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F]从结束开始

从结束开始

不二周助在街上走着。

当然他不确定,这是否还能被称为街道。

绝对称不上平整的路,被弹炮反复折磨后留下深刻的痕迹。倒塌下来的墙壁横卧,散落四周一地碎石。

还有,一些深深渗入石缝泥土中的,属于这个国家的血液。



脚底踩到一块凸起,意识传递上来刺痛,不二向前趔趄两步,勉强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脚,磨坏的裤脚遮不住隐约灰脏的白色。或许它再也没办法完全好起来了——在被子弹射中后来不及立刻治疗,被送入医疗所的时候已经开始化脓。没有麻药,医生在他面前生硬地剜去坏死的腐肉,上药,包扎。那种疼痛几乎让不二失去意识,但是他撑了下来。这算得了什么呢?他想,比起那些被果断截去四肢的人,比起那些连医疗都等不到就离去的人,这算得了什么呢。至少他还可以站立,可以拖着伤腿,不够平稳,却笔直地前进。

这个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了。昨晚的最后一场战争刚刚结束,地上还残留着炮火的余温,散发到空气中阵阵刺鼻的味道。这以前是多么可爱的一座城市,古老又热闹。每个周末都会有充斥着啤酒,烟草和美丽少女的聚会,不二时常拉着手冢加入进去,和所有人一起笑闹着,踩着欢快的脚步在广场内旋转跳舞。手冢大多时候都是在看他,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中看他,偶尔嘴边不经意划过一个弧度,却如同四周的灯光一样在眼中一闪而过,恍若梦一样不真实。

所以他常常在跳累的时候走过去,趴在他怀里。手冢有力的手臂环抱着他,他轻轻地笑,凑到他耳边问他刚才是不是真的笑了。手冢不回答,他就执拗凑过去要求一个答案,他的恋人会无奈地看着他,低下头,熟悉的吻落在唇上,和周围的口哨声与广场中升起的焰火一同成为周末最难忘的一刻。

不二走累了,找到一片平整的地方跌坐下来。天空是灰蓝的颜色,四周是死一般的静。如果不是脚上还有一阵一阵难以抑制的痛,他真要怀疑自己是否也已死去。他走了太长的路,孤独而遥远的旅程,没有任何人的陪伴。他只是坚持要自己回到这里,回来了却没有了继续的方向。这里不是他的故乡,却是他最后离开的地方。到战争开始前,他们坐在敞篷的军车里,挡不住寒风刮在脸上。手冢握紧他的手,说我们一定要回来,都要回来。

现在他回来了,而他呢?



不二裹着单薄的外套在广场上度过一夜,幸而是夏夜,只是单薄的军装外套就能保暖。醒来的时候能看见清晨太阳残余的红色,然后一个老人的面孔出现在他视线上方。

“早上好。”

不二花了几秒钟清醒过来,微笑着对他说:“您早。”

“看样子是个好天气,您说呢?”

“是啊。”不二看着天空笑了笑,“您可真早,这么早出来有什么事么?”

老人推着一辆小车,上面堆满了破旧的家具,还有些衣帽。他捡起不二手边被砖块压住一角的鸭舌帽,用力拍掉上面的尘土,拿在手心转了转,像是极满意地扔到小车那堆垃圾之上。

“工作啊。”他推着车缓缓走开,“战争结束了,生活还要继续。”

不二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您不会觉得得痛苦么?”

老人停下脚步看了看他,然后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一个黄油面包扔进不二的怀里。

“年轻人,当你能享用到一顿美妙的早餐,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什么能让你痛不欲生。”

不二捧着面包,眼睛里有些迷惑,但是他很快地扬起了嘴角,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老人摆摆手,推着车慢慢走开。不二则仍坐在原地,一边慢慢消耗着他的早餐,一边思考着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

广场上依旧冷清。老人走到旧喷水池的附近,捡起一块破旧的录音机,几经拍打后居然能用,刺耳的杂音伴随着军部首脑平板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着。不二听见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但是他只是默默地把最后一口早餐塞进嘴里。然后仰起头,看着逐渐升起的太阳,想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如同躺在母亲怀里的幼子,母亲的脊背上满是创伤,医生还没来,而他不该就这样束手无策。

他开始站起来,沿着广场四周寻找着自己能容身的地方。大多数的门窗都紧闭着,然而幸运的是,居然有一家旅馆是开着门的。老板娘正在楼下收拾从天花板摔落的吊灯,她的小女儿好奇地蹲在地板上,手里握着吊灯上唯一一块完整的水晶,透过那晶莹的透明体,好奇地打量着不二。

“像你这样的流浪者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一大堆。”老板娘一边擦试着地板一边说。她的木地板被灯砸出了一个坑,走路的时候很容易绊倒,“然而幸好,你是第一个。”

不二笑了。

他被领到阁楼上,狭小的房间有些闷热,常年不住人都挂了蜘蛛网。但前阵子被炮火袭击削去了一半的窗户,炮弹和木屑都还落在原地,半块窗框在空中摇晃。

老板娘给了他一床被褥,一把扫把和一块抹布,然后便下楼不再管他。不二跪在地板上开始收拾,直到把窗户用废旧的报纸糊好的时候,已经天黑。

晚饭老板娘准备了清汤和小半块面包。上面居然还有一小撮肉松,让不二惊喜不已。

洗澡水只有一小盆,不二用湿布蘸来擦拭身体,脚上的伤有些化脓,创口惨不忍睹。他用手巾临时裹了伤口,绷带清洗干净后挂在房间里。

这样一天总算过去,虽然只是暂居之所,然而总算是有了希望。

希望让人活下去,而活下去则是为了等待。只要活着,就有无数的时间可以等待。



那晚不二做了一个梦。

梦是一个很明朗的梦,阳光灿烂。他自梦中醒来,四周是洁白的墙壁,窗口一阵阵送进清凉的风,有规律的吐息顺着风一起飘入耳中。

那是海浪抚摸沙滩的声音。

唰。唰。唰。

不二记不起那是什么地方,或许是他很久以前曾经去过的,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他抬起头从窗口望出去,正巧能看见海岸线。远处深色的海水连接着天际,近处的沙滩上,手冢沿着海边漫步。

他的眼镜放在不二手边的桌上,因此当海风拂起他的额发,不二能看见他俊美的脸上细长而明亮的眼睛。

一只小狗不知从哪里跑过去,在手冢的脚边打转。他俯下身摸了摸它的毛发,小狗抖抖身体,被另一边的海浪的声音吸引住,兴奋地跑过去叫了几声。海浪汹涌扑面而来,它被吓退几步,待浪退去,又急不可耐地追上去,在浅海里溅起一片水花。如此反复,它沿着海岸线越跑越远,很快没了踪影。

不二轻轻地笑了。手冢转过身来看见他,对他挥了挥手。

不二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期待与焦灼感。他想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紧紧贴在一起。那种焦躁很快被他转化成行动。他从窗口迈出去,下面是一层延伸出来的露台,而地上都是柔软的沙子。他从露台上跳下去,双脚陷入柔软的白沙里,双脚都是完好的。这是一个梦,他无比悲哀地确认,但又不可抑制地走向他。

手冢停下脚步等待着。

晒过阳光的沙子有些烫,又十分柔软。不二一步一步地走着,靠近他的身边。原本有些模糊的面容,越近越清晰起来。

手冢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牵过他的手,在他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们沿着海滩缓缓前行,手牵着,不说话。偶尔停下来交换一个温柔的吻。这个梦真实得可怕,手冢的手是他记忆里的触感,食指指腹和虎口上有长期握枪留下的痕迹。但是掌心很大很温暖,与不二扣在一起,契合得令人舒心。

海岸线很长,他们一直走着,仿佛就这样一直走到更遥远的地方去。

不二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阳光透过那半扇纸糊的窗户落在他的身上,空气里有燕麦粥的香气,老板娘的小女儿蹲在床边看着他,托盘和瓷碗就放在他手边。

他的脚腕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疼起来,而是被新的绷带固定得完美。

他伸出手摸摸那孩子的头,向她道早安。

下楼的时候老板娘正在擦拭餐厅的桌椅,橱窗被完全炸毁了,桌椅几乎没有完好的。他们从废墟里捡出一些看上去还能使用的,然后用铁圈和钉子将它们一一修理好。当然这个工作是由不二来完成的。他不能长期站立,老板娘清理出一块地板铺上桌布,用作临时的修理厂。

不二没有做过木工,不过他领悟力快也很聪明,学会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珍妮——老板娘的女儿,中午为他做了三明治,没有肉和生菜,只有半块鸡蛋和快要过期的奶酪。但是一样非常美味。

这样的生活还要过一阵子,他想。然后、然后……

窗外的蓝天一如既往的干净。



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铺展开。

镇上的人逐渐多了,广场被人一点一点清理干净,显露出虽然破败却依稀美丽的原貌来。小旅店逐渐有了生意,不二无法帮忙端盘子,就只好和珍妮一起挤在厨房做早餐。

他常常能梦到手冢,有一些是杜撰,一些则是过去共同生活的片断。内容不同,但总是一些幸福的梦。不二想,有时候思念并不能把他们分隔得更远,而回忆让他把他记得更牢。

第一个来找不二的是大石,他头上的伤还没好,坐在小旅店一层没有玻璃的落地窗前,不二为他端来一杯牛奶和一盘色拉。

“你的勋章还在我那里。”大石无奈地笑着。

“你可以继续帮我保存它。”不二耸肩,“我并不觉得那用多重要。”

“你干嘛不留在总部,那里的消息会比这儿更灵通。我想手冢他……”

“大石。”不二打断他,“我只有在这里能够安静地等。”

大石张了张嘴,只得低头说,我从来就无法说服你。

不二拍着他的肩膀,蓝色的眼睛睁开,里面星星点点落着温暖的笑意。

忍足来的时候楼下的玻璃已经装好了,不二右脚的伤愈合,他依旧站不稳,下雨天伤口还会阵痛。但是整个人看上去很平静,似乎有些平静得过分。那是同他在战场上的冷静不同的另一个侧面,像一泓安静的湖水,水温是暖的,却没有一丝波澜。

“你看上去过得不错。”他说,他并没有穿军装,松散的衬衣常年不扣的领口,从以前就是这样。

“看上去而已。”不二说,“你呢?是自愿,还是迹部的派遣?”

“各一半。”忍足吹了个口哨,“我想你应该欢迎我,或者请我吃一顿饭。”他从裤袋里抽出右手,上面夹着一张白纸条。

“有消息了。”

不二的反应比自己想象得要冷静,忍足把纸条放在桌面上:“当然只是消息,我们并不确定他的行踪。”

“我改天请你。”不二深深吸了一口气,“但不是今天,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得去向上司请假。”

忍足作出一个了然的神情。

不二拿着纸条一路上楼,回到他的阁楼里。那里被装了新的窗户,窗帘拉着,只有一丝光线透过缝隙落在地板上。

空气中有尘埃暧昧地缓缓浮动。

不二跌入他的床中,跌在柔软的被褥里。折叠好的纸条贴在他的胸口,仿佛能听见“咚、咚、咚”的心跳声。

他觉得他又回到了那个海边的梦,很温暖,有和煦的阳光和风吹过。

他们站在海岸线尽头的灯塔上,手冢从身后抱着他,蓝色的大海在他们眼前延伸得很远很远。

不二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海风里飘飘荡荡。

他念着他的名字。手冢。Tezuka,tezuka。

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不二在傍晚才打开那张纸条,的确只是纯粹的消息,并且是过去式。

手冢似乎曾被敌军抓住,拷问审判,最后被关进了集中营。那是个偏僻的地方,几乎被人所忽略,毫无以外那里也曾做过人体实验,但是被关在那里的手冢制造了点小麻烦——几乎所有的人都逃脱了,敌军接到情报赶至只看见了同伴的尸体。

随后而来的大战湮灭了一切。之后没有了任何讯息。

不二仰躺在自己房间里,看着斜切面的房顶在最上面连成一条线。垂下来的简陋吊灯在半空晃晃荡荡。

他觉得不可思议,最初怀着绝望的心情来到这里,却坚持要活下去看到一个结束。

然而现在有人告诉他他还活着,是的,就算失去踪迹,不二也知道他还活着。就好像本该逐渐走向结局的小说,突然转开了另一个高潮。

他所等来的竟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这多么令人惊讶,也多么令人期待。





那是一个新的梦。

当然不二不确定那是不是梦,它就在不二身边,似乎真实地存在着。

阁楼每天都是旅馆最先迎来阳光的地方,不二从床上坐起、拉开窗帘,眯起他湛蓝的眼睛看着清晨的太阳。很快地他完全清醒过来,穿衣服、洗脸、整理房间。然后从阁楼的楼梯上下来,转到后面的厨房。

老板娘前夜烤好的面包在烤炉上发出诱人的香气。锅里温着蔬菜汤,他坐在厨房里享用完他的早餐,然后就像每一个清晨一样,通过走廊走到柜台前面去开门。

新做的门总有一股清新的木香。不二拆下档板,那些木头板差点砸在他脚上,他笑着跳开,然后弯腰捡起它们,整齐地放在柜台后面。

有人推开门,旅店小门上的门铃发出“丁零”的清脆声。

不二从柜台后直起腰看过去。

那人带着阳光走进来,右手放在门上,左手被绷带吊在胸前,身材瘦削,衣服穿得笔挺。

他逆着光,不二看不清他的脸。

他只听见了他第一声呼唤。



“不二。”



End