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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
少年时,他曾乘那一叶孤舟,顺着九曲忘川,清溪淙淙,寻访隐居于山野的前朝星见。
待绕尽水路蜿蜒,蔓草丛生处,应门而开的,却是年纪相若的少年,眉目清朗,笑眼弯弯,温润灵秀。
然而之后多少次念念想起,也不过是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当时他在朝中任职,虽是未及弱冠,却已同父多次征战沙场,出生入死。
新王重他,任为护国将军。欢宴之上王亲自举杯相敬,他宠辱不惊,略过满席文武或艳羡或嫉妒的神色,一饮而尽。
然而他征战归来,水边小阁内那人亲自为他沏上一壶冷香,味微苦,回味时却是甘甜。
那一刻,那个温言常笑的少年便坐在对面,一双清眸中水光盈动,然而雾气弥漫,却始终看不见他脸上那种,舒然而欢喜的神色。
这么多年以来,他在江北京都,他在江南燕山。
多少次涉江而过,兰泽芳草,却也不过是陪他闲暇度日,下棋和音,赌书泼茶。在他眼里极为无趣的消遣,然而由那人做起,却是这般兴致盎然。
又有多少次望进那人眼底,水色潋滟,其间倏然转过或调侃或狡黠的神色,那般的澄澈温然,看得清世事纷繁,却参不透他眸间那一抹深意,恍然若失。
他从不向他提朝中之事,他亦不问。然而相见之时,总是隔了几月有余。其间光阴流转,倏然而逝。江边少年却始
终在屋内留一束菖蒲,便是凋零萎谢,亦有余香萦绕。抬首处,失却了焦点的瞳仁望向窗外,山水尽头,雾色苍茫。
他在塞外军营,旧时明月映照着残垣断壁,大漠孤烟。何处传来羌笛幽怨,哀然宛转。又有多少离愁别绪,相望而无可相守,一一诉尽。
不经意间蹙起了眉峰,手心处依旧是那一枚平安玉,温润莹泽,十指扣住,微微攥紧。
清角微寒,却不知为何,想起临战前最后一次相见。当时水阁内空荡无人,他便去燕山寻他踪影。无意间听到山寺晚钟悠远,寂然回响。寺内传来僧人们诵经的声音,莫名所以的经文,却令他在那一刻驻足。蓦然念起那个白衣少年,晨钟暮鼓,也似他这般在寺外静立聆听。便是平素那份灵动,也换作了一份沉然若思。唯有唇边那分浅浅笑意,不灭。
后来在林间寻得那熟悉身影,正被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们围坐其间,教他们朗诗诵读。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人笑颜一转,改口念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他便在不远处静静站着,眉间几分半真半假的无奈。那人见他不语,愈加得逞: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无嗣音?”
……
这般琐碎细节,便在这塞外寒夜思起,虽是怅惘无奈,却也安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再见时,却已是隔年盛暑。
依旧是涉江而渡。只是这般星夜独往,却是头一次。
虽是七月流火,然而行至夜深,也微有凉意。水面清风徐来,两侧岸芷汀兰。更有星月窈然,纷然洒落一身。
行至水草深处,蓦然见到萤火幽然,点点映入水间,寂夜中安明静美。远远的,便看到了水居那熟悉的竹纸灯笼,安静的映照出这一方水木清华。
岸边有人听到这边声响,迎了上来,未开口,便有浅浅的笑意,自眉梢处微微弯起。
“呐,手冢……”
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般熟稔的称呼。只是定然望住那人一身单薄素衣,不经意间,便皱上了眉头。
那人似有察觉,笑容间几分半真半假的歉然及狡黠,却始终,不再开口。
水阁内陈设如故,偏偏少了那一缕暗香盈然,往年便是此时,亦可闻到八月桂子那般的恬然芳郁。
不二似看出他心思:“这冷香产自滇北,若非那下露前的冰泉,冷彻清冽,又怎配得上……不如,劳烦手冢大将
军,陪我汲一斛清泉来吧。”
明知他任性,却又不知为何,同往常一般沉声答应了。
一路幽径野草蔓生,寒露瀼瀼。不二手提着那盏极为精巧的白色纱灯,映照出夜色光景。只是那般温暖明美,幽然映照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视野。
也不知走了多远,身侧手冢似乎停住了脚步。不二微微侧头,随即想起,淡然笑道:“是到山北的忘然池了吧。”
手冢“嗯”了一声。只听那人轻声续道:“前些日子还听那几个孩子讲,这里的莲花开了……手冢,你看得到么?”
手冢低低应了一声。过了许久,才听那人轻声道:“还真是遗憾……呐,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是莲心彻底红,还是莲子清如水?
然而他却是许久都没有回答。只是失神的望着不二幽蓝色的眼底,映上星光明朗,却是那般的清亮。
“一定很美对吧……姐姐曾经说,莲子可以一候千年,静然盛放。
“然而我们,便是连来生,也等不及。”
手冢轻轻侧开了头。这般的良辰美意,华景流年,却不知从何处,泛起那般心恻凄然。
世间多少事,都仿若流光,轻易间便可错失。只是那年,若不是我扣开了江边那道小门,又怎会知,这一刻便是须臾,得与你共尽,亦是一生一世。
却听身侧人喟然叹道:“这一生,看不到世间繁华,我不悔,看不到此刻美景,我亦不怨……只恨,便是穷极一
生,也始终看不见你的样子。”
手冢默然许久,沉声道:“总会替你寻到名医良药,治好眼疾。”
不二展颜轻笑,一如既往的温然如玉,然而眉间是喜是悲,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
却不妨,左手被那人紧紧扣住。那般骨节分明的手指,指间薄薄的一层细茧,带来微微的粗糙之感,却是不期然的
温暖。
右手所持的灯笼也被他拿过,自头顶上方传来熟稔声线:“不二……从今以后我便是如此,看你长乐未央。”
不二愣了一下,许久才了然句中深意。瞬时温暖的笑颜一点点漫上,退却了平日的疏离遮掩,便连眼角眉梢,亦染上了那份清澈。
手冢自嘴角勾起清浅弧度。却不再言,只是携了他的手,向山林更深处走去。
一路灯影玲珑,映照两人渺然疏影,分错交叠,却总是不离,亦不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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