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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OA]天涯
引子
我家酒肆开在荒涯。门外是茫茫戈壁,漫天黄沙。过往俱是英雄,不问出身。
他来那天刮了三天的狂风骤然停止,整个天地突然一片沉静。一轮茕月悬在苍蓝的夜空,远远有孤狼单调的长啸。
他从苍茫天地中走来,身影一点点变得清晰。满身风尘,步履沉稳。
他的脸很好看,透着即使满面沙尘也挡不住的英气。面容还未留下岁月的刻痕,一双眼睛却已沉淀了时光。他在酒肆里坐下,就如一柄厚重的千年古剑稳稳当当插了下去,震落几许尘埃。
他说他要最烈的酒。
我忽然好奇,我说我有天下最好的酒,我不收银子,我用天下最好的酒换你一个故事。
他便笑了。他右眼下一点泪痣,笑起来煞是动人。
他说:天下最好的酒早已被我浪费在遥远的竹林,从此世上的酒只分烈与不烈,再无好坏。
他还说:备一夜烈酒。我的故事很短,很简单。我要说上很久。
正文: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
迹部在追杀一个人。
那人刺了他一剑便跑了。刺在胸口,一剑由下往上斜送,伤口长三寸,深一分。伤了很久也没好,时至今日仍在隐隐作痛。
伤他的人叫忍足侑士。
迹部最后一次见到忍足,是他继承掌门之位的前一晚。
当时迹部正在竹林练剑。
迹部成名早,束发之年便已扬名江湖,弱冠之际既要继承掌门之位。他年少得意,意气风发,一身睥睨天下的狂傲气势。他傲然出剑,招招绚烂,式式狠烈,寒冷剑光如狂花绽放。铮铮剑风,冷冷剑气,进退间潇洒自如,全然不似一般青年才俊轻浮急躁,那是经历大风大浪才能凝炼而成、生死全不放在眼底的恣意与疏狂。
一式终了。他剑间直指的地方,一眉眼俱佳的男子拎了一坛子酒,悠然站在竹林间望着他浅笑。
那人发如染墨,眼似桃花,一双眸子里有月光流淌,目光极是温柔。月色如烟轻轻拢了他,看去好似一幅水墨丹青。
“侑士,你怎么来了?”脱口而出那个名字,迹部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迹部和忍足差不多同时入门,年纪也相仿,自幼便玩在一起。那时两人是同穿一条裤子、同睡一张床的交情。只叹迹部天生太过优秀,很快便从一帮师兄弟间脱颖而出。老掌门极是宠他,凡事必亲自指点,后来干脆收了当义子,自己亲生儿子不顾也要推迹部坐上掌门之位。迹部不仅习武读书,便连吃饭睡觉也完全不与师兄弟们在一起了。刚开始忍足还能勉强跟着迹部的脚步,无奈渐渐也被抛开距离。忍足天性懒散,及至迹部被老掌门收为义子搬去东院后,忍足竟完全松散下来,昔日天分也似耗尽,很快泯然众人间。从那以后迹部便很少看到他,偶尔回首,也只能在门下数百普通弟子间隐隐捕捉到他的身影
转眼就是数载春秋。
迹部太忙,忙着勤练武功忙着饱读诗书忙着扬名江湖忙着继承大业,他的脑袋被各种各样繁忙的事务填满,久而久之忍足的模样也在他脑海中淡去了。
这日一见,忆起往昔种种,有种温暖而惆怅的情愫绕上心头,他收了剑望向忍足,一贯锐利桀骜的目光也不由温柔下来。
忍足见他目光柔软,满心欢喜般,线条柔和的脸上荡开了暖暖的笑,向他举起了手中的酒。
迹部却摇头:“酒多误事,明天继承大典要和师伯师叔过招,喝不得。”
忍足似是早有预料,但仍不免带上几许失望,笑意淡了些:“我们这么久没见面,难得见一回,我请你喝也不行?”
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沉淀了许多,沙沙的懒懒的很是撩人。
迹部猜不透他意思,只道:“明天大典之后,本大爷自当请你喝酒。”
忍足凝神望着他,仍是浅笑,目光变得却认真:“继承掌门之位于你就这么重要?”
迹部不由挑眉,眼神也凌厉起来:“那是自然。”
“好。”忍足说。
迹部心下生疑,还想说点什么,忍足却不再看他。忍足挑眉去看天上圆月,眼中柔和之色尽褪,笑意忽的冷了,透着决绝的味道。
“很好。”他又说了一句,声音也变得果断,“只可惜这一坛好酒。”手臂一扬举起那坛子酒咕噜咕噜大灌几口,哐啷一下摔了坛子。不等酒香弥漫开,他剑已出鞘。
刹那间千万寒星从天而降,他十年磨成这一剑,出手便是杀招。
竹林沙沙作响,迹部巍然不动,万点寒星映在他的眸子里,他的目光比剑尖锋芒更冷。
那天夜里忍足刺中迹部一剑,他千变万化凝成无可阻挡的一式,由下往上直送进人心。
这一招唤作挽月,因其太过繁复江湖鲜有人能练成。
一击必杀之式。
然胜的却是迹部。
漫天寒星下迹部无处可避,他根本不避。他只看,千万变化在他眼里凝成一点。
一点破绽。
迹部不看忍足,不看直挑心口的利刃,他全神贯注只看着那一点破绽,出剑。
寒光乍现。
忍足刺中迹部的同时迹部的剑也点上忍足的颈。双方都只攻不避,出的俱是决死之招。
全在要害,胜则生,败则死,生死只在挥毫之间。
杀!
剑锋侵入双方肌肤的那一刹那,在靠得那么近的地方,迹部再一次看到忍足脸上的笑。似是苦涩,似是不甘,最后全化为无奈,他的目光直接对上了看着迹部的眼睛,无奈的笑,柔柔的月光流溢,满满的温柔。
他当即撤剑退走,几起几落,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间。
醉人的酒意这才扩散开来,甘美清冽的竹叶芬芳混杂着新鲜的血腥味,由鼻翼沁入人五脏六腑。果然是极品杜康,可惜已无人能品。
那天夜里迹部忽然明白,这许多年,忍足的天分从不曾消失,忍足的努力从不曾放弃。忍足韬光养晦十年就为刺他这一剑。迹部想起来胸前新鲜的伤口便深深作痛。如果不是忍足身上自始至终不曾带上杀意,如果不是最后关头他犹豫半分,谁生谁死还很难说。
第二天迹部仍继承了掌门之位。他继承掌门之位后作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出动,满江湖追杀忍足。
迹部说他年少成名后已经很久没受过这种侮辱,迹部说他若连一个门下弟子都制不住如何能安坐掌门之位,迹部说他的伤口每每抽痛都是在提醒他不要忘记报仇。迹部有千千万万的理由不能放过忍足,纵是他的老掌门现在的义父也劝不了他,不得以暗允之余提醒他不要忘了掌门重任——向路独行挑战。
忍足很会跑,迹部从不记得他原来是这么个会跑的人。忍足不但会跑,还跑得很悠闲,常常是迹部赶到前不久才离开。
他不但跑得悠闲,逃跑之余还会用各种方法给迹部留话。
大部分时候是揶揄的:
——唉,我偷偷练剑这么多年,只想胜你一次,谁知道你上来就跟我拼命。你不怕死,我可怕得很。
——嗨嗨,不就刺了你一剑吗?又不深,至于记恨这么久吗?
——都当掌门了,就不要成天追着我这种小角色不放了啊。
——看在儿时分上高抬贵手了吧。
——小景你追我追这么久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啊?干脆别做掌门了跟我浪迹天涯吧。
有时候又是极其认真的:
——景吾你真的打算去向路独行挑战?
——景吾你别傻了,连师傅都不敢挑战路独行,现在的你还不及师傅七成功力,怎么可能打得赢?
——景吾你不要总念着养育之恩。师傅收你养你连掌门都让了给你,你当他真是对你好么?当年师傅和路独行积怨,路独行定下十年之约要灭他一门。师傅知道打不过才收了你,这么多年师傅教你的全是拼死的招式,他只念着你杀不了路独行重创了他也好,什么时候考虑过你的死活?这种人哪里值得你卖命?
忍足留言很勤,迹部从不回答。偶尔忍足跑的时候还会留下一盏热茶。他从来只留茶,不留酒。他请迹部喝过一次酒,迹部不收,那酒便被他摔在竹林,破碎的瓦罐,四溅的琼浆,再也收不回。
迹部每每看到忍足留下的茶,都会坐下来,慢慢品。
迹部的事,忍足知道很多,不知道的也很多。他不知道当年迹部的命是老掌门救下的,也不知道迹部的父母之仇是老掌门给他报的,虽然对手不过几个山贼,对老掌门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的事,对迹部来说,却是恩、重、如、山。
有些恩惠,不论对施与方来说是多么渺小,不论施与方是出于什么目的,对接受的人来说却是大到盖过天地,重到要以命来报。
老掌门给迹部定下的死路,迹部一步步去走。他并不在乎性命,只是在偶尔品一盏未凉的茶,或是心口未曾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之时,他会想起那晚的竹林,有个眉眼俱佳的男子邀他共饮一坛酒。那人的眸子里月光流溢,满目温柔。
曾经有人想用一坛酒救他的命。那定是这世上最好的酒,喝下去便能解了世上所有忧愁。只可惜他没有接,只可惜他无法接。
迹部表面上追着忍足,暗地里也在打探路独行的行踪。十年之约越来越近,迹部绷紧了神经,一刻都不曾放松。
忍足仿佛也感觉到了形势紧张,给迹部传的信越发严肃起来:
——这世上若还有一个在乎你的人,你便不可轻贱自己性命。
迹部仍不曾回他。
终于有一天,忍足留话给他,又回复到当初揶揄的口气:
——小景啊,我帮你杀了路独行,你便放下一切,跟我浪迹天涯,如何?
忍足留下这句话就失去了踪影,凭空消失了一样,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
迹部来不及答他。
一个月后,迹部仍没找到忍足的行踪,却意外地找到了路独行。
狭路相逢剑出鞘。
对方是江湖上恶名累累的魔头,是早了迹部数十年成名的绝世高手。路独行从容出招,刹那间飞沙走石,遮云蔽日。周遭景致一并模糊,迹部眼前仿若腾起滔天巨浪,势要将他拍得粉身碎骨。
迹部大声笑出来,满目坦荡疏狂。他不退不守,剑尖挽起千朵狂花绽放,正面迎着巨浪中心冲去。
仿若以卵击石,仿若飞蛾扑火。
他要还了他的恩,他要殉了他的道。他苦练十载只为这一刻。他不求生,只求死!
闪电划过。短兵相交,铿锵作响。
巨浪颓然消散,风沙尽了,云开日出。
迹部身形晃了一下,站定了。他出的是死招,他却没有死。
路独行倒下去。他衣衫已破,露出胸前那道旧伤。
伤在心口,由下往上斜送的一剑,长三寸,深及心脏。
经刚才那一战,伤口又汩汩地冒出血来。
有人十年磨一剑为了去送死。
有人十年磨一剑为了阻止他去送死。
迹部看着那道伤,想起那夜竹林,想起那人眸子中流转的月光,想起那坛摔碎的酒,想起他送出的那一剑。
同是伤在心口,伤的浅,连疤痕都已淡了。
如今那道伤却狠狠地痛起来。
路独行还未断气,输在旧伤让他心又不甘,垂死前满脸狠厉狰狞之色。
“那伤你的人呢?”迹部问。
路独行听他这么问,脸上竟露了阴冷的笑意,甫一张口,还来不及吐出那个字,迹部手中的剑已插进他的喉咙。
他不想听到答案。
没有答案。
迹部转身,慢慢走远。
——小景啊,我帮你杀了路独行,你便放下一切,跟我浪迹天涯,如何?
——好。
尾声:
我家酒肆开在荒涯。有天夜里来了位客人,面上看不出年龄,气质沉稳如一柄厚重锋利的古剑。
那天晚上没有风,远远有走失了的孤狼单调的长啸。
他和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曾有人邀他共饮这天下最好的酒,那人眼里有月光流溢,满满的温柔。
他说这天下最好的酒被他浪费在遥远的竹林,从此世上的酒只分烈与不烈,再无好坏。
他说他心口有道旧伤,时至今日仍隐隐作痛。
他给我说了一个故事,他的故事很短,很简单,他却说了一夜,醉了三天。
我常年住在关外,对江湖之事并不熟悉。然挽月这一招却是听过。挽月之名不仅指那一剑姿势酷似挽月,更有挽歌与月之意。那一招若是全力以赴,便毫无退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真正决死的一招。
这些话我并未说出口,也没有必要说出口。
三天后那位客人便启程,他要去寻一个不可能找到的人。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是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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