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F]父亲

父亲

最后一次到医院去看父亲,医生在门口默默递给我病危通知书。

凯尔握住我的手,用力到生疼的地步。后来我听他说,那一瞬间我脸色白得吓人,好像不抓住就会立刻倒下去。

父亲还在病房里睡,只有心脏监视器轻声作响。我始终迈不开脚步,凯尔把我带到走廊的座椅上,独自进去,等他出来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吵醒父亲,他说没说什么?他摸了摸我的头。

“爸爸是什么人,我进门他就有感觉了……只是起不来。”凯尔的神情有些黯淡——他对父亲一直很崇敬,“我告诉他是我,他才放松下来,我放下东西就出来了。”

“奇怪,别人的亲人要走时恨不得多出些时间陪在他们身边,我却害怕地不敢去看。”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我好怕……如果父亲在我面前离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就像我的山,支持着我到现在的全部人生。我害怕失去他到了极点。

凯尔温柔地抱紧我:“还有我,莉莉,不会有事的。”

这段时间都是凯尔在操劳一切,从父亲生病住院到病危,他也憔悴了很多,眼下深深的阴影。我于心不忍,说,今天算了,我们回家让父亲休息吧,明天再来。

我们一起去学校接了小莉莉,她看上去也很不开心,捏着我的衣角问外公有没有好些。我答应了明天带她去医院,然后我们开车回了父亲家——我们最近都住在那里。在市中心的优良地段,离医院比也近,方便往返。

我的父亲是战争英雄,三十年前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不知道kunimitsu•tezuka。他的事迹被人传诵,和众多英雄一起也曾被搬上荧幕。国家给了他应有的报答,包括好的房子和车子,优渥的福利以及光明仕途。父亲拒绝了大部分,只身带着年幼的我住进他们安排的家里,早先他曾在大学里任教,直到我成年才彻底引退,以整理书籍为趣。

父亲的家是以前留下来的旧楼,处于政府保护范围内。那里环境幽雅,夏有繁花秋有梧桐,记载了我全部的童年和出嫁前的记忆。老房子结构很坚固,过道常年有人负责清扫保养,陈而不旧。父亲住三层,顶上有个小小的阁楼间,以前是我的房间,现在属于小莉莉。

房子的格局十几年都没怎么变过,生活用品简而不缺,剩下占据最多空间的是书。我几乎可以都可以背下书架上每本书的位置。学生时代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父亲需要某本书的时候随手抽给他正确的版本。那一段时间父亲把整理书柜的工作全权交给我。在我嫁给凯尔搬出去之后他恢复了以前的习惯,现在则又转到了我的手上。

桌面上放的是普希金的诗集和屠格涅夫的《罗亭》,那是父亲上次说要看的,但他病情恶化得太快,快到只来得及把它们从书架上抽下来。

“yumiko阿姨打电话过来了。”凯尔过来把电话递给我,“她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接过手机,听见她的声音从电话那一头传来:“lily,你还好吗?”

我鼻子一酸:“yumiko阿姨……”

“可怜的孩子。”她在叹息,“不要太难过,你知道他舍不得你伤心。”

“我知道。”

“你帮我多看看他吧,我也老了,力不从心。他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想来是真正到了老年人退场的时代。”

“您和父亲都不过七十出头,正是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

“那不一样亲爱的,我们经历的时代,给我们的包袱太重,留下的伤痕又太多了。”yumiko阿姨低声说。“但我不想把它们继续留给下一代,你们理该幸福而无忧。”

“Yumiko阿姨总是看得很开。”挂了电话我向凯尔抱怨,“好像连父亲的死都不是大事。”

“她经历太多了。”凯尔安慰我,“我想其实她比任何人都难过。”

“我知道……我一度以为她会是我的母亲。”

我也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在战后被他领养。我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但从没为此困扰过。父亲抚养我尽职尽责,记忆中虽然很少对我微笑,但我始终觉得他是温柔的。他从不刻意限制我做任何事,可他会教我分辨事理,教育我承担责任。他以身作则,我有样学样,获益良多。

而Yumiko阿姨的出现是在我中学时代,早前我的世界里只有父亲,为此对她万分排斥。不听话、捣乱、甚至到夜不归宿。那是青春期的爆发,而yumiko阿姨正撞枪口。我和朋友们通宵狂欢唱歌,却不知道父亲找了我整夜,几乎走遍半个城市。早上回到家他看见我似乎松了口气,眼里还掺杂着没有完全退去的担忧。父亲很疲惫,没有多说些什么便赶着晨光出门上班。是yumiko阿姨第一次以年长女性的姿态骂我到抬不起头。

她当时沉着脸说,你若讨厌我大可与你父亲提,不要牵连爱你的人。

我才知晓父亲左手有痼疾,时常发病,可当时我们已经一起住了近10年,除了知道父亲左手不能用,他一次也没有在我面前展露过痛苦。

此后我与yumiko阿姨的关系大改善,甚至看起来比和父亲还亲密。他的判断正确,我需要一位年长的女性来引导,她不一定是我母亲,但必须足够影响我。

那时的yumiko阿姨风华正茂,栗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们一起窝在房间里看电影,对俊美的男星品头论足。不知不觉间评到父亲身上。她拿出当年他们在军队里的照片给我看。我第一次见到青年的父亲,除了看起来年轻点,仍然是不多笑,却有股勃发气势。

她指着人一个个地给我认,有我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他们多半是牺牲了。Atobe叔叔比起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Inui叔叔的脸始终藏在眼镜后,Sanada叔叔在前几年也算家里常客,但后来调任他去了别的城市,每年定时与父亲通一次电话。

“这位长得很像您。”我指着父亲身边笑得看不见眼的青年说道,“我没有见过他。”

“他叫fuji,Syusuke•fuji,我的弟弟。”yumiko阿姨轻轻地微笑,“他也牺牲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她拍拍我,“他是你父亲最好的伙伴,而我没有尽到一个姐姐的义务。”

她这么说着,眼底总还有些悲伤。

那时我真的差点以为父亲和yumiko阿姨会在一起,但三年后yumiko阿姨移居海外,送行的时候她笑着对父亲说:“让我们彼此都活得轻松一点吧。”而后绝然离去,再也不曾回来过。

我们依旧与她保持联系,每隔几个月就寄来信或者名信片。我常与她在电话里聊天,分享女人之间的秘密。在我出嫁前一晚她曾感叹,如果还留在国内,一定亲手为我梳妆。

“我一直把母亲那个位置留给您。”

Yumiko阿姨笑了:“lily,我做不了你的母亲。我和你的父亲就像亲人,可我们不是爱人。”

而现在,她仅剩的亲人即将离她远去了。



第二天我们带小莉莉去看父亲,他看上去没有什么起色,但是听到我们来还是坚持睁开了眼。小莉莉带了一大本童话书坐在床头念给外公听,我和凯尔在一边清理房间,帮父亲擦身体和按摩。我坐在另一边揉他的左手,父亲很缓慢地转过来,把手盖在我的手背上看着我。

“没事的,爸爸。”我微笑着安慰他。握住他的手。这段时间父亲瘦了很多,他原本有着挺拔的身材,如今几乎嶙峋。顺着他的左臂轻易可以感觉到上面崎岖的骨骼——他左手早已不能用,是战争留下的伤痕。为此左撇子的父亲练了很久才让右手变得跟他以前的左手一样灵活。我还记得小时候他为我做早餐,开始连蛋没办法打,可半年后他就可以颠着锅为我炒菜。他一直对自己严苛,也同样严谨待人,我不像他,那一大半是yumiko阿姨的影响,但我爱他。

“您有什么需要的吗?”我弯身过去问他,他轻轻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说了声“抱歉”。我狠狠掐住手心,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护士敲门进来告诉我们访客时间结束了,小莉莉舍不得她的外公不肯走。我们哄了她很久才肯放手,把童话书放在父亲枕边说下次来再念。

临走时我亲吻了父亲的额头:“好好休息爸爸,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点了点头,一直目送我们出了房门。

“下次我要带维尼来看外公。”小莉莉牵着我的手说,“外公一个人住在那里太寂寞了。”

同样的话当年atobe叔叔也说过。

Atobe叔叔是当年少数活下来并继续留在权力中心的指挥军官之一,早先他致力于拉拢父亲回到军部,当着他的面总是颐指气使,背地里却和yumiko阿姨感叹他是国家不能缺少的人。我并不讨厌atobe叔叔——虽然他每次来都几乎要和父亲不欢而散,但是他疼爱我,会带洋娃娃送我给我买新衣服。他赞扬我的时候最喜欢说lily是城里最漂亮的姑娘;他更热爱讽刺父亲,说他唯一的贡献就是把我教得不那么像他。

他们几乎没有意见相合的地方,除了公务。Atobe叔叔偶尔会带公务来问他,他们在书房严肃讨论,我则端着牛奶坐在外间看动画片。那是他们相处的最和平的时光,其他时间几乎都在吵架——或者说,针锋相对。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我听见atobe叔叔砸门的声音,一向高傲慵懒的声音气急败坏:“tezuka,你就像是在这里等待枯死!”

“我从来没想过求死,atobe。”父亲冷静地说,“尽管我每时每刻都在向它靠近。”

“在他死的时候也没有?”

房里一片安静,然后父亲的声音缓缓响起。

“没有,我只想跟他一起活着。”

半晌后atobe叔叔怒气冲冲地拉开门,看见我愣了一下,苦笑着道歉:“抱歉lily,今天不能留下吃晚饭了。”

他匆匆而去。父亲静默着看他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月后传来他生病的消息。

Atobe叔叔一向我行我素,连走得都比其他人突然和急促。长年的积劳让一次小小的流感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父亲去看他的时候已经连呼吸都困难,却还是笑着对父亲说,这下连我都走了,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注定要寂寞。

“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你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的。”他轻笑,“留不住的是你,赶他走的是我。”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安静地坐在病房里陪他一下午。晚上医院传来噩耗,他显得很平静。

三天后葬礼完毕,他突然说想要走走,带我去了阵亡烈士纪念碑。

晚秋的风微凉,父亲穿着黑色的大衣显得有些清癯。他站在碑前,缓慢而仔细地看着上面写的名字。眼神像是回到那个时代,变得深沉而静默。

“有您认识的吗?”

“不少,但更多是我不认识的。”他说,“为了这场胜利,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现在仍继续着。”

“但您还活着。”

“那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和他们一起死去。活着比死去更艰难。”

“我很庆幸您活下来,成为我的爸爸。”

他露出柔和的表情,抚摸了我的头。

我到后来几年才明白父亲那句话里的意义,sanada、oishi、inui几位叔叔相继去世,最后终于轮到他。

就像是宿命。

夜里父亲再次病发,这次来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医生几乎救不回他。熬过这一晚后,父亲突然大好转,除了不能站立,几乎恢复到了入院以前的状态。主治医生摇了摇头,在出院许可上签了字,说这是最后的时光了,好好珍惜吧。

我于是推了所有事专门陪在他身旁。我们回到老房子,就像过去每一个日子一样,共享天伦。小莉莉来看他,父亲把她抱在膝盖上,听她念童话书,或是唱儿歌。那些事我小时候也曾作过,而现在我们角色转换,我为父亲做饭,推着轮椅带他去散步,谈论我的童年。父亲知道自己并不善表达感情,可我却与他亲密,他一直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我说那是因为我们天生就该是父女,连血缘都无法阻碍。

“但当年捡到你的并不是我。”

“yumiko阿姨的弟弟对不对?我知道。但是养大我的人是您,我只有您一个父亲。”

父亲难得地笑了笑,他极少跟我提到过去的事。

“也许真的走到尽头了,过去的事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天。”

“说什么呢,我还等着您给我讲您年轻时的事迹——小时候您总是不肯提。”

“那并不值得骄傲。”父亲说。

我们在一起度过愉快又安宁的一周,星期一的下午我收到yumiko阿姨的来信。上面写着给父亲,我帮父亲拆开信封,一张书签掉落在他腿上。

我看到父亲的表情明显一滞,他轻轻拿起那枚书签,盯着它已经有些磨损的纸边,和上面明显残缺不全的绘画。他很少在我面前失态,但这枚书签显然足够份量把他从我面前带离开,陷入回忆的瀚海。

“那是什么?”我问父亲,他抬起头,表情温暖而平定。

“一个来自老朋友的礼物。”

“上面并不是一整张画?”

“是的,它被裁成了两部分。”父亲说着,把书签翻过去,那上面用漂亮的书写体写了两行字:



There is one spectacle grander than the sea, that is the sky; there is one spectacle grander than the sky, that is the interior of the soul.*



——S•F

“真漂亮。”我赞叹,“那另一半呢?”

父亲轻轻把手垂下,看着窗外:“已经被时间埋葬在遥远的地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繁花正茂。



而父亲就这么安然地走了,躺下了后就再也没睁开眼。他的枕边摆着一本小王子,书签夹在其中某一页。

“这就象花一样。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象开着花。”

我打电话给凯尔,坐在父亲身边等他赶来,奇怪地没有一滴眼泪。父亲就像是睡着了,小王子带他去了另一个星球,因为我已经是大人了,只能留下。

“早上好,爸爸。”我轻轻地伏到他耳边,“晚安。”

一切程序有条不紊。

出殡的那天春光明媚,陵园里有翠鸟轻叫。没有神父,送行者寥寥,一切符合父亲生前的要求。我把白色的花放在他胸前,小莉莉则在他手边放了她最喜爱的玩具熊。

“但愿它能带给外公快乐。”孩子这么说着,纯真的眼里没有哀伤。我想她并非不懂生离死别的含义,她的心愿比我们都要美好。

结束后凯尔带小莉莉先回车上,我慢慢走着,不觉到了纪念碑前。

碑下有人。

那是一位身着长衣的老人,暗灰的头发很随意地在脑后扎起。他转过身看见我露出微笑:“结束了?”

不及我反应,又笑着说:“你是lily吧,居然这么大了,我最后一次见你还不会走路。”

“您是父亲的朋友?”

“算是。”他转过去,“如果人都走了,就带我去看看他吧。”

我们一起回到父亲墓前。

他蹲下,看着父亲的墓志铭:他是世界的巨人,而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很适合他。”

“yumiko阿姨提的。”

“yumiko?她还好吗?”

“我想很好。”

“那就好了。”他感叹,似乎心情愉悦,他慢慢地站起来,对着父亲的墓碑行了一个军礼。

“我终究没赶上送你,但我希望你不介意一个老朋友的问候。”

他转过身问我:“atobe的墓也在附近?”

“是的。您要去看么?”

“好吧。”他说,“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见我。”

Atobe叔叔的墓地在公园的另一角,从那里的树间遥遥可以望到纪念碑。老人低头看了墓碑好一会,那不同于刚才,是一片柔软如水的目光。然后他弯下腰,轻轻吻上去。

“有些人可以随意遗忘,但有些人被珍藏心中。”他轻轻地问,“而你呢。”

已经离开的人不会给他回答。

“我该走了。”他站起来,“很高兴见到你lily,我可以分享一个拥抱么?”

他走过来,轻轻搂住我。

“谢谢你亲爱的。”

“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让他们感到幸福。”他放开我,慈爱地看着我说,“我也感到幸福,而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我可以问您的名字吗?”我看着他深蓝色的眼睛。

“去看纪念碑吧。”他笑着说,“第九行第三个,你atobe叔叔的杰作。”

他沿着来路离开,背影潇洒。

我抬起头仰望葱郁的松柏之间,阳光分外轻快地落下来,清晨的露水让人感到愉快。

我想起父亲生前教育我热爱生活,他教我种树,带我钓鱼,体验一切新鲜的体验,而从中找寻我所兴趣的,向往的东西。与父亲的每分每秒都是幸福,我曾经以为失去他就会失去一切,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父亲离去,而这个世界依旧生机勃勃。

我低下头,微笑,脚步轻快地向我的家人走去。

END

完全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回过帖了……但是当时第一遍看的时候好像有哭来着。真奇怪,今天再翻出来重新看,觉得文本身其实写得非常平静又安宁。
这次留意到这句:
"父亲就像是睡着了,小王子带他去了另一个星球,因为我已经是大人了,只能留下。"
挠头……这样就忽然觉得非常年少的甜蜜感啊,连带引用的那句一起。
说到伤,这篇里还是OA感觉更伤一点。TF相对来说就是平静地守望重逢的感觉了。TF更童话,OA更现实。

TOP

就是这样吧!不管怎样生活都要继续。
人没有那么脆弱,既然免不了失去,就这样平静的延续。一切还是一切。
也许曾经很执念于遗憾和如果,忽然很喜欢部长的生活态度“我不喜欢空想”。
失去的永远不会是一切,世界依旧生机勃勃,我也相信他是幸福的。
生命是等待死亡的过程,你让结果如此美丽

TOP

哦呀,想当年我看完这篇文后那个震撼啊。从没有一篇TF文能带给我如此特殊的感受,为此我毫不犹豫地找到大人要了授权,转贴在了我的个人空间里。
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这篇文章是我所看过的TF文中当之无愧的经典。
向大人致敬!
那些年我们爱过的CP。。。。。。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