来。


3.狂飙,潮骚

两个月之后,国内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型媒体上,悄然刊出的一幅图片在国内迅速引发了蝴蝶效应般的轩然大波。原始图片被各大传媒机构争相购买刊登,揣测和各种版本的谣言伴随着舆论接踵而至。那是一张分辨率并不是太高的照片,照片的人物有两个人,显示出在某家餐厅用餐时的映像。环境看起来很昏暗,但是里面更接近光源的一个人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是著名的网球运动员手冢国光。而另外一个人坐在手冢对面,刘海略长看不清脸和表情,但是手冢伸手擦去那人脸颊上沾染的酱汁的动作,却把暧昧流露到了极致。一直以来抓不住手冢一点绯闻的媒体迅速开始了对于那人的身份的疯狂调查,但是因为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而没有进展束手无策。有好事者根据衣着判断出对面人性别可能并非女性的后,更是对手冢国光进行了恶毒的谩骂与讽刺。
一时间手冢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经济公司出面压制事情的规模,指责报道的失实,并呼吁公众不要轻易相信空穴来风的捏造,宣称手冢正在专心备战美网,请不要制造舆论的压力云云。在之后又过了将近一个月,蜚短流长捕风捉影才渐渐平息下来。手冢本人对此事一直保持着沉默,因为他深知,在百口莫辩的时刻,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应对法则。

那些天不二没有过多地出门,在家里看着电视上的新闻报道,看着互联网信息爆炸一般的舆论纷纷,只觉得荒诞可笑,还有痛心的担忧。照片上的人的确是自己,没有被发现身份这次可以算是万幸或是侥幸。他们相爱的确是无罪的,但是社会的现状他们无力去改变。尽管在一个开放的时代里没有什么会被绝对的封杀,但是他那作为公众人物受人景仰的恋人必须保持形象的清白。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只能无力地去面对,去接受,去否定事实,去摹画假象。

是手冢在公众面前承受着这些。想到这里的不二心里是五味杂陈的疼痛。是手冢替他担下了那些本应有他一份的责难。一直以来都是手冢在承受着这一切。甚至连当初与家庭的分裂也是如此。作为单传独子的手冢无言地与家庭决裂,而自己尽管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但他毕竟只是家中的长子,次子依然可以去延续不二的姓氏与血脉。手冢向来承受的东西都要比他多,而他也因此在心中一直怀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是对自己的家人,对手冢的家人,还有对手冢。他们无意去伤害,却最终都是遍体鳞伤。不二想说即便如此他们也从不后悔,但是却清楚地感到这句话是多么的苍白。就是这样。苍白。

期间断断续续地,不二总会梦到手冢。不管手冢那时是否在他身边,不二都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梦。手冢面对着他站着,眼神冰冷悲哀。他想要说话,想要喊叫,想要抱住面前的人甚至只是想要拉着他的手都做不到,不二只能看着手冢逐渐消失在黑暗里。随后自己便像是被魇住一样,困在漆黑中央,怎样都找不到出口。潜意识里想要醒来,可是没有办法。等到梦中的自己筋疲力尽后,便会慢慢醒来。额头沁着一层薄汗,下意识地向身边摸去,掌心里却只有棉布被单的柔软触感,空荡荡的一片。一天又一天,一直都没有改变;直到事端完全被压制下来,症状才开始逐渐消失。
那些日子里,不二感觉自己像是站在高楼的顶端。脚下是模糊的城市,利刃的风刮过他的脸颊,想要呼吸但是胸腔被挤压着刺痛,每一口空气都像掺了毒一样腐蚀着血管。望向前方没有什么可期待,看回身后也没有什么可留恋。跳下去吧。脑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背后仿佛有无形的力推着他往前再往前,足下的触感变得旋转而模糊。眼前开出了大片红色花朵,像极了坠地后飞溅的血液。它们一定是火热而浓烈馥郁的,可是它们最后都会归于冰冷。想着想着露出了微笑,闭上眼再睁开,眼前的天空已然是一片深灰的苍茫。

风波过去后,不二发现手冢似乎更加瘦削。挺拔的身形线条更加凌厉,眼窝有些微微下陷。尽管手冢什么都没说,但他清楚地知道是最近的事情造成现在的状况。与梦中的场景不同,不二不想去反抗:可是他也不想屈服。那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梦境,而是许许多多的人生。可是谨小慎微地生活在茫茫人海中的他们,都只能是被操纵的那一方。这样的选择没有什么余地,他们都早已身不由己。


4.夏末雨

八月末的一天,早上的天空风起云涌,灰蒙蒙的压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风吹打着玻璃,惶然不安。手冢那一天像是心情格外低落,但是却什么都没说。气压弥漫在两人之间,说不出的诡异。将近正午的时候,最开始是零零散散的雨滴,再后来雨势迅速扩大,连成线的雨幕瓢泼而下,喧闹又寂静。落地窗被水模糊了视线,外面的世界从高楼俯瞰出去只有灯光隐约可辨。然后在不二讶异的视线中,手冢对着东边深深地鞠躬,似乎在说些什么。不二听不清,也不能上前去打扰。他只是静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窗边的人,一言不发。
雨声中不二听见了手冢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窗外白光闪过,然后便是一个响雷,像是击中了不二一样让他站在原地不能动弹。心脏的跳动让他觉得危险,下一秒就要死掉了一样的恐惧。他不知要说什么做什么好,他从未这样无措过。最后他也只是微微低下了头,被刘海挡住的蓝眼睛里有迷蒙的水汽。良久,不二轻轻吐出了一个短句子,手冢或是听见与否,不得而知。只是两人都没有说话。窗外的世界没有什么变化,雨还在不停地下。

不二听见手冢说,对不起,爷爷。
不二说,对不起,手冢。

不二想起那一天是手冢爷爷的忌日。德高望重的老人最终也没有阻拦自己最严厉对待但同时也是最喜爱的孙子离开家,并且再也不回来。老人最后也没有再见到这个继承了自己一切品质的孙辈。那是手冢家的品质之一:做出了决定,就永远不要后悔。而东边是手冢家陵园的方向。

即便和家里几乎断绝了一切联系,但是事实上不二并没有完全与他的姐姐和弟弟中断联系。天南海北地行走之间总能收到裕太发来的电子邮件或者短讯,字里行间尽管口气并不那么温柔可是却依然流露着对兄长满满的关切;而他也会偶尔和由美子见面。
上一次的见面是在照片的事件过去之后。离家很远的一间咖啡厅,他和由美子面对面坐着,,两人的面部轮廓非常相似。不二摘下墨镜,蓝眼睛静静地看着由美子。他的姐姐,从来都是冷静而理性的,即便是当初自己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他的姐姐也尽其所能地控制了局面,使它不要变得更不可收拾。长久的注视使他注意到,由美子的眼睛是墨蓝色的。而裕太的眼睛是深灰蓝色的。只有自己的眼睛是一种纯正、澄明得不可思议的蓝色。为什么呢。不二看着由美子的眼睛,静静地想。咖啡店里的光线很好,面前的瓷杯质地细腻,骨瓷制品里有袅袅的水汽升腾起来。一切都完美的恰到好处,不二想。
而仿佛是很突然的,眼泪突然从由美子的眼眶里淌了出来。不二感到讶异。而后他听到由美子说,周助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我是你的姐姐,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再顾忌什么,看到你的样子,我真的……真的很难过。听到这里,不二觉得很好笑,他想问姐姐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想要哭的呢,我不想哭,我并不觉得难过。可是他说不出来。他觉得一向理智的由美子的眼泪比一切都有说服力,他没有办法去反驳些什么。
最后由美子对他说,周助,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一切都要你自己来选择。
不二觉得由美子仿佛是在隐喻地告诉他一些东西,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去问,即便如此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由美子,他的姐姐,在最后与他告别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像普度众生的使者一样,带着渺茫的悲悯。不二抬起头,就这么看着夏天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然后又有雨滴零零散散地掉下来。

他几乎失控地害怕那是过于沉重的亏欠,以至于他和他都无力去偿还清算。究竟是谁错了,可是又没有人是错的。
即便夏季走到了末路,雨还是一直下。


5.薄暮

再往后,他们的生活依然波澜不惊地延续下去。
不二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他要去改变这些东西,他相信他能够改变,不管用何种方式。违背原则也好,突破界限也好:他不要再看着手冢独自一人担当。

真正入秋之后,天气逐渐转凉,而天气却渐渐变得晴好。阳光照下来,竟有几分温暖。
不二喜欢这样的季节里色彩鲜丽温柔的暮色。而就是在有一天,用着像是落在海面上的雨一样的淡然语气,不二突然地、轻轻地对自己的恋人说,手冢,你需要结婚。

他说,手冢,你需要结婚。你需要一位妻子。你或许不需要孩子,但你的父母亲需要。你或许不想,可你必须这样做。也许这样违背你的原则和你的意愿,但是你知道,你的父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这是你的责任,手冢。你必须放弃一个,而且没有选择。哪怕是为了你自己,手冢。你该回家了。你的家需要你回去。这里不是你的家,而你知道原因。他说,手冢。手冢。我们分开。
音调平缓温和,叙述事实般镇定。清丽干净的嗓音,仿佛不觉这是一件或许突兀残酷或许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温软述出的细语不过是一条常理而已。一个拖沓太久的结局开诚布公的时刻,无人欣喜无人难过。不二的手指抚触着手里翻开的旧书封面,轻柔得像是抚摩情人的面颊。九六年初版印刷,《列克星敦的幽灵》。暗红色系的封面,苍老孤寂的美丽。
没有得到激烈的反应。他们都恰如其分地维护着微妙的矜持气氛,像是金白色的阳光浸染午后一样,平静安详的过分。但即便如此依然没有回旋的余地,就算来得突然也能辨别出这个决定里一点点草率也无。不二目光如水,定定地望着对面人沉默的眼。镜片闪动顷刻的光影明暗,看不清眼神。手冢默然,几秒钟,或者仅仅一瞬间;随即缓慢吐出答复,简单的音节在唇舌边缘如同颇有分量般地滚动一周。好。他说。没有问为什么。

他们之间的渺小关系像是戛然而止的唱片,突然打碎的玻璃,骤停的心跳,温吞连绵的雾。延续了整个少年时代的契约,在一个回合的对话中宣告终结。像是石子落入黑潭,静默地下沉,消失。不见。

窗外的暮色沉沉。温度压抑着盘旋在地表之上。云霞的颜色迷乱癫狂。像是末日来临的前兆一样艳丽。我们之间什么秘密都没有,仿佛生而同心同体一般富有默契。在彼此的最深处都有一颗小小的果核,坚硬、光滑。那是彼此最后的屏障,在此之上,生长出我们赖以在人间生存的果实与皮肉。我曾将它交付给你的手心,因此你一定会懂。手心合十,纹路紧贴,掌中依然什么都没有,幸福还依旧是个空荡的房间,人来人往,俱是过客。
这座喧嚣庞大的城市,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安慰伤口,提示温暖,洗刷孤独。



6.孤燕

第二天不二就带着一个旅行箱离开了。仿佛是人间蒸发一般,无论是手冢还是别人,都再也觅不到他的踪影。
事实上不二继续了他的旅途。地球公转一周只需要大约一天;而不二绕着地球一周却用去了将近两年。他二十七岁,此时已经是秋天,与两年前一样时节。七百多天听起来非常漫长,可是如果一天天地度过,他们行走的飞快。从那时他决定拯救自己开始他便没有再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从摩尔曼斯克到格陵兰岛,再到阿拉斯加,再到纽约,然后是巴西利亚,德雷克海峡,好望角,撒哈拉;后来还有巴黎,慕尼黑,伊斯坦布尔,布达佩斯。不二周助如同一只燕子一样拼命地扇动翅膀飞向远方,却只是为了离开家乡。
他在此期间不间断地写稿,用邮件发给编辑,也用邮件与家人联系。两年来他刻意杜绝了手冢国光的消息,像是只要那个人不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便是一种拯救一样。直白的欺骗,在自己身上从未成功过。

失眠的夜晚他会去宾馆的浴室里冲凉,冰水从头灌注下来内脏都因为冷而绞在一起。不二很怕冷。从前的冬日有人总会关怀着他让他不要着凉,而他现在心甘情愿地放弃了那份关怀。他不禁想起了两年前,在照片风波还未过去的时候,他曾接到过正处于封闭训练中的手冢的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还是依旧的低沉,可是在那样的时刻,听到那样的声音,却让不二感觉像是经历长久跋涉后的依靠一样,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一般。他想说很多很多,可是又无话可说。手冢的声音带着一点杂音,穿破夜色流离中格外脆弱的耳膜。“不二,你还好吗。”不二想象着承载那句话的电波,它是如何飞越大陆与大陆的边界,海洋与海洋的交集,来到彼端。“嗯。我很好。”不二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可是抬起头无意瞥到了书柜玻璃映出的自己。伸手摸向唇角,又分明是在微笑。
现在,对面镜子里的人容貌没有变化,只是发尾略略长了一点。落地镜表面有零星的水珠,青年白皙细长的手指缓慢地抚摸过镜中人的面颊。不二静默地看着自己的眼睛,暖光照耀下颜色变得深沉一点的蓝,笑意层层叠叠地褪去。他看着自己微微颤动的脖颈,轮廓清晰的锁骨,因为呼吸而稍起伏的单薄胸膛,指尖冰凉,脸上没有笑容。干净漂亮的外表看起来像是新鲜芬芳的苹果,可是分明有一个空虚的内核。
我的身体里有一条河流,不二想。它从眼睑处发源,流经眼角,气管,锁骨,最后到达心脏。他闭上眼睛摸索着那条道路,不敢再去看镜中的脸。他记起今天在与编辑谈话时对方那边正播放着的新闻中的消息。手冢国光要结婚了。

一只孤单的燕子,兜着圈想要寻找什么。疏离的春天一直没有降临,而它也未曾醒来。它飞越一条条心河,却终不知自己心中那条河将会流向何方。


别章

对于手冢国光而言,没有不二周助存在的两年非常漫长。
当初那人静静地与他对望着提出了分开的时候,并没有感到过多的惊愕或者难以置信。连自己也有些诧异于接受这个事实的迅速。是该说自己太不了解自己,还是该说自己太了解那个善于隐藏的天才。世界在他的眼里具备着奇妙的规则与必然,想必那时他所提出的分离也是其中之一。
手冢非常清楚地知道不二这样做的原因。因为太多的缘由,为了拯救彼此,为了偿还亏欠,为了不再受伤,为了道路不在荆棘遍布。其中的秘辛绝非寥寥数语可以说得清楚。两年了,他从未听过来自不二的任何消息。不二仿佛是刻意要从自己的世界里蒸发一样,即使措手不及,可不得不说,就那人的性格而言,这样的做法的确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不知道那只孤独的燕子是否还在心存茫然地飞,心里是否还是盛满了看不见的眼泪。尽管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但是从内心深处,手冢笃信的是,不二周助无论处在怎样的世界里都能从容优雅地活着。
马上就要结婚了。结婚对象具有高学历与和自己相称的家世,知书达理,气度高雅。婚约定下之后,手冢曾经郑重地对她说,非常抱歉,我有一些不能也不可能放下的东西,它们在我心里将一直占据一片空间,无论谁都不可能将其掩盖。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将你与我的婚姻当做一种敷衍。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全心全意地对待这个家庭。全力以赴,那是我对自己的标准,希望你也一样。而对面的女子表情平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浅淡了然。那个眼神带给手冢的感觉很熟悉,只不过曾经的那个是担当,而今日的这个是信任。

这一天,手冢在他多年一直不间断记录的日记上以这样的话作结:“不二,两年已经过去了,尽管不得不说它们是漫长的,但是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好。我马上就要作为二号种子参加今年的温网,而我的婚礼也早已经写上了日程。因为那是你的愿望,所以我会努力去实现。希望你也能够在这样的世界里活得幸福快乐。那些日子都过去了,虽然当时的心情现在依然没有改变,但这也许就是你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日记里。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候了。不管如何,现在的我终于知道,原来当年青春台如波涛般纷乱的樱落,就是你我始终都无法逃开的,人世的狂澜。”





狭长的岛屿上感受不到冬天的来临。

不二迷迷糊糊地做梦。梦里,自己立在手冢的身后,无望、小声,带着不合性格的软弱地问着,嘴唇不受控制般轻轻颤抖。手冢,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然后他醒来,像是奄奄一息的鱼被海浪推上黎明的沙滩一样自然。不二忆起那个刚刚结束的梦,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保持着握住的姿态,他无意识地小声重复梦里的答案,心底有个地方隐隐地抽动着疼痛。他说,我爱你。我爱你。
此时天际未明,海鸥的声音混着渺远的船笛,穿透铁灰蓝色的夜传到他耳际。远处有灯塔,灯光摆脱薄雾的眷恋,照亮风声和着涛声掠过的海面。不二想起自己正在太平洋的一座小岛上,窗外没有东京不夜的繁荣,只有丝丝缕缕的海风,与孤独陈旧的指明灯。旅途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即将踏上回程的路。庄严地,肃穆地,如同一个仪式;独自一人回到东京去,迎来全新的开始。
是的,全新的开始。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尽管听起来老套而虚浮,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毁灭以后再重生的希望,一切都不要了一切都没有了,还可以从头再来。在漫长的旅途中,陪伴在身侧的人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少,三五个,两个,一个,直至最后只有自己: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向前。没有谁陪你到最后,自己的选择同样也不会有后悔的余地。像是教条般的画外音平板地陈述着一字一句,这就是虚无缥缈的生命,这就是冷暖自知的人生。放弃一些得到一些,多么奇妙的东西。
不二觉得这大概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在梦中见到手冢了。重新倒回床上,他闭上眼,沉入没有顾忌毋需彷徨的睡眠。再见了,手冢国光,你我在分岔口一别之后渐行渐远,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再往前再没有牵连。
他想自己终于能睡个好觉。

马上来临的归途与接踵将至的开始,有什么区别。明天是圣诞节,后天他就将要飞越太平洋,飞越一片片森林一条条道路站立在东京的街头微笑。没有失去什么,现在这样最好。他就要回家了,不是什么荣归故里的意味,它的意义仅仅在于,他要回家了。仅此一条已然足够。

一篇兀长的杂记,几幅琳琅的铅笔画,半杯凉下来冷透了的茶,积攒下的厚重沉淀。最后郑重地署名,签谨记的字样。浮生总会以各自的形式圆满地过去。
千秋万象洋洋洒洒,泯灭不见只是一瞬间的事。名为芸芸众生的野兽从长眠中苏醒,从濒死中复生。是他们造就了这个时代,还是时代催生了他们:行走在水泥森林里的生物有着斑斓华美的毛皮,自由着行走却又饱受禁锢,喜怒哀乐又终是漠然的表情。他们的视野里只剩下不堪目睹的苍茫。人们痛苦着快乐,迷茫着清醒;他们奄奄一息又转眼从废墟里迎来朝阳,他们将行路远又在前途漫漫中欢声笑语。而这时的不二周助也终于看清,那所谓人世间的至盛之处,不过是一片至真的宏伟荒芜。

那是他在漫长旅途即将归于原点前,最后一个意识流的梦境。梦里有一座悬浮在雾中的桥,看不出头与尾,只有隐约的轮廓。可是另一端却有一人的背影分外清晰。他想要走过去,但不知那桥是否会将他和他都吞入激流奔腾席卷过的裂谷,是否直到化为尘泥的时刻,尸骸都无处埋葬。或许那就是他所寻找的他,可是却站在彼端,站在他看不清够不到的地方。
最后他选择拯救彼此,转身离开。雾气霭霭被他甩到背后;脚下的大地潮湿泥泞。他背对着东方,在雨林深处的腹地,在夜的中央。崎岖的途中,积水的水洼映着摇荡的月光破碎的月影。他踉踉跄跄地前行,月亮渐渐升起,天空中掠袭的鸟张开翅膀的形态呼啸而过。燧石与篝火,最终积淀为嶙峋浓烈的琥珀,引燃他蓝磷火的眼睛。
唇边带着满足的微笑,泪水却终于从他的眼角酣畅流淌。

走过去就是出口,看出去就是希望。新年就要到了,万象即将苏生。




万象苏生//Fin.
水火之中,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