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会有英雄的国度 by OKcat

春日泽

会有英雄的国度


一

手冢国光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上不断有乞丐颤颤地向他伸出手来，枯瘦的手，枯瘦的面庞，枯瘦的不再吐出任何字句的嘴唇，和一双双深黑却黯然失神的眼睛。

手冢咬紧了嘴唇。他唯一一件御寒的大衣也早已经交在哪个不知名的孩子手里，现在他比他们多的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一间战火里幸存下来的，战友的公寓，窗子只剩框架，墙壁布满弹孔。

灶火自然是冷的，今天的晚饭，他也和他们一样完全没有着落。

十年的战争。这个曾经富庶的国家的每片土地都已被不止一层的弹片和鲜血铺满过，全国上下，处处都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和饥寒交迫的人们的呻吟。在这个可怕的严冬到来的时候，政府向世界宣告了正义最后的胜利，疲惫不堪的人民却已经没有力气来为此发出一句欢呼。

而政府在宣告胜利的同时，也恳切地向世界发出寻求帮助重建的信号。援助、贷款、技术，所有的协助都将受到热情的欢迎。他们自己已经把一切都投入在了战争之中，若没有外来的帮助，重建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这愿望却如同一块石子投进深不见底的水潭，寻求帮助的信号已经三番五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过了，反应积极的国家却至今未见。

世界都在观望。

毕竟那是一场历时十年把一个富庶之国消耗殆尽的战争。在这片只剩下哀鸿遍野的土地上能否重建起一个富饶的国度，没有人有半分把握。况且他们至今还未表现出任何能够重建的信心和勇气。

重建只是一句空话而已。一个大国的首脑甚至在公开场合这么说。

空话么？手冢的心忍不住跳得激烈。只要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一个，全世界都会看到我们的能力。

远远看到公寓楼里透出微弱的亮光，手冢稍稍加快了脚步。上楼梯，推门，登时被种温暖的感觉所笼罩。墙角的壁炉里，微弱的火苗在顽强地跳动着。

蹲在壁炉前拨弄着火堆的大石回头笑笑，抓起炉台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扔了过来：“还好，还是热的。”接在手里，暖暖的，是个烤得漆黑的土豆。手冢想说句什么，还是闭了口，珍惜地把土豆握在手里暖着。

“手冢，”大石从壁炉前站起身来，“今天政府交给我一封信。是……给你的。”

大石在战时长期在后勤保障部门工作，战后自然直接成为城市重建的重要力量。也多亏有他，让战场归来的手冢不致露宿街头。

微弱的火光映照下，手冢打开了信。大石凑过来看，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为惊异。手冢依旧平静着，短短的几行字的信，却捧了很久很久。

“……我们诚邀贵国选手参加这一世界久负盛名的赛事……”

邀请信。纽约马拉松赛。全世界历史最悠久，最负盛名的马拉松赛事。

手冢国光，36岁，战前是这个国家乃至全世界最优秀的马拉松选手之一，登上过包括奥运会、世界锦标赛在内几乎所有重要赛事的领奖台，一直是国民心目中的骄傲。

和这个国家另一位长跑天才不二周助一起被传说着的骄傲。

“大石，能不能解决一张到纽约的机票。”语末降调，不是询问。

飞柏林或者维也纳转机，再直飞纽约入境，时间上该是赶得及报名的。

“手冢！”大石的声音甚至带了愤怒，“你看看你现在，怎么可能跑？你连走都走不下一个马拉松啊！”

火光映照下，手冢的脸庞棱角分明。

“我能跑。”

和平时一般冷峻的声音。

你怎么能跑。一堆的话堵在大石喉咙口。你已经有整整八年没有跑过了。手冢。刚刚从战场归来，现在的你不是十年前那个光芒四射震惊世界的明星，更不是我们曾经津津乐道的长跑双保险。你衰弱，疲倦，营养严重不良。这样的你，我怎么能让你去跑？

“如果……不二还在呢，”不知为什么，那一大堆理由之间，大石开口说出的竟是这句话。

一瞬间手冢的眼底仿佛带了某种表情，却短得来不及捕捉。

如果不二还在，他会怎么说，怎么做呢。手冢。

手冢没有说话，站在没有玻璃的窗口，他的目光看得很远，很远。

大石也复沉默。尽管相处的多年里他很少看懂手冢的目光，这一次他却自信，在那眼底里，他看到了满目的断壁残垣，硝烟，鲜血，和某些非常温柔，却非常坚定的东西。

“是为了不二么？”良久之后，大石轻轻的声音。

“不，是为了国家。”声音依旧冷峻坚定，却带了某些不经常有的感情。

那个烤土豆仍然被珍惜的握在他冰冷的手心里。



二

纽约的这个冬天格外寒冷，还不到十二月，雪已经落了两回。麦克裹着厚厚的围巾，一边咒骂着这该死的老天，一边咯吱咯吱的穿过雪地走向他在市政厅的临时办公室。按照惯例，纽约马拉松赛的组织办公室设在市政厅二楼，而常驻办事员通常只有一位。几个月来已经为来自世界各地的报名表忙得焦头烂额的麦克便不幸是今年的这个倒霉蛋。

“好歹是最后一天了吧。”抱着一开信箱就涌出来的那堆比平日更厚三分的信件上楼，麦克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好歹是最后一天在这堆纠缠不清拼写奇怪的名字里挣扎的日子了，嗯，今天下班一定要跑去酒吧喝个痛快！

酒吧的幻像在脑子里停留三秒，麦克坐下开始埋头在纸堆里，审核，抄写，整理，回复。几个月的工作已经将他成功训练成一部运转高速性能精良的机器，而这部机器的产品，便是那张长长的参赛选手名单。今年的参赛人数，已经史无前例的达到了八万人。

门口传来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完全沉浸在高速运转中的机器顾不上抬头，一句“进来”便继续奋笔疾书。门开，跟着一张报名表被递到眼前。

机器停止了运转，抬头，面前是个高瘦的身影，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拖着个简单的背包。

“手冢……国光吗？”下班时分，终于功德圆满地把完整的参赛名单放进抽屉的时候，对着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那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麦克还是忍不住多在脑子里画了一个问号。

手冢国光。36岁。专业组5097号。个人最好成绩：无。今年最好成绩：无。

问号的主人此时正坐在红宝石记二楼靠窗的一张优雅舒适的餐桌旁，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奢侈浮华和窗外的灯红酒绿。

“这家是纽约最好的中餐。”桌子对面的人优雅地夹了块虾子放到嘴里，“十年前我们一起来过的吧。”

迹部景吾，十年前便与手冢国光、不二周助一同霸占着各项世界级别的马拉松赛的领奖台的超一流选手。在手冢和不二销声匿迹于世界赛场后更是独领风骚，在30岁之后还达到事业的第二个高峰。若今年再成功卫冕，将是他在纽约马拉松赛的五连霸。

……

从市政厅出门后没走几步身后便跟了那辆黑色的奔驰。手冢认得出，那是历年纽约马拉松赛的冠军选手都会得到的奖品。果不其然，那张熟悉的脸从车窗里探出来：“上车。”语气理所当然，不是请求。

“信是我让他们寄的。”

“我知道。”除了你这世界上还有几个人记得手冢国光曾经是个优秀运动员呢？也只有你，会最迫不及待的把这个勇敢沉着的战士变回到跑道上那个不可战胜的王者，在这项运动里，你为数不多的对手之一。

“可不是让你来跑的。”迹部从后视镜打量着手冢，“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冷峻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对上带着笑意的眸子。迹部冷笑了一下：“去医院。”

“马拉松？别开玩笑了！”医生的反应一如手冢所料，“现在的你会、死、在、比、赛、里。”他一字一顿的说。

身旁的迹部脸上挂着一幅“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手冢的表情却是淡的。耐心地听完医生指着报表上身体的各项参数喋喋不休着每一项与标准值的差和影响，接过厚厚的一叠检查报告，礼貌周到地向医生点头致谢，却沉默着不致一词。

“多少钱。”走出医院大门，手冢开口。

“瞧不起我么。” 迹部的语气同手冢的一般冷，“你昨天睡的JFK。”

是。除掉报名费之后我只剩下不到300美元，能拿出这么多钱，政府已是尽了全力。

“你以为睡一个月机场就能跑么？”

沉默。手冢抓紧那叠沉甸甸的检查报告。

面对手冢的沉默，迹部却微笑了：“搬到我住的酒店来。”

继续沉默着。

“你不是想跑么。”

我有教练，有特别医疗师，有陪练，有营养师，你所没有的一切我那里都有。你想要跑，我就能让你跑。

虽然那封信的本意，只是想要你离开那硝烟未散尽的国度。以迹部景吾的影响力，搞张美国绿卡根本算不得举手之劳。

……

“迹部，”手冢放下筷子，“借我一万美元。比赛后还。”

一万美元。纽约马拉松赛男子专业组的冠军奖金数额。

这样么。

“这张卡可以无限透支。”漫不经心的从口袋里掏出张Master卡推到手冢手边，“不用还。”

本来就是早准备好的，可是没有料到你会主动开口。那么，这次比赛对你是真的这么重要了。为了不二么。

或者比不二更重要的东西。迹部望着手冢深陷但坚定依旧的眸子，嘴角挂上一抹笑意。

“谢谢。”一字一顿。

信用卡握在手里，明明白白烧得灼热。

迹部的好意，自己不是不明白。对这个曾一同征战赛场多年的对手，很多东西不必明言已经心知。

只是不能接受……为了别的更重要的东西，不能接受。

“我会自己租一辆救护车跟踪比赛。”迹部是带着微笑说出这句玩笑的，“不要死。”

“不会。”手冢答得却郑重。

“那么，一个月以后再见。”迹部道别，手冢伸手相握，耳边却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

“Win or Die.”

那是古代的斯巴达战士出征时候，母亲会对他们讲的话。

那一刹那恍然不知身在何处。这句总是被带着笑意说出来，让破釜沉舟的意味荡然无存的祝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过。



三

一杯牛奶。两块巧克力。

手冢安静的坐在房间里吃早餐。

收拾整齐的背包躺在一边：检录用的胸卡和参赛证明；比赛服，号码布已经缝好；热身准备后要用的毛巾和饮料；以及那双已经穿了整整一个月却还没有十分把握的锐步跑鞋。

马拉松运动员必须避免的两件事：比赛前吃得太多和穿新的跑鞋。

自从儿时的第一次重要比赛坚持拖着一双流血的脚跑完全程，手冢就分外注意这一点。

只是这次，一个月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那些十年前的跑鞋早已在战火中不知所终。

不二若是知道，会嘲笑些什么的吧：没想到手冢也会这么不小心啊。

那次比赛他紧跟在身后获得第二，龙琦教练一迭声心疼的埋怨着自己催促着快去医院的间隙，他便眉眼弯弯地这么说着。

——是因为这一个月的生活如战前一般规律而健康，思维竟也变得柔软起来了么？

……不，他确实是一直记着的，点点滴滴。

只是现在还不到该想起来的时候。手冢理智地截断了自己的思路，拎起背包，出门。

检录。热身。脱下长衣长裤，天气很好，寒冷而干燥，风力二三级，不断活动让身体保持柔软，准备，站到出发的人群中，各就各位，跑——发令枪响随着人流冲出起跑线的那一刻，手冢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便是他的战场，要做的和以往一样，只是努力获胜而已。

人群喧嚣。

5公里。手冢跑在大队人马的中间。
周围满是陌生的面孔，年轻的充满朝气的，已经苍老却坚毅的，严肃着的，平静着的，微笑着的。
微笑着的。
那个在比赛里会一直并肩的，微笑着的面孔不在身边。
手冢加速超过身边几个一脸轻松的年轻人。

15公里，手冢处在百名左右的位置。
极点反应出现，接过服务人员递上来的水瓶。有节制的灌下两口，多半撒到头上身上降温。
熟悉的极点的感觉。十年间从未中断过。
那种距死只有一步之遥，甚至觉得死亡了会更幸福一点的感觉。
清清凉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
想起被围困在无名高地上那无助的三日三夜，身边唤着口渴的负伤战友。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就此刻骨铭心。
为了他们。水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是必须。
只是生命不再来。

25公里折返点。大批热情的观众围观在这里向每个通过的选手欢呼致意。
5097号手冢国光在所有选手中第六个通过折返点。
身边欢呼的声音忽然让手冢觉得头晕目眩。不二死的消息传来那天，身边仿佛也有一样的喧嚣。
不……是炮声，听到消息的时候战役正紧，只来得及把又一梭子弹狠狠地射出枪膛便失去了意识，连悲伤的时间都没留下。
留下那时间又有什么用呢。他在被占领的城市后方，而他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他的消息还能靠大石的信带来，而他除非阵亡，抵抗组织不会冒险告知周旋在敌人内部的他。
从战争开始便是如此。距离那么遥远，甚至容不下牵挂。
本以为所有的情感都可以等待到胜利之后。

35公里。等待在此处的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不知名的5097号选手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从比赛开始就一直跑在第一位的卫冕冠军迹部景吾，并在500米后和迹部并驾齐驱。
许多年以后，看过那场比赛的人仍然坚持说：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伟大的时刻。5097号选手从右边追上来的时候迹部侧过头去，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任何言语或表情，却就以那样一种完全相同的步频并肩跑下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默契的对手，仿佛是事先演练过了一般。
“那是手冢国光啊！”
忽然有声音从人群中响亮出来。
那是十多年前的手冢国光和不二周助在重大比赛里经常使用的双保险战术啊。
而比赛之后资深记者对手冢的采访里提到这一时刻，手冢摇头说，那时候疲劳过度，脑子已经完全处在无意识状态，只是机械的跑下去而已。

42公里。仍是欢呼的人群，仍是并肩奔跑的两位选手，把其他所有参赛选手远远地甩在身后，率先跑进体育场。
终点就在眼前。全场观众都已经激动地站起来等待冲线。手冢加速，超越，冲刺。迹部也随之加速，距手冢的距离只有半步之遥——就在迹部即将反超手冢卫冕冠军那一瞬间，终点到了。
那是纽约马拉松赛历史上最微弱的夺冠差距。

工作人员立刻围上来给冲过终点的运动员披毛巾，递水，手冢摇头，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他只想倒下来再也不要站起身。人群在欢呼，是他赢了么，是他么，似乎有人抱着花向他的方向跑过来，那么真的是他赢了么，他做到了是么，我们的信心全世界都看到了是么，那么……

眼前一片眩晕，手冢用最后的意志命令自己站着别倒下去。似乎有对手过来祝贺，握手，拥抱。不知是谁往自己手里塞了什么东西，是国旗么，是国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冢展开国旗，双臂高擎着绕场向观众致意，耳边观众的热情欢呼声都化成响亮的，祖国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响彻整个体育场。

心里知道，身边一定有个人牵着国旗的另一角，和他一起奔跑着。

那是我们的胜利。

全世界都看到。

获得亚军的迹部却不见了踪迹。有选手说他到休息室里打了个电话，似乎是称赞什么人的准备周到，并指示车可以送回去了云云。

当日纽约时报的记者在报道这一年一度的赛事的时候，用的标题是：We are victories！

那是3000多年前的希腊，战士跑回雅典城后说的唯一一句话。为了纪念他的壮举，世界上从此有了马拉松这项运动。

马拉松运动与英雄，从一开始就密不可分。



不是尾声的尾声

一个月后，手冢国光回到祖国，在首都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并不完全因为他在比赛里那惊人的表现让全世界都看到了一个国度屹立不倒的形象，而更多是因为比赛结束之后的一个月里，他积极参加了一系列的社交活动，让世界许多重要人物包括一些国家首脑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困难和信心。已经有许多国家和跨国公司开始积极与政府接触讨论援助和贷款问题。重建家园的蓝图，已经渐渐开始明朗。
他是我们最伟大的英雄。许多年以后，父母仍然对孩子们认真地说。我们的国度，是永远会有英雄的国度。
英雄么，我只是做那时候我必须要做的事而已。换成你，也会一样。
无名烈士纪念碑前，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轻轻地说。

说明：纽约马拉松赛确实可以算得世界最著名、影响力最大的马拉松赛事，但说起历史最为悠久，却需位居波士顿马拉松赛之下列第二位。但由于波士顿马拉松赛举办时间为每年四月，不若纽约马拉松赛的十一月更合文章设定，故取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