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F/O]隅田川的染井吉野(1-7)

隅田川的染井吉野


01

说去隅田川赏樱是忍足君的主意,他说那里的染井吉野是全东京最好的。

忍足侑士是我大学时代网球社的队友,毕业后回到大阪老家,在当地的一家贸易公司工作了几年,然而对于上班族循规蹈矩的生活方式他总觉得喜欢不起来,终于在前年辞了职又返回东京,在岳父的资助下,在青山开了一家名叫Bohemian Blue的酒吧。酒吧经营得颇为顺利,没过多久便开出了第二家分店。我个人还是比较偏爱青山的那家,偶尔会去店里小坐,那里供应的慕尼黑啤酒和现场小乐队演奏的吉普赛音乐都很地道,菜单上的西班牙风味小吃也挺不错,每逢周末还会有弗拉明戈助兴,有意的也可以自己下场舞上一段。想象里,忍足会开的酒吧,恐怕也应是这样的味道。

那天我到Bohemian Blue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店里的客人不是很多。乐队小提琴手正演奏着萨隆沙泰的《流浪者之歌》。我在吧台坐下,点了大杯的黑啤。忍足走了过来,问我周末有没有空,不如一起去隅田川走走。老实说本来确实打算推托,我并不十分喜欢凑这样的热闹,若是想赏樱,青山本身就很不错。

没想到忍足意外地坚持。

“其实是有个人无论如何也要介绍你认识一下。”

最后他说,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真受不了你这个人,本来没想那么快说穿。是小景的朋友。第一眼看到就想到了你,怎么说呢,所谓缘分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东西。”

他的话说服了我。



好不容易到了周六,临出门时却又接到了公司打来的电话,要我务必尽快赶过去一趟,等到处理完工作坐上电车,已经是晚上七点多。我打了个电话给忍足,让他在吾妻桥站上等我。

“成!恭候大驾。”

然而等我赶到,他已经在车站外的电线杆下站了超过一个小时,抽掉了半包骆驼烟。我觉得很抱歉,但忍足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跟我还客气什么。再说,我呀早就等人等成了习惯,不觉得是那么痛苦的事情。——倒是本打算我们三个在树下找个地方坐着聊聊,到了这时候,对方也该上班啦,不如直接去店里找。”

“怎样的店?”我问。

“在向岛。去了自然就知道,保管不虚此行。”

说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哎呀,老觉得跟你一道就会莫名其妙地正经起来。”

“哦?”

忍足嘿嘿地耸了耸肩,表情颇为遗憾。

夜色已深,然而隅田川堤岸上的路灯和樱林中景观照明却把这自然的黑暗逼退到了很深的地方,前来观赏夜樱的游人依然如织。隅田川的樱景相传是从亨保年间开始的。八代将军吉宗为了创立继上野宽永寺的另一赏樱名所,便下令在隅田川畔栽种了100株染井吉野,被当时人赞誉为“长堤十里花之云”。而现在隅田川的樱树早已不止这个数量,上千树吉野樱一同盛放的姿容,若是德川吉宗见了,恐怕也会感慨自己白白早生了那两个多世纪。

我们在向岛的一家旧江户情调的会所门口停了下来。店招上是行书的“唐屋”二字,从字体看颇有些弘法大师的风流,精致的木制移门的旁边挂着一块小小的铭牌,上面刻着“生客免进”的字样。

“没关系么?”

“尽管放心啦。”

忍足移开木门,门上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进门有手边的墙上挂着一排写有名字的木牌,目光一径扫去,都是诸如空蝉、菊怜、桔梗等等风雅的名字,也有一些是假名。字迹也同样是大师笔意。

一位艺妓打扮的中年女子早已在玄关处迎接了。

“这就是侑士君先前说起过的那位先生吧?”女子优雅而端庄地向我施了一个礼,“欢迎光临,里面请。”

我们被安排在后面的茶室坐下,茶室正对着一个小小的廉仓风格的庭院,院子中间也有一株高大的染井吉野,略带粉红的白色花朵衬着墨蓝色的夜空分外好看。正对庭院那面的幛子完全打开了,有时散落的花瓣会趁着四月的软风悄然飘入席间。

“忍足,这种地方可不便宜。”我环顾四周。

“行啦老兄,我请客嘛。再说了,偶尔也享受一下人生也不错。”他满不在意地转动着手里的茶碗,眼光透过圆形树脂镜片浅笑着盯着我,并在“偶尔”这个词上用了重音。

“我说,总该有点什么把人从无聊的现世中拯救出去吧。去不了祗园,向岛也是不错的。”

“好比去Bohemian Blue?”

“不过对我来说是这里。”

“你说的那位,莫非也是艺妓?”我问。

“唔,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

忍足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和艺妓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彼此言谈甚欢,就着三味线的琴音,也能有模有样地唱上几句。而我只管自己沉默着喝茶,倒也不是什么故作姿态,对于艺妓那一套确实不甚了了,以前虽然读过这方面的书,也晓得普通人对这个行业的女子或多或少有所误解,但这到底是隔帘赏月,隔雾看花,这样真真切切地走到她们身边确实是第一次。

“花道是花,茶道是茶,艺妓则是美人,本质上是一样的东西。”忍足说,“追究精巧典雅的日本美的极致,这样理解也就差不多了。”

“所以只需凝神静气地赏玩。”他歪坐在蒲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说得对吧?”

一旁的艺妓们掩面而笑。

我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在意那位“无论如何也要介绍认识”的人,然而忍足仿佛忘记了似的没有再提。

青绿色的茶梗在茶水里上下沉浮。

我们没再说话,连边上陪坐的艺妓也凝神屏息,任凭时间在这一沉一浮间静谧而徐缓地过去。只有院子里的风吹过染井吉野那健康丰润的,缀满粉色花朵的巨大伞形树冠的沙沙声,花瓣翩然吹落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上。

我忽然有些理解忍足为什么一方面在青山开特色酒吧,有着属于自己的浪漫家庭,一方面又喜欢在这样的地方逗留。是的。总该有点什么,能将生命的时钟拨慢,把人从循规蹈矩版日复一日的寻常现世生活中拯救出去。人生需要这样的东西。

但是,也只是“偶尔”。就像樱花,一年到头只在枝头停留那么短短的数日——这就够了。



“哟!”忍足忽然冲门口招了招手,“总算是等来啦。”

一位怀抱三味线,穿着浅紫色振袖的女子轻轻挪了进来。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因此很难确切形容她的容貌,但我想那不是单纯的“漂亮”,而是更微妙,更动人的某种东西。她几乎没有抬头,亦无寒暄,微微欠身施礼之后便静默地坐在那里调弦。

拨子划过,铮铮琴音从指尖倾泻而出。

唱的是古僧良宽的一首和歌:

浮云霞彩春光火
终日与子戏拍球
习习清风明月夜
通宵共舞惜残年
并非逃遁厌此世
只因独爱自逍遥

并非逃遁厌此世,只因独爱自逍遥——这是我喜欢的意思。我也很喜欢她歌唱时的神韵:狭长的眉目微微闭起,带着真正怡然的表情。这样的神情很是动人,而我也确实为她所动。

她的歌声并不清越柔美,音色略嫌低沉,咬字也颇用力,较之一般女性的温软,她的琴声也好歌声也罢,更多流露出士大夫的风流。我并不懂三味线,也讲不出什么头头是道的道理,但在众多艺妓纤细柔美的歌喉中,我确实独独欣赏这种不加矫饰的,显示着阳刚之美的格调。一曲终了,我发自内心地鼓了掌,问可还有别的什么。

她略一沉吟,唱了良宽的另一首和歌:

望断伊人来远处,如今相见无他思。

三味线的琴音流露着某种婉曲的、欲语还休的况味,我听得入神,乐符却在渐次高亢时戛然而止。她放平琴身,微笑着颔首致意,而后便退了出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是她吧。”我问忍足。

他拍着手哈哈大笑:“就知道错不了!兄弟我多了解你呀。”

“对方怎么称呼?”

忍足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ふじ两个假名。

ふじ……我玩味着这个发音。ふじ。藤。藤花。川端康成曾经极力赞叹过的:低垂的藤蔓上开着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若隐若现地藏于初夏的郁绿丛中,那姿态是如此富有日本情调,一如刚才那位女子留给我的印象。我努力回忆先前门口见到的那些木牌,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名字。

“啊,对了,店招上的字都出自那人之手,看不出来吧。”

我的惊讶也许正在忍足的意料之中:“ふじ的话,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不过天才总是难以理解的。——好啦,也该告辞啦,再盘桓下去钟点费可吃不消,”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如去我那儿喝第二摊,顺便问问那人下班后有没有时间。”

我说可以,你方便就好。

于是他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今天会晚些,口吻温柔多情。我突然记起忍足过去说过,每个男人其实都有两副脸孔,对待情人以及对待弟兄——我说手冢,什么时候也让我看看你恋爱的表情吧?他用对待兄弟的面孔盯着我,我明白他是严肃的。

“那么走吧。”他说。



那天后来我在Bohemian Blue一直坐到打烊。乐队下班之后,他把一张密纹唱片放入唱机,这回不是吉普赛,却是七十年代的日本本土摇滚。忍足让我试了店里最新调制的鸡尾酒,他说他还没想好名字。

“必须令人印象深刻,光听到名字就能让舌头兴奋起来的,嗯,某种——决定性的东西。”

他研究似的举着鸡尾酒杯端详了好一会儿。

“听过Happy End的作品么?当初读书时候成天听来着,”他最后说,“《外头是个好天气》,我特别喜欢这首,旋律好,歌词也美。”

“我想不会来了。”我看了看窗外。

“怕是还没脱身呢。”

“唔。”

“我打个电话问问吧。”

“不必麻烦,能来的话总会来。”

“嘿,我说,你不会是真的对那人着了迷了吧?”

说着,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包骆驼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要来一根么?”

我摆了摆手。

“唔,也对,”忍足长长地喷出一口烟圈,“有的东西还是你自己慢慢发现比较有趣,剧透是不人道的。”

他笑嘻嘻地说。




02


我不知道忍足所说的发现究竟指的是什么,事实上,我连好奇的时间都没有,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公司业务异常繁忙,先是熬了好几个通宵,而后又接连出了两个远差。期间忍足来过两个电话,当时正在开会按掉了没听,后来事情太多便忘了回。

“老实说你的书生气太重,”忍足说,“完全无需凡事一板一眼。这不是网球比赛,手冢先生。偶尔大意一下不会死人。再说了,网球不是生活的全部,工作显然也不是。”

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很佩服忍足的,他是我所见过的人中将生活和工作的关系处理得最好的人,这是本事。但更重要的是,他很幸运,他有放肆做他自己的资本,以及义无反顾地支持着他的人。这样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我也不会指望运气过活——就是这话我也没来得及跟他讲。

生活的洪流一刻不停歇地向前奔流,但并不是说我已然把那晚的事情完全抛诸脑后。隅田川的灯影,染井吉野的粉白花瓣和三味线的铮铮弦响,这样的画面曾不止一次的在我的梦中出现,只是梦中人的面容始终看不真切,不仅面容,一切都很模糊,甚至是男是女我也不能明确答出。好几次醒来,我几乎确信自己看到那人歌唱时有喉结在上下浮动,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

初夏的某一天,我曾一个人去过向岛。带着深夜加班的疲累,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那个地方。站在唐屋的门口我犹豫了很久。我知道这很不像我,然而我究竟是这样做了。即便是见到那人又如何?我问自己。兴许我只想坐下来聆听那些低吟浅唱,或是随便聊点什么,可似乎这也并不对我构成真正的吸引。ふじ的存在确实让我感受了到某种特别的东西,但我比谁都清楚,这存在本身于我并无意义。我于是转身离开。

隅田川沿岸的樱花早已退尽残红,一树浓绿的染井吉野虽然生气盎然,却显得和普通乔木没有了分别。四月初樱瓣飘零的胜景,连同那晚的三味线的琴音一道,仿佛梦境般被现实的空气吹散殆尽。

我想大概是我终于有点寂寞了。



我一个人住在东京市内的一所老旧公寓内,二楼靠西面的狭小的两居室。公寓南面是一所中学,东面是医院,步行去富士见车站大约20分钟的路程。当初决定租下是因为租金相对便宜,交通也便捷,当然,也因为透过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富士山那终年积雪的白色山顶。

每天早上我五点半起床,先绕街坊慢跑两圈,然后洗澡,吃早饭,换上正装搭七点十八分的那班电车穿过小半个东京市区去公司上班,到公司的时间一般是八点零五分,距离正式上班还有将近一小时。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打开电子邮箱,确认客户方面的回执邮件以整理一天的工作列表。十二点十五分吃午饭,饭后在社员休息室里浏览一会儿报纸。一点三十分开始下午的工作直到下班,在公司斜对面的一家拉面馆吃晚饭,坐八点二十七分的电车回家。到家大约九点一刻,洗澡,然后躺在床上读一会儿书,十一点半左右就寝。我并不讨厌这如同日程表一般精确安排的生活步调,毋宁说觉得很自在。这也许也是长时间球队生活养成的习惯,总之从个性上看,我喜欢具有规律性的,实在可控的东西。

等到休息日,我会去街口的球场打一会儿网球,并在社区图书馆里坐上整整一个下午。偶尔会去Bohemian Blue,喝大杯的慕尼黑啤酒,欣赏现场小乐队弹奏的那些在布尔诺、巴塞罗那、圣保罗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常常能够听到的民间音乐——除了那里我几乎不去别的酒吧,不是因为老板是朋友,只不过唯有忍足才明白我真正的兴致所在。

过了十月,我三十岁。天气终于渐渐开始转凉。隅田川很久没有去过,听说那里的樱树已经开始落叶。生日当天忍足打了个电话过来,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去他店里,他负责为我庆祝。

“总觉得跟做梦似的,一晃眼都到了而立之年啦,”忍足在电话里感慨着,“最近没怎么见你,一切都还好吧?”

“不坏。只是忙。”我回答,“好几个大项目在手上。”

“别太拼了老兄,偶尔认输也不是坏事。你已经拼掉了你的网球生涯,我可不希望这回你拼掉命去,要知道三十岁可是男人的厄运之年,所以还请千万当心哟。”

“谢谢。我自有分寸。”我说。

“呃……得,算我多事儿。那么讲好了,晚上等你。绝对会等到你来,所以若是加班什么的,大可悠着点,来个电话就行。”他说着便挂了电话。



七点多钟我从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里出来,意外地发现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

秋日的夜晚似乎很少会有那么大的雨,放肆地简直像是夏季的台风再度光临。门前的小马路的排水系统也不幸出了问题,身穿橘黄色雨衣的市政工人正冒雨抢修。

写字楼那些身着精致套装的女士们似乎已经被困在大堂很久,叽叽喳喳地抱怨着大雨天气出租车难叫,没想到道路又出状况总之一塌糊涂,然后话题又从涩谷的秋季大减价一直扯到了前一阵子Super Junior在武道馆开办的东京歌迷见面会。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似乎短时间内状况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善,于是问前台服务生借了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出去。

雨柱排山倒海一般兜头而下。上帝打开了他巨大的喷淋器,好像GE电气广告里的那样。那把小小的塑料雨伞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西装迅速地吃透了水,衬衫也仿佛湿胶布一般紧紧贴在身上。

这真是无比糟糕的一天。

我踏着积水大步往前走。头顶,一盏又一盏的昏黄的街灯为这无边的雨幕渲染上寂寞而苍凉的色调,连平时最司空见惯的流浪柴犬都不见一条。间或也有一两个头顶公文包从我身边飞奔而过的身影,但在我看来奔跑没任何意义——前方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暮雨滂沱。

这场景具有强烈的象征性意味,事后我与忍足也聊起过——

“进退两难,”他说,“人生少不了这样的境地。向前走也不是,后退也不是,不若干脆笃定接受。”

一点不错。

倒并非出于什么“一蓑风雨任平生”的旷达之心,至少在我是这样。这不是高调。我是一个简单实际的人,只不过在纷繁复杂的世事面前,更倾向于选择最直截明了的解决方式罢了。从前还在大学网球社打球的时候便是这样,现在依然故我。

我淌过积水的街道,转过早早便关铺打烊的寂静街角,走到外面的大马路上。

一辆非常惹眼的火红色法拉利从对面的车道上飞也似的驶过。

“手冢君!”

我似乎听见有人大声叫我的名字。

伴随着短促的急刹音,车停在了我身后不远的地方,轮毂溅起不小的水花。对方摇下车窗玻璃,越过着风声雨声交织成的嗡嗡共鸣向着马路这边大声喊:“我说,是手冢国光君吧?”

我颇感诧异地冲他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红色法拉利于是就着车流的间隙迅速原地掉了一个头,插在一辆正打算变道的日产车的前面,停在了我的身边。

“快上车吧。侑士让我来接你。”透过法拉利那勉强摇下的车窗与肆虐在我们之间的飞溅的雨点,我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男人的脸孔,留着栗色的垂到耳际的短发,眉眼狭长,笑容非常温柔。是的,似曾相识,我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日产车主颇为不满地摁着喇叭,并在越过我们的时候重重拍打车窗玻璃。

“这样变道太危险了。”我说。

“是的,我错啦!保证下不为例。”他笑得非常诚恳,说着从车里帮我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备了干毛巾,我想你大概会需要的。”

我点了点头,表达我的谢意。他安静地注视着我收了雨伞,尽量抖干净伞上和身上的雨水,坐到他的身边的座位上。

“说真的,好像一只巨大的落水狗呢。”

他把毛巾递给我。

“生日快乐,落水狗先生。”

我略感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男人。

“我很好奇,怎么肯定你要找的就是我?”

“如果我说,第六感?”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不过显然,你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也许是读出了我脸上的不以为然,他耸了耸肩接着说道,“其实我们见过的。”

“哦?”

“不二,我的名字。可有印象?”

“ふじ?”

“对哟,佛法不二的不二。”




03


后来我和不二重新聊起过当初的那场相逢。生日之后我们又有好些日子没见,对彼此的了解也依然停留在最浅表的地方,不过我们都不觉得那是什么妨碍。

“说真的,当真不记得我了么?”他问我。

“恐怕是的。”

“唔。不过忘记也是常有的事。其实有多少人真正记得学校里使用的第一个储物柜的位置呢,尽管曾经每天打开它七八次。童年的回忆就像是那个储物柜,东西都还在里面,只不过你忘了它在哪儿。”

“很有意思的说法。”

“因为我也一样呀,我也弄丢了我的柜子。”他晃动着手里的酒杯,冰块碰擦着杯壁,发出轻微的声响。

“对了,手冢君你是上过吾妻桥边上的那所寄宿制幼稚园吧?”

“是的。”

“看到你本人的时候我便相信错不了。”他好看地笑了起来,“你还记得么?那家幼稚园的门口有一株非常漂亮的染井吉野。非常漂亮。全东京到处都有染井吉野,但那是我认识的第一棵。”

此时,我们正并排坐在吧台前的木质高脚凳上。我点了店里的特制鸡尾酒,不二则要了一份兑了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

这是一家缩在隅田川畔某条僻静小马路上的名叫SAKURA的爵士酒吧。全东京叫SAKURA的酒吧恐怕不计其数,而且说是爵士吧,其实不过是一家审美情趣及内部装潢都非常普通的仿爵士吧风格的普通小酒吧而已,服务生都是四五十岁朝上的大叔,生意看起来很一般,门口的店招也显得相当陈旧。不二对此倒全不在意,亲切地和熟人打着招呼。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他告诉我,这家店的店主是The Platters的铁杆乐迷且为人极其慷慨,白天生意清淡的时候,店堂便循环播放他们的唱片,有好些甚至是日本极其少见的限量版唱碟,只要你开口,他都愿意拿出来一起欣赏把玩。

“听来很有意思。”我说。

“是非常有意思,懂的人自然会懂。”他笑,“你知道,酒吧这地方,跟什么样的人一起才是关键,其他都可以不管。”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摆在吧台角落里的旧式电唱机上正放着那首著名的“Great Pretender”。

……
yes I'm the great pretender
just laughing and gay like a clown
I seem to be what I'm not you see
I'm wearing my heart like a crown
pretending that you're still around
……

主唱Tony Williams的歌声有着五六十年代流行乐特有的朴素的感伤,从不肝肠寸断,也不卖弄技巧。

说实话我对The Platters的了解也就仅限于这为数不多的几首歌而已——读高中的时候买过几盘怀旧英文歌曲的磁带,放在walkman里面每天晨跑的时候听。艾灵顿公爵,老鹰乐队,法兰克•辛纳屈,约翰•丹佛,还有唐•麦考林也都是那个时候才第一次听说。不过直到现在,音乐对我来说仍然只是一种温和的精神调剂,喜欢是喜欢,却也不曾深入钻研。但不二看来似乎是行家里手。

“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慢慢喜欢上这里的。”他说。

论格调这里确实比不上Bohemian Blue,菜单上推荐的特制鸡尾酒的味道也相当平庸,教人入口即忘。但不二说的没错,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

我们很随便地喝着酒闲谈,也没有什么固定的话题和目的,聊到哪里算哪里。和最初的印象完全不同,不二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温文沉静,他的酒喝得相当凶,彼此慢慢聊开之后,干脆要了一整瓶纯威士忌,且不加冰。他说平时一个人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喝法。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言语中似乎略微流露出了一丝寂寞的表情。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喜欢自斟自饮,倒不是借酒浇愁,只是每个一段时间就很想这样没有目的地喝上几杯而已。——放心吧。我酒量很好。除了大学毕业聚餐时毁了小景一套高级定制,几乎没有过大的失态。”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如是说道。

“更何况,醉酒可是需要主观意愿的呢。”

“我记得你说过你和迹部是同学?”我问。

“我和你也是呀。”他扬了扬手中的已经空了酒杯,微笑着说,语气非常欢快。

“幼稚园的时候我们还打过架。”

“唔?”

“你在小白兔班,我在大狗熊班。”

“抱歉,我不记得幼稚园是这样分班。”

“无所谓啦,小白兔大狗熊什么的不过是一个符号。”他摆了摆手,“是因为咸蛋超人。我想要,而你不给。”

“你想要我不会不给。”

“呵呵呵呵呵。”他笑出声来,“不不不,我完全相信你的大度,但问题是这绝非个人恩怨,手冢君。就像刚才说的,你在小白兔班,我在大狗熊班,我企图掠夺你们班级财产,于是你挺身拒贼。”

“结果?”

“我赢了,因为你突然不想打了。”

“那不可能。我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他仿佛是想要把我整个看透一般,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好吧,是我突然不想打了。你太认真了,太认真就不好玩了。所以你赢了。”

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看来侑士说的一点不错,你可真是一个棘手的人。”

“唔?”我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

“非常棘手。每次遇到你这样的人,罪恶感接成的长鼻子就冷不防地伸过来试图把我绊倒。”

“所以?”

“所以。”他莫可奈何似的又叹了口气,“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上次小景他们来我家玩,侑士指着我的幼稚园离园纪念册上的照片忽然叫了起来:居然是这家伙!我可太认识了,你一定得见见他!”

不二沉着嗓音模仿忍足的语气,但不得不说,那演技实在很糟糕。

“能想象的吧?那感觉好奇妙。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认识自己好朋友的好朋友,并且早在自己的好朋友认识他之前。说来好像绕口令。但其实要说不认识也可以。”

他用充满歉意地眼睛微笑着看我。

“我也完全不记得你了。想破脑袋也没能想起来。于是我对侑士说,那就请你一定让我见见他吧。”

“所以并没有咸蛋超人。”

“不,有。——我希望有。”他有些狡黠地笑了,“相信我,这不是故意套近乎。”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在等待他何时才会将谈话导入今天的主题。

午休的时候我在公司旁边人声嘈杂的小面馆里突然接到不二的电话,他问我有没有空陪他去酒吧坐坐。“虽然上班时间本不该叨扰,”他说,“但不知为何确实很想跟你聊聊。你完全可以拒绝我。”电话里的他听起来相当不妙。我问了清了地址,随即跟公司请了半天假,打了辆车过去。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坐路旁的长椅上看着书,深秋的阳光透过树叶凋零的枝丫打在他身上,非但不叫人觉得温暖,反而有种寂寞的凄凉。

“对不起,太失礼了。”发现我之后,第一句话他这样说。我于是问他要不要去忍足的店里喝一杯,他却摇了摇手:“我真怕他又要慷慨免单。”

“把钱留在杯垫下面。这是我的做法。”我说。

“但感觉会不一样。有时候你只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拼命花钱。这种想法女人有,男人一样也有,不是么?而且,朋友不肯收钱而依然硬给,多少给我种唐突了对方情谊的感觉——啊,对不起呀,我可没有想要批评你的意思。”

“我没想那么多。忍足也不会。”

“所以你是在变相批评我婆妈么?”不二好看地笑了起来,“但我今天真的不想去Bohemian Blue,不然我一定直接约你去那里。不介意的话我们换个地方。”

他顿了顿:“就我们两个。”

于是我跟着他走进这家名叫SAKURA的小酒吧。他告诉我这里离他租借的住处不远,半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穿过三个街区过来喝一杯,只为了听这里的老式留声机放出那首“Smoke Gets In Your Eyes”。唱针划过黑胶碟的表面,带着轻微的噪响,那感觉很美很安宁。

我点了点头,说这确实是首好歌。

“还是不打算问我今天为什么找你出来么?”

酒吧昏黄的灯光下,不二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迷离的微光。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回答。

他于是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如果我说,我等的就是你给的这个台阶呢?”

“我以为你不是那种想要别人给台阶的人。”

不二哈哈大笑。他说手冢你知道么,很久以前我的一个外国朋友过我一个问题,你们日本人为什么喜欢樱花呢。说到这里他收起笑脸认真的看着我,问我怎么想。

“你可千万别说什么每株樱花下都有一个日本人的尸体呀!”然而没等我开口,不二却已经轻轻打断了我,“虽然不知道别人怎样,在我看来,樱花总是瞬间盛放,然后又瞬间凋零——两个极端。没有中间态。”

“好像菊与刀。”我说。

他点了点头:“在我看来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只是不擅表达。”

“不,不是那回事儿。你跟我是两种人。跟我们。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没错。”

“哦?”我缓缓晃动手里的酒杯,“苏格兰威士忌和冰块也是两种东西。而且我记得你说过,真实和外表往往并不契合。”

“唔,也许吧。也许你说的对。”

不二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里,抽出一支:“可以么?”

“你抽烟?”

“偶尔。不过没有瘾,看气氛。”

“什么样的气氛?”

“是呀,什么样的气氛呐。”

他轻轻地抬了抬眉毛,不置可否地笑了。

“手冢君,你看上去确实很像某种非此即彼的极端。不过我确实相信真正的你和表面上的你是不一样的。虽然没什么十足的理由,我也有这种感觉,大约是第六感之类。但至少看起来,你这个人非常绝对,没有中间态——对我来说,这点很吸引人,让人觉得很安全。”

“当然,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他紧接着又补充道,似乎是觉得必须这样解释一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呵呵。没什么,不明白就忘了它吧。我想我恐怕是有点醉了。”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略带羞赧地垂下了头。




04


入夜之后,店里的人终于慢慢多了起来,背景音乐也终于从the Platters换成了爵士歌手的现场演唱。歌手的声音有些像诺拉•琼斯,技巧也没什么值得挑剔,只是听不出灵魂。

于是我们离开SAKURA,回到不二临时租住的小屋里继续聊天。他又喝了不少,且终于吐得昏天黑地。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睡得颇不安稳的他打理干净,铺好被子,将其整个塞进去,然后带上房门,摸去走道尽头的公共卫生间洗了一把脸。

不二的房间在这栋木质简陋公寓楼的二楼,六个榻榻米大小,感觉很像大学时代学校周围的常见的那种廉价单身宿舍。房间里除了放被子的壁橱,一个老式五斗橱和一张用作书桌的矮几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他应该刚搬来没多久,一口不大的皮箱还靠进门口的墙边没有收起——也许是根本没有放置的地方。书和唱片杂乱无章地从矮几一直堆到用得很旧的榻榻米上。大约都是些翻译小说和英文专辑。他跟我说起过,虽然喜欢的是日本古典,可他大学里读的却是英美文学。毕业以后去了一家私人翻译公司作英文翻译,这才是他的正业。因为是小公司,平时什么活儿都接,从产品说明书,学术论文片断,电影宣传企划,甚至是三流出版社委托的糟粕情色小说——“虽然听起来有点下品,但是作为工作,我还是很喜欢的,而且老板也很有趣,”他说,“你知道,那种一板一眼看人脸色的生活我是过不来的。”这一点,他和忍足倒是十分相似。

我于是问他为什么会选择搬来这样的地方。

“权当是离家出走吧。”他浅浅一笑。

人必须选择一种生活,并且有勇气坚持下去。这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话。

不二说他很欣赏这个人,然而长久以来自己思考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人倘若清楚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那么他是否就能够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我点头表示理解。



毫无道理的,我忽然记起忍足大学时代那场忧伤满怀的恋爱。

那时我们都还是非常普通的穷学生,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正是眼下不二住的这种房间,忍足是我的室友,和我同届的医科生,读了一年便放弃不读,转而学了文。我们一起在网球不打了四年网球,周末的训练结束,就抱着脸盆去街口的澡堂泡澡。也是在那里,他跟我坦言了自己爱上了一个大商号的千金。那女孩儿长得很美,但是脾气也相当娇蛮,有时简直不可理喻。不知为何,他就自虐似的偏吃这一套,无论如何都难以忘怀。

“梦里也总想着要抱她,千方百计地拥有她,彻头彻尾地让她臣服。不过等到天亮的时候,却又觉得能够看到她从自己的窗前经过就已经万分值得满足。哪怕她只是轻轻一笑,哪怕那笑容并不为我。”他看着我,带着那种后来据说被称作是“讨厌”的笑容。

“你知道的,爱情之于我,其实是一种抱着必死决心的,堂吉诃德式的英雄梦想。”忍足这样总结。

然而后来他还是和那个女孩分了手。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也没有问。也许正像他后来开玩笑时候讲的那样:挥舞宝剑勇斗风车的浪漫骑士,在编织了一场英雄美人的童话故事之后,终究免不了悲哀地发现,那个被恶魔关在高塔里的高傲公主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作茧自缚的可怜女人——而这些拗口的,文艺腔十足的欧式长句带来眩晕之感,我至今都记得异常清楚。

“人和人之间的,那种被称作是‘爱情’的情感,到底是种什么样的东西?到底是你被他人身上无耻发散荷尔蒙骗得冲动盲目,还是你自己过量分泌的肾上腺素逼你自己变得愚蠢疯狂?”他笑着问我。过了两天,他又对我说,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就是接受诱惑,如此以外别无出路。自此,他确凿无疑地染上了一生不愈的文艺痛,每回发作都令旁观者苦不堪言。

再后来,忍足遇上了现在的太太,一个长相普通,性格温顺的平凡女子,和之前那位截然相反。他骑着单车载着她去学校后门口的小电影院看通宵电影。偶尔也会带她回来过夜,每到那时,我便携书前往学校的通宵教室自习——在那里,我甚至从一个同病相怜的狂热的F1赛车爱好者手中得到了一套空气动力学的入门讲义,还有一张刻有普罗斯特和塞纳的经典赛事的VDC光盘。

我们的学生时代就这样过去。

“可是还是会想念那个人,想抱她的感觉。——你看,这样的女人真是糟糕至极。”忍足私底下对我讲,“就那首歌里唱的那样:临别之时,我想再一次和你亲吻。再见。亲吻如蜜。再见。亲吻如饴。再见。亲吻如酒。”他说的是海伦•梅芮尔的歌。

“所以说真是糟糕啊,分明已经讲过再见了。”



我倚在走廊的窗边,漫无头绪地回忆起这些,突然觉得多少能够理解忍足当初的感受,但我也肯定他从他现在的爱人那里收获了真正幸福。不过在当时,我只是耐心聆听,袖手旁观,爱莫能助。大学的这四年里,别说是恋爱,我连一个像样的女性朋友都没有,除了读书就只有网球,遵循着男性逻辑简单明了地生活。

“所以说这个男人当真是个棘手的家伙。他呀,没准就像沙漠里的仙人掌那样,顽强地等待着漫长旱季过去之后的第一场春暖花开呢。”那天在Bohemian Blue,忍足他半开玩笑地向不二抱怨道。

“就好像《四月物语》里,武藏野的瓢泼大雨中的那把独一无二的红雨伞。”不二说。

“也许是大雨中的红色法拉利。”我回答。

闻言,不二敲着桌角,笑得异常欢快。

然而对于不二周助这个人,我却始终没能找到什么确切地句子去形容。向岛的唐屋,青山Bohemian Blue,到昨天的SAKURA,每一次见面他几乎都与上一次相较,截然改变着面貌——或许明天早上他从宿醉中醒来的时候,又将变成别的什么模样。流动的边缘异常模糊,无法清楚界定他的范畴。我觉得自己仿佛正逐渐落入一个飞速旋转的时间的空洞里。这个有着巨大的质量的非日常空洞发散出危险的引力场,试图把一切经过其外缘的物体拖入其中。然而越是深入,就越是发觉其中根本了无一物。

对此,我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抵抗的企图,也可能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也会在好奇心面前束手无策——三十岁生日的那天夜里,忍足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对我说,人应该千万小心好奇这种情绪,所有的爱情几乎都在好奇中发生,又在好奇中结束。我并不在意他的确切所指,但我想,这话说的应该不仅仅是爱情。

我于是缓步走下公寓的楼梯,沿着空无一人的清晨的街道往前走。微微发青的黎明的天色给人一种无限温柔的错觉。街角的24小时便利店已然开始进货。我在那里买了新到的饭团和罐装咖啡,然后拦了一辆过路的出粗车,直接前往公司大楼。




05


项目组的同事陆续到达的时候,我已经大致处理完昨天遗留的事项,简单吃过早饭,正靠在自己的座位上闭目养神。

“搞什么呀,太大意了!”刚踏进办公室的课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远远地就开始冲我嚷。

“真是的,好歹也应该买根新领带换上嘛,手冢君!”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带着微妙的笑容,半开玩笑地看着我数落。

“唔,虽然作为上司说这话很奇怪,但我觉得你也是时候请假休息上一阵子了。老这么拼命,搞得我们大家都很紧张。我知道,年轻人努力忘我,博取表现是好事,但也要照顾到我们这群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家伙的感受嘛,你说是吧。”

说着,他干脆走到我跟前,抄着手靠在桌沿。

“怎么样,考虑一下吧?和新交的女朋友去哪里玩玩——你早该这么做啦。眼看着就到12月,手头这个项目也快收尾,美国佬们都忙着过节去了。”

“是呀,”坐在我隔壁的大石君也含笑附和,“冲绳不错,之前才和朋友去过,那种南国气氛特别特别适合冬天体验哦。”

即便意识到了其中善意的误会,我却觉得并无解释的必要,于是只是配合着点了点头,感谢他们的好意。

“关键是行动哦行动。一气拿下,然后牢牢掌握。”课长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



这是和平时无异的,无比日常的一天。我打开操作平台,导入用户程序,仔细检查核对每一个参数的设置和算法。系统构架与维护听起来是很巨大的一项工作,可分割开去也不过是无数繁复冗杂的数值与算法的集合——就好像分秒与人生的关系。无论怎么细想,终究还是难以说清究竟是这不值一提的平凡分秒最终堆积出整个的人生,还是因为有了不可复制的漫长人生才赋予这日常分秒以特殊的意义。

不过归根结底,生活本身也仅仅是一个平常而朴素的动词而已。

我所任职的软件公司,其实是美国一家大型咨询机构下属的分支企业。公司接受眼下这家美国汽车公司的人事及财务系统的维护开发项目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作为目前最重大的一项业务,公司上下都非常重视,彼此合作也相当愉快。也许是业务性质的关系,项目组的同僚基本都是男性。课长是典型的体育会系人格,据说学生时代曾经是棒球名校的校队的主力,差一点就要走上职业道路的,后来却因为伤病不得已退回生活常轨,成了一介普通上班族。或许因为有了这样一层背景,项目间里始终充满着学校运动部活动室特有的活跃气氛。

憧憬青春可从来都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噢。他自豪地宣称。

“我这个人呢,特别喜欢体育比赛,非常享受赛场上厮杀的感觉。到现在都是这样。”午餐的时候课长这么对我说,“手冢你的话,是会明白的吧。好像‘一旦放弃,比赛就结束啦’之类的感情,然后一群人一起拼命拼命拼命。”

说着他笑了起来:“我年轻时候在球队,是捕手。捕手你明白的吧。当时还想着你们怎么能因为我块头大,就让我做捕手呢——我最初的梦想是做个王牌投手来着,站在场中,一杀致命。不过命运这玩意儿,当真是难讲。不过后来我明白了,虽不见得每个人都是故事的主角,但是呢,那种能够像磐石一样立于身后,而让别人安心成为主角的人也非常了不得。”

“话说,从前在网球队的时候,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希望你能成为球队的支柱之类的话?”他接着问。

“是的,有过。”我说。

“果然没错!你确实是那种能让人放心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啊。”

课长感慨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面碗。

“老实说刚工作那会儿觉得挺失落,总觉得这种豆腐干大小的工作场所哪里装得下男人心中的巨大梦想呀,但日复一日这样干下来,认认真真,绝无差错地完成每一份委托,慢慢地也感觉到了某种满足。人生的赛场可大可小,胜利也可大可小,总之全力以赴去赢就是。我说得没错吧。所以说呢,每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让我想到当年的自己来了,哈哈,这种老头子心态真是要不得。——说起来,有机会的话,比一场怎样?说到网球最近我也打了不少。但是,千万不要因为我是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就手下留情哦。”

我当然万分乐意奉陪。

“那就这个周末好了。打完了一起喝一杯。”课长高兴地说,“啊,对了,也叫上大石君一起吧。”



之前似乎提过,工作之余,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网球。

从国中到高中上的一直都是男校,而我所在的网球部,连同足球部、柔道部一起,并称学校三大顶级社团,人人都以穿上其正选球衣为荣。部里的大家都剃着短短的运动头,个个热火朝天,除了读书,每天从早到晚就是训练训练训练,一个劲儿地训练,最疯狂的时候,一年只有三天休息,即便是正月的假期里也忙着练球。到了中学三年级,我当上了球队的队长,和球队一起拿下了好几场重要的地区级乃至全国比赛。大学时代也曾拼尽全力赢得不少艰难的胜利。不过最后,我和我的队友们谁都没有真正成为职业选手。

——明明是一生悬命地朝着网球的路途进发的,最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南辕北辙的结果呢。周五晚上在青山的店里,忍足这样感叹。

“英雄只要一个就够了。”我说,“但我们每个人都给他铺过路。”

“有点帅气过头了哟。”他递给我一杯鸡尾酒,“试试这个。湿漉漉的天气最适合不过。——不过你的话,不会不甘心么?比如说,这个站在顶端的男人为什么不是你。”

“确实会。”

“我想也是。”他笑了笑,仿佛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还记得那个越前龙马么?打球时经常戴着帽子的那个——对对对,就是那个大学生网球联赛的MVP,听说后来去美国网坛发展了。”

“是嘛。”我摇晃着手里酒杯。

“吉布森。”

“唔?”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酒杯:“但我管它叫夏娃。——味道如何?我想你恐怕不很喜欢味美斯酒的甜味,所以这是纯杜松子酒的干马蒂尼作底,加了两个醋渍洋葱。”

他划着火柴,点燃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是不是感觉味道很性感?据说这种吉布森鸡尾酒是一个美国画家的发明。洋葱是迷人的吉布森姑娘的乳房。她代表了诱惑。从男人的身体里抽出肋骨变成诱惑的夏娃。”

话虽如此,他自己喝的却是爱尔兰咖啡。

“越前君最近怎样?”我问他。

“具体不清楚,只是上回听客人随口这么一提。我想应该干得不坏,他那个人有很强的企图心,有企图心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倒是我自己,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突然有点小小的莫名伤感,想着我的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一直下去了。”

“不甘心?”

“不。”他断然否认,“恰恰相反,也许只是太满足。所有的事情都不用操心,这样的状态并不如想象中让人高兴——说说你吧。你呢?你们公司情况还好么。最近经济景况似乎很差,美国那边尤其。你们呢?没受什么影响吧。”

“总公司的股价似乎跌了不少。但这恐怕不是我能担心的事。”

“唔,也对。——说起来,前阵子不二来的时候还提过起你,说是在公司附近的网球俱乐部里刚好遇到你陪你上司打球。”

“是的。非常凑巧。”我说。



确实是十万分的凑巧。那天我背着球包跟着课长和大石一起走进那家网球俱乐部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不二在最靠门口的场地上和一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男孩打球,势均力敌,颇有看头。“英二!”身后的大石惊讶地冲场内打着招呼,球网那边的男孩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夸张地朝他挥舞手臂。不二于是循着声音回过头来,看到了我:“哎呀,手冢君!好久不见呢。”

课长本身就是喜欢热闹的人,这样的状况更是喜闻乐见。彼此相互介绍之后,知道那个叫做菊丸英二的男孩是大石大学时代做过家教的学生,而他和不二倒是球场上的纯粹的偶遇。“一个人打球实在太没趣了嘛。”菊丸吐着舌头说道。

“不如一块儿打循环对抗?”课长提议,事情于是就这么成了。

不二的球出乎意料地精彩,这是我切切实实与他交手之后才深刻体会到的。波澜不惊,却游刃有余。我和他连续对战了好几十个回合都难分伯仲,这样的情形在当年校际联赛的赛场上也并不多见。

“跟你打球实在很尽兴呢。”他与我一起坐在场边休息椅上,颇有兴致地欣赏着球场上菊丸大石之间的缠斗,且时不时撩起额前垂落的碎发轻轻擦汗。课长则在一旁情绪高昂地为那两人做着裁判。

“有些人真是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另一些则不然。说起来真的挺奇怪的,学生时代的校际联赛我也参加了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一次都没有碰上你呢?——那么多场比赛,彼此的日程竟然全部岔开,简直像是故意的。”说着,他有些好玩地笑了起来:“不过,有谁会去制造这么无聊的故意呀。”

“那可说不准。”我说,“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偶然之事。”

“哦?”不二停下了正摆弄着球拍的手。

“不过,那天晚上真是麻烦你了。明明是我邀请你的,却自顾自的睡着了,像我这样糟糕的人真是世间少有。”

“我不介意你下次再邀请我一次。”我说。

“随请随到么?”

“你请客我不会不来。”

“……嗯?”他愣了一愣,随后仿佛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开心地冲我点了点头。

不过后来我们依然没有彼此联络。想要喝酒的时候,我还是会一个人来忍足经营的这家位于青山的酒吧,而我揣测着不二也许还是会在深夜一个人起身,去SAKURA听the Platters的旧唱片。说起来,不二几乎从不主动选择来这儿——“不想去。不是因为讨厌。恐怕刚好相反。正因为太过熟悉那种气息,怀念那种感觉,所以才忍不住想要逃避也不一定”,记得他这样说过。



我抬腕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10点光景,于是起身向忍足告辞。

“东京的冬天总是在下雨。”忍足送我到店门口的时候说。

“打算请假去一次冲绳。”

“哦?享受阳光?”

“想去海边的露天酒吧喝代基里酒。”

“哦呀,这可真是个出人意料的浪漫的好主意。”忍足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么,一路顺风。”




06


告别了忍足,我撑着透明的塑料雨伞,沿着青山大道缓步向前走。

细雨中的东京显示出一种不同以往的空蒙悠然的况味,绵密的雨幕衍射着两边店铺里流泻的灯光,让这个无比现实的喧哗都市看起来有了一种非日常的宁静的空间感。

我在青山车站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份这个月新出的网球杂志。进入车站轧机口的时候,末班电车正呼啸着朝我驶来。

忽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从我的心头掠过。

摇晃的电车车厢发出节奏均匀的声响,封闭的车窗外,这座城市的影像仿佛快进的电影镜头一般从眼前飞速退去。风穿透空旷的编组车厢,从车头长长地刮向车尾的方向,不知被谁丢弃在地上的广告纸就在这宛若时间的流水一般的风里跌撞翻卷,随波逐流。

我伸手将它捡了起来,居然是一份介绍东京特色酒吧的专刊。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人生无涯的空虚时光里,彼此都在寻觅供灵魂暂歇的超时空驿站”。真是耸动的文字。我前前后后翻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读到Bohemian Blue的名字,当然,也没有SAKURA。不过酒吧这种东西,与其说是时空范畴,倒不如说是一种人际关系,原本就是因人而异的。

之前和忍足提起说要去冲绳的阳光酒吧喝代基里酒,其实也不过是一时的兴致所至,不过既然说出了口,便固定成了事实。站在修辞学的立场,南国那过分耀眼的永恒阳光未尝不是一种属于易逝青春的寂寞的隐喻。

而今想来,我早已忘却自己是什么时候去哪里的酒吧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酒——人生中有太多的最初,恐怕没有人会一一记住这些——但我想那应该是在退出网球部,认真谋划毕业出路,并最终决定前往软件公司就职以后的事。三月。正是染井吉野樱花开正艳之时。

说实话,当时的确有好些体育经纪人联系过我,然而我都明确地拒绝了。左手手腕的陈旧性运动损伤注定了我不可能在职业选手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对于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有时候,选择放弃或许比坚持艰难百倍,但我想是时候学会承认不行,然后放手。

忍足离开东京的那天我去车站送他。也是个雨天,漫天细雨伴随着染井吉野的粉红色花瓣飘然而下。坐在候车席上我们如此这般聊了很久,谈话的内容完全想不起来,只记得忍足脸上的表情无比难过。他走后我独自走进车站旁边的小酒馆,试着点了一杯兑了冰的纯麦芽威士忌——当时的我甚至不知道威士忌是如此烈酒。

庆幸的是,我在软件公司的工作颇为顺利,很快得到了他人期待已久的前往美国总部出差的机会,一年之后被委任负责项目组的具体工作。要说对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话,实在有些矫情。所以,那些忽然涌上心头的微妙的情绪也许只是酒精作用下的单纯的念旧,像所有告别年少轻狂的自以为老成的三十岁男人常做的那样,完全不值一提。



“你回来啦。”我转过公寓楼的楼梯,沿着的走廊缓步走向我的房间,忽然听见有人对我这么说。走廊里的节能灯管已经老化,启辉器发出嗞嗞的声响,灯光明暗不定。不二就站在我的房间的门口,穿着不合时宜的艳丽和服,脚上趿着木屐。

“从唐屋直接过来的。”他晃了晃手里的超市购物袋,“突然很想找你喝一杯,不过看起来你似乎刚喝完。”

看起来他出门相当急,脸上的妆也只是草草卸过,依然能够闻到隐约的香粉气息。栗色的短发被随便地夹在耳后,微敞的和服领口露出白皙的后颈,有种说不出来的冶艳。

“等了很久了?”我开了门,把我的拖鞋拿给他,“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本来只是乘兴而来,哪怕你不在家,也乐得兴尽而归。正这么想着呢,谁知道外面竟然下了雨。”他无辜地笑了笑,“反正也没什么非见面不可的大事。”

他跟着我走近房间,并且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房间真是不错。布置什么的都非常手冢,和我想象中的完全相同。啊,我的意思是说,非常经济,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这就是我给你的印象?”

“或许是的。”他笑了笑,整理好和服下摆,在暖桌前端正地坐好。

“不知道你这样的男人家里会不会备酒,所以就自己带来了。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必要说这种客气话。”

“呵呵,说得也是。”

我背靠床沿,在他身边盘腿坐下,看着他将啤酒罐一个一个从纸袋里拿出来,在桌上仔细地摆放整齐,并打开其中的一罐递给我。

“刚才在店里遇到一个讨厌的客人,对方说了许多无礼的话,做了过分的举动。我实在忍不过去,结果惹出一场不小的麻烦。于是就暴露了,我是个男人的事实。恐怕今后唐屋那边的工作无法继续下去了吧。”听得出,他的口气颇为懊恼。

“真是对不起老板呢。说实话,我很喜欢那里的。”

“忍足也这么说。”

“是嘛。”

“或者说,感觉颇为不俗?”

“我也曾经希望如此。”他把玩着手里的啤酒罐。

“——如果方便的话,能先借浴室一用么。”

“当然。不过家里没有备用的毛巾,不介意的话就用我的。”

“哎?从来没有人留宿过么?”不二有些惊讶地感叹着,随即便又露出一脸恶作剧似的放心的表情,“手冢君果然是个罕见的老实人呢。”

于是他说了一声“失礼”, 起身背对着我解开了和服的腰带,卸下了那套华丽的行头。与他的少年般的面容所显示的不同,不二的身材倒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纤细瘦弱,手臂与腰背的肌肉有着常年从事体育运动形成的柔韧而饱满的线条,几乎称得上性感。

他把和服收拾起来,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我从柜子里找出一套全新的居家服递给他。

“大小虽然不一定合适,反正没有外人,尽管自便。”

“是呀,没有外人。”

他咀嚼玩味着我的句子,几乎是有些狡黠地笑起来了。




07


不二在浴室的那段时间,我去厨房准备了简单的宵夜。炒乌冬,配上鲜香菇、胡萝卜丝、豆芽和卤蛋。

“闻起来好香。”揉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过分宽大的T恤和长裤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不二有些惊讶地赞叹着。滴水的发梢下,是一张端正清秀的男人的脸。狭长的眉眼是典型的日本式,眼角稍稍向上带起,嘴唇很薄,鼻尖和下颌的线条也非常明晰。然而这些元素拼合在一起,反而给人以一种异常柔和的错觉。

“真想不到,手冢君竟然还有这种才艺!”他伸手从盘子里捞了一根面条,吮着手指放进嘴里。

“叫我手冢就好。”我把筷子递给他。

“那我就不客气啦。”他好看地笑了笑,“真快饿疯了。”

“没吃晚饭?”

“啊,忘记吃了。一个人总找不到理由做。而且我的手艺非常糟糕,连饿鬼见了都会大倒胃口的。不过好在特别经得起折腾。”

“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呵呵,说的也是。——但你做的真的很好吃,”他指了指已然半空的餐盘,“谢谢你。好久没吃过家里的饭了。”

“搬出来以后就没回去过?”

“嗯?”不二的眼睛里隐约闪过某种陌生的忧伤,不过很快他就像平时一样温暖地微笑了。

“还是说说你吧?我想听你说说你。”

“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

“真没谈过恋爱?”

“没有。”

“暗中心仪的对象呢,也没有么?”他愉悦地扬起嘴角。

“唔?你认为呢。”

不二于是呵呵笑着,弯起眼角用一种戏谑的表情看着我说好啦放心吧,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硬要你说出来的,“不过能不能稍微放点音乐?”他指着电视机柜下面的简便音响,“太安静了。就这样对着你总还是觉得怪紧张的。”他半侧过身,浏览起身后的书架,“手冢平时喜欢听什么呢?”

我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拘泥,他决定就好。

“唔,我也差不多。不过有时候总有一首歌是特别合适的。那旋律就在你的耳畔,可你需要有人把它唱出来给你听——村上龙的那本关于爵士酒吧的书里也提到过。那书不错。”

他一边用目光在书架上下来回搜寻,一边对我说。

“你似乎读过不少书。”

“我靠这个吃饭。你知道的。”他笑了笑,又接回到先前的话题,“所以我想,爱情恐怕也是同样的道理,那人似乎就在心里,然而直到他真正出现在你面前之前,也许你自己都不十分明白——”

“哎!你这儿也有Patrick Bruel的唱片呀。”不二高兴地将它从一叠CD的底下抽了出来。

“那应该是忍足的。最下面都是他的东西。”

“他常来这儿?”听得出他的口气颇有点意外。

“不,他没来过。但是大学毕业的时候他把书和唱片都留给我了。”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这就好,我放心啦。

“——你知道,忍足是个很危险的男人。”他笑嘻嘻地说。

我耸了耸肩作为回答。

他把唱片推入唱机。轻快明朗的香颂旋律,伴随着吉他的拨弦愉快地唱响,在深夜的静谧的空气里泛起无限温柔的回音。虽然唱片是在我房间的书橱里找到的,在我却是第一次聆听,对于Patrick Bruel其人也几乎全无所知。

之前也提过,音乐本身我颇为爱好,却并没有因此深入钻研。或许就像忍足说的,用“钻研”这样的字眼来框定音乐的疆域未免太过学究气了——“如果有一首愉悦了你的好曲子,那么享受这种愉悦就够了,又何必管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为了谁而放歌的呢。你喜欢它,它就是你的。”忍足说,脸上挂着标志性的文艺痛发作时的深沉表情。虽然有些受不了他的表述方式,但我喜欢他的说法。

我们听着音乐,互不相干地坐在暖桌的两边,喝着各自手里的啤酒。

“呐,手冢,一个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非此即彼,中间态是不存在的吧。”沉默许久之后,不二忽然抬头看我,突兀地问道。然而不待我回答,他便又自嘲地笑起来了:“真是愚蠢的问题。我想那一定是不存在的。”

“可曾看过歌舞伎的演出?”他问。

“很遗憾,我没有。”

“想来你也不像是会喜欢这种封建色彩浓厚的遗老文艺。”不二理解地点了点头,字斟句酌地缓缓往下说:“对于这些东西,我总觉得不过是西方人先抱着猎奇的心理把它当做日本文化的精髓来颂扬,结果弄得日本人自己都这样相信了,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俚俗冶艳的市井风流罢了。”

“唔。”

“而且在我看来,歌舞伎仿佛要特意打碎男女界限似的,把所谓美色模糊成一种无性别的存在,根本上来说,是一种色道。”他接着说,“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批判这种传统艺能。老实讲,骨子里我是很喜欢这类散发着过期商品般的霉味的前尘遗风的,可以说极其憧憬——听我说这个很闷吧。”

我摇了摇头:“很有意思。可惜我并不太懂。”

他好看地笑了起来:“我知道这挺无趣。不过当年的我却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欢,还特地虔诚地拜师学过一阵子。做的是‘女形’,知道?好比说《鸣神》里的云中绝间姬那样。”

“听说过。”我点了点头。这个故事颇为著名。天廷派遣的美女云中绝间姬为了缓解天下旱情,亲身诱惑了居于北山岩穴的出家僧侣鸣神上人,使其失身破戒功力消减,饮酒大醉。云中绝间姬乘机割断了鸣神上人封闭龙神绳索,使得甘露终于从天而降。传说中的云中绝间姬拥有糅合着纤弱与刚强,纯情与冶艳的绝对的女性之美,按照传统都是由女形的演员出演。不仅是鸣神上人,即便是隔岸观火般欣赏演剧的观众,也一样会拜服在那种虚幻的女性美之前。

“所以说是反串?”

“没错,由男性演员饰演女性角色,这是歌舞伎最古典的部分。当时我年纪还很小,只是少年意气地认为既然要学就得学最精粹的内容,师父也觉得我有学习女形的天赋,不过后来到底还是没有继续下去,毕竟并不当真想要从事这一行业,只是好奇罢了。”说到这里,他几乎是流露出了一丝小男孩般的惭愧的神情。

“不觉得可惜?”我问。

“这样的爱好在同学之中肯定会被当作异类吧,还是体育运动看起来比较积极健康,容易为人接受。这才开始打的网球。”

不二一口气饮尽了手中的啤酒。

“当然,归根结底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家父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营业部部长,所以从小到大生活环境一直算得上优越,也许就因为这样,每天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老在胡思乱想。家里人也最大限度的放任我随性而为,从不横加干涉——对了,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会打扮成艺妓在唐屋工作么?”

“你告诉我那是好友的店,而你对艺妓这种职业充满好奇,于是决定亲身实践。”

“没错。不过开店的女士其实是我学习歌舞伎的前辈。说起来,艺妓最早也都是男性呢。而我确实是一个好奇心过于旺盛的人。那真的很糟糕。而且一旦实践起来又总是过于投入了。”

他又打开一罐新的啤酒递给我,然后自己也开了一罐。

“——喝啤酒听法国香颂,聊的却是这种话题,似乎是有点微妙。”

“我明白你的感觉。全力追随过的东西并不是说放掉就可以轻易放掉的。”我注视着他的眼睛。

“确实如此。不过有些不经意的选择也许是会改变一生的。”他淡淡一笑,“说起来,手冢你今年整三十岁?三十可是男人的厄运之年呢。”

“这话有人也说过。”

“哦?”

“他让我小心。”

“是呀,绝对应该小心。”他轻笑着说。


—TBC—
路过的少年白马银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